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李家韵兰
“好月色,今晚之月,不差当日钱塘潮会。”
“虽不差潮会之月,但少了神灵、君子。若能请来刘奉义一同赏月论诗,更添心头彩。”
“奉义如何好请?”
“倒是可去君子水乡一游,领略东湖明月色。”
“不如把余生请来,再邀韵兰贤妹,此二人乃才子佳人,借今夜良辰美景,当撮合撮合他们。”
“是也!你去请贤妹,我和二兄去请余弟。”
……
二更明月正好,新安江松石崖上,四个阴神聚会赏月。
他们皆异类仙家,道境不入鬼仙,却经常变化形貌,在城中乡野结交寒士、名士,对寻常百姓也多有施助。
因此本地多有四仙传言,称他们为‘四灵仙’。
新安李家小姐韵兰与四灵仙交情甚好,儿时结下善缘。
四仙视韵兰如妹,李府家人皆知小姐与鬼神结交。
说话四仙定下‘今夜游赏之地’,分头去请人。
一炷香后再聚首,见三位男仙身后添了一书生。
此生名叫余上杰,乃新安才俊,十二就中秀才。
曾作诗投江赠新安君,得君家回赠一尾红鲤,私塾老师称其有‘状元之才’,在本乡可谓家喻户晓。
而前去请韵兰的女仙却独个回来。
兄长问:“贤妹因何不来?”
女仙说:“韵兰不在家中,丫鬟说今早小姐随太公前去临安,说是为见刘奉义。”
三个男仙兄长面面相觑,眼眸各有神采,书生余上杰亦有所思。
女仙接笑道:“韵兰朝行暮不归,想是一定见到了。妹妹若与奉义结交上,我等便有了引荐之人。”
“言之有理。”
四仙长兄说:“今夜我等自去东湖,兴许遇得见韵兰贤妹,届时问她一问。”
说着其中一仙家张口吐香火化作渔船,女仙上船掌渡,三仙邀请余生上渡。
悠扬的渔调从船头老仙口中唱出,歌声流传高空明月山水间,诗情画意显灵气,尽在其中。
百里外,东湖畔,李家船阁。
一缕精气卷着香火飞出,在船头凝聚化形,显现十六韶颜女儿身,她一身白衣如月光所化,高看俯望好似仙子一般。
其时,青花舫上四位郡主和李怜云,各都看到她。
怜云问:“此女何人?”
四郡主也都不知,七郡主让雪珠、粉珠过去问问。
二女领喏金光遁去,片刻回来说:“她自称新安郡商贾之女,今日早随家中太公来东湖参加万商集会。”
“不想商人家中,也有这般养道之女。”
三郡主起了结交之心,让二女请她过来叙话。
少时雪珠、粉珠带着少女神魂飘飘来见。
少女款款拜见东湖郡主。
三郡主打量其面,称赞说:“真是好容色,似这般天成之貌,世间难寻几人。”
“你养道炼魂多久了?可修儒术?”
少女浅笑低眉,持礼回话:“小女六岁遇仙师学道,养神魂有十载,也读过一些诗书,却未得真学,只得几字明光在心窍。”
此话一出,四位郡主颜色变化。
一旁李怜云刮目相看,说:“我远不如你,读书至今也未得文光入上玄。未请教妹妹高姓大名?”
少女抬眼相视,说:“我姓李,小字韵兰。姐姐尊姓?”
“你我同姓。”
怜云一笑,对起她三分好感,问她今夜出窍要做何事。
李韵兰遇到同姓养道大姐,也觉得投缘,不隐瞒说:“小妹白日见这花舫有仙气,又听渔家说,这几日每逢二更天疑似有仙家登船,我心里好奇便想看看。”
“不想这般有缘,得见四位郡主和大姐。”
众女笑逐颜开,七郡主直言道:“渔夫说的不假,这几日每逢二更,我等都来花舫听讲学。”
“你算是有缘的,想不想听听儒家真士讲经解学?”
韵兰眼目喜悦说:“莫非是奉义来授课?”
“咦,你还真聪明。”
七郡主看她不是夹藏心机之人,直白告诉她‘正是刘世才’,又问:“想不想听?”
李韵兰福至心灵点头:“郡主抬举,小女子愿闻听受教,只是…未受邀请。”
七郡主笑她多虑,说:“舫主去临安接世才,他们稍后便来,到时相见一说就成。我见你也是不寻常的奇女子。”
“舫主爱奇才,说不定能得她赏识。”
说话间,临安月空方向飞来画舫,载着刘彦、荀舫主、戚少卿落下船头。
韵兰夜观奉义之身,更见骨形道气,惊君子身学道义。
刘彦看一眼她,有三分眼熟,得怜云和郡主引荐,心有猜想问:“小姐莫非是白天李家船上少年郎?”
韵兰见君子识破,不再隐瞒,点头回答:“正是,我怕女儿身多有不便,就扮成假男儿。未敢礼见先生。”
刘彦笑说:“我非勐虎,又不吃人,何故畏惧?今夜小姐登船,便是佳客,娘子应有礼待。”
荀舫主听从刘郎,与韵兰寒暄几句,邀她入画用茶听讲学。
片刻,青花舫船头一空,不见一人,众女与君皆入了《山居图》画境。
画中山居,刘彦落座蒲团矮桉前,面前一众大小娘子就座,韵兰受邀在侧面旁听,和李怜云同席。
这一夜,让李韵兰记住了临安君子,东湖郡主,通判之女,鬼仙舫主。
直到魂儿归身,仍有奉义教学之声绕耳。
卯时,韵兰脱离梦乡,忽觉心窍添了三五点光亮,欣喜查看原来是昨夜听讲后明经所得。
在脑中回忆,口中笑说:“先生讲学,言简意赅,阐解经意入字义,我若能身边受教,定能得孔学明经。”
“不如这几日就留在东湖,跟着众女读书听课,让先生知我聪明,才有机缘入门。”
……
转眼天亮,东湖山庙下岸边飘起炊烟,昨日离开的商船尽数回来,各船尾后都跟着一两艘货船。
立于山庙处眺望,可见大小船不下百艘,尽数往这来,亦有不少渔家渡船,从临安城里渡百姓到此。
城中码头处,众多乡民百姓围观榜文,交头接耳欢谈。
槐花巷刘府,刘彦早起与母亲问安,说起‘众商在东湖开大集市’,刘氏有心气去看看热闹,表妹欢雀附和。
沉玉娘说:“母亲怕是还不知,东湖能有这等排成集市,我弟功占一半。官家在东湖办万商集会,也是世才提的。”
“为的是引四方财水到我乡,给我乡百姓添营生、添生计。”
刘氏却不知这些,惊讶顾看儿郎。
刘彦笑了笑与母亲解释,三言两语说明白何为‘临安后治’。
这时,前院杏儿跑来回事,称:“门外来个高个子大姐,可壮实了,自称南乡虎儿,要拜见表公子。”
“我看她手提一只鹿,还是活的,怕有几十斤。”
……
第256章 虎女送獐
“拜见奉义大官人。”
前院厅堂,刘彦背一袖而立,打量堂前南乡虎女和她脚下那只‘鹿’。
段虎儿喜见奉义,学乡里老人作揖做礼数。
表妹少卿挽扶着刘氏姑母随后入堂,眼眸都有些新奇。
要说猎户捕捉山兽不足为奇,但换成女子手伏活鹿,那可就稀奇了。
而且看此‘鹿’身无半点伤,只四蹄被麻绳捆傅。
黄犬小六蹲坐一旁观看,那‘鹿’也伸着脖子望它。
刘彦抬手指‘鹿’,笑问虎儿:“此香獐如何得来?”
“香獐?”
老夫人、表妹、阿九等分顾地上獐子,她们谁都以为是鹿。
包括前来送‘鹿’的段虎儿也差异,低头看脚下,回话说:“它是我在山上抓的,早起我上山砍柴,似听见有人唱歌,寻过去发现它躺在山窝洞里,以为是只山鹿便抱住绑下山。”
“乡人都说是鹿,还说鹿可作为拜访君子的礼物,我就想送来给大官人。”
“这便扛着它来府上拜见。”
“却不知遭了乡人哄骗,把它说成鹿,叫我在大官人面前出丑。”
说着虎儿攥拳羞恼,气冲脸面通红。
刘彦观看香獐道:“乡人未必存心哄骗你,可能他们也认错了,獐鹿近似,没生角时却难分辨,要分辨獐鹿,且看是无尾还是短尾。”
“无尾鹿便是香獐。”
“虎儿可否先为它解绑?”
这南乡虎女听奉义讲解,火气片刻无存,哎声应喏,蹲地给香獐解绳。
獐子挣脱束缚后倒没有跑,竟是前蹄跪地,向公子拜谢。
一家人无不眼亮新奇,明白此獐乃通人性的山兽。
刘彦抬手请起香獐。
这鬼神世界见怪不怪,他入真学这一路,已知大千诸多奥秘,对于有灵旁类则相待如人。
转头吩咐桃花,弄些蜂蜜茶水,给这只灵獐压惊解渴。
后与虎儿攀谈,聊问南乡豆腐坊近来生意。
说话间,桃花端来一大碗蜂蜜水摆在地上,獐儿点头礼谢添舌吃起。
虎儿看着口中干渴,阿九察言观色,让桃花再端一碗来。
虎儿接过蜂蜜水大口吞咽,三两口就喝完了。
老夫人瞧着喜爱,打听她家几口,问是否嫁人。
段虎儿都老实回答,说:“我母死后,我独自一个过日子,多蒙余家二嫂周济,饿不死……”
“乡人说我秉性凶悍,无人敢给我说亲。”
刘氏听她一番话,动了恻隐之心,转眸和阿九相视。
九娘子会意,问道:“上次妹妹和余家二嫂来送豆腐,可有事相求?”
虎儿说:“我想拜入大官人府邸为婢,换个细心眼。那日来府,便是为此。但二姐她惧怕知县夫人,未说我的事就领我走。”
“今日我想借送鹿,自己来说。”
“当日大官人说我‘天性刚勐勇直,难得可贵,只是缺个细腻心肠’。”
“我想求个教化,二姐指点我说‘若能入大官人府为婢,身染书香之气,早晚能解身上煞气,得个细腻心肠’。”
刘彦知道她送‘鹿’用意后,含笑点头道:“娘子天生虎性,可谓世间奇女子。若得善教,将来定有好出路,不输世上人杰。”
“只凭你这身力气,拜师学个武艺,也能为江湖侠女。”
“何必与人为奴,轻身自贱?”
“我家不缺侍婢,倒是需要一个杂工,帮着出力干家务。”
“你可愿做?”
“愿做!”
段虎儿高兴跪下磕头,都不问每月能挣几钱。
阿九走去搀扶,刘彦问老夫人:“母亲意下如何?”
刘氏点头笑道:“此女我看着喜爱。瞧她这身力气,五个男儿也抵不上。”
说话四周众女皆笑。
虎儿也笑说:“老夫人话说不差,我在乡里力气最大,自小打架没有敌手。”
几句欢谈笑语,刘彦指香獐道:“此獐被你误抓来,该放还山野。”
“今日你先回乡里作安顿,告知乡邻到我家做工之事,莫让他们为你担忧。”
“明日可来府,一切听阿九安排。”
段虎儿抱拳应喏,捡起草绳结个圈,套住香獐脖颈,边系边说:“我可不是绑你,你在城里乱跑,撞坏人家,吃罪的是你。”
“等出了城去,我给你解绳,你想跑便跑,我不追你。”
“大官人的话,我虎儿不敢有违。”
香獐点点头,又望刘公子,眼眸似碧水清澈,低头一拜后跟着虎儿出门。
这时平儿带着杨万山、华明渊进家,三人各都好奇瞧一眼段虎儿、香獐子。
刘氏见儿郎朋友来,受了礼敬便回内院与众女笑说‘虎女灵獐’,说她们:“一个为人似虎,一个为獐似人。”
“这天底下,真是无奇不有。”
众女纷纷点头谈此事。
前院厅堂,刘彦略说几句‘虎女送獐之事’,解二客心奇,后又谈‘东湖大集’,问明渊‘昨日为何没来?’
华明渊道:“昨日我在余杭县拜访贺之洲,不知东湖大事,晚时回到西子城,方知东湖集会……”
“今日来也想参与一脚,不知行否?”
刘彦笑道:“明渊无需问我,东湖商地为官民同办,眼下正是广纳商家之时,谁来都有一把交椅。”
“我看本县六家已闻风而动,明渊大可让家人来寻生意、找合作商贾,共谋财路。”
说话,转问华明渊:“与之洲结交如何?”
明渊道:“贺之洲才情不低,只是他做学问还停于表面,心志不高。昨日我和他论志向,他竟对我说,平生之志,只为娶一勾栏女子!”
“我本欲夜宿其府,点拨他做真学,但闻其志后甩袖便与他告辞。”
“星夜还家。”
“贺之洲真是有负世才兄抬举!”
杨万山谈道:“正所谓人各有志,有人爱才,有人爱美,既然他不求进取,只求软玉温香,何故再教?”
“所谓同道难寻,大概就在于此。”
刘彦略好奇,问明渊:“贺之洲倾慕之女是哪家名妓?叫什么?”
华明渊回想说:“我闻此妓女出自杭州怡红院,名叫瑞云,其他诸事我不曾细问。”
“瑞云?”
