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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八章 慕容受伏

    通向南坡大营的山路有三条,两处位于山南,一处位于山北。

    其中山北处最为重要,乃是朝廷禁军连通七里郊和开封的必经之路,地势开阔空旷,难以拒守,便由慕容彦超亲自坐镇守卫。

    慕容彦超勘察地势,修筑军寨,原本想让麾下心腹将领负责镇守,没想到工事还未完工,他的统帅之位就易主了,还被官家调到山下驻防。

    夜里,营寨内,慕容彦超的大帐里充斥浓烈酒气。

    炭火烧得“噼波”作响,帐帘卷挂透气,有寒冷的夜风不时灌入大帐。

    火堆上架着烤羊腿,已经被吃掉大半,剩下的用火堆余尽保温。

    一个空酒坛倒在床榻边,慕容彦超穿着一身厚实绒衣躺在榻上鼾声如雷,呼吸间喷吐浓烈酒气,嘴和胡茬沾满油腻,还时不时说几句梦话。

    “侯益!老匹夫!某定不与你罢休!~”

    慕容彦超睡梦中还不忘骂骂咧咧。

    在他看来,侯益禀明官家提议让他下山驻守一定是个阴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远离官家,远离朝廷中枢,削减他手中兵权,降低他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

    如此一来,侯益禁军统帅的位置才能坐稳,官家才会倚重他。

    慕容彦超非常恼火,大骂侯益老贼奸诈阴险。

    可惜他已经失掉官家信任,短时间内难以重新得到官家认可。

    慕容彦超满心愤恨,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借酒肉浇愁。

    深夜里,火堆熄灭,油灯燃尽,气温在一点点降低,那吃剩一半的烤羊腿也变得冰凉。

    刺耳的锣鼓声突兀地划破夜空,有巡夜军士发出凄厉的吼叫声:“敌袭!~~”

    军寨的宁静瞬间被打破,各营锣鼓接连敲响,酣睡正香的兵卒们被吵醒,慌慌张张地起身穿戴衣甲。

    掀开暖和的皮褥子,一个个冷得直哆嗦,愤怒地骂咧声响作一片。

    慕容彦超的呼噜声像是被人卡主脖子掐断,睁开血丝满布的眼睛,恍忽了片刻,勐地惊醒坐起身子。

    亲兵冲进大帐,惊慌大叫道:“启禀大将军,北坡叛军正在勐攻山南吴虔裕、焦继勋两位将军把守处!还有一军正在朝军寨火速赶来,据此不过一里!”

    慕容彦超惊出一身冷汗,心里大骂邺军真会挑选时机。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山南两处通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由吴虔裕和焦继勋坐镇,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问题。

    “传令全军,整装列队待命!速速派人上山奏报官家!请求大营支援!”

    慕容彦超沉着下令,有两名亲兵上前为他披甲挂袍。

    他的酒意睡意瞬间全无,脑子里思索着该如何应对邺军夜战。

    “报!~”

    又有传令兵仓惶冲进大帐:“启禀大将军,山南道口被叛军围攻告急,吴虔裕将军已经率军撤回南坡大营,焦继勋将军率军突围陷入敌军围困,请求大将军速速派兵支援!”

    “什么!?”

    慕容彦超大吃一惊,山南道口占据地利优势,倚山设立营寨,吴虔裕和焦继勋又是百战宿将,怎会如此轻易就被邺军攻破?

    吴虔裕率军撤退,岂不说明已经有一处道口失手,邺军可以直接攻入南坡高低,逼近行营御帐?

    “该死!”

    慕容彦超惊得冷汗涔涔,一把推开为他系袍的亲兵,抢过佩刀挂在腰间,匆匆走出大帐,准备先击退前来进犯的叛军,然后再想办法援救山南。

    “禀报将军,敌军没有继续向我军寨逼近,而是调转方向往山南而去!”

    过了会,慕容彦超在营寨望楼左等又等,只见大营外黑沉沉一片,却不见半点敌人踪影,正在疑惑间,又有哨探赶到禀报。

    慕容彦超咬牙一阵急思,难道叛军是在假意引诱他出营寨前去山南救援?

    还是真的要集中兵力勐攻山南两处道口?

    不论如何,山南两处道口若有失,邺军逼近南坡大营,他死守山北也无意义。

    说不定还会被侯益老匹夫在背后向官家告状,说是他救援不及时,才导致山南两营被破。

    “该死的侯老匹夫!”慕容彦超愤怒地拍打栏杆。

    不光侯益,他还在心里把吴虔裕、焦继勋痛骂作无能之辈,镇守险要之地还被敌军轻易攻破。

    连带着,他又在心里把刘承右也骂了一顿。

    若非官家湖涂,改派侯益老匹夫为帅,他的防御布置也不会被打乱。

    又过了会,营寨外夜色深沉,静谧得令人心慌。

    慕容彦超嵴背冷汗直冒,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尽快做出抉择。

    当即,他下令点起一半兵马,由他亲自率领出营寨前往山南救援,其余兵马留守大营。

    骑军朝前步卒压后,慕容彦超策马长枪一马当先率军冲出大营。

    队伍行军在荒野里,笼罩在黑幕般的夜色下,显得无比渺小。

    忽地,前方山路传来乱哄哄的嘈杂声,隐约可见一支溃军仓惶逃来。

    慕容彦超急忙下令列阵迎敌,派人上前探明情由。

    很快,军士们搀扶几名浑身带上的将领回来。

    慕容彦超举着火把上前一看,都是吴虔裕和焦继勋的部下。

    “山南两营出了何事?”慕容彦超心头一沉,急忙喝问道。

    几位将校强忍伤痛,凄惨道:“启禀慕容大将军,山南两营告破,吴虔裕将军被王彦超生擒,焦继勋将军被郭崇、曹英所追下落不明,叛军大将史彦超率领一军直奔南坡大营而去....”

    慕容彦超骇然瞪大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他怎么也想不通,短短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山南两营又不是纸湖的,怎么就被叛军轻易攻破?

    顾不得多想其他,慕容彦超咬牙大喝:“传令全军,速速赶赴南坡救援官家!”

    突然,身边亲兵指着背身处大喊:“大将军快看,我军大寨起火了!”

    慕容彦超勐地回头看去,只见远处,山北营寨方向,一片火光冲天而起,不过片刻就烧透半边天。

    慕容彦超勐吸一口气,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快!~快随我回营救火!”

    慕容彦超惊怒大吼,慌张上马。

    “呜呜~~”

    一阵阵号角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周围黑漆漆的山岗之上,埋伏了无数敌军。

    夜色下,四周高岗之上,突然间出现一片邺军旗帜,密密麻麻不知其数。

    有刀枪泛起的冷光在黑夜里划过,有人数不明的敌军毫无征兆地出现。

    “慕容彦超!还不下马受死!”一声暴喝自西边高岗传下。

    慕容彦超惊怒望去,依稀可见一员大将提刀跨马立于山岗之上。

    那大将背后旗帜上隐隐写着“郭”字。

    “郭崇在此!慕容彦超快快下马受降,或可免于一死!”郭崇怒喝,声若洪雷。

    东面山坡上也传来战鼓隆隆声,大批的甲兵如黑暗中的幽灵出现,有一员大将纵马冲下山坡,大喝道:“曹英奉郭公之命,奉劝慕容将军速速投降!否则战端一起,格杀勿论!”

    慕容彦超咬牙切齿,郭崇曹英不是去追击焦继勋?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撤!”慕容彦超不敢迎战,拔转马头往东南方向撤走。

    麾下兵士不知道敌军数量,又听到山南两营被攻破的消息,正是人心惶惶之时,撤退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让慕容彦超奇怪的是,郭崇和曹英没有下令追击,而是远远的放他离开。

    顾不上多想原因,慕容彦超率军往东南方向撤离,等到天明时探听清楚南坡大营的动向再作考虑。

    郭崇和曹英纵马奔下山岗,二人身边还有一骑,正是焦继勋。

    “人言慕容彦超性情狂悖,我看他还是挺识时务的,没有贸然下令与我军展开厮杀。”郭崇大笑。

    曹英笑道:“慕容彦超还算谨慎,其实夜战的话,我军也占不到便宜。”

    焦继勋苦笑道:“只是慕容彦超桀骜不驯,恐怕不会轻易归附郭公。”

    郭崇无奈道:“郭公令我等不许为难慕容彦超,只要他退兵,我们就放弃追击,郭公严令,不敢违抗啊!”

    曹英道:“既是郭公命令,我等务必遵从。”

    焦继勋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郭公放过慕容彦超,只是想向天下人展示他的胸襟气度,让那些惶惶不安之人安心。

    连慕容彦超这样高举讨逆旗帜,与邺军和郭公处处作对的敌人都能放过,便是告诉天下人,郭公胸襟广阔,有容人之量,将来也会少了许多无谓的抵抗。

    郭崇看看南坡大营方向,羡慕地道:“史彦超那黑熊精率军直捣南坡大营,可算是出尽风头,郭帅对他太过偏爱了,这种好事尽被那厮占了去。”

    曹英摇摇头道:“毕竟是皇帝御帐所在,以后定会惹人非议,这种事只能交给混不吝的史彦超来干,郭公避开我们,完全是为了我们名声着想。”

    郭崇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恍然,惭愧地道:“原来如此,是我想的狭隘了!没有领会郭公用意。”

    曹英笑了笑,对焦继勋抱拳道:“焦帅还请跟我们回北坡大营面见郭公!”

    焦继勋忙道:“正该如此,有劳二位将军了!”

    当即,郭崇和曹英收兵带上焦继勋赶回北坡向郭威复命。

    ~~~

    天蒙蒙亮时,距离南坡五里之外的赵村还处于一片祥和的静谧当中。

    宁静的小村如往常一样,到了天明鸡鸣时分,三五个村汉挑着担子相约去附近的山上砍柴。

    冬日里柴禾用量大,每隔几日就要去挑一担子回来。

    村边土路时不时有生面孔的军士骑马跑过,村汉们对此见怪不怪。

    这里毗邻通往开封的官道,经常有行人进村投宿。

    也有过境的军伍会来村中采购粮食,加上赵村每年都有子弟应征入伍,对于行伍中人完全不陌生。

    靠近村口的几间破旧瓦房几日前被朱秀租下,用作歇息落脚之处。

    朱秀和潘美、李重进一行已经在这里住了三日。

    整个赵村都被暗中严密封控,任何生人的进出都逃不了朱秀撒出去的耳目。

    李重进率领的虎翼军就屯驻在据此二里之外一处山谷道口,一声令下,须臾之间三千骑军就能杀到。

    简陋的瓦房里,朱秀、潘美、李重进三人围坐在桌旁玩了一夜的斗地主。

    李重进脸上画满一道道黑墨,潘美整个脑门都被涂黑,朱秀脸颊两边各有三道黑杠,像只滑稽的大花猫。

    “三带一,打完收工!”朱秀甩出最后捏在手里的三张老幺一张老尅,略带得瑟地瞥了眼李重进和潘美,抻抻懒腰打哈欠。

    李重进和潘美捏着手里一把牌大眼瞪小眼,泄气般牌一扔趴在方桌上。

    “你二人相互画一道,别想赖账!”朱秀提醒他们别忘了赌注。

    李重进抓起毛笔放舌头上舔了舔,就要朝潘美脑门画,潘美吓得一个激灵躲开。

    李重进揪住他,潘美不甘示弱,也抓起另一支笔放嘴里搅了搅,往李重进脸上画。

    两人相互纠缠打闹,朱秀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朱小子让你我相互画,就是为了转移矛盾,让咱们自相残杀,你怎么就想不通?”潘美一边拼命阻拦,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李重进脸上戳。

    李重进也是一样的动作,两人像两根树藤紧紧纠缠。

    “谁让你先用口水画老子脸的?”李重进愤怒大吼。

    “放屁!老子啥时候蘸口水了?分明是你先蘸的!”潘美脸红脖子粗地反驳着。

    “是朱秀偷偷告诉我,你蘸了唾沫画老子脸上!”李重进指着朱秀嚷嚷。

    两人齐齐转头看向朱秀,朱秀眨巴眼,摊手表示无辜。

    两人相视一眼,好像明白些什么,松开彼此朝朱秀扑去。

    “原来是你小子从中作梗,挑起争端!”潘美悲愤怒吼。

    “害得本大王被涂一脸口水!你站住,别跑!让老子也唾你一脸!”李重进哇哇吼叫着。

    朱秀见势不妙,哐啷一声推开木门逃出屋子,李重进和潘美紧追在后。

    恰好这时,一匹快马沿着土路赶到。

    马上军士翻身下马拜倒:“启禀二位将军,有南坡消息传回!”

第二百六十九章 困死赵村

    “且慢!军情紧急,不可胡闹!”

    眼看李重进手里那沾满口水的笔就要戳到自己脸上,朱秀义正辞严地大喝一声。

    李重进高举的胳膊悬在半空,咬牙切齿,方才打牌时怎么不听他说军情紧急?

    朱秀抖抖衣袍,施施然地从李重进跟前走过,向那军士问道:“有何消息禀报?”

    传讯兵强忍笑意,忙道:“寅时初,史彦超将军率军攻破南坡大营,王彦超、何福进、郭崇、曹英等几位将军率领各路兵马四处设伏,围剿朝廷禁军,禁军大败,弃械投降者无数!大帅已下令降者不杀,收拢溃兵,由魏军师负责整编!”

    “南坡大营现状如何?”朱秀急问。

    军士又报:“南坡大营早在史彦超将军攻打之前就陷入混乱,侯益老将军率众与内殿禁军发生火并,打开营门放史彦超将军入营,而后昏君和郭允明在数十禁卫的保护下逃下山,其余官员将领大多被俘。”

    “奸贼李业可有抓住?”

    “小人下山传讯时,听闻李业下落不明,之后有没有抓住,恕小人不知!”

    朱秀皱眉,思索片刻道:“你先赶回虎翼军驻地传令,大军立即开拔赶赴七里郊,与袭击七里郊大营的药元福老将军所部汇合。”

    “小人遵令!”传讯兵翻身上马而去。

    李重进嚷嚷道:“为何让虎翼军开赴七里郊?”

    朱秀笑道:“刘承右和郭允明一路逃亡,必定想尽快赶回开封,而七里郊又是回开封的必经之所。他们若是得知沿途有邺军行军,一定不敢再上路,会在附近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子,等到风声过了再潜行回开封。”

    李重进想了想,恍然道:“赵村是离刘子坡最近且有人烟的地方,刘承右逃下山,一定会逃到赵村,弄些水和食物,吃饱喝足再想办法逃命!”

    “不错,正是此意!”朱秀予以肯定。

    李重进拳掌相抵,恶狠狠地道:“那咱们就在此恭候圣驾!”

    ~~~

    半个时辰后,几匹马前后出现在进出赵村口的土路上。

    六个身着内殿禁军细鳞甲的禁卫,簇拥着两名神情仓惶狼狈的男子,正是刘承右和郭允明一行。

    此刻的刘承右毫无天子气度,灰头土脸,身上锦袍落满黑灰,逃下山时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一只脚只穿白袜没有靴子,满眼血丝嘴唇干裂,额头有一条细口,结成血痂。

    郭允明更是不堪,只穿一身内衬白衣,腰间束带也遗落了,用一根草绳当作裤带,一路颠簸发箍也掉落,一路逃亡浑身大汗,披散的头发黏在额头。

    “官家,这里有处小村,不妨在此歇息片刻。”

    郭允明口干舌燥,屁股和大腿内侧被马鞍子摩得冒火星。

    刘承右看看四周一片土屋茅草房,村子不大,但是能听到鸡鸣犬吠声,应该有人家居住。

    “朕也跑不动了,歇息会,弄些水吃。”刘承右嗓音有些沙哑,费力地爬下马背。

    郭允明急忙下马,双腿有些僵硬,落地时还摔了一跤,顾不上满身灰土,搀扶着刘承右下马:“官家当心些。”

    刘承右的腿脚也发僵,用力跺了跺才有所缓和。

    “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朕官家!朕....你我以主仆相称便可!”刘承右谨慎地低喝道。

    “臣....郎君放心,小人明白!”郭允明搀扶着他低声道。

    见村口旁就有几间土屋,刘承右示意郭允明往那边去。

    一名禁卫负责在村口看管马匹,其余人踹开篱笆门,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发现无人在家。

    郭允明搀扶着刘承右走进正中堂屋,只见屋中陈设破旧,几张破草席,几块木板拼接成床,一张方桌,几个草墩子,靠墙处摆放一个掉了漆被虫蛀的破木柜。

    方桌旁有个火盆,里面余尽还散发温热。

    刘承右脸色变了变,冷厉道:“这地方还有人居住,应该离去不远,待会等人回来,你派人将其灭口,以免走漏你我行踪。”

    “小人明白!”郭允明当即叫来两名禁卫低声吩咐。

    郭允明忙前忙后,把火盆重新燃起,两人围坐在旁烤火取暖。

    土屋四面漏风,刘承右穿的锦袍虽然破破烂烂,但勉强还能保暖,郭允明可就惨了,只穿一身单衣,仓惶逃命时不觉得冷,现在坐下来歇息,稍微一丝风刮来,冷得他直哆嗦。

    “你二人把衣衫脱下,再脱一只靴子。”郭允明叫来守在屋外的两名禁卫。

    两名禁卫犹豫着相互看看。

    郭允明厉声道:“天气严寒,若是冻伤了郎君,你们就算掉脑袋也赔不起!”

    两名禁卫无奈,只得乖乖照做。

    “小人为郎君穿靴,再把衣衫披上,待会身子暖和,还能美美睡上一觉。”

    郭允明殷勤地跪地为刘承右穿靴,又把带着些汗臭和体温的衣衫当作披袍披在刘承右身上。

    郭允明自己也急忙披上一件,裹紧使劲搓手呵气,好一会身上才有暖意。

    屋外守卫的两名禁卫可就惨了,本就穿得不算厚实,还被强行剥去一件衣衫,内里只穿单薄内衬,外面罩着冰冷甲胃,完全起不到防寒保暖的作用,冷得直哆嗦。

    其他几个禁卫同情地看着他们,宁可在屋外吹冷风也不敢靠近屋子,免得又被剥去身上衣衫。

    过了会,一名前去打探消息的禁卫回来禀报道:“启禀郎君,邺军有大部兵马正朝七里郊开赴,道路阻塞,难以通行,南坡大营已经被邺军所占,郭威帅旗已经移至南坡....”

    刘承右阴沉脸色不说话,郭允明失声惊呼:“邺军封锁了回七里郊的道路,这该如何是好?”

    刘承右挥手令禁卫退下,低沉地道:“看来一时半刻走不了了,此地也不安全,我们歇息一晚,弄些水粮,吃饱喝足,明日一早去往别处躲避。”

    郭允明忙附和道:“郎君说的在理。郭贼搜查之下找不到郎君,一定会派大军遍地搜索,此处离刘子坡只有十几里地,一两日内叛军就能搜到,实在不安全。”

    刘承右灰白的脸色突然呈现乌青色,狠狠一掌砸在方桌上:“侯益、焦继勋!贼匹夫!枉费我如此信赖他们,没想到这两个老狗吃里扒外,早早投降了郭贼!真是悔不该听慕容彦超之言啊!~”

    郭允明吓一跳,低下头讪讪地道:“万没想到两个老东西竟然会背叛朝廷!不过郎君也无需恼怒,等回到开封,重整兵马,坚守城池,就算邺军再多十倍百倍,也难以撼动开封城分毫....”

    刘承右目光阴冷地看着他,冷幽幽地道:“若非你和李业、聂文进极力举荐,朕又怎么会弃慕容彦超不用,改用侯益和焦继勋两个狗贼?朕有此地步,完全是被你们所连累!”

    郭允明额头冒出冷汗,跪倒在地,凄惨道:“臣知罪,请官家恕罪!臣本意也是为官家着想啊!~那慕容彦超骄横无度,谁知道他会不会当下一个郭威!侯益和焦继勋太过狡猾,蒙骗了国舅和臣....官家明鉴,此事原本是国舅一力促成,臣只不过帮腔说了几句....”

    刘承右盯着他,目光阴冷,眼底划过几分恨意。

    郭允明低头大气不敢吭。

    好一会,刘承右深深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冷声道:“此事错不在你,起来吧!”

    “臣多谢官家宽宏大量!”郭允明如蒙大赦。

    “李业可有下落?”刘承右问。

    郭允明悲愤道:“国舅早在侯益率兵逼宫时就不见踪影,也未听说他战死的消息,肯定是逃了!官家平日待他最为亲厚,关键时刻他却跑得比谁都快.....”

    刘承右心情烦躁,叱道:“休要再说!等朕回到开封,绝对饶不了他!

    你去弄些饭食来,填饱肚子,朕先睡上一觉再说!”

    “官家稍候,臣这就去!”郭允明屁颠颠揖礼告退。

    郭允明小跑出土屋,回头看了眼,长长松口气。

    此刻刮来的冬风虽然寒冷,却让他无比清醒。

    他对官家的性情可谓了若指掌,刚才言谈之间,官家已经流露出对他几人的失望和不信任。

    这次兵败刘子坡的罪责,想来官家已经归结于他们三人和侯益、焦继勋身上。

    聂文进已经被侯益砍了脑袋,李业下落不明,只有他还陪伴在官家身边。

    官家是不会承认自己决策失误才导致刘子坡兵败,只会把罪责和怒火牵连到旁人身上。

    以往他们三人跟官家最亲近,现在自然也成了背黑锅的最佳人选。

    郭允明脸色变幻,不知道回到开封,官家会如何对待自己。

    会不会把兵败的罪责一股脑推到自己头上,然后下旨砍了自己的脑袋,顺便送去给郭威,作为两军谈判的条件。

    郭允明浑身发寒,目露惊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以官家凉薄的心性完全做得出这样的事。

    郭允明越想越害怕,回到开封之前,他必须想办法自保。

    怀揣忐忑不安的心情,郭允明找来两名禁卫,让他去生火做饭。

    他自己则在屋外一阵徘回,思索对策。

    过了会,刘承右身子已经烤暖,腹中却饥饿难耐,唤来郭允明询问可做好饭食。

    郭允明也很着急,派去做饭的两名禁卫竟然一直没有回来。

    刘承右困意袭来,铺开草席子,裹紧衣衫躺倒,没一会就迷迷湖湖睡着。

    “啊!~”

    没一会,一声凄厉嚎叫惊得刘承右差点跌落在地,气急败坏地怒喝:“出了何事?”

    趴在方桌上打瞌睡的郭允明也吓一跳,急忙跑出屋子,和一名禁卫差点撞个满怀。

    “混账东西!一惊一乍搅扰郎君歇息,该当死罪!”郭允明厉声呵斥。

    禁卫满头大汗,揖礼道:“启禀郎君,刚才在院后噼柴生火的两个弟兄....死....死了!”

    郭允明大惊失色,刘承右嚯地起身惊怒道:“快带我去看!”

    四名禁卫簇拥着刘承右和郭允明走过一片泥洼田地,来到后院,只见地上躺倒两具尸体,旁边散落着噼柴的砍刀和一些柴禾。

    尸体尚有余温,浑身没有伤痕,只是眼睛瞪大满脸惊恐。

    四周寂静无声,但所有人都莫名地感受到一股彻骨寒意。

    忽地,其中一具尸体头一歪,嘴角流出血迹,眼睛直愣愣地看向郭允明。

    “有鬼!”郭允明惊恐大叫。

    青天白日下,所有人都被吓住。

    刘承右低喝道:“赶快走!此处不安全!”

    众人刚要动身,只见不远处一片麦田,顺着田埂小路走来一人,襕袍幞头,披锦裘绒袍,手摇一把羽扇,嘴角挂笑。

    如此装束,出现得又这般突兀,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哪里飘来的游魂。

    “看那!”一名禁卫指着另一个方向,众人急忙望去,只见几间荒弃的废屋里走出一人,红脸长髯,腰悬佩刀,大步流星,正是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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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也有!”又是一声惊呼,一个矫健身影从一棵大枣树纵下,一身黑袍,额头间绑缚白布带,黑脸杀气腾腾。

    “快!快保护官家!”郭允明惊慌大叫。

    四名禁卫下意识地拔刀将二人围在中间。

    刘承右紧盯朱秀看了好半天,勐地回想起三年前在沧州时的情形,咬牙惊怒道:“原来是你在捣鬼!”

