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而复生1
霜降过后,秋雨连绵。
过两日就是重阳佳节,徐州城里酒坊生意兴隆,一早便能闻见高粱酿酒的香味。
其中数城东的醉翁楼酒香最胜。
此酒楼名声在外,常有往来外客到此一品佳酿滋味。
眼下不过巳时,酒楼坐满吃早酒的客人,厅堂人声鼎沸。
堂北有一桌食客,正说着一桩昨日才发生的奇闻。
“诸兄可听说‘临安书生死而复生’一事?”
“有所耳闻,果有此事吗?”
“不假!那书生还在东来客栈,不信且去问!客栈的人皆知。”
“确有其事。客栈掌柜是我姨姥爷,昨日下葬他一同跟去,亲耳听见棺材内响动……,若非姨姥爷他留个心眼,急叫人开棺查验,恐怕那刘兄不死也要活埋!”
“莫不是回光返照?郎中误诊?”
“不是回光返照。前日他死后,其家人请郎中把过脉,又请了仵作查验,确实是因病而亡。”
“怪哉!我曾闻晋阳出过死后还魂的事,传说乃狐仙搭救。莫非刘公子亦如此?”
“也未可知,也未可知……”
众人津津有味谈说着,一须发斑白的老者拎着酒葫芦背手进来。
其中一食客见他,迎去行礼,口称:“姨姥爷。”
众食客纷纷举头张望。
有见过的认识的,知老者乃东来客栈的钱掌柜,一拥而去询问‘外乡客现在如何?’‘他得了什么造化还阳?’
老掌柜满面红光,压下众言先打酒,后随众人落座,谈说起‘本店刘公子还阳奇闻’。
公子名叫刘彦,字世才,杭州临安人。
上月朝廷秋闱省试,刘彦携带书童随同乡十余人前往京城赴试。
本次依旧未能得中,他内心郁结致使归途染了风寒,不得不半路弃船登岸,在徐州东来客栈落脚养病。
月初一场秋雨后,刘彦已不能下床,郎中说脉里见了绝症,告诉书童准备后事。
果不其然,前日夜里他便咽气,客死他乡。尸身在客栈存了一夜,次日拉到城外下葬。
就在棺椁入土之际,刘公子竟又恢复生机!在棺内拍打呼救,送葬的众人急忙开棺,将他抬回客栈,又请郎中把脉,只怕是个回光返照。
郎中再诊,见他脉象已然正常,且病症离奇退去。
虽说有些虚脉杂症,但也无关生死,只需调养些时日便好。
唯一不正常的是刘彦言谈举止,似乎这一醒忘却很多事,甚至不认识家人了。
这着实吓到书童,急请郎中想方医治。
郎中安抚书童不必担忧,说:“公子此乃失神之症,一时思绪混乱,失神忘事,你多与他提及旧事,不日就好。”
又玩笑道:“或你家公子在地府喝了半碗孟婆汤,这才忘事说胡话。”
此话说着是玩笑,书童却有几分当真。
他们哪知道,刘彦不是喝了孟婆汤,而是彻底换了魂儿。
如今刘彦肉身里的神魂已是他人,一个魂穿过来的穿越者!
两人虽姓名相同,但各有人生,记忆不同。
刚从棺材出来那会儿,穿越过来的刘彦脑子还蒙着,犹如酒后断片、蝶梦初觉,不知眼前事物真假。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他两世记忆如江河汇入大海,翻腾后终归平静,二人已成一体。
……
东来客栈,二楼甲字客房。
窗门半开,药味弥漫。
刘彦素衣散发坐在床边,左手扶膝右手端药,病瘦的脸颊胡须寸长,两眼直盯着窗外出神。
“幸亏棺材漏风,才没缺氧憋死里面……”
“这到底是哪个朝代?”
“从他记忆看,好像不是历史中任何一个时期,更像是历史发生拐角后的平行世界。”
“三皇五帝夏商周之前顺序正常,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之后,历史就发生转折。”
“嬴政被荆轲刺死,秦国陷入无主境地,齐国看准时机遣谋士离间秦太子扶苏和胡亥,暗中与诸国联手攻打秦国。”
“最终齐国一统天下,改变历史轨迹。”
“齐后是宋,宋后是楚,楚后是晋,晋之后是本朝大周。”
“眼下周朝治九州已有三百年,国运每况日下,年年都有水旱蝗灾、怪力乱神。”
“这里鬼神之说很盛行,无论坊间还是典故,皆有神仙、鬼狐、精怪、巫婆出现……”
“记得三年前的秋闱,刘彦遇到一个姓封的书生,劝他弃学修仙,不要再考了……”
“封书生说‘你命无文脉,倒有三分仙缘。若是修仙,好歹跳脱生死,换个来世明白。你若一意孤行,下次秋闱便是你死期。’”
“现在想想,他的话确有灵验,今年秋闱后书生刘彦不就死了吗?”
“只是他没算到‘死了一个,又活一个’……”
想到这儿,他有感门被人推开,见书童托着粥盘进屋。
书童名叫平儿,小他五岁,是他十五那年管家福安打东市买回来的,伴他读书有十二年了,忠贞不渝。
刘彦细观打量。
其貌清瘦,头顶发髻,两耳招风,鬓发杂乱垂肩,面呈麸糠之色,不似过去红润白皙,想是这几日劳心少眠所致。
“公子想什么?有问便问。”
平儿怀疑他又犯了失神病,放下粥碗走进关切。
刘彦回神,干唇沾着苦药喝一口说:“我在想你多大。没算错的话,你今年该有二十二了,对吗?”
“公子算的对。”
平儿回忆道:“记得十岁那年我入府,陪着公子考了四回省试,三四一十二,不刚好二十二?公子怎想起这个?可是想到了今年秋闱无缘?”
“我看无需挂怀,……”
话到此处,他脸色变化,低头一滴热泪落下打湿青砖。
刘彦看的仔细,正要询问原因……
见平儿噗通跪下,伏地叩头说:“公子,平儿不能伴你读书了,见不到你高中之日了。”
“起来说。”刘彦放下药碗,扶起他问:“可是在此遇见亲人?他们要接你回家?”
平儿袖口抹泪,摇头道:“不是。只因我擅自做主,与人签了卖身契。现已经身不由己!”
刘彦目光诧异。
这个朝代,奴仆擅自改换主家是要治罪的。
他与平儿相处这么久,深知其秉性。
“你仔细说,怎跟他签的契约?”
“是这般……”
平儿哽咽着把‘卖身之事’详说一遍。
原来刘彦在徐州养病半月已经花光了盘缠。
为了给公子买口棺材,平儿跑去东城插草自卖,跪了半日换来十两银子,结果公子没死,自己却卖作他人奴。
看着抽泣的平儿,刘彦思虑问他:“可知买主现在何处?”
平儿止住泪水,回答说:“不知。他只说‘我许你三天,安置好自家主人,三日当夜去南城外山岗等我,我不来你不得走。你若不来,我自会找你,便要计较一番。’”
“今夜便是期限。”
“今夜?”
刘彦转睛,端药喝一口道:“这样吧。今夜我随你同去,把原委与他讲清楚,告知其中变数。到时候我厚颜央求,想来那位仁兄不会为难你我……”
“只要你还愿意留下,我就是赔上脸皮也不会让你走。”
平儿跪谢道忠心:“我怎舍得离开公子!这些年与公子朝夕相伴,说句不敬的话,平儿已当公子是自家兄长!怎敢弃义!”
刘彦一笑,扶他起身:“既认我为兄,就别动不动的下跪了。我们手头还有银子吗?我想先凑出一些还他,即便凑不出十两整数,也显出诚意。”
平儿听话立马翻包找银子,跟公子细算这些天的花销。
一番清点下来,银子所剩不多,算上棺材铺退回的一部分还不到五两。
刘彦看着桌上堆起来的碎银铜板,心里生出一个想法,转话问:“那买主是什么样人。”
他很好奇,此人为什么约平儿在城外山岗见,而且是晚上,难不成急着赶夜路?
……
第2章 死而复生2
“公子,掌柜请来了。”
客栈,转眼已是傍晚。
吃完早饭刘彦精神恍惚,总觉得书生原身记忆在脑中纠缠,于是晌午补了一觉。
这会儿他刚睡醒,正在窗前欣赏景色,平儿一声呼喊把他从神驰中拉回。
回身见平儿、小二端着餐食打头,有一蓝衣小老头跟在后面,个头五尺来高,两道长寿眉,大鼻高额头,一副慈貌。
稍作打量后,刘彦端正行上一礼。
“学生刘世才,见过恩公!”
“不敢当!”
钱掌柜笑上眉梢,还礼道:“公子乃圣贤弟子,小老儿一介商贾岂敢受此大礼。我观公子气色好了不少,此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平儿摆饭食碗筷:“我公子向来有福。眼下只是时运不济。待到他年时运来了,报答掌柜恩情!”
“哪里。”钱掌柜摆手与主仆二人说:“我无恩德与公子,不过有三两善心。公子一礼足够小老受用,怎敢图报恩?”
刘彦请掌柜落座,谈聊‘昨天自己出棺诈尸,死而复生’的感受,幽默的言语让屋内众人皆笑。
几句欢谈后,老掌柜问出心中困惑。
“请恕小老无礼,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刘彦大概猜到老翁要问什么:“恩公请讲。”
钱掌柜环顾一圈,压低声音道:“公子怎回的阳世?可是得了鬼神相助,才逃脱那无常鬼捉拿?”
此言一出,小二目光转视,竖着耳朵等他回答。
其实这话平儿已经问过。
刘彦不好直说自己穿越事,于是扯了个谎话,说:“我将死之时见一金光神人,只听他大喝叫我名字,我就醒了。也不知他是哪位神仙、何方神圣。”
平儿对公子的话深信不疑。
眼前钱掌柜听了相同的谎言,亦是如此,赞叹道:“能得神人相助,公子造化不低,福运不低!恭喜公子。公子今后当行大运!”
“承蒙恩公吉言,小生没想以后行什么大运,能活着便是最大的造化了。”
刘彦礼貌还礼,糊弄过去后开口求请一事。
“学生想请恩公帮助。恩公可知平儿擅自卖身之事?”
“他为了给我办棺椁。三天前九月初五,在东市自卖自身,被一善士相中给了十两钱,让平儿买棺安置小生……”
“如今小生造化还阳,怎受得兄弟离别之痛?”
“平儿自幼在我家长大,虽为家仆,但和我情同手足。他为我轻身自卖,我岂能无情无义?”
说着,刘彦两眼赤诚行礼。
“所以我想借恩公十两银子,用于给舍弟赎身。求恩公再助我一臂之力!他日当重谢。”
“好!”
钱掌柜拍案而起,转看主仆,从袖中取一巾包裹的银子放在桌上。
“公子看,十两银子我已经备下!”
“都说读书人薄情寡义,这话不能对公子使。公子有情有义,能屈尊降贵,认仆为兄弟,难怪有神人相助!”
“这般品性,当得如此!”
“恩公夸赞,小生多谢恩公。”
刘彦一礼答谢,看他解开银包,笑问:“莫非知道小生要开口借银子,所以提前准备了?”
“我非算命卖卦之人,怎料知公子心事?”
钱掌柜受他礼谢,坐下指银子说:“之所以备下此银。一则想与公子结个善缘,助一臂之力。二则我也想到书童卖身之事。故而公子不说,此银当借与公子。”
“掌柜善心,必有好报。”
平儿笑容灿烂对掌柜抱拳,端饭摆上道:“这些日吃住在客栈,欠了掌柜不少饭食店钱,他日一并补上。”
“此话不当说。”钱掌柜摆手笑说:“我开买卖不是只为钱财,也好与人方便,广积阴德。”
“此番与公子结缘,能相助一二,足使我积累不少功德哩!判官阎王那有我一笔。”
“哦?助人为乐能积攒阴德?”
刘彦倒是好奇,顺着话题请教。
此间世界仿佛无时无刻笼罩着一重鬼神之气。
神鬼报应之说,怪力乱神之事,广泛流传于坊间市井。
自己随口编个‘金光神人’便叫平儿、钱掌柜深信不疑,足见得不是空穴来风。
钱掌柜很乐意与人谈论‘积阴德’,便把亲耳所闻、道听途说来的烩成一锅讲述给他,听着有七分真实。
一炷香后晚饭吃完,刘彦想起一件事,又问:“不知南城外山岗在何处?距离府城有多远,赶路多久能到?”
