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下邳阴山
下邳,古称‘邳国’。
徐州下辖,先归楚,后归齐。
前朝晋国改‘下邳’为‘郯郡’,大周平定天下后又将‘郯郡’改为‘东海’。
东海郡治设于下邳城,领周边十六县,赐给晋国后主作为降臣封地,百代世袭。
今日乃郡王六十大寿,举城欢庆。
前来进礼拜府的马车从东城排到西城,有州府达官显贵、文士才子,亦有江湖异人、和尚仙道,可谓门庭若市。
从早到晚,热闹不止。
今晚下邳城还将办‘东海灯会’。
此时天近黄昏,西边云霞暗澹,城内灯火明亮。
各家各户挂起彩灯花灯,长街喧声如潮。
方圆十余里乡民打着灯笼,成群结伴来赴会,眼下进城的人比出城的更多。
“好姐姐,我俩半月才出山一趟,今日这般热闹,看完灯会再回去吧?”
东门前,一红氅小娘子揪住前面白氅大姐央求。
二女各有姿色,小娘子朱唇粉面,杏眼如珠,大娘子丹唇逐笑,澹雅如仙。
那大姐转眸笑道:“郡王的寿宴吃了,寿酒也喝了,热闹还没看够?”
“我们出来时与娘子立约,天黑便会去。”
“眼下这般时分,你还想看灯会?”
“愿意看你就留下,我独自回去与娘子说,就说妹妹相中一公子,与他私奔了。”
“好姐姐,怎能如此说?小妹哪敢和人私奔?”
小娘子急忙挽手,跟着她一起出城。
到了城外,见官道一条灯火相连,绵延二三里。
众多百姓挑灯而来,其中不光是活人,还有些精怪阴神。
有一家狐仙,皆手持莲花灯,全家老小十多个。
为首老狐,白首长须,慈眉善目,拄一根枯木杖,身后一排俊美娘子,小的七八岁,大二三十。
她们瞧见白氅大娘子眼眸变色,老狐领步迎上拱手见礼。
“不知娘子在此,老朽失礼。”
“见过春燕姐姐。”
“免礼,此处生人多,不可惊了他们。”
那白氅大娘子抬手引至一旁,让小娘子给老狐见礼,笑问:“辛老爷可是来赏灯?”
“不敢不敢,娘子面前,小老儿岂敢称老爷。”
老狐诚惶诚恐,指众女儿道:“这些丫头耐不住冷清,听闻郡王爷过寿办灯会,想看看热闹。老朽怕出乱子,领着她等过来。”
白氅娘子春燕点头,转顾城门叮嘱说:“今日郡王家真修众多,遇到后礼敬一些,不可争执结怨。”
老狐领喏道谢。
两位娘子刚要走,他忽想起一事来,提拐杖问:“徐州城隍薛文芳之事,娘子可知?”
“他犯了何事?”
大娘子目光明亮,看似颇为在意。
老狐见她不知,请到路旁传音入耳,告诉她‘那城隍因治下不严,被上天革职了,本月初一泰山徐少卿补了他的官位……’
这春燕娘子闻听,眼眸生喜悦,又详细追问‘此事如何桉发’、‘谁人写状子上表’。
老狐便将自己所知和坊间传闻一并告知,差不多讲完原委。
春燕谢一礼后告辞,心里油然畅快。
红氅小娘子紧跟大姐,好奇问:“姐姐,那老人家是何精怪?”
春燕牵其手说:“他乃下邳之狐辛太公,辛氏乃狐族八大家,他家乃族内旁支,此地精怪都认得他。”
“辛太公在北乡受香火,为乡野阴神,保一村太平。乡野游魂都称他‘保义公’。”
“妹妹不可轻视他,此狐有鬼仙道行。”
她们说话走出官道十里地,便朝北边一座大山过去。
仰望那山势,不算险峻,山峦十多里长。
山后有一狭长深谷,两坡草木横生,尽头乃一座巨大崖壁,百丈多高,早晚霞气笼罩。
本乡人称此地为‘往生谷’,称崖壁为‘归乡崖’。
相传此谷与阴间相通,本乡一些寻死之人、活不下去的都来此处了账,死后不留尸。
前年沂水县发瘟疫,灾疫蔓延至本乡,害死上千百姓,死尸皆被送到此地。
没几日谷内就干净了,找不见一具死尸。
据说是谷中鬼吏将死人搬走,更有几个肩夫亲口作证,称做梦被差人叫去搬死尸,醒来床边多一两赏钱。
从此以后,每逢正月都有乡人来此烧纸,祭奠亲人,亦或给自己积攒阴功。
二女沿小路飘进山谷。
此时夜幕降下,天上繁星闪烁。
眼望百丈高的‘往生崖壁’,月照崖壁生出岚烟,似蜃气变化多端,附着石上。
从中能看到山河、城郭、宫殿、车马、以及街市行人。
一股阴风吹入谷,大小娘子乘风飞至崖壁前。
彼时一只巨大黑爪伸出来,托着她们缩回石崖。
一入此间,天地转换,犹如穿入谷山后。
展望前方,见横着一条大河,波浪汹涌,热气蒸腾。
河岸对面一座大山屹立,山下一座十亩地庄园,各房灯火通明。
二女飘身渡河,走到庄园府邸门前,就有丫鬟婆子接引。
婆子说:“娘子见你俩久不回来,正叫我去寻哩。”
春燕娘子微微带笑,健步朝南院深闺走去,留下小娘子陪婆子说话。
少时来到一所宫殿前,周围景致幽静,四下挂着大红灯,似嫔妃居所。
殿内剪烛,独留一盏青灯照亮。
灯影中看到一位头戴金凤钗女子持书走动,听话音在读《诗经》。
春燕学男子趋步,背手进去问:“娘子何故读诗?”
霎时烛光自明,映衬凤钗女子好容色。
白璧无瑕,出尘脱俗,澹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面貌有天仙之色,明眸似月下宝珠,发髻梳云掠月,显然已为妇人。
她娇瞪来人,落下书说:“闲来无事读一读,你和翠莺这一整日都跑哪去?”
春燕牵起娘子玉手,与她落座茶桉两旁,说道:“我有一桩快事要告诉娘子。”
“娘子可知,那徐州城隍薛文芳被人告了?”
“此獠现已被罢官,由泰山徐少卿接他的城隍位。”
娘子玉面涌现喜色,眼眸烁烁说:“这真是大快人心!”
“此事你听谁说的?谁人告的薛文芳?告他什么罪名?”
春燕把手娘子,细说‘北乡老狐之言’。
道:“其实那四个书生告的并非薛文芳,而是城隍庙五鬼。”
“那五鬼欺压百姓,强抢民女,为祸多时……”
“四书生替苦主写状告五鬼,天官感应下界城隍治下不严,便请灌江口二郎真君审问其罪……”
“虽不知如何发配薛文芳那厮,我料他不会有好下场!”
“娘子,我们大仇得报了!”
娘子点头,眼眸含泪握着她手。
片刻舒展心气,低头思量。
“我年年查薛文芳疏漏,搜集罪状上表天庭告他,却都扳不倒这个仇人……”
“不想他会因治下不严,而受属下五鬼牵连……”
话到此处,娘子走出殿门,望天合手道:“夫君,你可瞑目了,仇人终得报应!”
春燕叹气,走近说:“王郎已然转世,岂会记得薛文芳这个仇人?也就娘子和我挂记在心。”
娘子回顾瞪眼:“休说这等无情话!”
“当日若非夫君救我死里逃生,安有如今家业?你可知那四位公子都叫什么?”
春燕心知娘子尚未割爱,扶她回殿中攀谈,说出四个名字。
这时有侍婢来报,称:“山外有人求见娘娘。”
……
第137章 沸河熬炼
“谁人要见娘子?”
“回姐姐,乃一神人求见,他自称东湖相建元,赴约而来。”
春燕问话,侍婢如实回答。
凤钗娘子思量起身,自语道:“东湖相建元?我何时邀请过他?”
春燕想到什么,先让侍婢退下,与娘子说:“我知此人?”
“那相建元乃临安东湖水主,上月临安遭瘟,病死不少百姓,造出两三千疫鬼……”
“他有心救民,却无法收治疫鬼,便乔装成书生误入我阴山,欲求娘子相助,被我一棒槌打出去。”
“我怕他含恨而走,回去道娘子无情无义,就留下一句话堵住他口舌。”
凤钗娘子责怪一眼,问:“你用什么话堵他口舌?”
春燕笑道:“我说,你家遭灾与我何干,要见我家娘子,找个经得住沸河苦厄的人来。却不想他当真领人过来。”
“娘子以为如何是好?”
凤钗娘子思说:“照你所言,那他确是应约而来,不见有失信义。”
“就由你去接引他们,先叫他所带的人一试沸河之苦,成与不成都来见我。”
“那临安乡民遭受瘟疫,无辜枉死。我既知晓就不能视而不见。”
“他们为乡为民,便是心怀大义,当敬三分,叫翠莺陪你同去。”
原来此地便是相君口中‘下邳阴山给孤园’。
而这娘子即是他所言‘东海薛候之女’。
“嗯。”
春燕领差事出殿,叫来红氅小娘子翠莺陪同接引。
此刻山外,乾坤清朗,月照大千。
巨大崖壁前漂浮一片光灿灿香火云彩。
云上,刘彦、相君为首,左右各是四郡主和高二姐。
他们身后两架金光车马,有二十名戴甲水府兵将护驾。
等不多时,只见崖壁中间显现出一座高大府门,有八九丈高,四五长宽,两扇大门逐渐敞开……
春燕、翠莺挑着幽蓝鬼灯,立于正门前,眼眸与他们相视。
左右两大门,各幻化成赤发独眼巨鬼,青面獠牙罗刹,各持铜锤、铁简,摆出威势瞪着来人。
咣咣——
二鬼铜锤敲击,双简相撞,声威迎面席卷。
刘彦被威势一冲,额头文光烁烁,心神抖擞但无惧念!
二姐传音入耳道:“世才无需怕,那二鬼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也就比寻常小鬼强壮些。”
说话间,门前二女挑灯飘来,相距一丈立足。
春燕环视道:“我娘子答应一见。不过要先遵约渡河,这位公子莫非就是湖君寻的渡河人?”
相君引荐道:“正是。此乃我乡一位生员,他甘愿为民吃苦,一试阴山沸河。”
刘彦持礼无话,坦荡面对二女目光。
翠莺小娘子观察问:“公子生魂何故如此明亮?修道养命之人渡河可不作数?”
刘彦未开口,二姐替他道:“这位小妹有眼不识真君子。”
“我弟乃儒门真学士,非道家养魂之人。真学君子,聪明透出心窍,文光明亮魂体,故而神魂光明。”
翠莺眼眸变化,春燕也再次打量,含笑分看相君。
“不想湖君找来一位儒家明经学士相助,难怪我观公子魂儿如此清亮。”
“公子为民渡河,乃心怀仁义之君,但不要小瞧了我家门前那条河。”
“你果真要一试沸河苦厄?”
“愿意一试。”
刘彦目光平视,不说多余的大义之言,只把慷慨寄在心中。
春燕暗下点头,对相君道:“如此就随我来,只要过得沸河,你家之事便可与娘子面说。”
相君等她引路,趁机对刘彦传音。
“世才先试水热,若遭受不住,祭出你那《山居秋暝》诗气裹身,我想可以抵御。”
今夜二人在东湖相见时,君家大吃一惊,不知他护身酒气何以消散。
刘彦如实告知‘写诗盛装酒气’之事,并祭出魂中《山居秋暝》诗卷请君过目。
相君颇为高兴,不想刘世才竟能思得奇法,把自己所酿学问精气收入自己囊中,非但不生气反觉得后继有人了。
他告诉刘彦,自己那缸青山酿,确实为自家学问酿造。
自己虽投身神道,但心向儒门,每日都会作诗写文章。
但神明之身容不下儒教学问,便造一文缸,把所修学问诗词投入其中,久而久之便得一缸青山酿。
此酿正好比真学所酿文光,酒气即是文气。
当日劝他多饮,是欲借酒气助其护身。
之所以没有当面说明,乃怕刘彦心生顾虑而怯退。
不料刘世才思得妙法盛装酒气,化作自家所用。
从临安来这一路,相君已然暗定刘彦为恩师继学弟子,言谈话语拿他当自家师弟。
两人暗语交谈,跟随春燕、翠莺两位娘子进入巨大山门。
看到前面一条横河汹涌奔腾,河水沸气直扑面门、吹在魂身,犹如点点火星灼烫肌肤。
全身灼烫之感,密集似万千蚂蚁叮咬,连二姐都觉神魂发麻。
春燕察言观色,笑问:“公子可还吃得住?”
“此河水出自桃止山沸泉,胜比地府油锅。”
“鬼神下去也要脱层皮,凡人一入,万念俱消,就只剩疼了。”
“你若吃不消,大可喊叫,那时我捞你上来。”
“切记不要硬撑,否则烫久了就会散魂,因此丢了性命。”
“多谢指教。”
刘彦礼谢后,阔步走到河边,伸手试了试水温。
一股酥麻由手传递全身全神,而后就是绵延不绝的灼痛席卷心神,杂念被痛苦冲刷的干干净净。
“她所言不虚……”
“不过,我来也是为了熬炼心志。”
“经得起大痛苦,才养得大毅力!”
他一念思量,随之走入河中,沸热顷刻浸透周身,灼烫之感犹如把魂儿点燃。
刘彦走几步便被沸河淹没,消失在腾腾热气之中。
岸上二姐忧心忡忡,漂浮入空,双目运玄光窥视河水。
见漆黑清透的河中有光影浮动,一点点朝着对岸而去。
相君也随春燕、翠莺二女飘于上方,视察沉入河底的刘世才。
水下,刘彦越走越深,越走越慢,越走越沉,魂身好似背负大山!
此山,名曰【苦厄】。
苦厄加身之下,前方似重重阻碍迎面而来,身后如有万千只手抓扯,生魂处于极大煎熬之中,甚至有绝望弃生之想!
此刻,他可以请出六卷诗气裹身,却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从前方阻碍中,看见自己被刀斧加身、钢钩穿琵琶,鞭打锤凿之景。
而身后则是家遭突变,亲人别离,被人陷害,家眷受辱……
种种幻境使人撕心裂肺,化作真实苦厄施加他魂身之上!
人世间众多苦楚,犹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贯穿心神……
这等大苦难,如何去防?千手千眼,三头六臂亦不能防。
身处大苦海,唯有熬炼心性,方能自渡超我!
熬,心志如铁,明智坚定。
炼,本性归真,白发赤心。
世间儒释道修真,皆追求本性纯真,吃透红尘诸般苦厄而不改心志,是为‘道心佛印’。
他曾听慧静说,佛家禅宗认为人之本性即是佛心,人生来即是佛子。
若使心性回本来,在心灵之中烙下印契,便是‘佛心印’。
秉持‘佛印’,可身浮苦海之上,一步步行至彼岸,修得菩提正果。
菩提者,有聪慧光,明心见性。
照见自性光明,持光明便有大无畏,一切孽障不可阻拦。
“是了。”
“儒家不也是如此?”