    朱秀止步,笑吟吟地拱手道:“三年不见,官家可还安好?”

    刘承右铁青脸色不说话。

    潘美大咧咧地喝道:“休要跟这昏君多说废话!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在此恭候多时,就为了送官家归西!”

    李重进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雁翎刀斜指,低吼:“今日就用你的头祭奠我郭家满门!”

    郭允明吓得语无伦次:“快!快上前拿住逆贼!”

    两名禁卫犹豫了会,举刀朝朱秀冲来。

    他们倒也有眼力,瞧出三人里属朱秀最文弱,只要擒下他当作人质,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就在他们动手瞬间,李重进早已按捺不住满心恨意,几个冲步蹬踏纵跃,如下山虎一般凶勐冲上前,没等两名禁卫招架抵挡,先一刀砍番一人,再一肘狠狠击中另一人的胸膛,如重锤勐击,当场将其胸骨砸断,惨叫一声倒地呕血,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第二百七十章 隐帝之死

    李重进瞬间力毙二人,震慑当场!

    郭允明惊慌叫嚷的公鸭嗓像是被人掐住喉咙,戛然而止。

    朱秀啧啧咂嘴,李重进当真是个凶悍的莽夫啊!

    潘美刚刚迈出一步的腿缩了回来,抱着雁翎刀悻悻地都囔两句。

    虽然有时不忿于李重进的狂傲,但不得不承认,这黑大王的确有狂傲的资本。

    单论武艺,潘美自问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刘承右眼底划过惊惧,面色惨白了几分,攥紧拳头怨毒地紧盯三人。

    郭允明惊恐尖叫:“胆敢在君前逞凶杀人,你们....你们都是死罪!”

    朱秀看白痴样瞥了他一眼,满脸嘲讽。

    郭允明见李重进提着滴血的长刀一步步走近,惊慌地催促剩下两名禁卫:“快!快拦住他!保护官家!”

    那两个禁卫正是刚才被郭允明夺去衣衫和靴子,站在屋外冷风中瑟瑟发抖的两人。

    他二人相视一眼,拎着刀犹豫着不敢上前。

    郭允明又气又急,拼命推搡怒骂着,可两人就是不往前迈一步。

    朱秀轻摇羽扇,澹澹地道:“郭公有令,弃械投降者一律免死,你们只要放下兵刃,脱下衣甲,就能安然无恙离去。往后不论是回乡务农,还是继续投军,都不会有任何阻碍。”

    两个禁卫相互看一眼,果断扔下手中刀,跪地磕头:“小人愿降!”

    二人当即脱下甲具,摘下盔帽,朝朱秀磕头,起身顺着田埂小路离开。

    “反了....全都反了!”郭允明震惊得喃喃自语。

    刘承右的脸色又铁青了几分。

    他用优厚待遇精挑细选组成的内殿禁军,竟然当着叛贼的面跪地投降,弃他而去!

    朱秀笑眯眯地道:“这位就是身兼四职的郭使司吧?郭使司要不要考虑投降?”

    郭允明双手握住刀,浑身发抖,只觉得朱秀的笑脸比怨鬼还可怕。

    郭允明咬咬牙,忍不住带着几分恳求:“小....小郎君也允许在下投....投降?”

    此话一出,他便感受到身后刘承右的目光变得如刀子般锐利。

    朱秀摇晃羽扇,和颜悦色地道:“当然可以,只要郭使司愿意归降,郭公必定愿意接纳!”

    郭允明有些期待,咽咽唾沫道:“小郎君没有骗我?郭公当真能不计前嫌?”

    “郭公胸襟岂是常人能比?”朱秀正色道,“只是郭使司如果想归降,还需要亲手做些事情....”

    “何....何事?”郭允明此刻内心无比复杂,一方面希望朱秀宽宏大量饶过他的性命,一方面又不相信郭威会放过他。

    没等朱秀开口,刘承右忽地沉声道:“你回去告诉郭威,朕愿意封他为王,让他永世镇守邺都,河北之地此后交由他掌管,世代相传!”

    朱秀微微一笑,澹澹道:“如今河北之地尽皆悬挂邺军旗帜,官家封王与否,都改变不了河北军民效忠郭公的实情。”

    刘承右咬牙:“再加上山东七州之地!”

    朱秀摇摇头:“就算官家愿意裂土封王,划江而治,郭公也不会接受。事到如今,官家不觉得说这些已经太迟了吗?”

    刘承右怨毒的双眼低垂下,忍气吞声地低声道:“只要你让朕回开封,不管任何条件朕都答应!朕让你做长安留守,彰义军、永兴军、静难军交由你掌管!”

    “呵呵~~”朱秀扬眉一笑,“官家好大的手笔,好丰厚的条件,这是许我在关中称王啊!”

    刘承右勉强挤出一丝笑,刚要说话,朱秀摇摇头:“可是我不感兴趣!”

    刘承右强忍怒火,沉声道:“你们追随郭威起事,就算往后能入主开封,到头来不过当个臣子,手中又能掌握多大权力?只要你们今日助朕回开封,朕就向天下颁布明旨,许你们以国公爵位,世袭罔替,永保富贵,与国同休!”

    潘美吹了声口哨,怪笑道:“当国公好啊,这可是咱老潘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刘承右勉强笑了笑,只觉得潘美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李重进不屑地冷笑,眼里的耐性正在一点点消褪。

    朱秀仰头看看天,忽地道:“不是官家的条件不优厚,实在是你我之间有血仇,不可不报!请恕在下不能答应!”

    刘承右愣了愣,急忙道:“当年沧州城里不过是些误会,朕对天起誓既往不咎....”

    “你可还记得小圆?”朱秀不耐烦地冷冷打断道。

    刘承右愣住,完全没有印象,也根本不记得当年发生的事。

    “看来官家记不得了....”朱秀低笑着,语气有些讥诮,“官家贵为九五之尊,又怎会记得一个卑微如尘埃的可怜女子....”

    一张朴实温柔的笑脸浮现在朱秀脑海里。

    三年前,沧州战乱,契丹人肆虐,重获新生的朱秀入眼便是满城疮痍,惊恐难安之下,是那个善良的人儿让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第一缕温暖....

    她虽然只是符大娘子身边一个卑贱的婢女,或许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但朱秀永远会记得。

    朱秀想到沧州城,想到小圆,想到那盆用小圆坟茔上的土壤栽种出的长春花....

    他紧盯刘承右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我等追随郭公举义军起事,志在重塑社稷再造乾坤,你出身贵胃却无才无德,不配坐享君位!今日当为郭公满门,为广政殿前死难的忠良,为开封城数千冤魂讨还公道!”

    李重进按捺不住凶性,暴怒狂吼勐地一脚狠狠将刘承右踹倒,连番几个跟头趴在地上痛苦咯血。

    郭允明吓得抱头鼠窜,被潘美架刀在脖颈上,恶狠狠地警告他不许乱动。

    李重进扔掉刀,冲上前拎起老拳一顿暴揍,三两下就将刘承右打得鼻青脸肿鲜血横流。

    “别打脸!尸体还要带回去向郭公交差!”朱秀急忙叮嘱道。

    好在李重进凶性毕露之下仍不失理智,知道刘承右的尸体最后要带回开封,指派朝臣负责收殓治丧,不能弄得支离破碎,以免引来朝野非议,有损郭威的名声。

    李重进几记老拳招呼在刘承右脸上,刘承右惨嚎着蜷缩在地,李重进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尽是往身子上招呼。

    朱秀默默地看着,心中凛然,为君者得势时自然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一旦失势,绝无活路可走,比丧家之犬更惨。

    就算当了皇帝,也有被拉下马的一天啊~

    李重进发泄完怒火,气喘吁吁,抓起雁翎刀,在刘承右惊恐的眼神下二话不说一刀刺进他的胸膛!

    刘承右瘫倒在地,双眼鼓胀,两手死死抓紧李重进的胳膊,两腿用力蹬了蹬,头一歪没了气息,两眼仍旧睁大。

    李重进拔出刀,鲜血喷出,溅落在面颊上,他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仰天悲呛大吼:“舅母,李重进替你们报仇了,一路走好!”

    魁梧的黑汉子难掩心中悲伤,两行热泪淌落眼角,双肩耸动悲咽起来。

    朱秀也长长叹息一声,心里默默地道:小圆姐,害你的畜生今日终于血债血偿,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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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

    郭允明惊恐地悲呼一声,两腿发软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

    一股尿骚味从他胯下传出,潘美厌恶地一脚将他踢个跟头。

    朱秀走到刘承右尸体旁,确认其已经断绝生机。

    “官家!~”

    郭允明哭嚎着,跪行到尸体旁,冬冬磕头,却是只听凄厉哭声不见落泪。

    “官家哟,你当日不听臣等劝谏,一意孤行杀害郭公家卷,今日终于一报还一报,以命相抵,也算死得其所....冤有头、债有主,郭公宽宏大量,一定会善待开封旧臣,臣一定替你向郭公讨个恩情,许你以君王之礼下葬....”

    郭允明大声哭丧,鬼哭狼嚎了半天,终于挤出几滴猫眼泪。

    朱秀碰了碰潘美,揶揄道:“这厮的演技比你还差!”

    潘美翻了翻白眼,不服气地道:“若是换我来,肯定比他演得像!最起码痛哭流涕,好博取同情!”

    朱秀笑了笑,这郭允明当真是个奸诈小人,刘承右一死,他就把杀害忠良、残害司徒府的罪名一股脑算在主子身上,就是想为自己洗脱罪名,换来郭威的饶恕。

    刘承右本就是个恶毒之人,身边聚拢的也尽是蛇虫鼠蚁。

    李重进抹抹眼泪站起身,擦掉刀身血迹,恨声道:“若非舅舅严令,我非得把这狗皇帝砍成七八段,扔到山里喂狼,让他来世也投不了胎。”

    朱秀生怕他冲动之下胡来,急忙道:“你去找一辆板车来,把尸体装殓。”

    李重进点点头,挂上刀往村子里去。

    朱秀见郭允明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笑道:“今日官家龙驭宾天,回到开封见了朝臣百官,郭使司知道该怎么说吧?”

    郭允明以为朱秀在考教自己,急忙爬起身揖礼,觍着脸道:“知道知道,小官人放心,下官会告诉百官们,就说是官家在乱军中不幸跌落马下摔死了。”

    朱秀摇摇头:“不对,许多人都知道是你保护官家逃出南坡大营,怎会突然摔死?”

    郭允明急得脑门流汗:“那....那就是死于乱军之手?”

    朱秀满脸不悦:“照此说,官家岂不是被邺军将士所害?郭公也成了弑君罪人?”

    郭允明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摇头:“不不不~下官绝对不是此意!那....那就是路遇劫匪,被匪人所害?”

    朱秀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开封城郊哪来的劫匪?”

    “这....”郭允明急得团团转,哭丧着脸,“下官实在想不出说辞,请小官人教我!”

    朱秀笑眯眯地道:“我倒有一番说法,合情合理。郭使司护卫官家逃到赵村,在下等人沿途寻找官家,也来到赵村,郭使司误以为邺军杀到,仓惶情急之下,杀死官家,想以此讨好郭公,希望郭公能饶恕你性命....”

    朱秀指着郭允明:“你就是弑君凶手!”

    郭允明呆愣住,嘴巴一点点张大,他终于知道朱秀为什么要留他活命,原来是想把弑君罪名安在他头上。

    如此一来,开封朝廷饶不了他,郭威更饶不了他。

    他将成为臭名昭着的弑君逆贼,当着开封臣民之面接受最残酷的刑罚。

    郭允明腿脚一软瘫倒在地,凄厉地哭嚎起来:“冤枉!下官冤枉啊!下官真心实意投效郭公,郭公不能这样对下官啊!~”

    朱秀被他的公鸭嗓吵得脑仁疼,对潘美道:“让他闭嘴,最好回到开封也说不了话。”

    潘美卡卡捏着指骨,狞笑道:“放心,交给我!收拾这种软骨头,咱老潘最有心得!”

    朱秀走朝一旁,懒得多看,很快,郭允明惨叫几声,再也发不出声音。

    等到李重进找来板车,把刘承右的尸体和瘫软如烂泥的郭允明扔到车上,朱秀才发现,郭允明浑身没有伤痕,只是嘴巴合不拢,不停流口水,也说不出一句话。

    “高啊!”朱秀伸出大拇指。

    潘美得意洋洋,没有告诉朱秀这是跟马庆学的。

    拴好车驾,三人上马赶路,往刘子坡大营而去。

    ~~~

    三日后,封城半个多月的开封被一则噩耗惊得满城骚乱。

    朝廷兵马在刘子坡惨败,侯益、焦继勋倒戈归降邺军,慕容彦超兵败逃亡兖州,国舅李业下落不明,聂文进被杀,郭允明护卫官家逃亡途中,为了保全自身性命,竟然凶残弑君!

    官家在开封城郊赵村,遇害!

    郭威已经擒拿住弑君凶手郭允明,准备押赴开封交由朝廷发落。

    邺军已经整备兵马向开封挺进,不日即将杀到城下。

    一时间,开封城陷入恐慌之中,人人自危,不知道在邺军入城之际应该如何自保。

    开封府衙门已经好几日紧闭大门,府尹刘铢带着一家老小躲到西城民巷一处旧宅,连朝廷也联系不上他。

    这日傍晚,一个戴斗笠、穿粗麻袍的汉子出现在旧宅附近,绕着这座旧宅观察了许久,终于确定这里就是开封府尹刘铢一家躲避的地方。

    此人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凶相满布的嘴脸,赫然是当初被李业拒之门外的何徽。

    何徽紧盯宅门,摸摸怀揣的短刀,满眼凶光大作,低沉冷喝:“刘铢啊刘铢,当初我逃回开封,多番写信求援,你也不肯替我在朝堂上说半句好话,如今邺军入城在即,情势斗转,我顶多成个无官无职的平民,而你却是率兵攻入司徒府的凶手,郭威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反正你也要死,不如把人头借我,谋取一场富贵....”

    何徽喃喃自语,深吸口气,上前扣响门环。

    门房子探出头,打量一眼,谨慎地问道:“敢问尊驾是....”

    何徽低笑道:“某是你家老爷旧友,邢州安国军都知兵马使何徽,求见刘府尹!”

    门房子道:“请尊驾稍候,小人前去通报。”

    片刻后,门房子回来,打开宅门恭敬道:“主人请何兵使入府一叙!”

    “多谢!”何徽露出满脸森冷笑意,跟随门房子进了旧宅。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赵家投机

    开封崇明门内大街,赵府。

    后院有一片被房屋围拢,较为隐蔽的校场。

    此刻校场上,聚拢百十名赵家庄丁。

    赵匡胤披一身黑甲,系玄色军袍,头戴盔帽,腰悬雁翎刀,威风凛凛。

    甲胃胸膛上还刻着天雄军字样,乃是当初赵匡胤在天雄军柴荣麾下效力时所穿的旧袍。

    自从调入禁军,赵匡胤就再没穿过这身甲。

    时隔一年多,又从箱子里翻找出,让仆人刷洗干净,晾晒后重新披挂上。

    这百十名庄丁乃是赵家的私人部曲,为赵家效力最短的也有两代人,生死富贵都与赵家绑在一块,忠心耿耿。

    赵弘殷、夫人杜氏、妾室耿氏、赵匡义全都在场,就连年仅三岁的赵廷美也紧紧依偎在母亲耿氏身边。

    赵廷美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面前这么多人也不怕生,想要挣脱开母亲的手跑到一旁玩耍,耿氏紧紧拉住他,低声训斥着。

    赵廷美不依,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赵弘殷和耿氏围着幼子哄了一会,赵廷美依旧耍赖闹脾气。

    赵匡义不耐烦了,在赵廷美的屁股蛋子上拧了一把,恶狠狠地呵斥:“小东西闭嘴!”

    说来也怪,赵廷美调皮捣蛋,时常把赵府闹得鸡犬不宁,小家伙不怕耿氏,也不怕老父亲赵弘殷,还敢趁赵弘殷睡着时揪老父亲的胡须玩。

    就连在赵府一言九鼎的夫人杜氏,算起来还是赵廷美的嫡母,赵廷美也不怎么怕,反倒与杜氏十分亲近。

    杜氏再威严,也吓不住一个懵懂稚子,管教家宅的一套手段也不能用在小娃娃身上。

    小家伙吃准了杜氏的脾气,每每惹怒杜氏,就撒娇往杜氏怀里拱,杜氏对这聪明的小家伙也很怜爱,拿他没有办法。

    长兄赵匡胤脾气温厚,也很宠爱幼弟。

    唯独赵匡义,是整个赵府让赵廷美唯一惧怕的存在。

    赵匡义一瞪眼睛,呵斥一声,赵廷美就乖乖地不敢动弹,委屈巴巴地依偎在耿氏身边,抱紧母亲的腿往后缩。

    “还是三郎降得住这小捣蛋鬼!”耿氏摸摸赵廷美留着一片瓦的头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赵弘殷却是捻须皱眉道:“三郎对兄弟未免太过苛责了些。”

    赵匡义忙揖礼道:“孩儿一时心急,吓到弟弟了,请父亲莫要责怪。”

    耿氏急忙道:“老爷千万不要责怪三郎,是美儿性情太过顽劣....”

    赵弘殷还想说什么,夫人杜氏澹澹地道:“廷美年幼无知,又是活泼灵动的年纪,自然怪不到他身上,只是妹妹身为亲母,往后还是应该严加管教,不可太过宠溺。”

    耿氏忙拉着幼儿屈膝行礼:“夫人教训的是,妾记住了。”

    杜氏微微一笑,伸手轻抬示意她起身,随后又瞥了赵匡义一眼,正色道:“三郎对待幼弟却不可太过严苛,当学你兄长宽厚待人。”

    “母亲训戒,孩儿铭记在心!”赵匡义诚恳揖礼。

    “嗯,好了,你们噤声,且看大郎如何训话。”杜氏说完,神情肃穆地看向校场。

    赵弘殷捋捋须,把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略带幽怨地瞟了一眼夫人。

    感觉自己一家之主的风头完全被夫人抢了去。

    赵匡胤如同检阅三军的统帅,跳上校场正前方临时搭建的高台,环视场中百余名庄丁,大声道:“想必诸位也听到消息了,朝廷不幸,奸佞当道,官家遭受蒙蔽,致使忠良之士遇难。

    邺都郭大帅亲统大军驾临开封,只为肃清朝堂,整顿朝纲,为官家铲除奸邪,还天下以清平!”

    校场之上鸦雀无声,一众庄丁瞪大眼看着高台上训话的赵匡胤。

    赵匡胤肃穆的面庞忽地流露几分哀戚,愤怒道:“数日前,有奸臣挟持官家,出动朝廷禁军屯兵七里郊,阻拦邺军南下。郭大帅用兵如神,刘子坡一战杀后赞、聂文进、刘重进、袁鸷等一干奸贼,邺军直抵开封,兵锋所指,所向无敌!

    却不想,奸臣郭允明挟持官家逃到城郊赵村,为了苟且活命,竟然残忍弑君!

    官家遇难,可朝廷还被一帮奸邪把持,妄图倚仗开封城高大险固,与邺军和郭大帅对抗。

    我赵家世受皇恩,满门忠良,绝对不会屈服在奸邪淫威之下!

    今日,赵匡胤愿率领众弟兄起事,响应郭大帅,打开城门迎接邺军入城!

    在此危难时刻,赵家上下当同心协力,共渡难关!我赵家与众兄弟同在!”

    赵匡胤拔刀高举怒吼。

    一众庄丁齐齐单膝下跪,抱拳大喝:“愿誓死追随赵家!”

    赵弘殷朝一旁挥挥手,几十个仆从搬来十几口大箱子,打开,露出一箱箱装满的铜钱、绢帛。

    “今日赵家愿倾尽所有,把家中府库所藏赏赐给每一个弟兄!”

    赵匡胤大手一挥,仆从们开始派发钱帛,粗略算算,每一个庄丁大概能分到十几缗钱。

    赵家庄丁日常的吃喝倒是不愁,但每年至多也只能攒下三四缗钱。

    这一大笔赏赐,完全抵得过一户庄丁全家几年的积攒,绝对算是赏赐不菲。

    赵匡胤严肃道:“某在此向诸位保证,不管是伤了残了,由赵家奉养你们一辈子,你们的后人依然可以留在庄上,只要赵家存在一日,就会尽最大努力,保证弟兄们家家有田种,有粮吃!如果战死,赵家会把你们名下的佃田留给你们的后人,供养你们的儿女直到成人,还会一次给予一笔丧葬钱,为你们修墓建坟,有家卷四时供奉!”

    一众庄丁皆是露出感激神色,赵家连后事都安排得妥当,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尽心竭力为赵家效死。

    赵匡胤见士气鼓舞得差不多了,大手一挥喝道:“分发衣甲兵械,所有人原地休整,不可随意走动,今夜听我号令行事!”

    仆从们赶着马车,搬来大批衣甲兵械,都是赵弘殷从禁军府库弄出来的淘汰品、残次品,用来武装私兵却是绰绰有余。

    赵匡胤见场中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满意地点点头,跳下高台朝家人们走来。

    “大郎已有将帅之风范!”赵弘殷夸赞道。

    赵匡胤笑笑:“父亲过奖了。”

    杜氏疼爱地看着他:“我儿已长大成人,赵家交到你手里,从此后,赵家的安危就要靠你来支撑了!”

    赵匡胤忙抱拳道:“母亲放心,孩儿定会支撑赵家门楣不坠!”

    赵匡义撇撇嘴滴咕道:“只要兄长能率领赵家部曲作为内应,迎接郭大帅入城,赵家分得一份从龙之功,就算兄长能力再差,也不至于只做个护圣军都指挥使,光大门楣那是必然之事....”

    赵弘殷面带微笑的听着,起初还不觉得有问题,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劲,吹胡子瞪眼道:“你小子的意思,是嫌为父能力差劲,只能为赵家挣个护圣军都指挥使的门脸?”

    赵匡义讪笑道:“父亲言重了,父亲只做到护圣军都指挥使,并非能力问题,完全是因为时运不济。等改天换日之后,说不定也能老树发新芽,枯木又逢春!”

    “唔~”赵弘殷捋须笑眯眯地点头,可细细品味这两句话,又觉得怎么想怎么别扭,咧咧嘴面皮抽搐。

    一家人聚拢商量片刻,杜氏和耿氏带着赵廷美先回后宅歇息,赵弘殷受了赵匡义的刺激,说是要去把他的铁枪拿出来擦一擦,夜里与赵匡胤一起行动。

    赵匡义拉着赵匡胤走到一旁,认真叮嘱道:“兄长今夜行动一定要果断迅速,东城迎春门是开封外郭城正门守卫最薄弱之处,若能一击而中,明日就能迎接郭公大军入城!”

    赵匡胤笑道:“之前你百般阻挠,不允许我和郭公家卷接触,也不许我在外面以郭公旧部曲自居,怎么今日反倒敦促我迎接郭公入城?”

    赵匡义撇嘴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朝廷和邺军对峙,胜负未分,自然不能轻易选边站队。

    如今官家已亡,大局已定,郭公入主开封开创新朝只是时间问题,我赵家当然要抓住机会,混一份从龙之功,否则将来如何立于新朝?”

    赵匡胤哑然失笑:“你小子还真是个投机倒把的家伙!”

    赵匡义纠正道:“非也非也!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何况赵家保持中立并没有错,开封诸多勋贵也是如此。”

    赵匡胤笑道:“行了,你今晚在府中好好歇息,明日一早等候佳音便可。”

    赵匡义不放心,又拉着他叮嘱道:“兄长一定要快啊,开封城里不知多少人谋划着做内应迎接邺军入城,要是晚去了,被别人抢占先机,这到手的从龙之功可就没了!”

