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倩女诉苦
“鬼…鬼鬼……”
“果真有鬼!”
高李两位公子屁股跌坐,又听鬼笑,更是惊恐,手里灯笼都打翻熄灭。
刘彦走去搀扶他们,平儿打帮手,马育才僵硬着脖子看坟前漂浮的灯笼,还没回过神。
“二兄勿惊,打灯这位是此地的阎婆,与阿香姑娘为邻,她好意为我等引路,没有坏心。”
“就是嘛。”
阎氏鬼婆挑灯走近道:“老婆子我一无歹意,二没坏心。此番只为给公子带路指门儿,两位公子知书达礼,何必怕我个老婆子?”
高正李思闻言相视,在刘氏主仆搀扶下壮起胆子,手脚依旧哆嗦。
等他们情绪稳定些,刘彦转向马育才,笑赞:“马兄果有胆识。”
马育才浑身抖擞,回神拱手说:“刘兄的话让小弟实在羞愧。我虽无他们那般大喊大叫,但也怕的说不出话。”
“若非有兄长在此镇场面,小弟只怕站不住脚。”
刘彦拍他肩膀说:“阎婆生前也是人。人皆有一死,死后一样,我看不必见鬼如见猛兽。比起虎豹豺狼,鬼起码讲道理。”
“对嘛,刘公子说的通透,难怪阿香妹子如此敬重公子。”
说话间,阎氏鬼婆竟显出一些形影,肉眼可见面容。
马育才直勾勾的打量,似曾相识,不禁问:“婆婆生前可住在城中?”
阎鬼婆笑说:“公子好眼力。奴家生前是张员外家的婆子,有一次老奴做错事,被主家埋怨两句,一时想不开自尽了。”
“夫人待我不薄,给老奴置办棺材坟地,叫婆子我死后有个安身处。”
“公子可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晚辈失礼!”
经她提点,马育才想起一些事,赶忙抱拳行礼,惧怕一扫而空。
阎鬼婆笑嘻嘻还个‘万福’,把灯笼递给平儿说句‘公子们且聊着,我进她家看看’,便没了踪影。
高李二人携手,探一眼阿香墓碑,问马育才:“如何认识鬼婆。”
马育才扬手整衣,对众人讲:“她说的张家,便是我岳丈家。我父与岳丈有通家之好,我小时常跑去岳丈家玩耍,自然认识阎妈。”
“刚才只听说话辨认不出,看见相貌才觉得眼熟。”
李思捡起灯笼:“育才也看见她了?我方才惊吓之中瞧见点身形。为何一开始看不见鬼婆?”
高正拍打尘土接话:“鬼不能白天显形,你看现在几时了?”
众人齐看西方,夕阳余晖已经消散,北边明月升空,大概是酉时末了。
平儿问:“那前夜我和公子为何见不到阿香?”
“是因妾身不敢显身相见,惶恐容貌凄惨,惊吓到公子。”
一句女子应答随风入耳。
众人寻声,见阿香墓碑前显现一女,亭亭玉立,貌秀端庄,身着轻纱云衣,乃死前舞姬的打扮。
清冷的面貌别有风情,‘倩女幽魂’四字用到她身上倒是贴切。
阎氏鬼婆挽手笑说:“今夜不同了,阿香妹子洗去蓬头垢面,为见公子特意打扮回原貌。诸位瞧着是否入眼?”
高李各个点头,马育才赞说:“娘子美貌沁人,纵有些鬼相,不失以往风采。”
“公子夸赞。”阿香低眉浅笑,与他们道个‘万福’,眼望刘公子问:“公子今夜来此,可是为昨夜之事?”
刘彦点头道:“正为此事。昨夜小生睡的实,没听见有人叫我。早晨才听掌柜说起此事。不知阿香娘子因何夜入城中,找寻小生?”
阿香与鬼婆对一眼,回答道:“昨夜找寻公子的女鬼,并非妾身,而是我结义小妹。冲撞了公子,万望恕罪。”
众人面面相觑。
马育才好奇:“娘子义妹找世才作甚?她为何假借你的名义?”
阿香一丝愁容,沉吟说:“我妹想求助刘公子写一纸状书,递上城隍庙。她怕公子不熟,不肯相见,才假借妾身名义。”
“此事妾身不该同意,可我妹祸事将临,这荒郊村野又没人能代笔写状子,只好斗胆一试。”
“我闻公子有还阳之造化,前日旁观君子,见君道理通达,心怀广大,不同寻常读书人,故而与义妹相商,厚颜相求公子。”
“昨夜她无功而返,回来大哭一场,怨自己福薄不得贵人帮助。”
“不想,公子为此事特意寻来,妾身真是受宠若惊。”
说着又是一礼,对鬼婆说:“劳烦姐姐请我妹出来面见公子,小妹谢了。”
“自家姐妹说什么谢,我去了。”
阎鬼婆一晃身影跑出二丈。
刘彦放下背负的祭品就地而坐,请她说说背后之事,想写什么状子,又状告何人?
马育才等人照着学样,各自宽心落座坟边。
阿香福至心灵,陪坐回答所问,先讲义妹的身世,后说写状告谁。
“义妹名叫琴玉,和我一样出自风尘。她生前是开封府万花楼的红倌人,十八那年遇到一位徐州恩客,他相中我妹,赎回家养做外宅。”
“不想只安稳两年,一日恩客外出经商,家中大奶奶趁机发难,栽赃我妹偷窃,又叫丫鬟作伪证,押送官府当堂打死!”
“我妹含冤而死,尸身被抛荒野,连一副棺材也没有……”
“好在她那恩客念及旧情,回来后收拾我妹尸骨,给她在山岗下立个坟头。”
“我俩因此结缘……”
“上月中秋,城隍爷办灯会,我俩跑去赏灯,不料庙里鬼差都头相中我妹,要娶她当十六小妾。”
“我妹奈何不得他,只能含恨忍着。”
“那鬼都头将婚期定在重阳节后,也就这两日前来迎娶。”
“我俩欲告到城隍处,可把门的鬼差皂吏,皆是那鬼头熟人,不容我们进入庙。”
“这半月来,我姐妹求助众多公子客商,他们无人敢相助。”
“妾身乞请公子代写一书送入城隍庙,让城隍爷约束手下,莫违背了天道。”
话到此处,她跪在面前,低头垂泪。
刘彦一言未发。
马育才义愤填膺大骂城隍治下不严。
左右高正李思亦显气愤,叫嚷鬼头可恨,声称告上天去,拿了城隍官职,打杀那些鬼卒。
阿香闻听惶恐道:“此事不能告上天,诸位公子一告,连城隍爷都要记恨我俩,甚至牵连三位公子遭受报复。”
“妾身只求公子写一书状子送上。”
“姐姐……”
彼时,东边飘来话音。
见阎婆子手挽一倩女行来。
……
第32章 香火鬼钱
“妹妹快来,这便是刘公子……”
听义妹呼唤,阿香转头接引,为她引荐主客。
这琴玉娘子美貌玲珑,瘦脸、薄唇、杏目、柳眉,有几分天生风流,颇有黛玉之姿。
“公子万福。”
“不必多礼,昨夜我睡得沉,没听见娘子叫我。”
说着刘彦与她介绍马育才三人,三人各自礼见。
礼毕后,人鬼席地而坐。
刘彦说:“令姐已把事情原委告知小生,我愿为你写状子,只是一些细节需要商谈。不知你是想退掉婚事,还是想状告鬼头罪行?”
两姐妹相视,琴玉低头道:“小奴只想退掉婚事,不敢告他的罪行。”
“这是为何?”马育才凝眉不解说:“城隍庙有此恶鬼,应该治其罪行,以儆效尤。不然他转头欺辱他人,岂不要为害一方?”
高正握拳道:“娘子无需怕他,我等为你联名上告,不把他打杀也要拿掉官职,以免其仗势欺鬼。”
“不可。”阿香急忙插话,压声看四方:“诸位公子有所不知。那鬼头名叫赵申,生前便是无赖,奸污他人妻子,又使钱贿赂官家免罪。”
“有江湖侠士气愤不过,将其城外截杀。”
“他死后,纠结一众游魂占山劫道,恐吓过路客商烧纸钱,三年攒下数万贯香火。”
“后赵申贿赂城隍庙主簿,混个鬼差都头,庙中上下除了城隍老爷、判官主笔,其他皆为此鬼所用。”
“公子就算告他罪行,也罪不至死。他恼羞报复,会牵连诸位公子。”
李思道:“就没人奈何他了?小小鬼都头无法无天,还说什么神目如电!”
阎鬼婆一声叹气:“人世何尝不是如此?除非把他们一窝除尽,方能免去后患。”
刘彦旁听谈论,岔开话题说:“我们来时带了些香蜡纸马,准备‘先礼后兵’。”
“不想二位娘子皆貌美心善,相处起来与人无异。我看就无须用‘兵’了,只以礼相待。”
“不知这些祭品合不合用?”
阿香、琴玉欣悦对视,温婉低头。
鬼婆怕她们拒收,笑容堆垒,连说:“合用合用,香蜡我们吃得,纸钱能花得,便是酒菜也可闻闻味,一饱口腹。”
“我两位妹子脸皮薄,奴家代为谢过四位公子。”
“不用谢。阎妈带路有功,理应有你一份!”
马育才爽快厚赐,喜得阎氏作揖答谢,两姐妹含笑行礼。
众人照着三鬼教的办法,就地围个祭圈,圈外摆上鸡鸭等贡品,又设米碗香烛……
焚烧纸钱时,还要指名道姓给谁,不然钱烧了就随风刮走,被游魂野鬼捞了去,到不了她们手里。
刘彦等人很新奇,各拿纸钱念告烧给她们。
三鬼得五人香火祭祀,人人焕发神采,魂体都发亮。
烧完纸钱,阎氏鬼婆乐得合不拢嘴,直勾勾的看着身前空处,仿佛那里有一堆元宝铜钱。
阿香、琴玉和她神采差不多。
马育才问:“阎妈可是收到钱了?”
“收到收到了!”阎鬼婆乐呵道:“四位公子厚赐香火,够我们使用两三年哩!”