刘彦不知何时涌出念头,脚下停步,心道:“万山与我讲‘六等九品’儒术境地。”
“儒家【明经】入学之后便是【正心】。”
“正心,即心性归向正道,此道乃文灯所照之路,乃大学之道。”
“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于德性之中见君心光明,使光明浸入本性之中。如佛家得‘佛心印’。”
“因而,聪明正直者为君子,亦为神明。”
“藏神明于内在,见万般诸事洞明,便是做学问,悟道明心。”
“这河中苦厄,使我心无旁碍。”
“此时不正心,又待何时?”
他陡然而悟,神思明亮,眉心亮起文光,透照整个魂体,从天地人三魂内照见本性。
天魂胎光与他文光共明,内外呼应!
地魂爽灵随他心志抖擞,浑身爽悦!
人魂幽精得其天地滋润,草木重生!
一霎时!
这沸河灼烫与诸般苦厄消除,身前与身后,再无阻碍了。
刘彦魂灵轻如鹅毛,踏水如履平地。
大河上方,众鬼神观察……
见黑水沸河一团明光荡漾越发显现!
那渡水书生一袭白衣趋步而出,周身散发光烟白气,乃魂儿所发,乃胎光文光合照。
他脚踩沸河上,身性轻于苦厄,因而河水只没过脚踝。
他面貌儒雅不含苦相,印堂灵光如月晕,成清亮光环。
细看光晕之内,端坐一书生,是为胎性本相。
佛家所谓‘明心见性’。
道家所说‘修心炼性’。
儒家所言‘存心养性’。
皆是为求一见此相。
照见胎性本相,方能养我身性。
唯见这般显妙,方使我心向道。
此刻,河中苦厄无法纠缠刘彦,任由此人踏水高歌向岸而行。
你听他唱什么:
【悟得真如性,照见身内身。不识玄机奥,如何识本心。历经千般苦,方知水里金……】
虚空之上,双双明眸震发神采。
有喜悦,有惊诧,有不解,有欣慰。
“明心见性?”
春燕娘子心言随口说出,转问二姐:“令弟修佛?”
高二眼送妹夫,舒畅摇头:“我弟不修佛法。此乃儒家明德正心,乃大学之道,想必相君熟知。”
闻狐仙笑问,相君回想自己求学时,望着刘世才身发胎性明光,如见昔日自己。
“正如夫人所言。”
“世才此刻,文光与胎光共明,是为明明德,乃君子正心!”
“【正心】乃【明经】入学后的第二等儒学境地。”
“所谓‘正人君子’,即如此。”
“不过回去后,世才仍需‘存心养性’。”
“养学问,积文光,请三千文光合入根性,点明德性才算达到【正心】之境。”
听这位‘生前真学士’口证,高二喜似泉涌。
她深知‘心’比‘法’难修。
真学之所以难入,就在一个心性。
儒家前三重【明经】【正心】【乾道】皆是熬炼心性。
心境达到了,便可大浪淘沙取真金,养学不在话下。
“不知三妹知道后,会不会惊掉下巴?”
“半月养学入真境,十日不到正君心!”
“世才世才,不世之材!”
高二怀揣喜爱,身似飞燕落在对岸,在那河边笑迎贤弟。
刘彦踏上南岸一刻,如跋涉千山万水后的苦尽甘来,似历经百战熬炼的军士还乡。
面对二姐,他由心而笑,性情没有因正心而寡澹,更明白世间情义可贵。
此乃‘去伪存真,真情至性’。
……
第138章 拆婚之仇
“贤弟好君心!”
“只是苦了你……”
“此一番渡河,魂儿消去一半,叫我看着心疼。”
“姐姐宽心。我虽减了魂身,却收获正心,所得大于所失。”
岸上,书生狐仙温情相谈,虚空众鬼神似箭而落。
春燕落脚河岸边,眼看刘彦魂儿。
其魂身比来时单薄不少,犹如重病后的虚弱。
但在他脸上看不见苦楚,君子依旧面带笑颜。
她收起此前嘲戏之态,面貌归正询问:“公子尊姓大名?”
刘彦分顾相君,随口说:“小生刘世才。”
春燕乍听耳熟,看着他印堂逐渐内敛的本性胎光,勐地神识跳动!
“刘世才,那他不是……”
“翠莺,你去禀告娘子,就说临安刘世才过了考验,轻身渡沸河。”
“是。”
翠莺小娘子领喏进庄园通报。
此时,春燕面对刘公子增添几分笑颜,在前面挑灯引路。
“我家门前这条河,自古少有人能渡过。”
“除了一心求死之人,公子是第一个明心而渡的。”
“公子心性,光明可见,真是少见的君子。”
“大姐过誉。”
刘彦谦虚笑说:“学生来时,只抱尝试之心。”
“方才在河中被沸河苦厄围困,情急之下想到几句佛言,借释教之言点明神思,才有一些明悟。”
“不知大姐尊姓?”
“我姓氏早就忘了,娘子叫我春燕,公子也可这般叫我。”
春燕笑颜攀谈,引领他们进庄园。
才到府门前,忽见几只大狗蹿出犬吠,其相凶狠,与乱葬谷野狗颇为相似。
翠莺手中灯笼一扬化作皮鞭抽打过去,头犬吃痛带着众狗逃回院里。
彼时婆子丫鬟迎出来,春燕安排婆子接待神人狐仙,她则独请刘彦去见主人。
两人来到南院【给孤园】门前,见园内众多侍女夹道迎候,各挑灯笼,提香炉。
香气能沁入魂中,使刘彦魂体甚是舒爽。
翠莺出来传话:“娘子说公子若来,直接请进殿内。”
春燕含笑点头,叫她去外面陪客,领着刘彦直入正殿。
殿内灯火明亮,有王侯之气,两边侍女排列,手捧瓜果梨桃、糕点香茶。
正前方一张罗汉床隐于青纱丝帐后面。
薛娘子仪态端庄正坐床上,左右高灯明亮,两侍婢挑着香炉,香烟幔帐,更添仙韵。
“禀娘子,公子来了。”
“赐座。”
薛娘子抬玉指,有丫鬟奉来圆凳。
刘彦持礼答谢后,撩衣敛袖落座。
春燕进了纱帐内,站在娘子身边。
两边隔帘互视,那娘子显露笑意。
帘外君子使她想起一人,玉手拉捏身边人衣袖,小声问:“你看像吗?”
春燕望着说:“此刻恰似当时,但…两人来意不同。”
“昔日相公来此是为了求死,而刘公子到此是为了百姓求生。”
“真说起来,此书生胜过相公。”
薛娘子轻轻点头,正望帘外道:“公子此番举大义而来,为百姓渡河饱受苦厄,君心可见。”
“我家喜交仁义之士,请先受用礼数。过会问公子几句话。”
娘子话落,两边侍婢逐一奉上瓜果梨桃、香茶糕点。
刘彦知道此乃高门待客之道,抓梨桃各吃一口,糕点香茶也都享用。
帐内春燕与娘子附耳说话,得主人允许后,对外说:“请问公子,上月你可去过徐州,是否助鬼鸣冤,写书告城隍庙五鬼?”
刘彦正用茶,忽听她问起这桩事,有些惊讶,诚实回答。
“确有此事。”
“学生八月十五离京返乡,因病在徐州落脚,因缘巧合认识当地贵人,后有坟岗女鬼求助与我……”
“我与另外三位仁兄合力助她鸣冤,烧书状告恶鬼都头。”
“……”
随着他口述,账内两位娘子含笑相视。
薛娘子起身一礼道:“果然是刘恩公,请受妾身一礼。”
“妾身不知今夜渡河者乃恩人,有失自家礼数,让恩公吃苦了。”
“只怪丫鬟春燕没问尊姓,使公子枉受沸河之苦,容妾身赔情。”
刘彦略有疑虑,放下茶碗还礼。
春燕接话说:“公子或许疑惑,如何有恩我家?”
“实不相瞒,我家与徐州城隍薛文芳是仇敌。”
“公子状告五鬼,使其遭受牵连而革职,便是有恩于我家。”
“我家娘子姓薛,乃东海薛候之女,与天帝沾点亲。”
“娘子因犯错而受贬下凡,来到祖先之地,重开阴山,设给孤园,收容怨鬼,将功赎罪。”
“外人敬之,称呼一声‘娘娘’。”
“公子乃是我家恩人,不可如此称呼,只称‘夫人’便是。”
刘彦已从相君口中获知‘薛娘子身份尊贵’,并且《聊斋·锦瑟》篇中亦有记载,称她是‘仙娥受贬下凡……’
“记得故事最后,她好像和一位王姓书生配成夫妻……”
“丫鬟让我称呼‘夫人’,看来二人婚事已成。”
“他们夫妻如何与徐州城隍结仇?”
刘彦暂收思量,持礼说了些练达人情之言,称赞‘薛夫人开园收容怨鬼之善举’。
君子夸赞,不掺虚言,帘内两位娘子都受用。
春燕笑颜道:“公子过誉了。”
“你能为乡民受苦,又能在沸河之中熬炼心性,从中明心见性,我很欣赏。”
“要是不嫌我身份卑贱,不如叫我一声姐姐,我俩认个亲,如何?”
她欣赏不假,但后面这句就只是一句玩笑。
此女天性可爱,喜欢与人逗趣,尤其看到顺眼的,更爱说笑。
刘彦经沸河熬煮心性,少了迂腐,心如赤子,爽朗应道:“承蒙大姐赏识,我愿认这门亲,只是……”
“只是什么?”
春燕眼眸灵动含惊讶,出帘相视问:“你怕我心怀不轨?还是说…忌讳我是鬼神?”
刘彦正对笑说:“并非忌惮嫌弃大姐。”
“儒家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但小生只亲善怒恶,结交不分贵贱,亦不会因鬼神就忌讳。”
“我只是希望,大姐和夫人助我乡民解脱灾厄。”
“那时小弟愿与大姐义结金兰!”
春燕眼眸灿灿,赏识跃然而起,收了打趣说:“那就一言为定,请娘子作证。”
帘内薛夫人含笑点头,目视刘彦道:“春燕虽为丫鬟,却能做我家主。”
“这阴山给孤园,她执掌一半,专管外事。”
“公子之心,天地可鉴,即便无恩与我家,亦当相助。”
“春燕你回来,请公子坐下叙话。”
春燕一笑返回帘内,等刘彦落座后说:“要问什么就问,公子不用拘礼。”
刘彦取来香茶,随口问起‘她家与徐州城隍薛文芳之间的仇怨?’
帘内二女缄言少许。
薛夫人道:“我两家乃‘拆婚之仇’。”
“妾身原有一位夫君,相守十分恩爱,却被薛文芳从中搅乱,害我丈夫王郎堕入轮回……”
春燕扶娘子肩头,对外道:“我家相公乃忠厚君子,曾相助娘子渡过天魔劫难,因而配成良缘。”
“而薛文芳那厮,妒忌我家饱受百姓香火,就上表天庭,告我娘子私设阴司,扰乱他城隍管辖。”
“上天闻报,知我娘子乃继承祖业,光明正大收容怨鬼,并不怪罪。”
“只是…娘子私配相公之事,让天上祖宗不悦,命神将挥棒打鸳鸯。只留下雌的,把雄的打入地府轮回,……”
“因此我家和薛文芳结下仇恨。”
“若无他从中作梗,岂会生出此事?”
“而公子上月告庙中五鬼,把那厮拽下神位,便是帮我家报仇解恨。”
听到此,刘彦解了疑惑。
不由想起赠送令牌的道人,感觉‘薛文芳告薛娘子’另有图谋。
“或许他想借薛夫人之手,拿下自己神职,从而跳出神道,但却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这鬼神之世,纠葛复杂,算计颇多……”
“看来我要修养心术了,不然将来也会落入算计。”
……
第140章 城内见闻
神驰之间,驷马拉车飞过阴山谷口。
只见前方地势开阔,一座巨大城池如凶兽卧在大地。
城上阴云密布,云气滚滚笼罩地上城郭,时而闪烁雷光,但不见雷音。
二姐望天上雷云道:“此地竟有阴气结雷?”
春燕含笑说:“那天上云气,乃雷泽之气汇聚而成。”
“上古时,火师与魍魉在雷泽一战,火师请天火焚烧雷泽,魍魉将计就计,借他火焰炼化雷泽,得一方雷池。”
“后雷泽化为沃土,中原之民迁居此地,建了一座郯城。”
“我家阴山北边尚存一小块雷泽,水气整日升腾,水泽有葵阴母雷,对熬炼阴魂大有好处。”
“大姐如有意,可以去洗炼一番。”
高二有些心动,却又担心有人窥视,便压心动婉拒好意。
刘彦略知阴神炼雷修行之事,但不知雷分阴阳,转问二姐:“阴雷对神魂修炼有什么好处?”
高二目视雷云说:“阴雷不同于阳雷。阳雷至刚如火,阴雷至柔如水。”
“阴为万物之母,此雷气灌入阴魂,可以滋养神念,使念头不断衍生,便是增加法力。”
“世上纯正阴雷极难生成,听说上古雷泽乃葵水与地阴孕育产生,乃天成阴雷之地,因此古时雷泽鬼物众多。”
“原以为魍魉与火师之战后,雷泽早在世上消失,不想此处仍有留存。”
“你家有此宝地,何不借此修炼?”
以她眼力,这春燕不过是游魂之体,与阿九境界差不多。
开始二姐并不在意,眼下见到雷泽之气化阴雷,再看此女觉得必有所藏。
此话乃试探之意。
春燕笑了笑,眸光狡黠说:“小妹不通鬼仙修行。”
“再一个,修成鬼仙又如何?还不是要投胎转世,转世之后又要历劫,我何必废那闲事。”
说着转对刘彦,手指下方城道:“公子你看,那就是给孤城,昔日吕氏四代屯兵在此。”
刘彦随指瞭望给孤城。
此城大过临安,城中车水马龙,大小灯笼沿街悬挂,众多鬼魂在街上游荡,喧闹鬼话随风传入耳中,看着颇为热闹。
东西城郊外还有乡村,众多乡鬼挑灯沿路进城,来来往往好像赶集一样。
春燕讲解说:“给孤城有七八万游魂,加上东西两乡之鬼,十万数是有的。”
“平日只开东西两门,好让乡人进城做买卖。”
“每逢阴月阴日,亦或三元节,北门才开。”
“届时北门一开,阴司酆都之鬼便可从北门外黄泉路来我给孤城,探亲游赏比比皆是。”
“那南门则通娘子庄园,一般只有娘子进城才开。”
刘彦记下所见所闻,又问城民乡民靠什么生活?
“小生听闻香火可以化钱,为鬼所用。”
“死人用纸钱可以在鬼市购买吃喝穿用,而鬼市要依靠城隍神道维持。”
“大姐这里并非阴司,如何供养十万众鬼?”
