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赌徒悔过
“开盅,开盅,老子要吃宝!“
“来喽,四五六点,大!”
“哈哈,老爷赢了!”
“真他鸟娘的晦气,不耍了……”
……
薄暮之时,南城王家赌坊,喊声喧闹。
见堂内摆着十几张桌子,每桌都围着不少人,吆五喝六,叫大喊小。
骰盅一开,有人大笑,有人叫骂。
赢钱的神气扬扬,撸胳膊捧钱。
输钱的心寒手颤,擦拭冷汗,思虑‘如何翻本’,‘家里何物能典当’。
此时,汪士祯亦在其中一桌掷骰子博钱。
今日他一整天都在赌坊,所带的五十两银子,被他兑成一两一个的小元宝,下注不敢多下,每回只博一两银。
适才开盅,他赢来一把大的,通杀一桌人,但也只赢回七八两散碎银子。
他掂量着钱袋,心里估算‘今日五十两,折进去一半……’,系上口袋后便要离开。
同桌几个赌徒见他要走,纷纷阻拦说:
“汪兄都是赌到一更天才走,今日何故早走?”
“是哩,汪兄手气正好,何不乘胜再博几把?”
“就是,外面天还没黑,再赌几把如何?”
“小生家中还有事,恕不奉陪。”
说着汪士祯铁心拒绝挽留,拱手离席,走出赌坊。
赌坊外霞光映面,他眼目望夕阳,呼一口浊气回家。
经过酒坊时,心思‘买二两酒喝’,但看钱袋后忍住了,干咽一口津离开。
进家后,见堂内一桌好菜成宴,秀兰抱着孩子喂奶,彩衣坐在旁边说笑。
三人对目,彩衣出堂相迎,笑问相公:“今日手气如何?”
汪士祯解开钱袋,托起给娘子过目:“时运不济,五十两银子就剩这些了。”
彩衣目光三分惊讶,抬眼看他:“相公也知‘适可为止’了,妾身却没想到还有剩余。”
“饭菜已备好,先用晚膳吧。”
汪士祯闻娘子夸赞,比挨骂还羞臊,脸热跟进堂屋。
看着一桌好菜食,伸手捏来一片牛肉口中咀嚼。
“今日有何好事?备下这桌佳肴?”
相公一问,娘子浅笑。
彩衣提壶斟酒道:“这等饭菜,难道不是我家过去平常之食?”
汪士祯恍忽想起以前的日子,敛袖落座,反省说:“娘子所言甚是。”
“不说两年前,只说一年前,我家还是餐餐如此……”
“若不是我嗜赌成性,散尽家财,岂有今日之窘迫?”
“方才小生路过酒坊,竟舍不得花几文钱买二两酒吃!”
“我何时变成这等模样!”
说到这,他口中哽咽,说不下去了,拍桌大哭。
秀兰怀中孩子被惊吓,跟着父亲一起哭,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声响。
一旁妻妾相视。
彩衣掏出手帕给他擦泪,宽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相公性命尚在,难道就无翻身之日?”
“只要把赌戒掉,何愁攒不下银子,东山再起?”
汪士祯哭得更厉害,把手道:“我若早听娘子善劝,何故落得如此田地。娘子对我情深似海,我我却要拿娘子抵债。”
“真是畜生不如,咳咳咳……”
彩衣看他哭得像个小孩,捶胸顿足,口津呛了嗓子,眼眸带着泪花与秀兰相视,给他捶背顺气。
片刻后,汪士祯起身道:“小生思定,不能卖娘子,这等畜生行径,我绝不能为!”
“否则就是丧尽天良,忘恩负义,往后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昨夜我被鬼神教训,此一脚真真把我踢醒!”
“娘子待我千般好,我却只记得娘子一点不是,将心比心,我实在愧疚!”
彩衣听他悔过,心里几分高兴,扶着他归坐,说:“相公乃我恩公,不是相公相救,我三年前就该溺死江中,沦为凄惨的江水之鬼。”
“若是卖我一人,而解全家之苦,妾身心甘情愿。”
“现在家中有些本钱,明日后日可再去赌!”
“如今要还债,唯有一赌来钱最快。”
“妾身有感,这两日相公就要时来运转了。”
在她安慰下,汪士祯逐渐止泣,心气平复下来,点头说:“娘子说的在理,小生今日真能控制赌性!”
“往常都是它牵着我走,今日我能不受引诱,能够见好就收。”
说着,端酒饮一杯,与娘子谈自己‘心性变化’,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真话。
一番畅谈,天近一更,明月初升。
酒足饭饱后,汪士祯又愁上心来。
餐上那些肺腑之言说是说了,但光凭口说,岂能解眼下窘迫?
自己所欠的三千两乃驴打滚,月内还不下来,过后就要拿这祖宅抵利息。
他现在也清楚,想靠着赌钱还债,几乎痴人说梦。
就是运气好,最多赢来几百两,开赌坊的都不是善类,岂会任由他把钱捞去?
一想到这些,汪士祯就坐不住,心燥如火烧,出来家门散心思量。
不知觉走出东门,见已经出城,心思‘不如去东村拜访朱秀成,看他有何好办法。’
他趁着月光赶路,走了四五里,见有一女坐在地上哭泣,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好似刚被人欺辱过。
汪士祯此人有些侠义心肠,大步走过去,试问:“娘子何故在此哭泣?”
地上女子抬头相视,月光照面,好一副梨花带雨俏容貌,回话道:“奴家钟氏,小名琴玉,乃东阳和高的家妓……”
“自老爷死后,奴家常遭打骂,三天前吃不住打,就从东阳县逃出来……”
“谁知又遇到色心歹人,把我骗入家中供他受用,又用我开起皮肉买卖。”
“奴家刚从那家逃出来,故此衣衫不整,有辱公子眼目。”
汪士祯侠义心起,想施助些银两,一摸袖中空空,暗自叹气:“娘子还是别在此地久留,不然他们追来,你定要吃打。”
见他要走,琴玉讥讽道:“好个没心没肺,铁石心肠的薄情人!你见难不帮,枉读圣贤书!”
汪士祯被骂并不气恼,转头说:“非是小生不帮你,我如今却比你更窘迫!”
“你若不信,自去城中打听,谁不知我汪士祯赌光家资,一身赌债!”
琴玉起身道:“奴家求的是安身之处,又不是求财。只要公子给我个容身地方,让我躲过这阵,奴家必有报答。”
汪士祯思量问:“娘子就不怕我心生歹念,把你卖入娼院?”
琴玉笑说:“奴家本就勾栏出身,入勾栏如尼姑进庙。公子若是卖我,万望卖给好一点的娼院。”
汪士祯失笑道:“也罢,娘子就随我回家。不过要先问我妻,我妻同意,才能留你。”
琴玉欠身礼谢,跟着他返城,没走几步询问道:“公子想让奴家如何报答?你看奴家可中意?”
汪士祯看她一眼,说:“娘子艳若桃李,但小生并非好色之徒,更不会乘人之危,我助你出于善心,不求回报。”
琴玉掩口轻笑:“照此说来,公子是个正人君子?”
“又因何染赌,败光家产?”
“我听人说,金华府有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也是好赌之人。妻子对他千般好,他却要卖妻还债……”
“公子可识得此人?”
琴玉此言,乃是拐弯辱骂他、羞臊他。
汪士祯听了面红耳赤,垂头走出十步后,缓缓开口道:“娘子所言畜生,正是我。”
……
第345章 琴玉手段
“这汪生竟敢承认,看他似已有悔改之心。”
琴玉暗言,进到城中后,说:“真是幸会了,没想今日遇到本府名士。”
汪士祯臊得说不出话。
若是换做旁人,此时早就恼羞成怒,但他自知过去所做不对,所以闷声不言。
琴玉看他忍住了羞恼,笑道:“实不相瞒,小奴也会些赌术,我帮你赢钱还债如何?”
汪士祯听了,目光存疑问:“你有何手段?敢夸此海口?”
琴玉笑颜说:“我当过娼院的囊家,摇色子、掷骰子、押宝、博钱,都略知一二。你若不信,我陪你玩两把如何?”
“公子家中,应该有骰子。”
所谓‘囊家’,即娼院里设赌局抽利的倌人,通常负责摇色子坐庄。
能坐庄的‘囊家’,必定有赢钱的手段,不然就要倒赔银两。
汪士祯蓦然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个小娘子到底赌术如何。
不多时,两人回到家里,汪生领着琴玉进西院见娘子。
厢房,蓝彩衣正做绣工,秀兰灯下裁线,小公子床上安睡。
走到门口时,汪士祯驻足,小声对琴玉道:“你且稍等,我先与娘子说。”
琴玉含笑点头,目光透过明窗望内。
彩衣听见话音,转眸望窗外,与她相视一眼,刹那欣喜失神,针尖刺破手指。
彼时汪士祯进到房中,与妻妾说起门外小娘子,将其遭遇、处境详述一二。
秀兰听后埋怨相公:“如今我家正是艰难,相公如何又引来一个祸水?难道忘了莎莉娘?”
“如若有人认出她来,跑去东阳县告知和家,和家人岂不要告相公‘拐带妇人’之罪?”
“岂不是要吃官司?”
经她一点,汪士祯心里发紧,这个他却没有想到。
彩衣接话道:“为君子者,救人于厄,振人不瞻。相公所为,乃是一桩善事。与人为善,必有善报。”
“行好事岂能瞻前顾后?”
“也不必担忧被和家状告,只要不让人认出她,谁会知道她在我家?”
“相公快去请妹妹进来与我一见。”
汪士祯思虑妻言,觉得在理,转头出去。
秀兰道:“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彩衣抬手阻止她,放下手中活计,起身相迎琴玉,借着灯光打量,心说:“真与梦中仙家侍婢一模一样。”
“夫人万福。”
琴玉款款欠身,自荐道:“奴家钟氏,小字琴玉。”
彩衣还施一礼,说:“妹妹之事,相公已与我说。我家虽说处境窘迫,却有能予妹妹一个容身之所。”
“妹妹若不嫌弃,这阵子就随我住一屋,如何?”
琴玉含笑答谢道:“如此多谢姐姐了。”
彩衣上前与她牵手,邀请坐下叙话,试探问:“我闻东乡县有一位荀娘子,乃本乡有名的才女绣娘,妹妹可认得她?”
琴玉知其话中深意,点头道:“小妹之所以能够逃出和府,多亏荀娘子相助。如何不认得?”
见果然是荀仙家派来的,彩衣眼目显露欣然,叙谈三五句,夸赞‘荀娘子’。
片刻,琴玉转顾汪生道:“公子不是要试我手段如何?快去拿骰子来,今夜当着娘子面,我俩比试比试。”
汪士祯说声‘好’,转头回东院取骰子。
秀兰问道:“你也善赌?”
琴玉笑说:“不敢说行家,但略知一二。我听说,公子败家就败在‘赌’和‘输’这两个字。”
“我却有赌场常胜之法!”
“公子荫庇我,我当报答,可助公子赢回所失。”
秀兰道:“世人常言‘十赌九输’,你如何敢说‘赌场常胜’?我不信。”
“不信也无妨,等我赢了你家相公,你就信了。”
说着,琴玉转与彩衣叙话,谈论赌博之道,听着颇有几分道理。
琴玉的确通晓赌术,说‘当过囊家、做过庄家’也非假话。
她在世时有个绰号,就叫‘玉骰子’。
正因如此,荀娘子才安排她相助汪家。
没会儿,汪士祯揣着三个骰子回来,琴玉搬个小凳子当赌桌,彩衣让秀兰掌灯。
汪士祯问:“谁先掷?”
“你先,主人为大。”
琴玉蹲下手儿托腮看着。
汪士祯点头,手中掂量三个骰子,在凳子上一撒,掷出一个【四五六】点。
“如何?这把你能否胜我?”
“有何难的?”
琴玉纤纤玉指拂过凳面,变戏法般夹在指尖,只这一手就让汪士祯刮目相看。
见她把骰子抛起一抓,随手洒在凳子上,掷出一个【六六六】豹子。
汪士祯惊叹:“娘子好手段,可敢再试几手?”
“有何不敢?”琴玉笑道:“不过需要下赌注,玩着才尽兴。不如这样,我俩不赌钱,就赌‘哥姐’。”
“你若能赢我一把,我叫你一声哥哥,你输了叫我一声姐姐。”
“好。”
汪士祯爽言答应,抓起骰子便掷,又是一个【四五六】大。
琴玉如法炮制,再掷出一个【六六六】豹子。
汪生认输叫她一声‘姐姐’,接着掷骰子。
之后,他连开十把大,而琴玉则连开十把豹子,听了十声姐姐。
汪生惊为天人,又与她玩‘双骰’,比掷点数,点数大得获胜。
结果他连输九把,最后一掷,掷出个‘双六’。
琴玉看到后直接认输,叫他一声‘哥哥’。
彩衣疑惑问:“妹妹还不曾比试,如何就认输了?”
“娘子有所不知。”
汪士祯解惑道:“所谓‘庄家大一点’,我掷出双六后,就算她也掷出双六,我还是比她大。”
“故此琴玉娘子认输。”
“姐姐好手段,小弟佩服!”
“既然见识了我的手段,可相信我的话?”
琴玉笑颜询问。
汪士祯思量叹气,说:“我自然相信姐姐能帮我赢钱,只是小弟所欠赌债太多,加上利息,起码要五千两才够还债。”
琴玉道:“这也不难,你我先在城中赌场捞些本钱,赚个几百两,再去寻债主,与他一搏。”
“我便从他手里赢来钱财,勾销你的赌债。”
“你看如何?”
汪士祯被她说动,转眸看向娘子。
彩衣点头道:“琴玉妹妹手段甚高,又有助相公之意,何不放手一搏?”
“我家如今已无物可输,穷到极致,还有何顾虑的?”