高正追问:“这鬼钱你们如何使用?”
琴玉回答:“自然是拿钱买吃穿之物。四位公子有所不知,鬼与人一样也要吃喝,不吃不喝会饿死。那时便是魂飞魄散,转世都不能。”
“你们去哪里买东西?”平儿转着眼珠不解:“谁家会收鬼钱?”
阿香说道:“各州各地皆有城隍庙,有城隍的地方便有鬼市,鬼市上有卖东西。诸如饭菜酒肉,衣服鞋帽等等,凡间有的,那里都有。”
“所有东西皆是神明香火幻化,我们钱财落到他们手中,便化作香火供奉上神。如此往复,取之不尽。”
“是哩。”琴玉笑说:“不光能买东西,还能买马和人畜。有些游魂吃不上饭,就要卖身为奴。今日公子烧来的钱,够卖两百鬼奴。”
马育才眼明问:“人能否收养鬼奴?可否买回家中?”
“能!”鬼婆回答:“只是买回去没多大用,与其共枕,只会折损阳寿。除非有炼鬼之法、养鬼之术,否则买来无用。”
马育才收了想法。
刘彦提酒壶倒上三杯说:“既然贡品都可以享用,那么婆婆两位娘子就别客气。小生先敬上一杯。”
“公子折煞老奴了,奴家怎敢吃公子的敬酒。”阎婆子合手给他作揖。
“婆婆不必多礼。”
刘彦笑说举杯挥洒。
一连三杯后,见三鬼手中各持一酒盅,果然敬了过去。
阎氏、阿香、琴玉不再推却,一饮而尽。
马育才三人照模学样,各自敬酒三杯,吃得三鬼容光焕发,显出些许醉态。
“真是好酒,诸位公子也吃,这些鸡鸭我们闻闻味就算吃到嘴,剩下的可不能糟践了。”
鬼婆笑说指地上贡品。
众人明白意思,你撕鸡腿我撕肉,陪她们同吃同喝。虽人鬼有别,气氛却欢悦融洽。
几杯酒下肚,马高李三人胆气雄壮,把鬼字忘得一干二净,只把幽魂作佳人,把鬼婆当人婆。
只有刘彦人鬼分明,心窍灵光闪烁不停。
他看酒菜已经享用,环顾四周有感窥视,便说:“独乐不如众乐,麻烦婆婆把宴席给观者送去。”
“咦!”琴玉瞪眼惊奇:“公子看得见其他鬼魂?”
这话引得平儿、马育才等人四顾。
刘彦说:“小生看不到他们,只是有所感应和猜想。这些酒菜我们吃不完,不妨分与诸位共享。”
话落四野响动,众鬼无不答谢。
“谢公子厚赐。”
“好了,休要叫嚷,今日都有口福,老婆子给你们送去。”
阎氏鬼婆大袖一卷,两手朝天举起,似乎托着重物离开,但看这边酒菜还在。
阿香解说:“姐姐她已把饭菜酒气搬走,剩下都是鬼不能吃的,但人能食用。今日他们吃得饱饭,皆仗诸位公子。”
“不算什么。”马育才豪放道:“今夜我等算开了眼界。才知鬼不可怕,可怕的是恶人恶鬼。世才兄胆略高过我等,二位娘子之事,你来定夺如何?”
刘彦思量着看众目:“三位想除之后快,两位娘子欲息事宁人,各有考虑也都对。我看不妨综合起来,先照娘子说的,写个‘求情书’给城隍。”
“请他约束下属,命那鬼头不再搅扰琴玉娘子。”
“之后我还有打算,但现在不说,以防泄露。”
“诸位意下如何?”
二女三男点头,皆以他为主帅。
这时吃宴众鬼里,不知谁喊一句:“赵都头来了!”
马高李三人心惊顾看,阿香琴玉颜面失色。
鬼婆匆忙跑来道:“如何是好,他们抬花轿迎亲哩!”
……
第33章 鬼头迎亲
“看!果然来了”
“城隍家的恶奴着实不少,今夜他们胆敢动武,我等只管保护公子周全。”
“先莫动,看他们如何分说。”
松林岗上,王家众奴以瘦翁阿大为首,瞭望山下的迎亲队伍。
大概十多个鬼众,前头四鬼吹乐敲锣,中间八鬼抬轿唱喝,后边是五个皂吏差人,皆是城隍庙里鬼卒。
他们形貌各异,各姓赵、范、吴、钟、黄,依次排行大哥、二哥、三弟……
为首者便是鬼都头赵申。
看他头插红花,膀大腰圆身,脸上髯须炸开,横眉立目面相善。
范吴钟黄四鬼围着都头大哥阿谀奉承。
他颇为受用,粗声道:“兄弟们跟着我,往后享受不尽。那琴玉娘子我受用几日,也叫你等爽快爽快。”
“嘿嘿,我等今后就依仗大哥了。多谢大哥。”
吴三鬼嬉皮笑脸抱拳,其他吵吵表忠心。
赵都头大笑,忽然提鼻子一嗅,从风中闻到一股香火饭味……
他眺望前方坟岗,瞧不清谁在摆宴待客。不敢贸然过去。
“前面有酒菜香气。老二你带兄弟们去探一探,看是不是有生人在祭坟,将其赶了出走。莫让他们冲撞婚事。”
“得令,兄弟们走也。”
范二鬼受命,呼喊兄弟结伴。
眨眼四鬼行出十丈,来到酒席宴前,见一群本地游魂聚众吃宴,当即喝问:“谁设的酒宴,人在何处?”
众鬼惧怕官威,一老鬼哆嗦手指阿香坟头说:“饭菜是那边公子所赠,他们今日来祭阿香妹子。”
“阿香?一介娼妇怎有人祭她?莫非又干起以前的勾当了?”
范老二自说自话,领兄弟往那边去了。
马育才等人有感众鬼驱阴风过来,心头暗压恐惧,勉强镇定住。
阿香、琴玉相视一眼照计做戏,各自举杯软语依靠刘彦,把他夹在当中,作态风流敬酒。
“小奴敬公子一杯。”
“公子先喝我这杯。”
“好,美人敬酒不可不饮,你们的酒我都喝。”
刘彦接杯挑拨美人玉面,神色跟青楼常客一样,调笑二女道:“今夜阎妈妈做媒,幸与二位娘子结缘,方知鬼魅之中也有佳人。”
“我看今夜良宵甚美,不如与我效仿‘庄王神女’,巫山行雨一场怎样?”
“公子怜爱,小奴安敢不从,只怕自身鬼气重,伤了公子阳气……”
琴玉投怀送抱,埋头暗笑,却有几分动容。
阿香看妹妹憋笑,矜持说:“虽是妈妈做媒,可我姐妹生前都是清倌人,况且人鬼有别……”
“嗯?”马育才瞪眼撂杯,转问阎氏:“老鬼婆,我等来时你是怎么说的?说到时百般依从?现在又故作清高?信不信明日遣来家将,把你等刨坟挫骨扬灰!”
“收了我们的纸钱,便要老老实实服侍。敢多说个不字,连你骨灰一并扬了!”
高正、李思帮腔助威。
平儿一脚踢翻米碗,指着阎氏鼻子训斥:“我公子说什么听什么,不然没你们好果子吃。莫说是鬼,便是狐仙我公子都不惧。”
“想当年,我公子游玩广平府,见狐仙开娼院,一掷千金玩了五天六夜,她们谁敢不从?”
“公子,公子息怒!小奴依从就是,万望可怜我们,莫要拆家扬骨。”
琴玉央求,泪眼相视。
刘彦暗赞演技,挑去娘子眼角泪珠,转看阿香:“琴玉娘子已经应从,你可从我?”
阿香低头垂泪,只做一言不发。
慌得阎氏鬼婆在她脑后抽打,跪在面前赔不是,求公子恕罪。
后说:“公子等着,奴家去弄个草窝,地上有衬的,行乐也舒坦。”
说话她麻利起身,一回头看到两丈外呆站的范、吴、钟、黄四鬼卒。
刚才四鬼已近丈内,只听四个书生怒斥鬼婆,扬言要掘坟洒灰,惶恐自己被迁怒。
又听到书童讲‘公子不惧鬼神,曾嫖狐家娼院’,更不敢过去得罪。
他们却不知,这一切都是众人商量好的计策。
由刘马高李假意扮成四个浪荡子,阎婆子来当媒人,二女回归风尘,把这场会面装饰成‘坟头吃花酒,狂生夜嫖鬼。’
以此应对他们盘问,以免鬼头发觉不对,当场发难抓鬼打人。
阎婆子暗下察言观色,看他们鬼貌露怯,心说:“果然中计。刘公子真是好计谋,应了他说的那句‘你凶我更凶,神鬼怕恶人’。”
“哎呦,奴家眼拙,只顾这边待客,没看见四位官人。”
四鬼相视,范二把阎氏唤到一旁,问:“你等这是作甚,他们是什么人?”
阎氏瞟一眼身后,满面堆笑说:“这四位是李公子、刘公子、马公子、高公子,诸位公子相中我家两位妹子,今夜备下千金,来吃酒耍闹……”
“耍闹?”吴老三嗤道:“你婆子好手段,敢在这荒山野地开起暗娼,连我大哥十六房小妾也笼络到手,为你所用。”
阎氏脑筋急转,赔笑说:“琴玉不是还没过门吗?妹子她也想挣些嫁资过去,等进了赵都头府邸,不是有些地位嘛。”
四鬼略微相觑,黄老五惊讶:“你是说琴玉娘子想通了?”
“想通了,老奴说了许久才说通琴玉妹子。”
阎氏对范二附耳:“官人看见没,这小娘皮胎带的风流。阿香死活不愿从人,她倒去贴脸投怀……”
“四位官人此来,可是接亲?”
范二笑眯眯盯着书生怀中琴玉,手指那方花轿道:“今夜大哥来了,本想把娘子捞走,没想你在此设花宴。得了不少香火钱吧?”
“不瞒官人,确实不少!”