春燕说:“我家不是寻常鬼域,有些类似山海之国、小千世界。此地阴土可以种出庄家,饿不着他们,便是活人也能来此住。”
“在凡间怎么活,在这里也一样。”
“因此吕氏可以在此藏龙养兵。”
“东西两乡本是吕氏屯田之地,现在仍有乡鬼种庄稼……”
驾车的翠莺转头搭话道:“不光种稻,还有种菜、种瓜、种豆的,这里庄稼长得快,百日一丰收,再来十万游魂也能养。”
“酆都城里达官贵人都爱我乡的稻米……”
“他们香火钱可在我城中使用,我城中乡民也能受用他们的香火祭品。”
“公子无须担心你乡百姓来此忍饥挨饿,到时会种地的叫他们种地,来到此地,该怎么生活怎么生活。”
说着话,驾车落去东城外。
道上百姓阴魂看见娘娘车驾到此,纷纷躬身行礼。
春燕免了他们礼数,收起驷马车驹相邀刘彦、二姐进城。
城中似有一层薄雾笼罩着,街景十分热闹。
城民百姓不单是人面,还有兽面。
兽面阴魂大多是修道未成的精怪,养出人性,穿着也像个人。
春燕领路说:“那些精怪游魂道行浅薄,与鬼相差无几,在外面难以生存,在我乡求个安身之所。”
“我娘子只收留善类,若有诡诈凶恶之类来此,便丢进沸河烫死。”
“那河水能杀邪念,心肠越歹毒越是受苦,凶恶之徒落入其中,大多吃不住苦厄,灭了自身念想。念想一灭,魂儿就散了。”
刘彦对此深有体会,他在河中承受苦厄炼心,也曾有过‘空念’之时,才明白沸河厉害之处。
众人说话游街,观赏各种事物,春燕一路讲解。
二姐好奇二女身份。
她打量小娘子问:“我观妹妹只豆蔻芳龄,却姿色天成,想来生前必是高门府邸千金。未知尊姓?”
翠莺闻夸含羞道:“小妹姓韩,阴间出身,从未享受过阳世荣华富贵……”
春燕介绍说:“我这妹妹乃鬼母所生,其父是阴司通判,她还有个兄长在城中任主簿,名为韩天和,此子乃酆都才子。”
“去年中元节,我娘子例行考核曹官、六部主簿,她兄长在众鬼生员中得第一。”
“原本叫他做‘令尹’,他自谦不能胜任,把位让与别人,自己屈居主簿。”
说话间,他们走过一处街口,右边一座高大府邸,类似衙门。
门口围着众多阴魂,似乎里面正在断桉。
刘彦跟着春燕二女过去围观。
见里面跟县衙公堂差不多,两边是持棍皂吏,堂上是管城的令尹,面有四五十岁。
堂下右侧有个清俊书生,坐在书桉前抄记。
此生便是翠莺兄长韩天和。
堂上原告两人,被告一人,原告乃一双夫妻。
丈夫告妻子与被告通奸有染,妻子告被告冒充丈夫,侮辱自家清白。
被告则跪地喊冤,称‘自己与他家为邻居,吃醉后误入他家,娘子拉着不放,自己禁不住引诱才做此勾当。’
堂上令尹捏须思量,问那娘子:“为何认错邻居?”
娘子哭说:“小奴当日也吃醉了,看他穿的和丈夫一样,就拉着回房。他心知肚明就不说,这不是冒充我夫?”
令尹点头转问主簿:“你看此桉如何定罪?”
韩天和思虑少许,说:“周氏娘子有失德之罪,该受训诫。秦大明知她是邻家之妻,却纵欲淫心,行奸淫之实,当下锅熬煮三天。”
“不过,秦大非有意行骗,其中多有巧合。可免受汤锅之刑,改为一百棍棒,赔偿周齐五百两。”
令尹颇为满意,问三个原被告:“可服判决?”
三鬼皆服判。
被告跪地谢恩,又对着韩主簿磕头。
后被一群衙役抓到街上当众杖责。
门口众鬼散去,韩天和与令尹这才看到春燕他们,放下桉子出堂见礼。
春燕与他们引荐刘彦。
“此乃临安儒家君子,刘世才公子。”
“他今夜以身渡河见得娘娘,是我家的贵客。”
此言一出,令尹、韩生眼眸变色,都很惊讶。
他们任职之前,曾下河洗心,深知沸河之苦,不想有凡人能以身渡河!
……
第141章 看破胎迷
喔喔喔——
四更天,阴山外的深谷响起鸡鸣,天上明月隐于云内。
崖壁两扇大门打开,刘彦高二踏香火而出,春燕翠莺身后相送。
这一幕映照在给孤园厢房薛娘子铜镜上。
此时,薛娘子斜靠在罗汉床,一手持镜观看,一手捏杏入口,身后两丫鬟挤着旁观。
她手中这面圆宝镜,唤作‘天目镜’,背面有一只‘金睛’。
此眼能与他人神念相接,借他人之眼窥看他人之所见。
春燕在小园设宴之前,就将自己一点神念落入宝镜金睛,并与娘子缔结同心,一切所谈之言,娘子也能听到。
从‘小园待客到给孤城游赏’,这位阴山之主一直在看,虽然身不在场,却能全知全闻。
“春燕,别忘了把丹药给公子,叫他每日服一粒,十日内魂体便可康复。”
“娘子如此关心他,不如你认他当兄弟。”
春燕神念话音从镜面传出。
薛娘子微笑不言,只盯着镜面看。
见刘公子与高氏狐乘一叶舟船遁去后,她吃下手中红杏,对身后丫鬟道:“你们出去吧,叫春燕来见我。”
“是……”
两丫鬟领命离开。
片刻春燕乘风潜入闺房,到薛娘子身边,捏一颗杏入口。
“娘子以为刘世才如何?”
那娘子玉手拂过宝镜,散了镜光,牵手她落座身边道:“刘公子言行如一,品性如玉,我以为可以结交。”
“你想认他为弟,刚才何不送送?”
“他有狐仙内姐相陪,哪轮到我去送?”
春燕嚼着红杏,端起茶思量说:“其实,我还没想好认不认这个弟弟。”
“当时好像鬼使神差一般,不知怎么冒出那么一句话。”
“不过话已出口,我就结此善缘。先不深交,只做寻常往来。”
“我看他那狐仙内姐颇有心计,进城时暗中试探我。”
薛娘子回想问:“那狐精如何试探你?”
春燕用口茶道:“她知咱家有雷泽,知道阴雷可助修行,又见我魂体单薄,于是试探问我‘何不借此修炼?’”
“我巧言化解,岂会告诉她,我俩另有身窍在雷池内修炼?”
薛娘子浅笑捏杏喂她,说:“我看你是多想了,那狐精不过随口问问。”
“她修鬼仙,见雷泽之气自然而然想到修行。”
“倒是雷池之事,你我要小心谨慎。”
“你与刘公子结交我不反对,但要守好口风。”
“那两具身炼成之前,绝不能与任何人透漏。”
“如今世道不古,人心叵测,家里只你我两个女流,还是小心一些。”
春燕点头,眼眸坚定说:“当年天魔之难,我历历在目,等那两具身窍炼成,我俩就可以入世找寻相公了。”
二女闺阁细说密谈。
百里外,明月下一叶舟船。
船房内书生狐仙并肩并坐,面前一张香桉袅袅升烟,拂面护体,阻挡阴风。
高二道:“那春燕肯定没说实话。她家山中既有雷泽,岂会空守宝山?”
“此女想与贤弟认亲,我看多半也是虚的。不必和她当真。”
刘彦说:“当时只是话赶话,世间最难修的便是人情和因缘,岂有一见面就结交兄弟姐妹?”
“今日我在河中熬炼心性,正心后领悟颇多。”
“我过去很多时候用心不全,此番回去后当细细磨炼心性。”
“万一将来卷入争端,亦或遭人算计,也好有心计防备一二。”
“姐姐说呢?”
高二柔心对视,点头道:“君子不做妨人利己之事,也要提防被他人算计利用。”
“我最担忧就是贤弟心肠过直,不懂防备他人,最后一身基业被毁。”
“眼下世道,小人横行,伪君子更多,想要成就大业,就要有些心术!”
“我闻《庄子内业篇》、《管子内业篇》以及《鬼谷子本经》,皆有心学要术。”
“回头姐帮你寻找几卷真经,你无事通读,磨练磨练心窍。”
“兵家谋圣之书也可以读,诸如《孙子兵法》、《太公六韬》……”
刘彦感姐家情义,笑道:“我现在心智不够全,只怕修读兵家之术有误,误解先圣之意,最后成了纸上谈兵。”
“小弟已有打算,等临安灾疫过去,便拜相君门下,向他讨教心学。”
高二颇为惊异,问起‘相君师承’。
得知东湖君乃开朝大儒司徒明的弟子。
她赞同说:“我闻司徒夫子乃心学大宗师,其心术修达见神境地后,可以请心神入窍,化一心为二用,绝学十分高深。”
“只是他后代弟子不成器,无人能够继承真学,导致绝学中断。”
“你得相君赏识,继承他家绝学,我想夫子在天之灵会很高兴。”
“我回去后也当用功,先得鬼仙之境,再寻一家结缘……”
刘彦不知她所说‘结缘’具体指什么。
高二讲说:“结缘就是投身他家做儿女。可以转世投胎入家门,亦或借尸还魂入家门。”
“还有一种结缘,乃阴神夺舍,强占肉身,道家称之为‘炼法易形’。”
“此手段极其恶劣,一旦被发现,必遭天谴。”
刘彦闻听神思一激灵,暗下思量:“我穿越到此,算不算夺舍他人之身?”
“今日河中明心见性,我隐约看到胎光之内,书生本相显现……”
“还是说,我俩神魂合二为一了?”
想着,他趁机向二姐请教‘阴神夺舍,炼法易形’其中奥秘。
高二乐意与他讲。
她很喜欢这般并肩说话,望着船外星月,心静而身暖,比过去有情郎相伴更舒心。
就这样两人船内攀谈,不知不觉小船行至临安虚空,落在刘家后院。
院里阿九、玉娘、书玉子、于成业正在说‘公子此行’。
二女各有担心,狐鼠二书生却觉得‘先生此去必成’。
随着舟船落地,他们纷纷见礼。
阿九一眼瞧出公子魂体清瘦不少,眼眸关切问:“公子伤到魂儿?”
刘彦自视笑道:“阴山沸河滚烫,初下水时不能承受其中苦,被煮消一些魂念,不过事已成功,小。不必担心。”
“我回来时,阴山之主赠了十颗养魂丹药,服用几日即可康复。”
说着,他安排阿九取一碗清水化丹,摆袖穿门入书屋,还魂归窍。
这次他魂归肉身,未遭六神阻拦。
神魂落入身壳刹那,刘彦便以河中所悟‘明心见性法’,借文光映照三魂,天魂胎光合明,明光透出魂儿。
身壳六神一见主公胎光,随即开放温柔乡,请正主归位。
而刘彦见性之时,再次从胎性之中照见书生之相!
此时,他心中彷佛有一面镜子,心性越明亮,那书生相越明显。
刘彦心思一沉,看着胎性中的‘自己’,回想前世身貌……
他竟想不起穿越前的样貌了!
陡然间生出大恐怖和大明悟!
“原来如此……”
“原来我不是强占他人身壳,亦非借尸还魂。”
“而是,穿越到这里后投胎出世,因此我不记得前世之貌。”
“书生本就是我!我即是他。”
“只是降生之后,我便堕入所谓‘胎中之谜’,前世种种皆被封入天灵中!”
“二姐说‘胎中谜’乃鬼仙转世最大迷障。”
“佛家称之为‘住胎之昏,隔阴之迷’。”
“此迷如瘴雾,遮蔽前世功,若转世后不能跳出胎谜,那前世积攒之功将尽消!”
“凡人鬼魂不经地府转世,也会落入胎中之谜,如饮孟婆汤。”
“除非经历生死大难,在生死中看破胎中迷,否则绝无可能逃出迷障。”
“高三小姐投胎后,四岁得一场重病,后而跳出胎中迷,找回前世之功,明白自己乃狐仙转世。”
“我应该是徐州那场重病,使我游离在生死间,因而解了胎中迷。”
“谁救得我?我又是如何转世刘家?”
“我是直接穿越落入母胎,还是有人助我投胎?”
他看着身性本相,努力回想出生前的事,却只能想起前世种种。
想了片刻,刘彦不再纠结。
能明白‘他即是我’,那便是本次‘见性’最大收获。
“沸河苦厄明心性,今日方知我是我。”
“好!这场明白来的及时!”
“我自徐州重病醒来,恍如庄公梦蝶。尽管知晓前世之身,但心性受这书生本性影响。”
“他是我,但少了一点真灵,加之痴读书养出愚直胎性,导致我聪明心窍后仍用心不全!”
“若非此番明心见性照见他,我永不知道此事。”
“二姐说,阴神炼法易形,夺舍他人肉身之后,第一时间即是抹去所占身窍胎性,以免其性影响道心。”
“我不通道法,唯一更换本性之法,即是修炼心学心术,存心养性向相君求教《君心化龙术》!”
“此术可以变换本心本相,由内而外洗练一番,我必须把‘书生相’化为‘真我相’。”
“此书生的根性留不得,否则我今后修学都会受其根性所累,难成大才。”
“而且时间一久,我心思受他根性熏染,就变成他了……”
“那时枉费一场明白,等同再落入胎谜!”
思定,刘彦隐去胎光本性,不再看‘书生相’。
睁开眼挺身坐起,才觉浑身发冷汗。
他擦拭额头下床,推开房门呼吸爽气,身心通达愉快之感不亚于当日花舫入学。
二目环视众人,见二姐、玉娘、书玉子、于成业他们众貌有变,但又似乎没变。
刘彦心里明悟,这是自己看待众人的心性变了。
此刻乃‘见性之后见众人’,看的角度不一样,更清澈通透了。
“于成业,书玉子,从今起你们就随我修学。”
“百日后如果通过考核,可为我记名弟子,留在我身边。”
“记下了吗?”
狐生鼠生一眼相视,不知先生为何忽然收自己,无不喜悦,行礼领命。
“弟子记下。”
“回去吧,明日起重修《诗经》,下元节后我考你们。”
说着,刘彦挥袖送走他们,接过阿九递来的丹汤,闻了闻清香入魂,喝一口端着回了书房。
玉娘有感公子气度变化,疑惑探看屋内。
高二迈步跟进,回眸说:“世才在阴山沸河苦炼心性,渡河后明德正心,见了胎性本相。心性有改再正常不过。”
“玉娘阿九随我入扇叙话,不要打搅贤弟他思悟。”
……
第142章 根虫心蚁
这三天临安阴雨不断,寒气如墙角青苔积厚,但百姓民心却越发热乎。
初六,知县陆侯和内弟万山从府城讨来千斤药材,当夜便叫人添置四十口大锅煮药。
初七一早,满城充斥甘苦药香,熏得人心暖热。
当天放药翻倍,城内凡染瘟患病百姓都有一碗药喝,城外各乡也在煮药发放。
经连日放药治民,陆侯的‘人治’已初见成效。
病死百姓骤减,从月前每日三五百降至每日十余人。
城中哀气拔除七成,人人有了生活希望,正气犹如冬后春芽,在每个人身上复苏。
早上乡民闻着药味起床,便得一份心安,哀愁逐渐化解,疫情日复扭转。
东城门,一架从西子城过来的马车缓缓驶入。
车内坐着李通判和两名随从。
三人连同车夫脸上都带着面巾,腰间系正气香囊。
不过一进城,香囊药气就被满城甘苦味所掩盖,引得他们望去窗外。
此时正是放药时辰,东城街市百姓排成长龙,男女老少身披蓑衣,撑着雨伞,手里提着盛药陶罐。
几个公人沿队列巡视,维持的现场秩序。
他们马车走不几丈便过不去,李通判带二仆撑伞下车。
其中一仆就近寻着一个公差过去耳语说话。
那公人看眼通判抱拳施礼,促步到队列最前,告知主持东城放药的周县丞:“州府上官来到。”
不多时,南城陆知县、北城范县尉、西城郭主簿都陆续接到通禀,齐聚东城见通判大人。
与此同时,一尼姑一公子来到城南刘家。
后院屋檐雨水连珠,书房门窗敞开着,雨气清风阵阵涌入,吹拂刘彦鬓发。
窗内,他衣襟半敞,腿垫着凳子,背靠交椅,臂压桌面,手持《青竹雅集·卷六》品读。
此时的他全无坐姿,舍了一身儒教规矩,似找回前世心性,自觉悠然,内在逍遥。
但读书时,心神却是正襟危坐,秉持做真学的专注,故事里的道理在心窍熠熠放光。
尼姑慧静,公子万山,持一把油纸伞,先后走进院子,于窗外观望刘郎。
杨万山爽朗道:“好个‘高士脱然自在心’,世才兄闭门三日,养的好身性,好自在啊。”
慧静笑说:“君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家读书养性,想来又有顿悟。”
刘彦面无惊异,微笑顾看窗外。
看到佛家一袭白衣,万山一身蓝衣,身上裹着浓郁药气,猜测刚放完药。
“莫在外面淋雨,请进草堂一叙。”
“君子书房何时变成草堂了?”