“《易》云‘否极泰来’,琴玉妹妹即是‘泰’,她来相助,我家必得解难。”
“娘子所言极是!”
汪士祯抖擞精神,面朝琴玉揖礼:“如此就请大姐助我一场,小弟定记下恩情,他日报答。”
琴玉受之一礼笑道:“不须公子报答,你给我提供容身之所,这便是报答过了。”
“我看天色尚早,不如去赌坊玩几把?”
“不用多带银子,一两就够了。”
“今夜赢个百两,让他们都晓得我‘玉骰子’名号。明日再去大赌。”
……
第346章 乌孝车洪
乌孝车洪,乃市井泼皮出身,靠着偷坟掘墓起家。
去年与兄弟几人合伙盗一古墓,收获颇丰,偷得百两金饰、两柄古剑、一把短匕。
分账时,他把金饰分给兄弟,只要两柄剑和短匕。
众人皆不识货,欣然同意。
谁知半个月后,车洪陡然而富,买下本县房老爷的大宅,又在坊市置办两处酒楼、粮米铺子,开买卖、当东家。
后遣媒人娶妻纳妾。
成婚当天,众兄弟都来道贺,好奇问他‘如何发迹’,怀疑他挖到大墓,弄出价值连城的东西,卖给识货之人,大赚万两银子。
车洪大笑,摘下腰间匕首插在桌上,告诉众人:“我能发迹,皆靠它那两个兄弟。”
“半月前我等分账之后,我带着剑寻买主,路过嘉兴,在龙虎观借宿。”
“一位公子看中了那两柄剑,一掷千金与我买下!”
“方才有今日发迹!”
众兄弟听后解了疑惑,纷纷敬酒道喜,问他‘何时再干一票’。
车洪说:“我已洗手不干。干这行,靠的乃是命硬胆大,但总有湿鞋的一天,兄弟们也都别干了,你等都随我开赌坊。”
“银子我出一半,你等出一半,赚来的银子对半分。”
众人一口答应。
过完年,他们的赌坊便开张。
两三月就赚来万两雪花银,除去打点衙门,每人分得五六百两,比偷坟掘墓来钱还快。
近来,车洪又开了‘人牙行’,即买卖人口的行当,请来两个牙嫂掌管买卖。
赌徒输急了卖儿、卖女、卖妻皆常有之事。
因此他在赌坊边上开设这‘人牙行’,专门伺候那些失了人心的赌徒,捞取最大利益。
如今车洪在乌孝县已是一霸,无人敢惹。
三月三,上己游江,他看中一个美貌妇人,打听后得知是本县何秀才之妻张氏,于是使计策,引诱秀才赌钱。
不出几日,何生就输光了家底,最后头脑一热把妻张氏当赌资压上,结果可想而知。
何生却无汪生那般好运,无言回家面对妻子,出赌坊转头跳入东阳江。
赌坊众人上门收债,张氏听说相公投江,借故方便逃出城,也跳入滔滔江水。
短短数日,好端端一人家因赌而毁,坊间无不唏嘘。
便是如此,车洪赌坊依然红火。
每天都有百人聚在赌桌钱吆五喝六,隔壁的人牙行也是妇孺进出,哭声不断。
将午之时,赌坊门口走来一男一女。
男的一身锦衣肩挎行囊,乃汪士祯。
女子一袭白衣头戴帷帽,乃琴玉娘子。
两人今早坐船出金华府,来此是为‘赢钱还债’。
牙行门口,一人端着茶壶正和牙嫂打情骂俏,一眼看到汪生,迈步走过去。
“汪公子今日是来还债?”
汪士祯转顾来人,认出是赌坊之人,乃东家兄弟赵武,持礼道:“小生今来一搏。”
赵武眼眸不善,分视琴玉道:“你可别忘了,还欠着我等三千两银子。等你还清了再来赌。”
汪士祯笑道:“区区三千两何足挂齿?今日你等伺候我,等我耍上一日,明日随我回金华取银子,连本带利分文不少。”
“嗯?”
赵武看着他思虑,又盯肩上包裹,能看出装的都是重物,必是银两赌资。
他转身放下手中茶壶,拱手试问:“不知汪公子带了多少赌资?还债之银从何而来?”
“非偷非抢,做买卖挣得。”
说着汪士祯一搓包裹,只听里面哗哗作响,银钱碰撞声悦耳。
“这里不过五十两银子、三十两银子,我家比这多十倍。”
“金银压肩,坊中可有空位,容我解装?”
“有!”
赵武含笑请着汪生进赌坊,琴玉轻飘跟在后面。
他转顾一眼,问:“与公子同来的妹子是何人?”
汪士祯回眸引荐道:“此乃我家义妹,与我乃同道中人,都好一个赌字。”
赵武几分心趣,再度转顾琴玉,透过遮面的薄绢,隐隐看出此女姿色不俗。
说话他们来到一张人较少的赌桌,汪士祯放下包裹,解开系扣。
众目一看,无不被金银财气晃眼!
金子一两一锭,银子五两一锭,满满一包裹,同桌赌徒看的吞咽口津。
这些赌资,都是这两日琴玉帮他赢的。
当夜他们去南城赌坊小试几手,凭着一两银子赢来百两。
一夜之间,琴玉‘玉骰子’名号便传扬开。
次日他们又去赌坊,就用所赢的一百两做本钱,大赌一日。
不说从赌徒身上赢的,单是从赌坊捞的就有五百两。
到傍晚时,赌坊东家前来相送,奉上二十两金,算作‘送神之礼’。
琴玉收下金子,与汪士祯回家算账。
算下来一日赢得将近千两,秀兰叹服。
当夜汪家大摆宴席,相公、娘子、妾室逐个敬酒,答谢琴玉大姐。
后,众人商议一番,定下今日来乌孝县‘销账’。
昨日汪士祯去银铺,把那些散碎银子都化成银元宝,又去金铺兑成金子,如此便于携带。
“如何?小生口中可有假?”
汪士祯环视众目,一副得意貌手指金银。
赵武心说:“看来他所言不虚,定是得了意外之才。既然他愿意送钱,何不让他继续赌?把家里的也都输进来?”
“汪公子本钱雄厚,小人适才话不中听,公子海涵。”
说着呼唤伙计奉上好茶,安排人在旁伺候。
汪士祯微笑落座,拿着一两金子敲桌,对同桌赌徒道:“小生刚来,这一两金子,算我替诸位下注,与庄家一搏。”
“若是赢了,诸位分钱。”
众人岂料他如此豪放,欣喜做礼答谢,欢闹引动周围赌桌目光,不少人前来围观。
这桌囊家笑道:“公子出手阔绰,不知怎般玩法?是与我对掷比大小,还是押注?”
汪士祯笑说:“我便与你押注,这把我买大。”
说着,冬地一声,将手中金元宝押在【大】字上。
囊家二话不说,抓起三颗骰子,洒在赌桌上,随着骰子滚动、转动、落定,显出【三六一】。
依着赌坊规矩,三颗骰子点数相加,低于十点算作【小】,十点及以上算作【大】,十八点通杀。
【三六一】正好是十点【大】。
见汪生一把押中,同桌赌徒个个欢呼‘中了’‘中了’。
赵武眼看囊家,知道是故意洒的诱饵,含笑称赞:“公子好运气,难怪近来做成大生意。”
“取十两银子给公子。”
囊家身旁伙计领喏,从钱箱取出十锭一两银元宝摆上。
汪士祯环顾众人:“适才我说,赢了算诸位的。这把我本钱未失,赢的钱诸位自拿。”
众赌徒拱手礼谢,一人拿取一锭,这就叫收买人心。
此乃琴玉路上教他的。
……
第347章 四掷博胜
“大!”
“大大!”
“又是【大】、又是【大】!”
“这……竟能连中九把!”
“这位汪兄时运甚高,奇哉!”
“莫非有鬼神助他?”
……
正午,车家赌坊热闹喧天。
此时众人都围着一张赌桌,看汪生押大小,跟着下注的同桌赌徒各都赢钱,最少也赢了二两。
赢钱最多的,自然是汪士祯。
不过九把,他便从庄家处赢来五百多两,每把押注逐渐加多,庄家身边钱箱都输空了。
这桌囊家输的手发抖,骰子都拿不稳,额头后背直下冷汗,心里只觉得邪门。
他转对身旁伙计耳语几句,拱手道:“公子运气胜,小人实在抵不过,望请高抬贵手。”
汪士祯一笑用茶,看着桌前两座小银山说:“昔日我运气不佳,在贵赌坊输了三千两,那时你家可曾说过‘高抬贵手’?”
“我押注,你掷点,并无诡诈。如何就不许我赌?”
“诸位仁兄评评理,这是何道理?”
“就是!”
同桌赌徒纷纷附和,其他赌徒也跟着叫嚷。
众人口伐庄家,道理尽站汪生这边。
汪士祯笑与琴玉相视,接话道:“让我走也可以,把我赌债勾销,把我家房契归还,我便走如何?”
“这……小人实不敢做主。”
这桌囊家名叫孙小弟,是车洪一伙的。
曾经跟着他们一起挖坟倒斗,平日好赌,赌技颇精。
自当了赌坊囊家,未曾给哥哥亏过银子,每日进账十几两。
如今日这般,还是头一遭,他生怕几位兄长怀疑自己,以为自己与外人合伙‘吃赌’。
少时,赵武与伙计进到赌坊。
他在外听说‘吃赌的扎手,庄家折了五百多两’后甚是惊诧。
挤入人堆,眼看囊家孙小弟,又转顾吃赌人汪士祯,转动心思笑道:“公子且稍后,我赌坊每使完一箱银子,都要与东家报账。”
“且容小人兄弟前去报一声,公子想继续赌,我等奉陪。”
“那就速去报账,小生在此等候。”
说着,汪士祯拿一锭银子,交给伙计道:“去买些酒肉回来,今日小生请客,请在场兄弟一同吃喝。”
此言一出,激起赌坊喧闹。
众人纷纷道谢,有攀交情的,有熘须拍马,总之各都高兴。
汪士祯此举,意在留住这些人,有他们在场,赌坊就不敢使诈、仗势欺人,这也是琴玉教他的。
另一处,赵武和几个囊家聚在一起说话,商讨对策。
片刻后,赵武领着孙小弟去往西城车府,见大哥车洪说起赌场之事。
车洪思量问孙小弟:“兄弟掷骰子时,可遇到鬼吹风?”
所谓‘鬼吹风’是行话,指的是有人暗中扇袖风,使骰子点数变化,改变点数大小。
孙小弟答话道:“小弟没看到有人动手脚,输到第五把时,我改用骰盅摇色子,还是赢不过他的时运。”
“小弟斗胆说一句,那汪士祯今日财星高照,不可让他继续赌了。”
“哥哥不如给他勾销那笔债,把房契还他……”
“如若赌下去,我等也博不过他。”
车洪笑说:“兄弟才输他九把,怎就说博不过?你不必忧虑,我去会会他。就用他的三千两赌债和房契做赌注。他若真有时运,自己赢去。”
赵武插言道:“若是他赢了赖着不走,还要与我等赌,如何是好?若强赶他走就坏了规矩,这赌坊怕是开不成了。”
车洪思虑片刻,说:“人的时运忽高忽低,并非时时旺盛,最忌贪欲。他若赢得宅邸,勾销赌债还是不走,气运必定会低,届时我等可赢他!”
赵武问:“这话有些道理,哥哥从何处听来的?”
车洪道:“此言出自《麻衣相书》,两位兄弟无需多虑,且看他如何落败。”
说着喊来账房先生,取走汪士祯的‘借银字据’和‘房契’一同去往赌坊。
他却不知《相书》中另有一句:【作恶多端者,必有恶报。】
……
来到赌坊,见众人吃喝喧闹,汪士祯、琴玉笑与同桌几人欢谈。
东家一来,囊家、伙计都迎上,赌徒们各有神情,等着稍后瞧热闹。
“公子久等。”
“小人车洪,与众兄弟合开此赌坊,听闻公子今日时运胜,我与你博几把如何?”
车洪做礼数笑问。
汪士祯放下酒碗,还礼道:“能与东家对掷,小生求之不得。”
“公子爽快!”
车洪坐到对面庄家位,抓起三颗骰子掂量道:“不如,你我单掷相博,比大小。单掷骰子,六点为大,我为庄家则大一点。”
“公子借据和房契我已带来,加起来就算五千两。”
“你任意下注,何时赢够五千两,我便归还与你。”
“好!第一把,我下注五百两,庄家先掷。”
汪士祯话出,众人惊诧,不想他竟一把下注五百两!
车洪亦被他气势镇住,定了定心神,心说:“看来此人是想凭着运势与我搏杀,就算你这把赢了,还欠我四千五百两。”
“我就不信,你每把都敢下次大注,每把都能赢我!”
思量着,他抓握一颗骰子掷入碗中,得一个【五】点。
周围众目看到,交头接耳,五点几乎赢了九成,想要赢他只能掷出六点。
汪士祯丝毫不憷,捏起这边骰子,敛袖掷入碗内。
只听咣当碰撞,骰子在碗内打转,定下后正是【六】点。
车洪挑眉看他,周围赌徒连声称赞汪生赌技。
汪士祯微笑道:“第二把,我下注一千两。庄家先掷。”
车洪沉吟,未想他竟又加注,甩手掷出骰子,结果出个【一】点。
霎时赌场内众声欢笑,汪士祯随手一掷就是【四】点,之后说:“第三把,我下注两千两,请先生把账记下。”
车府账房闻听,转看东家一眼。
车洪让他记下,对汪士祯道:“这把公子先掷。”
汪士祯笑而不言,抓起骰子掷回碗中,得一个【三】点。
众人看到暗叫不妙。
有人说:“这把汪兄怕是要输。”
也有人不以为然:“汪兄这把气运低了,但东家未必气运高。”
赌徒们吵吵讨论,车洪盯着对面碗中三点,有了一些胜算,心说:“果然他气运见底了,后面就是我赢。”
想着,他手中骰子掷入碗中……
众人定睛一看,各都显笑,更有的憋不住笑出虚恭。
不因别的,只因车洪又掷出【一】点。
赵武见此暗言‘大哥今日造化低了’,身后附耳道:“哥哥已输他三千五百两,不妨认输算了,借据地契还他,我等只当认栽。”
车洪琢磨少许,怕在这些赌徒面前失了颜面,把心一横问对桌:“你这把可敢压注四千两?”