刘彦敛袖耳熟,想起《聊斋》中好似有她的典故。
故事里也有一个‘贺公子’,但内容记不清了。
他思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之志亦随时而变,我观之州尚未定志,其因是因此番情缘未满。”
“若得圆满,兴许他能安心定志,在佳人陪伴下一心向学。”
“改日让人问问那瑞云身价,看此女品性端的如何。”
万山、明渊相视,前者问:“世才欲成人之美?”
刘彦笑说:“难道不好吗?最能给自己带来快乐的事,就是广行善事。”
“君子应有成人之美,助他人亦在助自己,此乃积善积福。”
“成全他人,亦能养德。”
“一心私为自己,则失了天下,其心专于私利,也成不了大业。”
二人听教各有所获。
华明渊收拾心中愤慨,抱拳说:“世才兄君心广大,明渊受教。我今日回去便叫家人去问。”
刘彦转眸道:“不要明着问,也不要提赎身之事,过几日把之洲请来,我与他面谈一番。看他是为了女色,还是为了真情。”
“若只是贪图美色,这成人之美就做不得。”
说话暂别二友,回里院告知母亲一声,便与万山、明渊去东湖观赏大集。
……
第257章 父女谢恩
“姑母你看,山下集市好生热闹。”
“嗯,真是热闹,官家办得好集会!”
辰时,阳光洒照万亩东湖。
一艘渡船上,刘氏与侄女少卿瞭望山庙集会交头欢谈。
阿九守在身旁,桃花、杏儿在身后。
船家笑颜掌渡,与老夫人攀谈:“令郎公子为我乡办了好大事,先是解瘟救民,后是出谋办会,乡人们感激不尽。”
刘氏受用夸赞,谦虚几句,打听起到会的商贾。
船家一连说了十多个有名号的巨商、员外。
此时,他口中这些人齐聚李家船阁,与官家知县、奉义君子欢谈用茶。
这艘船阁通体朱红,修造精美,门窗皆嵌琉璃。
阳光下折射光彩,十分引人注目,山上拜庙百姓,山下赶集乡民,不少人翘首顾盼。
阁内宽敞明亮,檀香清雅,茶器精致,几盆碳火烘得暖气如春。
刘彦用茶谈问:“贵府多与安南国易货买卖,不知外邦风土人情如何?他国都有什么奇珍?”
李太公笑答说:“安南国男贱女贵,国君与皇后共治天下,国中之人重儒道,达官贵人好铅汞之道,黄老之术,山中多神仙隐士,亦有阴物精怪。”
“奇珍多不胜数,可归为三类,一类为木,一类为石,一类为兽。”
“木有丹木、乌木、檀木,石有宝石、玉石、琉璃,兽有孔雀、象、猩猩。”
“孔雀比鹤大,翎毛青蓝五色,亦有最珍奇的白孔雀,安南国专设孔雀园奉养。”
“象则甚大,大过犀,长鼻长牙,四足如柱,三年一乳。山中无兽敢惹象。”
“猩猩似人,手长过膝,乃人面兽,开窍的能吐人言、懂得道理……”
“安南国有人专驯养猩猩,卖到码头当劳力。”
众人听得新奇,有商人问:“这些珍奇异兽,可有贩卖?”
李太公道:“这三类异兽,只有猩猩可买卖,孔雀和象皆为安南国宝,百姓商贾不可买卖。”
绍兴商人道:“我闻江陵瑞王府就有五只孔雀,乃安南王侯所赠。”
林员外插话说:“今日只论商货,莫论王侯家事。我家船上也带来些出云国、新罗国奇货,诸君可要看看?”
众商起兴,但见官家、奉义坐着,不好动身。
刘彦适时起身请林员外引路。
出来船阁,听集上喧嚣声甚大。
东湖山上山下,不下三千人,沉炼、韩都头各带一队公人巡防。
去林家商船路上,刘彦随口问林家公子:“承平可知陈霞仙此女?”
林承平被问诧异,思虑表妹叮嘱的话,如实道:“陈霞仙乃小生表妹。”
刘彦猜想印证,笑说:“听闻令妹乃奇女子,通达诗书,懂得易理,善能相面算卦。”
“想来求亲之家颇多,不知可有许婚?”
林承平来不及琢磨,回话道:“求亲的确不少,皆被我父回拒,婚姻之事只看表妹意愿。”
刘彦点头不多问,转与万山、明渊谈论‘新罗国’和‘出云国’,跟随官商登船赏两国奇货。
己时,李通判携女来到东湖,刘彦相陪游赏集市,上山庙遇到母亲,引荐通判父女二人。
山下另有一双老父少女,仰面瞭望山庙,看着庙门前刘奉义。
老父身驼拄着拐杖,少女芳容十四,亭亭玉立,穿着打扮似乡下女,但有天仙姿色。
刘彦感应目光顾看一眼,隐隐觉得他们是寻自己。
一旁阿九鬼眸打量,暗送话音告知公子:“山下父女皆为阴神之身……”
刘彦闻言复看一眼,灵犀传话与九娘子:“去问问。”
阿九点头应诺,轻飘飘下山,来到父女身前礼问:“这位老爷尊姓?可有事寻我公子?”
老翁慌得还礼道:“不敢称老爷,老朽姓章,这是我家小女花姑子,承蒙奉义搭救,我女方解性命之灾,此番冒昧来寻,乃为了面谢恩情。”
听他一说,阿九蓦然想起早晨南乡虎儿送来的那只‘开窍香獐’,笑颜问:“这位小妹,莫非就是那只灵獐?”
“虎儿何时放你的?”
少女花姑子轻声回话说:“虎儿大姐一出城就放了我,我怕爹爹娘亲担忧,就匆忙跑回山里,将公子恩情告知爹爹。”
“方才去府上还情谢恩,听家人讲公子与老夫人都来此处,便和爹爹寻来。”
阿九清楚后叫他父女山下稍等,登山入庙与公子交差回话。
不多时,刘李两家结伴下山。
刘彦在山脚一处见章家父女,受用大礼后,打量两眼花姑子。
他记得《聊斋》有一篇典故,说的便是‘香獐精花姑子与寒士之间情缘纠葛’。
问章翁:“令女可许配人家?”
章翁笑道:“我寒苦人家,只此一女,留着花姑子为我老两口养老送终,不曾许配与人。”
“今日该她命里遭劫,不想却送至奉义府上,真是祸兮福兮。”
“奉义若有抬举她之意,就让花姑子在府上做个使唤丫头。”
刘彦分顾花姑子,并未接话,转问道:“不知贵府在何处?”
章翁回说:“我一家三口住在谭公祠后山上,本不是此地人士,为躲灾避祸才到贵乡。”
“秦王在我乡大捕香獐取麝炼丹,族人能跑的都跑了。”
刘彦点头道:“章翁若觉得我乡可居,便居住下来,临安仙家我略有结交,他们若有为难可提我名。”
“只是要小心猎户,他们只认身,不认人。”
章翁福至心灵,携女施礼答谢,目送刘彦接母隐入集市。
“奉义真是君子,我看此乡是安家之所。”
“女儿要记得这场恩情,此乃你的福缘所在。”
花姑子微笑点头记下。
……
晌午,众商在李家船阁做宴,刘彦没有吃请,谢绝后与母亲、表妹乘船回临安。
刚到家就闻见一股清香沁人心脾,连灶房烧柴之气都给掩盖。
平儿、福伯迎面,一人一句说:
“己时前,有父女来拜谢公子,答谢救命之恩。”
“留下一红布包,说此物是麝香,能开窍辟秽,通心养神……”
说话领路进前堂。
众目齐见桌上一块巴掌大的红布,香气便从布内透出,揭开一看包着三寸大的麝香块,香气扑鼻。
刘彦闻香神舒,更别提母亲、表妹、玉娘姐她们。
此香鬼神亦受用。
“那章家父女真是有心。”
刘氏笑说夸赞。
回来路上刘彦已把‘香獐父女谢恩’告知母亲,都没想到他们登门时留下谢礼。
刘彦让阿九把麝香包起来,找个匣盒装好,对母亲说:“此物算是他们一番心意,稍后分出一些,留作待客使用。”
“娘亲读经礼佛,或心烦神躁,亦可闻香养心。”
刘氏含笑受用儿郎孝敬,说:“不知那父女还来不来。若是再来了,我当待见一番。”
刘彦点头与母亲进后院,安排桃花去白雀庵请慧静法师。
这半月他和慧静双修养佛修学,皆有进步。
刘彦身中文光积攒接近三千字,而慧静佛心般若也几近点亮明灯。
慧静说:“贫尼点亮般若明灯,只在这几日内。”
所以刘彦打算这些日多助几场功。
……
第258章 瑞云衣云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
今日大寒,北风夹杂着雪片袭面,热闹五日的东湖,今日方得几分闲。
湖边商船比起大集首日,增添几十艘,湖面还能看到船来船往,但大多皆是运货船只,渡船只有几艘。
岸上肩夫、渔夫、小贩都歇了力气。
三五人邀坐一起温酒笑谈,论这几日买货营生收成,看脸上笑颜,就知挣了银子。
各家商船掌柜亦在打算盘,盘账目,谁家都是欢声笑语。
庙山北畔,李家船阁。
金兽铜炉烧的暖热,安南檀香鸟鸟升烟,萱儿、弦月软靠在香炉矮榻品食香气。
李韵兰在弄红杏、青梅煮酒,手法雅致娴熟。
荀舫主观赏说:“真是大家闺秀,只有鼎食之家,方能教养出妹妹这般佳人。”
韵兰笑貌似花,斟酒敬道:“姐姐高看,即便家中殷实些许,也难比得过真正鼎食钟鸣将相,朱帘绣柱王侯。”
“说到底,还是商贾之家。”
“小妹却想受些许清苦,如此人生方得五味。”
“我最羡慕的,是先生之家。”
“我见刘府院子不大,却是寒士、达官、鬼神、仙家往来之门第……”
“外看府邸似一门小户,内观君梦藏千里山水。”
她一字一句的口述昨夜与荀舫主拜访刘府,入刘彦诗梦之感。
这五日,她每晚二更天都去青花舫听刘彦讲经解学。
昨夜君子讲《诗》,为更好阐解‘何为诗意’,便在自身梦乡开学堂,邀众女前来听讲。
李韵兰这才有缘入刘府,领略到‘诗梦意境’。
刘彦讲《诗经》,梦境会随着诗篇而变化,彷佛四季天地流转在其中。
带领身外客,一夜之间领略‘十五国风’,一百六十篇诗歌意境。
众女无不被诗梦所迷,诗意所沁,以至于卯时脱梦境,见乾坤飘雪,还以为在《诗经·北风》之中。
收获的不止是众女,刘彦亦在这次讲诗中,心神增灵秀,对《诗》的领会更深。
醒来后,精神如水洗般清爽,身学似明露般闪光。
正如孔子那句‘温故而知新’。
舫主听韵兰所谈,饮下酒道:“刘家贵在真学,雅在诗书。好比这东湖,若无神明住,不见得灵秀。”
“如刘郎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家邸大小,门第高低,不在地大房多,而在于人。”
“人品自高,门第就高。”
“刘郎好比是鹤,出现在何处,那处便是‘鹤居’。”
“正是。”
萱儿附和说:“他人金玉其外显身贵,公子衣褐怀玉守平常。韵兰小姐所欣赏的是一种底蕴,而非浮华。”
“姐姐知我。”
李韵兰笑颜迎合,斟酒两杯请她和弦月,又与荀舫主谈起‘先生今日之行’。
一个时辰前,刘彦万山还在东湖渔舟垂钓。
后,阿九寻来,两人便扔下鱼竿回了临安城,走时与舫主说‘今日要去勾栏见美人’。
当时韵兰也在旁,她感觉先生话有深意,不似专为勾栏女色而去。
此时攀谈,舫主含笑解惑道:“刘郎此去,是为‘成人之美’。”
“韵兰可知杭州名妓瑞云?”
说着,她与韵兰讲述此女命运变故,道出‘瑞云与贺生之事’。
……
百里外,西子城,怡红院。
柴房内,一个弱女端着一碗汤圆细细品尝。
看她头插木簪,身着破寒袄,两手冻的长疮,一半脸乌黑,一半脸枯黄,勐一看蓬头垢面好似活鬼夜叉。
谁看了都难信,此女会是昔日貌若天仙瑞云。
她面前站个五尺高的小娘子,唇红齿白,大眼明亮,打扮的艳若桃李。
此女过去叫小兰,乃瑞云身边丫鬟,被蔡妈妈改名‘海棠’,顶替瑞云接客。
原本一主一仆,却调换了身位。
海棠做了倌人,不忘瑞云旧日恩情。
时常背着老鸨蔡妈妈给瑞云姐送些吃食,现在整个怡红院,只她一个把瑞云当人看,当姐姐看。
“姐姐,这桂花汤圆好不好吃。”
“嗯。”
瑞云吃了三两个,口甜心暖,转顾门外风雪,见海棠头顶一支簪花,笑问:“你头上琉璃簪花真好看,哪里买的?”
“姐姐说着这簪花呀?”
海棠摘下给她过目,说:“这是吴老爷赠我的。”
“吴老爷说,这支琉璃簪乃安南国能工巧匠打造,是他在东湖大集买的,花了二两银子。”
瑞云把摸簪花,好奇问:“东湖大集在何处?可是临安东湖?”