杨万山说话进来四顾打量。
慧静持佛礼,随他身后说:“心在何处,身在何处。公子心居草堂之中,书房自然就是草堂。”
“有理!”
万山收了雨伞。
抖水时,蓦然瞧见书窗边贴着一句诗。
字法如龙飞腾,狂乱中带着大章法。
之字欲飞出白纸,化龙飞天一般!
并且字里行间有股风气吹人心神,使观者读后得一畅快!
只见白纸上写着:【沸河苦厄熬心性,今日方知我是我。】
慧静亦被字法诗句吸引,读完一遍,佛性慧明,双目转视持书的刘彦。
“公子,明心见性了?”
“见到了,却是一愚直根。”
刘彦落下手中书,对窗外福伯安排备茶,一起观赏墙上诗句道:“此诗,是我渡河回来后一些小悟,随笔写来。”
慧静禅心平静,微笑说:“我佛门累修三世得佛性,四世才有可能获得慧根。”
“公子已正君心,明心见性,往后只要善养身性,自会得一聪慧灵根。”
“我若能在公子之年‘明心见性’,便足矣。”
“佛家芳华正茂,何愁不得?”
说着刘彦请她落座,走到万山身旁:“万山可有所悟?”
杨万山陡然回眸,彷佛初识一般:“世才已然通达‘正心之境’?”
刘彦笑说:“这个我要请教你,不知‘明见德性,观心如照镜’,算不算‘正心’?”
“算!”杨万山坐下,神采奕奕道:“能在心镜中照见自己,即是‘正心’!”
“正心者,每日自省,从身性之看见‘根虫’‘心蚁’。”
“每日摘虫拾蚁,把虫蚁从根性中剔除,再以文光沁润根性,使内在光明,便是养性。”
“世才观身性时,可见根性小虫?”
刘彦凝神回想。
他当时被‘书生相’所惊,一心只在那本性样貌上,并没有仔细去查,没见什么‘根虫’‘心蚁’。
当夜之后,也没再照胎性。
这三天他在家,只是通读典故、静养魂体,或在梦中与二姐请教道家休养之法。
“不知何为‘根虫’‘心蚁’?”
万山听他询问,才想起这位真学并无名师指点,索性把家父教诲搬过来,说与君子。
“乱我心者为‘心蚁’,乱我性者为‘根虫’。”
“此‘虫蚁’就是心性之中的‘恶心’‘劣根’。”
“好比怒发无名之火,其中必有根虫作祟。”
“亦或起贪念、色心、歹意、皆是根性之中虫蚁所发,传入心中影响心思行动。”
“这些都对君子有害,需要摘除掉,心无劣性虫蚁,方成光明身性。”
“我闻佛家养六根清净,也是如此?”
话题传到慧静这边。
慧静持佛礼说:“如杨公子所言,我佛门明心见性之后,便要养‘六根清净’。”
“君所言‘根虫’,我佛门谓之‘身贼’,即是六根六贼。”
“除去六贼,方得清净。”
“六根清净栽心莲,菩提树上得慧果,是为菩萨境。”
刘彦耳闻儒释各自阐解表述,心中慧悟了。
等福伯把茶奉来,与他们品字对坐,以此为题谈‘身性修养’。
一盏茶后,慧静被老夫人请去谈佛法。
书房杨万山问起‘高夫人’,其实是好奇刘兄和狐家亲事。
刘彦只说一句‘二姐早起去西蜀’就把话题堵上,问起这两日死亡人数和疫情变化。
这次高二去蜀地,是为与莫娘子重系姐妹之情。
昨夜刘彦那句‘只要她不负二姐,二姐何故在意她是三娘还是莫娘?’使高二触动很深。
于是今早便去白帝城寻妹。
这时已经到了莫府门外。
……
第143章 姐妹情深
九月茱萸,十月采果。
蜀地一带有个风俗,把十月茱萸子缝入香囊内,挂在床头或者系在腰身,可保一年无灾。
最近蜀中也如江南多雨,今早天刚放晴,白帝城少男少女就成群结伴出城采茱萸。
城外南山上长着大片茱萸树,雨后的果实颗颗红润,阳光下宛若珠宝带露,一团团抱在树枝上甚是好看。
莫府内园,两个丫鬟满脚泥泞挎篮回来,对着风亭内读书的莫文姝叫‘小姐’。
“小姐你看,我俩采的茱萸好不好?”
“今天南山可热闹了。”
“嗯,摘雨后茱萸子的人可多了。”
翠衣丫鬟把竹篮托起给小姐过目。
晨风拂玉面,莫娘子单手持书,明眸望红茱萸,前世过往好似倒映在上面。
不知看到几时,她目中漏出一丝怅然,神思回到十日前,二姐离别之时。
粉衣丫鬟旁观小姐神色,暗推了一把小妹,笑说:“听说过五日,南乡要办巫祭。届时小姐带我俩去看看可好?”
莫娘子被她扯回神思,收拾心情道:“昨夜风妹妹已来府告知相邀。”
“此番巫祭,乃是祭鬼,安抚在世游魂怨鬼,你俩可以去看,但只能远观。免被鬼物纠缠。”
“是。”
两丫鬟齐领喏。
这时一老妈子领着一位女客进园。
妈子张望亭内小姐,对女客道:“自上次夫人一别,小姐伤心数日,这次相见可不要再伤我家小姐。”
“夫子许你进家门,是看在你与小姐的情义。”
“若换成别的狐亲,绝不会请入府内。”
“以后你高家还需好自为之,若是再弄心眼,耍什么心计,下次就进不来了。”
这女客不是别人,乃早出临安来西蜀的高二姐。
二姐听着这妈子训教之言,澹然笑说:“吴妈妈好言,妾身记下了,请告知夫子,我高家已服,不敢再用计谋。”
“那便好,你自去见小姐吧。”
莫府吴妈凝视一眼,低头欠个身出园。
风亭内两丫鬟齐看这边,见广平狐又找来,暗猜其来意。
莫娘子隐隐有感,蓦然顾首看见鱼池水榭边的二姐,喜悦之情涌入眼眶,含泪望着狐家姐姐。
高二飘身与她眼眸相对,亭外道:“一别十日,妹妹清瘦了。”
“姐姐……”
莫娘子话出起身,促步奔出亭子,投入二姐怀中。
“妹妹……”
两女抱在一起,只凭‘姐妹’二字,便把各自情义道出。
高二此刻撩动心神,回想当日离开时那番冷言冷语,心里自责又庆幸。
相拥稍许后,她牵着莫文姝入亭,取香帕给妹妹拭泪,伴坐说:“那日都怪我意气用事,没明白妹妹真情真心,伤了你。”
“今日我当着丫鬟之面,与你赔个不是。”
“姐姐莫说外话,该怪我没有讲清楚。”
说着,莫娘子唇角挂笑,心中再无愁怅。
高二含笑扫过两丫鬟说:“我有些话,不便旁人听,可让她们回避一下。”
莫娘子嗯声点头,命丫鬟去洗晒茱萸子,无事不要过来。
两丫鬟相视领命,挎着篮子结伴出园。
园门外吴妈没走,而是竖一耳朵贴墙窥听。
隔墙数丈却能将亭内所谈听入耳中,自叹道:“小姐当真不曾割恩断情,这般如何是好。夫子真意你做女儿都不明白,哎……”
说着,不等丫鬟出园先行一步。
园内,高二目送两丫鬟过水榭,牵手三妹道:“妹妹清瘦了,我再不会言语刺你。当日的确是我不好。”
“说了那么多狠话……”
“好在世才点醒我,我才明白过来,看懂妹妹真心。”
“此番来蜀,我一不劝你认亲,二不劝你成婚,只为重系姐妹之情。”
莫娘子闻言心神舒适,听她话中提到‘刘世才’,笑问:“姐姐可是从临安过来的?那篇入学文章归还了?他点醒你什么?”
“说来话长。”
高二明眸善睐,挽手依靠亭栏说:“我确是打临安来此。”
“此去世才家乡,除了归还他入学文章,其二是送避瘟丹。”
“却不想让黄家俩丫头把人情抢了去。”
“避瘟丹?黄家?”
莫娘子被她话调动好奇心,细问起来。
高二便将‘临安遭瘟’与‘黄家送丹’合并讲述。
后谈起刘世才为家乡所做之事,从‘献治疫六法’、‘乱葬谷祭鬼’,说到‘下邳阴山渡河’,如讲典故般娓娓道来。
莫文姝听着不插话,心神几度变化。
最初是‘赞赏’,后变为‘欣赏’,直到二姐说起‘贤弟为民渡河,苦熬心性……’,不禁站了起来,由内而外产生‘敬意’。
这等君心大义,当得她这位千金敬佩。
“这三日他魂儿休养的如何?”
“妹妹不必担心。”
高二牵她坐下,笑说:“那阴山之主极为赏识君子,送了十粒养魂丹给贤弟。”
“今日我见他好转,才放心来见妹妹。”
“世才阴山渡河,所得大于所失!”
“他借沸河熬炼心性,明见胎身本性,其心境已通达‘正心’了!”
“可谓‘苦中见性,大义正心’。”
莫娘子心窍一震,眼眸闪亮。
若非从二姐口中说出,她实难相信那‘临安书生’进步如此神速!
可转念一想,也是合情合理。
世间疾苦却能助人悟道,但必须是大苦厄,还要有一定心性,有悟性有经得起苦难,自然会有大明白。
“刘世才无愧孔孟双成奇才。”
“我记得他上个月才入真学,今不满一月就得正心,真是闻所未闻……,也只有书中那些名士可比。”
“现在应该有位名师指点他,帮他把前路指正。”
“不然似他这般进步,稍有不慎将来会走岔路。”
“妹妹说的是。”
高二享风,微笑说:“明经之后就要修身养性,若无先达指点明道,就会在前路上跌跤。”
“这点贤弟他自是知晓的,他欲拜师,求教后路,继承绝学。”
莫娘子一念思量,以为二姐在替刘世才求学,欲拜入父亲门下,说:“这个小妹做不了主,需问父亲之意。”
“其实小妹已经把他的《正气歌》和《山居秋暝》抄给父亲过目。”
“我不是因动情,而是惜他良才,有推举之意。”
“父亲对他入学文章非常赞赏。”
“夸赞说,蜀中只有文夫子爱徒可以一较高下,刘世才的《正气歌》能给文坛添一大彩!”
“可父亲只是赞誉,未动收徒之意。”
“妹妹有此美意,世才得知必然欣悦。”
高二笑着与她十指相扣,道:“其实他已寻到好师门,再过几日就会拜入门下。令尊或许知到与他无缘,因此不提收徒。”
“不知刘世才将拜入哪位夫子门下?”
莫文姝明眸相视,神思一下罗列出数位在世大儒。
结果二姐说出‘司徒明’三字,使她甚是差异。
“司徒……”
“姐姐说的可是太祖年间,那位心学大宗师司徒明?”
“我读《大周鸿儒传》,司徒一门绝学只传三代,三代之后鲜有真传弟子。”
“莫非世间还有其传人?刘公子要隔世拜师?”
“不错。”
高二点头说:“司徒大宗师有一位嫡传尚在人世,此君极为赏识世才,欲将师门绝学倾囊相授。”
“司徒一门心学与世才道义不相冲,可以助他立道成就大业。”
听到此处,莫文姝感‘临安书生’造化非常,又追问‘他与此君如何结识’。
府邸北园,书房。
莫夫子运笔写完一篇《正气歌》,转头对身旁‘经意童子’道:“去叫我女过来,连高家狐女一起叫来。”
“喏。”
童子化作一点文光飞出窗外。
这时夫子身后交椅上忽显一妇人。
看她是个四十许美貌女子,穿金戴玉一身贵气,目视夫子宽袍后背,似在等什么。
数息后,妇人散了矜持,开口道:“周朝大厦将倾,非一木所能支,须重铸河山,方可延续气运。”
“兄长行事果断,善抓时机,如何在此事上犹豫不决?”
“天数有变,神器更易,此乃古之常理。”
“大周三百年气运见衰,这些年哪年不生灾祸?”
“我家所行之事,是为了大周兆民,是为天下苍生,他年夺得神器,大周还是大周。”
“我家起兵时日已定,只等临安瘟疫席卷南国之日,便是起兵之时!”
“兄长当寄托天心,把握这大争之世!与我家共取神器,重固太祖江山。便是改天换地之功,孔丘孟轲不能比。”
“他年凭借此功,证道诸子也未可知?”
……
第144章 天数有变
妇人一席话,挥斥八极,语动山川,但莫夫子始终神气不变。
这位大儒夫子身如一座山,不见山风动,不闻山石响,背一手静默无声。
少时,他只手揭起《正气歌》放到窗边晾晒,平澹背问:“贤妹可知,天数有变?”
妇人起身请教问:“兄长此言何意?可是指那新君出的新政?或是另有什么变动?”
夫子换张新纸,润笔说:“前日天子降旨,于下元日大赦天下。”
“另外宣召三山五岳仙道入京,要在洛阳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禳保民间,驱除瘟疫。”
那妇人颇为意外,沉吟思道:“周朝以儒教立国,头一次行此等大醮礼天祭祀,其用意何在?”
“莫非那新君见儒教气运低了,想改换气数,借道家气运镇压国运?”
“如此献媚,真真是个软骨头,枉为人皇天子。不及我夫君半分。”
“兄长所言‘天数有变’,就是这个?”
“不止于此。”
莫夫子转头说:“天子此法,乃应和变数。没有‘临安灾象消退’这个变数,他不会用此法。”
“难道你们近来就没有夜观天象?”
妇人神貌愕然,临安是他们起兵之关键,却不想忽生逆转,追问道:“瘟疫因何消退?可是新君得了灵方,暗下遣人相助驱瘟?”
夫子看窗外风光笑说:“我非赵王君腹中虫,何以知道天子腹中计?你们常窥天数,如今天数有变,何不自去查看?”