钱掌柜捏须思量:“公子说的可是南城外的松林岗?那地方离城不远,有个五里的脚程。只是并非去处,公子何故去那?”
“怎个不是去处?”平儿问。
店小二收拾碗筷说:“你不知,那里坟头遍地,少说有五百坟头。谁家死人但没祖坟的,都送去松林岗下葬。有不少人在松林岗见过鬼哩!”
此话如冷水激面,平儿忙看自家公子,心说:“难不成买我的人是鬼?!”
刘彦没他想的那么多,与掌柜解惑道:“小生之所以要去南城外松林岗,乃应平儿买主之约。九月初五他和平儿曾约定,三日后今夜山岗相见。”
“今夜若不去,他道我主仆无信义,心里恼怒。届时再谈赎身就难了。”
“原来如此。”
钱掌柜拂须点头,想着说:“君子一言九鼎,理当去赴约。只是公子才康复,若再沾染城外邪祟,不是又遭灾了?”
“我看,不如让小二陪着你和令弟同去,听说童男子阳气最胜……”
“掌柜我……”
这小二向来胆小怕鬼,一听掌柜要让自己陪着去慌得开口。
刘彦扫过,含笑接话:“小生多谢,那松林岗我和平儿去就好。有道是君子坦荡荡,只要内心光明坦荡,便是有鬼又有何惧?”
“何况小生死过一次,乃在世之鬼,又岂怕同类?”
店家主仆听言,各有神采。
钱掌柜道:“公子是个磊落人!何时去,我给公子准备灯笼火折。”
刘彦答谢,看窗外夕阳说:“现在上路正当时,晚了反被他人等,失了诚意。请钱公与我指点去路。”
……
第3章 南山松岗
松林岗。
这山岗并不大,方圆不过百亩,山高不过千尺,其形似个卧牛。
松林长在牛背,牛头是宽广的石崖,牛腹峭壁之下则是连成片的坟地,四周草深茂密,平时少有人来。
夕阳斜照,见牛头石崖之上站着一行主仆,约有个十人。
为首主人是个俊朗公子,高有八尺,戴冠持扇,双目炯炯有神,眼望徐州城方位。
其后左右各有一老一少仆人,老者满头白发一身皂袍,少年明眸皓齿身着白衣,他们身后另有五个容貌各异的奴仆。
“今夜我只带阿九去,阿大领众奴在山中留守。书童来了叫他在此等候。”
俊公子转头吩咐,皂袍老者和其他奴仆齐声称喏。
白衣少年笑起酒窝道:“主人,你说明晚‘重阳诗会’,高翁能哄来多少真学士、多少才华之辈赴会?”
俊生公子一展折扇说:“天下儒学真士少之又少,皆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他们君心透彻,道理通达,岂是区区狐言鬼话就能哄骗去的?若不诚心相邀,只会与其交恶。”
“这‘重阳诗会’开办有百年,乃狐家八姓族人联办。今年只是轮到高家做东,却非只他一家开办,其他七姓狐皆来助力,你可明白?”
“明白了,想来赴会的才士不会少,主人可有把握夺魁?”
白衣少年仰面问。
公子摇扇说:“我读书不满一甲子,胆敢自欺,扬言夺魁?今夜先去探探名册,看都是那些人。”
“那……”
少年又要发问,公子忽地一扇朝他头顶盖去,便见少年如烟般被吸入扇面山水画中。
公子指扇面笑道:“你这小娘子着实话多,再胡问便把你留在此,与山下荒坟野鬼为妻!随我上路。”
说完折扇合起,乘风直上青云,化作无影无形。
皂袍老者领众奴仆上拜相送,礼毕都不见踪影,石崖空空无一人。
只在风中听得见他们说话。
“小九终有一日惹恼主人,当真把她嫁给孤魂野鬼为妻。”
“九妹生前话就多,死了也不改性,哥哥们可记得三年前……”
“好了,旧事不可提,今夜主人赴会去了,我等当好生看护。”
“喏……”
众声齐领命,风中没了话音。
与此同时,五里外的徐州南城门处,刘氏主仆挎着行囊、挑灯出城。
在城外四顾寻望,刘彦一眼看见松林岗所在,笑说:“山岗看起来景色不错,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
平儿伴望,不以为然:“哪里有好景色?我看山上松林阴森森,不知有没有虎豹豺狼。伤了我不打紧,只怕伤到公子。”
“要不公子回去吧,今夜我独自去,见到买主与他实说,他若不允再请公子出面。”
“不妥。”
刘彦挑灯行路道:“你一人我更不放心。何况已经出来客栈,我回去岂不让众人耻笑?”
平儿没有反驳之词,只好点头遵从主人之意。
走了约有半里路,刘彦见路边几张白纸钱,想起临行时老掌柜所传‘驱邪避鬼之法’。
他说,世上凡鬼魅邪祟皆属于阴类。
此类惧阳,而活人皆有阳气,所以鬼更怕人。
诸如山间猎户、军中兵士、江湖侠客,无不阳气雄壮如火,使得鬼魅不敢近身。
究其原因,无外乎‘体魄雄壮’四字。
寻常人比不上他们体魄,但也有驱邪避鬼的办法。
如喷舌尖之血,亦或喝酒壮胆魄、气血,这些都能达赶鬼驱鬼到目的。
掌柜说他是读书人,身有书卷气,此气最易招鬼,所以在野外需要警惕一些。
想着,刘彦看眼腰间掌柜所赠的酒葫芦,随口问平儿。
“你说世间有鬼吗?”
“有!”
平儿不假思索道:“公子想,鬼神鬼神,有鬼必有神,公子既见过神,那必定也有鬼。”
“我那是……”刘彦本要说‘我那不过是谎话’,但说一半又收回,改口道:“我那时昏昏沉沉,不知是不是得神相助。”
平儿道:“一定是,不然公子安能死后还生。”
刘彦无法辩驳他的话,两鬓迎风飘发,笑了笑转话:“那你可见过鬼吗?”
平儿行囊换肩说:“不曾见,只听人说过。听说李公子家的二哥遇到过鬼,他说是个吊死鬼,舌头三尺长,能把人卷起来挂上房梁,拿人当替身!吊死鬼便好去投胎。”
刘彦边走边听,回想书生的记忆道:“你知道的挺多,过去怎么没听你提过?”
“是老夫人和福伯不让说。”平儿紧跟脚步:“他们说怪力乱神的事不得告诉公子。圣人不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忽然,平儿扯刘彦袖子:“你说那买主会不会是鬼?或许他的坟就在松林岗下?买我回去当个鬼奴?”
这话在他肚子里憋了一路,总觉买主不是常人。
刘彦拍肩膀道:“那仁兄是鬼的可能性很小。试想如果是鬼,怎能大白天出现在城中闹市?我还没听说过白日见鬼的。”
“也对。”平儿想想少了几分担忧。
一主一仆这样说话赶路,先沿着大道走二里,后转东南,从小路野地往松林岗而去。
路上野草茂密,风吹沙沙。越靠近山岗,草长得越高。
所幸天色没黑透,尚有夕阳余晖照路。
走着走着,两人进入一片白茅丛。
茅草长得比人还高,蔓延很广,毛叶随风摇摆,拨开看到前面连片的坟头墓碑。
一个个土馒头好似村落,上方是百米高的松林岗崖壁。
平儿后背发紧,指坟说:“果真全是坟头,只怕有千百数!”
刘彦扫一眼毫不在意,前世他见过更壮观的墓群,只四顾找寻登岗的途经,见平儿在那数坟头,折下一根毛草弄他脖。
“数什么,你要是爱这里风水,给你起个坟头,立个碑怎样?”
“公子说笑,哪有活人立墓碑的,我可不爱这里。”
平儿猛地缩脖,跟着他脚步找路登山岗。
二人走后,风中飘来银铃般女子笑声,尾随他们往山上去了。
……
第4章 女鬼告诫
“公子可听见笑声?”
“啸?风啸还是虎啸?”
松林岗北边峭壁处。
主仆贴壁往上攀登,再有一臂距离刘彦便要登上山岗,背后的平儿又开始疑神疑鬼。
无奈转头道:“再这样我都怕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神鬼?鬼神只在你念头里面,只要心胸坦荡,他们荡然无存。托我一把,我先上去。”
“可公子……”
平儿眼望身后刚要托举,刘公子已登上山岗,转头伸手接应他。
上来后他不再争辩,给公子拍打灰尘。
“只恨我少读书,不如公子光明磊落,等回到临安老家,我也背诵几篇开阔心胸的文章。”
刘彦笑了笑极目远眺。
东边已经落下夜幕,西边只剩点点余晖,北边一轮朗月悬空。山下风吹草浪,徐州城尽收眼底。
如此风景使他心神开阔,解下腰间酒葫芦小酌一口。
“挺好喝的,要不要尝尝……”
身旁平儿眼出惊奇,说:“公子此番还阳,似乎改了性子。以前你最是厌酒,平日滴酒不沾,今夜饮酒可是为了避邪?”
刘彦握着酒葫芦,享风问他:“那你说,我还有什么地方与过去不同?”
平儿思索:“别的也有改变,我说不大清楚,只觉得公子好似被洗刷过,处处见新。”
刘彦又饮一口:“你喜欢之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平儿回想比较道:“以前公子愚直,只爱读书不好旁的。而今心胸更广,言谈随和,我喜欢现在的公子。”
刘彦一拍肩膀,把酒葫芦递给他:“这就是了。以前我眼界太低,只能看到书窗那么大的天地。如今两世为人,见天地更广阔,心性自然变化。”
“从今起,我要每日变新,洗掉旧日酸腐,如此方能学业进步!”
“这便是《大学》中所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你明白吗?”
他说这话完全是在打预防针,怕自己以后败露,被家人识破自己不是正主。
但听入平儿耳中,却认为公子是得神人点拨,知道怎么修成大学!
“明白,公子悟得大学之道,他年高中不在话下!”
刘彦被他说的一愣,但看目的达到,也不过多解释,叫平儿灯笼点上,一起进树林看买主来了没有。
两人离开石崖后,风中响起女子和老者的对话声。
老者赞说:“真是难得一见的书生,他此番通达心窍,好比佛家明心见性,只要秉持此心修学,能得儒家真传。”
女子附和:“阿翁言之有理。这公子不知是哪方人士,家在何处。”
老者道:“他乃临安人士,上月赶考落榜路过徐州养病,几日前重病命危。书童为给他置办棺椁,在东市卖身换钱……”
“没想到今又死而复生,不知是得了什么造化,哪位神人在背后相助。”
“今夜他与书童到此,是赴我家主公之约,意在解除卖身契!”
女子问:“阿翁主人是否会伤及这位公子?”
老者道:“此事不该你管。过会儿我显形与他主仆相见,你只许旁观,胆敢搅扰,打散你游魂!”
女子惊怕称是,不久便无声。
一里外的松林。
天已黑,林里比外面更暗,刘氏主仆挑灯四处寻人,只撞见几只松鼠,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平儿胆小提议去林外等,怕出来个豺狼亦或毒蛇伤到公子,说:“不如我们到外面生火,他来了一眼就能看见。”
“也好。”
刘彦挑灯四顾,寻找出路。
他们一路拾柴出松林,在林外北面的秃石地升起一堆篝火。
松枝噼里啪啦的烧起,热浪卷起大片火星,两人暖和不少,坐在火旁聊家乡事。
谈话间,刘彦隐觉有人在旁偷听,又似被人盯看……
这种异样感受,使他不由得想起平儿上山时说的话。
“当时他问我有没有听见笑声,现在我又觉得有人在旁听,难道真有鬼?”
“假如鬼在周围,怎么使其露出马脚?”
刘彦心血来潮,思想一计,拿酒葫芦小酌一口道:“我与你讲个故事听吗?”
平儿翻烤馒头,笑问:“公子讲什么故事?”
刘彦说:“是一部杂书上看到的,忘了叫什么名字,大概内容还记得……”
说着他开始讲故事。
大致是这样的:
浔阳东山有只成精的老虎,两丈多长,吃人无数,凡过路之人遇到它都没活路。
一天虎精出山觅食回来,对洞内众伥鬼大叫‘肚子饿’。
众鬼问:“今天没遇到人?”
虎精道:“遇是遇到了,只是没吃他们。”
众鬼不解询问原因。
虎精说:“起先遇到一个和尚,一身臊气我没吃。后遇到一个秀才,因嫌酸气我没吃。又看到一个童生过来,也没吃他。”
众鬼问:“为何不吃童生?”