“是哩。”
小海棠笑道:“姐姐不知,临安东湖这几日可热闹了。许多商人去那地方开买卖,每天有好几千人赶大集。”
“蔡妈妈说,过两日也带我们去赶集拜庙,到时我替姐姐求神明保佑。”
“保佑姐姐消去脸疾,还回原貌,我还做姐姐丫鬟。”
瑞云听得热眼含泪,忍住悲泣,还簪花说:“妹妹快回去,若让妈妈知你来,又要骂你了。”
海棠杏眼看门外,插回簪花,掩门说:“蔡妈妈这会儿在衣云姐姐房中,自她来投靠妈妈,挣了不少银子,妈妈对她殷勤着哩。”
“衣云……”
瑞云复念这个名字。
此女她没见过,只是多有耳闻。
据说,衣云是自己卖身入院,一两卖身银也没要,还对老鸨夸下海口,三天内给她挣来一千两。
起初老鸨蔡氏以为此女疯了心,怀疑是大户人家小姐犯病逃家,跑到她这里了。
后来衣云和老鸨闭门谈话,不过半盏茶功夫,蔡氏就服帖了。
与她定下卖身契,对外称‘本院来了一位无所不晓的仙女’。
此话风放出去,吸引来众多公子、恩客。
当天就给怡红院挣来三四百两,次日挣得更多。
短短三日就进账一千二百两,超出衣云来时许诺。
能挣来这些银两,衣云靠的并非美色,而是相面、推卦、解人烦忧。
见过她的人都知道,此女戴面纱,见客相隔一丈,也从不做斟茶倒酒之事,更别说话依怀亲近。
越是如此,那些酒色常客反倒敬她如仙子。
如此衣云之名便响彻西子城,即便今日北风吹雪,来院求见的人也不少。
瑞云问:“衣云卜卦准吗?”
海棠道:“只听恩客说准,有些头天来,次日又来送银子答谢……”
“姐姐可是想请她帮你算卦?”
“你是问姻缘,还是问脸疾?”
瑞云低头一笑道:“我哪还有脸面问姻缘。妹妹不必挂怀,我只是好奇一问。不想勾栏娼院,来了这般奇人。”
两人说话间,忽听门外蔡妈妈叫‘瑞云’,慌得大小娘子惊顾。
少时老鸨拉开柴房门,看一眼见礼的海棠,笑对瑞云说:“今日有恩客点你陪酒。”
“我女快去洗洗打扮,海棠伺候着。”
瑞云目光诧异,问妈妈:“可是贺之洲公子?”
“不是。”老鸨蔡氏笑说:“那寒酸怎出得起二十两?不是妈妈贬低他,自从你脸疾,他可有来看过你?”
“郎情妾意不过逢场作戏,真金白银才是真哩。”
“似我们这等人家,就别想着才子佳人,夫妻好合。”
“快去洗洗脸,换件衣裳,好生打扮。”
说话,给一旁海棠使眼色。
小娘子忙挽手瑞云姐出柴房。
瑞云沐雪询问:“不知何处见恩客?”
老鸨蔡氏说:“还是你以前待客之地,春香堂。”
……
第259章 面见瑞云
这怡红院原是一家大户宅邸,占地五亩,有四所园子。
老鸨按照四季,改为春、夏、秋、冬四院。
春香堂就在春园内,园景幽美,因背寒风,雪降此园变得轻盈。
堂内三位文生解氅而坐,各是杨万山、华明渊、刘世才。
随行还有华府仆从和平儿。
少时,老鸨蔡妈妈打柴院过来,领着丫鬟奉茶水、摆糕点,又让人添炭火,笑面说:“难得三位公子光顾,奴家蓬荜生辉。”
“瑞云片刻就到。”
三人挂笑。
刘彦道:“我见妈妈姿色犹存,想必青春时也是俏首佳人,未知尊姓?”
老鸨蔡氏被他两句话甜在心坎,也看出这位恩客非寻常,欠身礼道:“奴家贱姓蔡,敢问公子尊姓?”
“小生姓刘。”
刘彦邀蔡妈妈落座,谈问起这座勾栏院,好似探究学问一般。
蔡氏却也似得了个说话之人,答其所问,娓娓道来。
小叙一盏茶,刘彦转话问起瑞云之事。
“我闻瑞云原本貌比天仙,如何就忽患脸疾?可有请郎中看过?”
“奴家可请了不少郎中。”
蔡氏也疑惑,说:“众多郎中瞧不出她脸疾病因,偏方用过,也不管治。谁知她招惹了什么东西。”
说着,她转睛道:“瑞云容貌已毁,再如何打扮,也难复回过去之色。只怕三位公子见后惊吓。”
“不如我与三位公子引荐一位……”
“蔡妈妈怕我等见瑞云吓跑不成?”
杨万山笑说打断:“就算她是女鬼夜叉,今日也当见上一面。”
老鸨蔡氏含笑点头,说:“其实……我院有一位娘子,姿色更胜瑞云从前,名叫衣云。”
“衣云娘子不仅才貌双全,且会算卦相面,所言无不灵验。”
此话引动三人几分好奇。
明渊问:“她在何处?”
蔡氏道:“衣云在冬园。三位公子若有意,见完瑞云,再见衣云,茶水钱不多要,只收课钱。”
万山分顾世才、明渊,三人爽言应下。
等不多时,海棠挽手瑞云姐入堂。
“妈妈……”
瑞云低头欠身行礼。
一番梳洗打扮后,她妆饰已复从前,唯独脸上墨斑还在,涂上脂粉亦难掩盖。
“快与恩客见礼。”
老鸨蔡氏起身引荐三人:“这是杨公子、这是刘公子、这是华公子。”
瑞云逐一道‘万福’,不敢抬头以面迎客。
刘彦知其心怯所在,微笑抬手说:“请娘子把头抬起来。”
瑞云抿唇纠结,不敢僵持下去,慢慢的抬起头,目与刘郎相视。
三人观看,见此女面上黑斑,由眉心向左晕染,铺开半张脸,墨迹般乌黑。
刘彦文光入目,却见墨斑显清光,瑞云眉心处有个隐晦的法印,明显脸上黑斑乃法印所致,这是有人故意施术加上。
他暗思《聊斋·瑞云》一篇目,虽然故事内容记不全,大概也能猜到那施术之人用意。
“这位仙家施术毁瑞云之容,其意也是想成人之美。”
他一念思想,对瑞云说:“我观娘子玉质未变,只是侵染了墨迹,犹如白纸洒墨,何不借此墨为人生作画?”
“容颜美丑不过一时,五十年后枯皮一张。”
“与其整日思旧貌,不如与心换新颜。”
听君笑谈,瑞云如清风拂面,自卑羞怯似被吹散一些,得来几分平和气。
她眼眸相视,不知开口说什么。
刘彦转顾老鸨:“妈妈自去忙。”
老鸨蔡氏收起琢磨,含笑应诺离开,叫海棠在旁伺候着。
出来春园,她转头就去冬园,遇见几位出园恩客,堆起笑面礼送。
冬园梅堂内,两丫鬟守门,衣云一身素妆,两耳挂面纱,发丝披肩,弄茶相敬桌前一公子。
此公子非别人,乃海宁林家大公子林承平。
而这位衣云娘子,即是他表妹陈霞仙。
承平望眼门外雪,思说:“表妹来此有四日,名声也有一些,我何日当请奉义?就怕他不来,枉费表妹苦心。”
衣云饮茶道:“我苦心为自己,有何枉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天不怜我,我只能听天由命。”
“兄长可等……”
话说一半,老鸨蔡氏入堂,笑颜与林公子见礼。
衣云问:“妈妈有何事?”
蔡氏分顾恩客,小声附耳说:“有三人今日见了瑞云,其中有一人姓刘。他们一会儿就来见娘子。”
衣云上玄忽明,暗掐指心算,眉目透笑道:“那三位非等闲恩客,妈妈万莫怠慢了。”
“哦?”
蔡氏回想亦觉得不同,点头记下便不搅扰娘子待客,施个礼数退身离开。
老鸨前脚走,衣云就对表哥道:“上天怜见,君子不请自来。兄长喝完这盏茶便去冬园一探,假装看瑞云,看三人中可有奉义。”
林承平有些惊诧,说:“真是奉义,便是上天赐缘,表妹谋事必成。我这就去。”
说着端茶一饮而尽,阔步走出去。
衣云微笑目送,招来守门丫鬟做一番吩咐。
另一头林承平沐雪入春园,与老鸨蔡氏撞面,急智说:“听闻瑞云之事,我亦想见见那‘夜叉娘子’,妈妈正好引路。”
蔡氏脸色犯难,顾看春香堂:“堂内已三位恩客,不如公子稍等片刻?”
“我只看一看,又有何不可?”
林承平说话背手趋步走到堂门前,眼眸一扫,面露诧然,暗下心喜。
堂内三人见他有感意外。
两方对视,承平随即施礼:“不想三位兄长在此。”
三人还施礼,刘彦请入座问:“承平在哪座园中做客?”
林承平回道:“小弟在冬园用茶,听闻今日瑞云娘子宴客,便想一看芳容。”
瑞云侧面低头:“妾身脸面有疾,恐污了公子眼目。”
林承平扫一眼说:“三位兄长都不觉有污,我又岂会低看娘子?”
万山笑问:“承平在冬园见哪位娘子,可是衣云?”
“正是。”
承平转动心思说:“我听闻杭州怡红院有一奇女子,学问渊博,善解人意,通晓相术易理……”
“方才一番谈聊,果然名不虚传!”
老鸨适时进来:“原来四位公子相识,奴家这就让人再添茶水。”
刘彦抬手阻止,分顾看二友道:“我们何不也去一会衣云娘子?”
又对瑞云打个暗语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困境终有出头日。”
……
第260章 揭破衣云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众人走后,春香堂内,瑞云反复品味公子赠言。
那边冬园梅堂,衣云在妈妈引荐下,礼见刘彦、万山、明渊三人,双童剪水与君相视。
这一眼目光,让刘彦一发现衣云特别之处。
她眼中藏情,此情非爱慕,而似‘翻山越岭见通途’之喜。
“妈妈可出去了,我自会招待贵客。”
衣云回眸话赶老鸨蔡氏。
蔡氏依从说声‘好’,笑顾四位公子道:“那就让我女招待四位公子,有何差遣只管叫奴家。”
刘彦轻点头,四顾房内布置,随邀落座茶桌前。
这时衣云摘下面纱,显露妍姿俏丽,见其貌刘彦等人各有目色。
林承平转动心思,开口夸道:“娘子好容色,方才与我交谈,却不曾摘下面纱。为何见了三位兄长,就摘下面纱?”
衣云粉颊晕染微笑说:“妾身遮面,是为掩盖人心之欲,避他人色心。”
“这三位君子皆心地光明,心无邪思,我何故掩面攀谈。”
只这一句,万山、明渊就见识到此女子不俗。
杨万山道:“我看娘子意不止如此。你摘下面纱,揭露花容,是想‘才貌并显’,得一人赏识。”
“此人非我二人,乃这位仁兄。”
说话,他含笑指点世才。
林承平闻言心神一跳,以为杨兄识破表妹。
其实万山是在学‘刘彦用心’。
他的推断建立在‘衣云通晓相术’上,他认为衣云摘下面纱,乃因看出世才面相之贵,或者推算出君子身份。
衣云浅笑让丫鬟斟酒,谈道:“杨公子说的也不差,妾身确是想得真学君子赏识,遮面而谈,不是礼数。故摘面纱。”
万山见自己言中,抚掌夸赞衣云好相术。
明渊几分惊讶,不料这勾栏之女竟有如此眼力,且还知道儒家真学。
刘彦适时问:“不知娘子尊姓?如何堕入泥淖?”
衣云答道:“妾身姓陈,四天前自投怡红院,算是自入泥淖。”
此言引动万山、明渊好奇。
刘彦余光掠过林承平神色,敛袖持杯说:“娘子可是为了躲灾、避劫才委身勾栏?”
这下惊讶翻转,轮到林承平和表妹。
“君子何以知晓妾身为了避劫来此?”
衣云眼眸有三分显笑,七分求教。
刘彦饮下杯中酒,称赞‘酒温正好’,请三位仁兄同饮,后说起自己推想。
“娘子懂易术,能与人辨谈吉凶,自然也知‘身劫’所在。”
“目下自入泥淖,不是避劫就是为等因缘际会。”
“此乃‘截天之术’,只有精通《周易》之人才知此术用法,才敢使用。”
“小姐胆大心细,聪明善用易学,使人钦佩。”
听他改口称呼衣云‘小姐’,众人心头各有所思。
衣云亦心情变化,暗惊奉义之智,摆低姿态道:“先生也懂得‘截天术’?小女子其实是迫不得已才冒用此术,当不起先生夸赞。”
刘彦敛袖取糕点,笑说:“我并不懂易术,昔日通读四书五经时,唯独《易》书不曾读,只怕智慧不够,理解错了圣贤道理。”
“我知此法,是听家中娘子所言。”
“她说,《周易》六十四卦运转乾坤,可助君子立身于世道。”
“研磨《易》有三用……”
“其一,作立身立业之用。”
“其二,作审时度势之用。”
“其三,作趋吉避害之用。”
“易术中趋吉避害,在于‘顺’、‘逆’、‘截’三法。”
“这好比江上行舟,路途平坦时‘顺江行’,路遇凶险时‘截江行’,穷困无路时‘逆江行’。”
“截天之道,乃指在特定之时、之处提前介入,把前路截断,从一条道路换成另一条道路。”
“此外,截术还可截他人之气运。”
“比如,算到有人将得财运,便跟去分其财运,也算是‘截’。”
“截道定要善用,否则损人利己,伤害身德,损害命数。”
听君讲解,杨万山、华明渊有所明悟,窥一斑而知《易》之深奥玄妙。
林承平也明白了表妹此番谋划内中道理。
万山颠袖谈问:“此术可是改命之法?”