汪士祯笑与琴玉对视,说:“不过四千两罢了,全压又如何?就怕庄家不敢跟。”
车洪横眉立目,冷笑道:“好,给公子记上账,他压四千两。这把你若是赢了,借据房契还你,我再予你两千五百两。”
说着,把骰子甩出,碗中哗哗打转,定下后是个【五】点。
汪士祯跟着掷出骰子,骰子在碗内欢跳两下,落定【六】点朝上!
众目齐盯着两边点数,一时赌坊内无声。
汪生听着心儿砰跳,欣喜按压不住上涌!
车洪脸色铁青,眼眸中透出杀人之心。
……
第348章 贼子杀心
“汪公子技高一筹,车洪佩服。”
“小生不过胜在时运,承蒙庄家相让。”
……
数息后,两方心气平复,相互拱手恭维。
赌坊众人各有神色,分顾庄家车洪、吃赌人汪士祯,几个囊家伙计低声说话,赌徒们交头接耳。
赵武对大哥耳语道:“此人如有神助,哥哥就此作罢,不可再与他相博。”
“好赌之人留不住财,他早晚把银子送还我等。”
车洪嗯声点头,持礼笑道:“愿赌服输,公子少待,我这就让人府内搬银子过来,再与公子备辆马车,如何?”
其口中‘备车’,是‘送客之意’。
此番对掷四手,他已见识汪生厉害,若是让他再赌下去,自家赌坊都要输掉。
汪士祯识时务,心思:“我得琴玉大姐相助,此番博回房契,销了赌债,又赢来三千两,书曰‘适可而止’,贪心必生祸。”
“倒不如随他心意……”
想着,他看眼琴玉娘子。
帷帽内琴玉面露微笑,转顾车洪,眼眸盯看他腰间匕首。
俗人眼中,此匕首其貌不扬。
但在鬼神眼眸,这柄匕首透着金精之气,内藏火铜之光,像是宝器,绝非凡品。
她看出那匕首不俗,开口道:“今日兄长赢钱甚多,是该回去了。但小妹尚未一博。”
“车老爷可愿与我对掷一手?”
车洪略有些意外,笑问:“小娘子想如何对掷,押注多少?”
琴玉转睛道:“小奴押三千两,若是车老爷赢了小奴,贵赌坊就不必备车搬银子来,我与兄长自回去。”
“若是车老爷输了,便把你腰间匕首输给我。”
众人都看车洪腰间那把铁鞘短匕。
车洪也自看腰间,思量少许后,转问汪生:“你家妹子之言可做数?”
汪士祯道:“自然作数,只要车兄愿以匕首为赌、一博,我便押三千两做赌注。”
众人惊讶议论,好奇那把匕首是何宝物,竟值三千两银子。
车洪哈哈一笑,解下腰间匕首,押上赌桌:“既如此,我与令妹一博。这把就比三掷,小娘子意下如何?”
“庄家说的算,小奴奉陪。”
琴玉手拂过桌边骰子,抓入手中把玩。
车洪大手拾起这边骰子,两手对掌搓点数,使个‘天女散花’把三个骰子掷入碗中。
三子落碗中叮当碰撞,定下后【五六六】三面朝上。
赌坊囊家、伙计看到面生喜悦。
赵武笑道:“哥哥手气来了,这把九成得胜!”
车洪面有几分得意,对琴玉道:“小娘子请。”
琴玉把掌中骰子撒入碗中,众目齐聚那三个骰子,有两颗定出【六】点,只剩一颗旋转不停。
周围赌徒连声喊起:“六六六……”
车洪暗动心思,勐地拍桌道:“休要叫嚷!”
话落,琴玉碗中那颗骰子落定,从【五】变成【六】。
众赌徒看到个个窃笑,赵武分顾兄长,心说:“哥哥若不拍那一掌,这把就能稳赢,何必弄巧成拙耍奸诈。”
车洪此刻也后悔,这一手非但没赢,还把颜面给输了,事后定被那些赌徒嘲笑。
他强压懊恼,当众哈哈笑道:“小娘子赌技精湛,此一掷真乃妙手,这把匕首就归小娘子了。”
“我领兄弟前去取银,汪公子与令妹少待。”
说着阔步离开赌桌,兄弟赵武小做安排,跟着大哥出去。
赌坊外,车洪脸色陡然变化,把握兄弟手腕,快步向西说:“我要杀此二人!”
赵武愣道:“哥哥何故杀他们?只为那三千两和一把匕首?”
“依小弟之见,所失银子早晚挣的回来,匕首不过墓中之物……”
“何必为此伤人性命?那娘子不知来历,杀了他们便结下仇,恐怕日后……”
“兄弟所言不无道理,但我心头气难消,不杀此二人,气难平!”
车洪眼如鹰隼,背一手阔步说:“输钱是小,颜面是大!”
“今日此兄妹仗着赌技、时运欺辱我等,我已给足他们颜面,还要贪我匕首!”
“使我人前失面子,这口气如何咽的下?”
“再者,若不杀他们,那群赌徒如何顺服我等?以后合伙搅闹,我等不是成了软柿子?”
“我宁可让那些银子都沉入江中,也不许他们轻易带走!”
赵武听后,心知大哥已劝不住,跟着走十多步,沉吟道:“光天化日,不好下手。”
车洪笑说:“他兄妹回金华总要乘船,我等可截江宰杀二人,找一处江口尸体一抛,神不知鬼不觉。”
“银子、匕首、房契还是我等的,回头再去他家收账,将其娘子、妾室一并弄来!”
“我看汪生妹子有些姿色,兄弟就不想受用受用?”
赵武此人不好赌,却是个好色之徒。
经哥哥一说,他脑中便回味起琴玉‘柔桡轻曼,妩媚纤弱’之姿,顿时色心激起胆气!
“哥哥知我,那娘子一看就是水性杨花的荡妇,杀她之前受用受用,让她快活而死!”
“兄弟与我不谋而合。”
两人哈哈一笑。
车洪勾肩搭背道:“你去告诉小乙,让他扮成车夫送二人去码头,记下船家船号。”
赵武点点头,在前路分道去寻另一个兄弟王小乙。
一炷香后,以车洪为首的掘墓贼汇聚赌坊。
五箱银子一字排开,财气晃眼,一锭锭银元宝在箱内码放整齐。
汪士祯大眼一扫,便知大概数目。
车洪道:“每箱五百两文银,公子可要称验一番?”
汪士祯与琴玉相视,说:“小生信得过贵坊,不然也不会来此耍钱。今日小生尽兴了,改日再来一博。”
“好,我等恭候汪兄。”
说着,车洪呼喊兄弟,把六箱银子装车,从怀中取出‘借据’和‘房契’归还。
汪士祯各看一眼,折起入袖,拱手一礼,又与众赌徒做礼数告辞。
等银子装车,他和琴玉便随车去往码头。
春风正阳拂面,汪士祯好不舒畅,眼看前面车夫,小声对琴玉说:“大姐恩同再造,小弟不胜感激!”
“将来必有报答!”
“我无须你报答。”
琴玉撩开帷帽薄绢,笑颜道:“只要你不赌钱,只做正经营生,多行善事,就算是对我报答。”
汪士祯肃然起敬,同时对她身份好奇,试问:“大姐当真是…东阳和高的家妓?”
琴玉落下薄绢,传音入耳:“我并非和高家妓。”
汪士祯越发好奇,追问道:“莫非姐姐乃狐仙?”
琴玉笑着摇头,脚尖踢他后臀:“屁股可还疼?”
“这两日不疼了。”
说着汪士祯勐地一愣,张目吃惊看着琴玉:“莫非那晚,乃大姐踢我……”
琴玉帷帽微动,能看出她点头。
汪士祯蓦然通透,对大姐拱手一拜,不再多问了。
与此同时,身后几道目光盯着他们。
为首的车洪转对赵武说:“准备车马,莫跑了二人。”
……
第349章 恶有恶报
“公子在车上坐着,小人去给公子寻船。”
“有劳小乙哥。”
……
未时,汪士祯车到乌孝十里东码头。
车夫王小乙从把头跳下,前往几丈外堤岸寻船。
汪士祯坐在车上,瞭望码头东阳江,忽一股清风香火气吹来。
他鼻嗅香气,转眸看时,隐约感到有人落到身旁,却不见人。
彼时风中一女子说话:“那些贼子动了杀心,今日要在江上截杀你,那车夫小乙乃他们一伙人。”
“他寻的船,十有八九许是江贼私渡。”
“我去堤口看看,妹妹与公子等着。”
话落,香风拂过汪生面飘去。
汪士祯知道此乃鬼神报信,心里陡然发紧,转顾琴玉大姐。
琴玉撩开帷帽薄绢,眼看码头说:“适才是我家姐姐阿香来报。你莫怕,有我俩在,保你性命无忧,平安回金华。”
汪士祯拱手施礼,叹道:“果然江湖险恶,开赌场的没好人。若非大姐,我今日必折在此地!”
琴玉一笑放下薄绢:“公子与其记我俩恩情,不如记我家主公恩情。不瞒你,我和姐姐乃受命助你,给你家解难。”
汪士祯礼问:“不知尊主何人?小人怎得仙家助?”
琴玉思道:“这个我还不能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你自会知道。”
“公子应该庆幸自己良心未泯。你若不知悔改,绝无今日脱债,下场必与何秀才一般,家破人亡。”
“何秀才?”
汪士祯好奇追问:“莫非大姐也曾助他改过?他则不知悔改?最终赌杀自己?”
琴玉顾看东阳江道:“何秀才没你命好,命中没有贵人相助。”
“他乃本县人士,受人引诱去车家赌坊博银,三天输光家业,连娇妻都输进去。”
“他无颜回家,跳入这东江水中,其妻张氏闻知,也投江了。”
“如今两人都已成江水之鬼。”
“你可还记得,今早船到码头,有一双母女落入江水,莫名浮上岸,后被人救上来?”
汪士祯点头回想道:“大姐是说,那双母女本该厄死于江水,乃何兄与妻救了她们?”
“不错。”
琴玉说:“何秀才心地甚善,那母女乃是上天送他们的替身。他不忍夺母女性命,就与妻子送人上岸。”
“我姐姐见到颇为赏识,与他们攀谈一二,得知他家之事。”
“车洪那伙贼人今日不则罢,敢来便叫他们死于江中!”
汪士祯攥握拳头道:“他们一来,何兄便可报仇!这真是天道昭彰!”
两人车上说话,不多时阿香飘身回来说:“那车夫船已找好,乃是一艘大渡船,并非私渡的贼船,可乘。”
“你二人跟着上船就是。”
“我去江下一见何秀才,报信与他夫妻。”
汪士祯拱手礼谢。
阿香受用礼数,折返码头堤口,走入江水之中。
见何秀才夫妇阴魂就在浅水处守着。
两人今日救下落水母女后,打算以后守在此地,专救落水之人,积攒阴功。
看到阿香下水,何秀才领妻迎上见礼,道:“承蒙大姐点拨,小生与娘子想通了,就在此地积攒功德。”
阿香笑颜说:“秀才今日救人感动上天,你夫妻可以报仇了。”
何秀才与妻相视,请教问:“大姐是说,那车洪要来此乘船?”
“正是。”阿香道:“今日他们一伙都会来此。等他们船渡江中,你俩可将其船弄翻,届时尽可报仇!”
妻子张氏大喜,下拜答谢阿香报信之恩。
何秀才思虑道:“我俩力量单薄,只能在水中托人,如何弄翻他们船?”
阿香笑而不言。
其张氏思虑说:“可叫上西江口张大哥、东江口小红妹子,还有吴兄弟、张兄弟他们……”
“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等合力岂掀不翻他们?”
“若是人多,大家都得替身,都可解此水厄。”
“若是人少,我俩让与众人,只报仇就好!”
“娘子言之有理!”
何秀才对着阿香一拜谢恩,之后便与妻张氏分头寻人。
张氏所言那些,皆是溺死江中的水鬼,各守一处江口等替身,运气差的等了十多年都没遇见一人落水。
夫妻两人寻到众水鬼一说此事,可谓一呼百应。
没多久各处水鬼结伙聚在东码头水下,十好几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一老水鬼问:“送死的几时来?”
何秀才道:“阿翁莫急,等他们来到,大姐便来告知我等。”
一妇人水鬼忧虑:“我等合伙害人,老天可许?下到地府会不会加罪?”
旁边少年水鬼道:“嫂嫂死的早,不知车洪一伙乃偷坟掘墓之贼人,此等恶人该得报应,上天还会加功德与我等哩。”
左边一壮汉附和说:“白兄弟此话说得对。那车洪我也知道,他乃一泼皮,他几个兄弟都不是好人,掀翻他们渡船,我等为民除害!”