阎氏从袖子里掏个金元宝孝敬上:“这便是四位公子赏赐的。老奴只得小头,大头都叫她们姐俩挣了去。”
“奴家以为,今个不妨如了琴玉心愿。叫她与书生好上几宿!如此她得快活,又挣香火银子,那些钱不都成了陪嫁?落到你家都头大哥手里?”
“再个,四位公子不好惹,稍有怠慢便要掘坟哩!”
“老奴做鬼这些年,从未遇到他们这等狂生!奴家现在提心吊胆,生怕伺候不周。”
“说的有些道理,只是这事不归我们做主,要问问大哥才行。”
范二被她言语劝动。
吴老三、钟老四道:“四人真个不怕死,嫖院嫖到鬼头上!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对我等阴魂都不放在眼里。”
阎氏呵呵笑道:“可不是?那四位都是风流鬼转世,好色不要命。尤其怀抱琴玉的刘公子最厉害,他自称嫖院无数,就连狐仙娼门都敢进。”
“鬼婆你去吧,伺候好他们。我们去给大哥回话。”
范二放走阎氏陪客,带弟兄们向大哥回事。
……
第34章 巧计退敌
“大哥,那四个书生狂妄不怕死,我等震慑不住,故退回禀告。”
“小弟以为,贸然过去驱赶,只怕惹怒他们,明日城隍庙状告我等。”
北边草丛花轿处,范二同众兄弟面见大哥,把见闻一一道来,交上所得的金元宝。
老三附和道:“那刘生更厉害,他狐家娼院都敢入,我等不敢对其锋芒,请大哥定夺。”
鬼头赵申掂量着元宝,张望南边笑说:“想不到世间有此妙人,他倒是和我脾气……”
“那哥哥之意是……”范二试问。
赵申把元宝丢还给他:“就依鬼婆的话,今夜打道回府,晚两天再来接琴玉娘子,叫她多给我挣些香火钱。”
“你去传话,九月十五我来接人,备好琴玉那份香火。”
“好嘞哥哥,小弟这就回话。”
范二刚要走,赵申一把扯住道:“问问刘公子尊名,就说哪年他若嫖院而死,可来徐州城隍庙投奔我,我以兄弟相待。”
范二抱拳领命,元宝往怀里一揣,麻利奔向老鬼婆。
阎氏正在坟后面收拾草窝。
见他过来,忙问赵都头的意思,得知他的话喜出望外,暗夸公子计策好,又孝敬三个元宝,叫范二分与兄弟。
范二不客气收下,观望坟前宴席说:“另外大哥还有话,让我问问刘公子大名……”
阎氏笑脸回话,告诉他公子姓名,只是话刚说完就变了脸色。
此时再收话已然来不及了,转眼范二鬼驱风飘走。
“哎!我怎告诉他公子实名实姓,真是老糊涂了。”
“姐姐,商谈的如何?赵申可中计?”
阿香见鬼卒来了又去,飘至阎氏身旁询问。
阎婆子暂收隐忧,报喜称:“公子计策管用,鬼头被财迷了心窍,说十五日再来迎亲,叫琴玉妹子好生的服侍刘公子哩。”
阿香掩口而笑,探头望北,看到掉头而走的迎亲队列,说:“这也有姐姐你的功劳,小妹和琴玉谢姐姐了。”
“不当谢,我得了公子香火钱,岂能不卖卖嘴皮子?只是……”
阎婆子锁眉叹气,阿香问话她也不说,只道见公子再讲。
二人回了宴席上,禀告完鬼都头的话,婆子哭啼啼跪在刘彦面前,乞求公子恕罪。
众人正高兴,不知她怎来这一套。
琴玉合着姐姐,把阎氏扶起问:“怎么了姐姐,可是有什么难事要说?”
阎婆子抹泪答道:“只怪我老糊涂嘴快,把公子真名实姓告诉那阴差。”
“姐姐怎能如此糊涂?”
阿香气得撒手跺脚,琴玉也不扶她,哭着扑到刘彦那边,泪目相对:“公子,奴家害了你。”
马育才与高李相觑,不解道:“说个名字而已,对刘兄有何危害?”
“怎么没害!”平儿想明白了,气冲冲说:“等我公子递上状子给城隍,城隍拿问鬼头罪名,他岂不恨到我公子头上?婆子可是故意说的?”
“老奴不敢啊,老奴怎敢加害公子!”
阎氏跪地作揖,满面涕泪,对天起誓。
刘彦缄默少许,看依靠自己的琴玉,叫她把阎氏扶起,无惧道:“也好,只叫他过来找我。免得谎报姓名,错害了其他人。”
“我敢相助琴玉娘子,就不怕鬼卒前来报复。”
“马兄、高兄、李兄,你们可还记得出城时,我等所论的‘浩然正气’?”
“浩然者,广大豪迈!正气者,刚正气概。正人君子,董道不豫!”
“若一听小人报复就自生胆怯,惶恐不安,安得孟夫子浩然之气?”
说话,他抖擞起身,心窍闪烁,望明月道:“小生正要激发心中之志,以浩然心寄苍穹,引天地正大之气贯我胸襟。”
“大丈夫岂惧鬼乎?”
众人无不被他志气感染,受到激发,刮目相看。
众鬼各有其貌,眼前君子一席话,可见真性情!
瘦翁领着一众弟兄阔步走来,高赞:“公子真乃大丈夫。我家主公曾对我等讲,公子不同寻常,他年步入真学之境,能得三尺正气,浩然与天地间。”
“今夜幸闻公子立志,喜不自胜!”
刘彦寻声看去,收了志气礼众说:“多谢阿翁暗中相护,兄长抬爱小弟,我现在只在山脚下,不敢一山望着一山高。”
“兄长今夜出门了?”
“回公子,我主早起出门,命老奴和众兄弟留守山中,叮嘱‘若公子有急,要竭力相助’。”
瘦翁如实回话,态度与对主人一样谦卑。
阿香见此一幕,再看刘公子,眼眸闪现喜色,挽手义妹给王家奴仆行礼。
瘦翁抬手拦下:“不必多言,能得公子相助,便是你们的造化。但有一点需谨记,不可忘了尊卑。”
“喏。”
阿香琴玉垂头听从,不敢多说一句。
刘彦见育才他们面有猜疑,便引荐王寅家仆,转对二女道:“城隍众鬼已退,我等就不多留。娘子交托之事,两日内能见结果。”
“谢公子。”
阿香琴玉答谢,只觉转瞬间眼前公子高不可攀,与方才谈笑风生的浪荡子判若两人。
莫说她们,马育才、高正李思都有同感。
瘦翁暗赞刘世才德行配位,在他眼里真学士就该有此等风貌,抱拳道:“公子回城,老奴当替主人相送。”
“好,就有劳阿翁。”
刘彦知道他来就有护送的意思,与马育才商量回城,笑称:“若是育才尚未尽兴,大可留下夜枕青山,反正有美人作伴,不会寂寞。”
“不不不,小弟岂有胆子独留此地。即便佳人为伴,也不敢夜宿在此,我随你们回去。”
马育才一连三个‘不’字推脱,引二女和阎氏失笑,坟岗众鬼欢笑成片。
等风中笑声散去,刘彦一行已随瘦翁众奴离去,找到草丛马车轻装返程。
阿香琴玉隔几丈尾随相送。
今夜这一面给她们留下深刻印象,眼中的刘彦如一座青山,只看到其中一角。
“公子会体贴人,走时把什么都安排妥当……”
“小妹真喜欢上他了!可他太高贵,我攀附不了。”
“妹妹攀附之念趁早打消,刘公子非寻常书生,此番得其相助已是造化,不可多生贪婪。”
阿香叮嘱义妹,驰目远送马车。
琴玉笑说:“小妹怎敢有贪念,只想如何报答公子恩情。”
……
第35章 结交三友
“好!”
“公子妙计退走众鬼卒,当传为佳话!”
众人回到东来客栈,告知掌柜此去见闻。
马育才着重描述‘刘兄计骗鬼差’那段。
听得老掌柜频频点头,拂须赞赏君子急智。
小二伙计诧然,不敢相信一介文弱书生,竟然有胆子糊弄鬼神。
小二问:“公子不怕他们识破计策,恼羞成怒问罪?”
“问什么罪?我公子何罪之有?要问也问他们的罪。”
平儿吃着带回来的烧鸡,满嘴流油说:“我公子敢用计策,便不怕他们识破,你当那群鬼衙役多聪明?还不与人一样,见钱眼开?”
“我公子说这是对症下药,只要把利弊衡量清楚,他们不会不上当。”
“言之有理!”
钱掌柜赞一句,起身礼道:“非公子运筹帷幄,智谋退敌,我这外孙怕是逃不过鬼役棍棒,小老替他家谢公子……”
“恩公这是何意。”
刘彦上前托住,笑看马高李说:“我和育才他们已是朋友之交,岂能把众友置于险境?何况育才他们配合的甚妙。”
“此计能成,有他们的功劳。”
马育才笑得灿烂,高兴刘兄认他这个朋友,对自家姥爷道:“世才说得对,其中我们的功劳也不小哩。”
“这小子倒会顺杆爬。好,有你的功劳!”
钱掌柜颇为欣慰,环视众人:“我看诸君有些余兴,何不再吃些酒水,吃醉了大可安睡。育才孙儿陪客,我出去办些酒菜。”
说着叫上小二外出置办。
马育才提壶倒茶,忽想起一事,问道:“回来路上,我听世才说明日要修学,不知指的是什么?”
“就是通读一遍儒学经典。”
刘彦喝茶解惑,谈起这件事。
经过这次接触,他见马育才、高正、李思都是可以结交的人。
今夜三人表现相当不错,打算稍微点拨一下,让他们明白世上有‘真学儒术’。
“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我结交的那位王兄不同凡人。”
“昨天我受他邀请,到青花舫吃席,酒席宴上王兄问我‘知不知何为真学’。”
“我说‘不知’,他告诉我‘儒术同道术一样,都是可以通玄的学问,学问通玄便是儒家真学!’”
“他说,世间书生读书,大多死记硬背,不得其中‘奇妙’。以至于吃下的儒学陈放在身体内……”
“久而久之如腐草一样,发酸发臭,堵塞心窍。”
“我惊此话,深有同感,似闻见身上的酸气,请教王兄如何做真学,刷去一身酸腐?”