虎精说:“他榆木脑袋太硬,我怕把牙硌坏。”
讲到此处,平儿哈哈欢笑,同时耳旁风中扬起轻盈笑声。
“是女子……?”
刘彦一耳分辨,眼眸转看右肩处,刹那女子笑声中断了。
平儿则全然没听见那重叠的笑声,吃着烤馒头谈论故事里的虎精。
刘彦看他毫无察觉,暗说:“除非我听觉出问题,否则就真有鬼,还是个女鬼。”
“公子所讲故事寓意非常,与我主人所说却是相似。”
忽听松林内传出老者搭话。
刘彦平儿寻声转看,见东林里有一群人挑灯出来。
为首是个长须瘦翁,灯光映衬下他面貌阴冷,随行其他人各自相貌不善。
主仆诧异之际,刘彦右耳灌入一丝细语,急促告诫他……
“他们皆是为虎作伥之类!妾身冒死相告,公子千万小心,自寻脱身之法,走得晚恐遭遇不测!”
刘彦眉目微动,被她话惊的头皮发麻,思维已然跟不上事态变化了。
平儿先回神,攥着树枝指那群人:“你们是何人!如若鬼怪速速退去,我公子乃正人君子,胆敢……”
“勿惊,莫怕。”
打头瘦翁停步安抚道:“老朽乃北邙王氏家仆,主人赐名阿大,这些都是我兄弟。今夜我主外出会友,晚些才回来,命老朽在此候你。”
平儿转看自家公子又问:“可是买主家的阿翁?你一人过来,我看看是不是。莫认错了人。”
瘦翁呵呵发笑,提灯笼走向篝火。
“书童仔细看,是不是老朽?”
“是!正是买主家的阿翁。”
平儿借着光认出来人,内心紧张得以舒展。
刘彦并未放松,因为他感觉不到来者活人气息。
火光映照此翁脸颊,只见皮笑肉不笑,看似和善,反添惊悚!
“女鬼说他们是为虎作伥之类,让我设法逃走……”
“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
第5章 聊斋情节
“书童,我主让你独自来此,你怎多带一人过来?”
瘦翁察言观色,看刘彦面皮发紧,故意挑灯问平儿。
“忘了给阿翁引荐,此乃我家公子,不是外人。”
平儿微笑介绍,对公子说:“阿翁是买主家人,公子不用害怕。”
他话才说完,瘦翁又故作大惊失色,连退数步指人骂道:“畜生!我主好心助你报恩,你带个诈尸鬼来此,定是贪我家银子!要谋财害命!”
“不是不是,阿翁莫惊怕,我公子还活着,不是诈尸鬼!”
平儿急忙解释。
那瘦翁神色稍好些,试探打量刘公子:“既是活人,为何一言不发?”
刘彦稳定心神,拱手与老者见礼。
“阿翁勿惊,小生确实是活人。”
“刚才见阿翁等突然出现,误以为撞见鬼怪,一下失神,忘了见礼。见谅。”
“如此说你我都误会了。”
瘦翁阿大面带笑容,呼喊众奴仆一起上前见礼,问道:“听书童说,公子命不久矣,为何今夜又……”
平儿得意望公子说:“我公子福大命大!原本死了,幸得神人搭救,才脱得性命之忧。”
“有此等奇事?敢问是何方神圣!”
瘦翁惊讶,其他众兄弟齐看刘公子。
刘彦屏蔽脑中杂念,眼扫他们回答:“小生不知。只觉昏沉中被神人叫醒,醒来便在棺椁内,……”
“今夜我随书童前来,一是答谢你家主人,二是商谈赎身之事。”
“公子来得晚。我主人受请赴会去了,未说几时回来。”
一奴仆抢先回话,被瘦翁看了一眼后立即退下。
平儿面色不悦,道他们主人不守约:“既然外出赴会,何为不早说,如此失礼叫我公子白等。”
众奴无一敢答。
瘦翁赔情道:“兄弟有所不知。今夜广平府高老爷客船过徐州,我主与他是故交,忽得消息不得不去……”
说罢转对其兄弟吩咐:“你等回去看守马匹财物,莫让豺狼叼走。”
众奴称‘喏’,打灯回了松树林。
刘彦邀瘦翁坐下烤火,放松谈道:“小生来时进过松林寻找,但不见阿翁诸位?你家主人可是住在山中?”
“那是公子没找对地方。”
瘦翁解释说:“山岗后面有个枯涧,山涧有一所隐士留下的草庐,我等都在那里安身。上月我主赴京省试,落第后一时不畅,乘船游赏到此。”
“听人说有贤达隐居此山,便来此一探究竟……”
“我主喜爱此处清幽,留下静养读书。偶尔也进城结交诗友。”
“九月初五那日,听有人卖身葬主,见书童忠义,怜悯将他买下。”
听他三言两语把疑点都圆上。
刘彦却只相信一半,毕竟有风中女鬼传音在先。
“阿翁的话解了小生许多疑惑。来时我还思索你主身份,为何选在此处与人会面,原来此山岗另有乾坤。”
“亏我和书童一路疑神疑鬼,猜疑尊主是不是山下墓中人。”
“公子这不怪你,只怪我一路多猜忌,胡思乱想。阿翁别怪我公子。”
平儿把错误都揽下来,笑着给瘦翁赔不是。
瘦翁拂须看他们笑说:“此山下多坟墓,难免引起猜疑。我等也有顾虑。”
“但我主丝毫不惧,言鬼物不可怕,只有人心歹毒。与鬼为邻,好过与人为邻。”
“我观公子非俗人,想来不会惧怕鬼物?”
“那是当然!”
平儿投松枝添火道:“我公子此番脱胎换骨,心胸变得广大,比阿翁主人不遑多让,都是书生中的豪杰!”
刘彦听马屁脸热,自己可是实打实被女鬼声音吓一跳。
不过现在好很多,至少心跳平复了。
通过与眼前老者攀谈,他发现这‘为虎作伥之类’,似乎不是女鬼说的那么恶,话中处处透着道理,讲的东西也能自圆其说。
不过还是留个心眼,准备借故退身,回城避一避。
聊完一通后,刘彦拱手道别。
“既然令主今夜会客去了,那我二人便不多留。小生虽然化险为夷,却是风寒未愈。望阿翁能够体谅。”
“还请转告令主,刘世才曾来拜会,想与他协商书童赎身一事。”
“我就住在城南东来客栈,随时恭候。”
瘦翁观其萌生退意,不好强留,还礼道:“今夜我主不知公子会来,冷落了贵客。请公子稍后,我去把马牵来,送公子回城。”
“多谢老人家。”
刘彦目送他进入松林,才舒展心气。
平儿伴望笑说:“王阿翁是个懂礼数的家仆,想来他家非富即贵,他主人定不会为难我,我可以继续陪着公子读书了。”
“但愿如此。”
刘彦捞起地上葫芦喝口酒,走到峭崖前下探坟地。
山下茅草翻涌,萤火虫成群结伴飞舞,仿佛是墓中精灵,不知哪只是刚才的女子。
“公子可是在寻我?”
女鬼话音蓦然入耳。
刘彦精神抖擞,寻声不见人。
女鬼环身说话:“公子直觉明锐,比寻常书生心性明亮。妾确实是鬼,但并非凶鬼恶鬼,只与寻常女子一样。”
刘彦怕惊吓平儿,不与她对话,点头表示听到。
女鬼接着谈说:“公子借故退身乃聪明之举,那阿翁所言有真有假。他看你非同一般才不敢得罪。”
“只是他家主人不好招惹,切记留个心眼,其他的话妾不敢多说。”
“公子想知我是谁,可向城中人打听‘青花舫阿香’。”
“妾身告退。”
耳旁细语消散。
刘彦默默记下‘青花舫阿香’,暗道:“今夜所遇,有些《聊斋》情节,这世界果然有鬼神。”
等不多时,瘦翁与一大个奴仆各牵一匹骏马出来树林。
平儿没见过这么高大的马儿,打着灯笼凑近观看,抬手触摸马背,如摸到一绢冰冷丝绸。
“此马好生清凉……”
“这两匹马是我主从西域购来的凉血马,极善奔跑,能日行千里。”
瘦翁忙解惑,又对公子道:“西边有小路可以下山,请公子上马。”
刘彦礼貌答谢,大个奴仆走到身前伏地充当马凳,他稍作犹豫踩背上马。
一脚踩下,有种踏空感,却又踏实。
猛然,他想起自己攀山岗时,背后有一股助力,与这种感受很相似,猜测:“当时不是平儿在托我,而是那青花舫阿香。”
……
第6章 一方清梦
月朗星疏。
四人二马走在官道上,不多久便见徐州南城门。
此时大门封闭,只有右侧小门开着,码头过来的货车排队入城,几个守夜兵丁挑灯查对物品。
刘彦马上瞭望,低头对牵马人说:“长者请留步,前面就是城门,我和书童步行可回。多谢阿翁骏马相送。”
瘦翁远看城门,扯缰绳停步道:“马送贵客乃理所应当。我主有言在先,凡遇聪明才士不可轻慢。”
“我闻公子文气清爽,他年可以入真学。”
刘彦不知他话中‘真学’是什么意思,翻身下马后再次答谢。
瘦翁不敢受礼躲开,大个奴仆憨站不动。
等他们主仆过了兵丁巡检进城,瘦翁才和大个奴仆牵马离开。
走了一里,来到一处无人之地,见瘦翁手在二马身上各拍,两匹大马顷刻缩小化成一张巴掌大的小纸马,飘在空中。
他大袖一卷收了,点指大个奴仆教训。
“老三,你好大胆啊。”
“怎地大哥?俺哪里不周到?”
大个子挠头不知错在哪。
瘦翁回望城门,扯他一把隐身不见。
风中道:“此人的礼,是你我能受的吗?他得神人相助还阳,脱胎换骨,洗净酸腐,等同半只脚踏入儒家真学。”
“我主回来得知,定会与其结交为友,你个奴鬼胆敢与主公平起平坐?受那刘公子礼谢?”
“罢了,我不与主公说此事,日后不可再冒失。”
“俺记得了,多谢大哥。”
“走吧,回去跟众兄弟交代一番,等主人回来禀告。”
……
城内,东来客栈。
客栈距离城门不远,刘彦平儿回来不到亥时,店门尚未封。
一楼厅堂,小二伙计收拾桌椅,老掌柜和一青年小酌,正谈着‘刘家主仆去松林岗赴约’。
“东家,刘公子回来了。”
小二瞧见主仆进门,呼喊掌柜。
吃酒的一老一少回身张望,迎请刘彦落座说话。
有伙计凑来问平儿:“今夜上山可遇见鬼怪。”
平儿笑嘻嘻答说:“不见鬼怪,只见到人。”
“休要多话,去沏来热茶与公子解乏。”钱掌柜支走伙计。
刘彦抬手道:“不必费事,两碗热水足以。钱公此时未休息,可是挂念着小生?”
“刘兄猜的正对,姨姥爷对你此行颇为担忧,刚才还与我谈论此事。”旁边青年搭腔。
刘彦知他是掌柜亲戚,打量下像是读书之人。
钱掌柜介绍道:“这是我内甥外孙,叫马育才,读几年圣贤书。如今已继承家业,弃文从商。”
“姥爷笑话我不打紧,怎可在刘兄面前揭我短处?”
马育才敛袖笑道:“我虽从商,也算半个书生,过几年定取秀才功名!”
刘彦听他们说话,解下酒葫芦归还说:“恩公的酒我喝了大半,所剩不多……”
“酒喝完再打就是,只要公子平安无事便好。”
说着,钱掌柜打听起他们在山岗所遇。
刘彦瞒了一半不提女鬼,只说遇见买主家仆,把所谈略说一遍。
钱马爷俩相视。
马育才意外说:“我刚才猜想,那买主究竟是人是鬼,哪个会在荒山坟岗约见他人,没想他住在山上。”
“那王兄倒是胆大,山下多坟地,三五个鬼也是有的,他竟然不怕,是个豪杰!”
钱掌柜捏须思量:“这般豪士,想来不会斤斤计较,平儿赎身定成。”
平儿脸上笑开花,接过伙计送来的热茶端给公子:“这次落难徐州,所遇都是好人,老天爷开眼。”
“刘兄命贵,你忠心耿耿也当行好运。”
马育才点指他,转对刘彦说:“仁兄是否还有酒兴?不如借此良辰,你我小酌几杯?”