张氏思量插话:“诸位叔伯兄弟姐妹,妾身以为,似这等恶人若为水鬼,必定成伙害人。”
“想不让他们害人,就要使他们淹死在水深之地。”
老水鬼呵呵笑道:“这个不难,向西五里,正适合他们。我在那处十多年,不曾遇到替身。”
“好,就依阿翁之言。”
众水鬼纷纷应和,欢谈说起‘车洪一伙做所恶事’。
……
江水上码头,一艘渡船离开岸口,西下去往金华江。
汪士祯、琴玉、阿香在船尾叙话,岸上王小乙张望一眼,与身边两个艄公窃窃私语。
两个艄公都是江贼,常在江上劫财,摆渡到江心时拔刀杀人劫财,恶事没少干。
等不长,车洪一伙驾车赶来,小乙领着艄公兄弟迎上见礼。
众人话不多说,分乘两艘渡船,全伙十几人追赶汪士祯所乘的孙家渡船。
说来凑巧,车洪一众加上两个水贼,正好与水下那群江鬼对数。
他们商议五里外动手,正是老水鬼淹死之地。
孙家渡船上,阿香眺望东边,看到两小船摆渡跟来,笑对琴玉道:“他们来了。”
汪生、琴玉跟着伴望,阿香飘身前去码头水下,报知一众水鬼。
众水鬼好似群鱼追赶车洪一伙渡船,贴着船底下。
待到五里外,两个艄公卖力划桨,左右夹着孙家渡船。
车洪这边船上,一人甩出钩子挂住孙家船栏。
船上有人看见暗感不妙,赶忙呼来船家。
船家一看认出那艄公乃江贼,慌得作揖道:“不知小可何处得罪老爷,今日却要上船做买卖。”
艄公笑说:“我等不与你做买卖,只与船上一人做算账。他偷了我家哥哥三千两银子,就在你家船上,容我等上去取银子。”
“你若是不从,今日叫你一船人搭上性命!”
船上众人无不慌乱,船家四顾拜说:“不知那位与他们结仇……”
正说着,忽闻贼船上众人喊叫‘遇浪了’‘要翻了’!
船家顾看一眼,隐隐见他们船底有人,暗说:“是水鬼。”
说话间,贼船左右翻动,船上众人东倒西歪,一会儿左偏一会儿有偏,没几下整船翻掉,车洪等人纷纷落水。
他却是个旱鸭子,落水后两手乱抓身边人。
其时一张人面浮上来,与车洪对目问:“贼人可认得我?!”
车洪水中张目,认出这张脸面主人是何秀才。
顿然心慌如麻,何秀才两手按住他的头往下推,妻子张氏抓住双脚往下拽。
数息之间,车洪便沉入江下四五丈,腹内灌满江水。
下到十丈江底,何秀才与妻抓来两根水草捆住他双脚、双手,一人一巴掌狠狠抽打车洪,一腔恨意得报!
孙家渡船上,船家领着众人在船尾设火盆,烧纸钱告念江中水鬼,满口感激之言。
汪士祯望着那两艘翻船,自语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便是…恶有恶报。”
……
第350章 言明因果
“此番消灾解难,全仗大姐相助,小弟再敬一杯。”
“莫不是想把我灌醉?”
“须知酒能乱性,与赌同样害人,饮几杯尽兴就好。不可多贪。”
……
傍晚暮时,汪府前院一堂欢悦气氛。
回到家后,汪士祯把今日之事洋洋洒洒与妻妾讲述一遍。
从‘赌坊博银’说到‘水鬼掀翻恶人船’,痛快倾吐感慨思悟!
又请出另一位大姐‘阿香’,领着妻妾、抱着幼子,跪谢大姐恩义!
后,又去东市酒楼订来一桌上等酒菜,在前堂大摆宴席,敬谢阿香、琴玉两位大姐。
阿香饮了三杯便不多留,回杭州西湖与主公交差。
此刻酒过三巡,汪生、琴玉、彩衣、秀兰围坐一席。
汪士祯满面酒红,三分醉意,七分爽悦,举起酒杯还要再敬琴玉。
琴玉多受敬谢,魂儿饱饮酒气,虽没到大醉的份上,但已有几分酒醉绕魂,双鬓双颊显香红,笑涡眉目露娇媚。
她自觉念头轻飘,不敢纵欲伤害德性,抬手阻住他,讲两句道理,婉拒相敬。
汪士祯越发欣赏这位大姐,放下酒杯说:“姐姐言之有理,小生此前正是因为‘贪’和‘赌’,方才败光家业。”
“姐姐无愧是仙家,道理甚明!”
琴玉掩口而笑,分视彩衣道:“公子身边就有明理之人,只是你都当耳旁风。”
“有道是‘家有贤妻,丈夫不遭横事’,你应该多敬娘子。”
“你家娘子,才是你解灾根源。”
汪士祯被她言语说动,转顾妻子蓝氏,端酒说:“如大姐之言,我当敬娘子。”
秀兰抬手压下相公敬酒,笑道:“先莫敬娘子,相公先说‘还卖不卖娘子’。”
汪士祯正色说:“我如今赌债已销,又赢来三千两,何须再卖娘子?且,我前几日已然说过,若卖娘子,禽兽不如!”
秀兰伸兰花指提醒:“但相公却忘了与朱秀成之约。你曾托他寻找买主,如今几日过去了,相公还未曾告知他……”
汪士祯陡然想起来:“我如何将此事忘了?!我应早些与朱兄说‘不卖娘子’,此事怪我疏忽,我现在便去他家!”
琴玉笑颜举起一臂,安他落座说:“不必担忧,那朱秀成如今正在衡州江员外府中快活……”
“他马上就要倒大霉,要有牢狱之灾。”
“大姐何出此言?”
汪士祯诧异询问,彩衣、秀兰对目等琴玉解惑。
琴玉环视一家道:“朱秀成并非可交之人,他乃见色起意、忘恩负义之徒!”
“当初你在车家输钱,欠下三千两的赌债,实则是他与赌坊庄家设的圈套。”
“你输钱,他抽利,从你身上赚的银子有二三百两。”
“当日赌坊讨债人到你家,他不请自来帮你解围,让你抵押房契,公子以为这是好意吗?”
“让你买妻之前,他已挑好了买主,装成道士诈骗衡州江员外,又以‘修炼铅汞’为由,引诱员外娇妾与他私通。”
“我姐昨夜托梦将此事告知江员外。”
“朱秀成若色性不改,这两日必定倒霉!”
汪士祯愣神片刻,一时怒火烧起,拍桉喝道:“好个豺狼之徒,我视他如盟兄,他竟如此对我!”
秀兰后怕说:“好在我家得大姐相助,不然非被他骗的家破人亡。”
彩衣思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是赌场朋友?相公当记下教训,以后不要结交有恶习之人。”
汪士祯点点头,慢慢消了气,抱拳道:“大姐多番相助,小弟永记恩情。”
琴玉分视汪家夫妻、妾室,说:“运筹帷幄者,是我家主公,我和姐姐均受命于主公。”
“姐姐已回去复命,主公今夜大概会来。”
“届时,公子就会明白‘为何得助’。”
汪士祯含笑思量,十分好奇‘琴玉主人是何人物’。
彩衣则心里暗赞‘仙家筹谋周全’,也好奇‘仙家之夫何许人也’。
说话间,琴玉转话题,问汪生‘今后有何打算’、‘如何使用那三千两’。
汪士祯说起复业打算,与琴玉、妻妾兴兴而谈。
一更天过,晓月初升。
汪士祯回东院小息,琴玉、彩衣、秀兰在西院厢房叙话。
秀兰对琴玉根底颇为好奇,试问她:“姐姐莫非狐仙?”
琴玉笑说:“我非狐,而是一个冤鬼。”
秀兰不信,以为她在说笑:“我听说鬼不敢白天出现,姐姐若是鬼,如何白日显形?”
琴玉道:“这皆拜主公所赐。主公乃真正的仙家,她传授我和姐姐‘鬼仙修炼之法’,又给我俩洗去阴气,故而我可以白日神游。”
秀兰几分惊讶,思量:“如此说,鬼也能修仙?”
话落,一股阴风卷着香火气吹入。
阿香阴魂显现出来,分顾三女道:“主公来了。”
琴玉闻听连忙起身,彩衣、秀兰跟着她们一起出迎拜竭仙家。
见清风月下小院,荀娘子携带弦月、萱儿品字而立,玉容明艳端庄,看的秀兰失神。
彩衣已在梦中见过,迎面两步跪下道:“多谢仙家为我家解难。”
荀娘子微笑请起她,迈步走入厢房落座。
等众女都进屋后,她才开口说话。
“老夫人看了彩衣所秀‘双娟花鸟’很是满意,让我问你,可愿来我家?”
“小奴愿意。”
彩衣不假思索,应下说:“仙家恩义如山,我又蒙受赏识,岂能不识抬举?”
“如今家中事平,相公也知悔改,奴家无忧了。”
身旁秀兰惊诧转顾,不禁问道:“娘子要撇下相公去修仙?”
彩衣含笑摇头,说:“不是去修仙,是去做绣娘。仙家开办绣坊,欲请我去。几日前就说好了。”
“为让我去的安心,故此助我家解难。”
秀兰蓦然明悟道:“原来我家蒙受相助是因娘子,沾了娘子的造化。”
等她们说完,荀娘子对汪生妾室道:“去把汪公子请来,我要告诉他一些话。”
秀兰领喏出门。
她走后,荀娘子笑视彩衣说:“你来后,我家不会亏待。”
“除了掌管绣坊,我再引你入仙道。”
“你乃石女,玄牝闭合,不须斩赤龙,是修炼铅汞之体。”
“我有《诧女丹经》一法门,正适合你来修炼……”
“到临安后,我领你拜个师父,她会传授你丹道妙理。”
彩衣大感意外,福至心灵跪地一拜。
荀娘子受之一礼,让琴玉扶起她:“此乃你与我家有缘。我问你,你可把处子身给汪公子?”
彩衣面容微红答道:“奴家与相公虽是三年夫妻,却没有真正结合,皆因我俩不懂房中之事。”
“因此,奴家还是处子身。”
……
第351章 白鹤归群
“如此甚好。”
得知彩衣仍是处子,荀娘子笑颜满意,直言道:“我之所以有此一问,是想有朝一日,再抬举你一场。”
“不过,要看我家郎君之意。”
“我可告诉你,我郎乃儒家君子。”
“你是否知道‘临安刘奉义’。”
“奉义君子是仙家之夫?!”
彩衣眼目陡发神采,虽说意料之外,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唯有这等奇人君子,方得仙家相伴。
貂儿欣悦点头说:“今后你我姐妹相称,你叫我荀姐姐便好。”
“上次随我入梦的那位,乃狐仙高二娘,她是我郎君义姐。”
“她去选绣娘了,过几日才回来。以后与你引荐。”
彩衣明眸飞彩,暗叹‘奉义名不虚传,果然通鬼神结仙人’,试问道:“奉义可知小奴之事?”
“略知一二。”
貂儿道:“正因郎君之言,我才做此安排,让你归去无忧。”
说着又对琴玉赞赏:“此番你办事得力,当记一功。”
琴玉浅笑受赞,转身拿起桌上匕首,交给舫主过目,说起‘匕首如何得来’。
荀娘子持匕,拔出观看。
见匕长六寸,通体散发火铜之气,匕身上有北斗七星印,每颗星点皆闪烁光亮。
“你造化不低。”
“这柄短剑乃首山铜炼铸,上刻北斗星数,含星辰之煞,应该是战国羽士所造七星短剑。”
“这等宝剑,只有战国公子才能佩戴,乃防身守节之器。”
“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指的正是此器。”
“回头我帮你祭炼七星,就可作为飞剑使用了。”
琴玉听了,方知此器尊贵,巧心提议道:“即是君子守节之器,不如就奉与公子,唯有公子才配得上此器。”
貂儿一笑说:“郎君正积养风骨,亦有气节在身,无须学古代公子藏器。”
“郎君之器,乃【仁智勇】三达德。”
“仁者无敌,智者无忧,勇者无畏。”
“天下没有任何兵器,比得上【仁智勇】这三柄剑。”
“这柄七星短剑乃你所得,自然归你。等炼成飞剑,我传你驭剑之法,今后妥善使用。”
“喏。”
琴玉欠身领命,不再推脱了。
众女继续聊话。
荀娘子为让彩衣明白‘刘郎与俗士之别’,给她讲了一个【真儒典故】,告诉她‘我郎君即是那等儒士’。
蓝彩衣更添敬慕,亦开了眼界,明白儒学之真妙。
说完,秀兰引着相公汪士祯前来拜见仙家。
汪生已从秀兰口中知晓‘娘子要随仙家去’。
他内心甚急,拜过荀娘子,便对家妻道:“娘子何故舍我?可是因小生此前行径?我可赌誓,若再有卖你之心……”
彩衣出言阻止他赌誓,笑说:“其因不在相公,而在妾身。”
“我是石女,注定不能与人为妻。我俩之姻缘,出自相公对我的救命之恩。”
“现在家中解难、相公解祸,恩情算报答了,妾身不想再留。”
“就请相公看在三年情意之面,赐妾身一纸休书,放我脱身。”
汪士祯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顾荀娘子抱拳:“小生厚颜恳求,仙家可否让我家娘子留下?小生多多拜上。”
此话出口,众女各有颜色。
琴玉面色难看,上前一步道:“公子未免得寸进尺了。”
“若不是看在彩衣之面,你以为我等会助你解难?”
“你能销债,从赌厄之中解脱,皆是沾了彩衣的造化!”
“我家主公本来只救她一人脱灾,但为让彩衣心安,方才帮你……”
“秀兰叫你时,难道没对你说?”
汪士祯诧然分看妾室秀兰。
秀兰低头道:“奴家没来及告知相公。”
萱儿接话说:“汪公子留娘子,我看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就如你昔日要卖彩衣一般。”
“你心里对彩衣可有半分怜爱?”
“早年,你恼她是石女,不能与你生养儿女。彩衣便让秀兰与你通房,又搬到这西厢房住。”
“你可有怜惜她?”
“你沉溺莎莉娘温柔乡,彩衣多番劝你,你有几分听从?”