“他回我八个字‘洗心革面,重修儒学’!”
马高李听得认真,平儿眼眸明亮,一些疑惑解开。
马育才问:“这八个字怎解?”
刘彦用茶说:“可解为三步。第一步洗心,洗去心中杂乱的东西,如擦洗镜子一般,把心窍擦亮。”
“第二步革面,就是换个新颜。”
“如何换新颜?我等生来如此,岂能改换形容?”
高正不懂第二步意思,另外两人也似懂非懂。
刘彦一笑:“我问你们,平时可洗脸?”
李思回答:“每日都洗,一日不洗有污垢,三日不洗蓬头垢面。”
“这就是了。”
刘彦手指敲桌道:“面貌有内外之分,你把外貌洗了,那么内貌呢?只有把内在精神面貌洗一洗,才能由内向外焕发新颜。”
“再擦亮心窍,这便是‘洗心革面’!”
“闻道了!闻道了!”
马育才高呼抚掌,抱拳答谢:“世才一言,胜读十年书!今日闻道,等同给我开辟修学之路,叫我不在迷惑。”
“兄长受我一礼!”
“也受小弟一礼!”
高正李思异口同声,共谢指路人。
刘彦安稳受之,请他们归坐,继续道:“我所说皆出自王兄。当时亦如三位一样激动,精神豁然开朗。所以决定趁热打铁,行第三步‘重修儒学’。”
“这四字没有深意,就是把腹中旧学倒出来,然后重新装进去。如此一出一入,便能得其中玄妙。”
“王兄有心助我,包下青花舫供我读书修学,相约明日开始。”
马育才惊叹道:“那仁兄好大的财力,据我所知如今青花舫舫主是个面纱女,她船上乐女舞姬无不姿色上佳,上船先交十两银子,还不说酒席钱……”
“只怕没个千两金,包不下她那艘青花舫。”
平儿瞠目:“如此大的人情,要欠多少人情债,他是何用意?”
“书童不慌。”
马育才与刘彦相视笑说:“他肯散银子相助你公子,一定会有所得。世间贵人不惜千金的众多,钱财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小弟能否多问一句,世才兄可是已经‘洗心革面’?”
高李二人目光关注。
刘彦淡笑看他们道:“三位难道忘了,我从哪里爬出来的?从棺中出来那刻,我就洗去旧容,换了心貌。”
“只是不知此番修学,能否通达真境。就怕事与愿违,枉费王兄一番心意。”
“我看必成!”
马育喝口茶道:“兄得神人相助消灾解难,又因祸福‘洗心革面’,后遇那位贵人王兄,这不都是天意吗?”
“有道是‘时来运转得天助,不怕日后运不高’,此番修学定成!”
“我与广信、文珏无力相助,祝愿世才兄功成圆满!君学成之日,我等把酒言欢!”
“承蒙三位吉言,到时我请你们船上吃酒,反正已欠下巨债,不怕再欠几百两。”
说着刘彦、马高李欢笑。
平儿插话说:“三位公子,我公子明日要修学,不如阿香她们的事,你们来办怎样?这样我公子也免去分心,全心全意的读书。”
“书童说得对,我正有此意。”
马育才抢先道:“今夜先把状子拟好,明日世才只管赴约修学,状子由我等送去城隍庙焚烧。”
“好,就由三位去送。”
刘彦邀他们落座,共同商讨状子内容。
一炷香不到,钱掌柜与小二伙计提着菜匣美酒回来,在堂内摆上一桌小宴。
众人把酒言欢,不分主客高低,一场小酌甚是开怀。
吃醉的刘公子枕梦就睡,梦里又见临安家中旧书屋,搬来《孟子》一部坐下品读。
……
第36章 二仙探梦
同一月下,码头青花舫。
船上空空静静,上下寻不见一人,仿佛一艘空船。
船舱内,那卷前朝画圣所绘的山水图在香案展开。
此时窥看,花舫奴婢、舞姬、乐女皆藏身画卷之中……
可见山中雅居内存着一众美貌佳人,正围观舫主作诗。
她写的正是《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这诗真美……”
“是呀,主人的字写得也好。虽不见文光,但能食其诗味,比吃十顿香火饭!”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这么好的诗,要细品的,囫囵吞咽不得滋味。”
“好了,你们不要吵闹。”
荀舫主笑打断她们,剩下四句却写出来。
婢女萱儿问:“主公为何不写了?”
舫主道:“心中无墨,如何写出后面诗句?”
萱儿奇道:“主公难道入了真学?可以‘文光为墨’了?”
“胡说!”荀舫主娇瞪,破有深意看她:“入真学是那么容易的?”
“儒家的学问需要肉身存书,我乃鬼仙之体,如何存放学问?把真学酝酿成文光?”
“我这是运神念模仿文光,这几个字写下,耗费我九成心力,所以说无墨可用。”
“主公真了不起,能想到神念为墨,换我们就算知道方法,也怕写不来一个字!”
一乐女开口称赞。
她这话不是阿谀奉承。
这些乐女、奴婢、舞姬原先都是游魂,是荀舫主把她们收容身边,传授鬼仙修道之法。
虽说达到了‘游魂境界’,但她们全部加起来,也不敌荀舫主一字之力。
动动手指可让众女魂飞魄散,这便是鬼仙神通法力,多少精怪开窍得道,少有能达到此等境界。
“你们回去做功课吧。”
“是……”
众女领命,两两一行去别处修炼阴魂。
只有婢女萱儿留在身边,指着诗句问:“莫非刘公子所作?”
“嗯。”荀舫主观赏神念幻化的诗句说:“刘郎才华横溢,不知积攒了几世功,直到这一世才开始显山漏水。”
萱儿明眸思量,坐下道:“他来那天,我在画中炼魂,没能见一面。主公说,他会不会是前朝某位名家转世?”
“昔日晋朝国灭,诸多大贤舍生取义转世,也有忠臣义士投身神道。”
“刘世才会不会……”
“你不也是前朝人?为何不转世?”
荀舫主打断她的猜想,平淡道:“刘彦字世才,其中‘世’字可以品味,却不能猜定他是哪一世的人。”
“在你眼中,只有前朝晋国吗?”
“那倒不是。”
萱儿温婉笑说:“只是在画中住的久了,总想着晋国那些事。承蒙主公再造之恩,助我再造魂体,今后任凭驱使。”
“你明白就好。”
荀舫主端道:“当年晋国皇宫之乱,一群宫女盗书逃走。这卷《山居图》为你所得,又落入我的手中……”
“我耗费法力为你重铸魂身,便是让你为我找寻那些书。”
“只要找到其中的《上八洞神仙图》,我就还你自由身,你想去哪都可以。”
萱儿明眸闪烁狡黠领命。
荀舫主察言观色不愿与她多说,吩咐道:“这几日多多巩固魂体,温养得好,我有赏赐。”
“刘郎造化非常,我欲倾心结交,如有风月事,需你代劳。”
“算是犒劳你的。”
“奴婢遵命。”
萱儿低头浅笑,离开此处后魂儿移向画中树林茅屋。
舫主视线回到诗句上面,静心持念,玉指搓出一点琉璃光,弹落纸中,化作文字显现。
之后几个时辰,她都在反复琢磨诗句,一边恢复心力,一边弹指成字。
直至外界天亮,才把这首《山居秋暝》补完整。
一手拂过诗句,见八句字字绽放光彩,与儒家真学文光有异曲同工之妙。
“主人,外面来客了,自称是广平故交。”
“她来的倒早。”
荀舫主一听‘广平故交’便知何人,折起诗作收入香袖,问来报的婢女:“外面几时了?”
“已是卯时。”婢女回话。
荀舫主命她叫醒众女,说:“天亮打扫花舫,准备迎贵客。”
说着走出画卷船舱。
见船头立一美人,她手持‘山居秋暝’诗扇,着翠裙白衫,头梳抛家髻,一派仙姿望景。
荀舫主问:“只有你一人?我三娘妹妹呢?”
“三娘家里炼着丹药,没有闲暇过来。”
高二淡笑回眸,眼望她身后:“山君呢?他不在你这儿?”
“我与山君男女有别,他岂能住我这里,你又想给我泼脏水?”
荀舫主一念回想旧事,面对这只狐狸精没有好脸色。
高二团扇掩笑,迎面道:“姐姐别误会。我以为山君会留下和你商讨助我妹夫修学,没有诬陷你们的意思。”
荀舫主凭空捏出一只团扇拿在手中,转看徐州方位道:“你今天来这么早,是想一窥公子晨梦吧?”
“确有此意。”
高二伴望说:“卯时是天地交泰之际,阴落而阳升,过去一看便知他身体好坏,能否吃得消通读。”
“此外,这时也是读书人心性最明亮的时候。”
“我想一窥妹夫儒学功底。这般,才知道从哪部书开始助学。”
“你还算用心……”
荀舫主瞥一眼乘风而起,高二紧跟身后。
少时,她们先后落在南市街巷,抬眼看到【东来客栈】四字匾额。
高二明眸善睐:“是这里,请姐姐引路。”
荀舫主穿门而入,见堂内小二桌上酣睡,走去询问:“刘公子住哪号房?”
“楼上甲字第一间。”小二睡梦回话。
二女相视上楼,来到甲字房外,三敲门框算作拜府,而后直接进了客房。
两双眼睛齐看床上晨梦未醒的刘世才。
他额头梦境清亮,此时心神身处杨柳湖畔,手持一卷《孟子》,欣赏美景风光。
“看来不用念叨‘床前有明月光’,我也能进入观想之境,只要像昨夜那样心胸放开就行。”
“这里应该是记忆中的东湖,少年时常来此读书背诗,还结识了雪珠,不知她嫁人没有。”
“雪珠是何人?”
“妹夫辰梦思春,想的不是我妹,真个负心郎!”
二女悄然入梦,高二团扇指他,含笑娇怒。
刘彦梦魂顾盼,一时分不清‘她们是梦境生出,还是梦外而来的。’
“雪珠是我少年时结交的书友,有段时间她常伴小生读书……”
“两位仙家从哪里来?”