钱掌柜抬手打断:“莫要胡闹,公子大病初愈不易多饮酒。你且回家,公子近日不会走,有你结交的机会。”
“好,等刘兄康复,我摆宴相请。”
马育才抱拳告退,刘彦微笑相送。
他走后刘氏主仆又与钱掌柜小叙几句,喝完茶便回房休息。
本来刘彦还想问一问‘青花舫阿香’,但恐老掌柜猜忌,又怕吓到平儿,就搁在心里不提。
回房后,他躺在床上整理思绪,寻找自身在这个世界的定位。
以前他不知有鬼神,而今亲身所遇,便是开了另一扇门。
“借平儿的话说,有鬼即有神,那么狐仙、剑侠、巫婆也应存在世上,我要是安心做一个平凡书生,岂不是白来此间走一遭?”
想到这儿,他在识海脑中翻阅书生所读书籍。
无人瞧见,他睡熟后脑门方寸处显现清光。
此光似一面水镜,照见方寸大的梦景……
里面隐隐见一小人手捧书翻阅,与他脑中读书梦正好对应,那小人正是刘彦的神魂照映形成。
半夜子时,松林岗上。
王公子持扇飘落崖头,扇面一开落下个光点,迎风化作白衣少年。
瘦翁阿大携众奴迎接自家主人,三言两语的说起刘氏主仆和其中变数。
王公子折扇抚掌,问瘦翁:“你等可有轻慢?”
瘦翁答说:“不敢轻慢。他说要走,老奴牵马相送,刘公子不曾怀疑我等来历。”
“好。”王公子转看府城方向,想一见那‘死而复生刘世才’,吩咐家奴:“其他的回去,阿大阿九随我前去一探。”
众奴仆领命回了松林,公子将瘦翁和少年收入折扇,乘风遁入月光,眨眼来到客栈上方虚空。
一双明眸巡视下,便知哪里有人气。
他缩小身形,从窗缝而入,正是刘氏主仆所住甲号房。
瞧见刘彦额头之上方寸梦景,王公子折扇击掌赞赏:“好一团清梦,出来看看。”
他展扇放出瘦翁、少年一起观赏,指着说:“此仁兄入真学矣!”
“何以见得?”
白衣少年仔细观看问:“若入真学,怎不见他百窍吐文光?只看见脑门显梦境?此等清梦,修道之人常有。”
“你不知。”王公子讲道:“他额上清光,非入道后魂魄所发,乃心窍照出的聪明光。”
“世间儒家真学士,无不是先聪明其心,等到心窍明亮,方能照见书中真意。”
“刘世才已达到第一步。有幸得见,乃我二人缘法!”
“我当结交点拨,为其指路!”
……
第7章 白衣阿九
“似乎梦里看了不少书,醒来居然还记得?”
一觉睡醒,天光大亮。
洗把脸刘彦心情舒畅,昨夜梦境所思所想浮于脑中。
平儿给他倒茶,问‘梦里读什么书’,笑说:“许是这半个月公子一字未读,惶恐荒废功课,在梦里读哩!”
“是吗?有可能。”
刘彦热茶润嗓,回想道:“我记得读的是《孟子》。过去我读此书,总不得其中妙义,昨晚梦里复读,有种豁达之感,醒来觉得志气高了。内心畅快!”
“给公子道喜!想是公子受神人点拨,心胸开朗,读书更透彻。”
平儿两眼喜悦相视。
刘彦琢磨他的话认为在理,毕竟自己换了个人,等同换个角度看世界,读书能读出不一样的感受。
思索间,又想起一件事。
他在梦里读书时,似乎有人在梦外与他交谈,从书中摘句讨论。
只是刘彦记不清,所谈内容是什么都想不起,不确定是不是有人,亦或许是自己自问自答。
“我昨夜说梦话了吗?”
“没听见,公子睡得可安稳了。”
平儿放下茶碗抹嘴收拾床铺,刘彦打开窗门通风。
窗外晨光明媚,秋风气爽,长街车水马龙,行人来往穿行,远处传来叫卖蓬饵的吆喝声。
蓬饵是重阳节所食的糕点。
按照重阳风俗,这天除了食蓬饵,还要喝菊花酒,佩戴茱萸,登高望远,以求无灾无病,健康长寿。
“今天可是重阳节?”
“公子又犯失神症了?昨天是九月初八,今日不正是重九吗?”
平儿眼中关切,想着要不要再找郎中来给他看看。
刘彦从窗外收回目光笑说:“不是又犯失神症,我只是有感时间过得快。记得我们中秋离的京都洛阳,眨眼又是佳节。”
“这些日多亏了你精心照料,才保下我一条命。”
“今日重阳佳节,你我兄弟在外,不妨讨些吉利。”
“等会儿一起去吃蓬饵,然后找个混堂洗一洗,去去晦气。晌午打些酒,请上钱掌柜小酌,下午城外游赏散心,你看如何?”
平儿高兴应诺,他一听‘混堂’身就痒痒,想想起码有一个月没有洗澡。
混堂便是此间的大众澡堂。
太祖皇帝最爱大池子洗澡,为与百姓同享乐趣,下旨全国修建混堂洗池。
开始由官家经营,有专门的堂官,每堂其下十名澡博士,有去泥的,刮脸的,针灸的,搓脚的……,各有其职。
等同把天家受用那套搬到了民间。
如今三百年过去,周朝混堂遍地开花,有些把澡堂、茶堂混开,同时贩卖‘茶点’‘洗颜丹’‘猪胰玉脂膏’等。
平儿道:“掌柜说城西有个官家混堂,开的比衙门还大,都是三丈三大池子,汤水干净。有去泥刮脸的,吃喝洗衣也不愁……”
“可是价钱贵,一次五十文,其他另算钱。”
“不贵,只要洗的舒服,何必吝惜钱财。”
刘彦正要关窗,偶见楼下街边有个白衣少年仰头望来。
那少年向上问:“可是刘世才公子?”
刘彦诧异思量,……
少年笑起酒窝说:“我是王公子家的书童,兄长叫阿大,昨夜山岗上公子见过呀。”
刘彦才恍然,这是买主派家仆找来,随即吩咐平儿迎接。
不多时,平儿领着白衣少年进客房。
刘彦打眼观看,暗赞好相貌。
这少年男身女相,眉目如画,约有十五六岁,眼色带几分灵动与他对视。
“小奴阿九拜见公子。”
“无需多礼。”
刘彦收起杂思,正坐问:“你主人可有话带来?”
少年阿九杏眼明亮,答道:“我主昨夜子时才归山,得知公子随书童赴约,夸赞公子是有情义的君子……”
“今日我主设下宴席,为昨夜失礼赔情,书童赎身之事可以酒宴相商。”
“言下之意……让我务必赴宴?”
刘彦一念猜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贵人赏识,竟然设宴赔情:“请问酒宴设在何处?何时赴宴?”
阿九巧笑说:“我主在徐州东码头青花舫包下酒席,请君正午赴宴。。”
“青花舫……”
听这三个字,刘彦即刻想到‘阿香’,道:“请回禀你家主人,小生准时前往赴约。”
阿九点点头,但没有要走的意思。
平儿问他:“你还有什么话?”
“无话,我主只说这些。”
阿九回答之后乖站盯着的刘公子。
刘彦提壶倒茶递给他,问:“早晨吃饭了吗?我和平儿打算去吃蓬糕,你愿意一并吃些。吃完我俩要去混堂洗澡。”
“不怕笑话。小生有一月没洗浴,若不洗一洗,一身酸气无法赴宴……”
正说着,阿九忽然走近对着胸膛闻了闻,抬眼说:“公子身上没有酸气,只有书香人气。蓬糕小奴吃不成,可以看你们吃。”
“公子只管去洗浴,我在外等候就是。”
刘彦失笑:“你不用回禀主人吗?”
阿九捧着茶碗答话:“主人让我话带到后跟着公子,侍奉左右。两个时辰后,有车马来接公子赴宴。”
平儿警觉问:“这是什么意思?你主害怕我和公子跑了不成?我公子向来说一不二,欠的赎身银子一两不会少。”
“不要胡思乱想。”刘彦起身打断:“王兄此乃周道之举,是高门待客之道。既然设宴待我,岂会把你那点小事计算在心?”
“小兄弟见笑。他小肚鸡肠,不要一般见识。出去说话吧。”
说话关窗让平儿带些银两,下来楼与钱掌柜告知一声,三人一行走上大街。
南城街市车来人往,喧嚣热闹,风中混杂一股酒香柴气。
刘彦享受此间烟火气,精神浸泡其中,边走边与阿九搭话,问起他家主人。
“昨夜走得匆忙,忘记问你家主人尊姓大名。可否告知?”
“回公子。我主名叫王寅,字山君,号风吟居士。”
阿九一连报出主人的姓名、表字、称号。
刘彦细琢磨,发现全都带着‘虎’意。
寅对应生肖中虎,山君是虎的雅称,风吟可以通虎啸,三虎相连着实有趣。
“山岗女鬼说那些仆人皆为虎作伥之类,那主人称虎也就说得通了。”
“不知是真虎还是假虎?”
……
第8章 花舫赴宴
“小二来壶酒。”
“来了客官。”
午时,东来客栈食客渐多。
钱掌柜清算账头,马育才一身锦衣携带二人找来,张口便问:“刘兄可在?”
掌柜打眼瞧他,不理会这浪荡孙辈,只对他身后二人说:“两位公子又跟此子厮混?不怕沾染了商贾恶习?”
这两人乃本城的书生,一叫李思,一叫高正,皆为秀才出身。
他们与马育才是儿时玩伴,后来育才弃文经商,惹恼了两位好友,发誓不再往来。
没想今日又混到一起。
三人相视一笑。
马育才道:“思正他们乃我挚友,以我三人交情,岂是说弃就弃?烦劳姨姥爷请下刘兄,让我两位贤弟一睹风采。”
“你来迟。”钱掌柜看外说:“公子午时前一刻乘车出城,走有一炷香了。”
“不是说近几日不走?可是有人嫌他在此白住,说刻薄话气走刘兄?”
马育才目光乱看。
老掌柜弃笔笑指:“你这孺子不听我把话说完?公子此去乃是应邀赴宴,并非还乡。”
马育才好奇心起,追问:“可是住在山岗上的王兄?他长什么模样?”
掌柜捏须说:“他没来,只叫一少年请公子。那少年郎自早晨来便跟随公子左右,我看绝非小门小户家的人。”
“半个时辰前公子从混堂回来,便有马车来接他赴宴……”
马育才听罢对两个好友说:“我等自去饮酒!”
钱掌柜追出客栈,与外孙道:“我知你想结交刘公子,但凡事有先后,今日且让着他人,日后再做东不迟。”
“你不知,刘公子混堂洗罢,刮去胡须,回来换衣后,真个气度不凡!”
“他便是穿着旧衣,也远胜你锦衣华装。你今日站在他面前,好比野鸡立于鹤旁,不见得好,不见得好。”
马育才眼睛放亮,不知今天的刘世才是怎样风流伟岸,左右好友各明眸异彩,更想一见这位死而复生的读书人。
……
十里外,东码头。
蓝天白云,碧水长河。
宽广的堤岸一字横在运河东边,远处千帆扬起南来北往,近处大小百艘船舶停靠岸头。
堤上众人千面,有挑担货郎,有游人商客,喧嚣声几里外可闻,好一片漕运繁茂风光。
又见码头北边画舫花船云集,艘艘船只丝竹悦耳,美酒香飘至岸边,使得行人过客闻香寻望。
其中有一艘双层大船最是显眼,它似一所造型独特的水上酒楼,一层厅堂二层亭阁,因船身画满青花,故而得名‘青花舫’。
此时刘彦刚到北岸,把花舫景致看个满眼,赞叹这个朝代造船工艺,跟他一上午的白衣阿九先登船回禀。
平儿小声说:“船上燕语莺声,晌午这宴吃的怕是花酒,那王公子不知安的什么心思,当要警惕一二。”
刘彦一笑思量,之前他滴酒不沾更别提喝花酒,今日酒宴设在这里,不知自己能否稳得住心性。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花舫饮酒,勾栏题诗,都是达官贵人、文士才子所享的风雅。”
“王兄在此设宴是他们的待客之道,我只要安的住心猿意马,又怎会被酒色所迷?”
说完,他身后空荡处,响起数声夸赞。
“好秀才!是个君子!”
“只听他这番话便与人不同,主人没看错。”
“此生聪明但不猜忌,当得主人结交!”
“莫说,主人来了!”