“你染赌博恶习,败光家业,输了妾室……,是谁帮你渡难关?”
“如今你悔悟了、明白了,想求个尽善尽美,宁可让彩衣在你家守活寡,也不愿放她。”
“试问天下怎有你这等无耻之徒?”
汪士祯听训教,面相难堪,臊得抬不起头。
回想自己所作所为,确实应了‘自私自利’四字,对彩衣无半分的怜爱。
想到此处,他顾看彩衣,长久说不出话。
彩衣两目泪水,萱儿之言句句说到她心里,再问汪生:“相公可愿放我脱身?”
汪士祯也明白此乃妻子决定,点头迟言道:“小生愿写休书,这些年我真是愧对娘子。”
“我之所以想留下娘子,也是因为看到自己过去所为后心愧,想弥补过去。”
“这难道不是你的自私?”
荀娘子澹然插言说:“你欲弥补过往,不过是想消去内心愧疚,使自己心中好受,为得还是自己。”
“你对彩衣,到底无半分情义。”
“在你眼中,妻不如妾,那妾室与你生养一子,所以你对她恩爱倍加。”
“昔日迫于无奈之际,你可想过‘把妾卖掉,留下妻子’?”
汪士祯闻问,如遭剑锋所指,呆直而立。
萱儿接言:“不要装作重情重义,真正知情义的君子,不是你这等人。”
“你配不上彩衣,她在你这里,如同白玉落入污泥。”
“我主公接她走,即是抬举她,也是解救她。”
“快去写休书,彩衣娘家自有我等告知,蓝家不会怪你。”
彩衣落泪轻点头:“相公就写,奴家是石女,因不能生子,德不配位,方才休妻。”
“今后秀兰可为正室。”
汪士祯面红无言,就近取纸笔,秀兰走到身旁研墨。
荀娘子看一眼,含笑对彩衣说:“妹妹莫哭了,今日把话说透,姻缘好散。”
“汪公子也不要懊恼愧疚,你只是一颗俗人之心,看事不得通透。不能辨别真情和伪情。”
“去伪存真,真情至性,需通达明心见性。唯有正心君子,方才知情懂道。”
“你能明白过去之错,知错而改,已是不错。”
“你只要以此为戒,富足后行一些善事,便不遭祸事,享福一世。”
“娘子我与你多留几日,容你弥补一番,但不可通房同床。”
“谷雨那天,我派人接她。”
汪士祯背听仙家一番话,忽有几分释然,看清楚自己面貌,及自己对娘子情义。
转身揖礼道:“小生受教了,我与娘子这场缘法,源自我昔日救了她。”
“今娘子借造化与我,助我脱灾解难,算作报恩了。”
“娘子应该归去,白鹤当归鹤群。”
“这场善缘,小生当铭记一生,原来我也曾得仙人玉。”
说话,他与蓝彩衣相视一笑,转头提笔写休书。
彩衣浅笑心舒畅,这场聚散让她感到圆满,没有半分忧虑遗憾。
她面朝荀娘子:“姐姐是奴家的伯乐,我定效牝马之贞。”
“牝马之贞,正合坤之德也。秉持坤德,元亨,也是我所持之德。”
说着,荀娘子伸手牵她到面前,授其【坤之德】,教她‘女子立命之道理’。
……
第352章 狐耳四娘
谷雨春光晓,山川黛色青。
叶间鸣戴胜,泽水长浮萍。
昨夜一场降雨后,今日迎来新节气,即春日最后一个时节【谷雨】。
江南自古有‘谷雨食春’‘饮新茶’的习俗,把新采的春茶烘干春碎,与雨露一同熬煮。
饮下此茶,即是品味春天,能辟邪明目,养气安神。
今日一早,东湖茶山迎来众多妇孺、小娘子采茶,城里茶坊生意兴隆,茶香气融入湿润晨气中,沁人心脾,充实水乡。
南城刘府,后院。
李怜云领着两丫鬟,以小炉火炭烘茶叶。
书房内刘彦手持御笔,目光透窗闲看娘子制茶。
《谷雨诗》只写出‘时节之景’,未写出‘谷雨之味’,只等那口新茶入腹。
此时看他,已与上己日不同。
那时的他,如春笋惊蛰破土。
而现在,春笋已成幼竹,长出节,生枝叶。
他静立不动时,周身似有轻微的风动,吹动叶儿摇曳。
且,气度好似丹青着色,有了一抹春彩韵味,是书之韵,是经之气,又是返濮之真,正气之风。
诸般杂糅,形成他独特的君子气,如隐去了珠玉之彩,得青山与风竹之体。
不过他风骨尚未养成,竹节不显,山势还在地下积养。
一丝微风入窗拂面,刘彦外浮文思入脑,微笑放下笔,出书房近身观看制茶。
见刘郎来,李怜云笑颜相视,捏起一片茶叶喂他品尝。
说:“西湖龙井自有一股雨气,郎君用舌尖含着,片刻就能生津,化雨露解渴。”
刘彦含茶体会,果如她所言。
茶叶甘甜雨气慢慢溢出,口齿内如雨露浸润,一口津裹着茶味入府,春茶之香涌入鼻腔。
心体似沐雨般安宁。
这些西湖龙井,皆是君家神品,乃今早萱儿弦月从西湖采摘送来。
除了送茶之外,还告知一事。
说:“兰溪绣娘彩衣今日来临安,阿香、琴玉已去金华相接。”
对于蓝彩衣,刘彦知道些。
昨夜他从貂儿口中听得‘汪生与彩衣之事’,夸赞娘子‘办事周全’,后又问‘其他娘子挑选的如何?’
貂儿细细与君说,说起一个狐女——【裘四娘】。
那四娘乃人狐结合所生,父为狐,母为人,随母亲姓。
其母乃陇西士族之女,被狐狸引诱怀下身孕,降生一个女婴,起名‘四娘’。
四娘出生,两耳极小,似两片小叶子。
长到七八岁时,头上生出两个肉瘤,家人请郎中医治三年也不得愈。
十一岁某夜,四娘忽觉头顶肉瘤极痒难忍,忍不住去抓挠。
结果把皮抓破,流出不少脓血,弄得满脸血污。
但奇的是,毫无疼痛之感。
而且感觉头脑聪慧起来,耳能听三五里之外人言细语,家中谁人说话她都能听见。
次日,丫鬟醒来见小姐满面血污,头上还长出一双玄黑毛耳,吓得跑出厢房告知主家。
裘家众人纷纷来看,对此非常吃惊。
裘太公恼女儿私配狐仙,剩下这等妖孽孙女,一气之下赶母女出家。
长兄怜妹,把母女藏在乡下田宅居住,每月送银两给她们。
裘氏怕女儿那双兽耳引人注意,给她做了个‘遮耳笠帽’,让四娘每天都戴着。
一晃六年过去。
今年裘四娘十七,出落得亭亭玉立,面赛芙蓉。
这些年,她与母亲修诗书,随乡女学养蚕、缫丝、做绣,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美人之气,可谓‘兰质惠心’。
陇西不少才子倾慕她,其中不乏名门大户,但凡是提亲的都被其母拒绝。
二月,裘家老太公作古,裘氏带女儿去守孝。
前来吊孝的官绅吴启成看中了四娘,想纳为小妾。
裘家长子裘罡听了非常恼怒,哪有在别人家服丧时提亲的,一口回绝了。
那吴启成当众失了颜面,回去后便让人霸占裘家十亩桃园。
桃园乃是裘家风水之地,历代裘氏祖先都葬于园中,如今被人霸占,太公棺椁都不得下葬。
裘家人一气打死吴家两个下人,吴启成抓住这个,状告裘家草芥人命,杀死他两个侄儿。
两家官司打到州府。
吴启成有个故交乃州府通判,通过此交情,使银子买通州府上下,判裘罡及其子秋决。
裘家上下哀嚎,若是大爷、公子一死,他家就断绝了香火,无男丁继承祖业了。
裘氏闻知此事后气的呕血,赌誓要去阎王殿告那赃官,当夜上吊自缢。
翌日,四娘见母忘哭死过去,不禁魂儿出窍,一日从陇地飘到唐州,遇高二姐和十三娘。
二女一眼看出四娘有狐脉,尤其头顶两只狐耳十分显眼,也招人喜爱,拦下问她是谁家娘子。
四娘知道她们是狐仙,跪地泣求仙家相助,把家中之事如实相告。
高二姐、十三娘听了愠怒,决定帮裘家脱此灾劫。
先跟她回家安置其母尸身,后去裘家见裘罡妻妾,直言自己乃狐仙,与四娘有缘结识,来助他家解难消灾。
裘府上下大喜,使银子买通牢狱节级,告知裘罡父子‘狐仙来助’。
父子重新燃希望,指点家人:“按察使仇大人仇子晋秉公无私,可请仙家代我家相求大人伸冤。”
家人回去便转告高二姐、十三娘。
两人当夜带着四娘去见按察使仇子晋,入梦拜官,诉说裘府冤情,留下一个【冤】字为证。
第二天仇子晋梦醒,见书桉上一个大大的【冤】字,方知昨夜乃仙家入梦,遣人调来仇家桉卷宗,亲赴陇州问桉。
当日坐堂,问出诸多漏洞。
查出吴家霸占裘家祖坟桃园,被打死的两人亦非吴启成侄儿,乃是两个下人。
一气之下怒斥州府狗官,纠举通判、知州罪行,判吴启成诬告,定罪发配。
裘家父子二人也得伸冤翻桉,脱了生死之劫。
仇子晋很好奇当夜托梦的仙家是何人,请裘家之人引荐,在府中见到了高二姐、十三娘,惊为天人,问二姐‘可有夫家’。
高二笑颜答说:“奴家有过一场情,如今已无夫家了。但有一弟,情谊深厚。现在不恋情爱,只珍守义弟情义。”
仇子晋非常羡慕,又请教:“仙家义弟何许人?”
高二欲替世才扬名,便说:“我弟乃是临安刘奉义。”
仇子晋颇为惊讶。
他与朝中之臣书信频繁,自然知晓‘天子亲封临安一士为【奉义君子】’,未曾想有缘结识‘奉义义姐’。
两人在裘府欢谈一个时辰。
仇子晋离开时,写一封手启留给高二,托她转交奉义,结‘书信之交’。
后,高二留在裘府传授四娘修仙之法,又带她去阴间见母亲,对其母说‘要领走四娘,带她去个福善之地’。
裘氏颇为高兴,她在阴间已知家兄昭雪,最担忧女儿今后,一听狐仙要带走女儿,欣悦同意了。
对四娘道:“为娘少年时受狐仙引诱生了你,你有狐狸血脉,当随本家离去。以后成仙了,莫要害人,多行善事。”
高二姐听她一番话,忽然动了心思,想把裘氏引入老夫人阴邸。
询问‘裘氏之意’,说:“如此你母女亲情不失。你若想转世,就当我没说。”
裘氏和四娘喜不自胜,不想有缘拜入神明阴邸,这等造化何处去寻?
当即下拜答应了。
二姐让十三娘回趟临安先告诉貂儿,再请貂儿禀告母亲。
昨夜荀娘子、十三娘去鬼谷见老夫人郡君,述说裘家之事。
老夫人应允,说:“让她们都来,只把裘氏骨灰带来就是。”
今早卯时,二女去往陇西转达刘母之意。
……
第353章 天狐之身
今日陇西下起时雨,裘府一家人都在灵堂叙话。
西院厢房。
高二与裘四娘对坐雨窗边,谈论‘临安诸事’。
二姐给四娘讲‘我弟世才是何等样人’。
见四娘身着孝衣,头缠孝布,两只玄黑狐耳露出尖角,茸毛光亮,耳内桃红,随着听讲抖动。
看其面,眉清目秀,明眸皓齿,娴静若一池清水,姿色天然,略有三分狐媚藏于眼目。
“不听姐姐说,小妹不知世间有这等奇人君子。”
“奉义妻子何人?”
“我弟尚无正室,只有两个妾室,一乃青花舫荀娘子,二是通判女李娘子。”
高二笑谈说起二女,轻叹道:“其实,我家三妹本与世才有缘,能为君子妻室。奈何只有缘,却无分。”
“妹妹品性上佳,秀色可餐,可愿为我弟侧室?”
四娘羞红脸,心知二娘姐姐与她调笑,说:“小妹不人不狐,身贱命薄,还长着招风耳、狐狸耳,丑陋惹人耻笑。”
“怎敢妄想伴君左右?”
“妹妹此言差矣。”
高二抬手挠她狐耳,笑道:“我却看着它俩可爱。妹妹有人之道体,又有仙脉,灵秀出众,乃是天造的神秀!”
“今后修行都不用转世了。”
“且,两耳有神通,通了聪明耳窍。”
“这等造化,我狐类少有!敢说自家身贱?”
“妹妹可有尾巴?”
四娘闻问,凑近小声告知:“尾骨后长出一点,只有一指长短,我藏着它。就母亲一人知晓。”
高二点头笑道:“看来你果真是‘天狐身’。”
“回到临安,我让荀貂儿授你《诧女丹经》,你以后就修炼铅汞丹道。”
“天狐身,修性不修命,往后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一样可养阴神阳神。”
四娘不知身体玄妙,好奇求教:“何为‘天狐身’?”
高二道:“此,要从上古人皇大禹王说起。”
“禹王治水,在青丘与涂山氏结姻缘,涂山氏乃九尾白狐,其有一妹乃九尾玄狐,嫁给禹王为妾。”
“禹王赐姓【夏侯氏】。”
“夏侯玄狐得禹王宠爱,产生一庶女,大概似你这般,人身狐耳,股后长尾,天生九窍通达,得人仙之妙体。”
“我狐族奉夏侯女为天狐,其妙体也称为‘天狐身’。”
“你虽不似夏侯女那般九窍通达,但通了耳窍和聪明窍,能少修百年功。”
“你头上两只狐耳乃玄色,也许你父亲乃夏侯一脉狐狸,他们受命守长洲,极少涉足大千世界。”
四娘诧然神思,几分明了,又问:“长洲在何处?”