刘彦分视衣云,说:“也算是改命之术。《易》乃圣人所见天地运转之变化,通达易理,知其变化,便能更易命数。”
“截天可改命数,但结果是好是坏,却难料。”
“所以‘君子慎卜’。”
“未曾请教小姐尊师何人?”
衣云回答:“指点小女子易学的先生,姓伍,名讳尊号我却不知。”
“我十一时遇伍先生来,他见我能背《周易》六十四卦,就指点我卦中道理。”
“以我浅薄之学,称不上伍先生弟子。”
“你们两个出去吧。”
“是。”
两丫鬟领喏出堂。
刘彦思量‘伍先生其人’。
回神时,却见衣云身前下跪,仰面问道:“不知小女子能否拜入先生门下,得一处安身、养学、荫庇之所?”
万山、明渊相视一眼。
林承平看着表妹跪地,心中羞愧。
刘彦缄言少许,顾头对承平道:“快扶令妹起身。”
此话一出使四人诧异。
承平不及多思,先扶起表妹,归站一旁。
刘彦看杨华二人疑惑,解释道:“这位小姐其实是承平表妹,真名叫陈霞仙。可对?”
霞仙心服点头说:“先生心如明镜,明察秋毫,小女子正是陈霞仙。”
林承平拱手请教:“世才兄如何看出破绽?”
刘彦手请兄妹归座,谈道:“破绽就在承平身上。你刚才之神色,多异于万山明渊,其次衣云和霞仙皆通易经相术,同姓陈。”
“加上其他细小言语,我才推断衣云乃霞仙。”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小姐险些与我失之交臂。”
“你若不来此处,也许这两日能与我东湖相见。”
霞仙虽不明白君子话意,却福至心灵。
她知自己‘女归’有望了,起身与奉义斟酒。
“先生指教。“
刘彦直言相告:“我家娘子欲在杭州西湖办坤学。”
“闻知海宁林家有个奇女子名叫陈霞仙,想招入学堂做教授。询问我之意。”
“我说‘我替娘子问问,若林家真有此女,证明她和娘子有缘,可邀来做教授’……”
“于是东湖大集首日,我曾问令兄‘可知陈霞仙’……”
“两天后,我家娘子去林府找寻小姐,本欲梦中相邀,却见闺房无人。”
“问家人,也都不知小姐去向。”
“所以我说,小姐险些与我失之交臂。”
“若非为了瑞云之事,你我恐难在此相遇。”
“就算承平相邀,我也不会来此与你相见。”
“原来如此。”
林承平一下通透,感叹命运之多变,造化之奇妙,更惊刘奉义之智。
自以为计划周全,却在此君面前漏洞百出。
陈霞仙试问:“小女子可还有缘拜入学堂?”
刘彦笑说:“霞仙用心良苦,入身勾栏而明志,敢于和命运相搏,我很欣赏。”
“虽说使用截天险棋,跳过了第一场缘法,但阴差阳错沾了瑞云气运,也算截运成功。”
“你我之缘未失。”
“等你脱身勾栏,便可来临安找我。”
“我与你引荐家中娘子。”
霞仙欣喜领喏,端酒敬谢君子。
刘彦爽朗一饮而尽,与兄妹二人、杨华二人谈聊‘家中娘子办学之思’。
后又问起‘陈霞仙命中灾劫’。
霞仙道:“一年前我在家中研究易理,忽一股大风吹破窗门,倒了蜡台。”
“我那时心绪不宁,就随意占卜一卦……”
“得知十七岁之前有一场大灾,攸关生死。”
“具体是何灾劫,却推算不出来。”
“或许,前世招惹什么人。”
……
第261章 霞仙谢恩
“瑞云,瑞云。“
“妈妈叫我?”
“不叫你叫谁?莫非耳朵聋了?”
……
未时,雪正紧。
见过恩客后,瑞云便被妈妈夺了妆扮,赶会柴房烧火煮水。
这才过一个时辰,蔡妈妈又来,说话口气大有训教之意。
瑞云垂头听着,暗猜测是因‘海棠给自己送汤圆’。
老鸨蔡氏反倒没提那事,瞥眼道:“跟我去见衣云娘子,以后你就在衣云身边当丫鬟,把她给我伺候好了。”
“倘若磕着碰着,衣云哪点不如意,我拿你是问!”
瑞云闻言愣愕,未料蔡妈妈会让她伺候衣云,却又不敢多问妈妈。
片刻她们走入冬园,见梅堂衣云独坐吃杏,神采颇为悠哉。
老鸨蔡氏一进去变化笑脸道:“娘子点的人领来了。瑞云还不见过娘子。”
瑞云规矩欠身一礼。
衣云端酒敬蔡妈妈一杯,说:“该教的我自会教她。妈妈自去清闲。”
蔡氏对她百般顺从,喝完杯中酒便离开。
瑞云孤站着不知所措,心想:“衣云点我做丫鬟是何意?”
思量时,衣云擦肩而过把门关上,挽扶着她落座,退身两步,跪行大礼道:“恩公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瑞云惊站起身,扶她问:“妾身有何恩情予娘子?”
衣云起身笑着坐到对面说:“小妹原叫陈霞仙,海宁人士。此番卖身入院,乃为‘用见大人’,寻求君子荫庇。”
“我原本无缘与君相见,不想借到姐姐造化得遇君子,获得赏识荫庇。”
“故而,我认姐姐为恩人。”
尽管霞仙说明恩义由来,瑞云还是不明白,问:“妹妹口中君子大人是何人?如何就借到我的造化?”
“我又有何造化?”
陈霞仙不急着回答,斟酒与她敬上才说:“君姓刘,姐姐已经见过他了。”
“我若说出名讳,姐姐定知晓。”
“便是奉义君子刘世才!”
瑞云神色从恍然到惊目。
霞仙观其神态,含笑告知‘姐姐造化之所在’。
“先生欲成人之美,成全姐姐和贺公子。”
“过两日我表兄会给姐姐赎身,就委屈姐姐在我身边当两天丫鬟。”
“先生说,要考验贺公子,看他究竟是爱慕姐姐容色,还是爱慕姐姐这人。”
“若只是好美色,妍丑易念,这成人之美就做不成!”
“但姐姐也别怕,先生自会给你一个妥善归宿。”
此一番话,瑞云听得潸然泪下,喜极而泣。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那句赠言含义,口中复念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困境终有出头日……”
陈霞仙看着不禁共情,掏出手拍过去拭泪。
瑞云止泣,把手霞仙问:“不知奉义大官人在何处?妾身愿为奴为婢,报答恩情。”
“先生他们已走半个时辰,”
说着,陈霞仙侧看她脸面黑斑,眼眸流转一重玄光,笑道:“姐姐不必急于答谢,可把恩情记在心中。”
“坊间关于先生的传闻,你大概也听过。”
“我要说的是,先生之人,更胜传闻。”
瑞云点点头,向她讨问‘奉义之事’,说:“我知道不多,只知奉义祭鬼,助官家解瘟,得天子赐号……”
霞仙道:“小妹比姐姐多知道些。不如我俩就借先生佳话,小酌一番。”
“姐姐之忧和小妹之忧,都因先生而解。”
“你我当共同遥敬先生!”
说话提壶斟酒。
……
杭州城外,飞雪夹道,华府马车载着刘彦、万山、明渊奔回临安县。
半个时辰后车入东门。
华明渊相邀说:“今日天寒,晌午也未吃饱饭,不如我叫家人去酒楼置办一桌,我三人竹舍小酌……”
杨万山附和,提袖说道:“今日与世才赴勾栏,再次领略到君子善用心,就连精通易学之女布计,也被世才看破。”
“我欲临行求教,只怕回了洛阳,再难得君指教。”
刘彦问他:“万山近日便要走?”
杨万山点头说:“昨日有洛阳商船到东湖,此来乃为汤圆。”
“世才当日回信寄汤圆之举,已见成效,汤圆之名已从宫中传至坊间,上至王孙,下至百姓,皆交口谈论。”
“那些宫外的京城士人都想一品临安汤圆滋味,更有人说‘愿以一两品一颗’……”
“商人们见奇货可居,便闻风而动,结伴下江南,来临安采办。”
“昨日洛阳船来五艘,他们见识到东湖大集,又在集上品尝到汤圆,一个个赞不绝口!”
“他们欲办三万斤汤圆回京,使人情找到我,我指点他们去东乡采办。”
“等那三万斤汤圆办成,我便与他们同回洛阳。”
“非小弟不愿留,只因家父寿辰将至……”
“不然,我定要等到侄儿出生再回洛阳。”
刘彦思虑少许,还是拒绝二人相邀,说:“今日我另有要事,慧静法师今日点明灯,我要助她一臂之力……”
杨华二人新奇相视,问:“佛门也有‘点明灯’?”
刘彦谈道:“释教中有‘般若学’,此学空观思想与庄学无极相似,亦可视为佛门心学,博大精深。”
“慧静法师今日点‘般若明灯’。”
“就好比我等入真学,点文灯。”
“心有般若灯,能照五蕴,闻思空性,滋长智慧……”
二人听他一番讲述,闻见释教般若经深,明白此事大过与他们饮酒赏雪,便不过多邀请。
车道南城,刘彦辞别二友,和平儿沐风雪还家。
杨万山、华明渊车前目送,笑颜交谈。
明渊道:“世才兄结交广泛,身学见识达儒释道三教,他年可修三教为一身。”
万山道:“我与你所见不同,世才将来会以儒术为尊,兼顾释道思想,而开刘门之学思。”
说话两人回车去往华府。
……
槐花巷里,大雪拥户。
刘彦平儿到家,见正房众女围坐碳火,以老夫人为首,听慧静讲《般若心经》。
见公子回来,众女各都起身,段虎儿最先相迎。
她来刘府才五天,却也受到一些教化熏染。
刘彦在正房与母亲聊几句‘瑞云之事’,便邀慧静入书房,问佛家:“可见身法空相?”
慧静道:“虽不见空,却见光明烁烁,《心经》两百六十字照我禅心。”
两人一言一语谈心境,来送碳火的虎儿听不明白。
出去后她询问阿九:“公子和法师可是在打哑谜?”
阿九关好书房门,回眸笑道:“不是打哑谜,是在说禅话,有些话明说会损禅境。”
虎儿似有明悟说:“我明白了,就好似做豆腐,点过卤水就不能乱搅合,要等着豆腐结块,这般才能做成豆腐。”
阿九点头道:“依着你这般比喻,慧静法师今日算是‘点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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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慧静功成
“还在书房?”
“嗯。”
“几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
黄昏一更天,灯笼照飞雪。
刘家后院,阿九与来探郎君的荀娘子叙话,眼目齐望书房暗窗。
屋内一儒子一尼僧对坐灵犀相通已有三个时辰,换了四次炭火,二人不曾动过。
身外天色已暗,而他们心间明亮。
此时刘彦神思处于心斋境,端坐心窗前研磨《于氏春秋》,桌上那盏心窍文灯常亮。
文光透照出去,映照佛家禅房心室。
不知何时,对面念经声熄止,却亮起一盏青灯。
他专注未察,直至那边挑灯来至窗前……
刘彦方才蓦然感应,心念与窗外慧静灵犀一碰,似见其心如菩萨含笑。
一霎时,两人灵犀更近,念头迟尺之隔,彼此明光掩映。
刘彦细细感受那般若明光映照自己,好似水光映面,内中禅境非常!
“入清静,清静也无。得清静,空色一如。”
“好一盏清净佛光,般若明灯。”
“我听佛家念经三万六千遍,此刻听无声《心经》最为悦耳。”
“佛家此番点亮明灯,慧悟真静,可喜可贺。”
“皆拜公子所赐。”
慧静微笑回念,禅心之喜随念递入君子心府。
两人交心笑谈,似多年故友。
刘彦问:“佛家常以彩虹比佛光,为何我见般若无色?”
慧静道:“是因贫尼初入般若境,色身诸法各有不同,此乃我自相般若光,只有照见五蕴皆空,法中色相才能显现。”
“即见五色佛光。”
刘彦又问:“佛家可见我心有色?”
慧静感受映照,答说:“君心亦无色,但光明大我甚多。”
刘彦心笑道:“今观般若空静心,我也明悟了‘有神自在身,清净心安,可固神气’的道理。”
听他谈明悟,慧静身心舒适,禅心之喜渐渐安定下来。
几句话后,刘彦提起南乡段虎儿,说:“此女虎性刚烈,我暂时留在府中养做狸奴,佛家若见她可教,可否传授些手段?”
慧静不想便答应道:“虎儿身大力强,适合习武。且其性如虎,习武也可炼其性,公子真会因人而教。”
说话,她灵觉感应阴神入室,刹那与君心拉开距离。
“君家娘子来了。”
刘彦解了心境,睁眼见书房漆黑一片,开口问阿九:“几更天?”