众声哑然时,见船上王公子鹤立出现视野。
他目若朗星直视一桥之隔的刘彦。
见刘公子瘦似刀削,身如风蚀后的山石,原来的书生旧气一并随旧疾带走,一身旧袍素衣,却焕发新颜、新气象,比昨夜还显爽朗。
“刘兄气度非凡,王寅有失远迎,请登船叙话。”
“王兄与我主仆有恩,岂敢让君子远迎?”
刘彦拿捏姿态,不卑不亢。
踏板登船,王寅持扇邀请入席。
酒席设在一层船厅里,前后左右八扇门打开,空间宽大敞亮,足以摆上八桌十六席,而今日仅设这一宴。
除美酒美食外,还有乐女、舞姬十余人怀抱琵琶迎候,各个容颜清秀,姿色上佳。
青花舫的舫主立于众女前,明眸打量着王公子所说的贵客,轻盈迎面见礼。
“这是荀舫主,与我相识多年。她通达诗书五乐,非寻常妇人可比,只是近年容色略减,才带上面纱。”
引荐完舫主,王寅又介绍刘彦。
“此乃今日贵客,临安刘世才。刘兄死而复生的奇闻,想来舫主有所耳闻。我便不多说了。”
“今日在你船上设宴,要好生与我待客。不可轻慢。”
“妾自当尽心,不敢怠慢。”
荀舫主转看刘彦,面纱之上明眸雪亮,轻声说:“妾身容颜已衰,不敢以色侍君,望君子见谅。稍后开席,妾身自罚三杯酒。”
看她杨柳细腰,脖颈玉白,凤眼碧波,轻纱遮面挡不住脸型轮廓,大致一扫便知是少有的美人,年岁不会超过三十。
刘彦默声点头,心说:“古时的佳人都这么自谦?”
荀舫主见其不语,显笑问王寅:“山君是否开席?”
“刘兄已到,开席。”
王寅一声吩咐,敛袖邀刘彦落座。
啪、啪、啪……
荀舫主玉手击掌三次,一旁的乐女舞姬动起来,琵琶弹拨,歌舞轻曼,心性不够的人只这一下便被迷住双眼。
刘彦只是欣赏,毕竟有前世经历,能免疫一些声色迷心。
王寅在旁察言观色,等舞曲停下,举杯说:“今与刘兄结交,乃王寅幸事。此杯酒,先敬贵客。”
“不敢。”刘彦端起酒杯对视道:“仁兄与我主仆有大恩,第一杯因当先敬君子。”
“好!那就互敬彼此!”
王寅单手举杯,一饮而尽,刘彦次之。
荀舫主分看二人,提壶斟酒倒上几杯说:“妾有言在先,自罚三杯,只是若无诗词,恐难咽下这杯中物。”
“公子可有诗词助我下酒?”
“哦?舫主是要考世才兄?”
王寅笑看美人,交换神色。
其实这是他和美人舫主事先商议好的,意在试探刘彦的才华。
刘彦不知是套,只当是吃花酒的规矩,思索一下问舫主:“有题目吗?”
“无题,公子自凭喜好作诗词。”
荀舫主美目透出几许期待,周围仆人、书童、乐女、歌姬聚目光静候。
众目下,刘彦脑中的唐诗宋词佳作如群蝶飞舞,一时不知挑哪一只。
心说:“文抄公不好当,想要在这些诗作中选一篇对题、对时、对气氛的实在不易。还是自作一首应付吧。”
他把杯看众人,灵光一闪有了题目诗句,随即作出一篇《七言十二句赠王山君与荀舫主》。
此诗前四句说的是他自己。
大意是‘自从落榜离了洛阳,我仿佛是落魄游魂不知去往何方,庆幸来到徐州这个福地,使我大难不死,幡然醒悟。回想重病之时,好似神鬼在操刀,刮下我身中酸腐,才有今日脱胎换骨。’
中四句是感谢王寅,与李白那首《赠汪伦》有异曲同工之妙。
大意是‘我快死的那两天,连个棺椁都没有,书童为了我东市卖身,幸得一位君子相助。我在想那君子是何等样人,今日一见风流倜傥。’
后四句是送给荀舫主,借自问自答来夸人。
大意是‘今日赴约来此做客,看到一位月宫降下女子,她雪纱遮面自言朱颜老,真的老了吗?为何我看她肤如凝脂,明眸春彩可比王妃呢?’
赋诗到此,十二句作完,阿九拍手夸赞,平儿高声喝彩,舫主、席主尽欢颜。
酒席便在欢悦声中开始了。
……
第9章 自知之明
“今日酒吃的舒畅,不觉这般时分。”
“世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这话正对今日你我。”
黄昏,花舫船头栏杆前。
酒后的王寅公子,瞭望千帆夕阳,说着心中之言。
两个时辰的宴席,他与刘彦从诗词聊到乐赋,古今杂谈,甚是广泛。
这位刘世才却都能应答品谈,足见博学广识。
最让王寅喜爱的是此人品性,持才不傲,谦逊幽默,亦无其他人攀附权贵作态。
这样一人,是他生平中很少遇见的,赏识之心溢于言表!
“世才兄是否有相同之感?”
“似有同感。”
同看风景的刘彦道:“说来奇怪,小生过去从不饮酒,今日和王兄对饮百杯,竟无丝毫醉意,反觉精神爽快。”
刚才王寅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时,他便想到这个奇怪点。
“不足为奇!酒之物,可助兴可消愁,亦能使人大放情怀,性情显露。”
“今你我言语投机,彼此内心不藏污纳垢,饮下杯中物,更添心头彩!”
王寅神情爽利,又道:“再个,与你自身也有关系!君可想知道?”
“我自身?”刘彦被他勾起兴趣,拱手请教:“请讲。”
王寅一转手中折扇,道:“再一个,是你心性变化的原因,是你心地坦荡之故。试问刘兄,你自还阳之后,是否感到心中敞亮?”
刘彦疑惑他怎知自己‘心性变化’,说:“正如兄所言,小生的确与以前不同,自还阳后心情好了不少,是比以前心宽。”
“王兄如何得知?”
王寅折扇指他心房:“乃从你心中看到的。”
“实不相瞒,我曾学过几年道法,懂一门观心的道术。谁心里干净,谁心里污秽,或有心事,或生歹意,我一看便知!”
“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
刘彦揣摩他话里有玄机,试着作答:“记得《道德经》有一句‘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小生不懂‘观心之术’,看他人只在表象,看自己从镜中得知。”
“真说起来,小生没有‘自知之明’。”
听他的回答,王寅反笑抚掌:“刘兄果有自知之明!试想,你知道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岂不是一种自知?”
刘彦心明眼亮,似明白了一点什么。
王寅察言观色,目光刺入他心窍,继续说:“所谓自知者明,好比心中有一面镜子,能照见自己根性,所以佛说明心见性。这等人才是真正‘聪明’君子。”
刘彦点头,发觉这位王兄知识极广,话中透着禅意道理。
王寅在等他消化,少许又问:“你聪明否?”
刘彦琢磨答道:“我不聪明。”
王寅抬扇问:“君何以见得自己不聪明?”
刘彦笑说:“王兄教我‘自知者明’。而我连‘自知’都没有,又怎能照见自己根性,聪明心窍,做聪明人?”
“好!世才果然聪明!”
王寅折扇点指赞赏道:“聪明者,心思明亮,明辨是非。想要做到聪明,需先在心中开一扇窗。”
“心似一间屋,无窗昏昏暗暗,有窗亮亮堂堂!”
“故而,开窗者聪明,聪明者自知。而自知者,便能通达道理,领悟书中诸般玄妙!”
“你明白否?”
刘彦精神一震,好比哐当一声推开窗门,空空的心房莫名通透!
已然明了他的用意,拱手答谢!
“多谢王兄点拨。我明白了,也有不明白之处。”
“不必多礼,你能明白这点就足以!后面不明白之处,我自会与你解惑。”
王寅笑颜把手道:“想来楼上茶已煮好,你我且去品茗,我与你细细道来。”
“且慢。”刘彦稳住脚步。
此刻他有一问急需王寅来解,生怕到楼上心里的‘灵光一闪’就不见了。
“王兄懂得‘观心之术’,我想请你看一看,我现在是否心中明亮!”
王寅点头,运双目对他心房看去,开口道:“我观你心窍有萤火之光,正在明亮。世才可是有感此时此刻‘灵光闪现’?”
听他能把自己感觉说的准确,刘彦相信王寅真懂得‘观心法术’。
只是确认以后,反而多了迷惑。
王寅一眼瞧出他心思,把手腕领路上楼说:“我知道你有所明有所不明,上楼我自会与你讲解。”
“君能感受心窍灵光乍现,说明已到了‘聪明’地步。不枉我一番点拨。”
“刘兄可以做儒家真学了。”
“儒家真学?”
刘彦记得他仆人阿大说过相似的话,暗想:“这里的儒学和前世的不同?有真假之分?”
思量间,他们到了花舫二楼亭台。
此亭四面无墙,白纱为壁,地上铺设草席。
两侍女跪坐迎候,中间有一张竹案,两头各有蒲团,案摆设着饮茶所用的精美器具。
荀舫主一身青衣,在当中亲自煮茶。
她后发披肩,头插翠簪,光足侧身坐着,一手玉指捏壶盖,一手持团扇轻扇煮茶的火炉。
晚风吹拂,白纱扬起,暖烟茶香共入鼻腔,加上美人在内,别有一番风景。
“好茶。”
王寅入亭夸赞,折扇抚掌道:“此乃青竹香茗,舫主厚待我,拿出如此好茶招待。”
“你们下去吧。”
荀舫主顾盼一笑,支走侍婢后自顾弄茶道:“与你无关。此茶是招待世才公子的。公子宴上被你劝酒颇多,香茶正好解酒。”
“公子请坐。”
刘彦微笑领情,与王寅各坐茶案两头。
他发现此时的舫主与宴席上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对待王寅有些清冷,或者说不再做样子。
王寅自在坐下,对她笑说:“刘世才君心坦荡,与我对饮只觉舒畅,毫无酒晕上头,又何须解酒?”
“他若真的酒醉迷心,又岂能对舫主视而不见?”
“眼下无外人,何不摘下面纱,与刘兄一鉴?”
荀舫主眼眸飞彩,放下手中之物,低眉轻揭面纱。
再抬头,美颜入目,刹那花开。
即便看多了前世明星,刘彦见此美貌也由不得失神。
回神后,他赞赏道:“舫主之貌,如花似玉,美色如茶,使人肺腑生香。”
“公子妙赞。”
荀舫主浅笑说:“妾是秋后之花,纵使颜色在,也留不下几年。不似公子书香才气,酒一般越酿越香。”
“不知君有几房妻妾?妾能否比之?”
“舫主见笑,小生功名未成,家中不富,妻子都还没娶,别说纳妾。”
刘彦坦荡回答,舫主转看坐东的王寅不再言语。
王寅接话道:“如此说来你还是童子身?不如我做媒,你与舫主享一夜‘庄王神女之欢’。如何?”
……
第10章 儒家真学
“他们是在试探我?”
刘彦暗惊王寅的话,内心似有明白,不带杂念道:“舫主之色可以醉人,而我无僭越之心。”
“方才所言,毫无撩拨,只是直言不讳。”
见他直接拒绝,荀舫主笑与王寅相视:“公子果然君心正直,酒后未曾乱心。恭喜山君,交到品貌德才兼备的良友。”
王寅放下折扇,展臂宽袖,一礼道:“实不相瞒,方才我说那话乃是试探君子德行,包括此前开宴舫主请你赋诗,也是我事先安排,乃试探你才气如何。”
“刚才你我所论之事,则是探你的心性智慧。”
“此三试,能得出刘兄乃才德品性兼备的美玉!”
“王寅不才,愿与君结为良友,兄弟相称,意下如何?”
舫主随他一同看来。
刘彦欣然接受,笑说:“愿与王兄结交。请山君先与我解一下,何为‘儒家真学’?我之前所学莫非都是假学问?”
“贤弟爽快人,我与你解个明白!”