……
第37章 徐州城隍
“妹夫难不成忘了与我三妹的婚约?”
“真如此,那定是王山君从中作梗!”
高二见他眉心闪烁,故意拿话点拨,好叫刘妹夫明白身在梦境。
刘彦梦魂思索,问:“二姐几时来的?外面天可亮了?”
“卯时才到,天刚蒙蒙亮……”
回答后,高二走近看他:“妹夫今夜可是清明梦?此刻你知道自己在梦中?晓得我和舫主是打外来的?”
听此三问,刘彦心中的猜想得到了答案,点头说:“开始并不知道。看二姐和舫主进来,猜想‘你们从何而来?’。”
“此刻方确信,自己清明了。”
高二欣悦分看舫主道:“实在太好了。妹夫能做清明梦,这对你今后修学有利,将来一天可作两日用!”
荀舫主亦有惊讶:“公子进步好快,前日才通达心窍,今就脱了梦中谜。今后修学一日千里!”
“也是偶然。”
刘彦邀她们柳下叙话,谈起‘昨夜醉酒后偶入书屋’。
“小弟在书房读了一通《孟子》后心中畅快,就想出门吹吹风……”
“谁知门推开,看到眼下梦景。”
“到现在我都不知自己怎么‘清明’的,大概是偶然现象。”
他正说着,又有二人入梦来,是王寅和阿九。
王山君一来便问‘昨夜坟岗之事’,问他‘打算如何处置’。
刘彦看舫主、二姐有些疑惑,先把‘阿香和琴玉相求’略讲一遍,后对山君道:“小弟有些谋划,也想与兄长商量一下。”
“我的意思是‘先礼后兵’,先写书告知城隍‘属下都头强抢民女’,看他是否包庇。若是秉公处理,不失一位好官。”
“如果他胆敢包庇,对此事置若罔闻,小弟便要‘用兵’,一纸诉状上告天庭。”
“贤弟中计了!”
王寅折扇指他,随之笑问:“你可知徐州城隍是何人?”
“请兄指教。”
刘彦不懂他说的‘中计’是指什么,但听出这件事另有故事。
王寅分看在场说:“徐州城隍庙建于三百年前,乃周太祖立业之时。”
“当时徐州有位刚正不阿的父母官,名叫薛文芳,他十六入真学,二十得探花,三十岁文气生香……”
“自他到任徐州为官,把州城治理的仅仅有条,最善明察秋毫!”
“周太祖大军攻徐州,薛文芳不愿生灵涂炭,默许属下夜开城门归降,而他则拔剑自刎,热血洒白雪。”
“死前他说,归降的是徐州百姓,不是我薛文芳。”
“我此去你们要善待百姓,否则我做鬼也不答应!”
“太祖闻之动容,痛哭忠臣。后在北城外为他立庙,请他在此任城隍,又封为三界督查使,凡遇贪官污吏皆可杀!”
“庙成之时,皇令送达,四野惊雷,九天响应!”
“至此,薛文芳一直任徐州城隍,贤弟以为这等忠臣聪明官,会对部下失察?”
听到这儿,刘彦明白自己的确‘中计’,不禁审视自身,暗道:“我真是自以为是,连对城隍前世都不了解,就武断他失察包庇,看似聪明,实际愚蠢。”
“如果这是一场算计,那我已落入圈套中,作为棋子被利用他人。”
“山君这话不中听。”
高二出言道:“我妹夫岂知三百年前的事?他一外乡客,怎知本乡城隍。世才在当时情形下,处事不慌,妙计退敌,有几人能做到的?”
“何况妹夫也没有诬陷他之意,先写书告知,那薛文芳真若明察秋毫,自然会去秉公处置恶鬼。”
“二姐误会我意思。”
王寅扇指刘彦笑说:“我没有怪贤弟之意,更不怕卷入其中。只是以此点亮他心性。君子,正直聪明是一方面,但也要视察前后,以防聪明反被聪明误。”
“贤弟,我说的对否?”
“兄长所言极是。”
刘彦自省道:“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我从未审视过自己。兄长此番指点我,如当头棒喝,对我百利无一害!”
“也谢二姐出言维护,使愚弟心中温暖。”
此话练达人情,山君、二姐都很舒适。
高二道:“世才莫说外话,如今你我一场亲,怎能不向着你?你处置的确实不错,尤其昨夜妙计退鬼,不伤分毫便获得周旋余地。”
荀舫主在旁转问山君:“你是说,那城隍故意放纵属下作恶?他此举是何用意?”
“无非‘跳脱’二字!”
王寅折扇抚掌,一副道破天机样貌。
“薛文芳困于神道三百年,我想他有跳出之意。但城隍不是人官,不是说辞就辞的。”
“想被罢免,就要制造出差错,故而放任属下作恶!借鬼头之手,给自己弄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只等有人状告自己!”
“到时上天闻报,遣力士拿他到灌江口二郎庙问罪,便能罢官脱身,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亦或者他还要后手,弄个借尸还魂,也未可知!”
刘彦神思不断跳跃,如闻机密一般。
二姐玉手搭他肩膀道:“如此说,他还要答谢我家妹夫?”
“真是如此,自然要谢!”
王寅与刘彦相视:“如果我料想的不错,贤弟对他就有再造之恩。此人不会忘了报恩。”
“至于那鬼头,不过是宵小之徒。愚兄弹指可灭。”
刘彦知道他有这本事,却不想山君为自己扫平障碍,有的路需要自己走,磕磕绊绊才有成长,一帆风顺终将栽大跟头。
“请兄长不要插手。小弟初识世间鬼神,正打算借鬼头磨炼自己。”
“有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是一把刚出鞘的锈剑,正需要磨石锉刀打磨。”
“他可为我所用。”
此话换来王山君大笑,换来两位美人明眸注视。
王寅把腕说:“贤弟有此心性,何愁真学不成?我没有看错,今便相告我的底细!我并非人,而是虎精得道!”
“这阿九连同我家那些奴仆,皆是追随我的伥鬼!”
“我曾闻,你在山岗上讲过《浔阳虎精》的典故,那虎就好比是我。我自得道以来,只伤过九人性命,皆凭他们自愿。”
“兄弟无需担忧我会害你!”
“你倒是敢害我妹夫。”
高二娇瞪插话。
刘彦眼明,顿然明白阿香当夜所说意思:“如此说来,平儿差点为虎作伥了?”
“只差一步!”
王寅笑道:“我看中书童品性忠义,本想解脱他肉身疾苦,收在身旁。却没算到你我这场缘法。这是天意!”
“贤弟若想看我的真身,只等学成之后我带你去看。就藏在松林岗后山洞中。”
刘彦颇有兴趣,与他约定。
这时听平儿梦外呼叫,喊他起床,说是:“马公子他们来了,等公子下楼商议。”
梦中三位仙家被书童搅扰谈话,与君相约花舫再叙。
……
第38章 拜庙焚书
“诸兄久等,昨夜酒喝得太好,贪睡到现在。”
“我看你们神清气爽,昨晚睡得也不错。”
客栈一楼。
起床下来的刘彦笑与马高李致歉,风度自然,三人都感到亲近。
马育才道:“我昨夜做了一场美梦,梦到与兄读书论学,世才教我许多道理,醒来后记不起学到什么,却感浑身畅快!”
“我二人也是。”
高正精神爽朗说:“我与文钰昨夜受到世才兄点拨,回去一场美梦,梦里通了先圣经学道理,醒来都觉舒畅。”
“那我可恭喜三位。”
刘彦落座谈道:“王兄对我说过,无论人或走兽,都有不经意间开悟的时候,这个过程叫做‘明心窍’。”
“你们夜成美梦,想来与此有关,是好事。”
“这要谢世才兄点拨!”
李思拱手一礼,左右高正、马育才随口附和。
刘彦喝茶,眼看门外马车转问:“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已备好。”育才道:“清早我便让家人去办,孝敬城隍的香火已然备全,到时见面先礼后兵,看他今夜托不托梦。”
“公子,我想过去玩玩,就让我陪三位公子一同去吧。”
平儿插话,说是玩玩其实藏着心思。
他怕三人办事不稳,把得罪城隍的话都加在自家公子头上。
刘彦没有多想,转问育才他们的意思。
马育才同意带平儿一起去,说:“正好今天有庙会可玩。我们这里城隍庙香火鼎盛,每逢庙会方圆百里百姓、贩夫都爱去赶会,热闹非常。”
“等吃完饭,从掌柜那支一两银子,作你玩乐之用。算我赏你的。”
“多谢育才公子。”
平儿嬉笑答谢。
刘彦借机问起庙会和山门位置。
马育才说,徐州城隍庙,建在北城外三十里小山上。
此山如松林岗大小,从上到下也就百丈高低,坡度平缓登山容易,原先无名,因庙得名‘城隍山’。
每逢初一、十一、二十一有庙会,吸引附近善男信女前去进香许愿,香火鼎盛远胜其他州府。
每天有千百人进香,山下有常驻的卖茶翁、卖糕郎、喂马租车人,皆依靠城隍生活。
山顶城隍庙有前后两院,殿堂两座,偏殿四间。
前院是山门,有功德堂、待客偏殿和卖香油的香殿。
后院正中是城隍大殿,大殿两侧偏殿住着庙祝与火工道人,有五六人,平时吃住都在庙里。
正殿左边有间小房子,只三尺高,从不开门。
相传那是间审鬼的刑房,晚上能听到里面传出鞭挞、惨叫声。
早晨吃过饭,马育才他们启程出发,一路向北去往城隍庙。
路上同行的车马不少,沿路可看到挑担的贩夫、推车的孝子、骑驴的老叟,一众进香百姓形形色色,如长龙向城隍山而去。
车行一个时辰,便见城隍山上香烟如雾,腾腾一大片香火气,沿路登山的人数以千计。
山脚的庙会很是热闹,各类叫卖声争着揽客,喧闹此起彼伏,两里外都能听见。
平儿与车夫并坐,眺望山上道:“好胜的香火,徐州城隍灵验吗?”