“刚过一更。”
阿九回话一句,弄火折点亮油灯,眼眸分顾佛家。
门外荀舫主见书窗透光,领着萱儿弦月进去。
看到慧静眉心清净佛光,知其入了般若真境,点明灯功成,与她恭贺道喜。
慧静则把功果归于一旁君子。
正房老夫人瞧书房灯亮,忙让少卿去看,问问‘儿郎和佛家是否饥饿’。
刘彦被问,肚内还真咕咕叫,让桃花煮两碗汤圆,邀慧静同入正房,见母亲报知佛家之喜。
片刻汤圆煮好,刘彦、慧静各端一碗,边吃边谈,一屋人尽欢颜。
天近二更时分,慧静拜别刘府,佛心挑灯行于雪夜,一路回顾与君相交。
刘彦则回书房,和荀娘子小叙‘瑞云、衣云事’,谈到最后说:“陈霞仙确是奇女子。”
“此女敢作敢为,尽人事,听天命,多少男儿不能相比。”
“虽然截天计不全,但也极尽其能了,是为‘尽心’。”
“娘子不妨招入学堂,让她做易学教授。”
舫主含笑说:“难怪我去海宁找不见她,原来她已有谋划,虽说是心计,却用心良苦。”
“这等女子,他年必有成就,亦能与我家助势。”
“霞仙几时脱身出院?”
“两日后,届时将瑞云一同赎身。”
刘彦道:“明日让贺之洲与瑞云相见,他若妍丑易念,就把瑞云留在青花舫。”
“此女略通诗书,小有才情,琴棋诗画不差,可教小学。”
此处‘小学’,乃指‘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
简而言之就是教人‘识文断字,文字音韵’。
荀舫主轻点头,也说起一女子。
她说:“李家韵兰我颇为欣赏。韵兰不差陈霞仙,而且聪明不低,我欲把此女招入学堂。”
“郎君以为可否?”
刘彦道:“学堂事娘子自行做主,只要其心无害,皆可招入。我观李韵兰,慧心如兰,也是奇女子。”
“霞仙、韵兰再加怜云。有这三位奇女子,娘子办学无忧了。”
说着,擦脚起身入床帐,在阿九服侍下解衣。
荀娘子笑颜相帮:“有郎君,妾身方得助力。今夜可还讲《诗》?”
刘彦坐床思说:“《诗经》三百篇,昨夜讲有一百六十,还剩近半,今夜便讲完全部。”
“二更将近,娘子且去请人。”
“嗯。”
舫主点头领二女暂别刘郎。
二更天到,刘彦诗梦开,众女齐入梦乡,听君子讲后半部《诗经》。
一百四十篇讲完,东方破晓。
……
杭州,怡红院。
瑞云惊梦而起,手扶心口低语:“我莫非是在做梦?”
身边同床霞仙也醒了,笑说:“姐姐何故说此话?刚才你确是在我梦里,现在姐姐已醒了。”
瑞云愣神转顾,摸到霞仙脸颊,问:“妹妹是说…昨夜你我梦中相会了?”
“我做梦,梦见与妹妹兰亭论诗作画,甚是开怀。”
“后来……妹妹拿出一面镜子让我照。”
“我对镜一看,容颜竟然复归从从前,一时欢喜不已。”
“这便惊梦而起。”
霞仙坐起扶肩说:“姐姐可还记得,昨夜酒醉之前,小妹说自己通些道法,晓得魂儿出窍入梦?”
“昨夜我便脱身窍,入了姐姐梦境。”
“方才见梦外天亮,便以心镜照醒姐姐。”
“一来让你看清自己心中容色,二来叫姐姐跳脱梦中之谜。”
瑞云恍然开悟,把手霞仙道:“好妹妹,真是神仙中人,我何来福气与你结交?”
“此番照心镜,使我明白‘妍丑不在表,而在内。’”
“我心未成变,何故在意皮肉之相?”
“姐姐好悟性。”
陈霞仙夸赞说:“小妹用意就在于此,若贺公子今日来见姐姐,只看皮肉,不看内里,大可不必与他留情。”
“割爱就是了。”
瑞云脑中思虑,望窗纸明亮,下床走去推窗。
冷风袭面,见一园瑞雪,东方红霞,她释然许多。
顾首对霞仙说:“妹妹言之有理,就怕现在也是一场梦……”
……
第263章 拜访贺府
余杭,曾为‘余杭郡’,西接临安,东靠杭州,独具灵秀。
此县与临安相距不到五十里,由东湖支流向东而行,可直抵余杭码头。
近来不少余杭百姓乘船入东湖赶集做买卖,码头渡船生意甚好。
今日刘彦四人去余杭走的便是水路。
辰时抵达余杭码头,二刻便入余杭县。
东市城门处颇为热闹,烟火气浓,临街小铺生意红火,并且也能见‘东乡汤圆’的幌子。
刘彦、万山、明渊加个平儿,四人一路游赏攀谈,来到南城贺家门前。
看门第,贺府曾经也是大户。
明渊指门说:“贺家出过四世大学士,如今家道中落,除了之州兄,府内仅一老仆。”
说话平儿敲开门,有个老翁出来,虽不识刘杨二人,却认得华明渊,作揖见礼。
明渊背手提袖说:“我等前来寻之州兄煮酒论诗,阿翁速去通禀。”
老翁领喏回府。
片刻贺之洲随老仆开门迎客,一眼见刘世才,几分惊喜,拱手礼道:“未知奉义前来,之州有失远迎。”
那老仆闻听公子之言,精神抖擞,顾看中间那位公子。
刘彦还礼说:“昔日结交,你我互称表字,今日呼我名号,难道是因我不请自来,不愿待见?”
贺之洲颜面添彩,改口道:“世才兄登门,乃意外之喜,小生蓬荜生辉,请!”
刘彦不多寒暄,随请入府,路上与他引荐杨万山。
主客一行去往贺府书房花园。
见园子不大,但修造雅致,假山、青竹盖雪,书房四面门窗敞开。
房内书香扑面,藏书众多。
贺之洲安排老仆备茶。
刘彦阻住道:“不必麻烦家人,今日我等来府,乃请之州同去西子城赴宴。”
“海宁巨商之子林承平为人豪放,诗词略有风骚,今日他在西子楼做东,请我等前去。”
“上次明渊来贵府,与之州闹不快。”
“明渊想借此宴赔情,故来邀请。”
贺之洲听他说起‘五日前那事’,脸颊发热,略有自惭。
支走老仆人后,他拱手说:“该赔情的是小生,当日小生酒后失言,胡说了几句,以至气走了明渊兄。”
刘彦笑问:“那之州说‘平生夙愿,乃娶瑞云’,也是胡说吗?我看是酒后吐真言才对!”
贺之洲面红诚恳道:“这倒不是戏言,小生的确仰慕瑞云娘子。当日与明渊吐露此事,也非假话。”
杨万山接问:“之州之志,除了娶此女,可还有大志?莫非只贪恋温柔乡?”
贺之洲抖擞心气答说:“小生有志光复门楣,效世才兄兼济天下!”
刘彦与万山相视一眼,点头道:“丈夫应有志向,上次明渊错怪你,以为你只有爱美之心,无进取之志。”
“今日因当把酒赔情,之州不可推辞。”
华明渊随声附和。
贺之洲领下相邀,问三人:“几时赴宴。”
刘彦看眼窗外天时说:“现在即可去,余杭何处可以租车?”
贺之洲道:“西市有租马车,诸兄且稍等,我去取些银两。”
说话他健步走出书房,寻老仆人做交代。
书房四人笑谈。
明渊说:“听他今日一番话,当日我确是错怪之州兄。”
万山道:“贺之洲倒是诚实,与我等相交不说虚言,这便强过众多小人之儒。算得上君子。”
平儿说:“我看贺公子与我公子昔日相似,性情愚直。比公子过去还强些,多了个爱美之心。”
刘彦认同其言,笑道:“我过去一心一意只在书中,不知情为何物,之州的确强于我。”
万山、明渊各抒己见,认为世才之所以有今日,皆因昔日钻研之功。
对此刘彦也不否定。
聊不多时,贺之洲换身行头,衣冠楚楚出现眼前。
众人谈笑出府,去西市寻车夫。
车出东城门,刘彦忽问之洲:“近来可去过怡红院,再见瑞云?”
贺之洲回说:“小生自八月会过两次瑞云,就再没去过怡红院,一因九月发瘟,二因家境贫寒。”
“前两次为与她相见,已使自家捉襟见肘,再难备的起礼物。”
杨万山接话:“之州可知瑞云近来变故?”
贺之洲分顾他们,反问:“瑞云有何变故?莫非她染瘟已死?!”
华明渊敛袖道:“此女性命尚在,只是容颜已不复从前,现在都称她‘赛夜叉’。”
之州眼眸惊变,十分关切,追问起详情。
刘彦把他神色收入眼中,抓来‘瑞云脸疾’作谈资,与他描绘佳人如今现状。
……
几十里外,西子城,怡红院。
冬园梅堂内,霞仙、瑞云、老鸨、林承平围坐一桌,谈赎身之事。
承平招手让仆从提匣摆桌。
打开匣盖,见一锭锭金元宝排列,每锭五两,灿灿晃眼,动人心魄。
大眼一扫,足足有十锭。
“妈妈看可够赎身的?”
“够了,够了,林公子真是出手大方!”
老鸨蔡氏起身观看金子,眼眸放光。
霞仙笑道:“妈妈应该知道,以瑞云姐姐现在身价,不值五十两黄金。你想得此金,还需再添一人。”
蔡氏转睛思量,想到一人问:“小姐是说海棠?”
此时她不称‘娘子’,而称‘小姐’,是因为知道了‘衣云’身份。
谈赎身之前,陈霞仙先与蔡妈妈道出自己身份,解了老鸨心中疑惑。
不过,霞仙并没告诉老鸨自己卖身入院真意,只告诉她‘乃为躲避鬼神勾魂,才躲到妈妈这里。’
老鸨对她这话并不怀疑,若非迫不得已,哪个大家闺秀会躲入勾栏娼院?
她只想早些送走这位‘林家小姐’,生怕鬼神找来抓她抵命,就连赎身银都不敢要。
“妈妈果然精明。”
霞仙转顾瑞云说:“海棠曾为瑞云姐姐丫鬟。姐姐伤容后,只有海棠都对她如旧。这位小妹该得好报。”
“妈妈意下如何?”
“使得!”
老鸨蔡氏一口坐定这门买卖,对瑞云道:“去把海棠叫来,拜谢大恩。”
瑞云笑颜出去寻小妹。
她一走,蔡氏便好奇问道:“小姐、公子可否说说,何故与瑞云赎身?”
“莫非想买回去当个幌子?”
“或是想镇宅驱鬼?”
林承平失笑,与妹相视说:“为瑞云赎身乃为报恩,蔡妈妈无须多问。”
“今日晌午我要在此宴客,结交朋友,妈妈过会儿叫人准备一下。”
“银两少不了你,但不可多打听。”
“妈妈可明白?”
“明白,奴家岂不知道规矩。”
老鸨蔡氏最喜这等富家大公子,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只要有银子赚,她也懒得多问。
少时,瑞云领海棠进来,小娘子跪地便拜,欢喜答谢公子小姐‘赎身之恩’。
……
第264章 才子真情
“我家主人让小人转告三位公子,今日改在怡红院设宴。”
“我公子说,酒楼吵闹,不是叙话之地……”
杭州,西子楼前。
刘彦五人刚到,门前两个林家仆人便恭谨迎面,转述公子之言。
这是昨日他们商量好的,先将贺生请至杭州,再引至怡红院,酒席宴上招来瑞云,看他反应神态,一探其心。
刘彦笑与万山、明渊相视,分顾之洲:“承平有此美意,我等当客随主愿。”
贺之洲点头,嘴边有话却不好讲出,跟着三人和林家二仆去往怡红院。
行至门前,一仆跑进去通禀。
不久林承平含笑出迎,老鸨蔡氏跟随其后。
蔡氏一眼环视,才知林大公子请的人是昨日三位贵客,不想还有贺之洲。
“蔡妈妈可还认得我等?”
刘彦一语笑问,扯回老鸨心思。
蔡氏笑颜寒暄,都是些逢场之言。
主客进门,刘彦路问承平:“今日在哪座园子做客?”
林承平道:“小弟与蔡妈妈说好了,就在冬园布置酒席,今日让衣云陪席!”
“哦?”刘彦笑顾他和老鸨:“衣云娘子可答应?”
承平道:“她自然答应。”
老鸨眼眸惊奇,不知这林家公子、小姐打的什么算盘,心说:“陈霞仙自来我这躲灾,洁身自好……”
“今日却要与人陪酒,看来这位刘公子果真非比寻常。”
“说不准啊,她与刘公子暗下私通,想在我这里做成好事。”
蔡妈妈越想越偏,配合林公子说:“我家女儿仰慕公子,换做旁人她未必肯,若是公子,那便另当别论。”
承平附和:“衣云一听请的是刘兄,当即便同意。”
刘彦点头,对贺生道:“衣云娘子才貌双全,不是寻常勾栏女子,且懂得相术,能断人吉凶,实属奇女子。”
贺之洲几分好奇,但更挂念另一女,思虑着在酒席上使个脱身计与瑞云见上一面。
这时一女从冬园出来,低头背对众目去往后院。
他蓦然看一眼,似曾相识,没能认出此女便是瑞云。
瑞云进到后院才回眸一顾。
见海棠又从冬园出来,寻到姐姐说:“贺公子来了,等会姐姐就能与他相见。”
瑞云手捧心口暗自期盼。
……
“这是余杭名士贺之洲。”
“原来是余杭贺公子,妾身早有耳闻。”
冬园梅堂。
刘彦随手引荐贺生,霞仙轻纱遮面,款款见一礼。
老鸨适时说:“娘子好生待客,我去让人备茶背宴。”
霞仙轻点头,转邀众人入座,提壶斟酒,一人敬上一杯。
敬到贺生时,她打量问:“贺公子有心事?”