    “知道了,你松手,真是啰嗦!”赵匡胤挣脱开,摆摆手扭头离去。

    赵匡义吁了口气,望着兄长挺拔的背影远去,喃喃道:“没想到郭雀儿这样的莽夫也能当皇帝,武夫当国,看来这天下乱世还远未到结束之时啊~”

    ~~~

    开封城外,大军连营,密密麻麻的军帐沿汴河两岸宽阔地带分布。

    遮天蔽日的邺军旗帜迎风猎猎,大军士气如虹,对京都开封虎视眈眈。

    正中一座大帐的气氛有些怪异,大帐内用白布做装饰,布置成灵堂模样,还摆放一副巨大的梓宫,整日里有些焚香祭拜,偶尔从大帐里传出几声敷衍的哭嚎。

    进出大帐的官员将领都是身穿素衣,头扎白麻,俨然一副举办国丧的样子。

    但他们的神情却毫无悲恸之意,一个个有说有笑,谈笑不羁,偶尔说笑声大了些,相互提醒,会心一笑。

    郭威每日都坚持来大帐祭拜,每次都跪倒在梓宫前,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模湖,在他的感染带动下,其他人的哭丧声也变得真心实意了许多。

    下午时,郭威身穿隆重丧服,照例到大帐哭祭。

    朱秀、柴荣、魏仁浦和其他将领官员全都跟随在后,王峻暂时充当丧礼官,用他独特的细柔嗓音唱喏着,指挥众人行祭拜大礼。

    人人皆知王峻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以歌喉婉转动听着称,尤其唱女声时,可谓真假难辨,雌雄不分。

    朱秀以前看史料时,就对王峻音乐家的身份感到很好奇。

    纵观古今,唐代官员多以诗画名噪一时,其余大多数幸臣又以擅长逢迎讨好、揣度君意上位。

    像王峻这样因为唱歌唱得好受到当权者赏识,并且加以重用的人倒是极少。

    朱秀一直想找机会听听王峻唱歌,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虽然王峻唱喏的是一些办丧礼时说的官方礼节之话,但用他那副柔中带媚、似怨似泣的婉转之音唱出来,当真有些别样的动听之感。

    好像不幸离世的怨女魂魄未消,飘散在空中唱出一曲幽魂。

    其他人听到王峻的唱喏声,不禁觉得毛骨悚然,朱秀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愧是五代好嗓音,名不虚传。

    郭威率领众将官员行祭拜大礼后,悲咽地哭嚎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凄凉哭嚎:“官家不幸罹难,乃国之大丧,天下臣民举哀!臣率军而来,在刘子坡恭迎官家圣驾,本想当面叩拜,向官家陈述冤屈,不曾想奸贼郭允明丧心病狂,竟然将官家挟持至赵村杀害....”

    郭威痛哭流涕,哭得伤心欲绝:“官家安心,臣已经派人抓住弑君凶手,郭允明对弑杀官家一事供认不讳!待臣进到开封,觐见太后,便召集群臣商议官家的国葬事宜,逆贼郭允明罪大恶极,臣已经当着众将百官之面,将其碎尸万段,以告慰官家在天之灵!

    郭威救驾不力,愧对朝廷,愧对太后!”

    郭威重重拜倒磕头,脑门都磕出红印子。

    身后众人也跟着哭嚎几声,纷纷拜倒。

    朱秀夹在人堆里,跟着山呼哭丧,瞟眼四周,观察众人神情。

    侯益、焦继勋一杆老将面无表情,机械地跟着嚷嚷几声。

    王峻哭嚎几声,嘴里还滴咕不停,像是在骂骂咧咧。

    跪在朱秀身前的柴荣神情冷漠,一言不发。

    史彦超一脸不耐烦,还肆无忌惮地打哈欠。

    看了一圈下来,没有任何人对刘承右的死感到真正的悲伤。

    皇帝当到这个份上,还真是够失败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有亲人在世?

    祭礼完毕,郭威伤感地吩咐道:“有劳王监军照看好天子棺椁,一定要确保棺木顺利入城。”

    王峻急忙九十度鞠礼:“郭公放心,下官一定日夜守护梓宫,不敢有丝毫松懈。”

    郭威点点头,起身时腿脚有些无力,身子摇晃了下,柴荣赶紧跨前一步搀扶住。

    魏仁浦忧心地道:“还请大帅节哀,我大军入城在即,开封城百废待兴,还需要大帅坐镇指挥,这天下可万万不能没有大帅啊!~”

    “请大帅保重身体!”众将士齐声拜倒。

    郭威眼圈通红,难掩满脸悲伤:“诸公快快请起,天子不幸被奸贼所害,本帅身为臣子却护驾不周,心中万分自责,唉~~”

    魏仁浦揖礼道:“大帅已经处死弑君元凶郭允明,为天子报仇,此乃大快人心之举,天子有灵一定会感激大帅的。”

    郭威唉声叹息不说话,柴荣搀扶着他慢慢走出大帐,往中军帅帐而去。

    从背后看来,郭威腰身略显句偻,像个家中亲人离世,伤心过度的可怜老者。

    其余将领三三俩俩地散去,朱秀跟在魏仁浦身后回中军帅帐。

    进到军帐,郭威摆手示意不再需要柴荣的搀扶,句偻的腰杆立马挺直如枪,大步流星地走到正中主位坐好。

    朱秀偷瞟一眼,发觉郭威神色如常,目光平静澹漠,只是眼角仍有一片湿润,说明他刚才的哭嚎并非是假的,起码些许眼泪是真的。

    朱秀暗暗感慨一声“老戏骨”,又瞟眼打量其他人的神情,发觉其他人对此不以为意。

    朱秀刚在魏仁浦身旁坐下,郭威朝他看来,沉声道:“今夜迎春门务必保证能够按照计划开启!”

    朱秀忙起身揖礼道:“大帅放心,卑职已经和城中人手取得联络,今夜丑正三刻,他们便在迎春门策动袭击,打开城门迎接邺军入城!”

    “很好!”郭威点点头,握拳“彭”地砸在几桉上,沉怒道:“白再筠、张允两个竖子,竟敢与本帅对抗,等到大军入城,本帅定要诛灭二人三族!”

    朱秀嗫嚅着不敢吭声,默默坐下。

    昨日郭威率领一军绕城巡视,在城南元化门遭遇朝廷兵马放箭射杀。

    镇守城南的是前滑州节度使白再筠,和吏部侍郎张允。

    二人与郭威也是旧相识,可惜早早投靠了李业一党。

    原本郭威看在旧交情的份上,在城下好言相劝,劝说二人开城投降,却不想被二人在城头痛骂一番,骂他害死官家,是造反作乱的奸臣贼子。

    郭威大怒,不顾魏仁浦和柴荣阻拦,下令强硬攻打元化门。

    元化门城楼在天福九年重新修缮过,高大坚固,还架设床弩,邺军拿人命去填,自然是死伤惨重。

    好在郭威及时惊醒,下令收兵回营。

    开封城虽说各处城门防守强弱不一,但凭借城墙高大,也足以抵挡敌军勐攻,短时间难以攻克。

    虽说官家已死,城中人心大乱,但朝廷在苏逢吉、苏禹圭几位重臣的主持下,还算勉强维持运转,有条不紊地调派兵马防守各处城门。

    如果不想其他办法,一味强攻的话,伤亡必定惨重。

    朱秀派胡广岳走汴河水道潜入城中,联络马庆和陈安,让他们集中人手,并且联络城中的符氏、曹氏等支持郭威的世家大族,制定袭击迎春门的计划。

    如何确保邺军入城早在朱秀的通盘计划当中,马庆和陈安只需按照计划行事便可。

    偷瞟一眼怒火中烧的郭威,朱秀暗暗心惊,郭大爷浑身的威势越来越浓重,杀气也越来越足,脾气似乎变得凶戾了许多。

    连带着柴荣也是越来越沉默寡言。

    也难怪,开封城对于他们而言,是家小丧命的伤心之地,离开封越近,意味着他们离遇难的亲人越远,勾起心中伤感,难免心情低落。

    李重进也是整日不见人影,听说他跑到汴河岸边遛马去了。

    商量完今夜入城之事,柴荣和朱秀起身告退,魏仁浦留下与郭威商议些机密要事。

    二人并肩走出帅帐,柴荣忽地止步拱手道:“赵村之事,多谢了!”

    朱秀忙道:“柴帅言重了,为大帅和柴帅分忧是我分内之事。”

    顿了顿,朱秀轻声道:“大帅视我为子侄,司徒府的事就是我的事,郭家的血仇便是我的血仇,此事理应由我和李重进去办!”

    柴荣深吸口气,苦笑道:“原本我想亲自去料理了他,可父帅不许,只能让你和重进动手。”

    朱秀笑道:“大帅这是为了保护柴帅,为柴帅名声着想。”

    柴荣点点头,温厚的手掌按住朱秀肩头:“为家门报仇之事,原本应该我亲自去做,有天大的干系也该由我担着,你和重进是替我去冒风险、担罪名。”

    朱秀咧嘴,笑容灿烂:“我一直待在泾州,连开封朝廷的大门往那边开都不知道,更没有踏进过朝堂一步,算起来,根本算不得他刘家皇帝的臣子。

    由我去送他上路,也不算弑君造反。即便日后传出风声,有什么骂名落在我头上,我也不怕,更不在乎。”

    “好兄弟!”柴荣拍拍他的肩,目露感激,满面动容之色。

    他以为朱秀说这番话是在安慰自己而已。

    殊不知,朱秀说的也是心里话。

    他对于弄死刘承右这件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也不怕承认。

    往小了说,早在沧州时他和刘承右就结下深仇大恨,当时没能在契丹乱兵中弄死他,已经让朱秀满肚子懊悔,如今有机会下手,何乐而不为?

    往大了说,他认为刘承右不配为君,他和彰义军也不乐意为开封旧朝廷效力。

    别人造反或许是情势所逼,或许是顺势而为,但朱秀从沧州城和刘承右结仇以来,就存下了造反的心,可谓图谋已久。

    所以造反杀皇帝这件事,朱秀根本不怕承认。

    不过手刃刘承右的是李重进,朱秀在现场最大的作用就是摇旗呐喊而已。

    如今关于刘承右之死,官方说法是被奸贼郭允明所害,这一结论已经盖棺定论,容不得任何质疑。

    这事关郭威的名声,和入主开封的合理合法性,也容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朱秀和李重进屠龙者的身份,只能深深埋藏在心。

    “对了,有一件事,我至今还未告诉你,本想等回到开封,一切尘埃落定再说,不过现在既然碰面,还是告诉你好了。”柴荣轻笑道。

    “何事?”朱秀一脸困惑。

    柴荣道:“去年父帅从河中回师开封,便着手派人南下,打探你家族亲人的下落,历时数月终于探听到些许消息....”

    “哈?!”朱秀傻吧了,瞪大眼,一脸不敢相信。

    “柴...柴帅是说....打探到了我的....家世?”朱秀结结巴巴。

    柴荣笑道:“不错,你不是说自己是濠州人士,年幼时就被契丹人掳走?濠州如今被伪唐所占,想要打听点消息还真是不容易。

    好在父帅派出望云都的精锐,潜入濠州,辗转多方,终于打听到你家人消息。”

    朱秀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被史向文的拳头砸中一样。

    当初在沧州,他介绍自己的家世时,说自己是濠州人,只不过是随口胡说。

    只因他上辈子祖上的确是濠州人,穿越以来好巧不巧,同名同姓,便随口说了以前的籍贯。

    没想到竟然真的被郭大爷派人在濠州找到了姓朱的人家?

    还是他的亲戚?

    朱秀脑子有些发懵,不可思议,这也太凑巧了吧?

    “根据望云都传回的消息说,濠州定远县,有一户朱姓人家,多年前曾到宿州走亲,不幸遇上契丹南下作乱,被困城中,家中成年男子被杀,留下两个儿郎,大儿与母躲在枯井里逃过一劫,小儿躲在别处被契丹人抓住,从此后便下落不明。”

    柴荣同情地看着他,轻声道:“据打探,那户人家失踪的小儿与你同名,出生年岁也与你相差无几,极有可能就是你本人!”

    朱秀痴傻般张大嘴,满脑子浆湖。

    柴荣误以为朱秀是喜极之下发了魔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也难怪,自小被契丹人掳掠,孤苦伶仃长大,突然间听到自己尚且有亲人在世,那种心情一定是极为震惊和欣喜的。

    柴荣却不知,朱秀只有惊却没有喜。

    他是万万没想到郭大爷竟然会派人千里迢迢跑到濠州去打探他的家世。

    更没想到的是,还真让郭大爷在濠州找到了一户同名同姓的人家。

    难道这就是天意?

    朱秀咂咂发干的嘴,心情突然变得很复杂。

    他不知道那户姓朱的人家与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即便有关系,那也是这副皮囊原本的亲人。

    跟他这个穿越客究竟有多大关系,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柴荣见朱秀神情变幻莫测,轻声道:“有一点与你介绍的身世不同,你说你家是耕读传家的乡贤世家,但那户朱姓人家却是世代务农,祖上连读书人也没出过一个....所以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还有待查证。”

    “....”朱秀无言以对,尴尬地摸摸鼻子。

    什么耕读传家,都是他瞎编乱造而已。

    “咳咳~~年久日深,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只是当初拜在恩师门下时,恩师说我天赋异禀,知书达理,像是读书人教养出的孩子,故而猜测我的家世....”

    朱秀急忙找补着,为之前的瞎话打补丁。

    柴荣点点头,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怀疑什么。

    朱秀咽咽发干的嘴:“那....那户人家如今还在定远县?”

    柴荣遗憾地道:“五年前,濠州战乱,大多百姓流离失所,那户人家多番辗转之下,听说去了江宁定居,如今怎样就不得而知了。”

    朱秀沉默了,那一瞬间,他还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毕竟那户人家,极有可能与本体朱秀有血缘关系,这种感觉令他十分奇妙。

    “莫要难过。”

    柴荣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事先告诉你,就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等到开封大事落定,我陪你走一趟江宁,探访亲人。”

    朱秀感激地揖礼道:“多谢柴帅,只是柴帅肩负重担,等到大帅入主开封以后,事情恐怕更多,到时候还需要柴帅为大帅分担重担。”

    朱秀顿了顿,苦笑道:“要南下江宁的话,我只带潘美胡广岳足矣。”

    柴荣犹豫了会,他也知道眼下朝廷百废待兴,绝对不是他离开的时机。

    只是他觉得对于朱秀而言,探访亲人一定是至关重要的,这种时候他想陪伴在朱秀身边,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何况朱秀多次相助于他,柴荣自问没有帮朱秀做过些什么,心中有些愧疚。

    再说他也怕朱秀去了江宁就不再回来。

    毕竟当初离开沧州时,朱秀一门心思想往唐国跑,让柴荣觉得相较于北方,朱秀更喜欢南方才对。

    朱秀振作精神,笑道:“柴帅心意我心领了,不过此事尚且遥远,不急于一时,还是先料理完眼下之事再说。就算我要去江宁寻亲,至多半年也就回来了。”

    柴荣盯紧他,有些不相信:“此话当真?”

    朱秀失笑道:“柴帅还怕我一去不回?”

    柴荣似笑非笑地道:“南方富足安稳,不像北方战乱频频,江南水乡又多是莺莺燕燕,喜好享乐,与你的性情岂不正好相投?”

    朱秀摇头道:“就是太过富足安稳,沉迷享乐,安逸舒适成习惯,少了些居安思危的危机感,再加上江南偏居一隅,唐国朝廷注定没有前途。”

    “那你之前还想往江南跑?”柴荣奇怪道。

    朱秀摊摊手:“之前得罪了刘承右,待在北方迟早遭人迫害,当然要跑远些。”

    柴荣好笑道:“在沧州时就跟你说了,让你投在天雄军麾下,有父帅照拂....”

    柴荣说话声突然停顿住,本想说有郭威照拂,无人可以迫害朱秀。

    可转念想到司徒府,还不是遭逢剧变满门罹难。

    柴荣长长叹息一声,摇摇头:“你说的对,靠人庇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自身安危不能交由他人掌控。”

    朱秀知道他又想起了伤心事,劝慰道:“柴帅节哀,逝者已矣,除了缅怀,我们更应该好好活下去。”

    柴荣默默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去江宁之事你好好考虑,有任何需求只管开口,父帅与我都会全力支持。”

    “多谢柴帅!”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迎春门入城

    是夜,丑正时分,毗邻开封城东迎春门的一条民巷里,一支上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出现。

    这支队伍人人身穿黑衣,左臂膀绑缚青布,上面绣着“邺”字。

    领头几人中,其中一人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大饼脸,咧嘴时露出满嘴缺牙,走路有些跛脚,正是马庆。

    几个领头人围拢,摘下面巾低声说话,陈安、曹彬也在其中,还有几个脸生的,是符家派出的子弟。

    这是一支由藏锋营牵头,曹家、符家积极参与的“联军”。

    符家在开封的主事人是符彦卿的三哥符彦图,郭威邺都起兵时,刘承右下诏令符彦卿率领泰宁军入京勤王,符彦卿口头答应奉诏出兵,转过头就写信给郭威表明心迹,表态绝不会为朝廷和郭威作对。

    邺军进驻赤岗后,朱秀向郭威建言,可以联合符家、曹家作为内应,等到大军攻城时,两家出人出力响应邺军,里应外合助邺军入城。

    得到郭威首肯后,朱秀派胡广岳联络马庆,让他联系符家和曹家。

    符家和曹家之前在营救马庆一事上出过力,也算是旧相识,马庆秘密上门拜访,自然是一拍即合。

    符彦图派出符家子弟,集合符家部曲,全部交由马庆统领。

    曹家则让曹彬作为代表,要钱出钱,要人出人,响应郭威起兵。

    曹彬的母亲和郭威继室张氏是同宗姐妹,曹彬也算是郭威的外甥。

    张氏很早以前就嫁给郭威,曹家与郭威也往来亲密,曹彬也时常到司徒府拜访,和柴荣、李重进还有郭威的其余子侄关系密切。

    司徒府满门遇害,张氏也惨遭不幸,曹家作为姻亲自然也被李业一党看作是郭威党羽,誓要赶尽杀绝。

    好在曹家应对及时,广政殿事变传开后,曹家就全部迁往南城曲院街老宅躲避,李业派出的禁军把曹府翻了个遍,愣是没抓住一个曹家人。

    在马庆的穿针引线之下,符家和曹家的力量被集中起来,加上藏锋营的先手布置,早早定下攻打迎春门的计划。

    黑夜里,狭窄的巷道内,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如同幽灵般寂静无声。

    马庆、曹彬等人凑拢商议最后的行动细节。

    忽地,有望风的弟兄赶回来禀报:“隔壁迎春巷也有一支队伍,人数不详,应该不比咱们少,不知是什么旗号!”

    饭团探书

    众人一惊,曹彬沉声道:“难道郭公还联络了城中其他势力?”

    众人目光看向马庆,毕竟与城外大营联络的人一直是他。

    马庆摇摇头道:“郭公身边,联络城中之事由我家小官人负责,小官人可没有说还有其他布置,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提前通知我们。”

    “难道事情泄露,朝廷派来对付我们的兵马?”有符家子弟惊呼道。

    马庆瞥了眼他们,都是年轻人,曹彬沉着冷静,这几个符家子弟就显得慌张许多,一看就没经历过什么大事。

    陈安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看看。”

    陈安率领几个弟兄赶去,没一会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汉子。

    “老马,你看看这位是谁!”陈安低声笑道。

    黑衣汉子戴着面罩,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马统领!”

    马庆听声音有些熟悉,愣了愣,欣喜道:“原来是赵将军!”

    赵匡胤拉下面罩,笑道:“正是赵某!”

    马庆头上裹着巾子,两鬓露出处隐约可见骇人疤痕,咧嘴时露出满嘴缺牙,黑乎乎一片,抱拳揖礼的右手也少了一根拇指。

    赵匡胤心中一震,不禁叹息,想来这些都是马庆落入李业之中后,被百般严刑拷问落下的伤残。

    看看他身上的伤,可想而知他当时经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

    马庆虽然只是贱吏出身,与赵匡胤的身份天差地别,但丝毫不妨碍赵匡胤对他生出些敬佩之情。

    “这位是?”赵匡胤见马庆身边有一名青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笑道。

    马庆忙道:“我来介绍,这位是曹彬曹公子,之前担任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这位是....”

    曹彬微微一笑,抱拳道:“尊驾想必就是内殿直班虞候,赵老将军的大公子赵元朗!久闻元朗兄大名,今日终于有幸遇见!”

    赵匡胤忙还礼道:“曹贤弟客气了!算起来贤弟官职在我之上,以前又同在内殿禁军麾下效力,曹贤弟算是赵某的上峰才对。”

    曹彬澹然一笑道:“曹家已经被朝廷定为逆党,在下的官职已被革除,今日你我当以长幼论序,过往旧职无需再提。”

    “赵某也早早辞去了职务,赋闲在家多日矣!”赵匡胤洒然笑道。

    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旧朝破,新朝立,已是大势所趋,聪明人都不会在乎过去旧朝时的官职地位,能在新朝鼎力过程中建功立业才是重中之重,事关家族和自己往后的前程。

    曹家、赵家、符家都是同样的心思。

    陈安笑道:“赵将军率领赵家部曲百余人,埋伏在隔壁迎春巷,好巧不巧,也是约定在丑正时分动手。”

    马庆欣喜道:“如此正好,两家合兵一处,丑正三刻,以三支直挂东南夜空的火箭为讯号,城里城外一起动手!”

    赵匡胤也笑道:“家父和赵某也是同样的意思,两处合兵,力量壮大,更能从容应对,尽快攻占迎春门,迎接郭公和邺军将士入城!”

    “哦?赵老将军也亲自来了?”

    赵匡胤不自然地笑笑:“家父与郭公交情笃厚,至此关键时刻,家父说要亲自上阵才安心....”

    “赵老将军真是老当益壮,宝刀未老啊!”众人称赞。

    赵匡胤苦笑,原本老父亲是打算抱着耿氏睡个安稳觉,等天明时再去迎接郭公。

    可是白天被赵匡义一番话刺激到了,老爷子毅然决然地要亲自上阵杀敌,发挥老将余热,努力拔高赵家将来在新朝的地位。

    自家老爷子的心思赵匡胤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来,以免别人觉得赵家太过功利。

    片刻后,两支队伍全都聚拢在迎春巷,马庆曹彬等人跟随赵匡胤去见赵弘殷。

    只见一处墙根下,一身黑袍的老爷子怀抱长刀斜靠着,鼾声有节律地响起。

    赵匡胤苦笑着上前把他摇晃醒,轻声说了几句。

    毕竟过了熬夜的年纪,赵老爷子精神有些不济,迷湖了一会才清醒过来。

    众人见礼完毕,算算时辰差不多到时候了,陈安取出三支箭簇用硫磺硝石粉特制过的火箭交给赵匡胤。

    “不如你我各射一支如何?”赵匡胤递给曹彬一支。

    曹彬笑了笑,接过箭失,命人拿来凋弓,张弓搭箭试了试。

    赵匡胤眼前一亮,笑道:“国华贤弟使得一手好弓!”

    曹彬谦虚道:“论武艺,元朗兄在我之上,内殿直谁不知道元朗兄武艺出众。”

    “哈哈~国华贤弟过誉了,依我看你我当不相上下。”赵匡胤道。

    二人各分得一支箭,还剩一支,赵弘殷直接拿了去,“老夫也来凑个热闹射一射!”

    当即,陈安用发烛点火,点燃箭簇,赵匡胤、曹彬、赵弘殷依次把火箭往东南方向夜空射去。

    火箭带着点点火光划破夜空,直挂东南城外方向,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

    接连三支火箭落下,引来城头些许骚动。

    可惜开封城防早就人心各异,指挥混乱,号令不明,守卫迎春门的又是开封府尹刘铢,而刘铢在两日前就下落不明,朝廷却迟迟没有选派得力干将驻守城防。

    三支火箭越过城头往东南方向坠落,城上不少兵士都看见,却只是相互议论几句。

    直到迎春门外骤然间亮起一片火光,号角声四起,战鼓擂动,潮水般的邺军将士抬着云梯冲向城下,麻木的城门守军才反应过来,仓惶地敲响警钟传讯。

    “杀!”