“灵验,我们的城隍爷有求必应。只要心诚,有灾消灾,有病去病。”
车夫笑说,谈论城隍所行灵验之事,又说:“我们徐州城隍爷比别地城隍官职都大。其他城隍,官品最大五品,我们城隍有三品,号‘忠义候’。”
“侯爷不光管阴间的事,人间大事他也管。诸如旱涝灾病,求子祈福,可烧香去求。”
平儿听他说,有些不解:“既如此灵验,怎会不知庙内鬼卒欺压民女?”
说话间车马行到山下,前面集市人流众多,过不去。
马育才让车夫就地歇脚,赏下二钱银子叫他自弄吃喝,领着高正、李思、平儿携带贡祭之物上山拜庙。
才到山门,见一青衣道人拦路,迎头问话:“四位是进香是还愿?”
马育才不知他什么意思,以往来此上香从没有道士问过,躲开道:“与你何干?我们拜会侯爷,送礼来了。”
高正李思相视,平儿打量道人:“你问这个作甚?我们不算卦。”
“贫道不找四位买卦,只是在此等人。无意冒犯,四位请便。”
道人说话把路让开,看着他们走入庙中,捏须一笑轻快下山。
四人进到前院,先入功德堂,把所带贡祭之物交给庙祝。
马育才随口打听问:“门口的道人,可是庙里新来的火工道人?”
庙祝略想,摇头说:“我庙只有这几个火工道人,近来没有添加人口。今日庙会人多,想来是游方道人骗人买卦的。”
“这类公子需提防,他们爱危言耸听,信则受骗。”
马育才点头不多说,写下名字便领众人去后院烧香。
正院大殿内烟气缭绕,城隍神像坐在当中,左右是赤发判官、青面主簿,上悬【有因必报】四字横匾。
众多香客并肩接踵往里进,门口两个火工道人安排队列,四人等候半柱香才得入殿。
“广信,稍后你俩上香,我来烧状书,烧完今日事就成了。”
“那我们是否告念?”
“告念可以,别说出来。”
“嗯……”
马育才、高正、李思稍作商议前去排队进香。
平儿站在门口旁观,无意间看到城隍神目下视,像是扫了一眼马公子他们。
马育才抬头望城隍,从怀中摸出状纸,有些颤抖投入火盆焚烧,后镇定拜了一下。
眼见状书烧完,他才叫高李平儿出大殿。
殿外平儿问他:“公子可知座上城隍低头看你?”
马育才一激灵,高李诧然回头。
“你看到了?不瞒你们,我取出状书时,便觉头上有人看我……”
“不怕!既然他有灵有应,就该秉公办事,我等助鬼鸣冤问心无愧。”
“育才言之有理,该怕的不是我们,而是他!”
高正手指城隍像。
就在这时,朗朗乾坤‘轰隆’降下雷霆!
有一道霹雳顺他手指遁入大殿,直击火盆内,铜盆砰地炸响,火花四溅纷飞。
一时院内殿内香客惊雷四顾,烧香人吓得翻到在地,对着城隍神像叩首,以为自己犯了错事,惹来上神震怒。
四个‘罪魁祸首’不敢久留,麻利从庙里跑出来,心惊肉跳,个个兴奋,精神爽快!
……
第39章 道人赠礼
“好天雷!”
“我猜此雷乃上天降旨,命令城隍督办此案!”
“诸位以为是否?”
奔出山门,李思激动的面红耳赤说出猜想,转问马高、平儿。
高正回望笑说:“应该如此。有道是‘天视民视,天听民听’。我们递上状书,城隍看到了,上天也自然会知晓,所以降雷惩戒他治下不严。”
“你们小声说,此事不能妄加猜想,或许是城隍发怒也未可知。”
马育才稍加制止后,拉扯平儿附耳说话。
四人轻快边说边走,来到山脚下,又见道人拦路,当面笑问他们:“引雷状子,可是四位送的?”
马育才定睛观面貌,这不正是上山时挡道的青衣道人?
“不必惊怕。”
道人察言观色,安抚四人道:“我并非找你们问罪,而是想知道谁写的状书。此人乃我恩公。我当记下名姓,来日报答。”
马育才三人各有所思,不敢贸然回话。
平儿观察问:“你莫非与城隍有仇,也受他欺压过?”
道人微笑捏须摇头:“我和城隍无仇,你等无需多问,只告诉我谁写的状书。”
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说,怕他是城隍变得,过来问名寻找仇人。
道人看他们都不说,拂袖转身:“也罢,原本我还想报答恩公,送一件礼物答谢,既然你们都不肯说,那就当你等替他推了。告辞。”
“仙家请留步。”
马育才见他果真要走,转睛追赶阻拦,礼道:“我等与写状之人是朋友,道长有什么谢礼可以交我等,小生定会转交,绝不会扣留。”
那道人含笑摇头,分看四人,颠袖摸寻说:“这礼物只能由我转交恩公。这样吧,你回去告诉恩公,就说贫道记下恩情,将来有缘再报。”
“我这有一枚铁令,作为信物,可交予恩公,哪日想让我报恩,对它焚香祭拜三天,届时自现答谢。”
马育才接下那枚铁令,拱手问:“不知道长尊号,我回去好转告一声。”
“贫道有姓不能提,有号不能说,公子只将此令牌交给恩公便是,要是认为此物有害,尽管找一处丢掉。”
说罢,道人背手摆袖而走,不与他们多说半句话。
四人目送,平儿要来铁令观看。
只是寻常一块黑铁,有拇指长短大小,不知上面刻什么字,歪歪扭扭认不出来。
“那道人口称我公子恩公,却藏头露尾,连姓名都不告知,留下个铁牌故弄玄虚,不知打的什么心计。”
“我看他不像是行骗之人,不然怎说出‘状子之事’?兴许他的话,不能与我们说。”
“有理。我等还是速速回去,把令牌和此事告诉刘兄,以他智慧或许能参透玄机。”
“嗯,平儿将小令收好,我们与你同去码头见刘兄。”
四人商定妥当,立即找来车夫驾马车离开,不在此处多留一刻。
大概午时,他们车马抵达徐州东码头,见漕运热闹,人来人往。
回来路上,马育才还特意提醒平儿留意车后,小心那道人跟来。
其实他们多心了,那道人交下令牌就往西去,与他们东来码头完全是两条道。
停好马车,四人眼望花舫云集的北岸。
马育才说:“平儿上船禀告一声,我们在此等候,以免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让刘兄丢面子。”
“嗯,三位公子在岸上稍后,我就去禀告公子。”
平儿健步寻找青花舫,和船上一位小娘子看个对眼。
她是荀舫主贴身婢女名叫弦月,十五六岁样貌,一笑甚是可爱。
“平儿哥哥来啦。等着,我给你下船板。”
“我俩非亲非故,她怎叫我哥哥?”
平儿是个直肠子,哪懂得小娘子练达人情,看她一人搭下船板,上来后惊问:“你好大力气,可是从小习武?”
弦月摇头笑道:“我不会习武,只会吃饭,我的力气都是吃饭吃来的。”
“吃饭谁不会?我天天吃也没有你力气大,想必饭量不如你。”
平儿搭上一句话转头找公子。
见船房内正在摆宴席,楼上亭阁也不见人影。
弦月告诉他:“公子在船尾,你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四扇屏风,看到刘彦、王寅、舫主香案品茗,谈笑风生。
还有个美貌夫人作陪,与自家公子贴坐甚近,眼中万般风情。
只见夫人看平儿一眼,指着笑说:“君家书童可有婚配?我家有几个小娘子未曾出嫁,可与他做媳妇。”
“二姐有此美意,小弟并不反对,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刘彦含笑转看回来的平儿。
平儿听这美夫人要给自己说媳妇,一时头脑发蒙,磕磕巴巴道:“我、我只愿侍奉公子。”
众人闻听纷笑。
刘彦引荐道:“这位夫人是荀舫主、山君兄的朋友,乃广平高老爷二千金,今日凑巧相遇,一同品茗叙话。那边事可成了?”
平儿先对夫人行礼,回禀说:“事是成了,可有些变故。我们烧完状书出来不久,天上忽然晴天打雷,把城隍家的火盆炸的咣当响。”
“我们惊怕跑下山,又在山下遇到道人阻路,他问我们谁写的状子……”
“留下这枚小令牌,说转交给恩公。”
“道人?”
刘彦接过铁令,捏在指中观看问:“他什么样貌?”
平儿回话:“此人三缕长须,面如冠玉,神貌清俊颇为儒雅。看样貌不似坏人。可他却不愿留下名号,只给这个小令牌。”
“马公子说,可能玄机就在令牌里,请公子参详。他们还在岸上等着。”
“怎不早说?速去请三位上船。”
刘彦一句话支走他,把铁令交给山君过目,思索道:“莫非真被兄长说中了,薛城隍有意跳出神道,那道人乃他幻化,故而称我为‘恩公’?”
王寅持令,目发玄光,神念浸入令牌,看不到任何法咒在里面。
但手指触摸令牌上的文字,又感觉蕴含玄妙之力,非佛非道亦非儒。
他自得道以来,从未见过这等奇异文字。
……
第40章 令中玄妙
“兄长是否看出其中玄妙?”
“小弟才疏学浅,看不懂令牌文字,不知是不是古文。”
刘彦旁观用茶攀谈。
以他来看,这小令牌只是一枚刻有‘奇文’的凡物,而道人却说‘对令牌祭拜能见奇异……’
王寅收念头,将令牌传给荀舫主,相视说:“此人所言不虚,令牌确有奇异。”
“方才我用神念探查,观此令牌颇为独特,看似凡铁铸成,也没留下神魂念头,但字上有法力。其中玄妙我不能参透。”
“山君都参不透?我来看看。”
高二打起兴趣,从舫主手中要来令牌,运用‘神念观想之法’看令上小字。
顿觉神魂发晕,仿佛进入云雾里,四周有雷声环绕。
她退出观想,诧然道:“字上真有玄妙,我从中看到云雾幻象,听见雷鸣之音。那道人究竟何人?”