贺生接杯微愣,想到刘彦先前说‘此女懂相术’,便自解疑惑,分顾众人道:“小生心中却有一事……”
“不知小姐能否设法,使我一见瑞云?”
刘彦等人各有神采。
陈霞仙迟说:“瑞云容貌已不复从前,只怕贺公子见到她后夜里惊梦。”
“我看还是不见为好。”
林承平接表妹道:“之州兄怕是不知,那瑞云如今脸上生出一块黑墨,难以入目。”
“半夜见她,如见鬼夜叉。即便白日看到也晦气。”
“衣云娘子容貌更胜瑞云,就算瑞云姿色复回,也不能相比。”
“此间无外人,衣云何不摘下面纱,让之州兄一睹芳容?”
霞仙轻点头,玉指摘面纱,好似拨开清云见明月,让贺之洲一眼惊艳。
数息后他恢复过来,赞道:“小姐面赛芙蓉,目如秋水,只论妍姿,胜过人间无数女子。瑞云亦难敌。”
霞仙追问:“若不论妍姿容色,妾身可能胜过瑞云?”
“那便不相伯仲。”
贺之洲背袖而谈:“我见瑞云赛金菊,其貌入我心神。就算此菊枯黄凋零,当日盛开之容,仍在我心目存留。不改其颜色。”
“小生这里有五两薄银,虽是不多,我却只有这些了。”
“恳求大姐成全小生,让我与瑞云见一面。”
众人闻言,能从他话中见句句真心。
霞仙看一眼桌上银子,道:“我听说,瑞云曾经暗许身与君,请公子设法与她欢聚一夜。”
“那时瑞云妍姿正盛,公子却拒了佳人美意。”
“如今瑞云花容已毁,公子却又要与她相见……”
“难不成是戏耍我等风尘女子?”
“还是说,你想在众位公子表现自己高洁,装作自己不以妍丑看人?”
“你若是这等心计,那便是小人之儒!”
“我绝无此心!!”
贺之洲被她言语一激,立即赌誓道:“我若是此等小人,就请苍天降雷噼杀我。”
“不瞒众兄,小生执意想见瑞云,是想替她赎身,接娘子离开这无情地。”
“刚才不说,是羞于启齿,怕众兄笑我。”
众人相觑。
刘彦道:“世间真情最可贵,之州不以妍丑看人,我等敬之不及,如何会笑话你。”
“那我等不就成了小人之儒?”
“心存真情,不藏虚假,乃君子也。”
“既然之州有意,娘子就设法请来瑞云,与君一会。”
陈霞仙听先生明言,含笑点头说:“这五银子我便收了。稍后开宴我让蔡妈妈叫来瑞云来伺候,公子可借机与她私谈。”
贺之洲心事落成,拱手拜谢一礼。
万山邀他入座,谈道:“之州有意,那娘子未必依从。”
“昔日她美如天仙,邀你同床共枕,你不肯。”
“今丑似夜叉,你却要为她赎身,她如何肯依从?”
“之州只顾自己心,却不顾娘子心,这如何算爱慕?不过是满足私心而已。”
贺之洲听其一言,不禁自省,出神说:“万山兄所言甚是,但小生也出于真情。”
“我该如何顾全瑞云之心?”
万山目光顾指世才:“此君善用心,可想他求教。”
贺之洲心明,抱拳与奉义请教。
刘彦不做托辞,就以‘将心比心’开始阐解‘人心之间隔所在’,后说‘推己及人’之理,暗在众人心田栽种‘仁义’,
众人闻道理,各生明悟,不觉半个时辰过去。
午时,老鸨领丫鬟来摆宴,霞仙附耳说两句话。
贺之洲在旁看着蔡妈妈点头出去。
片刻老鸨领来一女,见其半面乌黑,一身素装,低眉垂目,两手结指在腹前。
“瑞云好生侍奉宴席,难得三位贵客赏识,可不能慢待。”
老鸨说话便走,贺之洲陡然起身,两步到瑞云身前。
那娘子缓缓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一时皆无言。
……
第265章 众女会首
“世才兄察人无漏,之州确实可做朋友结交。”
“之前我把他看低了。”
……
酒过三巡,堂外飘雪。
梅堂内,众人把酒齐看门外一双才子佳人,明渊对贺之洲大有改观。
林承平附和接言:“贺之洲诚实不虚,心口如一,我亦想与他结交。”
“先生来之前,我已为瑞云解了卖身契……”
刘彦没想他动作如此快,笑问:“花了多少银子?”
承平答:“不过五十两金,还搭赠一位娘子,乃瑞云昔日身边丫鬟。”
“表妹想报答全恩,我便连丫鬟一起赎了。”
刘彦转顾陈霞仙,夸赞道:“娘子用心甚好,这场成人之美,有你和令兄之功。”
霞仙闻赞心悦,笑说:“岂敢居功,瑞云姐姐有恩与我,理应报答。不知先生后面有何打算?”
众人注目,刘彦思说:“承平先给瑞云赎身,虽是还恩报答,但却截了之州人情,因此瑞云不会跟他走。”
“想做成这桩佳话,让鸳鸯合配,还需曲中求。”
“今日你们便离开此地,前去临安东湖,去南畔寻一艘青花舫。”
“那舫主即是我家娘子,见到她自有安置。”
霞仙认真记下,林承平解了疑惑,才知那艘青花舫是奉义家的。
过了半盏茶,门外鸳鸯离散。
贺之洲面有困惑回来,瑞云则转头出了冬园。
刘彦请座问道:“如何?她可愿意与之州还家,配成一双?”
贺之洲说:“小生恐与娘子无缘。方才我与瑞云坦露情义,告知娘子,我愿变卖家产为她赎身。”
“娘子却道,已有人给她赎身。”
“我问其何人,娘子不与我说。”
“她说,我虽情厚,但缘比纸薄,恐难配在一起。”
众人相视一眼,果然应了先生之言,各说宽慰他的话。
贺之洲几分释然,拱手礼谢在场道:“皆仗诸位,小生才得见瑞云,倾诉心中之情。”
“今情意已达娘子,小生无憾了。”
杨万山道:“还未娶到娘子,如何就说无憾?莫非之州只嘴上说?见了瑞云如今丑貌,易改念头了?”
“绝非如此!”
贺之洲解释说:“小生依然愿娶瑞云,但已有人先我为她赎身。此人在娘子落难时出手,必定出于好意。此等恩情,瑞云应该报答。”
“我若是苦苦相求,借我情义逼迫瑞云答应,岂不是让她忘恩负义?”
“此事贺之洲断不能做!”
此番真言,众人对他再添欣赏。
刘彦提袖起身,道:“世上姻缘,皆是情定,有情人终成卷属!”
“之州当怀情以待姻缘,也许明日瑞云恩主就找你?”
说着,他望门外雪:“今日酒席尽欢,就到此为止。晚些雪下大不好走了。”
在座纷纷起身,林承平呼来家人去备马车,众人小叙三两句便出梅堂冬园。
后院海棠看见公子都走了,叫起瑞云姐,结伴去见霞仙小姐。
陈霞仙正在堂外赏雪,瑞云一来便牵手说话:“姐姐好福气,贺公子真诚不虚,是个君子。”
“先生要成全你们!”
“今日我们便可脱身勾栏,先生已做安排,只管随我去东湖。”
“去东湖?”
瑞云、海棠都知东湖现在是商贾云集之地,却不知先生用意。
霞仙笑说:“姐姐无需忧虑,去到了就明白。还怕卖了你俩不成?”
瑞云海棠纷笑,跟着小姐入堂叙话。
……
未时,雪下大。
三女收拾好行装,各披一件棉氅,跟随林家仆从出怡红院。
老鸨领几女相送,也说了几句心里话,让瑞云今后保重自身。
霞仙回眸笑说:“妈妈还算人心未失,我赠你一言,两年后便将怡红院转卖他人,不然你挣的银子可就无处花了。”
老鸨惊愕,想要细问此事,但见小姐入了马车,只能自己琢磨思量。
车出柳巷口,林承平骑马迎头,霞仙撩开帘问‘先生一行去向’。
承平道:“先生和杨兄去码头回临安,华兄邀贺兄去家中做客。先生说,明日请之洲去东湖与瑞云相见。”
车内瑞云福至心灵,看着窗外飞雪,神驰天外,陷入憧憬。
一个时辰后,渡船到东湖,湖山雪景让三位娘子心旷神怡。
转顾湖君山庙,香火腾腾,山下集市炊烟四起,岸边大小船舶二三百艘,各有人来往。
望南面茶山畔,确有一艘青花楼船,但不见有人活动。
林承平道:“不如先到自家船上等候,我派个人过去打听。”
陈霞仙摇头说:“如此就失了拜见诚意,宁可雪中等,莫在安乐求。我猜船上必有人。”
承平点头去寻船夫,让他们把船开去南畔。
行不多时,青花舫近在迟尺,霞仙、瑞云、海棠逐一下来渡船登岸。
东边湖山畔,李家船阁内。
一船女子叙话,有李韵兰、荀舫主,阿九、东湖四郡主,萱儿弦月二女,以及常州黄家五位狐女。
这五位狐女,皆是黄家未嫁之女。
除了上次来过的十三、十四娘子,这次又添了三位长姐,各是十娘、十一、十二娘子。
她们此来托辞是‘给姐夫道贺’,实则是借故养情义、处人情。
几天前‘临安刘奉义’的名声随船抵达常州,被常州狐黄家知道,商议送礼道贺。
老夫人本意只让十三、十四娘来,可拗不过另外三个女儿央求,便随了她们的心愿,交代去到后守规矩。
谁知来的不凑巧,今日姐夫不在家中。
后从阿九口中得知‘东湖集会’,便结伴来此游赏,被荀舫主瞧见请来这边叙话。
此时众女相谈甚欢,十三娘没想才一个月不见,姐夫又办了这么些事。
听说荀舫主要在西湖办学,十三娘颇为动心。
她是家中最喜读书的狐女,舫主办学之思,可谓契合其心。
“荀姐姐,小妹能否也来修学?”
“小妹喜爱诗书,身边却无志同道合的姐妹,时常感到寂寞。”
“我看你是缺情郎宠爱,才寂寞哩。”
十娘拿话打趣,众女笑逐颜开。
舫主只听不接话,她对狐女之心多有存疑。
十三娘见好话被家姐搅合,心里暗气说:“别家姐姐都是帮着妹妹,她却与我作对,不知我是真心。不如我去求姐夫。”
这时青花舫一女前来回事:“主公,有三女求见,一女子自称‘陈霞仙’,她说是公子让她来见主公。”
“陈霞仙?”
在场都好奇,李韵兰心中自语:“这贼女如何结交的先生?”
荀舫主点头安排:“弦月、萱儿先回去,接请她们上船。”
“喏。”
二女领命而出。
舫主含笑与众女说起‘霞仙和瑞云之事’。
……
第266章 家门之话
“郎君好字。”
“随意几笔,不当夸奖。”
日落,雪停。
刘府书房门窗大开,虎儿在院埋头扫雪,少卿正房与老夫人背诵《心经》,公子书房提笔练字,写的是【东湖商会】。
他刚从北城县衙回来,想到明天要成立东湖商会,自己又答应题字之事,这才练上几笔。
见一张白纸上云集众多书法,有大有小,有正有草,且字字珠玑显真学。
其中一【湖】字写得最好。
真学降字,明光与字意交融,于鬼神眼眸中荡漾水色,如湖光入目。
一旁观赏的荀舫主见此字,不由得夸赞刘郎一句。
刘彦笑语持谦,问娘子:“可见过霞仙、瑞云?”
“见过了。”
舫主回忆当时说:“霞仙此女兰质惠心,谈吐有致,她也修道养魂,已达阴神之境。”
“瑞云姿色确是有些,不看脸上那‘咒印’,大抵算得姿色上乘。”
“倒是她身边小妹是个美人坯子,再长两三岁容色可胜过瑞云。”
“我欲抬举她,收作丫鬟,细心调教。”
阿九旁听问:“舫主可是打算调教好了,拿其身当妾身?”
“好个九娘子,却学会耍戏我了?”
舫主笑颜娇瞪,暗下传音:“看透了莫说。”
刘彦写下一字道:“娘子愿抬举那小娘子,便要善教,不可拿她当器物。若为我家之人,不可轻贱他人。”
阿九轻点头,转目看舫主。
荀娘子领下郎君话,帮着研墨道:“妾身也未想拿谁当器物,是想寻个肉身共用,为君养儿育女,尽本分。”
“妾身曾得一卷《玄天诧女术》,因没有肉身无法修炼,想挑个可靠之女传授。”
“到时她修诧女经,我修玄天经,一旦修炼小成,我俩就能共用一身,分合自由,绝非炼鼎夺舍之道。”
“这法术好。”
阿九分看公子,帮着荀娘子说话:“公子三年后才与高家解婚约,期间不能娶妻……”
“老夫人私与我说,那不如先纳个妾室,与刘家增添香火,免得旁人背后说‘公子不孝’。”
刘彦持笔思量。
荀舫主回以阿九笑颜,趁机说:“其实妾身还有一人选,便是李怜云。”
“怜云妹妹虽说斩了赤龙,但先天精气未绝。”
“只要修《诧女术》中丹经道,便能控制赤龙,将来养育灵胎,更胜杨氏胎子。”
“且怜云懂得丹道,修炼起来更快,一年之内即可小成。”
“老夫人想三年抱孙子,不是不行。”
“不过,妾身未问妹妹之意,那日我问问她。”
此话却有试探君心之意。
刘彦犯了难,任他如何聪明君子,一时也想不出齐全之法。
暂时揭过此题,问起‘瑞云脸上墨印’。
“娘子可能帮她消去‘脸疾’?”