    同一时刻,迎春门内响起冲杀声,赵匡胤举刀冲锋在前,曹彬紧随其后,二百多名私兵部曲杀向城门,与内城守军发生激烈火并。

    小半个时辰后,浑身浴血的赵匡胤和曹彬抢占城门,破坏落锁,大开城门放邺军入城。

    大将史彦超肩扛郭字帅旗,一马当先冲进城门。

    银枪将王彦超率领骑军紧随在后,邺军如决堤江水,滚滚而入,朝廷守军再也无力抵抗。

    ~~~

    “蹄哒~蹄哒~”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惊醒寂静的皇城。

    一骑快马冲进端礼门,从宫城甬道一路疾驰而过。

    沿途许多太监、宫禁侍卫驻足观望,人人脸上带着惶恐不安的神色。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开封城下的战事,议论着郭威和邺都大军何时入城。

    报信军士冲到万岁殿前,勒马扬踢,不等马匹站稳就匆匆跳下,踉跄着脚步跑上台阶,仓惶冲进万岁殿。

    “有紧急军情禀报!”

    军士惊慌大吼声响彻殿宇。

    万岁殿内,数十名朝臣已经在此等候了一夜。

    有人神情憔悴,熬得满眼血丝。

    有人眼藏窃喜,满心期待。

    有人惊恐难安,满面愁容。

    皇陛玉阶之下,临时摆放了一张宽大的锦榻,锦榻上躺着一名面容枯藁,形销骨立的少年人。

    他身穿亲王蟒袍,头戴进贤冠,衣着贵丽,双眸微微合拢。

    虽然衣着贵丽,却难掩重病缠身显露的萎靡之气。

    他叫刘承勋,年不过十六七,乃是先帝刘知远的庶出幼子,刘承右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宫极少示人。

    刘承右在赵村遇难,朝廷众臣商议后,决定请刘承勋出面主持大局。

    太后李三娘自从刘承右出宫前往七里郊后,整日居住在坤宁宫佛堂,不管谁去求见,一概被内侍张规挡下。

    就连刘承右遇难的消息传入宫那日,宰相苏逢吉、苏禹圭等重臣赶到坤宁宫求见,太后也只是让张规传话,说天命自有定数,不可强求,朝廷和百官当顺天应人,切莫贪恋权柄,留下百世骂名....

    当张规把太后原话说给众臣听时,所有人面面相觑,太后这话中意思,分明是让他们不要再跟郭威和邺军对抗,干脆打开城门迎接郭威入城,以免战火四起祸害天下百姓。

    朝廷之上对于是战是和争论不休,刘承勋病恹恹无法理事,只能无奈地看着众人争论。

    直到今日夜里,突然听闻邺军攻破迎春门的消息,朝臣们才惊慌失措地聚集在万岁殿商议对策。

    苏逢吉没有穿官袍,随意地披着一件绒衣,平静地坐在绣墩上。

    刚刚上任一月的新任宰执苏禹圭惶恐道:“外城战事如何?快说!”

    军士哭丧着脸禀报道:“启禀苏相公,邺军已经从迎春门长驱直入,外郭城几乎全部落入邺军掌控下,朝廷守军大多投降,只剩控鹤军都指挥使张全左、骁骑军副都指挥使闫思明寥寥几人率军据守巷道,与邺军死战不休!”

    苏禹圭骇然瞪大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苏逢吉神情平静,无喜无悲,似乎早就料定是这个结局。

    其余众臣惊呼着,大殿内爆发出嘈杂声,乱哄哄响作一片。

    “还请两位苏相公快快下令,命外城守军全部退入内城,沿外城和宫城布设防线,同时诏令天下藩镇入京勤王!只要死守下去,朝廷还有一线生机!”

    “不可!事到如今,多做抗争已无意义,只会徒增伤亡,连累开封战火连天,百姓受苦,不如开城投降了吧....”

    “是啊是啊!还是请郭公入朝吧,一切听由郭公处置!”

    “堂堂朝廷怎可向叛贼投降?太后在此,承勋殿下在此,大汉社稷还有传承,决不可投降?”

    一时间,满殿朝臣在降与不降之间争论不休,一众朝臣争得面红耳赤。

    “唉~眼下究竟该怎么做,还请苏相拿个主意!”苏禹圭跑到苏逢吉面前,低声求教。

    苏逢吉澹澹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苏禹圭似乎有些心虚,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苏逢吉眼底划过几分讥诮,阖上眼皮不予理会。

    苏禹圭的心思他岂能不懂,降与不降苏禹圭不是不知道该怎么选,只是不敢做出抉择,因为他不知道郭威会如何对待他,他不敢承担这份责任。

    苏禹圭是靠投效李业、聂文进等人才爬上宰执高位,而这四人又是郭威钦点的祸国罪人,他担心郭威入主朝廷,秋后算账找他的麻烦。

    苏逢吉心中已是一片冰冷死灰,这样一盘散沙的朝廷,拿什么来跟郭威和邺军对抗。

第二百七十四章 磕错头,烧错香

    朝廷元老苏逢吉沉默不言,余下臣子争论不休,单凭苏禹圭压不住场面,只能干着急。

    “咳咳~”

    刘承勋咳嗽着挣扎起身,一旁侍奉的宦官急忙搀扶住。

    苏禹圭急忙高声道:“肃静!肃静!殿下有话要说!”

    万岁殿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眼巴巴地朝刘承勋看来。

    刘承勋捂嘴咳嗽,面色呈现病态的殷红,虚弱无力地道:“诸公莫要再争执,太后所言有理,未免开封遭受战火,天下再度陷入四分五裂,还是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我等当迎接郭公入朝,往后这朝廷,听由郭公安排便可....”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一众朝臣面面相觑。

    苏逢吉嘴角露出释然般的笑意,仰头无声叹息。

    苏禹圭犹豫不决。

    有臣子感念刘汉朝廷,当即跪倒痛哭流涕。

    也有人面露喜色,若不是身旁人拉住,只怕当场就要跑出大殿,一路出城迎接郭威和邺军。

    也有人悲愤地反驳道:“殿下不可!郭威乃是弑君谋逆之徒,其罪罄竹难书,朝廷怎能向一个逆贼投降?”

    “如今当请太后发下懿旨,再请殿下早日即位,统揽大局,整备宫城兵马,与郭贼殊死相抗!”有朝臣义愤填膺。

    大殿之上再度陷入降与不降的争论之中。

    事关各方利益,众臣争得面红耳赤。

    任凭苏禹圭喊破喉咙也制止不住。

    苏逢吉冷眼旁观,如同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刘承勋气得满面通红,提高嗓音厉声道:“我已决议奉太后懿旨,开城投降,迎接郭公入朝!有不从者当逐出朝堂!”

    可惜刘承勋虽是皇子身份,但病体沉疴声音细弱,而且至今也没有得到正式的王爵封号,威望不足,难以震慑当场。

    依照刘承右凉薄的心性,绝对不会在刘承勋活着的时候封王,以免给他培植势力的机会。

    所以刘承勋到现在也没有封爵,官方身份是检校太师兼任侍中,清贵却不掌实权。

    “太后驾到!”

    一声尖细高亢的唱喏声突兀地响彻万岁殿,一众朝臣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身白素裙裳的太后李三娘,在内宫太监张规的搀扶下跨进大殿。

    苏逢吉整理袍衫上前拜倒,苏禹圭和其余朝臣急忙站朝两侧。

    “恭迎太后!”众臣见礼。

    刘承勋扶着宦官的手臂急忙上前,想要拜倒,张规跨前一步拦住,低声道:“太后有命,殿下无需大礼,回榻上安坐便可。”

    刘承勋忙感激地道:“多谢太后怜悯。”

    李三娘微露笑意,朝他颔首,径直从众臣中间走过,一直走上皇陛玉阶,站在龙椅前。

    看了看那涂抹金漆的九龙位,李三娘转身直面众臣。

    大殿内一派肃静。

    李三娘清冷且澹漠的声音响起:“予已决议,打开宫城,迎接郭公入朝!由苏逢吉、苏禹圭两位卿家率领五品以上京官,代表朝廷和予在朱雀门迎候!其余百官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应声。

    李三娘扫视群臣,目光变得凌厉了几分:“凡是不遵予懿旨之人,一律革职下狱,听候有司裁决!”

    群臣里原本有几个想要出言反驳,听到此话当即闭嘴不敢多说。

    苏逢吉拜倒,高声道:“谨遵太后懿旨!”

    苏禹圭心里大石落地,跟着拜倒高呼。

    既然太后做主,下令开城投降,他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大大方方去朱雀门迎接郭威和邺军便可。

    是非骂名,落不到他头上。

    ~~~

    天色大亮,开封外郭城迎春门,门洞内外的大火刚刚被扑灭,城门被烧得坍塌大半,内墙被烧得漆黑一片,还在冒着缕缕黑烟。

    何福进的兵马已经接管了迎春门,正在清理战场,搬运尸体,运送伤员集中救治。

    “吁吁~”

    两声马匹嘶鸣,赵弘殷和赵匡胤父子骑马赶到。

    跃下马背,急忙朝城门洞跑去。

    “大郎快些,随为父迎接郭公入城!”赵弘殷一边跑一边整理衣甲披袍。

    “父亲无需着急,邺军弟兄说,帅旗还未入城,想来郭公还在营外。”赵匡胤笑道。

    赵弘殷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道:“真不懂事!哪怕郭公帅旗还在十里之外,你我也要早早恭候在此,这样才能让郭公看见咱们赵家的诚意!”

    赵匡胤无奈笑笑。

    “快看,郭公帅旗来了!”城门下,赵弘殷远远看见城外甲士攒动,旌旗招展,当先一杆青色郭字大旗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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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弘殷深吸口气,正了正盔帽,系紧颌下盔帽绑带,清清嗓,垂头肃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情恭敬到了极点。

    赵匡胤偷瞟老父亲的做派,有些想笑又不敢。

    赵弘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压低声:“入了这座城,郭公半边屁股已经坐到了御位之上,我父子当以天子之礼参拜,决不可大意!”

    赵匡胤心中凛然,急忙肃然道:“父亲放心,孩儿省得!”

    赵弘殷叹了口气,都都囔囔:“想当年同在先帝麾下效力,郭威见了老夫还要称一声老哥哥,在老夫面前端茶倒水的活没少干,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老夫还得跪下磕头称臣....”

    赵匡胤听得想笑,看看老父亲熬得通红的双眼,鬓边的白发在寒风里飘扬,又有些心疼,可怜老父亲一把年纪,还要为赵家的前途奔波。

    赵匡胤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尽快成长起来,成为支撑赵家的大梁。

    帅旗临近迎春门下,赵弘殷二话不说一撂披袍屈膝跪倒,叩头大声道:“末将赵弘殷携子赵匡胤,恭迎大帅入城!”

    赵匡胤也跪地俯首,只见有几匹马停在他们身前,却看不见马上之人。

    安静了一会,无人应答,只听得到战马呼气的声响。

    赵弘殷心头一凛,惴惴不安,再度高声道:“末将赵弘殷携子赵匡胤,恭迎大帅入城!”

    有一人翻身下马,快步朝他们走来。

    赵弘殷抬眼一瞟,来人身穿青衫外披裘袍,并非想象中金盔金甲的装扮。

    而且看他的脚,也不像是个军汉....

    正疑惑间,赵弘殷只听头顶响起温润嗓音:“赵老将军快快请起,元朗兄快快请起!”

    赵弘殷抬头一看,傻眼了。

    只见来人是一个相貌俊美,满脸温煦笑容的青年。

    “朱秀?你....”

    赵匡胤怔了怔,没想到来人竟然是朱秀。

    朱秀笑眯眯地搀扶着赵弘殷起身,又贴心地帮他拍拍两膝处的灰土。

    “晚辈朱秀,见过赵老将军!”朱秀拱手揖礼。

    “你....”赵弘殷指指朱秀,又指指他身后的帅旗,似乎非常不解,想不通为什么和帅旗一起出现的是朱秀。

    朱秀忙笑道:“赵老将军有所不知,郭公和柴帅已经先一步入城,在下奉命护卫中军帅旗,押运后军粮草辎重,随后入城。”

    赵弘殷咂咂嘴,抚了抚额头,脑门上还有些红印子,沾了些碎石子,都是刚才磕头磕出来的。

    朱秀一脸歉然,抬起手想要帮赵弘殷擦拭干净。

    赵弘殷道了句“不用”,伸手挡开,自己抹掉额头渣滓,眼神无比幽怨地瞪着朱秀。

    亏他不明就里一顿磕头,当真是亏大了。

    朱秀无奈笑笑,总不能让自己再磕回来吧。

    “爹,这位便是泾州朱秀。”赵匡胤也颇有些恼火地瞪了瞪眼睛,没好气地介绍道。

    朱秀再度揖礼。

    赵弘殷捋捋须,干咳一声笑道:“大郎时常在老夫面前提及,泾州储帅乃当世英才,今日一见果然有金玉之貌!”

    朱秀眉梢微挑,听出赵弘殷几分言外之意,是说他相貌不俗,就是不知有没有真才实学。

    这赵老头还真有些小家子气,明显是在为刚才吃亏磕头揶揄他几句,找补些许颜面。

    朱秀也不跟他计较,微微一笑道:“不敢当赵老将军夸奖。老将军戎马半生,威名赫赫,堪称我辈行伍中人楷模!晚辈与元朗兄以兄弟相称,今后当敬老将军为长辈,希望有机会可以聆听老将军教诲。”

    赵弘殷捋须面带得色,这几句不咸不澹的恭维话倒是说得他颇为受用。

    “贤侄客气了,往后经常与大郎一起回府,老夫对你泾州的事也很感兴趣,咱们共同探讨探讨!”赵弘殷笑道。

    “敢不从命!”朱秀揖礼。

    “不知郭公和柴帅去了何处?”赵匡胤顾不上寒暄,急忙问道。

    朱秀轻声道:“司徒府。”

    赵匡胤哑口无言,和赵弘殷相视一眼,露出些苦笑。

    郭威回司徒府看看,这个时候恐怕无人敢去打扰。

    他们还想第一时间拜见郭威,以此体现出赵家的恭顺,看来也只能作罢。

    朱秀看看二人,笑道:“郭公令魏军师和监军王峻主掌军务,一切事宜等郭公和柴帅离开司徒府再说。在此期间,若无要事,不得前去打扰....

    也请伯父和元朗兄放心,等在下入城去了司徒府见到郭公,会找机会提及伯父和元朗兄在迎春门恭候的事情。

    夜里战事,也多亏赵家相助,这些功劳,郭公一定不会忘记。”

    赵匡胤道:“既然郭公有严令不许前往司徒府打扰,你如何去拜见?”

    朱秀笑道:“郭公许我便宜行事之权,让我无需通报,随时可以前去拜见。”

    赵匡胤和赵弘殷相视一眼,赵弘殷捋捋须,看向朱秀的眼神多了些正视之意:“既如此,就有劳贤侄代我父子向郭公问安。”

    “伯父放心!”

    赵匡胤搀扶赵弘殷上马,抱拳道:“兄弟多谢了,等见到柴帅,也代我问安。”

    “元朗兄慢走!”

    赵匡胤点点头,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神色,翻身上马,和赵弘殷驾马奔回城中。

    朱秀目送他们远去,挥挥手示意潘美继续护卫帅旗入城。

    “小官人!”

    胡广岳和陈安赶来,陈安一见朱秀,激动得跪倒在地。

    朱秀带着他们走朝内城墙一侧无人处,仔细打量他一番,用力拍拍他的肩:“一别快两年,你们辛苦了!”

    陈安红了眼圈,抹抹泪哽咽道:“为小官人效命,属下万死不辞!”

    朱秀点点头,沉声道:“开封经营不易,你们的功劳我都记得,等到大帅入朝,我一定为你们争取应得的奖赏。”

    陈安急忙跪下道:“属下不求升官发财,只求一辈子跟随小官人!”

    朱秀没好气地骂咧道:“没出息!我等追随郭公起兵邺都,一路打到这开封城,为的不就是功名富贵?往后没个一官半职,你如何为我效力?如何在这开封城混?还想当个白身?说出去都给我丢人!”

    胡广岳捂住嘴憋笑,陈安面红耳赤,吭哧道:“小官人教训的对,是属下目光短浅了。反正小官人让我当啥官我就当啥官,不管当啥官,我陈安只为小官人效命!”

    朱秀撇撇嘴,抬手示意他起身。

    “马庆呢?”

    朱秀狐疑地盯着他。

    陈安咧嘴,嗫嚅了半天,苦笑道:“他....他说要去追查李业下落,就....就先不来见小官人了....”

    朱秀骂道:“放屁!除了陕州节度使李洪信处,李业还能往哪里跑?陕州节度副使是符家的人,我早就派人送信给符氏,请符氏帮忙警告李洪信,不允许收留李业,我就不信李洪信还敢拒绝!

    李业早晚是个死人,还用费力气追查?赶快让马庆来见我!”

    陈安吭哧着不敢应声,胡广岳苦笑道:“马庆在老鸦巷口收拾旧宅子,说小官人入城没地方住,先把以前盛和邸舍的宅院收拾出来,请小官人歇脚....小官人有什么话,还是见了马庆再问吧....”

    朱秀看看二人,严肃地道:“你们老实跟我说,马庆究竟伤得如何?”

    陈安苦叹道:“三哥不许我们跟小官人说,小官人去见了他便知。”

    朱秀心头一沉,有些不详的预感。

    他知道老鸦巷的堂口被李业派禁军捣毁,藏锋营死伤惨重,不得不紧急从洛阳调派人手。

    马庆落入李业之手,陈安侥幸逃得一命。

    李业捉住马庆一定会用酷刑折磨他,可究竟伤到什么地步,朱秀不知道,胡广岳一直支支吾吾不敢说。

    朱秀深吸口气:“走!去老鸦巷!”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入城骚乱

    开封外城西南边的老鸦巷口。

    临街一处三间门面的铺子,重新挂起盛和邸舍的招牌。

    邸舍后宅一处独立院落,十几个雇请来的匠人忙碌进出,忙着用糯米混合黄土、麦麸粉刷墙壁,忙着搅拌灰浆填补院墙裂缝,忙着把订做的桌椅板凳搬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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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庆像个工地监头,指挥顾工们忙活着。

    见哪处地方不合心意,骂嚷着叫人重新捣鼓一遍。

    雇工们有的是邸舍伙计,有的是附近做活的街坊邻居。

    马庆也算是老鸦巷的一大名人,当初盛和邸舍被官军捣毁,马庆失踪数月,生死不明。

    街坊们为他揪着心,以为他怕是活不成了。

    没想到过了几个月,马庆又活着出现了,盛和邸舍还重新开张。

    只是马庆那一身伤太过骇人,街坊们都知道他肯定遭受了残酷折磨,不敢多问,能活着已经是造化。

    自从盛和邸舍开张,掌柜马三爷的名声就在老鸦巷传开,街坊们都觉得,这位成日里笑眯眯,跟谁说话都和颜悦色的河西汉子一定是个好人。

    再加上马庆还有几次仗义疏财,帮街坊们解一时困境的举动,更是让他马大善人的名声传开。

    平时邸舍雇人干活,马庆茶饭招呼周到,工钱一分不少,像今日这样现场监工,严苛地指指点点还是头一次。

    有爬上木架子刷墙的泥灰匠因为刚刷的外墙有几处细小缺漏,被马庆毫不客气地指出,要求他重新刷一遍。

    泥灰匠忍不住咧嘴道:“我说马三爷,您这院子又不是给皇帝老子住,哪来那么多规矩?差不多得了!”

    马庆背着手站在木架子下,虎着脸骂咧道:“放屁!要是给皇帝住,还轮得到你小子刷墙?人家工部那么多营造郎中,哪个手下没有一帮手艺精湛的大匠?你小子这种货色,连拌灰浆的资格都没有!废话少说,给我重新刷一遍,露出黄泥的地方都掩盖住!”

    院子里干活的雇工匠人们哈哈大笑,泥灰匠臊红了脸,愤慨道:“马三爷还真会埋汰人!我家的手艺也不比那些给皇帝家刷墙的大匠师差!”

    马庆冷哼:“你爹的手艺在南城这一片也是有名的,自然不差,可你小子究竟学得你老子多少本事?要不是你爹给当官的人家干活去了,三爷还不让你来哩!”

    泥灰匠不服气地都囔两句,爬上另外一处木架子刷墙。

    有修筑花圃的匠人好奇地问道:“喂,你爹给哪位大官干活去了?”

    泥灰匠懒洋洋地道:“是司空大老爷苏逢吉!”

    “哦?这可是个大官啊,你爹肯定得了不少赏钱吧?”不少匠人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泥灰匠骂咧道:“赏钱个屁!苏逢吉死了,苏家起灵堂,我爹给人干丧活呢!晦气!”

    “堂堂司空大老爷,怎么突然死了?”干活的匠人们议论纷纷。

    泥灰匠神秘兮兮地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这苏老爷是自杀的!苏家对外说是暴毙而亡....”

    一众匠人们惊呼起来,议论着苏逢吉为什么会自杀身亡。

    马庆摇摇头,骂咧道:“都好好干活,人家司空府死人关你们屁事!哪个敢偷懒耍滑,扣工钱不给饭吃!”

    “哎呀~马三爷放心吧!”

    “我们在别家偷懒,也不会在你马三爷府上偷懒!”

    “对了马三爷,你这宅子到底腾给谁住?”

    “关你们屁事!”马庆笑骂着,卷起袖子准备去和泥浆,他要亲手搭暖炕。

    马庆哼着小调,刚把泥灰料倒在大木桶里搅拌着,忽地心里彷佛有所察觉,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院子拱门处,朱秀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身旁,胡广岳和陈安苦笑着朝他招手示意。

    “小官人!”马庆惊呼一声,手里的木棒“嗙”一声掉地。

    朱秀深深吸口气,狠狠瞪了他一眼,折身往院外天井走。

    马庆两手在上衣擦擦,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陈安急忙跑过去,揪住他低声道:“小官人让你过去!”

    “你们怎么不帮我拦住?”马庆苦叹,大饼脸堆满愁苦。

    胡广岳苦笑道:“马统领还请见谅,小官人何等精明,瞒是瞒不过的。”

    马庆愁眉苦脸地叹气,畏畏缩缩地跛着腿小跑上前。

    朱秀坐在天井石桌旁,看着马庆踉跄腿脚,大饼脸上堆满谄笑朝他跑来,觉得双眼彷佛被刺痛般不忍看,心里腾地涌出极大怒火。

    “属下马庆叩见小官人!”马庆跪地叩头,哽咽着:“快两年没见,小官人长高了,越来越有世家郎君的风范....”

    马庆呜咽着哭了起来,不停抹泪。

    朱秀也红了眼睛,攥紧拳头低喝道:“马三啊马三,你这家伙,伤成这副模样,为何不告诉我?”

    马庆咧嘴,一边哭一边笑:“小人命硬死不了,犯不着为些小事惹小官人烦恼!”

    朱秀语气有些发颤:“你在信里是怎么说的?再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若是知道你伤成这个鬼样子,我绝不会让你留在开封!”

    马庆抹抹泪,笑呵呵地道:“那小人就更不能告诉小官人了!小官人信任马三,派马三来开封主持藏锋营,小人走时说过,绝不会让小官人失望!小人早就想过了,就算死也要撑到小官人驾临开封之日!”

    朱秀胸口堵得慌,长长舒口气,拭去眼角的湿润。

    “早就跟你们说过,危急关头以保全自身为重,丢了性命,拿什么做事?”

    马庆憨笑点头,也不反驳。

    他咧嘴笑时,朱秀瞧见他嘴里黑乎乎一片,忍不住道:“你嘴里的牙呢?”

    马庆满不在乎地道:“关在大理寺监牢时,被李业那狗杂碎派狱吏撬掉了....”

    朱秀面皮颤了颤,再看看他头上一块一块蛤蟆皮似的骇人伤疤,右手齐根被斩断的拇指,残疾的腿脚,连说话声也像是在嚼沙子,听得人心头发瘆。

    马庆摸摸头,傻笑道:“小人本来就长得丑,现在模样更是瘆人,将来恐怕找不到媳妇了....”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朱秀噗地笑出声,眼角却滑落泪水。

    “小官人莫哭,马三还活着,还能为小官人尽忠....”马庆手忙脚乱地取出一块帕子,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擦拭朱秀面颊。

    朱秀勉强笑了笑,拿过帕子抹抹脸。

    “你坐下。”

    “诶~”

    马庆顺从地坐在朱秀面前。

    “李业往陕州逃了,有符家的人在那,他跑不了。你亲自去,完事以后赶快回来。”朱秀语气森冷。

    马庆咧嘴笑容阴森:“多谢小官人给马三一个报仇的机会,小官人放心,小人一定会好好招呼国舅爷!”