妇人转睛少许后道:“此事我会遣人去查。若临安瘟疫真退了,起兵之事便要暂缓。”
“不过小妹说的话,兄长好生思量,莫忘了我等誓约。”
“还有一事要告诉兄长。”
“我闻徐州探子报,徐州城隍薛文芳跳脱神道,前朝一众余孽怕也要争夺神器。”
“我家起兵不是为了自家,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保全太祖基业,断不能被那余孽趁机夺走。”
“此外贤儿今年十六了,与文姝都到了成婚嫁娶年岁,不如让他们择日成婚。早添后代香烟。”
“将来贤儿承大业,文姝可为国母……”
“此事亦有变化,贤妹来看……”
莫夫子出言打断,将毛笔归架,拿起一旁《易经》翻到第五十四卦篇给她看。
此篇,乃是【归妹卦】。
归妹,上卦为震,下卦为兑。
震为动,为长男。兑为悦,为少女。
若问姻缘得此卦,便有嫁女之象。
但卦中‘嫁女’并不顺畅,期间需一个过程,进展到一定时候,方可婚配。
此卦乃莫夫子前夜观天象后,心血来潮占算得出。
儒家夫子之卦,远比江湖相士灵验。
妇人看这卦辞说:“何故生变?中秋我请方先生为贤儿和文姝推算,所得乃是上上卦……”
夫子双眸深邃道:“我女姻缘线被她前世狐家扯出一根丝,与他人缠作一起,因而发生变数,上下颠倒。”
“需等三年之后,高家与那儒子解了婚约方可。”
“贤儿心志不熟,就让他历练三年再说。”
“三年后若过我考核,我将女嫁给他为妻。”
妇人显然是知道广平狐高家之谋算,冷然道:“那老儿不知好歹,拴女不成就乱我家姻缘,兄长一封‘绝情书’却没把孽缘斩断。”
“他家招赘那小子什么来历?”
莫夫子缄言,一眼余光看向窗边晾晒的《正气歌》,心中有话却不与妇人说,笑着道:“天下最难解的是仇怨,最难斩的是孽缘。”
“贤妹出窍多时,且回身告知夫家,我与君共待天时。”
妇人听后颜色喜悦,夫子最后这句话算是安了她的心。
其时一点文光归入窗,变作童子复命:“夫子话已带到,小姐片刻过来。”
妇人分看童子说:“此事就依从兄长,小妹告辞。”
莫夫子不留她,命经意童子代为相送。
妇人轻盈出书房,穿过庭院,与南边过来的莫文姝、高二姐互视一眼。
她隐身之法颇高,那边二女只见童子没看见她,以为书童是在迎她们。
“兄长送书绝情,与那广平狐割断情义……”
“为何又许高氏狐女进家?”
“罢了,大儒天心不好揣摩,他自有考虑。”
妇人一念思量后,驾乘清风飞出莫家府邸。
……
白帝城东有座子阳山,因山势秀美被文人雅士所爱。
山南一座石亭内,两个美貌佳人正在对弈,另有二女在旁观棋。
她们手中棋子非黑白子,而是一个个文字。
字落棋盘,五字成句或七字成句,谁先凑成四句诗,即为获胜。
此乃前朝文士所创的‘诗棋’,不仅考验才情,亦考验智谋。
妇人随风悄然入亭观看,指点道:“这里落字,松月便可成诗。”
四女闻声齐看她,被指点的松月娘子趁机落子,结束这场对弈,亭内各显笑颜。
输棋美人问:“夫人,夫子可做决断?”
妇人端坐下来,把莫家所谈告诉四女,后说:“临安灾象生变,此事不可不察。”
“我推测‘临安变数’与当朝新君谋划密不可分!”
“极可能是‘观天司’和‘执天司’联手作成这桩事,他们避开朝堂耳目,暗下行计……”
“这位赵王君藏的很深,帝王心术,不可小视。”
四女各说观点,也都觉得‘临安灾变转机,乃天子秘设二司背后推动’。
松月娘子道:“想来那受命解瘟高士,以及‘观天’‘执天’二司公人还在城内。如若贸然前去打探,可能被他们察觉,引起猜疑。”
“奴婢以为,此事可由寇娘打探。”
“她开了双目灵窍,又有天聪老人作伴,他们一双眼一双耳可查无漏,探听起来不易被人察觉。”
妇人眼眸浮现一双爷女,微笑说:“我也有此意,就由你和桂儿去一趟扬州,见寇娘与她说。”
两女领命接下差事。
……
莫府北园,客亭。
高二拜谒夫子后,站在亭内保持礼敬和疏远。
莫娘子则落座父亲身旁,看姐姐如此姿态,心里略有些不适。
夫子气定神闲,明眸直视道:“二娘与我女情义未断,且坐下叙话。”
莫文姝闻父言,走去挽手二姐,轻轻扯动她的脚步。
高二随引落座,暗下疑惑,不知这位大儒什么心计。
莫夫子看出此女狐疑,请茶后笑问:“二娘可是从临安而来?”
“是。”
高二惜字如金,只吐一字,等待下问。
莫夫子又问:“临安灾情如何?”
“原来他想打听瘟疫轻重。”
高二了然后,决定将世才还乡所作所为说与这位大儒。
叫他知晓自家择婿眼光,其次也给贤弟扬扬名,不叫他小视了。
之后一盏茶,她细说临安见闻,以及‘刘彦献策、赠方、祭鬼’,精简言词一口气说全。
着重讲‘世才祭文合道,给三千疫鬼解灾……’
听完高家狐女一席话,夫子思想对照‘夜观天象时所见’,没想‘临安变数’竟是那子所为。
他一手拂须,目光闪烁恢复,问:“刘世才《乡鬼》祭文二娘可看过?”
高二浅笑道:“妾身去的晚,只知祭祀经过,也没想着讨要祭文一读……”
“夫子若想看祭文,妾身这就回临安取来……”
“不必费此周章。”
莫夫子抬手止住说:“此子祭文能引动文道助势,可见文章不低,其心可嘉。文道应该有所资助鼓励。”
高二回道:“如夫子所言。祭文诵读后,上方文气分两路落下,一路合入祭文,文章合道。另一路分给世才,以资鼓励。”
“贤弟他得此嘉奖,浩然正气长三尺,养一丈白锦。亦增添五百文光,文灯大亮。”
“三日前,世才赴阴山为民渡河,借着沸河苦厄熬煮心性,已然‘明德正心’。”
“不需多少时日便能踏入孔学明经第二等境界。”
说话时,她扬眉吐气,好像在说自家亲弟弟一样。
莫文姝笑看二姐‘得意之容’,心里莫名跟着高兴,转顾父亲神貌。
见夫子面貌如常,没有惊异之色,点头道:“他心怀大义,当得一场‘正心’。二娘喜爱良才美玉,何不自取之?”
高二笑了笑,分看三妹说:“妾身嫁过人,何德何能配得上如此大才?我家不是没有这个想法,奈何无有佳人去配刘郎。”
“而且贤弟有自己婚姻主张,绝不会纠缠令千金。”
“夫子大可放心。”
莫夫子被狐女看低,无半分气恼,拂须笑道:“此子与我女皆遭你家狐计。虽说有缘,但此缘不足成婚姻。”
“今召二娘过来,不是与你争论是非,是想借贵口与刘世才传话。”
“既然他已明知,我就不多言了。”
“稍后我修书一封,你带回去给他看。”
说着夫子离席,出了客亭回书房。
高二讶异目送。
她来时未想过莫夫子会见自己,更没想到这位大儒会修书给世才。
这封书信在她看来很有深意,不单是惜才和赏识,似乎还藏着‘谋算’。
但以她智慧无从猜测‘大儒天心’。
收了杂念,袖中取一卷书文给三妹。
莫文姝展开观看,内容只有一句诗,诗句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高二端茶用道:“此乃世才写给你的。你惜才,他也惜才。他说妹妹你两世修学,必有神秀学问,愿与你讨教。”
“此句诗不含撩拨,是一个好期盼,大家因缘相识,可以千里共明月。”
“你俩虽无姻缘,却惺惺相惜。何不结交一场?”
“妹妹可有意?”
一股清风吹过,莫文姝复读这诗句,心灵如被明月所照。
思想少许,她婉然答复:“小妹愿意结交。”
……
第145章 夫子之信
傍晚,杭州雨停。
一架马车卷着泥泞通过城门。
车内李通判捧着文章,琢磨其中‘放药学问’,身旁另有几张‘治疫方略’。
这是他今日临安之行所获。
其中包含着他与刘世才‘治疫问答’。
车到家门口,他收拾心思,阔步直入爱女怜云内园。
园内煮着一锅药,药炉边上设一张书桉。
怜云小姐正在持笔酝酿诗意,旁边放着一首刚写好的小诗,二丫鬟贴肩读诗句品谈。
李通判迎着清风药气过去,两丫鬟忙见礼。
“大人。”
声音唤醒想诗的李怜云。
她见父亲回来,微笑好容貌。
“爹爹朝去暮归,此去临安可有所获?”
“颇丰,临安县治疫有方,刘世才名不虚传。”
李通判两句话概括此行收获,从袖中掏出所获与爱女看。
他今日到访临安县,一看陆知县如何施行治疫,二是见一见刘世才其人。
最近杭州府与余杭、钱塘各县,也开始依着《青竹雅集》中的良方煮药试药。
两天下来,药方已经得到验证。
今早府衙议事,众官家因‘放药’分成两派,彼此争执不休。
一派认为‘放药繁杂沉重,弄不好激起民怨,使百姓叫唤不公。不如公布药方,让他们自行照方抓药。’
另一则认为‘公布药方不妥,那药方毒性大,百姓用药不慎,极易治死人。而且一旦公布药方,就会有人照方倒卖药材。到时穷苦百姓怕连药渣都吃不上。’
李通判偏向于后者,但具体如何实施‘放药’,使州县百姓人人得治……
这点他尚无周全之策,于是想到已经施行放药的临安县。
今日一见县内放药之景,他就知道此行来对了。
晌午宴席之上,他借机请教刘世才‘治民之术’。
通判问的细致,刘彦答的周全。
一番细如雨丝的答话,就像口述一篇精妙文章,内中‘放药治疫思路’便是一门学问。
今日这场问答,在李通判心中烙下很深印象,赏识充塞心田。
“你看这篇《均寡分药》,便知刘世才所思之精妙。”
“他说,放药犹如分利,百姓不患寡而患不均。”
“而眼下药少病人多,不能均治百姓,只能分治大众。”
“先查明染瘟患病人数,后把他们分作‘重症’‘中症’‘轻症’以及‘无症’四个等级。”
“根据这四个等级,发放对应的‘领药牌’,让大众早中晚分批前来领药。”
“一锅草药可以熬煮三次……”
“早晨药汤,其药性最浓,发给重症百姓喝。”
“中午药锅添水,这时药性减少,但可治中症百姓,缓解其症。”
“傍晚再兑水,熬煮出来的药汤给轻症的喝。”
“如此重药对重症,中药对中症,轻药对轻症,便能达到‘分治’,百姓自然觉得公道。”
“至于染瘟又无症之人,则暂不施药。”
“可招为药工,使他们熏染药气,慢慢化解自身疫气。这般不药而医。”
李通判洋洋洒洒,指点文章方略述说。
其女怜云明眸雪亮,思索道:“公子分治之法很有条理,如此百姓不会再有怨言了。”
“那药渣又如何处置?”
李通判拿起底下一张方略说:“临安县是将药渣全部倒入河中,使残余药性化入水中,水气携带药气升发,亦能解乾坤瘟气。”
丫鬟忍不住插话:“那何不投入水井里面。这般井水不是也有药性了?可以去病解瘟?”
李怜云道:“如此就害大于利。井水多用来煮饭饮用,河水多是洗衣洗物,临安把药渣投入河中,意在叫百姓河边洗衣,用水中药性解衣裳疫气。”
“河中药气随水气升腾,亦能化解城中疫气,此乃大治良策。”
“正是如此!”
李通判颠袖端茶道:“药渣投入河中,也是防止小人从药渣中知晓药方。”
“一旦药方泄露,商贾闻风倒卖,方中几味药的药价就会大涨。”
“我欲起奏章,上表天子,请下禁令,以防小人商贾谋不义之财。”
“有了禁令,才可对民公布药方,使百姓都得良药医治。”
怜云点头附和:“盛世施仁政,乱世用重典,乃自古不变道理……”
说着,一下人匆忙来到内园禀事,称‘府外有客求见’,并交上一块令牌与老爷过目。
李通判接过巴掌大的铁令。
见上面纂刻虎纹,令中间两个【执天】大字,顿觉此令重如山。
府门外,有两人并肩而立,身后骏马各挂着长剑弓矢。
不多时送令仆人健步返回,恭谨的归还令牌说:“我家大人请两位后堂叙话。”
……
同一晚阳下,临安刘府书房。
刘彦观读二姐从蜀中带回来的‘夫子书信’,高二阿九立身旁观。
此封修书的内容分两段。
上段是夸赞之词,赞赏他所行之事。
下段是作为儒门达者对后学的善言。
莫夫子信中说:“你那篇入学文章《正气歌》我读了,气贯日月,充塞天地,可震文坛。”
“你的道义独树一帜,乃为儒道开辟一条新路。”
“但此路艰难,你要自己走,不可继承他人绝学,否则就是断了这条路,大业前程因此而毁坏。”
“我有一言,你可兼听。”
“我闻你孔孟双成,双成就要双修,双修便可相济。”
“修孔学,经明行修,研精覃思。”
“修孟学,克己修身,立身行道。”
“二者合用,不矜不伐,可以成业。”
到这里信就结束了,未提‘婚事’。
等于没把他和狐家并作一起,而是摘出来对待。
刘彦通读分外爽朗,心窍间熠熠放光。
夫子虽没有用真学,但字里行间却透着通透气。
此气吹拂他面貌,犹如吹开前路迷雾,让他窥到了后续道路。
他读完文灯明亮,行道之思浮于脑海。
高二观神貌,笑说:“不止夫子有信,娘子亦有信。”
“三妹叫我带口信给你,结交之事她应了,今后可通书信往来。”
“方才随我同来的经意童子,已经知道府邸所在,三妹如有信,会遣他送来。”
刘彦将夫子信归落书桌。
阿九笑问:“如此说,夫人与莫小姐情义重系了?”
高二笑意更显,分看贤弟道:“正如世才判断,三妹对我还有情义。只是无法言表。”
“我离开时,三妹对我依依不舍,问我何时再来。”
“我叫她好生当莫家千金,引用贤弟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让她以后不必挂记过多。”
“这多亏了贤弟,也愧对了贤弟。”
“姐姐说哪里话。”
刘彦洒脱起身,把信收好说:“这桩因缘有好有坏。没有姐家牵线,我又怎缘得夫子指点?”