荀舫主接话说:“天下道法众多,能够通玄的不止儒释道,还有一类唤作‘巫’。巫法能直通上天,与道法背道而驰。”
“你观想时所见,未必是幻象。”
“你细细查看自己神念,是否有丝丝雷芒纠缠。”
听她一说,高二和王寅都自查神魂念头。
果然有丝丝细弱的雷芒纠缠神念,尽管伤不了他们,却让人很难察觉,这才可怕。
高二道:“真奇妙,字上暗含云雾雷鸣,只是一观便被雷音化电纠缠念头。虽说不伤人,但无法设防,若是不修神魂之人被其丝丝雷电缠上,那……”
“那不是可以‘听惊雷,炼神魂’?”
荀舫主一语道出玄机妙处。
王寅折扇抚掌:“是也!不但可以‘听雷炼魂’,还能‘雷音通窍’、‘雷光明心’,雷音一响扫平诸般杂念,对养性大有益处!”
“原来如此!那位道友已经悄然把谢礼送达!聪明,聪明!”
“世才,你得此令,如虎添翼,它对你将来修学、修身、养性都有好处。”
刘彦听得一知半解,但看王山君、荀舫主、高二姐颜色愉悦,知道此令牌不俗。
“兄长是说,平儿和马兄他们都上当了。这令牌其实就是那道人口中的‘谢礼’!为了不让他们知晓,故意有所隐瞒?”
“那他又为何让我祭拜令牌?然后他再现身答谢?”
“这就是那道友聪明之处!”
高二把令牌归还说:“此令中没有他留下的神念,妹夫就算祭拜一万次,他也无法知晓。他之所以让你祭拜,其实是传你‘听雷之法’!”
“你祭拜时,一定是秉持神念,心往令牌看。那时心念遁入令牌文字,便能于无声处听惊雷……”
“雷鸣明亮你自身心性,洗刷你神魂杂念杂陈,其中大有好处!”
“他叫你接连祭拜三天,是怕你聪明不够,心念不诚,只拜一次不能见奇妙!”
“那道友大概是把妹夫当成寻常读书人了,大有助你开窍之意。说起来,这真是一份厚谢。”
“只是他不知道,你已开窍明心,又有我们点拨。要是知晓,定然大感欣悦。”
王寅点头,眼看刘彦说:“贤弟造化甚高,昨夜一发善心便有厚报,可谓时来运转得天助。前路可期,但不可得意忘形。”
“嗯,小弟谨记!”
刘彦平静喜悦,将令牌揣入怀中收好。
这时平儿回来报说:“三位公子来了,在船头候着。我请他们过来,他们说不合礼数,非要在那边等。”
刘彦起身道:“三位仁兄与我并不见外,只是碍于王兄在场,怕被耻笑不识礼数。那我去请他们。”
高二并肩笑说:“君能和他们结交,想是可交之人,妾身愿意一见。平儿,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约莫合适便赐你一桩婚,不枉你忠心效主。”
平儿施礼答谢,只是不明白这位夫人为何与公子这般亲近,甚至抬举他这个书童,给他说媒。
一行人来到船头,马高李各持礼相见,看到舫主和高二时,都有所失神,惊叹仙貌。
刘彦适时引荐,聊起‘城隍庙烧书惊雷’以及‘道人阻路问话’两件事。
交谈后,马育才猜想说:“即便那道人不是城隍,也必然与城隍有瓜葛,否则雷劈城隍火盆,他高兴什么?”
“他敢认世才为恩公,说明那张状书对他有益处,而且不小。”
“山下时,我等并未想到这个,怕他对兄不利,所以阻拦相见,请兄恕罪!”
“你们全心为我,何罪之有?”
刘彦其实挺温暖,他们这么做很可能给自己招致麻烦,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他心里很高兴。
“此事不再提。世上佛道爱打谜语,他既认我这个恩公,就不会对我不利。正好晌午,不如把酒叙话。”
“王兄是个爽快君子,上可入王府结交皇亲国戚,下能与世俗凡夫把酒言欢,不是心高气傲的人。”
“王兄还会一门观心术,知人心性,你们不妨请他看看,说不定对以后读书有益。”
王寅见刘彦有意抬举三人,笑道:“就看三位敢不敢坦开心胸让我一观。”
“有何不敢?”
马育才坦然道:“小生心中不藏污垢,没有蝇营狗苟,王兄只管来看。这两位挚友,都跟我一样。”
高正李思抱拳请王山君‘观心诊断’。
王寅折扇换手说声‘好’,转头先入船房。
高二对刘彦道:“妾身一介女流,就不陪君宴客了。听闻舫主新得一篇山水佳作藏在船下,妾身同她下去看看。”
说着暗下传音:“妹夫只管与客人开怀畅饮,不必计较一天的得失,只要心中通达,处处可见学问。等他们走了我再出来。”
刘彦一礼相送,看着她和舫主下船舱。
育才小声问:“这夫人谁家妻室?好生美艳,找遍徐州也寻不来她这般的。”
高正道:“夫人天生丽质,使人一见忘我,小生险些失礼。”
李思说:“不知她说的山水佳作是何人手笔?”
三人一人一句,刘彦回头道:“看人不能只看表。有佳人表里如一,有娇娘只是外皮,三位皆有妻室,要守得住心猿意马,否则一遇画皮,这一世就算到头了。”
平儿问公子:“什么是画皮?”
刘彦领路进船房:“传说有些鬼妖得道后,可以把别人皮囊套在自己身上,扮做美貌佳人勾引良人,趁其无防备,一口生吞吃下,养自己的道行。”
“像三位这样,善良正直,又有爱美之心,正是画皮女妖最爱吃的一类。”
马高李猛打激灵,立即把高二姐美貌抛出脑海。
王寅笑赞贤弟的话,就以‘画皮’为题,给他们开智讲道理。
……
第41章 商谈修学
“姥爷,孙儿回来了。”
“小二快快沏茶,给我三人解渴。”
一场酒宴吃完,天近黄昏。
马育才进客栈便大呼小叫,脸上一副醉态,心中很是爽快。
身后高正李思和他大体一个德行,没了平日斯文。
只有一起回来的平儿神态正常,宴上他只喝了三杯。
钱掌柜丢下算盘让小二去备茶,不悦道:“不是叫你早去早回?却又吃醉了回来,眼下都酉时黄昏,叫我好生担心!”
马育才面带酒晕笑说:“姥爷不必担忧,今日事情妥当,晚上可见分晓!”
“这么说,城隍爷显灵了?”掌柜让他们坐下说话。
众人把祭庙之事详细告知老掌柜,纵然他一把年纪,也没遇过这些事。
“好,育才能处事不惊,我甚是欣慰。”
“世间神鬼事,凡人很少遇,你们有此机缘,也算磨炼自身。”
“平儿,他们可是与公子吃的酒?”
掌柜说话询问。
平儿回话:“晌午回来便去码头见我公子,我公子又给三位引荐王相公,他们相见甚欢,宴上多吃了些酒水。”
“公子让我回来留住客栈,一不叫掌柜担心,二命我在客栈当几天小二。任凭阿翁使唤。”
“不算还债,只做人情往来。”
“我公子感激掌柜危难之际施以援手。”
“等公子修学完成,他要来亲自效力。”
“不可不可。”
钱掌柜颇有感动,赞刘公子赤诚君子,阻拦说:“你倒罢了,公子不成,岂能让公子来干粗活?……”
平儿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元宝,摆在桌上道:“那就请掌柜收下这锭元宝。我公子说,金子不算人情,只算弥补客栈损失,补上我俩这些日店钱。”
钱掌柜见金子估算,少说有十两,惊讶问:“公子何来这锭元宝?”
“姥爷不知。”
马育才端茶道:“今日酒宴之上,王兄出一道谜题,以此为彩头考我等。世才兄解的最妙,故得到这锭金子。”
“我看你老莫推辞。世才他借银还金,日后可传作佳话。”
“你若不收,传入坊间别人道你另有心计,岂不平白落个冤枉?”
“这小子说话有些道理。好,元宝我就收下。”
钱掌柜抓元宝搁在手心,问公子修学之事,不知要修学几日。
平儿见事办妥,爽悦道:“公子修学不定时日,只看能否得其真妙。我公子说,他爱吃客栈的鱼粥,叫我每天早晨送一碗上船。”
“这般他得口服,我得放心,掌柜得宽心。”
钱掌柜拂须笑道:“公子思虑周全,此方法甚是稳妥。那明日你可要早起。”
平儿自然知道,心里已计划好明天的事。
“对了,公子另交代一事。”
“我公子说,城隍接到状子,那鬼头少不了一顿打,可能晚上来寻仇。”
“他若真敢来,就叫他去码头,我公子自跟他理论。”
“这怎行?”钱掌柜责怪书童:“岂能把祸水引向公子?”
马育才喝茶漱口:“姥爷你就放心。世才兄结交的那位王兄颇通道法,懂得‘观心之术’,他家奴仆个个有打鬼的手段,那厮过去绝无好果子吃。”
钱掌柜好奇问:“何为是观心之术?”
一说这个,马高李三人便抖擞精神,兴致勃勃跟姨姥爷说起此法妙处,又聊到王寅对他们的评判。
此时,花舫那边也正在谈论他们。
……
“以兄长之见,他们能否入真学?”
“马育才三人品性尚可,聪慧欠佳,想入真学只怕不易。有名师教导,也要三年五载。”
青花舫船头,刘王享风交谈。
听他判断,刘彦神思问:“三年五载,要这么久?”
王寅相视:“贤弟不会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吧?我说三年五载已然算短了,就拿诗会六位真学来说……”
“他们从小便得名师,养了十多年才入真境。”
“眼下真金稀少,文道已至低谷,需要一龙拉动,重振儒术!”
“我观世才有潜龙之资,这三年你可潜心修学,只待大争之世到来,发奋而上入青云,与天下争龙首之位。”
刘彦笑道:“那岂不是要‘龙战于野’?”
王寅接话:“虽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丈夫洒热血于天地间,喉头一口浩然气,何其快哉?大争之世不争,岂不白来世上走一遭?”