“这个容易。”
见他转话,荀娘子暗暗拿定主意,说:“瑞云脸上咒印我弹指可破,下咒之人道行还不入鬼仙。”
“如此甚好。”
刘彦边写字边说:“明日等贺之洲与她再见之后,娘子便抹去那法术,还回瑞云原貌,使其心安。”
“如此瑞云便不会卑贱自己,两人佳缘可成。”
舫主点头应下此事。
阿九接道:“今日家里来亲戚了,常州狐黄家来了五位小姐,她们己时到的临安……”
“此时还在东湖等公子。”
刘彦停笔问:“为何让黄家五妹在东湖等我?”
阿九顾看荀娘子:“这是她的注意,娘子故意骗她们在东湖等。”
刘彦失笑,知道这貂儿还是不喜狐,提笔点她说:“世间之人都不同,狐狸岂是一样?”
“娘子莫把旧日前嫌,算到黄家小妹身上。”
“你若不能忘旧,说明还挂念着徐郎。”
“貂儿哪有?”
荀娘子霎时心急,丢掉对狐狸疑心,说:“妾身这就去请她们来府。”
“这才是我家娘子。”
刘彦赞赏一句,笔指阿九:“你与娘子一同去,把谎话圆回来,莫要露馅,让她们知道貂儿骗了她们。”
又道:“既然霞仙修道炼魂,今夜可邀她入画境,我与她论学一番,看看此女学五经如何。”
两位娘子各自领喏,结伴出书房,隐身去东湖。
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二女办事回来,身后跟着黄家五女。
正房老夫人、表妹少卿、虎儿、玉娘母女,都看见众女入书房。
刘氏暗知是仙家,笑颜转看义女。
玉娘会意母亲意思,拉着小月儿去书房旁听。
虎儿瞪眼道:“这些大姐都从哪里来?怎么一眨眼就进家?还不知礼数。”
刘氏牵手侄女说:“那几位都是仙家,自然不讲俗礼。我刘府非寻常门第,我儿亦非坊间秀才,虎儿心里要有数。”
“见到仙家不可惊异,不然让人笑话。”
虎儿领下老夫人交代,忽然意识到,自己造化大了。
玉娘回来告诉母亲:“来的都是黄家妹妹,就是昔日送避瘟丹那家之女。”
刘氏恍然明白,对侄女道:“是狐仙。”
少卿眼眸闪烁,转望表兄书房。
房内,刘彦收起养情话术,问十三娘:“贤妹可都见过老夫人?”
十三娘站着回话:“我等来时姐夫不在家中,未敢擅入房中拜见姻母。”
刘彦思量起身,说:“既如此,五位贤妹随我见一见家母,就当是自家表妹,称呼姑母。”
“是。”
黄家五女笑逐颜开,领喏跟着‘表兄姐夫’去见老夫人。
刘彦这话中之意,是告诉她们‘我两家以后单独结交,不必再借高家之名’。
她们都是聪明狐女,岂能不知话中之意,眼眸相互交替传音。
“太好了,这般我家就与姐夫家结下善缘,情义比高家还高!”
“那是自然,高家只有婚书,三年后便废了,我家与刘家此番乃长久情义,回去便与母亲报喜。”
“那我等以后要不要改口,叫姐夫表哥或兄长?”
“先莫改口,高家婚书还在……”
“嗯嗯……”
众女商定后,入正房齐声拜见刘氏,口称:“侄女拜见姑母。”
房内真表妹几分诧异,心思:“表兄家何来狐仙亲戚?”
房外荀舫主、阿九笑颜相对说:“刘郎练达人情,炉火纯青。”
阿九回道:“黄家之狐远比高家真诚,值得我家结交。”
“高家除了二夫人有恩公子,拿出真心与真情相交,其他皆小人之狐。”
“那莫小姐虽做成真学,但想当公子正妻,她德行还够。”
荀舫主转睛问她:“此话是谁说的?”
阿九回答:“此乃老夫人之言。”
“老夫人原话是‘我家门第虽小,但家有君子,即是仁德之家,娶正妻要娶有德之女,莫家小姐割恩断义,此乃失德,其心私利!’”
“这等女子不能娶进门。否则有辱门风,辱没了【大节奉义】四字。”
荀舫主眼眸增彩,目视房中刘母,敬重道:“老夫人说的甚是!”
“常言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寻常百姓家都知此理,我家更要守理。”
“否则内室失德,伤得则是郎君美名,刘家仁德。”
“你我亦要多养身德,效牝马之贞。利君子,元亨!”
……
第267章 怜云之心
“姐姐,我们是不是上了仙船?”
“那舫主夫人、那些小姐,个个都似神仙一样,来时无声,去时无踪……”
“昨晚做梦,我梦见被仙子叫去听讲学……”
“好似走入一幅画里,我见到好些仙子,还见到霞仙小姐,奉义坐在师位,与我等讲……”
“讲什么我记不得了。”
……
初晨,红光洒照东湖水,湖面寒烟升腾。
南山畔,青花舫上亭阁里,海棠与瑞云说梦。
此时二女未起,半身裹在被中。
东边朝阳透过纱帘照入阁内,映亮瑞云半面玉容。
她唇角提笑,把手海棠说:“妹妹福气到了。你昨夜之梦也许不是梦,可能真被邀入仙画之中。”
“这青花舫不是仙船,但舫主侍女还有女客,皆为神仙中人。”
小娘子心窍忽明,大眼晶亮。
这时一股寒风灌入,却是弦月拨帘进来,笑道:“瑞云姐姐今日却比昨日清明许多,就海棠妹妹不开窍。”
“昨夜在画中,听了公子讲学,可觉心儿透亮些?”
海棠惊奇问:“你也做梦入画了?小妹愚钝,忘了公子所讲。就觉得脑子灵光些。”
弦月微笑点点头,与她们讲昨夜入画都有何人。
海棠听后解惑,瑞云心更敞亮。
片刻她们收整睡榻,穿好衣裳,下来亭阁见舫主。
荀舫主道:“今日东湖集上热闹,你俩可去集上游玩,若见贺之洲,就照我昨日教你们的说。”
“弦月取些银子,陪她们前去。”
“是。”
弦月领喏,二人欠身记下。
舫主交代完步出船房,化飞烟飘去临安城。
……
东湖畔,大集上,热闹初现。
小贩营生早早开张,渡船一艘接一艘的载人到岸。
林家表兄妹集上攀谈,见一家鱼汤早食棚内,一老一少谈笑品尝,乃李家太公和孙女韵兰。
霞仙、韵兰四目相对,一个神色交好,一个眉目生厌。
林承平不敢看李韵兰,拱手与太公做礼数,寒暄两句就走。
走到人少处,他问表妹:“李韵兰到底因何厌恶我俩?你我与她过去不曾谋面,也未曾得罪过,何故无名生厌?”
“并非无名。”
霞仙道:“若是有一件本来属于你的东西,却被贼盗走,表兄是否厌恶此贼。”
林承平不假思索道:“岂止厌恶,我……”
说着他想到什么,转顾身后,惊见李家小姐近在迟尺。
韵兰目视霞仙说:“知道就好。”
“七岁那年,你和令兄做贼,用几个包子偷换丐仙《洞玄水韵经》,丐仙算到该有此失,才不与你兄妹计较。”
“那部‘水经’本是送来与我,却被你俩所盗,使我只得《火明经》,不能水火既济。”
“不想你们贼心不改,又偷到勾栏弱女身上,截天夺运。”
“入了青花舫,可不要再做贼。”
承平理亏,想解释却被表妹截下。
霞仙笑道:“一啄一饮皆为天数,昔日丐仙送‘水火二书’给你,我和表兄并不知晓,偷书只出于孩童心,乃上天唆使。”
“你不怪苍天,何来怪我?”
“瑞云姐姐之事,与我之事意外相合,我截天之术未用成。与先生相见皆为缘法。”
“先生见我用心真诚,才引我见荀舫主。”
“我看你也有缘,将来你我同入青花舫,因当水火相济,万莫水火不容,否则皆失造化。”
“贤妹说得好!”
林承平暗下助阵。
表妹此番辨答,他听着痛快。
李韵兰不为话所动,澹然道:“水火本不容,你我各守好一个【澹】字,便可相安无事。”
说话转身回喧闹处。
承平思量话中意,手指在掌中写【澹】字。
一边是水,一边是火,他顿然明意了。
“李韵兰确有才情,【澹】字合水火,其意是说‘你俩彼此之间澹然处之’。”
陈霞仙含笑点头,目视韵兰身影:“君子澹以成,小人甘以坏。韵兰有肚量。”
说罢,她转眸看南畔青花舫。
见有三女从岸边划船过来,对表兄道:“准备一艘船去临安等侯先生。”
林承平得提点立即就走,回自家商船,见父亲说此事。
不多时一艘林家船载着公子去往临安。
与此同时,杭州码头处,一渡船离岸。
船上众人都是去东湖赶集的,因雪道不好走,百姓多走水路。
船尾见华明渊、贺之洲,船头见李通判、李怜云。
怜云目视长河,心想着‘今早舫主相送时说的话’。
当时她已见动心,有感姻缘到了,但不知父意如何,君意如何。
李通判笑谈今日东湖事,却见女儿魂不守舍,转问道:“我女有何心事?可与为父说。”
怜云回神斟酌,轻声道:“若是女儿与人为妾,父亲可许得?”
“哦?”
李通判刹那想到一人,邀爱女一旁叙话,道:“那要看是何人。”
“为父非是在意颜面,而是想让我女有个好归宿。”
“若是世才这等品性之人,与其为妾,有何不可?”
“莫非你俩已私通情信?”
李怜云脸面粉红,说:“公子不曾与我私通,是荀舫主有意引我入刘府。”
“姐姐鬼仙之身,不能生育子女,想与我合修玄法,……”
说着,她如实将舫主之言转述与父亲知,又谈《玄天诧女术》精妙所在。
李通判真得一个欣喜,兴谈道:“荀娘子此法确是妙法,补了我女之缺,此事可以答应。”
“不过,总要有个名分,就算是妾室也要名正言顺。”
见父亲如此爽快,李怜云反倒心慌,说:“不知他意如何,还是让荀姐姐问问。”
“此事不能问,一问失了三分机缘。”
李通判瞭望运河风光,心中定下筹谋,对女儿道:“为父欣赏世才久已。今日到临安,我便借机一见刘氏。”
“当面与刘氏言明‘嫁女之意’。”
“上次东湖山庙之上,我看老夫人对你颇为喜欢,这桩姻缘十拿九稳。”
“我女静候佳音!”
李怜云心怀砰跳,即有期盼,有生担忧。
倒是其父李通判心情甚爽。
己时,船到临安东湖。
望山庙集市喧声如潮,赶集百姓不下三千人。
李家船阁内商贾云集,皆在等待官家和奉义。
……
第268章 商会成立
“今日之后,临安东湖之名定能传遍江南。”
“扬名只是其次,东湖想要做成万商云集之地,则在于维护好这片善地……”
“世才言之有理。”
“今早点卯议事,我等商议将此地纳入坊市治理,新建几处码头,把山下集市两分,设商市和集市……”
东湖山庙下十丈,半山处。
刘彦、万山、陆侯及县衙官吏,望山下集市而谈后治。
这时有公人跑来回事:“大人,李通判到了。”
众人闻听结伴下山,于山脚见通判父女,华明渊和贺之洲也在一旁。
叙话间,刘彦心见通判父女看自己目光各生变化。
这使他一念想起昨日貂儿之言,暗思:“难道娘子已私下问过怜云?”
他转目看通判千金,怜云似读出目中之言,藏羞暗点头,双童剪冰。
此幕被几丈外船上萱儿看到,她转身入回船房与舫主说:“怜云已到东湖。”
荀舫主显笑,对在场众女道:“我家学堂先生来了,当去请。”
说话步出船房,黄家五狐女和李韵兰、陈霞仙跟出去,在船头处展望寻人。
见奉义、官家等人正往李家船阁去,船上众商出迎相接。
荀舫主携萱儿在岸上截住李怜云,分顾一眼刘郎,邀她船上叙话。
怜云还没开口问父,李通判便笑道:“女儿自去会友。”
怜云默声点头,跟着随舫主离开。
众人谈笑登船会见商人,谈今日商会事宜。
贺之洲则留在船头,背手瞭望山庙。
无意间看到登山拜庙行人中,有一女身形极似瑞云,旁边还有一小娘子,貌似怡红院海棠。
他心神一动,撩衣下船跟去山庙一看究竟。
另一边,舫主、怜云挽手叙话,传音问她‘思虑的如何?’