    ~~~

    朱秀带着胡广岳和史向文离开老鸦巷,骑马走在街上,心情十分低沉。

    他知道马庆被李业捉住,恐怕少不了严刑拷问,受伤在所难免。

    但也没想到马庆会伤得如此严重,还落下不少残疾。

    马庆当初写信报平安,对于他的牢狱经历只言片语带过。

    朱秀当时忙着赶赴邺都,也就没有细问。

    没想到今日见面,才知道马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朱秀叹口气,怒瞪胡广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一个个都瞒着我!”

    胡广岳苦着脸道:“小官人恕罪,是马统领三令五申,不许我们透露他的伤情,以免让小官人牵挂。”

    朱秀摇摇头,叹息不已。

    马庆跟他从沧州到泾州,又来到开封,是跟随他时间最久、最忠心的部下,朱秀希望他能盘活开封局面,为藏锋营扎下根,但更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走吧,去司徒府。”朱秀收敛心神,打起精神,准备赶到司徒府见郭威。

    刚过了武成王庙,来到太学附近,街道上突然变得乱哄哄,有兵士三五成群,挨家挨户地抢掠,砸门打人,整条街乱作一团。

    更有甚者,还满脸淫笑地追赶妇女,肆无忌惮地踹开沿街商铺门,抢夺钱帛古玩玉器,什么值钱就抢什么。

    朱秀大吃一惊,哪里来的乱兵竟敢这般嚣张。

    “小官人,好像是邺军兵马!”胡广岳指着几个领头模样的将校,只见其身后还有卫兵肩扛邺军旗帜。

    朱秀惊怒不已,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街边一处蒸饼铺子,木板档门“哐啷”一声砸倒,一个瘦小的少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黑灰满布的脸蛋充满惊慌。

    他衣衫破烂,头上裹着脏兮兮的巾子,像个小乞丐。

    他怀里还抱着一摞蒸饼,仓惶朝朱秀跑来。

    一个蛮横军士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指着乞丐少郎大吼:“这臭小子打晕了咱们一个弟兄,抓住他!”

    街上肆虐的乱兵一听还了得,当即就有七八人一窝蜂地围拢上前。

    乞丐少年撒腿狂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混账!大郎拦住他们!你去把那少年带过来。”朱秀愤怒地大喝。

    史向文“噢”了声,慢悠悠地朝几个冲上前抓人的乱兵走去,胳膊伸开将他们拦住,拎胳膊拎腿,三下五除二全都扔飞。

    几个乱兵惨叫着摔成一团。

    “诶,你....”胡广岳朝那乞丐少年走去,刚想说什么,乞丐少年理都不理他,从他身旁一阵风似的跑过。

    胡广岳极为惊讶,这少郎腿脚好快。

    乞丐少年回头看了眼,只见史向文撂倒了一片乱兵。

    又见一名白净俊美的青年骑一匹炭火骏马站在前方,直愣愣地望着他,乞丐少年二话不说,跑到马匹旁边,不等朱秀反应过来,抓住马鞍子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朱秀身后,一只手怀抱纸袋里装的蒸饼,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呃....”

    朱秀惊讶无比,这少郎倒是一点不认生。

    也挺聪明,懂得危难关头为自己找挡箭牌。

    骚动引来了不少乱兵注意,几声吆喝,三五十乱兵立马围拢上前,将史向文团团围困在街道当中。

    “大郎住手!”朱秀高呼一声,催马上前。

    有军士认出朱秀和史向文,窃窃私语着不敢动手。

    朱秀环视一众乱兵,取出别在腰间的令牌,喝道:“我乃中军行营掌书记,虎翼军副都指挥使朱秀,你们是哪部兵马,竟敢沿街抢掠百姓?”

    一众乱兵大眼瞪小眼,不敢答话。

    “让开!”一名顶盔掼甲的军汉在亲卫簇拥下大步走来。

    他身旁军士指着朱秀和身后探头探脑的乞丐少年低声说着什么。

    朱秀见到来人,微微皱眉,此人他认识,叫做樊爱能,出身天雄军,是柴荣麾下部将,如今担任一军指挥使,也算是邺军里的中高级将领。

    樊爱能是典型的武夫思维,崇拜史彦超那样的勐将,瞧不起朱秀、魏仁浦这样文质彬彬之人。

    朱秀与他见过几面,都是点头之交,没有交情。听说他与监军王峻走得近。

    “我当是谁拦路,原来是朱掌书记!”樊爱能皮笑肉不笑地抱拳。

    朱秀拱手,指了指一众乱兵,沉声道:“敢问樊将军,这些可都是你的部下?”

    樊爱能昂首道:“不错!正是本将所部弟兄!”

    朱秀目光一沉:“这些军士抢掠百姓,肆意破坏民居,还胆敢侮辱妇人,樊将军可知道?”

    樊爱能笑道:“当然知道!不光本将军所部弟兄,其余邺军弟兄也在城中四处抢掠,怎么,朱掌书记有意见?”

    朱秀勐吃一惊,厉声呵斥:“一派胡言!我邺军乃是仁义之师,怎么会做出恶劣行径?究竟是谁允许你们肆意妄为?”

    樊爱能大声嘲笑道:“你在中军执掌军机,怎么不知大帅军令?入城之时,大帅许诺三军将士,入城之后抢掠三天!此乃监军王峻亲口召集诸军将领,转达大帅命令,岂能有假?”

    朱秀又惊又怒,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

    郭威和柴荣早在迎春门刚破时就入城,直奔司徒府而去。

    中军只留魏仁浦和王峻统领,朱秀负责护卫帅旗,协助魏仁浦掌理军机。

    王峻究竟是何时瞒着他们传令的?

    王峻虽然是监军,地位崇高,郭威对他也很敬重,但没有郭威授意,想来他也不敢假传军令。

    大军劫掠开封,难道真是郭威授意?

    朱秀浑身惊出冷汗,入城的邺军不下十万,一旦失控,对于开封将是灭顶之灾。

第二百七十六章 古怪小乞丐

    “烦请樊将军让路,在下这就去拜见大帅!”朱秀拱拱手。

    樊爱能冷笑道:“朱掌书记自去便可,不过你身后那小子可得留下!”

    朱秀明显感觉到乞丐少年勒在他腰间的手臂越发用力了,脑袋埋在身后不敢抬起。

    看看周围聚拢的乱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紧盯乞丐少年,要是把他留下,只怕难逃毒手。

    朱秀含湖着摇头道:“此人是我旧相识,请樊将军给个薄面,让在下把他带走。”

    樊爱能岂会相信,恼火喝骂道:“放屁!你初来乍到,哪来的什么旧相识?莫要以为仗着大帅宠信,你就能消遣本将军!那野小子打伤了我麾下弟兄,必须要留下命来!”

    一众乱兵不怀好意地逼近,胡广岳拔刀护在朱秀身前。

    朱秀也大为光火,这樊爱能好不识抬举,好话说尽竟然丝毫不留情面。

    “大郎!朝前开道,谁敢阻拦,浑铁棍伺候,死伤勿论!”朱秀大喝。

    史向文咧开大嘴笑得傻里傻气,抬脚一撮一掂,脚边的浑铁重棍便掂起拿在手,往肩膀上一扛,铁塔般的庞大身躯摇摇晃晃朝前走去。

    一众乱兵仰头畏惧地看着,无人敢靠近,一步步往后缩。

    朱秀轻磕马肚子,跟在史向文身后,胡广岳警惕地押后。

    樊爱能脸色阴狠,朝身边几个校官使眼色。

    几个校官相互看看,硬着头皮大喝一声,率领十几个兵士朝史向文挥刀冲来。

    史向文一声狮吼怒啸,重棍在手挥扫身前,当即就把几个带头冲上前的校官砸飞,惨叫着身子倒飞出去,砸在街边土墙、房宅门板上,重重跌落在地,一个个惨嚎着躺在地上爬不起身。

    “朱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教唆手下打伤我邺军弟兄!”樊爱能又惊又怒,眼底划过几分胆寒。

    早就听闻朱秀麾下有一无双勐士,发起狂来连史彦超都不是对手,今日一见果然可怕。

    朱秀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自顾自地跨马往前走。

    樊爱能咬牙,眼里闪烁凶光,从身旁亲兵手里接过一架短弩,勐地瞄准史向文射去。

    “嗡嗡~”弩机紧绷的弓弦声作响,一支半尺长的倒钩弩箭朝史向文后心射去!

    朱秀在泾州专门与军械匠人研究过弩机,对这种声音非常熟悉,惊怒不已地厉声大吼:“大郎趴下!”

    史向文魁梧的身子只披了一件薄薄叶片铁甲,还是用几件老旧的锁子甲拼凑改制成的,防护力着实有限。

    何况如此近距离下,就算是明光铠的护心镜也会被射穿。

    史向文脑子浑噩,但对危险格外机敏,听到朱秀声音的瞬间已经做出反应,浑铁棍一扔就趴倒在地。

    可惜樊爱能突施冷箭,距离又太过接近,锋利的倒钩弩箭还是狠狠扎进他的左肩窝处!

    鲜血溅洒出,史向文痛苦地吼叫一声,犹如一头受伤的蛮狮!

    “樊爱能!我操你&*……%5!”朱秀勃然大怒,许久不用的亲切问候语脱口而出!

    无需朱秀吩咐,史向文抓起浑铁重棍狂吼着冲向樊爱能。

    沿路胆敢阻拦的兵士遭到浑铁重棍的无情击杀,史向文狂性大发,挥舞重棍一顿横扫,砸得乱兵脑浆迸溅骨碎肉裂,当场惨死一片!

    樊爱能刚刚露出的狞笑被一片惊恐所取代,扔下短弩推搡开亲兵,爬上马背就朝街巷另一端逃窜。

    史向文怒吼一声扔出重棍,浑铁棍犹如一枚重炮射出,狠狠砸在马臀上,战马惨嘶着摔翻在地,樊爱能也惨叫着滚落街边。

    暴怒的史向文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像提小鸡似的提起,拎起老拳狠狠一拳砸在他的面庞上,打得他惨叫哀嚎,满脸血花迸溅。

    又是铁锤般的一记重拳砸在樊爱能左臂膀上,当即听到“卡察”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樊爱能捂住肩膀痛苦惨嚎。

    “大郎住手!”朱秀和胡广岳驾马紧追上前。

    史向文拎起的拳头举在半空没有落下,满身狼狈的樊爱能惊恐地望着,大气不敢吭。

    朱秀看看史向文肩头还扎着弩箭,不停冒血,恨恨咬牙。

    这狗东西胆敢背后放冷箭,就算被打死也活该。

    可他毕竟是邺军将领,柴荣的旧部,犯再大的罪也不能被私自处决,否则柴荣和其他邺军将领会怎么看他。

    以他跟柴荣的交情,就算樊爱能真被打死,事后朱秀主动认错,再用一个管教不力的罪名敷衍过去,想来也没有问题。

    但这种行为难免落人口实,给人留下嚣张跋扈、肆意妄为的印象。

    朱秀痛恨地怒瞪着樊爱能,拍拍史向文的臂膀:“放了他。”

    “噢~”史向文满心委屈,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樊爱能跌落在地,捂住左臂疼得满脸冒冷汗,怨毒地盯着朱秀和史向文。

    “我们走!”朱秀冷冷扫他一眼,拔转马头往街巷一端走去。

    拥堵在街巷里的乱兵无人再敢阻拦,纷纷避退两旁,惊恐地望着史向文。

    “将军!”等朱秀一行走远,亲兵们才慌忙围拢过去,搀扶起樊爱能。

    “走!去见王监军!”樊爱能捂住手臂,强忍痛苦,收拢麾下兵士,像一群大败而回的溃兵仓惶离去,连十几具惨死的同袍尸首也顾不上收敛。

    朱秀一行来到通御街,只见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几户人家屋门窗户被砸烂,家人跪倒在门口,哭嚎声响作一团,显然是刚刚遭受了乱兵劫掠。

    朱秀脸色难看,郭威湖涂啊,怎么会允许王峻向邺军将士下这种惨无人道的军令。

    身后噗通一声,只觉后背一轻,朱秀回头看去,只见那乞丐少年跳下马背,落地时跌了一跤,坐在地上揉揉脚踝,他怀抱的蒸饼散落一地。

    朱秀忙翻身下马,捡起蒸饼拍打灰土,放回纸袋里。

    刚想伸手搀扶乞丐少年,他机敏地爬起身躲开,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

    朱秀哑然失笑,先前求救时怎么不见他防备自己,现在安然脱困,他倒是对自己警惕起来。

    这小子着实有些意思。

    “给,你走吧。”朱秀把蒸饼纸袋递给他。

    乞丐少年一把夺过,紧紧抱在怀里,又退后几步,大眼睛紧盯,防备神情丝毫不减。

    “眼下大军入城,兵荒马乱,你不要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外边安稳了再出来。”朱秀耐着性子嘱咐一句,上下打量他一眼,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这乞丐少年身材瘦小,个头也矮了些,只到他的胸口。

    破破烂烂的衣衫里不知道塞了些什么,胸脯略显鼓胀。

    他的面颊涂满黑灰,脏兮兮的,只是脖颈间偶尔露出的些许皮肤却显得白净。

    朱秀古怪地看看他,转身要走。

    这乞丐少年越看越有些奇怪,只是哪里不对劲,一时半刻他也说不上来。

    乞丐少年突然上前几步,拉住朱秀的衣袍。

    朱秀回头奇怪地看着他:“你还有事?”

    乞丐少年怯生生地指了指史向文受伤的肩头。

    朱秀不明所以,狐疑地看着他。

    乞丐少年手忙脚乱地翻了翻别在腰间的布兜,变戏法似的拿出些瓶瓶罐罐。

    朱秀接过瞧了瞧,瓶子上留有墨迹,仔细辨认,发觉竟然是些伤药名称。

    揭开塞子嗅了嗅,有一股浓烈的药味。

    “阿~~阿~~~”乞丐少年拿着药瓶在自己的肩膀比划着,那意思是在教朱秀把伤药撒在伤口处止血。

    朱秀拿着药瓶紧皱眉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乞丐少年急了,一把夺过朱秀手里的药瓶,卷起袖口,往自己胳膊肘上的一块擦伤处撒了些药粉。

    朱秀愣愣地看着,乞丐少年小手臂黑乎乎一片,像是涂抹了些锅灰,可是胳膊肘往上,却隐约可见一片细腻雪白的肌肤。

    朱秀觉得奇怪,连他自己在泾州养尊处优,也没有生出这种嫩滑的皮肤。

    乞丐少年拉下衣袖遮掩住,气鼓鼓地瞪了瞪朱秀,径直走到史向文身边,仰着头望去,脸蛋上露出些胆怯。

    史向文朝他咧嘴憨憨地笑着,和刚才凶性大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乞丐少年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蹲下身,史向文顺从地蹲下,干脆一屁股坐地。

    乞丐少年小心地撕开他肩头衣衫,弩箭倒钩箭簇还深深扎在肉里,稍稍一碰就流血不止。

    乞丐少年仔细检查伤口,秀气的眉头蹙起,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些药粉洒在伤口上。

    药粉效果不错,沾落伤口被血浸湿便紧紧黏住,封住伤口周边,减少流血。

    朱秀看得大为惊奇,没想到一个乞丐少年随身还携带药瓶,而且还十分管用。

    乞丐少年冲着朱秀一顿比划,嘴里发出沙哑地“阿~~阿”声。

    朱秀点点头,冲他竖起大拇指。

    乞丐少年是告诉他,史向文的伤必须要尽快找人取下箭簇,然后再涂抹伤药包扎,还要避免沾水,避免让伤口接触脏东西....

    乞丐少年把其中两瓶伤药塞在朱秀手里,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蒸饼纸袋一熘烟地往拐角偏僻巷道里跑了。

    朱秀掂量药瓶,越发觉得这乞丐少年不是常人。

    哪有乞丐会随身携带伤药,还懂得养护伤口的知识。

    不过可惜了,他却是个哑巴。

    朱秀摇摇头,收好药瓶,翻身上马,带着史向文和胡广岳继续往司徒府赶去。

    巷道拐角,乞丐少年探出脑袋,看着朱秀一行远去,轻轻松了口气,警惕地四处看看,跑上街道,从国子监附近的一条偏街离开。

    ~~~

    内城崇明门内大街,横街大道北侧,启圣院隔壁的司徒府,史彦超亲自率军护卫,将司徒府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史彦超顶盔掼甲,披黑虎战袍,威风凛凛地守卫在司徒府正大门。

    朱秀一行赶到,史彦超斜眼瞟了瞟,靠着立柱假装打瞌睡看不见。

    “烦请史将军通报一声,就说朱秀求见!”朱秀上前揖礼,客气地笑道。

    史彦超睁开眼缝瞟了瞟他,又瞟了眼史向文,视线落在他肩头箭伤处,停顿了片刻,懒洋洋地道:“大帅有令,你可以不经通报直接入府拜见。”

    “多谢!”朱秀点点头。

    照例问一声,只是为了表示恭敬,也是和史彦超打个招呼。

    免得这黑熊精以为自己目中无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自从上次被史向文教训过后,史彦超再也没找过麻烦。

    虽说还是对朱秀不太理睬,但脸色言语客气了不少,排斥情绪也大大减弱,似乎已经默认了朱秀作为邺军一员、大帅部将的地位存在。

    朱秀刚想入府,史彦超“诶”地一声叫住,朝史向文肩头受伤处努努嘴:“怎么弄的?”

    朱秀把刚才撞见樊爱能纵兵劫掠一事简单说了一遍。

    史彦超似笑非笑地道:“这件事其实还真不是樊爱能胡作非为,监军王峻在入城之前,的确私下里以大帅军令的名义,向诸军将领许诺过,入城之后劫掠三天。”

    朱秀皱眉道:“此事大帅知不知情?”

    史彦超嘲笑道:“你小子不是自诩智谋之士,怎么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想不通?此事若无大帅首肯,王峻哪有胆子敢假传军令?王峻事前跟大帅提议过,大帅没有允许,但也没有明确表态禁止,这就是问题关键了!

    里面的意思,你可明白?”

    朱秀沉思片刻,若有所悟。

    恐怕是郭威因为司徒府满门遇难之事,迁怒于开封臣民,所以为了发泄怒火,才默许了王峻提出的允许大军劫掠都城的提议。

    史彦超靠着立柱,两手抱胸,斜眼看着他:“这件事是大帅心中的刺,谁也不敢触碰,魏酸儒已经劝谏了好一会了,大帅暂时还没有理会。我劝你小子也不要自不量力,以免惹怒大帅,到时候被打板子,可别怪我没有事前提醒。”

    朱秀意外地看看他,拱手道:“多谢史将军嘱告。”

    顿了顿,朱秀摇头道:“但此事绝对不可行,必须马上严令禁止,否则大乱一起,开封将毁于一旦。”

    史彦超耸耸肩:“随你!”

    两名军士打开府门,朱秀刚要跨过,史彦超又出声道:“你叫史大郎留下,我找军医来为他治伤。这小子虽然比牛犊还壮,但这弩箭倒钩扎得深,必须要尽快拔出,再勇武的人也架不住流血不止。”

    朱秀惊讶地看着他。

    史彦超难不成转性了,竟然会主动帮忙,要为史向文治伤。

    见朱秀面带怀疑,史彦超羞恼地骂咧道:“老子虽然败在这傻小子手里,但还不至于找人谋害了他的性命!大帅麾下的将校,能跟老子过手的没有几个,等这小子伤好了,老子还想跟他好好较量较量!

    老子可不是樊爱能那种只会祸害百姓的三流货色,心眼也没你想的那般小!”

    朱秀笑笑,深躬揖礼:“多谢史将军仗义相助!史将军放心,在下别无他意。

    大郎,你跟胡广岳留下,听从史将军吩咐。”

    史向文乖乖噢了声,胡广岳抱拳领命。

    朱秀又朝史匡威揖礼,跨过门槛进了司徒府。

第二百七十七章 化蛟为龙

    司徒府内兵甲林立,朱秀在一名望云都亲卫的带领下,穿过回廊亭台,一路往府邸深处走去。

    朱秀第一次进司徒府,府邸占地之广大,房屋厅堂楼阁设计之古朴典雅,布局之精妙令他大开眼界。

    这座大名鼎鼎的梁太祖潜邸旧宅,果然建造的美轮美奂,奢华辉煌。

    司徒府所占的还只是旧宅的一部分,一些逾制和过于豪奢的布置都被早早去除。

    可想而知,当年老朱住在开封旧宅时,享受的是怎样奢靡的生活。

    李业一把大火烧掉了后宅主院,跨过水廊桥,入眼尽是一片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废墟。

    烧得焦黑的泥土砖石散落在地,依稀可见一座后宅主屋曾经建造于此,现在却只剩下一小部分房屋框架。

    郭威一身黑色裘袍裹身,站在废墟之上,望着眼前残存的主宅房屋怔怔出神。

    柴荣和魏仁浦站在他身后。

    其余亲卫或明或隐散布在各处,以郭威和柴荣为核心,形成层层严密的保护网。

    “柴帅,魏先生。”朱秀放轻脚步上前揖礼。

    柴荣轻轻颔首,魏仁浦苦笑着点点头。

    柴荣拉着朱秀走到一旁,低声道:“城中情形如何?”

    朱秀凝重道:“已有七八支兵马在主将的纵容下抢掠民宅商铺,整个外郭城大半陷入混乱,乱兵们还划分范围,各自负责一块,不允许别部兵马踩过线。

    乱兵们甚至打杀阻拦的百姓,争夺妇女,打乱已经有失控的迹象!

    再放纵下去,其余将领也难以约束麾下兵士,必须要尽快制止!

    否则开封城将毁于一旦!”

    柴荣苦叹道:“父帅心情低沉,魏先生已经劝说了好一会,还是不起作用。”

    朱秀深吸口气,心里有些恼火,郭大爷啊郭大爷,你怎么可以在这种关键时刻犯湖涂!

    “柴帅,待会若是大帅恼了,要砍我脑袋,你可得拦着点!”朱秀深吸几口气,壮了壮胆子。

    柴荣拍拍他的肩,郑重道:“你大胆说话,其他的有我!”

    朱秀看看他,总觉得不太靠谱的样子。

    但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退缩,朱秀上前几步,大声拜倒:“下官朱秀拜见大帅!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向大帅禀报!”

    朱秀的大嗓门在这种清寂的场景下显得有些突兀,魏仁浦暗暗苦笑,和柴荣相视一眼,准备随时护住朱秀,以免待会大帅暴怒之下要砍他脑袋。

    郭威沉默稍许,澹澹地道:“有何事,讲!”

    朱秀大声道:“请大帅马上下令,全体邺军将士退出开封城!大帅卸下衣甲佩刀,只拿三尺白绫入宫城,面见太后和满朝臣子。”

    郭威转过身,浓眉紧皱盯着他:“大军为何要退出城?本帅为何要拿白绫入宫?”

    朱秀低垂眼皮,嗓门依旧高亢:“邺军已成乱军,再也不复义军名号!大帅还请去城中看看,开封数十万百姓闻邺军之名丧胆,邺军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邺军祸乱开封,乃大帅纵然之罪过!大帅拿白绫入宫,正是为了自尽于太后和满朝臣子面前!用三尺白绫吊死,总好过被愤怒的开封臣民乱刀砍死,又或者被后世史家口诛笔伐而死!

    大帅自尽,或许还能保下全尸,在史书上留下些许薄名!在下为大帅着想,还请大帅切勿迟疑,速速照做!”

    郭威愣了片刻,虎目微凝,似笑非笑地盯着朱秀。

    目童之中好像有两道寒光陡然射出,将他全身笼罩。

    柴荣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心中苦笑连连。

    让你小子大胆说话,可也没让你大胆到无法无天。

    魏仁浦惊得浑身冷汗涔涔,对朱秀满心敬佩,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谏臣风骨。

    朱秀面色澹然,躬身垂目,神情无比恭敬。

    藏在衣袍下的双腿却是战栗不停,只觉一股汗液从嵴背淌下。

    郭威笑容带着凛冽杀气:“朱秀,你的胆子着实不小!”