王寅高兴整衣衫,一派传道姿态道:“解学之前,我先讲两篇典故,有助你理解‘何为真学’”
说罢,他开始讲典故。
第一篇名为《经香阁》
故事说:
孔子创儒学,删定六经大义,立文道以教后世,由门下弟子向后世传授。虽然书中道理并没丢失,但新的解说层出不穷,使得后学弟子得不到先圣真传。
诸子在天之灵感应,担心如此下去会导致真学失传,为保后世文脉不断,便在虚空修建一座‘经香阁’。
又视察三界,把在世大儒魂灵都召入‘经香阁’,逐个传授先圣绝学,好让他们向后世传授。以保儒道薪火不灭。
大周立国之初,天下不定,贼乱四方。
有乱党在北方另立新君,集结了百众妖仙,要与大周争气运。
周太祖为保江山,率领群臣赴孔庙搬请圣位,大惊读书人。
后布告天下,要在九月九日办‘祭孔大会’,邀请天下儒生赴会。
当日约有十万书生从天南海北到达京城,共同参与那次祭孔。
太祖皇帝发下大宏愿,称‘我与读书人共治江山,共享天下太平’。
礼毕之后,虚空震雷霆三次,紫气东来,香阁现世,一时满城文墨清香,儒生大喜。
至此后周朝稳固,北方乱党连同众妖或被擒杀、或死走逃亡,再成不了气候。
故事听到这儿,刘彦彻底明白这世上儒学与前世不同。
王寅道:“周朝屹立这神鬼之世三百载不倒,圣人儒术和天下儒生功不可没。世间儒释道三家,儒家称第一不为过。”
“儒术达到真学之境,亦如道法般通玄。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便是这个道理。”
“上古诸子,圣贤大儒,无不是儒术通玄之人,一篇檄文可抵百万师,一篇文章蕴含山河之力,更有浩然剑宗,养气化剑,匡扶大义!”
刘彦听得心窍放光,饮一杯舫主送来的香茶,拱手问:“小弟读不少书,为何从未见过奇妙?所谓真学,从何获取?”
王寅道:“贤弟过去读书虽多,却未能聪明心窍,所以不得真意。从书中领会的道理极为浅薄,故而显不出儒术玄妙。”
“如今你不同了,心窍通透,再读书必有所获。”
“昨夜弟读《孟子》,一觉醒来是否感到心气爽朗?”
“原来……”
刘彦恍然!
正要问时,荀舫主接话说:“后世儒生大多不得真意,非世才公子一人如此。要怪就怪儒教学究们,曲解圣贤真意,弄什么新解,使得后来的读书人要从万沙中淘金,以至入真学者凤毛麟角。”
王寅附和:“不然诸子也不会弄出个‘经香阁’传授往圣绝学。不过儒教已经鼎盛千年,不可能一直独尊于世。或许下个百家争鸣快到了。”
“世才,我说这篇典故的用意,意在叫你明白‘当今儒术非过去儒术,所谓真学即是先圣领悟的道理!而非后世那些曲解、新解之说。’”
“但后世儒学经典依然是一脉相承,先圣所参透的至理还在,书中仍包含真金真意!”
“你若追求真学,需秉持聪明之心,一粒粒收集真金,方得儒术真传!”
“兄长教导,小弟记下。”
刘彦礼谢,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目标。
一口清茶,王寅说起第二个典故。
故事这样的:
太祖年间,有个叫白玉剑的书生。
他为人正直,却不聪明,能把‘可恨’写成‘可浪’,把‘可怜’写成‘可冷’。
唯一过人处就是不怕鬼神。
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想诗,随口吟出一句,屋外有人与他对诗。
他问‘房外何人’,那人说‘是鬼’。
白玉剑怀疑是朋友戏弄,开门看见一老翁在院里饮酒,问他怎么证明自己是鬼。
老翁说:“我原是东村的老童生,死了已有三年,你可以去打听。”
白玉剑暗暗记下,次日打听后果然属实。
当夜老翁又来,白玉剑欢喜出迎,向他请教做学问。
老翁说自己才学不够,教不了他,但可以带他看看别人怎么修学。
白玉剑欣悦接受。
老翁拉着他骑上小毛驴,转眼到了一户寒士门外,叫他趴窗缝看看。
白玉剑往里面窥视,见那寒士正在睡梦中读书,肉身百窍吐出浮光,光烟烘托着自身梦境!
他很惊讶,想要进去请教寒士,被老翁拉扯住:“去不得。这位先生乃真学之士,有文光托梦,文光透出心窍照亮百窍护体,没有鬼怪妖邪敢去侵犯。”
说着又拉他去看另一人。
刚到了窗外,白玉剑就知道怎么做,趴在窗缝窥看。
见一公子呼呼大睡,梦里他左拥右抱与人吃花酒,肉身百窍看不得光,隔着窗门能闻见一股酸臭。
老翁说:“这位公子便是世人所说的‘酸腐秀才’,你看如何?”
白玉剑答:“我要学那寒士,决不能学此人!请问阿公,他为何臭气熏天?”
老翁笑说:“世上大多书生读书,皆是死记硬背、囫囵吞枣,不知消化经意、揣摩道理。以至于草草下咽,将那些典籍堆积在身,久而久之如腐草一样,散发腐臭之气!”
“莫说你我厌恶,神明见他也作呕!”
“公子既立志学那寒士,今后就要做真学,把书中道理吃透,聪明心性,自会秀外慧中,生出‘文光’。”
“他日学问生出萤火之光,明亮君子心窍。”
“那时写出的文章满纸珠玑宝色,考官一看就知好坏,鬼神见了心生敬意,愿意和你结交。”
“夜晚入寝时,文光出窍护梦,诸邪不得近身,正如那位寒士一般!”
……
第11章 山君结交
“后文说,白玉剑得其点拨,儒学一日千里,成就一方名士,官至端明殿学士。”
“贤弟比未开窍的白生强上数倍,你已然通了心,只需重修学问,便能从中掏取真金!之后点文光、立文道,大儒境亦可期。”
说到这儿,王寅第二篇故事讲完。
通过这篇典故,刘彦领会到儒术玄妙之处。
“若非兄长与我解惑,小弟一世都难明白其中妙理。”
“世才说哪里!”
王寅举杯道:“这是你我之间的缘法,该有我来与你解惑。即便今日没有我,来日也会有他人助你明白。”
“昨夜我去过客栈,也学书中鬼窥视一番。”
“我看你额上方寸清梦,心性灵清,只差一层窗纸便得真妙,索性今日与你来点破。”
刘彦回想夜梦问:“昨夜我梦里读书,醒来后隐约觉得梦外有人与我议论《孟子》,那人可是王兄?”
“贤弟记得与人论学?”
王寅有些惊异,赏识道:“正是我。当时我见你在梦里读书,越读心窍越明,吃透书中妙义,一时见喜便出言跟你论学,辩解其中的道理。”
“没想到,你不但记得梦中所读之书,还知道有人与你论学,好得很!”
“请兄长指教?”
刘彦一口香茶,满腹清香说:“小弟醒来只记得梦中所读内容,却记不起与兄谈论的内容,这是为何?”
“此乃梦中之迷也!”
王寅敛袖笑道:“梦中之迷是凡人入道一大迷障!即是人在梦中不知是梦,神魂未醒。”
“世间但凡入道者,无论儒道释,做梦皆是清明的,便是在梦里,也能够分得清内外。”
“你醒来后仍能记得一些,已经超出常人。之所以不记得你我所谈内容,只因没有完全跳脱出梦迷。”
“多谢兄长解惑。”
刘彦心知眼前这位身有玄通,说话不会有假,却不知是鬼是仙、是人是妖。
荀舫主旁听二人谈话,暗说:“难怪王山君想与他结交。刘世才还阳后疏通心窍,刮去旧日陈腐,换得新貌,足见气运极高,造化不俗。保不准成就一方名士。”
“今日公子与山君结交甚欢,一场酒席恐难尽兴,不如我再备一桌来,妾也同二位君子把酒畅饮,贪欢一晌。”
“舫主所言极是!”
王寅愉悦,望纱墙外天色:“今夜贤弟就留此处,稍后让舫主去备一桌夜宴,我等对月而饮,继续为尽之兴,你看如何?”
“这……”
刘彦思考少许,对二人道:“非小弟不识抬举,只因出来已久,我怕客栈那边担忧。”
“兄长舫主不知。客栈老掌柜是个慈善人,我生病半月多蒙他关照,使我这个在外之人倍感温暖。”
“小弟又怎能由着心性在此贪欢,冷了那边老人家一片炽热心肠?”
他这番直言,令王山君、荀舫主触动。
舫主嫣然笑说:“公子能为他人想,这就强过诸多才子。山君今夜不必强留,不过明日公子可要来!妾身这花舫不光有美酒、雅乐、娇娥,更存有四书五经千卷书可以攻读。”
“君今日获点拨,悟真学之妙义,辨明了真假,更该趁势而为,通读一场儒家经学。兴许几日便能踏入真境!”
“山君说呢?”
“嗯……在理!”
王寅与其明眸相对,看得出她有结交之意,附和道:“贤弟初获通达,眼下是你心窍最明亮之时,因当趁热打铁!”
“这时候读书,如有烛光在旁,能点亮书中真意。”
“若能借此一举入真境,对你日后大有益处!”
二人一唱一和,说的刘公子心动,只是有点顾虑。
“舫主与兄长美意,我岂能回绝?只是囊中羞涩,怕到时无钱付账。”
刘彦说出顾虑后,王荀各有神采。
王寅折扇抚掌笑道:“无需放在心上。你身上有真金,又何须俗银付账?明日只管来,待到临行还乡,写下一篇佳文赠送舫主,便可抵所有花销。”
荀舫主点头:“公子不必顾虑其他,当下该一心向学才是。”
听他们把话说到这儿,刘彦就不再推辞,起身礼谢舫主。
随后三人归坐,继续品茗,谈论儒术真境。
有了前两篇典故打底,王寅后面说的话,刘彦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对于‘什么是儒术真学’心里有个总结。
借王山君的话来说:
此间世界,儒释道三家皆能通玄,皆能获得神通。
无论修学、修道、修佛,都是从前人留书中明白玄机道理。
道理通了,便见诸多不可思议。
道术可以撒豆成兵,儒术亦能文章显妙。
佛法能够与人开慧,儒学亦能聪明君心。
三家各有各的玄通,相互之间亦可借鉴,步入真学的人无论修佛还是修道,皆能事半功倍。
这就是为什么王寅要儒道兼修的缘故。
离开青花舫前,他传了刘彦一个‘做学问的法门’。
此法借鉴了佛道‘观想法’,名为《经阁观书法》,也叫《书屋观想》。
即是在脑中想象自己身处一间书房、经阁内,里面皆是自己读过的诗书,若能看到它们,便寻来一本细细的读,细细的揣摩书中妙义。
聪慧者能从中获取真意,存成经册归入身中,待到积少成多,经册将自酿文光,提升自身儒术。
这个法门是王寅从一位真学大儒那里窃听来的,是谁他不说,只叮嘱刘彦不可对外声张。
刘彦认真记下,有一些动容。又觉得这位兄长很是有趣,竟把偷的东西传给他人,又怕声张出去被失主知道。
他哪晓得,王寅这叫‘窃书传法’,其中有一个典故。
相传前朝晋国有一书生甚是聪慧,但不得儒术真传,后来他结交了一只老狐。
老狐断定他会有一番成就,跑到一位大儒家中偷学传给书生。
数年后书生成了一方名士,受人推荐拜入那位大儒门下。
恩师与他论学,才发现这弟子所学皆出自己。
老师追问下,书生才道出‘狐仙窃书传法’的事情,此事后来流传坊间,成为文坛佳话。
王寅便是效仿老狐狸,假如刘彦成了一方名士,他今日之举也将流传于世,成为天下文士交口称赞的美谈。
……
第12章 方知所在
“山君原来有所图谋。”
夕阳落幕,宾客远行。
荀舫主目送刘彦乘车回城,与王寅谈笑风生。
王寅转玩手中折扇道:“我不过图个名声,那门观想法对贤弟养学有用,何乐而不为?有朝一日他有所成就,赵山人不又添一位真学门生?”
“赵山人?你是说琅琊那位鸿儒?原来你这门儒家观想术,是从他那里偷来的。”
荀舫主明白来历后,沉吟道:“你着实胆大,赵山人最厌我等异类,你却偷到他头上了。”
“大姐多虑了。”
王寅摇扇说:“他就是不喜我类,也不会无故出手。况且我在外面听讲,此法从风传入我耳中,怎能偷窃?”
“他创下这门儒道观想术,目的正是培育真才弟子,稳固文道江山。我替他传法,他当谢我才是。”
听他诡辩,荀舫主瞥说:“巧舌如簧,你雷劫快到了吧?”
“快了,我打算赴泰山躲三年,已和三太子讲好了。”
说着王寅转话问她:“今夜广平狐高家办‘重阳诗会’,大姐可去?”