舫主道:“你我一见如故,我未把妹妹视作寻常之女,故此推心置腹,邀你同修《玄天诧女术》。”
“你若仰慕刘郎,就该有果断,犹豫则失,失不再来。”
李怜云回念说:“小妹已将此事告知家父,父亲他欣然同意,今日欲借此行,拜府与老夫人相商。”
“但不知刘郎之意。”
“方才相见时,刘郎似有心知。”
荀舫主喜上心头,夸赞‘怜云果决’,称赞‘通判达理’,道:“刘郎善养君心,早晚会发觉,此事瞒过他。”
“方才,我与他相视,见郎君目中有怨,但无责怪之意。”
“这便是说,刘郎默许了。”
“我观郎君对妹妹虽无爱意,却也赏识,今你凤求凰,他岂忍伤你?”
“稍后我让萱儿回趟府,把此事告知阿九,叫她设法请老夫人来东湖,使通判与老夫人相见,便可商谈此事。”
“只要老夫人答应,郎君便不反对。”
“妹妹入了门内开始为妾,但三年之后另当别论。”
“高家与我家这桩婚姻,只是一张文书而已,以妹妹之德和门第,三年后扶正也未可知。”
舫主一番话,说的佳人心儿砰跳。
怜云平复杂念,低头显笑道:“只要能常伴君身便足矣,何敢争名分。”
说话二女登船,与霞仙、韵兰、黄家五女相见。
昨夜入画均已见过,无需再引荐。
进到船房,舫主便传音交差萱儿:“速去告知阿九,就说李家已同意……”
萱儿倾听记下,化香火飞去临安。
山庙上,后院香殿,瑞云、海棠进香跪拜东湖君。
门口一双眼目等着她们,正是尾随上山的贺之洲。
海棠余光后瞟,拜完后小声告姐姐:“他来了。”
瑞云藏情在心,面纱内显笑,携手海棠起身出殿。
里外目光相对,海棠故作惊讶:“公子如何在此?”
贺之洲见果真是瑞云,惊喜失语,整理思绪道:“小生受邀来此游湖赏集……”
海棠不等他话说完,递个眼色请到一旁,偷偷告诉他:“我与姐姐都已赎身,公子若有意鸳鸯合配,当去求青花舫主。”
“便是舫主给我俩赎的身。”
“你若无意,就当奴家什么都没说。”
说着回姐姐身边。
贺之洲疾步跟上问:“求娘子相告,青花舫主是何人?小生如何寻她?”
海棠回眸说:“舫主是位仙家,青花舫就在东湖南山边。”
贺之洲眼看瑞云,心里记下,未来及道谢,二女便走了。
山脚下弦月相接二女,问她们:“说了吗?”
“说了,照着舫主吩咐说的。”
海棠笑颜回话,瑞云在旁点头。
弦月笑道:“这便好,跟我回船吧。送你们回去,我去与主公交差复命。”
瑞云顾首仰望庙山上贺公子,跟着弦月乘小船回大船。
……
隅中,将午之时。
山庙脚下锣鼓掀天、鞭炮齐鸣,吸引众多赶集乡人百姓挤头去看。
见一众官商围成大圈,鞭炮硝烟迎风弥散,场中设一张红布桌台,上摆香坛、贡品、美酒、财神像,以及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桌上见一大碗金墨,碗上一支大笔。
有二人抬着一块精致匾额,匾内表嵌黑纸,空白无字,只等奉义添墨。
众目下,刘彦持笔观匾额,神思【东湖商会】四字书法。
杨万山端来大碗金墨,身旁道:“四字之中,我看【商】字最难写,高冠门内那张笑口,写不好就成‘奸笑’……”
“世才打算如何写它?”
刘彦闻听而笑,眼中显【商】字,提笔沾墨说:“此字却是难写,但拆分上下便易写……”
“万山且看。”
说着,他将神思书法于笔端,转动笔腕,以楷书写出【东湖商会】四字。
自道义入身,他字体如似有骨在内,对文字理解也发生变化。
写到【商】字时,刘彦把此字小拆成上【立】下【冏】。
单看字头上是个立字。
和看下冏,也无离体之感。
似把两字义合二为一。
万山放下金墨抚掌道:“妙笔,冏同光明,立字在上头,是为立身光明,此乃正大商道。”
听杨公子品谈,周围商贾各将眼目盯看匾额,交头接耳拂须。
随后一个【会】字写成,刘彦落下毛笔,与万山谈字中书法立意。
持匾两人把匾额抬到场中,众商纷纷观看,赞誉接二连三扬起。
“奉义好字!”
“形体方正,笔画平直,结体宽厚,迎合经商之道!”
“仁兄所言不虚,你看那【商】字立意光明,乃正大商道。”
“嗯,为商者,心要正,买卖童臾无欺。笔要直,做账不能使心计,对人亦要宽厚……”
“说得好,我观奉义所写【东湖商会】,方正有德,平直如道……”
“不知该添多少润笔银?”
“喜事当前,莫谈俗事,容后商议。”
林员外阻住右边两位仁兄,二人会意点头。
李太公为首,率众对刘奉义拱手一谢,对众商说:“今日奉义厚赠金字,我等当共建东湖福泽之地。”
“诸位当秉持为商之道,为商之德,莫负了这个【商】字。”
“那家若买卖欺诈,取财不义,便将他逐出东湖!”
“好!”
众商人高声应和,外圈百姓小贩跟着叫好。
少时立会仪式开启,林承平宣读东湖商会在册商家名号,念到的商家逐一礼拜匾额,进香财神。
临安蔡、陶、潘等六家也在其内,不过六家公子未敢来,各派管家、掌柜出席,席位排列也靠末尾。
这时,怜云丫鬟挤入会场,悄声告诉老爷:“刘府老夫人来东湖了。”
……
第269章 两桩因缘
“老夫人,姑母。”
“好,看今日东湖集市,比六日前更热闹。”
……
东湖,庙山北畔。
众女相迎奉义之母,阿九赏了船家,扶老夫人上岸,少卿在旁打帮手。
岸边众女排成两列逐一见礼,引来不少百姓老少目光。
刘氏环视众女,瞧见有两个眼生,问荀娘子:“这两位是谁家千金?”
舫主引荐道:“这是新安李家小姐韵兰,这是海宁林家小姐霞仙。”
二女随介绍各自行礼。
刘氏点头做还礼,目光看向李怜云,眸发神采。
来时,阿九已与老夫人说了‘李通判欲嫁爱女与公子为妾’。
刘氏初闻存疑,问‘谁人说媒?’,直到阿九说出是‘荀娘子做媒人’,她才不疑。
四目相对,老夫人越看怜云越顺目,伸手牵道:“自上次见了娘子,老身就不能忘……”
“心中多思‘要是我家也有这样一女,该是多好啊’。”
舫主和阿九笑颜相视。
怜云会意刘氏之言,低眉说:“小女子见老夫人,亦有几分娘母亲切。”
“呵呵呵,好好。”
刘氏笑开颜,把手怜云同行,对荀娘子道:“事成了,老身设宴私谢娘子。”
荀舫主相陪说:“哪里敢当,妾身只是顺水推舟,到底还是两家有缘。”
“嗯……”
刘氏点点头又问怜云:“令尊在何处?我去礼见。”
荀舫主接话说:“已遣人去请通判,老夫人不妨先上船等。那边商会办喜事,世才、官家、商家都在,却不好过去。”
说话在前引路,请老夫人登上林家商船。
她们入船房叙话不久,李通判随丫鬟寻来。
刘氏起身迎通判,好似待见亲家。
通判随请入座,先寒暄几句,问候安康,赞誉刘郎。
半盏茶后,荀舫主领头出去,黄家五女知趣跟出船房。
房内只剩下通判、刘氏及阿九。
船头荀娘子顾众女说:“晌午我做东,诸位妹妹都来我花舫小酌,一起看‘才子求偶’,事后再定学堂座次。”
“我去请四位郡主,暂且失陪了。”
众女各都好颜色,相送荀姐姐。
黄家五狐女目视荀娘子入湖,交头接耳道:
“老夫人与李通判商谈何事?莫非婚事?”
“姐夫和高家婚约尚在,如何再成婚?”
“真笨,不能娶妻,还不能娶妾?”
“听老夫人来时那两句话,的确像是谈婚论嫁……”
“也有可能是认亲,老夫人想收李怜云为义女,故此相商。”
“嗯,有这可能。”
她们船头交谈几句,转看竹帘内李通判、老夫人,忽闻欢笑声渐大,两家似乎约定什么。
阿九撩帘出来,问五女‘李小姐去哪里?’
十三娘手指山下商贾聚集之处。
阿九轻点头正要下船。
十娘追问:“通判、老夫人商谈何事?可是要认亲?”
阿九回眸笑道:“是结亲,商议的乃是‘嫁女纳妾’,待定下佳期,自会通知你家和高家。”
黄家五女面面相觑,虽有几分惊诧,却不觉得有失情理。
只是没想到以通判那等门第,竟然愿把千金嫁做妾室。
她们跟着阿九去见世才姐夫。
……
午时,大集热闹退潮,早来的百姓搭船还乡回城,老夫人和阿九也随波而走。
李家商船上,李太公宴请官商,刘彦、万山、明渊、贺之洲、林承平五人不在其列。
他们另雇一艘小船,在船房小设一桌酒菜,围坐矮案,把酒游湖,赋诗坐谈。
青花舫上,萱儿船头眺望,见公子乘船往这边划来,微笑化飞烟飘去,降落船房外显身。
那边撑船渔夫还不知道,哼唱着小曲悠哉划船。
房内五人各有其貌,刘彦引荐道:“这是萱儿娘子,青花舫之女。”
说着,他问萱儿:“舫主可在船上?”
萱儿答话:“主公正在宴客,公子船来这边,可是要见主公。”
刘彦分视众友问:“这两日船上可添娘子?”
“添了二人。”
萱儿道:“她们原是杭州怡红院之女,一叫瑞云,一叫海棠。舫主说与二女有缘,打算亲自调教,引入玄门修道。”
“这……如何是好?”
林承平故作惊诧,转顾贺之洲。
贺之洲暗叹姻缘不济,命运弄人。
原以为有刘奉义引荐,加上自己诚心,便能从青花舫求得瑞云,不想那舫主却要引瑞云修仙。
刘彦饮酒问:“瑞云可应了?”
萱儿笑答:“瑞云挂怀一人,难舍情义,尚未答应。舫主给她三日期限,说‘你那人若是三日不来,你俩便算缘分已尽,以后无须挂念’。”
贺之洲拱手说:“小生便是‘那人’,恳请大姐告知舫主,贺之洲拜见!”
明渊掏出一锭银子,替他打点。
萱儿含笑分看刘彦道:“有世才公子情面在,何须俗银打点我?小奴自当相助,贺公子且少待。”
说着散烟飞走。
贺之洲心气上浮,端起酒杯相敬奉义:“此番多蒙世才兄相助,即便事到最后不成,小生当记大恩。”
刘彦把杯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心诚,必能成事。”
贺之洲领记饮下杯中酒,万山等人一旁作陪。
小船抵达茶山南畔,萱儿来说:“主公请公子登船一见。”
众人结伴上岸登青花舫,渔夫在小船上张望,赞叹刘奉义名声不虚。
大船上,刘彦领四友在船房外见礼,一面纱帘隔开贺之洲等人目光。
房内众女笑颜相视,席地而坐,把酒看着。
舫主道:“今日妾身请的皆是女客,不便邀君子入内。”
“我问贺公子,你当真不以妍丑易念,愿娶瑞云过门?”
贺之洲在外持礼回话:“小生若改念,苍天不佑。”
三郡主问:“公子准备多少聘金,家里可有养妻之业。”
贺之洲稍迟说:“小生愿变卖家产作为聘礼,后经商养家。”
七郡主道:“你把家产都变卖了,哪里还有银子经商?你这书生真是愚钝。”
刘彦插话说:“之州愿变卖家产,是为显足诚意。而且有我等相帮,一人凑几两,也够经商开买卖。”
七郡主笑与姐姐相视,道:“那君子休要多嘴,我等问他不是问你。”
贺之洲思虑片刻,说:“小生家财大抵值个五百两,我愿以三百两为聘礼,剩余二百两用来置田经商。”
“若经商不善,还有良田保收,可使腹中不饥。”
“此后小生发奋读书,求个官身,以俸养家。绝不使瑞云清寒中渡日。”
房内众女目光交错点头,瑞云笑颜守在门口旁听,暗赞贺郎。
之后众女接连问贺之洲‘成家之思’、‘立业之思’等,问的皆是‘齐家之道’。
有一半是刘彦所教,一半是她们自行加问。
贺之洲慢慢对答如流,思维逐渐的打开。
刘彦旁听,从其回答窥见贺生异于常人之处,暗道:“之州心直智迟,但其脑聪明,是可造之材。”
等之州答完一题,他适时开口问:“舫主可愿做成人之美?”
荀娘子答君:“成人之美可做,不过贺公子需先送来聘礼,我不要俗银作聘,只要诗词赋文。”
“瑞云赎身价是五十两金。”
“我就算贺公子一篇佳作一两金。”
“只要你作出五十篇佳作为聘礼,便可接走瑞云,回家婚配。”
“贺公子可愿?”
贺之洲立即答应,舫主让人送出契约书,与他立字为据,显得公道。
杨万山好奇问世才:“这也是君之计?”
刘彦引他船头叙话道:“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我寻同道,必找这两种人。”
“五十篇佳作,能穷尽其思。”
“穷思竭力能煎熬心志,亦能锻炼心性,激发潜力,迫使开窍。”
“这两日我思得一门《志心笃行之术》,它脱胎于心学,今日就用在之州身上。”
“看他能否在穷思中笃行其志。”
“万山明日还乡,我将此术赠与你,愿与君共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