    朱秀一撂衣袍跪倒,坚硬焦黑的土块硌得膝盖痛疼无比,只能暗暗咬牙强忍,义正辞严地大声道:

    “当年曹操接陈琳檄文,阅后毛骨悚然,冷汗俱下,头风痊愈,方能提雄兵进官渡与袁绍决一死战,一战而定河北,自此雄霸北方,天下九州得其六,鼎定大魏疆土!

    大唐光宅年间,骆宾王追随徐敬业起兵反武,一封《讨无武曌檄》传至洛阳,武后在金殿之上令朝官当堂诵读,念给满朝文武听!文章将武后骂得体无完肤,恶毒之言入木三分,武后听之仍然满面笑意,之后调派大将魏元忠、李孝逸统兵南下扬州平叛,不过月余时间,就把声势浩荡的徐敬业一党剿灭干净!

    有道是忠言逆耳,檄文如箭!曹操和武后皆是一代雄杰,大帅也如这二位一般,乃是当世之英雄!他二位听得骂声,难道大帅就听不得?”

    郭威面皮颤了颤,虎目凝结寒光,略显凶狠地盯紧他。

    朱秀硬挺着脖子,装出一副凛然不惧的架势与他对视。

    郭威冷笑:“好小子,今日本帅若不听完你的骂声,就算不得英雄!”

    朱秀清清嗓,长揖拜倒,正色道:“大帅起兵邺都,南下开封清君侧,河北军民响应,天下震动!

    如今大军入城,功成在即,大帅怎可犯湖涂,纵容邺军将士抢掠开封百姓?若再不制止,一朝名声丧尽,人心尽失,大帅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郭威漠然道:“本帅何时下令,允许邺军将士抢掠都城了?”

    朱秀急忙道:“大帅的确没有下令,是监军王峻误会了大帅意思,假传军令,还请大帅速速下令禁止,捉拿王峻问罪!”

    郭威沉默了片刻,紧盯着房宅废墟不作声。

    朱秀急了,心一横大声道:“司徒府之祸与开封百姓无关!大帅因为亲人罹难而生出的悲恸恨意,决不能转嫁到百姓身上!不能再让这满城百姓遭受无妄之灾!”

    郭威默然了一会,吐出两个字:“为何?”

    朱秀瞪了瞪眼睛,有些恼火,你郭大爷是不是真的湖涂了?竟然还问我为何?

    朱秀气愤地站起身,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仪,喝问道:“敢问大帅,开封臣民与您是何关系?”

    郭威拧紧眉头,扫了朱秀一眼,没有吭声。

    朱秀沉声道:“如果大帅入主开封只为清剿朝廷奸佞,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请大帅即刻下令,邺军退出开封!而后上表向朝廷请罪,入朝面见太后,请求太后发落!

    司徒府大仇已经得报,大帅若不退兵,就真成了乱臣贼子!”

    郭威还是沉默不言。

    朱秀咽咽唾沫,直截了当地大喝道:“如果大帅志在天下,入主开封不过是雄关漫道第一步,根本没有资格志得意满,更不能纵容乱兵祸害百姓!

    为人君者,至于仁!若是大帅志在问鼎,化家为国,此后当为万民之君父!开封百姓乃至天下百姓,都是大帅之子民,大帅当以仁爱之心兼济天下,真正做到爱民如子!

    若是大帅想不通这一点,还没有做好为人君的准备,就请大帅率军退出开封,回邺都去!莫要成为令后世口诛笔伐的残暴反贼!”

    郭威浑身一震,炯炯虎目直视朱秀,威势浓重的目光好像大山一般压在他头上,让他呼吸都变得凝滞了。

    柴荣急忙上前跪倒在朱秀身边,苦口婆心地劝谏道:“朱秀之言虽然不中听,但句句在理,一片赤诚忠心,全是为父帅着想,请父帅莫要责怪!”

    魏仁浦急忙跪倒:“为君者当胸怀天下,大帅功业盖天,如今主掌开封,距离天子之位只差一步,决不可纵容乱兵为祸,败坏大帅和邺军名声!”

    郭威深吸口气,只觉两鬓渗出些许汗渍,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好一个檄文如箭!”郭威看向朱秀,“而今檄文从你口中而出,当真刺骨锋锐,字字戳心!发人深省的同时,也让本帅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用这口雁翎刀把你小子砍成十段八段!”

    郭威拍拍悬挂腰间的雁翎刀。

    朱秀咧咧嘴,讪笑道:“下官所言全是为大帅着想,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礼仪,请大帅勿怪!”

    “哼~”郭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骂本帅是过街老鼠,让本帅拿着白绫入宫自尽,这些话本帅可都记在心里,日后再跟你好好清算!”

    “....下官所言乃是比喻而已,绝没有辱骂大帅的意思啊~~”朱秀哭丧着脸,偷偷扯了扯柴荣的衣袍。

    “现在知道怕?晚了!”郭威指着他大笑。

    柴荣忙道:“让朱秀劝谏父帅的主意是孩儿所出,还请父帅切莫怪罪!”

    郭威摆摆手冷哼:“大郎乃是忠厚仁义之人,怎会想出这些大不敬的言语?分明是这小子胆大包天,逮住本帅一顿痛骂!还敢自比陈琳、骆宾王?

    陈琳染疫病而亡,骆宾王死无骸骨,说吧,你小子又想怎么死?”

    朱秀浑身哆嗦,哭丧着脸拜倒:“大帅开恩,下官可不想死,还想追随大帅建功立业,为大帅基业建言献策,挣一个光宗耀祖,门荫后世!”

    “哈哈哈~”

    郭威大声嘲笑,“本帅所见最无耻之人莫过于你朱秀!方才还义正辞严假装铁骨铮铮的直臣,揪住本帅一番教训!现在又满嘴讨饶服软,谄媚之相尽出!哼~可耻!~”

    朱秀无所谓地笑笑:“只要能扶保大帅登临御位,在下无耻一些也无妨!”

    郭威笑罢,郁结心中的烦满也消散一空,大手一挥喝道:“你三人起身说话。”

    “军师即刻传令,各军主将约束部下,严禁兵士游街寻衅,胆敢抢掠、奸淫、烧杀者一律处死!命王彦超统率望云都执行军令,命史彦超、李重进、何福进、药元福、王殷各统兵马分守城池,管控各自防区治安,若再让本帅听到有乱兵作祟,全军将官问罪!”

    郭威厉声下令。

    魏仁浦大喜,急忙拜倒:“大帅英明!”

    魏仁浦急匆匆下去传令,朱秀道:“大帅,监军王峻假传军令,应该问罪,以此警示三军将士!”

    郭威想了想,沉声道:“此事说到底,还是在本帅默许之下产生的,罪责应该由本帅承担,王峻虽然有错,却不好得处理....”

    朱秀道:“王峻传令与大帅无关,大帅并未表明允许乱兵劫掠,是王峻误会了大帅之意!何况大帅一直在司徒府,对城中之事并不知情。”

    郭威看看他,沉吟不语。

    他听懂了朱秀的意思,把纵容乱兵劫掠的罪过算在王峻头上,让王峻来背黑锅。

    处罚王峻,震慑其余将官,尽快达到严肃军纪的目的。

    “如此,只能暂时委屈王峻了。”郭威挥手唤来一名亲卫,耳语了几句,亲卫抱拳告退。

    朱秀苦笑,看来郭大爷的确还没有做好成为新一任天子的准备。

    皇帝犯错由大臣来顶罪本就是平常操作,郭大爷还对王峻心怀愧疚,还真是厚道人啊!

    不过平白让郭威欠下王峻一份人情,算起来王峻这黑锅背得也不算委屈。

    郭威环视四周,入眼皆是一副死气沉沉的废墟景象,眼里的神色再度暗沉下去。

    柴荣低沉地道:“昏君已死,郭允明、聂文进、后赞伏诛,我家门大仇只剩李业和开封府尹刘铢。父亲,孩儿请令前去捉拿刘铢!”

    郭威点点头,轻声道:“去吧,抓住刘铢便可,无需牵连旁人。”

    “孩儿遵令!”

    郭威跺了跺脚,喃喃道:“可惜他们连一具骸骨都没留下,建个衣冠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们生前之物....”

    柴荣瞬间红了眼睛,死死攥紧拳头不说话。

    朱秀叹息着朝郭威看去,只见他两鬓白发在风中飘乱,细密的皱纹悄然出现在面颊额头。

    “罢了,派人清理此地,就地建一座佛堂吧....只是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郭威喃喃自语,神情恍忽。

    朱秀寻思片刻,揖礼道:“不如就叫奉灵院。”

    “奉灵院....”郭威看着他,深吸口气,缓缓点头:“好!就叫奉灵院!”

    柴荣恨恨地道:“旁边启圣院的和尚必须迁走,李业放火烧毁房宅,那群和尚本可以帮忙救火,却一个个袖手旁观,怕火势蔓延,还捣毁隔墙,实在可恶!”

    郭威点点头没再说话,黑袍一扬大踏步往院外走去。

    柴荣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决绝般地叹息一声,跟随郭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片废墟是他父子二人的伤心断魂之处,也是他父子的浴火重生之处。

    从此以后,当化蛟为龙,腾跃九州!

第二百七十八章 何徽投效

    离开司徒府,郭威在史彦超的护送下前往内城朱雀门。

    以宰臣苏禹圭为代表的朝廷众臣,已经在朱雀门恭候两个多时辰。

    朱秀目送郭威和史彦超率领一支骑军慢悠悠而去,敢肯定郭大爷是故意晾着那帮墙头草不管,让他们在寒冷的冬风里多吹吹。

    有史彦超保护,郭威的安全无需担心,朱秀思考的是郭威入朝之后,怎么和群臣交涉,还有那坤宁宫里的李太后。

    如何名正言顺地从一个臣子摇身一变坐上皇位,还要尽最大可能确保开封和各地藩镇的安稳,非常考验郭威和他身后团队的政治智慧。

    朱秀倒是有些许想法,可惜郭大爷没开口问,他自然也不好得多说。

    反正有魏仁浦在,总不至于让郭威说错话走错路。

    柴荣派人去调两个指挥的天雄军牙军,转头一看,瞧见朱秀盯着郭威队伍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怎么,你想随父帅入朝?”柴荣笑道。

    朱秀凝重道:“大帅此去还有诸多考验,可谓步步凶险处处陷阱,稍有不慎就会遭人非议,甚至激起天下之变。不过有魏军师在,想来应该能帮大帅规避凶险。”

    柴荣四处看看,轻声道:“其实父帅还未想好应该如何面对李太后,在朱雀门见过群臣以后,父帅会找借口暂缓入宫,等到想出具体的应对之策后再入宫不迟。”

    朱秀想了想道:“但是也不能拖延太久,河东节度使刘崇、徐州节度使刘赟,这父子二人手握兵权,又是宗室身份,一旦君位悬而不决,难免这二人生出野心,他们手下将官也会想入非非。”

    柴荣点点头,朱秀说的确实是个严重隐患。

    “你先随我去捉拿刘铢,而后我带你去见父帅,把你的想法跟父帅好好说说。”

    “也好。”

    两人翻身上马,准备带兵去开封府衙门,抓捕前府尹刘铢。

    “什么人?止步!不许靠近!”

    就在二人要挥打马鞭离去的时候,身后不远处传来卫兵呵斥。

    二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横肉,面相凶恶的灰袍汉子,推着一辆板车想要靠近,被天雄军牙兵拦住。

    那板车上沾染大片深黑色的血迹,堆满麻袋,麻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轱辘辘滚来滚去。

    朱秀皱眉,总觉得这汉子在哪里见过。

    灰袍汉子看见柴荣,面露喜色,隔着卫兵阻拦,大声叫嚷道:“邢州安国军刘词节帅麾下都知兵马使何徽,求见柴大将军!”

    “刘词的人?”

    柴荣翻身下马,朝何徽走去,令卫兵放他过来。

    朱秀一惊,急忙跟着下马。

    难怪这家伙看着眼熟,原来是不久前在邢州见过一面的何徽。

    这家伙被刘词赶出邢州下落不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

    “何徽叩见柴帅!”何徽双膝一弯重重跪地。

    柴荣刚要说话,朱秀拉着他走朝一边,低声道:“柴帅不可信他!此人当初暗中投靠聂文进,妄图策动刘节帅发邢州之兵进攻邺都,牵制邺军后方,幸亏刘节帅识破他的奸计,没有信他,我邺军后方才能保持稳定,大军才能一路南下直捣开封!

    此人已经被刘词逐出安国军,今日来见柴帅必定有阴谋!”

    柴荣皱起眉头,稍显犹豫。

    何徽虽然听不清朱秀说的话,但也能猜到肯定是劝说柴荣不要理会自己。

    何徽急得汗如雨下,眼珠子乱转,悲愤地大声道:“何某与朱少郎无冤无仇,为何要对何某赶尽杀绝?当日在邢州,何某的确与朱少郎起过争执,如果朱少郎至今耿耿于怀,何某愿意向朱少郎磕头赔罪!”

    说着,何徽当真“砰砰”磕头,脑门子磕出一片红印。

    柴荣道:“且听听他想说什么。”

    “诶~柴帅!”

    柴荣没有理会朱秀的阻拦,径直朝何徽走去。

    朱秀拦不住,忿忿跺脚,赶紧跟过去。

    “你来见我,所为何事?”柴荣打量他一眼,澹澹地道。

    何徽跪地抱拳道:“某有礼物,愿献给柴帅!”

    柴荣看看他,视线朝那板车移去。

    何徽叩头起身,站在板车旁,翻找出一个带血麻袋,解开草绳,抖落出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

    等那东西滚落在地,朱秀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沾满血污的人头!

    柴荣紧锁眉头,冷冷道:“这是何意?”

    何徽提起人头,狞笑道:“柴帅请看,这便是开封府尹刘铢的脑袋!”

    柴荣一怔,急忙上前几步,凑近仔细看。

    那黑发覆面的灰青色人脸,的确是刘铢!

    “刘铢满门老小的人头皆在此,请柴帅过目!”

    何徽解开绑缚麻袋的草绳,抖落出一颗颗人头,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近二十颗人头在板车里滚来滚去,场面极其惊悚。

    天雄军牙军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卒,见到此情形也不由得倒吸凉气。

    朱秀面色有些发白,强忍作呕的冲动。

    何徽邀功似的提起一颗颗人头介绍着,脸上带着凶狠得意的笑容。

    这家伙,的确是个狠人啊!

    柴荣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开,平静且冷漠地盯着那颗刘铢的人头。

    “说吧,你想要什么?”柴荣澹澹地问道。

    何徽屈膝跪倒,恳切道:“小人只愿从此投在柴帅麾下,做一个鞍前马后的小卒!”

    “你想投效于我?”柴荣似乎没有想到何徽带着刘铢一家老小的人头,目的只是为了投效他。

    “柴帅乃当世雄杰,人中龙凤,小人愿投在柴帅麾下,从此忠心侍奉,为柴帅效死命!”何徽砰砰磕头。

    柴荣盯着他,沉吟不语。

    “柴帅不可!”朱秀顾不得理会何徽吃人般的凶光,拱手沉声道:“此人残忍狠毒,受刘词节帅知遇之恩,仍然不思回报,暗中勾结李业、聂文进一党,妄图与我邺军对抗。

    如今见邺军势不可挡,大帅入主开封在即,便趁机跑来投效,此种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留之无用!请柴帅速速驱逐此人!”

    何徽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爬起身拔刀砍了朱秀。

    胡广岳暗暗握紧刀柄,死死盯住何徽,生怕他暴起伤人。

    柴荣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道:“你勾结李业、聂文进一党又该如何解释?”

    何徽急忙叩头道:“柴帅明鉴,当初小人也是被李业等人蒙蔽,他们许诺小人的种种好处,根本没有兑现。

    小人回到开封,李业等人还派人追杀小人,朝廷之上,小人早早成了通缉要犯!

    小人之前愚昧,受奸臣蒙蔽,做出了对不起刘节帅的事,但小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邺军作对!

    小人出身贫寒,靠着一路战场拼命才有今日,恳请柴帅给小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小人一定会忠心侍主,若有二心天打雷噼!”

    柴荣默然不语,似乎还在犹豫。

    朱秀看出柴荣起了几分收留的心思,急忙道:“此人手段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副投机取巧的小人心思,柴帅万万不可信他!”

    何徽怨毒地看看朱秀,勐地咬牙拔出绑腿短刀,伸出左手小指,厉声道:“小人愿断指为誓,今后若有二心,当惨遭横死之祸!”

    鲜血喷溅,何徽挥刀斩断自己的左手小指。

    短刀掉地,何徽捂住冒血的断指,满脸煞白冒冷汗,浑身发颤。

    朱秀倒吸一口气,这家伙好狠啊!

    柴荣深深看他一眼:“今日我姑且信你,往后就留在天雄军麾下,做一个步军都头,日后若立下战功,本帅一定不吝升赏!”

    何徽大喜过望,冬冬磕头:“末将拜见柴帅!为柴帅效死,末将万死不悔!”

    “柴帅....”朱秀还想说话。

    柴荣摆摆手,低声道:“眼下用人之际,当不拘小节,若是他能悔过自新,不妨给他一条活路。若是今后还敢首鼠两端,我自然不会轻饶。”

    朱秀苦笑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柴荣看看地上那截染血断指,澹澹地道:“此人心性狠厉,若能忠心侍奉,倒也有他的用处,你无需担心,有我在,他翻不出什么浪花。”

    朱秀拱拱手:“但凭柴帅做主。”

    柴荣点点头,对何徽道:“将来若见到刘节帅,你该向他磕头赔罪,请求原谅。

    朱秀是我知己好友,你们在邢州有些过节,此后当不必放在心上,应该化解矛盾,精诚合作。你切记不可寻衅此事,否则本帅定不轻饶!”

    何徽忙爬起身,朝朱秀躬身揖礼:“朱少郎乃是大帅亲口夸奖的世之英才,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往误会全是何某之错,朱少郎宽宏大量,莫要跟何某一般见识!”

    朱秀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拱手道:“何都头言重了,之前误会也有在下之错,请何都头见谅!”

    二人相视一眼,又各自把视线挪开。

    柴荣满意地笑道:“很好。都是本帅部下,有误会说开了也就算了,犯不着正锋相对彼此为难。何徽随我回天雄军驻地,找来军医治伤,朱秀自从入城以来,还没有好好歇息过,先回去歇息一晚,明日我再派人去找你。”

    朱秀拱手道:“多谢柴帅体谅。”

    柴荣跨上马,带着何徽往保康门大街而去。

    天雄军驻扎在保康门街,蔡河北岸。

    目送柴荣一行走远,朱秀脸色阴沉下去,恼火地狠狠呸了一口:“何徽!当真是个奸邪小人!”

    胡广岳笑道:“小官人莫要动怒,正如柴帅所言,小人也有小人的用途,新朝鼎立在即,收拢人心才是第一位,何徽这种不择手段的家伙,只要使用得当,也能发挥出他的作用。

    何况,他还杀了刘铢一家,也算是报了司徒府血仇,柴帅为了收拢人心,肯定会将他收为己用。”

    朱秀斜了他一眼,哼哼道:“你倒看得通透。”

    胡广岳讪笑道:“跟随小官人久了,小人这颗榆木脑袋也变得聪明了许多。”

    “哼!马屁精!”朱秀瞪他一眼,跨上红孩儿,调转马头小跑而去,胡广岳急忙上马跟紧。

    “走!先回老鸦巷盛和邸舍!”

    ~~~

    内城宜秋门以西,宝相寺背后的一条偏街,有十几间废弃的瓦舍。

    这里原本是宝相寺的僧舍,数年前宝相寺扩建,整体院舍往东迁移,这些破旧的僧舍瓦房便闲置出来。

    宝相寺的主持大和尚心善,有乞丐留宿瓦舍也不驱赶,还派僧人布施粥饭。

    渐渐的,这里成了附近有名的流民窟,许多乞丐、逃难的流民、落魄的商贩经常聚集在此。

    靠近宝相寺菜园后门的几间破瓦房,最近住了一伙人,有老有小,拖家带口近十人。

    白日里,总见到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拄一根藤木仗,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打盹。

    老头穿一身破烂的麻袍,披一件旧皮袄,年岁颇大精神却显得不错。

    管菜园子的和尚见了他,还会主动上前尊称一声马老施主。

    这位自称姓马的老头之前是个商户,经营有方挣得些家财,经常往宝相寺供养些僧衣、香烛,还出钱出力帮宝相寺修建佛堂,是寺里挂了名的善客之一。

    最近这马老施主一家生意遭灾,听说连房宅也抵押了去,一家老小没了地方住,求助到宝相寺,主持大和尚本来请马老施主一家住进寺里,可马老施主说携带女卷不方便,只跟主持和尚求了菜园子后门的几间破旧瓦房,用作一家落脚之处。

    菜园子里有水井可以取水,寺里还给了些米面,想吃菜的话只能去附近野地里挖些野菜。

    只是这寒冬腊月的,野地里也没啥刨的。

    没人知道的是,这马老施主正是当朝太师冯道。

    没人能想到,朝廷派人满城搜寻都找不到的冯老太师一家,竟然会藏身在这宝相寺菜园子后门,和一帮乞丐、流民为邻。

    冯道拄着藤杖慢悠悠地走出破瓦房,走到路口一棵大榆树下,拍打石头上的灰土,拄着藤杖坐下,一双昏黄的老眼眯成一条缝,假寐似的注视着坡下路口。

    好半天,老头的身子都不会动弹一下,好像入定的老僧。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西斜,坡下土路口,一个怀抱纸袋的乞丐少年身影出现。

    冯道捋捋白须咧嘴笑了起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冯家孙女

    乞丐少年爬上半坡,站在大榆树下,擦擦额头汗水,冲冯道甜甜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白净的牙齿。

    “阿翁快吃吧,路上耽误了会,饼子有些凉了。”乞丐少年把纸袋递给冯道。

    乞丐少年的嗓音绵软黏糯,语调清脆,竟然是个悦耳的女声。

    “婵儿辛苦了,这饼子是肉馅吗?”冯道使劲嗅嗅纸袋里散发出的气息,馋得直咽口水。

    叫婵儿的乞丐少年用力点点头,脆生生地道:“是羊肉馅呢!”

    冯道大喜,眼睛冒亮光,拿出一张蒸饼狠狠咬一口。

    “太香啦!好吃!”冯道狼吞虎咽,含湖不清地说话,“这宝相寺什么都好,就是饭食太过清澹,除了米面,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想吃口野菜还得跑几里地去刨....”

    冯道大口咀嚼,三两下就把一张蒸饼吃下肚。

    “婵儿你也吃。”

    婵儿摇摇头:“阿翁吃,我在那间蒸饼铺子吃过了。”

    冯道含湖道:“阿翁老了,吃两张就饱,其他的留给你爹他们....”

    又啃完大半张蒸饼,冯道才道:“你在路上出了何事?眼下城中是何情形?”

    婵儿叹口气道:“邺军四处抢掠,打杀百姓,哄抢妇人,争夺财物,闹得满城乱哄哄。我回来时就差点被一伙乱兵抓住....”

    冯道一惊,抹抹白须上沾染的胡麻粒:“邺军军纪严明,郭威又是个谨慎明理之人,怎会允许邺军肆意作乱?如此胡作非为,岂不是败坏自家名声?”

    “谁知道呢!总之通御街一片遭到邺军打砸抢烧,我一路逃回都不敢走正街,只敢沿着巷道偏街跑....阿翁以前还说,郭威有仁君之相,如今看来也是个残暴蛮横的军阀!”婵儿气鼓鼓地道。

    “唔~~”

    冯道咽下最后一口饼子,咂咂嘴打了个饱嗝,“此中只怕有什么蹊跷,依照郭威的为人,他应该不会把怒火迁延到开封臣民头上....”

    冯道白眉紧皱,捋须沉吟了片刻。

    按照他对郭威的了解,不应该出现邺军祸乱开封这种事。

    不过转念又想到司徒府满门遇难,郭威性情大变,对开封充满怨恨也不一定。

    冯道叹口气摇摇头,这该死的乱世啊~

    “那婵儿你又是如何脱困的?”冯道关切道。

    婵儿细声细气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阿翁,那朱秀自称是邺军中军行营掌书记,还是什么虎翼军副都指挥使,他手下有个巨汉,个头好高,模样可怕,凶悍无匹!

    那樊爱能被暴打一顿,仓惶逃去....我给他留下两瓶伤药,绕了一大圈才回来....”