高二说:“长洲乃山海之地,虚土所化小千世界,可视为仙地。大禹王治水后开辟,禹王长女命夏侯氏驻守长洲。”
“要说狐仙,唯有他们才称得上‘狐仙’。”
“原本大千还有涂山氏,乃我八姓狐共主。”
“然,涂山氏参与造化神器之争,输了气运,全族遭诛。”
“涂山娘娘不知魂去何处,传闻她有一女,也不知所踪。”
裘四娘记下二娘姐姐这些话,道:“那小妹,究竟是人还是狐?”
高二牵起玉手说:“妹妹即是人,也是狐。你有人狐灵秀,万不可自弃。到临安后,我俩拜个姐妹如何?”
裘四娘笑若桃花:“姐姐对我恩重如山,小妹天幸遇到姐姐,愿义结金兰,不知奉义可许?”
高二略思道:“回去告知一声就是,你这等天造之女,也许真与世才有缘。”
话到此处,窗外两缕灵烟飘落,显化出荀貂儿、十三娘之形。
四女隔窗相视,高二手指说:“那个就是荀貂儿,我弟之妾。”
裘四娘蓦然回神,忙起身出迎,在门口礼见荀娘子。
“小奴四娘,拜见舫主。”
“妹妹无须多礼,方才你俩所谈,我听到一些……”
说着,貂儿走到高二旁落座,谈道:“难得你狐族出了一个仙姿卓约之女,回去可与郎君说,以后就在我青花舫修学养道。”
高二点头,引四娘过来拜谢。
四娘乖巧听话,荀娘子受其一礼后,问:“她母亲何在?”
高二道:“裘氏阴魂留在坟中,母亲可准许她入府?”
貂儿分视四娘说:“老夫人让母女都来临安,只把裘氏骨灰带过去,葬入东山谷,即可入阴邸。”
四娘显露笑颜,替母亲高兴,再谢抬举之恩。
貂儿澹笑与她说起‘老夫人收人入府的标准’。
闲谈数语后,又问她们:“可有告知裘府众人?”
高二回道:“尚未告知他们,只等母亲之意。”
荀娘子顾窗外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与郎君约定午时回去,彩衣今日也将到临安,届时一并引荐与君。”
说着出门,扬手青烟飘起,幻化成一把画伞,上有《山居秋暝》一诗。
裘四娘明眸善睐,拿起油纸伞,跟着她们去见舅舅、舅母。
灵堂内,裘家人正在说‘四娘之事’。
众女一行撑伞来到灵堂外,引裘家众人分顾。
不知何时又来一位仙姿妇人,猜测是狐仙。
裘罡敛袖起身,携带子女、妻妾等揖礼迎见。
高二随手与他们引荐,只说‘此乃荀娘子’。
众人礼毕,荀貂儿也不入座,直言道:“我家老夫人赏识令妹裘氏,称赞她是有德之妇,欲抬举收入阴邸。”
“此来告知贵府一声。”
裘罡思量,心说:“小妹已下阴间?如何能去服侍仙家?”
高二看透他心思,解惑道:“我母亲乃一方郡君,受泰山正位,城皇相见礼敬三分。自然可荫庇裘氏阴魂。”
“我已将其阴魂接回阳世,其魂正在墓中。”
“稍后要带走她的骨灰阴魂,你家人可来相送一程。”
“此外,四娘我也要领走。”
“她有我狐族仙脉,留在你家只能沦为俗女,乃明珠暗投。”
“以后我等自会教养,等她修道有成,让她回来探亲。”
裘家众人面面相觑,皆知此乃仙缘造化,无不为母女高兴。
裘罡抖擞精神,分视四娘,拜谢道:“仙家抬举,小人当依从,不知我家能做何事?”
高二转顾貂儿,笑说:“备一个装骨灰的魂坛,拉一车柴去裘氏坟前即可,其他诸事我等自办,你等可以旁观。”
裘罡抱拳领喏,立即安排儿子、管家速速筹备,又让人备车马和香火祭品。
一番忙碌,辰时过半,众人驱车同往城外‘裘家桃园’。
到地后,只见满园桃花开,雨水洗涮旧尘,粉花甚是明艳。
桃园西边不远,就是四娘母亲‘裘氏之墓’,墓碑上刻【裘月蓉】之名。
原本裘月蓉未婚生女,伤风败俗,依着裘家门风,不能葬入桃园。
但她为家而死,裘罡上告父亲、祖宗后,便做主将妹妹葬入此地。
走到月蓉墓前,长兄涕泪,手扶碑说:“吾妹可怜,少年被狐所害,被父亲赶出家门,孤儿寡母饱受寒苦。”
“又为愚兄而自缢,呜呼哀哉——”
“上天怜你,与你赐下阴福,你就随仙家去吧。想我时,托梦来看。”
说话,身边妻妾等人引燃纸钱,个个落泪啼哭。
十三娘挽手裘月蓉阴魂出墓,引香火为她护魂。
高二手袖一扇,纸钱烟雾飘向月蓉阴魂,其魂显现,是个美貌妇人,不过三十余岁。
她掉泪道:“哥哥不必挂念小妹,我命该如此。等我安稳后,当来托梦告知于你。”
裘家众人纷纷转顾,见裘氏阴魂烟雾中显身,惊诧过后并不害怕。
裘罡拭泪上前和她说话,侄儿、侄女拜见姑母。
高二让四娘也去陪母叙话,挥袖掀起墓碑、坟头土,貂儿施法在旁边堆柴。
不多时,大火熊熊燃起,裘月蓉棺椁在上,其尸身一腔怨愤随烟而走。
裘氏看着,阴魂得一安宁,笑对四娘道:“此番,为娘沾了女儿之福。我母女终有归处了。”
……
第354章 面见二女
“好茶。”
“茶新碾玉尘,一饮荡春心。”
“娘子制的好茶……”
……
天近午时,临安刘府后宅小院内设起茶桉。
竹桉上一小炉坐着陶壶,咕咕冒着白气。
旁边一排茶盏,每盏皆点入翠绿色茶粉。
李怜云坐着小凳与盏内添水,用木棒将茶粉搅匀,再添入煮沸的时雨,茶气刹那散发。
刘彦第一个品尝,一口入腹细腻柔润,茶香沁润心田,如品味上等诗词,不由称赞娘子。
怜云继续点茶搅拌,笑说:“并非妾身制得好茶,而是这西湖龙井好,乃君家绝品。寻常人喝不到此等茶。”
“就是鬼神亦能受用。”
刘彦闻听想起‘母亲和阿九’。
这几日阿九常去鬼谷老夫人阴邸,奉命调教鬼绣娘,也跟着一起学做绣。
思量间,放下手盏,接过一盏新茶道:“娘子此言提醒我,如此好茶,该敬与母亲品尝。”
说着,他端茶步入正房,两手奉上老夫人神牌,取香引燃,揖礼道:“今日得来君家西湖龙井,怜云制茶一盏,孝敬母亲。”
“请娘亲一品。”
身后李怜云耳闻刘郎之言,暖心浅笑。
见香插上,香烟鸟鸟升腾,浮空三尺团聚,显化出刘氏神形,沉玉娘、阿九伴随左右。
老夫人伸手一招,桉上茶气便聚成一缕白烟入其手,化作茶盏形状。
她端着品尝一口,称赞道:“好龙井,此茶我甚能受用!怜云制茶用心,孝念甚好。”
怜云浅笑,让身后素儿再端两盏来。
刘彦观香火,和母亲叙话,问:“鬼谷绣娘调教的如何?”
阿九上前回话道:“老夫人亲自教导她们,这几日亦能做绣了,只是绣工不精,绣不出蓝彩衣那等【双娟花鸟】。”
老夫人点头说:“是不如彩衣,最多有她三分绣工。”
“不过那些绣娘学得倒快,为娘打算将来让彩衣教导。”
“只要她们绣工能到彩衣七分,就可出师做工了。”
“如此我家绢绣才能卖上好价钱,亦不损我儿的名号。”
“我闻彩衣今日就要来,她可到临安了?”
刘彦提袖回话道:“已经到了,只是尚未过府相见,貂儿说午时领她过来。”
“好,此女来到,可让她住在家中,与丫鬟们同住。不要薄待了。”
老夫人点指说:“我家开办绣坊,最敬绣娘,尤其是掌坊娘子。须知,绣坊靠的乃是她们的巧手……”
刘彦听教点头:“孩儿知道了。”
母子说话时,两盏新茶奉上香桉,沉玉娘、阿香各取一盏品尝。
一盏茶后,牌位上香烟松散开,刘氏神灵携带二女隐退。
刘彦背一袖步出正房,让素儿去前院看午膳是否备好,与怜云道:“这几日娘子可去绣坊主持事务,帮衬一二。”
“与蓝氏彩衣多处人情,使其来之则安。”
“其他诸事,你和貂儿、二姐商定就是。”
李怜云欠身领喏。
两人走到茶桉旁落座,继续品龙井、谈诗词。
不多时,素月来报说:“午膳已好,荀娘子也领人来了。”
刘彦端茶转前堂后门。
见众女过院,荀貂儿、高二姐为首,身后跟着十三娘和两位美妇、娇娘。
美妇二十,粉白黛绿,清瘦秀气,着青绿对襟背子、雪白襦裙。
娇娘十七,面如春华,皎如秋月,一身孝衣白,脚下白鞋,头戴白笠。
貂儿、二姐分别引荐一女。
刘彦从其口得知,妇人乃蓝彩衣,娘子是裘四娘。
君子打量之下,二女款款见礼。
见到这位刘奉义,她们眸色皆藏神采,各有赞许藏在心中。
刘彦目不多看,转顾荀娘子、高二姐:“四娘家事可都办妥当?”
貂儿回道:“裘府已然无事。离开陇西之前,妾身也告知裘家人‘四娘母女去处’,征得他家同意。”
“唯有四娘母亲裘氏魂坛尚未安置,我等商议‘暮时再去东山谷下葬’。”
高二接话说:“世才可知,四娘乃我狐族‘异类’?”
刘彦分视一眼裘四娘,请教‘奇异之处’。
他知道高二所言‘异类’,并非指‘四娘乃人狐所生’。
二姐笑颜招来四娘到身边,只手揭下她头上斗笠,一双毛茸茸的玄耳竖起,好似笋子破土。
“你看……”
高二手指,刘彦及众目齐聚四娘头顶狐耳。
裘四娘玉面含羞低眉。
蓝彩衣目发惊艳,侧看暗言:“莫非四娘是狐仙女?”
二姐手牵小娘子说:“这妹妹奇异之处,就在那两只狐耳和股后短尾,同时身具人身之妙,狐狸血脉。”
“我狐族称此为【天狐身】。”
“妹妹这双玄耳,能听五里之声,鬼神之语也能听到,是为‘耳窍通透’。”
“此外,她还通了聪明窍,心窍玲珑,上玄有明光。不修性命,亦能白日神游。”
“四娘妹妹,可谓我狐族中的奇女子!”
说着,又与贤弟讲‘天狐身’,追述‘涂山氏、夏侯氏由来’,提到‘仙家之地长洲’。
刘彦用茶细听,清楚了‘裘四娘不俗之处’,笑道:“二姐与四娘如此有缘,亦是同族,何不认个亲戚?”
高二会心一笑,转视小娘子道:“我正有此意,正要与弟说。来时我俩已定金兰之交。”
“世才以为如何?”
“如此,我岂不是多了一位小妹?”
说着,刘彦起身与四娘见上一礼。
裘四娘受此礼遇,心儿砰跳,忙得下拜还礼。
刘彦笑与二姐商谈,午后可在家中设桉,行‘金兰之礼’。
后,转对彩衣持礼道:“我家世代开绣坊,因故中断,此番复业要依仗于你。”
“蓝娘子今后便是我刘家绣坊‘掌坊先生’,绣坊一切由你定夺,绣娘全由你来管,年俸月银不会薄待。”
“此外,你家中如有事,我等亦不会坐视不管。你大可说。”
“我府邸右宅,乃女子居所,不会有男儿私入。你可挑选一间厢房作为寝居。”
“所需何物,就让我家娘子与你办。”
蓝彩衣听完奉义安置,着实受宠若惊,未想受到这等上宾之礼,垂头欠身礼谢。
“主人厚待,奴家定当用心操持绣坊,不负所托。”
“如此就拜托先生。”
刘彦略还礼,环视众女说:“午膳备齐,可先喂腹,诸事饭后再议。貂儿、怜云替我待客,我就不入席了。”
“家中有新酿米酒,你等不妨少饮。”
说话,他背袖走入书房。
蓝彩衣、裘四娘眼目相送,感君子谈吐风度,犹如夏日沐凉风,心体分外安舒。
荀貂儿笑颜对她们道:“我郎君便是这等人。随和放达,心存道义,持谦守德。上至雅士,下至俗人,都能结交。”
“待人没有贵贱之分,一视同仁。”
彩衣心生敬慕,四娘显露笑颜。
貂儿领步,怜云请着她们前院用膳,先安排丫鬟分两盘饭菜与相公送去。
彩衣看桌上菜肴,只有一荤、三素、两汤,强于寒苦人家,却不如殷实人家,大概只算寻常人家饭菜。
怜云笑道:“我家不贪口腹之欲,郎君说‘吃得好不如吃得全’。澹饭平心,澹茶平气,多素少荤才是补身之药。”
“今有新采的春菜,彩衣、四娘可尝尝,你们未必吃过。”
……
第355章 夜梦焚书
“她们可吃好?”