荀舫主低眉思量:“月初,封三娘来送请帖,我不愿意去。但念及我俩姐妹情义,无法推脱掉,便将帖子收下。”
“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姐何故耿耿于怀?”
王寅知道她和广平狐的恩怨,谈道:“高二姐与你有夺夫之恨,可她是自食苦果?为了那书生坏了金丹道行,连鬼仙境都不得。”
“而大姐你不受情爱纠缠,先她一步入鬼仙之境!”
“如今那书生已死,你和高二姐之仇也该消了。”
“今夜我欲邀刘世才同往赴会,一来与他增添些见识,二来有陪伴不孤单。”
“大姐何不与我们同去?”
荀舫主轻叹一声,眼眸闪过往事说:“我就听你一言。今晚你去引公子魂儿过来,一同乘我玲珑画舫,也好护他神魂不受阴风袭扰。”
“大姐想的周全,不会又动情了吧?”
王山君提醒她,但后话没说出来。
荀舫主望明月道:“山君多想了,我只在结交,没有别的意思。历经三次情劫,你当我不长记性吗?”
“好,小弟告辞。”
王寅持扇一礼,隐于清风。
船上众女见到无人惊异,掩口交头接耳。
荀舫主走到她们面前交代:“今晚我外出赴会,你们休要乱跑,不得出徐州,天亮前都要回来。”
“喏。”
众乐女舞姬领命,欢聚商讨游玩。
荀舫主弃了这边,独自下到船舱,只身走入一卷古画内。
……
另一头,徐州城。
刘彦平儿回到了东来客栈,见一番热闹景象。
客栈堂内十余人拼成一桌大宴,他们有说有笑,欢谈畅饮。
桌上有红枣、花生、糕点、烧饼以及鸡鸭鱼等熟食,中间放一大坛高粱酒,打酒的提子浮在坛中,随时吃随时打。
掌柜和小二被拉着吃宴喝酒。
见刘氏主仆回来,众人纷纷呼喊‘公子回来了’、‘坐下吃些酒,去去寒气’‘是呀,公子也来吃碗酒’,‘我等粗鲁人,不懂礼数,公子见笑!’
他们七嘴八舌,刘彦暖心听着。
钱掌柜面带微醺迎面说:“他们都是住在本店的外乡客。今日重阳,诸位不得还乡,故此相聚一处,共度重阳佳节。”
“公子此去赴宴,赎身之事可成了?”
“成了成了!”
平儿抢着回道:“王公子是个豪爽人,宴上与我公子相谈甚欢,走时便把卖身契还了我,掌柜你看。”
钱掌柜接过他的卖身契借烛火看一遍,引火焚烧说:“此物不留的好。平儿你能重归旧主,当记公子的情义才是。”
平儿点头转看公子。
刘彦笑说:“平儿为我卖身,我自当为他赎身,彼此都有情义在。倒是钱公对我恩情,学生要铭记在心。非恩公借银,平儿他恐难回来。”
“公子哪里话。”钱掌柜如沐春风,面显红润道:“银子之事无需挂心,小老可不指那十两银子度日。”
彼时,一大桌外客中走出个青年邀请他们吃酒宴:“公子大哥来吃些吧,热闹一番好过在外孤单。”
“多谢兄弟,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刘彦爽快应下,博得满堂好感。
众人挪椅子搬凳子腾位邀请,或抓花生枣子,或拿碗打酒,以市井质朴招待他。
刘彦享受这份人情,接过递来的酒碗品上一口,心头别有暖意。
“酒味如何?此酒甚烈,公子吃不消可少饮。”
“听说公子此前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好端端怎就得病?”
“学生的病起于风寒,落榜后心中郁结,才招致病邪入体……”
“哎,读书不正是为求功名吗?公子大难不死,比啥都强!”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攀谈宽慰。
说着,就有人问刘公子‘是否真的死过一次?’‘还是庸医误诊?’
刘彦看他们都好奇得紧,只好把‘神人搭救’重讲一遍,在场无不惊叹,夸他好造化。
此后众人所聊转到了鬼神之事上,议论‘何方神明灵验’,‘哪里怪事最多’。
其中有一人提到‘陵阳十王殿’,讲了个‘殿中判官为书生换心’的故事。
刘彦越听越耳熟,他记得《聊斋》有一篇《陆判》,与这故事大为相似。
“请问大哥,那书生叫什么?你从哪里听得这故事?”
“公子不知。我妻娘家就在陵阳,此事在她家乡广为流传,那书生叫个朱尔旦,据说太华山有他的神像!”
“朱尔旦……”
刘彦惊异,果然与《聊斋陆判》里的书生同名,暗下心说:“莫非我穿越到了聊斋世界?”
“若真是如此,那应该还有娇娜、封三娘、聂小倩……”
“不过《聊斋》中并无儒家真学一说,只有讽刺寓意。”
“算了,多想无益,既来之则安之。”
“即便此间不是聊斋也胜似聊斋。”
“这个人神鬼妖儒释道乱炖的世道更有滋味。我当尽兴一游,不枉穿越一场。”
“今夜就试试王兄传授的儒家观想术《书屋观想》,看能否见得奇异。”
……
第13章 静夜观想
戌时,皓月当空。
楼下宴席已散,众客回房休息。
甲字房内,月光照亮窗台,清风徐徐而入。
刘彦坐在床边泡脚闭目养神,回想这两日种种经历……
先是‘还阳诈尸’,后又‘夜游山岗’,今日‘花舫赴宴’,中间遇过女鬼、结交异人、明了儒术真学玄妙。
这些经历堆积在一起,似一桌鬼神宴席,令人应接不暇,许多他都来不及消化。
“我忘记一件事,忘了跟舫主打听打听‘阿香’。”
“谁是阿香?”
听他自语,收拾床铺的平儿随口一问。
刘彦停顿少许道:“是个……典故中的女子。”
“我和王兄品茶的时候,他说起一个故事。内容是善女阿香死后成鬼,帮助过往商客躲避伥鬼虎精的谋害……”
“王兄说她生前是青花舫的人,本想问问舫主,结果忘了。”
“公子不要挂怀这些鬼神事,子不语怪力乱神,想多无益读书。”
平儿蹲下试水温,问要不要再换一盆多泡会儿。
刘彦含笑提起双脚:“不必了,你可打一盆自己泡。今日吃酒过多,我想早些休息,你洗洗脚也早点睡。”
平儿给他擦脚端盆下楼。
等再上来,公子已经躺下。
不过刘彦并没睡,只是在闭目养神,为‘观想’做准备。
所谓‘观想’,即集中心念去想某一对象,看得到想象之物,便是观想成功。
佛家常用此法来观想佛陀、菩萨、罗汉,借诸佛之像养自身佛性,能治诸般杂念,通达禅心无我。
道家有相似的法门,用于凝练神魂、养育道心,或借神明法相斗法,亦可内察五脏六腑机能。
王寅所传的《书屋观想》脱胎于佛道观想,既不用来养命,也不用来坐禅,只用作读书修学、研磨经意。
“王山君说,观想前先定心,入定摒弃杂念,才能进入观想之境。”
“我该怎样驱除一切杂念,达到专心致志的状态?”
“昨晚我睡前回想所读书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恐怕不能用于入定。”
刘彦沉寂内心,有感窗外清风吹入,一丝凉意撩拨心神,让他想到外面的月色。
不经意的,李白那句‘床前明月光’流入思想,仿佛真的月光照入内心,使他看到一片窗前月下之景。
霎时他一念心神坐起,走到窗前瞭望月色,把整首《静夜思》诵读出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四句读完,诗意流淌于神思,内心空静无杂想。
跟着他照《书屋观想法》,集中心念去想临安家乡那间书屋……
一回头,客房变成了他的书房!
一切都很熟悉,比梦中所见更真实,好似从思想映照出来的一样。
此刻他明白,自己入了观想之境。
“真奇妙,像在做一个清醒的梦。”
环顾书屋。
屋内上下两层,上层存书下层读书,四壁书架、楼上书阁存着历年所读书籍,算下来有千卷了。
鼻子一嗅,有股陈旧的书气,不知从何而来。
“书屋是我观想出来的,这气应该出自我身。”
“山君说,鬼神可以看到读书人的‘学问’,可以嗅到文章里的‘文气’……”
“通过这观想法,莫非我能内嗅自身,见鬼神所见,闻鬼神所闻?”
刘彦心窍一明,到书架前随意拿一本《大学》翻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
“咦!”
刚读两段,他隐觉这书中文字能与自己内心交相呼应。
仿佛心中有一点荧光照亮文字,又似书上文字点亮他心中那点荧光,玄妙奇异……
“这就是‘做真学’‘点文光’?”
刘彦精神烁烁,回想王寅讲的话。
“讲完两篇典故后,他说……”
“儒士做真学,便是将经诗典籍中的学问嚼碎吃透,如吃五谷杂粮消化入身。那些‘学问’就会在身中自酿,产生文光。”
“积攒学问的过程,会不经意间有感‘灵光一闪’,或是读书时,亦或写诗做文章时。”
“何时学问攒足了,以一篇文章为寄托,文章合道,心中烁烁,便是点亮了‘文灯’!心中有文灯,才算立道入学,才是步入儒学真境。”
“我观想读书,心有灵光与文字呼应,便是达到了做真学。那学问在我内心闪烁,所以看见莹莹光亮。”
“好,此间儒术如同道法能够通玄!诸子微言大义,夫子浩然正气,皆可化作玄通!”
刘彦激动喜悦,想要继续通读,发现手中的书不见了,书屋也消失了。
自己不知何时脱离了观想之境。
明白是自己一时高兴,使得心有杂念,从而观想消失。
刘彦想故技重施,再借《静夜思》来入定。
但这次不灵了,无论默诵多少遍‘床前明月光’,始终达不到此前的心境。
如此反复多次后,不知何时睡着了。
窗外乌云遮月,王寅携带阿九从风而入,显身房内。
见刘彦无梦无想的香睡,百窍清光明亮。
阿九赞道:“真叫主公说对了,刘公子是奇才。昨夜只见他一寸清梦,今夜却见百窍透光,才一日就叫人刮目相看,不枉主公一场点拨。”
王寅两手持扇笑说:“刘世才正直而聪明,眼下明珠暗投,正好被我所遇,这不是天意吗?想来他回到客栈后,用了观想法,有所悟……”
主仆观赏议论,睡在长桌的平儿梦里听到,口中痴问:“谁人说话?”
阿九到他身旁指鼻子:“与你何干?好生睡觉。”
王寅走到床头叫魂儿,呼喊:“世才,世才……”
连叫了三次,刘彦陡然惊醒!
醒来的是他神魂,肉身依旧熟睡在床,他却不知这些。
看到才结交的朋友站在床前,疑惑问:“兄长几时来的?”
王寅相视笑说:“今夜有诗会,来接你一同赴会。”
“诗会?”刘彦想坐起身待客,只觉得浑身无力。
这时阿九搭手臂扶起,他才魂儿离了肉身下床。
王寅道:“今夜高家办重阳诗会,广邀天下才子。我与高老是故交,已收请帖不可不去,却不想独去,故请贤弟作伴同往。”
“兄长厚爱小弟,只是他们并未请我,我去……”
刘彦不太好意思蹭吃蹭喝。
王寅折扇打断:“多虑了,你同我去无需请帖。不多说,随我走。舫主在码头等你我。”
刘彦不好推辞,看平儿在睡觉,想叫醒告知一声。
王寅算准时机,忽然指他身后:“世才,你看他是谁!”
刘彦回目,看到自己还躺在床上,惊得魂身颤栗,瞠目道:“他是……我?”
……
第14章 出窍神游
“这不就是贤弟你吗?”
王寅一语点破道:“你现在是神魂出窍。躺在床上的是你肉身,站在这里的是你魂儿。”
刘彦心神灵光闪动,精神清朗不少,探身打量自己身壳,一时颇为新奇。
“莫非我在做梦?”
“公子不是做梦。”
阿九答说:“是主人叫公子魂儿出来,眼下不被肉身所累,公子便可同行赴会了。”
刘彦转看王寅,大概知道今晚诗会非同寻常,心里很想去见识,又怕肉身出事自己回不来。
“贤弟无需担忧猜忌。”
王寅看出他顾虑,谈道:“凡人离魂七天,见气血衰弱,直至二十一日方气绝。你我只去一夜,肉身不会有事。”
“何况城中有夜游神巡视,妖邪不得进来,只管随我赴会。”
刘彦安心许多,指平儿问:“能否叫上书童?”