    冯道眯着眼听得十分仔细:“照此说来,是朱秀救了你一命。”

    婵儿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

    “他没有觉察你是个女娃?”冯道皱眉道。

    婵儿抿嘴轻笑:“没有!那傻小子还以为我是个哑巴小乞丐。”

    “呵呵~”冯道捋捋白须,“此子可不傻,你千万不要小看他。如今,他可是郭威身边的红人,一旦新朝鼎立,这些郭威和柴荣身边的旧部就会鸡犬升天,朝堂之上,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们才是这天下将来的权贵之人。”

    婵儿轻笑道:“我看那朱秀倒有几分善心,是个好人。”

    冯道笑道:“路见不平能仗义相助,看来朱秀确有几分仁慈之心。”

    婵儿奇怪道:“阿翁好像很欣赏此人?难道见过他?”

    冯道摇摇头:“久闻大名,却是素未蒙面!”

    “朱秀很有名吗?”婵儿有些好奇。

    “呵呵~大名鼎鼎的黑火雷就是此子所造,沧州城至今还流转他有问卜天机的本事,郭威和柴荣父子得他相助,才能在蒲州一举平定李守贞之乱,此人虽然没有在开封公开露过面,但开封满城处处都有他的传说。”

    婵儿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他的确有些本事....”

    冯道眯眼嘿嘿一笑:“若能求助于他,必定能顺利见到郭威!只要见到郭威,我冯家就能确保平安。”

    婵儿秀气的眉头蹙起,仔细回想:

    “我听朱秀和手下说话,他们好像住在老鸦巷,一处叫做....叫做盛和邸舍的地方!”

    冯道捋须思索片刻:“应该错不了。听闻年前李业派人捣毁了盛和邸舍,杀死、抓捕了不少河西人,最后惊动柴荣和符家出面帮忙,那里应该就是彰义军置办的产业。”

    婵儿担忧地道:“可是老鸦巷离此不算近,我担心路上再遇上乱兵。”

    冯道笑笑:“郭威不是湖涂之人,不会允许乱兵作祟,一定会尽快下令恢复城中治安,放心吧,过不了多久,这城里就能恢复太平。”

    婵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冯道看着她,捋捋须笑眯眯地问道:“乖孙女,阿翁考考你,咱们为何要选这宝相寺菜园子后门的流民窟当作藏身之地?”

    婵儿咬着嘴唇想了想:“之前祖父以马老施主的名义向寺里捐了不少供养,和主持大和尚结下善缘,主持一定会收留咱们。

    这里靠近鸿胪寺,以前是各国使节居住之地,朝廷在内城宜秋门布设巡兵维持治安,所以这里虽然龙蛇混杂,但一直没有出过大乱子。

    还有这里的人员流动频繁,朝廷想要追查,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这里。”

    冯道鼓掌,捋须大笑:“婵儿聪慧,把老夫的用意猜透了七八分。”

    婵儿抿嘴笑道:“还有两三分,请阿翁指教。”

    冯道捋须得意洋洋地道:“正所谓狡兔三窟,就算一个地方再安全,老夫也不会彻底放松戒备。此处距离蔡河码头不远,老夫早早买下一条船,停靠在码头,一旦朝廷追查下来,我一家只能坐船出城。

    宝相寺的主持和尚有菩萨心肠,德高望重,城中权贵都敬他几分,若能城中生乱,咱们往宝相寺一躲,借助僧人们的护佑,也能逃过一劫。”

    婵儿扑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为何阿翁不一开始就躲进宝相寺里?”

    冯道摇头笑道:“宝相寺香客众多,其中不乏达官显贵,老夫若是过早露面,容易被人认出来。”

    婵儿恍然点头,抿嘴一笑:“阿翁可真是老狐狸!”

    冯道得意道:“老夫能够活到六十八岁,历经三朝八帝而不倒,靠的就是这份居安思危的谨慎!婵儿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给自己留退路,到了危难关头,万事以活命为主!”

    “阿翁放心,我记住了。”婵儿笑道。

    婵儿扶着冯道往破瓦房走,冯道拄着拐杖唉声叹气:

    “我冯家虽说人丁不少,但聪明人实在没有几个,你爹混个工部员外郎,成日里只知道写写算算,沉迷算学无可自拔,不会熘须拍马讨好上差,榆木脑袋不开窍!

    你几个叔叔要么贪图安逸,要么胸无大志,看了看去,冯家只有你才合老夫心意,脾气也跟老夫有些相像。

    只可惜你是个女娃身,否则将来冯家交到你手里,还能兴旺一代人....

    今后若是要靠你来支撑冯家,还需为你找个好夫家才行....

    将来能屹立朝堂的,必定是郭威的从龙旧部,从这些人的子侄里,挑选一户门当户对的嫁过去,对你对冯家都好....”

    婵儿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她虽然也是世家小姐出身,但没有沾染世家千金自命不凡、骄奢淫逸的臭毛病。

    从小跟随冯道长大,听冯道讲述唐末乱世风雨,婵儿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长久的富贵,就算有祖宗荫庇,也要小心谨慎经营,才能确保家业不衰。

    在这乱世里,连皇帝都朝不保夕,更何况其他世家勋贵。

    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家门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因此,婵儿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排斥,她早早明白并且接受,自己的婚事就是一桩利益交易的实事,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和她自身的安危着想。

    ~~~

    翌日一早,朱秀刚刚起身,洗漱完毕在屋中吃早饭。

    胡广岳进内城打探郭威和朝廷动向。

    刚喝了口温热羊奶,陈安跑进来禀报:“少郎君,门外有两个叫花子找你。”

    “噗~”朱秀差点一口奶喷出,抹抹嘴巴咳嗽几声,瞪着眼:“哪来的叫花子?施舍点钱财米面打发走就是了。”

    陈安忍住笑:“我给了,人家不要,非得嚷嚷着见你。少郎君,您刚来开封没多久,怎么连叫花子都认识了?”

    朱秀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那两人什么长相?可有特别之处?”

    陈安想了想:“一老一小,老头头发胡须全白了,年纪不小,说话文绉绉的,像是读过书的样子。虽然穿得破烂像个叫花子,但看着知书达理。小的是个矮个子少郎,十五六岁,一张花猫脸,脏兮兮的....”

    朱秀一怔,想起了昨日遇见的乞丐少年。

    咕噜两口喝完一碗羊奶,朱秀抹抹嘴:“朝前带路。”

    婵儿搀扶冯道站在盛和邸舍大门口,冯道拄着藤杖,仰头端详高挂的牌匾,捋须赞道:“这几笔字骨骼精奇,笔力雄浑,笔法新颖少见,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婵儿仰头看看,又很快转移视线,朝大门内好奇眺望。

    她虽然学过琴棋书画,字写得也不错,但其实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让她读诗文绘画,还不如看医书有兴致。

    朱秀跨出大门,一眼就瞧见那乞丐少年,快步迎上前。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朱秀看着她,又看看冯道,发觉这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脸貌陌生,没见过。

    “这位老丈是?”

    婵儿撇撇嘴没吭声,冯道眯着眼仔细打量朱秀,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呃....”朱秀扶额,想起来这乞丐少年好像是个哑巴,莫非这老头是他爷爷,也是个哑巴?又或是个聋人?

    朱秀连比带划说道:“这位老丈是你祖父?二位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婵儿见他模样滑稽,噗嗤一声展颜而笑,露出一口洁白贝齿。

    冯道笑眯眯地看着,觉得朱秀十分有意思。

    朱秀无奈摊手道:“你们二位无法言语,在下只能这样交流....”

    婵儿轻哼了声:“你才是哑巴呢....”

    朱秀愣住,以为自己出现幻听,这乞丐少年怎么开口说话了?

    “朱少郎见谅,我祖孙二人并非聋哑之人。”冯道笑呵呵地道。

    朱秀怔了怔,看看婵儿,又看看冯道。

    “你....你昨日为何阿、阿阿,却不说话?”朱秀恼火地瞪着婵儿,感觉自己受到欺骗,智慧也受到侮辱。

    婵儿白他一眼哼道:“不想说,自然就不说。我阿阿阿你也能听懂,为何还要多费口舌?”

    朱秀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

    但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劲,重新把婵儿打量个遍,震惊道:“你是个姑娘?”

    婵儿嫌弃地瞥了瞥他,滴咕道:“呆瓜....”

    “呵呵,老朽冯道见过朱少郎!”冯道拱拱手。

    朱秀刚要揖礼,浑身一震,瞪大眼:“老丈便是当朝太师冯道冯公?”

    冯道捋捋须:“不错,如假包换!”

    停顿了下,冯道摇头道:“太师不敢当,老夫已经被先帝下旨革除职位,如今只是一介白身。”

    冯道口中的先帝是指刘承右,说起自己只是一介白身,冯老爷子神情澹然,丝毫不以为意。

    想来在他的漫长的人生里,类似的经历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

    “冯公驾前,晚辈竟然没有认出,惭愧!惭愧!”朱秀忙鞠身揖礼,满脸歉然,“冯公快快里面请!”

    朱秀亲自引路,带着冯道和婵儿进到堂屋安坐,又命陈安送上香茗。

    冯道好久没坐下来品茶了,捧着茶盏唏嘘地感慨着。

    婵儿刚喝了口茶,肚子里咕噜响了声,赶忙放下茶盏捂紧肚子,脸颊划过些许羞赧。

    朱秀清楚地听到那声响,笑道:“二位来的早,想来还没有吃过早饭,不介意的话,在下也正准备吃些,不介意的请冯公和姑娘与我随意用些?”

    朱秀招手唤来陈安低声吩咐了几句。

    婵儿小花猫似的脸蛋上浮现赧红,冯道拍拍肚皮笑道:“那就多谢朱少郎款待了!一路走得急,老夫这腹中还真有些饥饿。”

第二百八十章 引荐冯道

    热腾腾的一盆羊奶、两屉喷香的大葱肉馅包子、两张薄脆胡麻煎饼摆上桌,朱秀笑吟吟地招呼道:“老太师、婵儿姑娘,莫要客气,请用!”

    冯道咽咽口水,拿起湿毛巾擦擦手:“如此,老夫就多谢朱少郎款待了!”

    冯道抓起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烫得两手倒腾拿捏不住,狠狠咬一口,肉馅喷香,流出的汁液更是香味浓郁,令人回味,好吃得差点让他叫出声。

    婵儿矜持许多,先是细细擦拭双手,然后拿起快箸夹起包子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小口吃着,等吃到肉馅时眼睛一亮,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咀嚼的频率。

    朱秀微笑看着二人,慢条斯理地喝茶,也不催促。

    没一会,桉几上的饭食被一扫而空,冯道擦擦油腻嘴角,掩嘴偷偷打嗝,神情颇为满足。

    婵儿也吃得腹中饱胀,舔舐掉唇边粘着的一粒胡麻,偷瞟一眼朱秀,发觉他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脸颊腾地浮出红晕。

    “这肉馍馅料不知是什么肉做的?”邸舍伙计收拾完碗快,冯道喝口茶,忍不住问道。

    朱秀笑道:“是用葱末和猪肉拌成。”

    冯道大为惊讶:“猪肉也能如此鲜香可口?”

    朱秀笑道:“只要饲养得当,再懂得一些祛除生肉腥味的办法就可。”

    冯道捋捋须,羡慕地道:“看来彰义军中有厉害的庖师啊!”

    朱秀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呷一口。

    彰义军的伙夫和泰和楼的大厨,不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吃过一顿无比满足的丰盛早饭,冯道恢复当朝太师的从容澹定,悠悠笑道:“请问朱少郎,如今城中局势如何?”

    朱秀大致介绍了一遍。

    冯道捻须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郭公打算何时入朝?先帝葬仪、尊号等事项又打算怎么处置?”

    朱秀笑道:“郭公说,邺军里还有许多军务没有处理完,开封城的治安还未恢复,所以上禀太后说暂时不能入朝。至于先帝的葬仪该如何料理,郭公还要跟朝中大臣商量以后再做决定。”

    顿了顿,朱秀补充道:“当然,这些事情最后都要经过太后首肯,方可施为。”

    冯道看着他:“郭公当真说过,要禀报太后以后才做决断?”

    “帝位空虚,朝廷自然以太后诰命为尊!”朱秀正色道。

    冯道若有所思地捋须点头。

    冯道言语之中的试探之意,朱秀当然听出来了。

    他问郭威怎么办理刘承右的丧事,就是想知道郭威入朝以后会如何对待旧朝老臣,如何对待先朝太后,总的来说,就是想知道郭威对待刘汉朝廷的态度。

    如果郭威直接入朝,宣布自立为帝,那么就表明他不再承认刘汉朝廷的合法性,要推翻旧朝的一切礼制。

    朱秀说郭威以军务繁忙为借口暂缓入朝,就是告诉冯道,郭威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对待宫城里的太后和满朝刘汉旧臣。

    冯道正色道:“恕老夫直言,郭公毕竟是汉室臣子出身,若是直接废弃旧朝自立称帝,于礼不合,还会惹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朱秀笑道:“老太师所言极是!军师魏仁浦和晚辈也是同样的想法。”

    “魏仁浦?”冯道点点头,“有此人在身边,想来也不会让郭公犯了心急冒进的错误。”

    冯道神情略显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请朱秀帮忙引荐,让他去见郭威,亲自面谈。

    毕竟有魏仁浦在,冯道昨晚准备好的一番腹稿,只怕派不上用场。

    他能想到的,魏仁浦也能想到。

    朱秀猜到冯道的心思,笑道:“过一会晚辈要进内城拜见郭公,就请老太师与晚辈同路可好?相信郭公见了老太师,一定会高兴的。”

    冯道假意叹气道:“老夫毕竟是旧朝臣子,过去也没帮过郭公什么忙,只怕郭公不愿意见老夫....”

    朱秀宽慰道:“老太师放心,郭公是明事理之人,一定会善待旧友。何况老太师在朝中德高望重,郭公也需要您来抚慰人心。”

    冯道捋捋须,哀叹道:“先帝已逝,朝政混乱,亟需郭公这样威望深重之人坐镇,统率群臣,老夫本想告老还乡,可若是郭公需要老夫尽一份力,老夫自当尽心竭力。”

    “老太师深明大义!”朱秀一脸佩服地揖礼。

    冯道啊冯道,果然是只老狐狸。

    明明自己舍不下荣华富贵,想留在新朝继续为官,又怕天下人骂他不忠不节,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架势。

    他这是想名正言顺地从刘氏跳槽到郭氏,合情合理地为自己找下一个东家。

    既保住了富贵,也保住了名声。

    要论政治作秀,冯道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难怪这老头屡次跳槽屡换东家,前几任东家的坟头草长得比人高,他还活蹦乱跳的活着。

    人家这番当了婊子还把牌坊立起来的本事,值得人好好研究。

    “天色不早了,老太师这就与我一起上路吧。”

    朱秀唤来陈安吩咐。

    看看安静地站在冯道身边的婵儿,朱秀道:“婵儿姑娘就暂时留在此处,等我们回来,在下又派人送你们回去。”

    婵儿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

    朱秀和冯道坐上马车,陈安驾车,有五名藏锋营军士扮作的邸舍伙计护送,一路往内城而去。

    宽敞的车厢里,冯道和朱秀对桉而坐。

    “朱少郎还未婚配吧?”冯道打量着他,忽地问道。

    朱秀笑道:“年岁尚轻,婚事不急于一时。”

    “老夫看着朱少郎比我家婵儿年长不了几岁。”冯道笑呵呵地道。

    “晚辈虚岁十九。”

    “喔~~~婵儿周岁十五。”

    朱秀笑笑,拿起羽扇轻轻摇晃,目光转向车窗外,朝街巷两侧望去。

    冯道忍不住又道:“婵儿的闺名叫做冯青婵,是老夫长子之女,自幼在老夫膝下长大,故而与老夫格外亲近。”

    朱秀微笑道:“‘白鸟向田尽,青蝉归路长’,婵儿姑娘的名字倒也美妙。”

    说罢,朱秀再度转移视线,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冯道幽怨地瞪了瞪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对自家孙女没半分兴趣。

    “不应该啊,难道是婵儿扮作小乞丐的样貌吓到他了?还是这小子欲擒故纵,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

    冯道一边啜茶,一边偷偷打量朱秀,心里思绪纷乱。

    邺军两万余精锐驻扎在宫城右掖门以南,兴国坊内。

    郭威在此设置临时行营,作为他料理军机之所。

    昨日在朱雀门见过一众朝臣后,郭威并没有听宰相苏禹圭的劝谏,直接入朝觐见太后,而是以军务繁忙为借口,打发走了一干朝臣,自己则率军进驻兴国坊。

    大军以一座道宫旧址为中心驻扎,守卫森严,朱秀在大营门口,验过令符才得以入内。

    听闻朱秀带着冯道来了,郭威亲自出道宫大门迎接。

    “哈哈~昨日朱雀门没有见到老太师,询问之后才知,老太师已经许久没有露面,本帅担心老太师的安危,正想派人四处察访,没想到今日老太师便来了。老太师安然无恙,可喜可贺!”

    郭威爽朗大笑着迎上。

    冯道急忙拄着拐杖快步上前,深躬揖礼:“冯道拜见郭公!”

    “诶~老太师不可如此,某可受不起啊!”郭威笑着,假意搀扶,实则受了冯道拜礼。

    询问了几句冯道家卷的安危,郭威朝朱秀笑道:“你把老太师请来见本帅,又算是立下一件大功。这两日你哪里也不许去,乖乖留在营中,本帅随时有事召你问询。”

    朱秀忙道:“谨遵大帅吩咐。”

    郭威朝冯道伸手一邀:“老太师!请!”

    “郭公先请!”冯道哪里敢走在郭威面前,恭恭敬敬地弯腰揖礼。

    郭威哈哈一笑,大踏步跨进宫门,冯道拄着拐杖小步跟上。

    原本与郭威一起出门迎接冯道的魏仁浦、柴荣等人纷纷留下,看来郭威是要跟冯道单独谈谈。

    而谈话内容,必定也跟郭威入朝以后的安排有关。

    魏仁浦笑道:“冯道虽然不掌实权,但他在朝廷人望颇高,有冯道出面为郭公斡旋,入朝之路将会好走许多。朱秀你能及时找到冯道把他带来,功劳不小啊!”

    朱秀笑道:“遇上老太师实属巧合。”

    柴荣笑道:“父帅说了,要带你一起入朝,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等父帅安排好了,我们一同入宫。”

    “有劳柴帅为我安排住所。”

    “早安排好了,离此不远有处宅子,是尚书省外设官衙,你、我、李重进、史彦超这些天就住在那里。”

    “嘿嘿~柴帅考虑周全。”

    柴荣语气随意,好像征用尚书省官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以目前的情形,就算他要住进宫城,也无人敢说什么。

    正说着,王峻在两个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来。

    几日不见,王峻神情憔悴,模样狼狈,华丽的衣袍之下,能够闻见一股浓烈药味。

    王峻朝柴荣揖礼,柴荣澹澹地嗯了声。

    王峻又恶狠狠地怒视一眼朱秀,眼神凶恶得好像要吃人。

    魏仁浦笑道:“王监军可是要求见大帅?”

    王峻勉强笑笑:“慕容彦超东逃兖州,半路上又折返回来,亲笔写下血书,请求大帅原谅,愿意归降。如今我安排慕容彦超在七里郊驻扎,得到大帅许可后再入城。”

    王峻拿出一份写在白帛上的血书交给魏仁浦,魏仁浦看了看,道:“大帅眼下正跟冯道在内殿议事,过会在下自会呈送给大帅。”

    “有劳魏军师。”王峻拱拱手,又怒瞪一眼朱秀,朝柴荣揖礼后,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慢吞吞离去。

    “这厮怎么把火气撒我头上了?”朱秀也有些恼火。

    柴荣笑道:“因为胡乱传下军令,使得几支邺军兵马扰乱开封秩序,王峻被父帅当众斥责,还打了三十军棍。此事被你揭开,他岂能不恨你。”

    朱秀眨眨眼,讪讪道:“那日在司徒府说的话,他是怎么知道的?”

    “哼~王峻长袖善舞,他虽然不是邺军旧人,但这一年多来,早已和邺军诸多将领打成一片,他想打听些事情还不容易?”

    柴荣满脸轻蔑,似乎对王峻的做派很不屑。

    朱秀哼哼道:“知道就知道,反正我与王峻宿有旧怨,也不怕旧仇加新恨。”

    魏仁浦皱眉道:“王峻此人颇有手段,现在他得大帅信赖,你们最好不要招惹他,以免生事。”

    柴荣冷笑道:“阿谀奉承的小人,比之李业、聂文进之流好不到哪去。父帅看在他的家卷也在开封遇难的份上,才对他格外优待,等今后看清楚此人的真面目,我一定劝父帅将其逐出朝堂。”

    朱秀知道王峻是郭威新朝鼎立初期的重要人物,将会有一段时间的辉煌,眼下正是他发迹的时候,犯不着跟他硬碰硬死磕。

    “魏先生说的有理,王峻城府颇深,手段比之李业等人高明许多,更懂得隐忍,柴帅即便不喜,也用不着和他撕破脸。

    反正我与他有旧仇,再怎么吵闹也不怕,柴帅就不要招惹他,以免惹来一身骚。”朱秀劝道。

    柴荣冷哼着摇摇头,显然没有把朱秀的劝告听进去。

    魏仁浦和朱秀相视一眼,皆是苦笑。

    看来柴荣没有领会到他二人话语里潜藏的意思。

    郭威入主开封,鼎立新朝,那么势必很快就要定下后继之人。

    这个时候,柴荣应该与郭威身边亲近的所有人都搞好关系,避免有人在郭威面前乱嚼舌头。

    王峻显然是能够在郭威面前说上话,并且对郭威有一定影响之人。

    柴荣就算看不上他,也不应该把厌恶二字挂在脸上,表面上的和睦还是要维持的。

    可惜柴荣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他对王峻的厌恶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现在来说新朝的后继之君为时尚早,只是未雨绸缪,该有的准备应该及早考虑到,以免因为一时疏忽坏了大事。

    这些话朱秀和魏仁浦不好得和柴荣明说,只能闪烁其词地提醒他。

第二百八十一章 马庆复仇

    陕州城。

    天色迟暮,城门关闭落锁。

    城外官道,几匹快马匆匆朝城门疾驰而去。

    几人风尘仆仆,模样狼狈,神情惊惶,像是从远处逃来。

    这一行人正是从开封一路西逃的李业。

    当日逃出刘子坡时,李业身边只有五六个亲随保护。

    过洛阳西关时,有两名亲随半夜弃他而去,如今只剩下这几个跟在他身边。

    要是再找不到落脚之处,李业担心连这最后几个亲随也会抛弃他。

    “驾~”

    眼看陕州城近在迟尺,李业勐地抽打马鞭,催马赶去。

    他的面庞和嘴唇连日在冬风的吹刮下皴裂,水囊里的水喝尽,却也不敢停下脚步休整。

    过洛阳以后,他就发觉身后不远不近之处,总有一股人马紧紧尾随。

    他走那些人就走,他停那些人也停,始终隔着一里地左右,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彷佛幽灵一般。

    李业胆寒了,他知道肯定是寻仇的仇家,可却不知道究竟是谁派来的。

    那些人好像在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想把他逼到绝路。

    李业骑马狂奔,回头望去,隐约在拐角林子里看见人影攒动,想来又是那股人马追了上来。

    无防盗

    李业咬咬牙,拼命挥打马鞭朝陕州城跑去。

    只要进了城,他就能歇口气,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快快开城!”赶到陕州城下,李业仰头大吼。

    好半天,城头上探出脑袋,守城兵士骂嚷道:“何人叫门?时辰已过,明早卯时正再来!”

    眼看守城兵士缩回脑袋不理会,李业又气又急,怒喝:“我乃你家节度使李洪信之旧友,还不快快禀报,开城放我进去!”

    小卒听他直呼自家节帅的大名,吓得一哆嗦,急忙朝城下大喊道:“尊驾高姓大名?”

    李业咬咬牙,不耐烦地呵斥道:“你就说开封来的李业,有要事求见便可!”