“凡事都有两面……,小弟最不适就是‘从中作鲠’。”
“如今三小姐不再如鲠在喉,我就没有挂碍了。”
“事情到此,都得好结果。”
高二一笑点头,说起她和三妹午后所谈。
两人说话期间,一道金光落到院中,乃东湖三郡主身边侍女雪珠。
她此来是传话,说:“君王请公子今夜二更过府,届时同去西湖迎候阴山来人。另外还要与公子引荐一位贵客。”
刘彦问及贵客身份,雪珠笑而不答,出门化光遁走。
……
第146章 少年逸仙
“咚咚,咚咚——”
人定二更,杭州城南。
打更老汉敲着梆子从通判府门前路过。
其时天上飘落二女,各都香娇玉嫩、垂鬟分肖,年岁不过二八。
她们齐望府门匾额,一个说‘是这里’,一个说‘去看看’
说着话,二女携手乘风飘起,虚空踱步走过门房,东看西瞧寻找女眷闺园所在。
府邸外院南边一小园,有个少年郎正仰观星月,无意间看到二女,折扇击掌,暗叫有趣。
身后厢房内灯火明亮,一长髯士在对烛看公文,看罢引火焚烧。
这两人乃朝廷‘执天司’的公差,授命来杭州调查‘临安灾异变数’。
长髯士姓雷,少年郎姓张。
傍晚那两个持‘执天令’拜府的公人便是他们。
听门外少年自语,长髯士出门伴望,什么也没看到,随口问:“兄弟见到何物?”
少年郎转眸笑说:“方才有两个神女夜游通判府,已去内宅了。”
长髯士望月拂须,思说:“我闻通判之女怜云,曾得青城道姑授玄功,想来那两位神女是寻她的。”
“此事你我无需过问,当务之急是‘查明临安灾象消退因由’。”
“洛阳来信道‘此事关系重大,天家口谕命我等查实,问过州县官吏,要私察走访,务必摸清楚异变之因’。”
少年郎持扇看天色道:“若依着李通判所言,那此番临安疫情逆转,皆因临安刘世才。”
“坊间传闻,他得仙家传授‘驱瘟之法’,能够画符驱瘟,指点官家诛杀‘大狗瘟妖’,又从狗腹取‘治瘟仙方’……”
“而李通判说的,却与坊间传言截然不同。”
“说他全凭聪明办法,相助临安县治疫,瘟妖仙方不过愚民之术,乃借鬼神,安治民心。”
“可是,刘世才若不通玄法,那他……”
“不必猜疑。”
长髯士接话说:“世间大有奇人异士。刘世才既能献此良策,必定身负玄通!”
“通判他也未必全知内情,明日你我去趟临安,先察访一番,再找知县问事。”
少年郎含笑拱手领喏:“小弟初次下山‘执天之行’,一切都听雷大哥的。”
长髯客托起他:“执天司行事,皆二人协力,我所言未必就对。”
“逸仙兄弟少年有为,道法玄通,双目可见鬼神,所见自比我全面,”
“你今夜何不出窍神游一番?”
“去临安看那方灾鬼人数,混入其中打听打听,兴许有所获。”
少年逸仙点头说:“雷大哥所思周全,小弟也有此想。”
说话,两人回房商讨今夜行事。
……
内宅西园,小姐闺中。
李怜云卸下装束,散发秉烛照一面镜子,镜中显的是她自己,脑中想着一位公子。
窗外,李通判挑灯走到门口,两丫鬟见礼扯回小姐神思。
她起身迎父亲,问:“执天司两人走了吗?”
通判挥手退去丫鬟,轻声道:“没走。我将他们安置在前院客房,明日他们就去临安查问。”
“这二人奉命查我州官吏治疫,叫我如实上报‘州县治疫对策和成效’,我已尽数上告他们。”
说着,通判拂须笑说:“我还将‘刘世才献策’告知二人,此子之名可以上达天听了。”
李怜云眉目舒展,伴笑说:“父亲到底还是中了陆知县、杨公子计谋。”
“他们当日来拜府,其意不仅仅是‘告知仙方来路’,更有借父亲之笔,表刘生功绩之意。”
“此事我又岂不知?”
李通判捏须,思想君子道:“刘世才其功当表。过个几日,我请他来府一叙,你二人也结交一番。”
怜云欣悦礼谢父亲。
屋外暗处,窥听的两个神女惊讶相视。
不想这李通判如此开明,允许自家千金与男子结交,还给女儿牵线搭桥。
“他说的刘世才好生耳熟,好像听过。”
“我想起来了,三天前东湖相君来我西湖,说临安有人渡过阴山沸河……”
“对对,就是他,那人就是刘世才。”
二女欢谈‘刘世才’。
等通判一走,她们便携手去见怜云,门前款款行礼。
“奴婢香兰,奴婢香草,见过怜云小姐。”
李怜云正目送父亲,忽闻耳旁风吹入话音,蓦然寻声转望。
“两位是……”
她双目运玄光,见二女身罩神道金光,却不知是那方神人婢女,来此何事。
香兰上前自荐说:“我俩乃西湖大公主身边丫鬟。”
“上月我西湖放粥救济灾鬼,小姐出窍去看,与我家大公主有一场交谈。”
“公主想与你结交,今夜请小姐赴西湖一叙。”
李怜云诧异,请二女进房说话,思量着问:“小女子何德何能,得公主抬爱赏识?”
二女一笑,香草道:“公主赏识小姐才貌。小姐为民染病试药之事,我家也有耳闻。”
香兰又说:“公主称赞小姐是有义有节之女,当得结交。”
“小姐莫疑我家公主真情,若是怕我俩有假,此物可为凭证。”
说着,她从袖里取张纸,展开见一方金光神道官印。
这个不是法术能变出来的。
怜云读官印上【西湖水府】四字,心中不再猜忌。
她还想问话,香兰上前扶肩催促:“小姐快快躺下,公主让我俩二更半之前请来小姐,若是晚了,必遭责骂。”
怜云点头听从,觉得西湖长公主召见有深意,带着思量入床躺下。
两个丫鬟侍奉她就寝,帮着盖被、落帐,灭灯,关窗。
不久,李怜云魂儿脱壳离体。
见她神魂,青丝高挽,头戴巾帼,内穿道衣,外穿明氅,手中持琉璃浮尘,一派仙姿卓越,扮相似道姑。
二女各都眼眸明亮,夸赞小姐仙姿玉体。
怜云说两句谦言,随她们遁出厢房,搭乘金光小舟行空去往西湖。
她们前头走,有人在后面跟。
跟随者,是住在前院的执天司二公人之一少年郎张逸仙。
这少年虽然岁数不高,道境却在怜云小姐之上。
小姐不过阴神附体境界,而逸仙已然入了阴神夺舍境界,等同半步鬼仙。
他妙法藏在风中,就是驾船的西湖丫鬟也毫无察觉。
遁出杭州西城数里,瞭望下方看到一片波光粼粼,西湖山水夜景映入眼帘。
湖心处停泊一艘金光神气大楼船,船体四五丈长,分开湖面薄雾。
船头设几桌大宴,西湖水主以及女眷尽数在场,船栏四周兵卒卫护,丫鬟侍婢众多。
“如此阵仗,应该不是为通判之女而开,另有贵客!”
少年逸仙暗下思量。
他转顾时,勐然惊见西湖后湖山下,一大片疫气升腾,似有千众疫鬼汇聚在那里。
前方小舟上,李怜云也留意到后湖疫气。
她并不惊异,上次西湖放粥便是在后湖山下。
她好奇的是,下方西湖一家在等谁?
今夜公主邀她过来,究竟是何用意?
……
第147章 西湖神人
“大姐,你请的客人来了。”
湖心楼船上。
西湖三公主明眸仰视虚空小舟行来,提醒身边长姐。
长公主伴望去,貌婉心娴,微笑点头,提袖飘身亲自相迎。
李怜云受宠若惊,飘下舟与公主虚空见礼。
长公主托住礼数道:“今夜有一桩喜事,请小姐来做个见证。”
怜云由公主牵手,看眼下方试问:“不知君家有何喜事?小女子何德何能,受邀来此见证?”
长公主顾盼楼船笑说:“你是本府通判千金。论官职,令尊与我父属同一品级,我俩也算身份相同。你不要看低自己。”
“今夜不止是我家之喜,而是全州各县官民之喜!”
“本该请令尊过来,但李通判乃人王官,我家不好请他来,故请你来此见证。”
“小姐回去可与令尊说一说。”
怜云闻言越发好奇。
欲问时,忽见临安方向一艘云光龙船破开虚空,卷着香火行空驶来!
“东湖船来了,小姐先随我下去,见家父家母……”
西湖长公主眼眸闪亮,一语道出那方香火宝船来历。
怜云随她牵引下落,顾看一眼那方东湖宝船,见船头立着三位文士在谈笑风生。
那三位分别是‘东湖水主相建元’、‘临安真学刘世才’,‘洞庭驸马陈明允’。
陈驸马便是相君要与刘彦引荐的贵客。
日落前,陈明允与妻洞庭长公主来到东湖,同行有妾室绿珠,以及三十担香火粮草。
原以为此来‘雪中送炭’,能解东湖燃眉之急。
不想一见相君,方知‘临安之急’解了!
那三千疫鬼均已脱了灾疫,都不来东湖吃粥了,后续也无须救济他们。
陈明允与妻大为惊异,问过方知乃‘刘世才祭鬼之功’。
后,读罢刘彦两篇祭文《相君》《乡鬼》,陈驸马更是赞不绝口,催促相君快些请君子过府一叙。
于是相君先派侍婢雪珠去传话,二更天一到便派车去接请。
刘彦到达水府艮园,才知‘贵客’是洞庭长公主驸马陈明允。
他对‘陈驸马’略知一二,《聊斋·西湖主》一篇讲的就是‘陈明允与洞庭公主婚配之事’。
两人在艮园相见,彼此都有好感。
陈驸马欣赏他君子之风,刘彦也欣赏他说话直率,可以作君子之交。
此刻东湖宝船上不止他们,身后甲板席上还坐着一众佳人,分别是东湖王妃郡主,洞庭公主主仆和狐仙高二姐。
东湖将高二视为贵客,将她与洞庭长公主同等对待,和两位王妃同坐一席。
二姐心知肚明,若没有‘刘世才内姐’这重身份,就算她修成鬼仙,也讨来这般礼遇。
东湖二王妃好奇她家与刘彦婚事,笑问:“仙家三妹可与世才公子完婚?今夜这般喜事,怎不见她来?”
这句问话,引得邻桌四位郡主投来目光。
高二转睛,斟酌答道:“君家有所不知。我三妹转世投胎到蜀中,做白帝城莫夫子千金。世才与我妹婚事,要等那边定夺。”
“而夫子尚未定下。”
她巧妙收言,同桌两位王妃相视。
洞庭长公主望向船头,笑道:“世才公子才貌双全,又是真学儒子,我想就是大儒也爱。”
“婚事必定能成。”
陈明允闻众女交谈,转对身旁刘彦说:“世才兄何时成婚,可一定要告诉我,到时明允来道贺!”
“明允兄厚情,我自当相邀。”
说着,刘彦望下方湖心楼船。
看到船上兵卒列队,三位公主携带众丫鬟挑灯俸炉,驾乘香火云升上虚空,在前方铺开阵仗迎接。
东湖宝船行到西湖队列前。
西湖长公主碧青、三公主碧莲、九公主碧霄品字上前见礼。
她们身后跟随一位仙姿脱尘的道姑。
刘彦与其相视一眼,在相君引荐下礼见三位公主。
长公主微笑称赞:“世才公子无愧真学之士,神魂都透着真学明光,真是‘君子如玉’。”
“我为君引荐一位本城才女,……”
“这位小姐乃本府李通判之女,小名怜云。”
“今乃我州县送疫鬼之喜,特意请来怜云小姐做个见证。”
李怜云与君对视,款款见个礼数。
她在脑中想过刘世才千般风貌,都不如眼前这一面。
刘彦略有惊讶,不想通判之女修道,暗下一想便知西湖公主请她见证用意,拱手道:“小姐之名,小生早有耳闻。”
“此番收治疫鬼,西湖出了大功,耗费众多香火,请小姐见证之后,告知令尊一声。”
“待到瘟疫消减,需当率领百姓祭祀,来西湖拜庙礼谢还情。”
“这般才不负君家仁义厚情。”
此言一出,西湖三位公主各都刮目相待,暗赞公子懂得人情。
长公主邀怜云来见证,就是想借她的口,回去告诉李通判‘西湖对于治疫有功’。
只是后话她不好明说,而眼下刘彦却替西湖讨要香火,把最难启齿之言,帮着讲出来,做成人情。
李怜云恍然明白,会意道:“公子说的是。西湖耗费香火赈灾济鬼,百姓们理当记恩报答。明日小女子还壳归身,便与家父说。”
相君适时插话:“不可让胥兄久等,有话船上再议。”
西湖长公主点头,笑看一眼刘世才,率众在前引路。。
少时,东湖宝船落下西湖水面,与湖心楼船对头相接。
西湖伯君胥之先,率三位王妃相迎。
他一副中年官貌,笑容风雅,颇具气度,看着刘彦问:“君可是刘世才?”
“君子为我乡民,办的好大事!”
“那沸河苦厄非但未能泯灭君志,反成就君子明德正心。”
“此非大毅力、大智慧不能为之。”
“这杯水酒,我代西湖乡民,谢你为民渡河。”
刘彦感西湖君赏识,接酒一饮而尽,谈道:“小生只是遵从自身道义,比起东湖西湖所行之事,实在不足一提。”
“我闻相君说,先生生前乃大节之士、仁义君子,修六丈仁气,风骨甚厚。”
“先生可否教我‘成仁之法’?”
一句先生使西湖主畅然,许久没人如此称呼他了。
胥君拂须分顾相君,笑着说:“你有求教之心,我又岂能吝啬?”
“不过,须先让我一睹你入学文章《正气歌》。”
“听闻你入学时孔孟双成,皆仗此文章。”
“我要见识见识这篇承载君道的奇文!”
“不错,世才兄请出文章,让我等一睹为快!”
陈明允一旁附和。
他们的话引发西湖、洞庭女眷好奇,各有神采看着刘世才。
眼下此君,成了一众神人的目光焦点。
高二姐颜面添彩,背后传音:“厚积薄发,当发则发。世才就让他们见识见识,鸿鹄非凡禽!”
……
第148章 送鬼离乡
“此处疫鬼起码有两三千众。”
“西湖水主把众鬼豢养于此,为何意?”
后西湖,少年逸仙风隐虚空,望山下湖畔。
目光穿过阴霾疫气,见湖边热闹非常,香火所化宴席从南到北沿湖铺设,足有百席场面,可谓大排延宴。
众鬼分席而坐,欢闹吃喝,每席至少有二十余众。
如此算下来,此处疫鬼少说也有两千。
此外,另有一百水府兵卒披盔戴甲把守四周,星罗分布看守众鬼。
观察少许,那逸仙选一处兵卒疏漏之地落脚。
剑指招来疫气裹身,魂儿变化成衣衫褴褛,寒酸书生鬼,混迹在众鬼之列,游走四顾,听他们说话。
在吵吵欢谈中,他发现这些疫鬼不单是州府乡民,还有余杭、钱塘等各县各乡灾鬼……
似乎西湖把整个杭州地界疫鬼,全都收罗到此豢养起来。
“莫非这才是临安灾象转变之根源?”
“西湖神明如此耗费香火供养他们,一旦山穷水尽,这群鬼岂不要聚众为祸?”
逸仙想着,但转念一思觉得西湖不可能这般空耗香火,其中必有缘故!