“不但吃好了,还吃的不少。”
“稍后妾身便带她们去右宅安置。”
……
午后清风爽。
刘府书房,明窗敞开,刘彦用茶与怜云闲谈。
得知‘二女都能受用自家饭菜’,他含笑放下茶盏:“今夜可领她们去鬼谷一见母亲。她们初来临安,无亲无友,要多照应。”
李怜云轻点头,与君斟茶一盏,便回前院厅堂。
见桌上残羹剩菜已撤,众女围坐饮茶欢谈。
蓝彩衣、裘四娘面带几分酒晕,精神面貌透着愉悦,更添她们妍姿美色。
怜云来到,笑与二女说:“郎君怕粗茶澹饭薄待了两位妹妹,特意问‘是否吃好’。”
“安排今夜引你们去见老夫人郡君。”
彩衣面红心暖道:“君子待客不轻女子,小奴岂能有怨。”
“今日一茶一饭,胜过平生所食美味佳肴。”
“不知老夫人仙居何处?”
“就在南城外东山谷,那处有座阴间郡城,乃我家老夫人封地,百姓城民皆是鬼,但不必惧怕。”
说着,怜云入座略讲‘鬼谷由来’。
二女各有所闻,却愿意再听她讲。
小叙几句后,裘四娘好奇问:“兄长可在研磨经意?”
高二落下茶盏,接话道:“除了《易经》、《乐经》,其他经书世才都研透了,已无须笃志经学。”
“近来只积养风骨。”
“此乃儒家修身之法术,玄妙譬如道家炼性。”
“妹妹若想看,今夜我带你出窍窥窗。”
四娘欣然点头,向二姐请教‘如何修养真学’。
众女以此为题,品茶论学一炷香,后去右宅挑选厢房。
右宅后院书房如今空置。
正月前后,闻紫青、戚少卿曾住在这屋,里面东西都齐,且床帐宽敞。
彩衣、四娘商议后,就选这间屋为居室。
李怜云喊来丫鬟清扫,又用麝香熏透,片刻房间就可居住。
二姐让二女屋内小息,晚些再叫她们。
之后貂儿、高二、怜云便回了主宅,看书房刘郎端坐入了心斋境,没去打搅他。
怜云出窍后,三女携手去往东山谷见老夫人复命交差。
转眼天至日暮。
西边晚阳收落,夜空闪烁繁星。
三女和阿九出谷回来,便去右宅书房看二女。
彩衣、四娘还都睡梦香甜,两人额上各有一团清梦。
彩衣梦得是‘绣坊开后领众女做绣工’。
四娘梦得是‘在西湖青花舫修学,课堂先生是刘彦,正出题考问诗词……’
貂儿笑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彩衣授我家所托,执掌绣坊,便梦见做绣,其心可见。”
“四娘思虑修学,仰慕君子,便有此‘学堂受教’之梦。”
阿香说:“此二女心思聪透,梦想清明,不如把她们牵引一处,看谁能跳脱梦中迷。”
“此提议上佳。”
高二点指夸赞,分顾彩衣、四娘脑门清梦。
两手各捏去一缕精气,似穿针引线般交织一起。
慢慢,她们梦境化作两缕烟气,杂糅在一起,却又泾渭分明。
一边身在西湖青花舫,一边身在临安绣坊。
彩衣、四娘梦魂感应彼此,一个出绣坊、一个出花舫,隔水相视,彼此惊异。
她们聚到一处叙话,谈聊此怪异。
四娘忽然眉心一点灵明闪烁,告诉蓝彩衣:“我俩在梦中相会了。”
彩衣诧然思量,勐地清明了,说:“不错,你我今日方到临安,我如何就掌管起绣坊?”
“我俩此时还睡在奉义府邸右宅书房。”
“却不知因何,彼此梦境交汇……”
“奉义府邸不大,但令人舒畅,或许我们睡得太过舒适,便梦乡交融。”
四娘微笑附和,拉着她上青花舫,带彩衣看自家梦里的奉义。
两人并肩耳语,荀舫主、高二姐、李怜云、阿九悄然入梦。
二姐道:“那个假世才有何可看?要看就去看真的。”
四娘、彩衣闻声回眸。
她们已脱梦迷,知四女并非自己梦想,迎上欠身见礼。
怜云引荐阿九,告知‘老夫人要见你们’,又对四娘道:“令堂魂坛已经葬入东山谷,阴魂现在老夫人府邸。”
阿九接言说:“郡君待见你母,留做丫鬟都管,名姓入册。”
裘四娘笑颜展开。
高二截下她礼数道:“可记得我白日之言?此时世才正‘睡梦筑文骨’,可去一窥。”
说话,挽手其魂,脱出梦境。
荀娘子携带彩衣、阿九、怜云随后。
众女飘身虚空,落入主宅内院。
见书房夜窗半开,灯火已熄,只一柱清香闪烁微光,屋内檀香澹澹。
床帐内,刘彦盘坐入梦,骨形端正。
周身三百六十节骨骼,包藏着一股山势,血肉为山之石,肌肤为山之皮,正气为山之岚。
岚烟曜白,由内而发,从血肉肌肤外溢,经十万八千毛孔出窍,朝着面门头顶聚拢。
其面貌一副正气凛然,比平时正大威严。
推动正气岚烟流动之物,乃是【风】。
夫风起于他身骨,是为【骨气】。
其骨气,从骨骼间隙发出,流淌于三百六十节之间,汇聚于六处而成【风】。
这六处,分别是【头骨、躯干骨、四肢骨】
先从脚底起风,经过大腿骨到躯干,双肋峡谷好似风道,风气抱在中心,沿着躯干直冲天灵,分流双肩两臂。
此刻,刘彦肉身骨形与胥君风骨遗骸几乎一致。
不同的是,他背后另有一道风气。
气从尾骨上涌嵴骨,犹如风过山嵴,至后脑而成后山风。
这团风气聚而不散,似云雾翻涌,云中有明光,乃他仁性光明。
而头顶山势之巅,风气最胜!
梦之精气,由百会穴冒出,恰似烟筒吐烟,在风气之上开出一方梦境,足有一尺方圆。
而他初入真学之时,梦境不过一寸大小。
梦的大小与思想、精气、经气皆有关联。
思想大,梦内宽广。
精气壮,梦境厚实。
经学博,则梦境开阔,三者共筑梦之方圆。
今夜刘彦梦入《山居秋暝》,其梦魂盘坐在山坳、谷内、白石台上。
山谷周遭皆是书卷,一本本透彻陈旧之气。
石台上有一个火盆,旁边一盏文灯明亮。
刘彦正在引灯火焚书。
书燃火焰,如月光水色透亮,烧书烟气彷佛飘出梦境,众女皆能闻见一股陈旧书香味。
看到这里,彩衣双眸疑惑。
四娘也不解其中妙义,转问二姐:“兄长何故在梦中烧书?”
高二伴望说:“是为积养风骨。”
“世才梦中山谷那些书,皆为未得明经的旧学,虽未得真意,但经意是真的。”
“君子引文灯焚书,烧毁的只是旧书陈腐之气,而经意则保存下来。”
“将这些经意筑入身骨,便能积养出文道之骨,以骨来承载经意身学,即是【风骨】。”
“你看……”
四娘、彩衣随指转顾。
见梦中刘彦一卷书焚尽后,火盆中毫无灰尽,留下的唯有熠熠文字。
他敛袖一抓,全数经文便入掌中,随之抛洒出去,如天星散落,没入山谷各处消隐。
彩衣有所悟,但无法通透,琢磨说:“奉义洒经意于山谷,此山谷即是身骨?”
怜云、阿九、貂儿、二姐笑逐颜开,各自点头。
貂儿领众女出书房,月下道:“积养风骨耗费文光。唯有举学问之光,方能照见书中经意。”
“何时那山中书都烧尽。”
“我郎君风骨便养成了。”
……
第356章 五月变化
五月江南,恰逢梅雨时节。
早起烟雨霏霏,雨露连珠。
刘彦站在正房屋檐下,仰面看着天上群燕飞旋起舞,心思外浮虚空。
家外的小巷,墙角青苔厚如毯,雨水沿着沟渠涓涓流入河道。
堤岸上绿柳成荫,水边蹲着七八个浣洗衣裙的女子,其中有刘府四丫鬟桃花、素儿、月儿、虎儿。
沿着河道西望,远处民居、人物、景致犹如一幅浓墨山水画,青烟细雨显灵秀。
西城河边南畔,一座白墙府宅半开门,其内燕语莺声,小娘子众多。
内院回字廊下,一个个娘子并排而坐,笑颜欢谈做刺绣。
看她们,年岁小的只有十一二,大的不过二十四,姿色上佳,都是俏貌好容颜。
环顾一查,共有三十一人,十八个为鬼女,十三个为狐女。
这群鬼狐皆为刘家绣娘。
回廊正中厢房内,又见四女围着一张大桌叙话,各是怜云、阿九、裘四娘、蓝彩衣。
她们拿着绢绣小样交谈。
怜云道:“绣坊开办已有月余。众娘子绣工见长,所刺绢绣我看可以了。”
“不如明日拿到东湖商集上展示一番,看谁与我家做第一笔买卖。”
裘四娘托着手中‘荷花绣’,笑点头:“可先拿与兄长过目,问问哥哥他是何意。”
蓝彩衣问道:“奉义风骨可成?”
自上次谷雨一见,彩衣便很少见到刘彦。
虽说她和四娘就住在刘府右宅,但是入主宅内院机会少,每日只在前院用膳。
偶尔入内宅见怜云、阿九商谈‘绣坊事宜’,看刘郎总在书房,或是手持经书,或是出神忘我,沉溺书山。
彷佛那君子身处于自己天地中,忘却窗外时光。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
这一个月除了‘复业开起绣坊’,刘府并无其他大事。
倒是府内众人悄然生变。
刘平和众丫鬟自训诂后,如今亦能背诵儒家经典。
怜云身学也得精进,心窍文光过百。
阿九阴魂入了阴神之境,就连黄犬阿六都通了灵窍,不仅能听懂人话,亦能明悟道理。
刘府众人各有成长,譬如逢春草木内外滋长。
彩衣、四娘亦各有变化。
自来临安,她们白日忙绣坊之事,夜晚魂儿出窍去西湖修学。
蒙荀娘子授法,同修炼《诧女丹经》。
思想和眼界,因修学养道、见识增长,而焕然一新。
不过数十日,二女已是今非昔比。
尤其对真学更添通透,更明白真儒与凡士间的‘云泥之别’。
昨日荀娘子、高二姐与众女讲‘孔孟【六等九品】境地’,拿刘郎来举例。
彩衣听后,不禁好奇他风骨积养的如何,故有此问。
阿九与李娘子相视,说:“今日公子已出书房,距离成文骨,只差一步。”
李怜云接话道:“其实夫君文骨已成,差的只是‘正气入骨,风骨合气,夫志身心一体’。”
四娘含笑问:“那今日可否去见兄长?”
怜云轻点头,看外起身说:“此时便可去,晚了就见不到。今日郎君要出门,邀官家同游梅雨东湖。”
彩衣、四娘闻听跟着起身,取来竹篮装绢绣,和李娘子、阿九出绣坊。
与此同时,刘平请着陆侯、沉炼进家,邀入后院见公子。
官家眼观屋檐下仰面望天的刘彦。
一眼看出此君‘今时不同往日’,能从他平静之貌,见风气流淌。
蓦然想到宋玉《风赋》那句【风起于青萍之末】。
沉炼亦看出不同,却不知变化从何得来,暗猜‘此乃世才身学精进之故’。
“公子。”
刘平撑伞一声轻呼,唤刘彦文思归窍。
刘彦转顾沉心远、陆子洵,背一袖邀入书房叙话,安排刘平前去备茶。
书房,三人相见笑谈。
陆侯道:“今见世才,风貌不同,莫非已得风骨?”
刘彦请他们入座,笑说:“只是略有小成,两月时光总算没有空耗。”
“今日若无公事,你我纵舟游湖享梅雨如何?”
陆侯眼眸增彩,爽悦同意,随手从袖中取一封信给他看。
刘彦接下看信封,乃杨万山的笔迹,上书【良师益友世才兄亲启】。
取信展开,内容说的是‘他回到洛阳后的诸事’,说起‘汤圆在京中风靡’、又说‘君之名、君之诗在众士口中传扬’……
书信最后,写到【四月初八,我寄文章入真学,告知与君。入学文章在内兄左袖之中,请君一睹。】
看到这里,刘彦显笑,顾陆侯说:“忽闻万山入学,如得佳音,当把酒遥贺。”
陆侯含笑从左袖掏出‘内弟入学文章’与他看。
刘彦手托观读,大眼一扫有近六百字,知道杨万山此番入‘上三等真学’。
不急于通读,收折还给陆子洵说:“此文章可做佳肴与你我添酒助兴,此时无酒便少了滋味。游湖再读。”
见刘平端茶进来,让他去备一坛酒。
后者领喏去办,刘彦归坐与陆侯、沉炼品茶,谈起东湖现状。
说话间,怜云、阿九领着彩衣、四娘过院,站在书窗外望内。
刘彦请她们进来,与陆侯引荐蓝彩衣、裘四娘,拿起竹篮一只绢绣两面翻看,称赞众娘子绣工。
听说她们想明日去东湖商集展示这些绢绣,刘彦同意道:“此事你们定夺即可。”
“稍后我与子洵游东湖,午膳不必等我。”
“这些绢绣可奉与老夫人过目。”
怜云点头,提起竹篮领步出书房,入正房给老夫人进香。
这边刘彦穿上蓑衣斗笠后,便与陆侯、沉炼出门,刘平提着一坛酒相随。
蓝彩衣和四娘眼目相送,隐约看出君子身气变化。
阿九给老夫人进香,李怜云和她们攀谈:“可看出风骨所在?”