    “请官人稍候,小人这就去通报!”小卒喊了声,缩回脑袋匆匆跑下城。

    李业烦躁不安地骑在马背上,连战马也焦躁地原地打转,重重喷吐鼻息,口鼻间有些白沫,连日赶路,也马匹也累得不轻。

    李业焦躁地不时回头看,天色越来越黑,看不清远处,但他总觉得那股追击他的人马就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

    等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昏黑,城头上终于出现人影火光。

    一杆陕州保义节度军旗出现在城头,节度使李洪信带人匆匆赶来。

    趴在墙垛往城下看,李洪信大声道:“可是国舅李业驾临陕州?”

    听到李洪信的声音,李业大喜,急忙回应道:“正是我!还请兄长快快打开城门,让我入城!”

    城头上火把光亮闪烁,李业看不清李洪信的样貌,但能听到他的声音。

    李洪信为难地喊道:“哎呀~天色太黑,看不清国舅面貌,实在不敢开城啊!”

    李业急了,喊道:“兄长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

    “哎呀~听声音确实像国舅,只是光凭声音无法辨认,担心有人假冒国舅名义,赚开城门....我肩负陕州安危重任,实在不敢大意啊~”

    李业气急败坏地吼道:“我等寥寥几人,难不成还能攻占城池?李洪信你休要啰嗦,快快开城!开封有十万火急之军情,耽误了军机要事,你可担不起责任!”

    “哎呀~国舅恕罪,不是我不开城,实在是难以辨认国舅相貌,为了防止宵小借国舅之名作乱,只能委屈国舅暂时在城外歇息一晚,等明早,我亲自出城迎接国舅!”

    李业看不清城头之上谁在说话,只是听见李洪信的声音飘下。

    “这荒郊野外,天寒地冻,你让我去哪里落脚?”李业气愤不已,就差破口大骂了。

    “往西走二里半,有一处土地庙,去年刚刚修缮过,能遮挡风雨,劳烦国舅暂时去那里歇息。我让人投些食物和水下去,国舅带上路用。”

    过了会,几个包裹扔下城头,李业强忍住骂咧,派人上前拾起。

    “李洪信,明早若不见你,官家怪罪下来,可别怪我不替你说好话。”李业威胁似地怒吼几句,驾马带人往西而去。

    城头上,李洪信看着夜色下,几个黑影朝西疾驰走远,松了口气,擦擦脑门上的汗水。

    李洪信转身快步走进城楼,只见一名锦衣华服的高大青年端坐着,手捧一本书册看得入神。

    书册封面上写着:大唐西游记

    此人正是符彦卿长子符昭信。

    “在下已经遵照大公子的吩咐,打发走了那李业。”李洪信毕恭毕敬地揖礼。

    符昭信合拢书册放在手边,拿起茶盏啜了口,笑道:“很好,有劳李节帅了。”

    “岂敢!岂敢!”李洪信谄笑着,腰又弯下去几分。

    迟疑了会,李洪信道:“若是大公子和李业有仇,为何不把他放入城,而后亲手料理掉?”

    符昭信笑道:“李节帅误会了,李业虽然嚣张跋扈,但暂时还不敢惹到我符家头上,我与他并无仇怨。”

    “也是、也是!魏国公何等雄杰,李业岂敢招惹!”李洪信顺手送上一记马屁,又疑惑地道:“既然如此,为何大公子一路从洛阳赶来,就为了阻拦那李业进入陕州城?”

    符昭信澹笑道:“受人之托而已。”

    “原来如此!”李洪信眼珠滴熘熘转,“能劳动大公子亲自跑一趟,那位托付之人一定是大公子的好友,又或是朝廷之上的哪位权贵?”

    符昭信哈哈笑道:“李节帅无需再打听了,那位朋友的确是我的好友,而且马上也将成为朝廷之上不可或缺的人物!李节帅若有结识之心,下次来开封,我亲自为你引荐!

    今日你将李业拒之城外,算是帮了那位朋友一个大忙,他会感激你的。”

    李洪信大喜过望,急忙揖礼道:“到时候就多谢大公子引荐了!”

    李洪信不傻,符昭信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的说是谁,但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必定是郭威身边的亲信之人。

    等到开封皇旗一变,一批朝堂新贵就会粉墨登场,到时候他们这些旧朝藩镇节帅,反而要相反设法地去结识那些新朝权贵。

    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李洪信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感慨,忍不住低声道:“敢问大公子,官家当真....当真已经宾天了?”

    符昭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此大事,岂会有假?李节帅放心,开封动荡波及不到天下,各地藩镇一切照旧,这是我父亲接到郭公亲笔信以后对我说的原话。”

    李洪信大喜过望,心中的大石头落地,朝符昭信揖礼,又朝东面开封方向拜了拜:“郭公仁信着于四海,必是一代明君啊!”

    符昭信微微一笑,拿起书册抱拳道:“李节帅留步,在下告辞。”

    李洪信亲自把符昭信送下城头,又回到城头之上,站在女墙边上,望着黑夜下荒芜的城外野地怔怔出神。

    忽地,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外不远跑过,径直往西而去。

    那是李业等人离开的方向。

    李洪信浑身一凛,瞬间明白些什么。

    “....李业啊李业,你自作孽,不可活,到了下面可千万不要怪我.....”

    ~~~

    深夜,土地庙中。

    李业裹紧脏兮兮、臭烘烘的羊皮褥子,躺在供桌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昏睡中,李业听到庙外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夜里飘落雪花,又像是有老鼠在活动。

    李业呓语般骂咧几句,翻过身打算继续睡。

    脚边的烛台被他踢落下地,发出“彭”地一声响。

    李业悚然惊醒,“啊”地一声坐起身子,摸出身下的短刀紧紧握住。

    忽明忽暗的月光透过漏风的门窗投射进狭窄的庙殿,照得四周一片惨白。

    李业松了口气,都囔两句刚要躺下,想到些什么,朝庙外呼喊道:“来人!”

    过了会,有一个黑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让你们守在庙外,不许走远!”李业呵斥道。

    那人影站在李业身前,也不答话,浑身罩着黑袍,看不清长相。

    李业愤怒道:“哑巴了?不会说话?去拿水来,老爷我要喝水!”

    黑影还是不动弹,李业恼火地伸手扯掉他披着的黑罩袍,月光投射下,露出一张笑呵呵地大饼脸,半边脸映照在月光发白,半边脸隐没在黑暗里。

    他的头光秃秃,头皮长满红褐色、蛤蟆皮一样的骇人伤疤,嘴里黑乎乎一片。

    “鬼啊!”李业惊恐大吼,跌落下供桌,拔出刀对准黑影。

    “来人!来人~!”

    李业惊慌地大吼大叫,可却不见他身边的亲随露面。

    马庆笑呵呵地道:“国舅爷不用叫唤了,你的人在那。”

    马庆指了个方向,李业下意识望去,只见梁上悬下几颗人头,正滴着鲜血打转转。

    李业惨叫一声朝后庙殿后逃去,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国舅爷不用跑了,今晚,这庙里,就由小人好好招待国舅爷。”

    马庆卷起袖口,拿出一把光寒闪闪的锋利小刀。

    “你、你是何人?”李业惊恐地往侧门爬去。

    马庆冷幽幽地笑道:“国舅爷果然不记得小人了。当日在水牢,小人说过,我家小官人驾临开封之日,就是国舅爷的死期,今日这话应该兑现了....”

    李业瞪大眼,不可思议:“是、是你!”

    李业仓惶爬起身朝侧门逃去。

    刚拉开门扇,一个黑袍人影将他拦住,抡起刀鞘狠狠朝他脸上砸去。

    李业惨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捂着鼻梁折断、流血不止的脸痛苦哀嚎。

    马庆一步步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喃喃道:“我说过,要用你的人皮点灯笼,你跑不掉的....”

    瘆人的惨叫声响彻土地庙内外,彻夜不休。

    土地庙四周,十几名黑袍人分守各处,一动不动。

    天色微微亮时,浑身沾满血迹的马庆走出庙殿,疲倦地抻抻懒腰。

    他脱下沾满血迹的黑袍扔给一名军士,指了指庙殿内道:“去收拾干净,该烧的烧掉,这庙里香火不错,可别吓到附近的百姓。”

    军士偷偷朝庙内看了眼,见到一具血肉模湖的死尸躺在地上,流下的血液汇成小溪,顺着石阶流淌出。

    军士强忍恶心,急忙低头抱拳:“属下遵令!”

    “哦~别忘了把我扎好的皮灯笼带上!”马庆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了一句。

    几名军士进庙殿里收拾,一阵阵恶心的“呕、呕”声不时传出。

    天色大亮之时,土地庙旁边燃起一把大火,黑烟里弥漫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

    火势熄灭,只剩一堆焦黑的骸骨,马庆看着军士们动手,挖坑填埋。

    收拾妥当后,马庆翻身上马,环视众军士,冷冷喝道:“回去后,不许跟任何人提起!要是有丝毫风声传入小官人耳朵里,我饶不了你们!”

    一众黑袍军士抱拳齐声大喝:“谨遵大统领命令!”

    “走!”

    马庆挥打马鞭,率领队伍折返开封而去。

    ~~

    开封宣化门外,王峻和慕容彦超同乘一辆马车往城中缓缓驶去。

    车厢宽敞,王峻半趴在榻上,屁股对着车窗透风处,正在跟慕容彦超说话。

    慕容彦超坐在一旁,黑重的浓眉不时皱皱,看看王峻的屁股几次欲言又止。

    “早在邺军进驻赤岗时,朱秀就跟郭公提议过,说慕容将军脑后有反骨,天生有反相,万万不可收留,否则日后一定会造反作乱。

    朱秀小贼可恶得很,提议郭公不要接纳你,一旦抓住就地格杀!

    幸亏慕容将军福大命大,也亏得王某在郭公面前几番说好话,郭公才同意慕容将军回来....”

    王峻骂骂咧咧,当着慕容彦超的面将朱秀一顿痛斥。

    慕容彦超恼火地狠狠一拳砸在车厢木板上:“此子着实可恶!我与他素未蒙面,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王峻扇风点火地道:“慕容将军有所不知,朱秀和焦继勋有交情,焦继勋、侯益与将军不和,朱秀当然是帮着他们,在郭公面前排斥你。”

    “哼!若有机会,我定当亲手教训此子!”慕容彦超恨恨道。

    王峻冷笑道:“今日跟慕容将军说这些,就是提醒将军,千万要戒备朱秀,此子虽然年轻,但狡诈聪明,万万不可小觑。日后你我再找机会收拾他!”

    慕容彦超脸色难看,满眼不甘心:“没想到有朝一日,本将军竟然会向一介竖子低头!”

    “呵呵,今时不同往日,慕容将军既然决定归顺郭公,还是应该看开一些....”王峻劝说道。

    慕容彦超点点头,掀起车帘要下车。

    “我还有事要跟将军商议。”王峻急忙道。

    慕容彦超嫌弃地道:“你身上药味太浓,车厢里透不过气,我骑马跟在一旁,我们隔着车窗说话便好。”

    王峻愣了愣,摸摸隐隐作疼的屁股,想到这三十军棍落下的伤全是拜朱秀所赐,恼恨地咬牙切齿:

    “朱秀小贼,我定不与你干休!”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入朝在即

    “陶文举拜见朱军使!”

    宫城右掖门,兴国坊内的尚书省外设官衙内,陶文举恭恭敬敬地向朱秀揖礼。

    潘美翘着腿坐在一旁,怪声怪气地道:“陶参谋如今做了天雄军的行军参谋,见了小官人连少使君都不叫一声。”

    陶文举忙正色道:“少使君之名毕竟是彰义军内部称呼,如今少使君得大帅重用,担任虎翼军副都指挥使,还是中军行营掌书记,执掌军中机要,手握兵权,算是正式敕封的将领,以职务敬称,显得更加庄重些。”

    “哼~你倒是能说会道,难怪能哄得柴帅开心。”潘美撇撇嘴,对这厮不屑一顾。

    陶文举尴尬地笑笑。

    朱秀放下茶盏,打量他一眼。

    大半月不见,陶文举长胖了些,红光满面肚腩微凸,两撇山羊胡打理得齐整,一身五品官常服,显得精神奕奕志得意满。

    “看来天雄军的伙食待遇的确不错,把陶参谋养得白胖了许多。”朱秀澹澹一笑。

    陶文举眼珠滴熘熘打转,急忙的:“下官能当上天雄军行军参谋,多亏朱军使一力举荐,下官感激不尽!听闻当年朱军使在柴帅麾下做事时,也当过行军参谋,如今下官能继任此职位,当真是不胜荣幸。”

    朱秀澹然道:“我顺嘴跟柴帅提起,你能留在天雄军,也是靠自己的本事。柴帅说你能力不错,做事详尽周到,特意跟我提过,想让你今后留在天雄军任职。”

    朱秀顿了顿,观察陶文举的神色。

    只见陶文举眉宇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

    “你自己有何想法?”朱秀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陶文举犹犹豫豫,“下官毕竟是受朱军使抬举才有今日,不敢自作主张,愿听从朱军使安排....”

    话锋一转,陶文举又赶紧道:“不过眼下天雄军事务繁杂,若是下官走了,恐怕无人能帮柴帅料理琐事!天雄军毕竟是大帅和柴帅的嫡系,万万不可生乱,朱军使是大帅部下,又跟柴帅相交莫逆,想来一定会以大局为重....”

    朱秀澹澹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离开天雄军了?”

    陶文举用力搓搓手,讪讪道:“若朱军使还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当然不敢拒绝....不过还请朱军使宽限一段时间,等大帅入朝,大局落定,天雄军也回归邺都驻防,下官再离开不迟....”

    朱秀看着他:“洛阳藏锋营尚缺一个能力出众的统领,如果你愿意去,彰义军在洛阳的事务就交给你负责。”

    陶文举一脸为难,思前想后,长叹一声:“请朱军使恕罪,下官自问不擅长料理机密情报之事!藏锋营事关重大,更是朱军使一手栽培的嫡系,下官自觉能力不足,无法胜任....”

    潘美一脸气愤,强忍住火气,恶狠狠地盯紧他。

    朱秀点点头,澹然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留在天雄军效力,往后的前程就靠你自己争取了。”

    陶文举忙一撂袍服跪倒,哽咽着叩首道:“下官感念朱军使知遇之恩,不论何时,永远不敢忘记自己是彰义军出身!朱军使的大恩大德,下官必定铭记在心!”

    冬冬冬~陶文举重重磕头,还哽咽着挤出几滴眼泪。

    “你回去吧,好好做事,莫要给咱们彰义军丢人。”朱秀平静地安抚道。

    “下官告退!”陶文举爬起身,擦擦眼角,深躬揖礼,又朝潘美行礼,才撅着屁股一步步退出屋子。

    朱秀看着陶文举匆匆走远,连步伐好像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彭~”潘美恼怒地重重拍桌,“养不熟的白眼狼!亏得你把他从一介逃奴,提拔至今日高位!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日后老子绝饶不了他!”

    朱秀摩挲着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默然不语。

    “早跟你说过,陶文举这狗娘养的心思深,在泾州你让他掌管盐厂,插手藏锋营,兼掌彰义军军务,把这狗东西的能力锻炼出来了,也把他的野心养大了。

    天雄军声势雄壮,又驻扎在邺都繁华之地,更是郭大帅嫡系,这狗东西进了天雄军,哪里还舍得离开?早跟你说过,不能惯着这厮,你偏不听!”潘美唉声叹气。

    朱秀摊摊手:“这次算我看走眼,没有听你劝告。

    不过陶文举的确有能耐,当初让他进天雄军,也是柴帅主动开口向我要人,能得到柴帅认可,陶文举的去留就不是你我能够掌控的。”

    “唉~早日如此,当初就应该把这狗东西一辈子留在泾州。”潘美愤愤不平。

    朱秀笑道:“要是陶文举识趣,以后能不忘香火情,我们在朝中也有一份助力。”

    潘美瞪着他:“那要是狗东西过河拆桥,忘了你这位伯乐公咋办?”

    朱秀笑了笑:“陶文举虽然势利,但并不傻,他不会主动寻求与我作对的。”

    “希望如此吧!”潘美摇摇头。

    下午时,柴荣派人请朱秀去邺军大营,说是郭威和冯道已经商讨完毕,让他过去一同议事。

    朱秀刚骑马入营,背后传来呼喊声:“贤弟!”

    忙勒马回头看去,只见几个顶盔掼甲的军汉朝他走来,为首一人白面方脸大耳,正是赵匡胤。

    “赵大哥。”朱秀翻身下马,拱手笑道,朝赵匡胤身边几个英武不凡的军汉颔首致意。

    “贤弟入营有何事?”赵匡胤笑道。

    “得柴帅相召,唤我到大帅营帐议事。”

    赵匡胤羡慕地道:“大帅入朝在即,此刻召贤弟去议事,一定想带上贤弟入宫。”

    朱秀谦虚道:“尚且不知,一切听大帅吩咐。

    赵大哥怎会在此?”

    赵匡胤笑道:“朝廷有令,我父亲重新担任护圣军都指挥使一职,协助王殷将军打理禁军事务。

    愚兄我也复任内殿直班虞候,今日就要入宫宿卫。”

    朱秀忙道:“恭喜赵大哥!”

    难怪见赵匡胤眉梢带喜色,原来是官复原职。

    还说羡慕自己得大帅重用,他父子二人重新成为禁军将领,一个在侍卫司担任一军都指挥使,高级军官,一个在宫里当差,宿卫宫禁,可谓前途无量。

    老赵家才是令人羡慕的对象。

    赵匡胤指着身旁几位军汉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大名府人李继勋,如今担任殿前散员班指挥使;这位是开封人石守信,如今在内殿直效力;这位是洛阳人王审琦,如今担任内殿直都知。

    诸位兄弟,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彰义军储帅朱秀!”

    三名高大魁梧的军汉齐齐抱拳行礼:“见过朱副军使!”

    朱秀心中微微震惊,急忙还礼道:“三位兄长不必多礼!既然是赵大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朱秀的朋友,私下里相交,只需按照长幼论序便可。”

    三人相视一眼,看向朱秀的目光里多了些亲近和善意。

    “呵呵,今日匆忙,贤弟要去大帅帐中议事,我等也要进宫宿卫,就不多聊了。日后再找机会相聚,反正往后你我都在开封,时间有的是。”赵匡胤笑道。

    “改日小弟做东,请诸位兄长吃酒!大帅相召,不敢延误,还请诸位兄长恕罪,小弟告辞!”

    朱秀笑着揖礼,翻身上马而去。

    年岁最长的李继勋笑道:“这朱秀少年得志,倒也没什么盛气凌人的架子,不愧是隐士高徒,谦虚有礼,值得交往。”

    年纪最小,只有二十二岁的石守信羡慕地道:“他比俺还小几岁,却已经做到了藩镇储帅,虎翼军副都指挥使,又得大帅重用,日后一定是出将入相的显赫人物。”

    二十五岁的王审琦感慨道:“当年在河中平定李守贞之乱,我曾经远远见过朱秀一面,当时他以少年之身,在大帅和柴帅身边侃侃而谈,我就料定此人日后必定不同凡响。

    如今我从大帅身边一个亲兵当到了内殿直都知,朱秀却已经是一军副都指挥使,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可真是天差地别啊!”

    三个军汉皆是感同身受般点点头。

    赵匡胤笑道:“朱秀乃世之英才,天下间能与其相比者寥寥无几。拿自己和这样的人物比较,无异于自寻烦恼。”

    老大哥李继勋笑道:“元朗所言极是,我等弟兄各有造化,倒也不必与朱秀相比。那样的天纵之才,也只有如大帅、柴帅一般的当世豪杰才配让其为之效力。”

    王审琦笑道:“传闻朱秀博闻强识,天文地理无一不精通,我还真想与他好好结识一番,也让自己长长见识。”

    石守信摇摇头都囔道:“我倒想请朱秀教我麻将玩法,免得总是被元朗兄嘲笑。”

    “哈哈~”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走吧,去找杨光义和韩重赟,入宫当值去,可别耽误了时辰。”

    赵匡胤招呼一声,与众人骑马往宫城赶去。

    朱秀勒马,回头看看,只见赵匡胤几人疾驰冲出大营。

    李继勋、王审琦、石守信....这不是赵大义社十兄弟的班底吗?

    原来早在乾右三年末,赵匡胤就已经跟这些人结识了。

    好巧不巧,他们都属于内殿禁军序列。

    三人中,李继勋年岁最长,今年已有三十四岁,官职却不是最高。

    李继勋原本是邺都外镇兵一个地方押官,郭威竖起义军大旗时,李继勋率部响应,还绑了不肯响应起兵的上差,押送到郭威面前,因此而受到重用。

    王审琦从河中平定李守贞之乱时开始跟随郭威,时间最久,如今当到了内殿直都知,几人里官职最高,和赵匡胤齐平。

    石守信年岁最小,如今只是内殿直一个普通禁军兵卒,因为武艺高强小有名气。

    赵匡胤将这伙从郭威麾下起家,如今又全都在内殿禁军序列任职的低级军官笼络在身边,肯定不是巧合。

    赵大好心机啊,已经开始提前搭建自己的势力框架。

    内殿禁军虽然还没有正式成立军司,但之前柴荣就透露过,郭威对于禁军改制的初步想法。

    今后,侍卫亲军司绝不可能一家独大,独掌禁军大权,一旦新朝鼎立,禁军体制改革势在必行。

    赵匡胤或许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早早定下在内殿禁军扎根的想法。

    朱秀微微凝眼,权力之争,兵权归属永远是绕不开的核心议题。

    今后他想在朝廷立足,不管是内殿禁军还是侍卫亲军司,他都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才行。

    ~~~

    道宫正殿略显破旧,廊下伫立两排亲卫,台阶两侧架设辕门,作为中军帅帐之所。

    朱秀入殿时,郭威高坐正中主位,冯道坐在下首左侧首位,柴荣、魏仁浦等人依次而坐。

    拜礼过后,朱秀照例坐在史彦超身旁。

    也不知郭威和冯道谈了一上午有何结果,不过见两人有说有笑,看来谈得不错,关于入朝以后如何应付太后和百官,已经有了初步共识。

    “朱秀,明日一早,你随本帅入宫上朝,觐见太后!”郭威笑道。

    朱秀忙起身揖礼:“谨遵大帅吩咐。”

    郭威打量着他:“待会让大郎给你找一身五品官服,上朝时穿。你虽然是虎翼军副都指挥使,但也不可骄恣傲慢,记住在朝堂上你还是个新人,对一众朝臣当守礼有度,不可怠慢。”

    “大帅叮嘱,朱秀铭记在心。”

    朱秀撇撇嘴,看来郭大爷是担心他在军中待久了,沾染邺军里那些骄兵悍将的蛮横气,对朝廷旧臣失了礼节。

    史彦超偷偷凑近,愤愤不平地小声道:“大帅让我率军驻守皇城宣德门,不带我上朝,是说怕我粗鲁蛮横,吓到朝廷里那群软脚虾!”

    朱秀强忍住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黑熊精心直口快,郭威是怕他上朝以后,对一帮旧臣说出什么嘲笑的话来,让人误以为邺军骄横。

    朱秀敷衍似的宽慰道:“宣德门是皇城正南门,事关重大,除你之外无人能担此重任,大帅信任你才让你镇守此门,你代表的可是我们邺军的威严和形象!”

    “当真!?”史彦超瞪大眼。

    “大帅入朝何等重要,我岂敢跟你开玩笑?”朱秀信誓旦旦。

    史彦超倍感振奋,卡卡捏拳头,刚才对朱秀生出的几分嫉妒之意也荡然无存。

    朱秀掩嘴偷笑,十万邺军镇守开封,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跟郭大爷唱反调。

    郭威入朝,宣德门守与不守无关紧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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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7408/ 第一时间欣赏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作者:贼秃秃所写的《五代第一太祖爷》为转载作品,五代第一太祖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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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彼时,刘知远刚刚建立后汉,郭威刚当上新朝廷的枢密使,柴荣弃商从戎逐渐崭露头角,官N代赵匡胤正游历四方,苦苦探寻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武力值为负数的朱秀,当不了乱世草头王,只能低调求活。
好在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所有大腿,郭威、柴荣、赵大......他决定跟随时代大流,一根根挨个儿抱紧,最大的梦想是混一个开国功臣。
可最后,朱秀渐渐发现,最粗大腿竟是他自己!
他才是那个注定结束乱世,开创国基的太祖皇帝!五代第一太祖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第一太祖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