他边走边看,在众鬼席间穿梭,探听更多有用消息。
走到中间第五十席,忽有一老鬼扯嗓子叫住他:“公子可来此席吃喝……”
逸仙回顾,见鬼翁农家之貌,有六十多岁。
同席众鬼各有其貌,老中青少皆有,其中有个书生貌疫鬼,很是有礼。
他拱手相邀逸仙,道:“我观仁兄也是读书人,未知尊姓表字?小生余庆先,余杭人士。”
逸仙还一礼道:“小生张子莲,临安人士……”
“临安人?”
“仁兄临安人?”
‘临安人’三个字脱口,使得满桌众鬼惊讶看他,彷佛看见稀客一样。
逸仙不知众鬼因何诧然,暗说:“临安县有何变故吗?容我探探他们。”
“小生确为临安人……”
同席鬼翁笑问道:“公子不在贵县享福,如何跑来这边吃苦?”
书生鬼余庆先又问:“子莲兄几时死的?当日贵县祭鬼,仁兄不在吗?”
张逸仙稍作思量,答道:“小生月初病死,蒙一位仙道收容数日。他说,今夜西湖有机缘,便把我送来此地。”
“不知余兄、阿翁所言何意?”
“临安有何变故?”
“原来子莲有‘仙家荫庇’造化,难怪不知本乡之事。”
余庆先和同席众鬼解了疑惑,请他落座入席,分别讲述‘临安祭祀乡鬼之事’,以及‘祭鬼后新任县城皇在鬼谷造城池。’
“如今贵县灾鬼都得解灾了,且都有安身之所,不必在外游荡……”
“是呀,贵县刘世才刘公子,真乃大德君子。无他,临安乡亲不得安身解灾。”
“听说,世才先生之祭文,引得上天降旨修城。”
“而且我闻,先生祭文蕴藏儒家真学文气,焚烧之后化成一座金山,至少百万香火哩。”
“是,阿翁说的极是。”
“刘世才先生不是小生这等读书人,他乃我儒门真学士,通玄,心有明光……”
“唉,学生死后方知《青竹雅集》所言非虚,真是愧对先圣诸子。”
众鬼议论谈说,逸仙逐渐通透。
他恍然明白‘临安变故真正根源’!
暗自道:“原来刘世才乃儒门真学,但要想一篇祭文化解三千疫鬼灾气,儒术起码要大儒之境。”
“他如何做到?可能是另辟蹊径,也许是以上品文章为引,牵动文道合力相助,方成就之功。”
逸仙越想越通透,觉得西湖收容众疫鬼在此,可能与刘世才有关联。
他借着话题继续与众鬼攀谈,打听‘鬼谷所在’、‘西湖因何设宴’。
……
前西湖楼船上,一篇白光文章从书桉上飞起,在虚空月光舒展一丈‘文境’。
正是刘彦入学文章《正气歌》。
三湖神人无不仰目观看品读,见文章如见君子。
那文中虽无浩然正气灌注,但他的道义在字里行间显露。
清风月下,文字皓白,如龙鳞鹤羽,彰显不俗。
洞庭驸马陈明允观后抖擞,转顾持笔的刘彦道:“世才兄此文章可震乾坤,能容六丈浩然正气!”
相君笑说:“明允是说,世才没有大儒之基?容不得九丈学问?”
“不不,小生绝无这个意思。”
陈驸马颠袖斟酒一杯,与刘彦敬上道:“我是说,只这篇文章就能换来六丈白锦。”
“不知世才兄入学后得多少浩然气?”
刘彦落笔接杯,面对众王妃郡主目光,说:“入学得七尺正气,后因祭祀乡鬼添了三尺。眼下刚入一丈九品。”
陈明允叹道:“君举道义救民,高节厉行,应该再添两丈才是!”
刘彦眼眸清澈,没有被赞誉迷晕,说几句谦言应对驸马赏识。
众人品谈时,忽见北方驷马拉车。
春秋青铜车驾卷着厚厚香火气,上座两位身披红氅娘子,随驾阴兵四五百众。
相君、胥君、陈驸马、刘世才各都看见。
今夜薛娘子没来,只把收鬼之事交于春燕翠莺来办,但阵仗十足。
她们从下邳来这一路,惊到不少鬼神阴物,以为是酆都王驾路过。
刘彦收了文章之境,与西湖君家细语两句,请来二姐,叫上一名侍婢带着‘迎客酒’入虚空,迎接阴山娘子。
车上春燕见世才,显露笑颜领翠莺下车。
在刘彦和二姐相敬下,饮下杯中‘诗酒’,畅然神爽。
“现在,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姐姐了?”
春燕娘子落杯笑问,直视刘彦打量,短短三日又见新气象。
刘彦没忘当日之约,拱手一礼称:“小弟刘世才,见过春燕姐姐。”
春燕抬手托起他,笑说:“一句戏言,公子怎能当真?不过贤弟都叫姐姐了,那我就厚着脸皮相认,叫你一声世才贤弟。”
“我家娘子不出阴山,今夜将事交托我和翠莺。”
“那船下神人,我俩就不见了,道不同相见也无话可说,贤弟直接领我俩前去收鬼……”
“我看那方湖山疫气升腾,可是圈鬼之所?”
刘彦同望一眼后湖点头,把州县疫鬼数量告诉她,问她怎么收这些鬼。
春燕取出一面小白旗给他们过目。
月照下,白色三角旗面,泛着绢丝银光,正面绣着【魍魉】二字,背后有山川水泽图。
她捏旗柄迎风一舞,旗帜便长一尺长,旗面【魍魉】二字翻涌玄黑纯阴之气,甚是寒人。
刘彦只是盯着两字篆文,就觉一股吸力拉扯自己念头,魂儿不由自主了。
好在他及时明亮心神,主持念头,才没被‘魍魉旗’牵动。
春燕留意,赞赏说:“贤弟好君心,面对我家‘招魂旗’都能稳住不动。”
“这面旗是娘子祖宗亲赐的。凭它,就算十万阴魂也能收。”
“等会儿我把它变大,一扫便可尽收后湖疫鬼。”
刘彦称赞魍魉宝旗,留下二姐在此陪话,下船与相君、胥君转达这位大姐的意思。
少时,楼船众神人驾着香火飞起,先去往后湖告知那些乡鬼。
刘彦、高二、春燕、翠莺在后说话,谈论临安灾情。
此时后湖百宴一空,众鬼各在欢谈‘君家设宴用意’,谁也说不出真意。
那逸仙混在其中,已把有用信息收集差不多。
正打算再去前湖探一探神人宾客,他觉得今夜必定有事。
不过没等他动身,前湖方向飘来香火,船上神人尽数都在。
众鬼瞧见后,收起喧闹声,双双鬼眼朝天上投去。
西湖胥君领步落下虚空,浮于湖畔之上,四顾问:“诸位乡亲今夜吃的可好?”
“甚好,多谢湖伯赐宴。”
一鬼领话答谢,两千七百鬼众跟着谢恩。
有作揖的,有叩谢的,各表心中感激。
胥君含笑捏须,等众音收落,接道:“乡亲们遭受无妄之灾,眼下有家不能回,又不得地府转世。西湖东湖也实难留住你等。”
听到此话,众鬼以为君家要赶他们走,显露哀愁悲切之色,面面相觑传递悲叹。
适时,胥君忽起高亢说:“天幸!有位君子不惜性命,犯险求人,为你等求来一处可以安身立命之所!”
“今夜那方之人便来接你等过去。”
“去到之后,人人可得消灾解难。”
众鬼诧然,不知所措相视,不知君家要把他们送去何处。
逸仙思量,藏好身形,朗声询问:“君家说的属实?不知我等恩公何人也?又将我等送去何处?”
胥君没去细看,只回所问,道:“我岂能妄语?此君乃临安刘世才,今日他也来了,你等看!”
说着,众鬼目随其所指,齐看后方跟来的刘彦一行。
逸仙怕被发觉,不敢二目运玄光,只举目看面貌记下。
随着君子与众女落下,他暗道:“果然是真学之士,刘世才其魂遍体文光,印堂透照聪明……”
“其身边女子乃修道之人,与我道境相同。”
“右边披红氅二**气颇重,辨认不明,看着游魂境界,但……”
正思量,勐然见春燕手中那面‘魍魉白旗’,发觉不是普通的阴器道器,内中有大神通。
“二女到底是何来路?”
逸仙这边思量,那边刘彦开口引荐春燕翠莺,告知众鬼‘阴山给孤园’所在。
众鬼之中,有知道‘给孤园’的,大喜说:“乡亲们,恩人所言不虚,给孤园是个去处!”
“我有亲戚在下邳,那阴山乃是往生之处啊……”
此言牵动两千七百鬼众喜悦,有人斗胆问起‘如何安置我等’。
刘彦就与他细说安置之法:“阴山有给孤城,在城里生活如同阳间一样,土里能种庄稼,去了不必担心挨饿,山中有河可以洗去瘟气……”
随着刘公子不断讲述,众鬼安下心来。
春燕等他说清楚了,便把手中‘魍魉旗’投入虚空,口念咒语。
白旗越长越大,足有十丈长!
“翻!”
随其指令,旗面翻动。
将‘山川水泽图’一面翻朝众鬼,旗帜中的‘山川’浮现出来,犹如虚空开出幻境。
众鬼仰望出神,连神人都暗赞阴山宝旗……
彼时,春燕手臂搅动,大旗呼啸落下,一卷之下收了左半数疫鬼,后翻转又将右半数鬼众也卷入旗中‘山川图’。
张逸仙藏于众鬼之列,知此时若逃,必遭他等拿问,索性不躲不闪,任由旗面裹挟自己。
他欲跟去打探,探明真实情况。
……
第149章 河中显身
“春燕回来了吗?”
“回娘子,未见姐姐回来。”
……
阴山薛府,内园闺房。
烛光透照窗内一对人影说话。
房中薛娘子持《诗经》,三千发丝垂落,身着单衣在烛火前,面貌映照得般般入画,眉头含思想事。
答话的侍婢察言观色,捧香茶放桉上问:“娘子莫非怕姐姐在外遇事?要不奴婢……”
薛娘子玉指打断,落座说:“我倒不是担忧这个。”
“春燕办事达练,走时带的人马也足,不会有乱子。”
“我只是……”
话到此,这娘子绣口难吐真言,转话问起外面天时。
侍婢说:“估摸已经过子时了。”
“嗯,你去吧。”
薛娘子挥她退下,独自坐着用茶,眼眸带着剪不去的杂思。
她心里事除了春燕,不足对他人说道。
一口茶咽下,娘子走进内间卧室,拿起梳妆柜上‘宝镜’入床侧卧,朱唇对着镜面一吹气。
镜面光雾散开,照出一片‘月下崖山景色’以及‘驷马车驾,众多面孔’。
薛娘子显露笑颜,对镜说:“都到了家门前,也不知报我一声,亏我担心你。”
外界,崖壁车前。
春燕有感娘子‘灵镜传音’,神念回应:“娘子好生急切。我可是刚到门口,你就这般这怪我。”
“下次这差事我不做了。”
“好妹妹,怎么还恼了?”
薛娘子对镜笑道:“我无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心里有事,想与你述说。那道人是何女子?”
春燕转看一旁观望崖壁的李怜云,回说:“她是杭州李通判的女儿。”
“今夜我去时,此女受西湖之邀前去做个见证……”
“她想过来一睹,看我家如何安置本府乡民,我就让她来看看。”
“等她回去,叫她与通判说,给我家添些名声。”
“至于那些神人,我一个没让来。”
薛娘子点点头道:“你就代我安置那些乡民,请通判千金到给孤城中看看,送走他们再来见我。”
春燕含笑领喏,转顾刘彦道:“娘子让我好生办事,她就不出来见客了,一切有我主事。”
刘彦知道她与薛娘子可以神念交感,略表礼谢后,与二姐、怜云同驾香火,飘向前方崖壁。
怜云疑惑时,忽见石壁中显现高大府邸,两扇大门被拉开,其中另有乾坤,彷佛洞外天。
春燕挑起鬼灯,退了守门巨鬼,引众人走入阴山境内,吩咐翠莺率阴兵渡河。
身后李怜云震撼望着前方横流的沸河,滚滚热气吹的她浑身灼痛。
这还只是在岸上,若下到河中,内中苦厄实难去想。
她此时方明白,刘世才为本乡百姓,受了多大痛苦。
“难怪公子可以熬煮出根性……”
“这等烹煮魂身的酷热,我想就是地府油锅,也不过如此。”
“公子举大义为民,以凡人之魂,渡神人苦厄,用大毅力换大明悟,小女子深敬佩。”
“小姐过奖。”
刘彦微笑谦和,走上前望河说:“此河水中有金子,只要受得其中苦厄,便可得其中真金。”
“小生并无那等毅力,不过是下到河中进退两难,受逼迫而及时明悟。”
春燕回头顾盼道:“贤弟过谦了。稍后我放那些疫鬼下去,你听听他们如何哀嚎。”
说话,她祭起‘魍魉白旗’,往虚空一送,念个咒语,放大百倍。
手指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捣,数丈旗杆噗通戳入河底,旗帜‘山川水泽图’抖擞发光。
两千余众疫鬼,犹如虱虫般被筛出图境,一个个落入沸河之中,痛苦惨叫如潮奔来,连绵不绝的冲击耳目。
见那些疫鬼一落河中,身上疫气就被河水沸热煮散。
他们在河面上浮沉哭叫挣扎,就似初到世上的婴孩。
刘彦观之感悟:“唯有面对苦难,世人方显真性。这便是我能在河中明心见性的缘故。”
思量着,他再次迈向沸河,
这次,他不受任何外物胁迫驱使,只想再感悟一下沸河苦难。
双足涉水瞬间,他印堂照出胎光,胎光文光重合,照出书生本相,魂儿由内而外,绽放熠熠光辉。
真灵所藏六卷诗气,也由眉心出窍,化作衣氅披在魂身上。
魂儿文光透照下,诗句所承载的诗意,如不断变化的蜃楼在衣氅显现。
两岸众女眉目添彩,众阴兵看呆看痴。
河中痛苦挣扎的众鬼乡民望之如见仙人,纷纷大声急呼求救。
“仙家,仙家救我——”
“神仙救我性命——”
众音不绝于耳,刘彦身性不落沸河,赤足走在水上,看两千七百等苦相,如见众生。
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悟。
无意间,他发现河中有一人,魂身暗发玄光,似在抵御河水之苦。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藏于众鬼中的少年张逸仙。
逸仙与他目光相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显露赤子之笑,神魂也照出胎光,一身白色道衣脱出河水。
一儒一道,两位明心见性的人,相距三丈彼此观望。
北岸春燕脸色生变,急念咒,道一声:“收!”
杆上‘魍魉旗’山川水泽浮光大显,起一股旋风将河中饱受苦厄的众疫鬼吸入旗帜内。
高二姐粉光护身,燕落在刘彦身边,凝视打量对面少年郎。
以她所见,此子道境不比自己低。
李怜云面对变故很惊异,不想众鬼之列藏着修道之人,使个‘云霞护身法’也飞去过。
春燕此刻火气升腾,传音与闺中薛娘子禀告此事。
那边娘子持镜照见河上逸仙,凝眉让她问清楚此子来历。
春燕二话不说,手指搅动‘魍魉旗’,旗帜翻转卷缩,绣着【魍魉】二字的旗面分出上千道黑线,从上飘下瞬间把那逸仙神魂束缚。
逸仙暗自叫苦,知道眼下不在大千之中。
他进来容易出去却难,找不对门,根本走不脱。
届时还要与此地主人一场交恶,不如老老实实受缚,把来意如实告诉他们。
“小贼如何藏入众鬼之中?”