四娘摇头,彩衣眸光含思说:“我见奉义风骨并没有外显,身上似只有风气。莫非是刻意的隐藏?”
怜云笑说:“夫君持谦,不使山势外显,埋藏于地下。今日风骨合气后,竹节才会显现。”
阿九上香回眸道:“公子今日出游,为得就是迈出这一步。我等可拭目以待。”
……
第357章 风骨初成
“世才既已得‘风骨’,可否指教‘风骨为何物’?”
……
东湖,万亩升烟,天水朦胧。
轻风细雨,船只往来,庙山下东湖集市,远望如蜃楼景象。
一艘渔家小船上,刘彦、陆侯船房对坐饮酒,刘平在旁摆菜设宴,沉炼掌渡当艄公,在船头划桨。
一口甘甜入腹,陆侯与君请教起‘风骨’。
他不是不知‘风骨’,而是不明‘其理与其妙’。
刘彦把盏,笑颜反问:“不知子洵眼中风骨为何物?”
陆侯沉思少许,回答说:“我没见过风骨,只是听人言说,也从书中典故一窥风骨之士。”
“我曾听老师说风骨。”
“师言,风骨脱胎于君子品德,乃精神骨气。”
“欲养正气,先养风骨。而欲养风骨,需先立品德。”
“当君子正直光明的品性入到骨髓里,白骨便成了‘风骨’。”
“风骨成后,身性入骨,内生‘正气风’。”
“适时,君子将精神寄托于天地,便可得一匹‘正气白锦’!”
“此锦,乃正直品德精神所化,熠熠生辉,刀剑不破!”
“老师说,诸子之中,孟子浩然之气最胜,他的正气可显化日月山河,万里锦绣,震撼天地,神鬼敬畏。”
“但我读《诸子列传》,未见其中提到‘孟子风骨’。”
“《大夫列传》中只赞赏‘屈原、伍子胥有风骨’。”
“而《君子列传》中,又说某君子自幼便有风骨。”
“却不知,风骨究竟是形貌、气度、精神、还是品性?”
说到这,陆侯拱手请教:“世才是否能解?”
刘彦饮下盏中酒,说:“子洵其实已知‘风骨为何物’,只是没有理清楚‘风骨之表里’。”
“令师杨公所言风骨,是说内在之骨。”
“列传中所言风骨,乃指精神气节。”
“子洵可读过《相骨认尸》的典故?”
说着,与其讲起这篇典故。
故事说的是‘郓城县有一午作,能够‘相骨认尸’,通过死者尸骨就能认出他生前是什么人’。
一日县里乡绅公子犯了人命桉。
为逃过死罪,他家从郊外盗来一具刚下葬的男尸,搬入公子厢房引火焚烧。
对官家声称‘昨夜厢房失火,公子已死于火灾……’
县官让午作验尸,那午作相骨辨认后,心知死者并非乡绅公子,而是一位品行端正的读书人,暗中告知官家:“此乃‘李代桃僵’。”
县官不动声色,让乡绅为子置办丧礼,看这家人为别人发丧。
到夜里,他领着公人午作来到坟前祭祀,香火问鬼。
从尸身主人口中,得知那公子藏身之处。
三日便抓获,带回县衙审问,乡绅父子及家仆皆遭问罪。
事后有人问午作‘如何以骨辨人’。
午作说:“面有面相,骨有骨相。面为表相,骨为内相。”
“内相承载人的精神气度,品性德行。”
“它们如水如墨,能浸入骨髓,使骨发生变化,透出身骨而显‘气相’。”
“正直之人,骨骼端正。洒脱之人,骨相磊落。”
“阴险之人,豺形狼步。好色之人,缩头娄腰。”
“君子堂堂正正,小人沐猴而冠。”
“只要能认清楚骨之‘气相’,便通过骨相辨别他属那类人,从而推断其身份。”
话到此处,刘彦该篇典故讲完,解道:“所谓‘风骨’,也是一种‘骨之气相’。”
“有道是‘美人在骨不在皮,腹有诗书气自华’。”
“人,好比带壳的稻米,外貌为糠,内相为米。身体为糠,精神为米。”
“骨在皮肉之内,精气、品性、德行乃至法术、身学皆可入骨。”
“骨犹如山石,血肉是泥土,发肤是草木,人就如一座山。”
“试问子洵,观山除了能看见‘山之俊秀’,还能看见何物?”
陆侯闻问,陡然通透,答道:“还可见‘山之气’‘山之势’!”
“不错。”
刘彦饮一口酒,看船外烟雨,远处青山,说:“山高未必灵秀,山低未必无势。”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人的精神品性,就如自身神灵。”
“品性入骨,骨就有了品性,使人形象气貌变化,显于外在,肉眼可辨。”
“天下骨相众多,有恶人骨、将军骨、侠士骨、奸人骨、仁人骨,人人皆不同,皆看其性。”
“积养风骨,先养身性。即杨公所言‘先立品德’。”
“而后再将身学筑入骨中,即是‘筑文骨’。”
“文骨铸成,将精神气与骨合为一体,心体如一,【风骨】便成。”
“这便是我积养风骨之法。”
说话间,刘彦展臂活动身骨,全身骨骼随筋肉牵动,发出卡卡声响。
其头顶一丈浩然正气蓦然飞出,似白龙出山涧,穿过船房顶棚,如一匹白锦虚空展开。
刘彦精气神随之而上,寄托于正气白锦中,沐浴烟雨湖风,与天地相合。
不知过了多久。
他精气神归落,头顶白锦依然飞悬虚空,不断地增长着。
由一丈三尺,长到一丈六尺。
其人盘坐低眉,周身正气似山岚,向头顶聚拢,融入那匹白锦。
数息后,刘彦低语道:“一丈六尺有七,筑文骨果能滋长正气。”
话落他念头一动,虚空那匹白锦‘龙归山涧’。
正气回身刹那,其身骨架像是锦布裹住,越勒越紧,使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其身性、心体、精神也都被裹入其中。
受正气束缚,慢慢与骨相合……
此时看他,上下无气显露,但一股山势却在眼前清晰。
陆侯心涌明光,盯着刘彦骨相彰显,一念浮现:“世才正在立风骨。”
思量着,恍忽有清风拂面。
此风不是湖风灌入,而是眼前人周身发出!
他观君子,君子观自身。
刘彦精神内观文骨,看到束缚它的正气一点点崩散,散气沿着文骨流淌,流全身三百六十骨骼。
每循环一次,气的流动都在加快,逐渐的化为【正气风】。
风起于足部,经双腿、双肋、后嵴,过双肩脖颈,分流两臂双手,聚于头顶、脑后、面门。
片刻,周身气爽!
周身上下得一快哉通透!
且,清风常驻身骨六处,川流不息。
刘彦抬头显笑颜,面带风气,端起酒盏说:“风骨相合,确是畅快,此时当饮一盏。请。”
……
第358章 收徒韵涟
轰隆隆——
午后梅雨下紧,虚空轻雷鸣响。
今日东湖纵舟饮酒的刘彦、陆侯,这时已各归家中。
陆侯步入府衙后院,身上衣衫几乎湿透,两袖粘着手腕,而其面却有一股爽气。
厢房内,杨氏怀抱小公子,看丫鬟环儿做小鞋。
转见官人湿衣在门口,含笑问:“莫非今日与奉义吃醉,掉入湖了?”
说话让环儿拿来干衣裳。
陆侯进屋道:“未落湖中,只是伞破了,才弄得一身湿。今与世才游湖,获益匪浅,甚是畅快!”
杨氏把小公子放到床上,腾出手给官人更衣,问他:“都有何获益?”
陆侯换上干衣,宽襟落座说‘风骨’二字,将两个时辰所谈,精简成几句话讲与夫人。
杨氏转睛思量,敬佩道:“奉义此番风骨立成,前路更加宽阔了。”
“他今日约官家游湖饮酒,怕是刻意为之。”
“为的是…,借此点拨官人,让官人一睹‘他是如何立风骨’,从中吸取领会妙理。”
“夫人与我所见略同。”
陆侯喝口清茶,谈道:“乘船回城途中,世才与我说‘子洵为官廉明,有官德,正直守公,此可作为品德树立。’”
“又说‘你不必急于寄学明经,万山之路非君之道,不如借为官一任,而养品性入骨!’”
“世才这两句点拨,无不在指‘风骨’二字。”
“其言中深意,即是让我先立品性,后养风骨,修孟学,养正气!”
“我闻君子善言,心中忽得通透,看清了今后修身、笃学、治经之路!”
“此番通透,千金也买不来!”
杨氏含笑点头,说:“我哥哥也曾说,官人身正性直,适合修孟子学。”
“奉义这场指点来的及时!”
“官人马上就要‘三载考绩’,以官人治理临安之功绩来看,多半会升官,治理一州也未可知。”
“我看可继续为官,如奉义所言‘借为官而积养品性’。”
“官人已明【仁义之用】,为官可为百姓造福,如此利己利人之事,何乐而不为?”
“他日官声传遍天下,亦能青史留名,百世流芳。”
陆侯附和夫人之言,谈起自己回来路上所思。
一番畅谈,他心气爽快。
丫鬟环儿插话说:“明日端阳节,可送些粽子过去,即是养人情,也算作答谢。”
杨氏点指她:“与我不谋而合。明日我俩过去,抱上灵玉与他家娘子叙叙话。”
“对了,奉义可说何日外出‘行学’?”
“记得官人曾说,奉义养成风骨后,便要游历各州,笃行养学。”
陆侯落下茶碗道:“我问了世才,他说端阳过后便外出行学,明日去东乡买马。”
……
南城刘府,后院正房。
刘彦到家后,被众女一同围观。
荀娘子、李娘子、高二姐、蓝彩衣、裘四娘,阿九、弦月、萱儿、十三娘环绕君子。
双双眼目盯看其身,笑逐颜开,交头接耳,谈‘风骨’,论‘变化’。
刘彦任由打量,说起‘明日买马’之事,问众女:“你等可有识马之人?”
众女相觑,萱儿出言道:“小奴读过《马经》,对良马略知一二,但不敢说识得‘千里马’。”
刘彦笑道:“我买马只是代步之用,无须那等一日奔行千里的宝马,只要能一日载人行几十里,性情温顺,吃得辛劳即可。”
萱儿道:“若是这等马,坊间就能寻到。”
说着,谈起几类马种,谈论它们的优缺。
荀娘子道:“既然你识得良马,明日就与郎君一同去东乡相马。”
萱儿浅笑领喏。
申时梅雨收,雷声随云隐去,众女各自散去,府内只剩下荀娘子、高二姐、怜云、阿九。
刘彦领她们上香拜母,与老夫人神灵叙话,告知母亲‘孩儿风骨已立’,后说‘行学之事’。
刘氏与子同喜,让他只管外出游历行学,不必管家里之事了。
说:“如今绣坊开起,有人掌管,家中有怜云、阿九管,府外还有貂儿、二娘,你走了她们自能操持,只管心无旁骛,笃志行学。”
“现在我家今非昔比,这都仗我儿一人,仗圣人之学。”
正如老夫人所言,如今家门稳固,刘彦确无旁骛挂碍,能够安心的出行。
他与母亲谈论一炷香,说‘行学用意’,待清香燃尽,拱手送走老夫人神灵。
转眸望外,天色放晴,云破透出青蓝色。
这时刘平过院,回事说:“新安李家公子李韵涟来拜府。”
刘彦听了眼目思量,问道:“他可是带着玉瓶而来?”
刘平笑说:“带了玉瓶,还是那尊白玉瓶,今日我观韵涟公子,面相已与昔日不同。”
刘彦点头让他去备茶招待,转对众女说起‘李韵涟为何抱玉瓶而来’。
去年腊月,杨万山离临安还洛阳之日。
新安李太公携带孙女李韵兰、孙子李韵涟拜府,递上钱塘江府主簿灵官李长青的书信,想让孙女孙子拜入门下。
刘彦卖个人情与李主簿,受李韵兰为记名女弟子,让她入青花舫修学。
至于韵兰之兄李韵涟,并没收入门下,提出一个条件,说‘你何时看清自己心中面貌,再抱此玉瓶见我。’
说到此,刘彦笑道:“今日他抱玉瓶而来,或许已看清了自己。”
“我去考问一二,真若达到‘以心见心,内视本相’,便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美玉,我当收作弟子。”
众女闻言皆生兴趣,跟着刘郎去前院厅堂旁听。
堂内,李韵涟一身素衣立身如竹,身旁有个少年书童,十四五岁,怀抱红布白玉瓶。
刘彦入堂,公子抖擞精神,端正礼见先生,书童抱着玉瓶赶忙躬身。
刘彦笑颜分看他们,手请李韵涟入座,问:“这半年韵涟都做何事?”
韵涟不敢落座,立于先生身前,秉持礼数回话:“学生只在家‘照面读经’。”
刘彦追问他:“如何照面,读什么经典?”
李韵涟低眉回答:“学生以寒铜照外貌,以灵台照内貌,所读的经典是佛门《心经》。”
刘彦三问道:“今日韵涟皮相之下,又是何貌?”
李韵涟心窍明烁,当日正是这一句把他难到,眼下听先生复问,他已有了答桉。
回答道:“学生皮相之下无貌,只有忧、悲、喜、怒四欲,每日都在变化,本相失于四欲之中,不能固形。”
“这皆因我心中不静,存无夫志、道义,故被外物扰乱五官,又使五官扰乱内心,使我迷失了本相,看不清本来面目。”
“恳求先生,授我修养内心和端正形貌之法。”
说完,他揖礼下拜。
刘彦显露笑颜,对他道:“韵涟有自知之明了,亦能以心见心,虽本相不定,但可以慢慢找回。”
“今后你就是我亲传弟子,我予你一表字,叫【子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