“贤弟想抬举他?好,阿九叫他生魂出来。”
王寅扇指吩咐,刘彦一旁观看。
见阿九白影一晃,缩小走入平儿的梦乡,从他脑门扯出一小人,正是平儿的魂儿。
两人在脑门上拉扯,平儿竭力挣脱阿九,恼怒问:“你是何人,无冤无仇抓我作甚,我公子可是秀才!告到官府,当场打杀你!”
阿九不惧恐吓,揪他耳朵笑道:“小书童还敢狐假虎威,就是你家公子叫你!别不知好歹!”
“你骗我,公子在哪?”
平儿四顾茫然,而刘彦就在七尺范围,他却被鬼遮眼一样看不见。
阿九手指正位:“你看,公子不是在那吗?”
说罢趁他张望,背后猛踹一脚!
平儿似被拍落的蚊蝇,一头朝地上落去,惊得大呼小叫。
再起身,魂儿长大,与肉身一般高,才见公子站在面前。
阿九拍肩问:“骗你没?”
平儿不理她,只看公子和王寅:“公子要出门?”
刘彦分看山君说:“今夜有诗会,王兄请我同去,不忍撇下你一人。”
“公子想着我。”平儿喜笑颜开,忙给王寅见礼。
王寅手扇朝他头顶一盖,将其魂收入扇面,又指阿九:“你也进来。”
阿九不敢违抗主人,缩成一点萤火飞入扇中。
刘彦耳目一新,很有兴致观折扇问:“此扇可是法宝?”
王寅展示扇面给他看,说:“此扇乃前人遗物,非道家法宝,算得上儒家墨宝。你看扇上山水图画,可觉得富有生气?”
“之所以如此,皆因扇面山水乃真学之士所绘,他下笔如有神,文光运笔,绘入青墨,致使山水气韵生动……”
“扇中开有画境,虽不能住人,但能豢养鬼魂阴神,魂儿在其内又是一方天地景色。”
“可惜这把扇没遇到良主,它在我手中越发陈旧。如若落到真学之士手中,每日以自身文气温养,它可恢复如初。”
“世才喜爱,我便赠与你,不负你我一场结交,也算与它寻个好主人。”
刘彦正思量他的话,闻山君有赠扇美意,不敢平白的接受,微笑婉拒说:“小弟只是好奇这把折扇玄妙之处,并无窥宝之心。”
“何况我非真学才士,它落我手中一样不得正主。”
“世才何必轻视自己?”
王寅折扇一合,拉扯他手腕,带着他穿房梁而出。
外界,月空清朗,大好乾坤。
刘彦初次见到这番天地,心神畅快又觉风寒伤体。
“果然高处不胜寒,若无兄长拉着,我怕要被长风吹走……”
“夜里阴风冷,贤弟刚脱身壳,吃不住阴风吹拂,不如添件衣服。”
王寅折扇搭肩,从自身分出一些香火气与他护魂。
即刻刘彦便不哆嗦,顿觉身暖舒畅,看天地更明亮。
“多谢……”
“不当谢,这叫‘香火护神之法’,乃是小道而已。”
王寅一手持扇,一手与他揽腕,看四方道:“兄弟初次出窍,我先带你游转一圈,看罢你我再去寻舫主,乘坐她画舫赴会。”
“小弟也想领略一番。”
刘彦现在心气极高,有种见天地之感。
魂目所见与肉眼所见截然不同,看星月璀璨,黑夜如昼。比肉眼看大千多了一种通透感。
二人乘清风踏步,忽见虚空来一金光神人阻挡去路。
此人黑色官衣,身高八尺,看不清面容长相。左右有领二鬼,二鬼穿皂袍,躬身驼背,手握棍棒。
“你是什么道人,拿他生魂去往何方?”
“去何方!是何人!”
神人质问下,二鬼叫嚣。
王寅淡笑不惧,扇指刘彦:“我们是兄弟。今夜广平高家办诗会,我二人要去赴约。上神何故挡道?”
“广平高家。”神人口中琢磨,问公子:“他说的可属实?”
“回上神,所言属实。”刘彦行礼道:“今夜兄长来请我赴会。”
“也罢,你自去,伤了性命别来怪我!”
神人似乎不悦,带领二鬼遁走虚空不见。
刘彦目送问:“他是何方神圣?”
王寅道出来历:“乃是值日的夜游神,左右二鬼是庙中泥胎,世才无需惧怕。”
“夜游神?看来坊间传闻鬼神之事都不虚假。”
想到自己胡乱假借神明骗人,刘彦暗下心笑。
听他自语,王寅笑问:“你以前从不信鬼神?”
“非不信,而是所知甚少。”刘彦望星月说:“小弟过去只知读书,不问别事,如井底之蛙不知外界广大。”
“我观夜游神无相貌,这是为何?”
“你不知。”
王寅领他漫步游赏,讲说:“神道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各官皆有品级,无论哪一类,八品以下的神人皆不显相貌,以防执法时有人认出。”
“夜游神不过九品芝麻小官,何来的面目?”
“即便有面目的神明,也不过是泥胎塑像罢了。匠人雕琢什么样他是个什么样,非他本来面目。”
“贤弟听我一言,若有一日你性命到头,宁可去修鬼仙,也莫去当那神人。不然失了本来面目,永无跳脱之日。”
刘彦揣摩他的话,听出两个意思。
其一王山君熟知鬼神之事,其二不把神人放在眼中,甚至有些鄙夷。
“世才,你看那里!”
王寅打断思量。
刘彦顺指展望,惊见前方白光璀璨,方圆百尺笼一团香火。
香火中隐显出神像,头戴文巾,身着文袍,站立合手,似个儒者,周身散发正大之气,令人心生敬畏。
“这是何方神明圣像?”
……
第15章 圣人泥像
“贤弟怎么连儒教圣人都不认得了?”
王寅朝着那方圣像行一礼,说:“此乃至圣先师的泥胎塑像,下方是本城书院。圣人在下方受供奉,这上方所显景象,即是圣人像,亦是文道气象。”
刘彦听着讲解,看香火中的至圣先师,震撼问:“夫子已死多年,一尊泥像为何有这般景象?所发的刚正之气如此威严,莫非就是浩然之气?”
王寅道:“圣人虽死,儒术还在,儒教门人还在。那泥像所发之气非浩然正气,而是文道气象,乃从文道之中降下合入夫子泥像。”
“观此气象,可窥天下的文道兴衰。”
“什么时候天下人都不读书,夫子泥像上的文道气象也就没了,儒教也当不复存在。”
刘彦解了疑问,目光烁烁观气象,今夜所见让他大为震撼。
“记得兄长说,大周以儒教立国,借文道镇压气运。不知眼下的气象,比当初如何?”
“不如当初。”
王寅扇指方圆说:“周朝之初的文道气象比今时广大百倍,犹如泰山与松岗之别。”
“昔日龙渊阁在册大儒有百余位,现在不满十数……”
“其中因由,我领你看另外两处便明白。”
说着又带他游赏别处。
一看官家府邸,二观城隍庙宇。
先见官府之上国运笼罩,一派晚霞气象,王法威严。
又见城隍庙上香火如山,千重华光堆叠,神威广大。
不是今夜出窍神游,只凭刘彦那双肉眼看不到这等景象。
“我看城隍庙的气象似乎比官府更胜,是不是周朝气运衰败所致?”
“是也不是,自上古人皇之后,高阳氏升天帝,又有哪个朝代能江山永固?”
王寅眼望城隍庙,指天上星月道:“天帝是三界之尊,他的衙门自然大于人王的官府?何况,大周一朝气运建立在儒教文道之上。”
“文道才是朝廷根基,儒学的兴衰关系国运。而今天下儒子入真学者凤毛麟角,才使得妖孽横行,鬼神当道!”
“今与世才看着这些,是叫你对三界有一番理解,知道自身之所在。”
“只有见天地更广,洞悉世间百态,方能做得大学问。我爱惜你良才美玉,故啰嗦一番。”
“时辰不早,你我莫让舫主久等。”
说话,王山君与他携手揽腕,大步流星朝码头遁走。
刘彦思量他的话,知道了真学儒士的宝贵之处。
如果说读书人是儒教的基石,那真学士就是大殿的梁柱,说是栋梁之材毫不为过。
当下这样的栋梁之材少之又少,以至于他这个‘半吊子’都被当成‘良才美玉’,受到爱惜和重视。
“这就相当于矬子里拔大个儿……”
“我初来乍到,能遇到山君这样一贵人,真是一件幸运事。”
想到这儿,他回神一看,码头到了。
夜间的运河仍有船只往来,河面万波粼粼,岸上灯火明亮,渔夫踩着小舟挑灯打鱼,鸬鹚叫声随风入耳。
北岸边的画舫冷清许多,最大的青花舫熄了风灯,隐约可见亭台处有一点清幽明亮。
彼时,亭台东面白纱挂起,一身银色纱衣的荀舫主手拿团扇,明眸瞭望过来。
“她能看到我魂体?”
刘彦自语,忽感头晕目眩!
等心神稳住,王寅已经带他来到舫主面前……
月光照在她神仙般容颜上,玉肌透光彩,眼眸似灵珠,清雅脱俗比白天所见更显姿色。
“公子何故失神,可是妾身脸上有污?”
荀舫主一句轻语将他神识扯回。
王寅笑说:“贤弟是因你美色而忘我。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大姐今夜如此绰约,难不成为我打扮的?小弟受宠若惊。”
“讨嫌!”
荀舫主娇瞪一眼,邀请刘公子入亭。
刘彦听两人换了称呼,不像白天那么见外,明白两人交情不浅。
眼前这位美人舫主极可能与王山君一样,是个非凡通玄的仙家。
“公子是否觉得身冷?妾身备了西域檀香,君可一品暖神。”
荀舫主落座茶案旁。
“谢舫主,小生得王兄妙法护身,倒不觉得冷。”
刘彦随她玉手所指观看。
案上点一炉清香,香烟从镂空炉盖内散出,鼻子一嗅神魂温热。
香炉边另有青灯一盏、山水画一卷。
画卷长有二尺,一半在案,一半垂落草席。
画中所绘山水在油灯映照下,青山烟云飘渺,江水滔滔流动,江面的花舫随波浮动。
整卷画仿佛开一片小天地,与王寅所持纸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更胜一筹。
“公子不妨走来观赏。”
“此画乃前朝画圣李青崖所绘,画的是江州山水之景,妾身机缘巧合得此文宝,平日甚是爱惜。”
荀舫主一面邀请一面讲解,手指轻盈拂过画卷,竟看到青山云烟被她拨动。
刘彦敛袖坐下观赏,明明是青墨白纸勾勒的画,却玄如仙术般不可思议。
荀舫主察言观色,看王寅:“山君何不拿你的折扇比较?”
“小弟这把扇已经破旧,怎比得大姐画圣之作?”
王寅将手中扇展开放在案上对比,果然不在一个品级。
刘彦回神问二人:“真学之士的学问,真能用来作画?使其山水灵动?”
舫主轻点头:“公子今夜神魂出窍,能见肉眼不可见,不妨多看看,领会一下妙处。儒术为何能独尊世间?自然有它的玄妙用法,就比如作画。”
“浸入文光的画卷,能使所绘的画更上一重楼。”
“儒术境界更高者,能在画里‘开境’,开一片天地,收容灵物进去。”
“以文光写文章,亦能增添璀璨、那些真学名士、大儒的文章诗词,无不璀璨夺目,真个是锦绣文章,香气满腹。”
“公子未入真学,不可好高骛远,急功近利,否则无溢。”
“舫主指正,学生当谨记。”
刘彦一礼。
王寅笑对舫主道:“大姐不吝赐教,看来也爱贤弟。时辰不早了,快取船出来,余下的话路上再说。”
荀舫主轻瞟一眼,右手玉指朝着画卷拿捏,便见画中的花舫落去她掌心。
之后她又左手捏香炉青烟,如引针线一般刺入右掌画舫中……
呼吸间,掌中画舫烟雾缭绕,化作晶莹剔透的实体,宛若水晶雕琢而成。
舫主起身推掌一送,水晶画舫漂浮虚空,船下有重重香烟托举,妙不可言。
“公子请上船。”
“怎么上去?”
刘彦疑惑,王寅携手揽腕拉着他往前走。
他只觉眼前的画舫越来越大,等踩上甲板回头一看才知道,原来是自己魂儿缩小了,身后的荀舫主大如山岗。
“就算是做梦,我也做不出这等梦境。”
“今夜诗会,又会见到什么奇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