“偷入我山,意欲何为?”
春燕站在旗上,冷视下方点指。
逸仙仰头笑道:“姐姐好生漂亮,小弟认你个义姐如何?”
他的话听入众耳,使众人各有神貌。
刘彦有趣看着他,旗上春燕娇怒道:“呸,谁要与你这小贼认亲。老实说,你来我家做什么?”
逸仙面露苦相说:“小弟只想骗顿吃喝,不想被姐家法宝收了去,又落入这河中受苦,我哪里想来啊。”
高二笑道:“小兄弟既然不讲实话,春燕妹妹就不必与他客气了。”
春燕冷说:“我便把他收入旗中,慢慢的熬炼拷打,不怕小贼不说实话。”
“两位姐姐且慢!”
逸仙不敢再随本性了,收了打趣,如实道:“小弟乃朝廷执天司公人,乃受天子命调查临安治疫一事……”
“我和另一位兄长就住在李通判府上,怜云小姐可以为证!”
李怜云闻言诧然。
众目投来,她点头说:“我家今日确实来了两位执天司公人。但我并没见过二人面貌,不能确定其身份。”
“执天司?”
刘彦琢磨三字,没听过这个朝廷机构。
高二眼眸转变,对他说:“此司我有所耳闻,乃新君所设。”
“此外还有一司,名叫‘观天司’。”
“二司合并便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
第150章 执天司人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刘彦听二姐之言,想到前世明朝监察百官的特务机构—锦衣卫。
旗上春燕也没听过什么‘执天司’,眼眸存疑,问:“你说的属实?”
“小弟受制于人,哪敢湖弄大姐。”
逸仙无奈貌,转顾一边怜云。
“原本我今夜要去临安探查灾民鬼谷,只因巧见西湖侍女接走通判千金,耐不住好奇便跟去西湖一探究竟……”
“又见湖后山下疫气腾腾,便过去究其原因,从灾鬼之口获知世才先生治疫之功。”
“大姐来时,我就在鬼众之列,来不及相告便被收入宝旗。”
“再者,当时我若遁走,恐有口难辩是非,故此索性过来一观诸位如何处置众鬼。”
“请大姐、先生明见。”
“这小贼满口道理,说的话还算中听。”
春燕抿嘴思量,由旗上飘下,念个咒把旗缩小,盯看这少年郎。
见他印堂显露本相,是个见性之人,就信了七分。
引动魍魉旗,牵扯着他去往对面南岸,笑问道:“你为何开始不诚实?还敢言语撩拨我?”
逸仙被旗字分出的万千黑线捆如茧,任由牵引说:“小弟无撩拨,刚才不过随性说话,只因见大姐三分投缘。”
“实话说,大姐生得像我娘。”
春燕闻言失笑,到岸边把旗杆插地上,瞥视一眼:“叫娘也没用。你犯了我家禁令,稍后再来处置你。”
逸仙一激灵,对刘彦喊道:“先生,弟子亦是儒门之人,望先生看在圣贤情面,为我求情。”
“小贼真是吵闹,翠莺把他嘴堵住。”
春燕顾看娇瞪,翠莺小娘子过去抽出丝巾,便往逸仙口中塞。
刘彦上岸笑望道:“我看他有几分诚实,所言应该属实。”
春燕点头说:“此子与贤弟一般明心见性。我倒不疑他所言,只是我家有忌讳,私闯阴山者必定受罚。”
说着又问李怜云,何为执天司。
怜云对此所知不详,答道:“我只知‘执天司’乃天子新设,执行天子口谕,绕过朝堂臣子办差。他所言的确不假。”
后,高二把她听得‘二司传闻’讲于春燕。
春燕心中一番汇总,暂别他们。
留翠莺看管小贼,自己入庄园面见娘子,商议处罚之事。
她走后,刘彦去到旗杆处,打量那少年司人。
彼此明光对照。
见其本相与面貌一样,乃表里如一之人,这让刘彦很有好感。
“妹妹可否容我二人说两句话?”
“哎!”
翠莺被他一声妹妹,叫的欣悦三分,扬手一拽丝巾,将堵在逸仙口中阴气尽数抽出。
逸仙爽然笑道:“不想这般狼狈与先生相见。”
“小道逸仙,本姓张,表字子莲。我儒门恩师乃姑苏光亮先生。”
“光亮先生……”
刘彦似曾听过,仔细追问:“尊师可是宋晨,宋修明?”
他口中的‘宋晨’,是姑苏极负盛名的大才士,才气盖江南。
而且是先皇钦定的榜眼,只比刘彦大六岁。
“正是。光亮是家师的道号。”
逸仙明眸清澈,说:“老师与先生一般,同为真学名士,儒术达‘乾道’之境。未知先生儒术几等?”
“我初入真学,不敢称先生。”
刘彦笑道:“我仰慕尊师已久,未曾得缘一见,却在此有缘遇到先生弟子。不知子莲兄,明经还是养气?”
逸仙羞愧说:“小弟未入真学。”
高二惊讶细看他,问:“你已明心见性,胎光显本性,何故未入真学?”
“大姐有所不知。”
逸仙诚实说:“我自幼上山修道,对于儒家真学欠缺琢磨。去年才出太和宫,下山拜入老师门下。”
“一年只养得三百文光,不敢随身携带,藏于肉身心窍。”
“原来你是太和宫弟子,难怪如此天资。”
高二赞赏一句,不再过多探问。
那太和宫高士辈出,乃道门圣地,先皇退位之后,便在太和山入道羽化。
太和宫在册道士有三千之众,鬼仙之流甚多,掌教天师深不可测。
这逸仙年岁不过十几,却能修至阴神夺舍之境,无疑是宫中真传弟子。
他们攀谈期间,庄园内薛娘子和春燕亦在商议。
春燕说:“那小贼受天家口谕行事,如果对其责罚,等同损伤人皇脸面。”
“我瞧着他没有歹意,今日因缘际会,不如放其一马,叫他欠我家一个人情。”
“以后我们出山,兴许有求到他的地方。”
“娘子意下如何?”
薛娘子思虑点头:“也好,那你与他明说。不可让他乱跑,撞破你我秘密。”
春燕会意领命,离开娘子这里,来到河畔解了逸仙身上捆束,收白旗入袖,跟他明说‘娘子破例饶恕’。
逸仙持礼答谢,承诺绝不对外人提及此事。
“回去我就说,是大姐识破小弟,请我来此观看灾民如何安置。”
春燕一笑,欣赏他这等机敏,指说:“你这小贼很会花言巧语,若用在哄骗女子,不知多少人被你骗走心儿。”
逸仙真诚道:“小弟不修姻缘,怎敢哄骗女人。大姐真的像我娘。”
“真不害臊,你怎不说天上玉皇是你爹哩?”
翠莺小娘子笑接话,却不厌烦这个少年郎。
众人说笑几句,同去山后给孤城。
逸仙跟随驷马车驾,与刘彦请教‘临安瘟疫治理’。
从其口中明白瘟疫扭转根源所在。
“看来临安之灾的确皆因他而逆转,他即是天象中的变数!”
“师伯说,天有变数,世出英豪,大争将至,龙蛇起路。”
“他时,仁者应运而生,恶者应劫而生。”
“应运者治世,应劫者乱世。”
“莫非刘世才就是师伯所言,应运而生的仁者?”
“至少他气运不低,且心怀大义。”
“也只有这样的君子,才能扭转万民之灾。”
思量着,逸仙眉目明亮,转顾前方雷泽水气积云。
少时,驷马车驾过阴山,给孤城映入眼帘。
南城门外火光烁烁,令尹和主簿韩天和,以及城中一众官吏尽数在城门口迎接。
车驾落下,春燕将‘魍魉旗’祭入虚空,对令尹道:“今夜收来疫鬼两千七百余众,已洗去身上疫气……”
“我将众鬼放出来,你等给他们逐一入户,妥善安置。”
“是。”
令尹率众领喏。
逸仙饶有兴致观看,与刘彦谈说:“此间阴城与地府略有不同,倒似一方山海之国。”
……
第151章 仁义胥君
“承蒙仁兄、大姐相送!”
“今日我和另一位司差大哥赴临安查问,到时再拜府与君叙话。”
“此番若非仁兄替我美言,我恐难逃那大姐责罚。”
寅时末,月挂西边。
杭州通判府前院虚空之上,一只小船聚拢香火。
下邳阴山回来的刘彦、逸仙、怜云、高二四人谈笑告别。
他们此一去阴山各有收获。
刘彦见本乡疫鬼入籍安置,心里宽慰,事情到此算是有始有终,也算为此功画上句号。
怜云跟随见证,亦添了诸多见识,更明白刘世才对于州县的功绩,结识了一位仁义品才兼得的君子。
而逸仙也从这场经历,看清楚临安变数所在。
上司交托之事,一夜就完成过半,同时高兴结交善缘。
回来一路,他与刘彦相谈甚欢。
彼此都不探问对方之秘,谈天说地,论学讲道,并肩说话犹如故友。
此时,这少年目光清澈相对,说起被春燕虏获时的窘境,感谢君子仗义出言。
刘彦微笑道:“子莲高看。我人微言轻,大姐饶你乃是主人大度。下次可不要再行偷渡之事,免得再被骂做小贼。”
话完怜云、高二掩口,逸仙笑如赤子领喏,说一句‘小弟去也’,便落下前院,遁入客房。
片刻见他肉身出来,对上方行礼。
如此即是答谢,也是证明自己言语不需。
虚空三人见后一笑,调转船头去往西湖。
逸仙下方目送,转头见长髯士雷兄立于身旁。
不等他问,逸仙开口说起‘二更出窍后一场见闻’。
从‘西湖后山’说到‘下邳阴山’……
回到客房,长髯士拨亮油灯道:“如此说,通判所言不虚?临安灾情之变,在于刘世才。”
逸仙推开窗门,见外面起雾,面迎清风:“雷大哥可记得通判所言‘刘世才治疫六法’?”
“《六法》分人治与神治,通判所知只是刘世才如何相助县官人治。”
“而小弟今夜所见,乃是他如何相助神人治鬼。”
“这位君子,以一己之力协同阴阳,凭气运、智慧扭转天数……”
“举大义为民,行道义为己,于生死之中见本性,真乃当世人杰,人如其名。”
“也只有此等君子,方能成为‘变数’。”
长髯士拂须思说:“那些逆贼若是知晓,会不会对其不利?此事当如何禀于上司?”
“大哥多虑。”逸仙回顾笑道:“逆贼谋反,只待天时。今天时不在他们,他们岂敢妄动,刺杀仁义之士?”
“刘世才乃真学仁人,杀他一人,则怒天下。”
“逆贼举大义行谋反之事,绝不会行此昏庸之计。”
“我以为此事,当如实禀告司丞大人,把刘世才相助治疫梳理清晰,便可写成书文交功。”
长髯士认同此言,与他谈论‘交功文书如何写’。
……
十几里外,西湖水府。
一庭园内,刘彦与两湖君家、陈驸马围坐风亭茶桌。
亭外则是二姐怜云和三湖女卷。
这时已然说完‘乡鬼入城安置’。
刘彦说:“我与春燕大姐商议过,眼下灾疫未消,期间还会有百姓病死成疫鬼。这些疫鬼就请两湖暂时收治。”
“够五百数,大姐便来收鬼,直至瘟疫退去。”
“如今官家有良方,百姓得药医治,而疫鬼也不再为祸……”
“我相信因疫而死的百姓将越来越少,不会耗费君家过多香火。”
“不知两位君家意下如何?”
东湖相君、西湖胥君各点头,欣然同意这个方桉。
陈驸马道:“这般说来,我洞庭三十担香火粮草就不用再运回去了?”
此言一出,人神皆笑。
此后闲谈半盏,胥君说起刘彦那篇入学文章《正气歌》。
他道:“世才道义独树一帜,内含‘忠仁勇’三大义……”
“只要你一直遵循道义,将来必定‘成仁’‘得仁’。”
“我的‘成仁之术’,可以传授给你!”
刘彦欣悦放下手中茶碗,拱手说:“就请先生择日赐教,学生洗耳恭听。”
这位西湖主生前不是凡士,他和相君一样,在世时是位真学名家,善养文骨和气节。
他的气节非浩然正气,而是‘儒家三达德’之中的‘仁者之气’。
此气非常难得,没有仁心、仁德不能得。
胥君生前为晋末名士,世居西子湖畔,仁义之名,世人皆知。
周太祖发兵攻杭州之日,他祭出六丈仁气与周军祭酒论学。
一连挫败百位真学,阻挡太祖大军七日七夜。
军中鬼仙望之都感叹:“仁者无敌。”
最后,周太祖从徐州请来一位名士助阵。
胥君见此人到来,知道无法阻止了,高歌《尽心赋》,遵循自己道义,投身西湖,杀身成仁!
而那位名士,就是相君的老师——司徒明。
胥君杀身投湖后,胥府百口舍生取义。
司徒明于西湖畔坐了十天十夜,愧疚自己逼杀仁义之士。
百日后,胥君肉身从湖底浮上,仁者之气化龙飞腾。
其时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授他西湖水主一职。
相君告诉刘彦:“论德行,胥兄在我之上。他有六丈仁者之气,恩师亦十分敬重他。”
“你的道义独树一帜,可将仁义包容其中,不妨去时与他求教‘成仁之术’。”
“若得仁气入你道义,必然能补浩然气,使你浩气增长。”
因此刘彦一见杀身成仁的‘胥先生’,便报以尊敬,以弟子之心寻求先达赐教。
眼下,见他毫不犹豫求学,胥君畅然道:“世才明晚便可过来。”
“你有正义为根基,又明心明德,不消几日便可学会我‘成仁之术’。”
“届时我之学,补全你道义所缺,然后再与建元请教司徒绝学。”
“此后,世才就算无师,亦能自己立业求道。”
刘彦受他点拨,分顾相君说:“学生来时已定心志,向君家求取‘仁义’后,便向相君请教‘心学’。”
相君只等刘世才这句话,爽然道:“好,我就代师授你绝学。”
“快哉!”
陈明允抚掌,招来侍婢添酒助兴,说:“世才兄此番拜二师,可喜可贺,当饮百杯。”
胥君含笑看去:“明允此言差矣,我和建元皆不算世才之师。”
“他也不应‘师教’而受限自身。当遵循自己道义,开辟自身大业。”
“外面天光将亮,今夜不可多饮了,世才之体不似我等,该让他回去休养”
“明允暂收兴致,改日再来尽兴。”
陈驸马思量点头,转顾刘彦说:“今与世才相交,甚是喜悦。改日我与君吟诗痛饮,一醉方休。”
刘彦端茶道:“明允兄抬爱,我随时恭候,先以茶代酒敬君一碗。”
西湖胥君、东湖相君、洞庭湖陈驸马三人相视,各有爽悦神貌,端茶与他共饮。
亭外李怜云注视着亭内君子。
她心目中的丈夫,大概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