“猫儿还是兽性未改。”
荀舫主悄然出现身后。
旁边二姐接话:“山君喜欢争斗,自去厮杀便是,别拉上我家妹夫。”
“试问读书人造反有几个成事的?当年王华、徐茂何等大才,一朝卷入谋反案,落得身首两分。”
“世才不可听他哄骗。君子需懂得惜身,不能轻易置身于险地。”
“二姐误会了,我不是教贤弟谋反。”
王寅高声道:“我之意是说,天下群龙无首,丈夫当立志。若心中无志,安能成大才?贤弟兼听则明,废话我不说了,走也!”
话落他踩踏虚空,纵身化虎,风隐而去。
刘彦都没来及挽留,望他离去方位说:“兄长的话不无道理,只是走得太急……”
“无需管他。”
荀舫主收目光道:“此虎风来风往,不拘礼数,这几日他大概不会来了,要去办点自家事。”
“公子安心在此修学,稍后我叫人把书搬到船房,摆下个‘雷天大壮,书山卦阵’,可叫君子读书时不受外物袭扰,心无挂碍修学。”
“此外我和高二商议,公子既能梦中清明,何不善加利用?”
“白日就在船房读书,夜晚可入画卷修学。我那卷【山居图】有文气,对君子养学颇有好处。”
“公子意下如何?”
“全听舫主安排,只是那些书如何搬入画中?”
刘彦记得她说过,那幅画卷不能收纳实物,只能收养游魂神魂。
高二解答:“她的书搬不进去,我的书却能。等天黑入画,再叫妹夫看我书。不比荀姐姐的少。”
刘彦有些好奇,猜想‘可能是一门法术’。
三人船头闲谈几句,婢女弦月来报说:“公子的饭食备好了,已端上亭楼。”
荀舫主安排她们下船搬书,邀刘彦上去用饭,路上说:“船下风气不流通,不能做公子寝室,上面亭阁可以安身。”
“夜里公子就住上面,四壁白纱有挡寒妙用。不必担心冷着。”
说话时,她回头看高二一眼。
二姐含笑道:“姐姐为我妹夫思虑周全,小妹谢过。只是无人值守,万一有邪物侵扰世才,那该如何是好?”
“我自有安排。”众人进来亭阁内,舫主对婢女弦月说:“今晚开始,你留下为公子守夜。”
“是。”
弦月低头领命,大眼无邪看刘公子。
刘彦礼貌回笑,闻着案上香喷喷的鱼粥食欲上升,不管她们坐下来自己盛粥吃饭。
高二落座身旁,对荀舫主传音。
“姐姐提防我,那我也要防着你。”
“只这一个小妹妹守夜我不放心,谁知她会不会暗动春心,僭越犯上?”
“我要再找二人为世才值守,但不能是你们的人!”
舫主神貌平静问:“你想从家捞几个后辈狐精来?不怕狐臭熏到公子?以你们狐狸生性,只怕还不如我这婢女。”
“姐姐想错了。”
高二持勺搅拌盆里鱼粥说:“有现成的鬼,我何必回家接狐?昨夜妹夫在徐州城外坟岗搭救二女,不正好适用吗?”
“我想去看看,此二女有没有谎话欺瞒世才,或者背后暗藏心机?”
“这个不查清楚,就成了后患。”
荀舫主思量回应:“入夜我与你同去,若二女都是善良游魂,我便抬举抬举,收她们上船。”
……
第42章 判官接引
“姐姐,姐姐快出来,太阳下山了。”
“妹妹今天起得早,不会又想进城吧?”
城外坟岗,荒草摇曳,残阳照在阿香墓碑上,隐隐显出她的头影。
她眼望西方,伸出手臂把外面的义妹扯进坟内。
一霎时天地转换,进到一间厢房,四周布置的颇有书卷气,比起以前破败寒酸的鬼窝,可谓焕然一新。
这皆拜刘彦马育才他们所赐。
昨夜他们烧给阿香琴玉许多香火银子。
五人前脚回城,姐妹俩便和阎氏去城隍山赶鬼市,购置许多家当,这才有了今日鬼宅新貌。
琴玉四顾姐家,赞不绝口。
“姐姐好会收拾家。”
“以前只是身上穷,才破破烂烂,眼下富起来了,收拾一下就跟王府闺房一般!”
“我看……,就是公子来了也能住!”
“休要胡说。”
阿香端来一壶香火酒,邀她小酌道:“这话不能乱说。刘公子不同其他人,像你我这类游魂,安能与君共枕?”
“我可不敢想,我说的是别的公子,是姐姐你多想才是!”
琴玉巧言调笑,小嘴抿一口酒水,手儿托腮思索:“姐姐,你说刘公子前世会是哪位大贵人?”
“他此番落难徐州,死而复生,结交虎仙。”
“这等命数,我看万里无一。”
“是不是就像那道人所言,公子乃我俩命主,归顺即可得其气运荫庇帮衬?”
阿香放下酒杯,对案把手笑道:“命理之数难推算,眼下来看我们与公子却有一场机缘交汇,而公子气如鸿鹄高飞,自然算我俩麻雀命主。”
“昨夜已然得到公子帮衬,归顺投靠却不是你我愿意就行。”
“这事不可再提了,那道长也有交代,让我俩听命而为,否则都有祸事。”
“只等今夜城隍了断此案,你我便彻底消灾。”
“呦两位妹子都在呢,你们看我这身如何?”
阎氏穿着一身新衣裳进家,搔首弄姿展示,脸上涂了脂粉,头戴一朵大红花。
二女掩口而笑,围着鬼婆品头论足,闹着要给她说亲。
三鬼坟中把酒欢谈,不知觉外界夜幕降下。
大约戌时,打北方来一匹快马、一架马车。
马上之人青面赤须,身着黑色皂袍,脚踩乌云靴,后背一柄宝剑,一派雷厉之风。
他是城隍身边的武判官,名叫蒋志,今夜受命来接阿香琴玉二女去城隍庙问案。
蒋志下马入坟内,告知二女来意。
琴玉把手姐姐,担忧问:“判官大人要问什么?奴家在此全说了,不敢去公堂与都头对质。”
蒋志出言安抚说:“娘子不用怕,城隍叫你们去不是对质,只想问问此案详情。你们去了如实说即可。”
“赵申范二五鬼,已被拿入监牢,欺压不得你们。”
琴玉宽心许多。
阿香问道:“今夜只传我们?是否还有他人?”
“娘子是问,传不传诸公子?”
蒋志看透心思道:“他们与案关系不大,定案之后自会托梦告知,将来记上一笔阴功。”
阿香放心了,手挽妹妹跟随判官上马车,赶赴城隍庙。
车马刚启程,清风月下飘来两位美娇娥,乃荀舫主、高二姐。
此时花舫诸事全部安排妥当,荀舫主传授刘彦一门‘灵犀术’,教他睡前借用此术,一探那枚铁令文字玄妙。
半个时辰后再请公子神魂出窍,入画夜读诗书。
趁着空闲,舫主和高二结伴来坟岗找寻阿香问事。
“骑马的赤须鬼,看官职有七品,大概是判官。城隍官车到此,许是接二女问案。”
“嗯,你我下去问一问……”
说着,荀舫主摇扇飘落茅草上,脚尖点地变化成村妇,二姐也改了模样,变成个小娘子。
两人结伴走入众鬼行列,打听问‘谁被官家接走了?’
阎氏顾头看她们,笑说:“是我两位妹子。她们因祸得福,被城隍请去问话。你俩是哪村的?我看着小娘子生的俊俏,死前还没嫁人吧?”
二女相视一眼,谎称家住在西边,乃刘姓家眷,要去北边赶集,路过此地瞎打听几句。
经一番攀谈,她们从阎氏口中套出一些话,大致与刘彦所说无二,但也问出一些细节。
离开坟地后,她们乘风飘上山岗,眼望松林深处。
荀舫主道:“真是不问不知道。原来是那道人先找的阿香琴玉,教她们去求公子,借公子之手状告徐州城隍薛文芳……”
高二点头:“此人算计颇深,说不准我家妹夫还阳拜他所赐。”
“你就想多了。”荀舫主眼望松林:“若是他助公子还阳,又怎会称公子为‘恩公’?我猜是他恰巧撞见公子还阳,之后暗察其心,暗中用计。”
“山君可在洞中,速来相见。”
说话,舫主一声询问传入松林,惊到后山守洞的一众伥鬼。
瘦翁阿大领两个弟兄来打探。
见一村妇到此,因不知其来历,只说:“我主不在,请问仙家有何要事?”
“没事,只是来看猫儿在不在此,你等回去吧。”
舫主简单一句转头下山,行步间还回本来身貌。
瘦翁观其仙姿,恍然说:“原来是荀仙家。”
左右弟兄一听是她,心里火气顿时消散。
“也就荀舫主敢称呼主公‘猫儿’,……”
“不知她夜来此作甚?”
“此事不该我们多问,回洞去。”
山岗下,舫主二姐来到阿香墓碑前,不管众鬼诧异,直入闺房落座。
另一边,墓主阿香和义妹琴玉抵达城隍山下。
抬头仰望山顶,见腾腾香火笼罩方圆百丈,其中显一座金光环绕的官家府邸,气势广大威严,比下方庙宇大上数倍。
下方庙宇只是给凡人祭拜之用,上方庙宇才是城隍真庙!
此刻城隍正坐大殿,左右四值功曹、文判官、主簿皆到齐,旁边多个‘督案使’,正五品官职,是从灌江口过来的。
他受赤诚王二郎真君之命,前来监督此案,等案子结束便要押解徐州城隍薛文芳去灌江口面君领罪。
上午那道天雷不是惩罚城隍,而是上界天条司官感应下方城隍触犯神道律法,故而降雷把状书收去作为证物。
后转交给赤诚王办理,请他问罪徐州城隍。
不多时,武判官蒋志带领二女入殿,上报大人:“原告阿香、琴玉带到。”
城隍让他归位,目视下方道:“你们托人烧的状书我已看过,乃本官失察有罪,使得治下之鬼作恶欺压良善。”
“今夜请你们过来,只为问案,不必惊慌。”
……
第43章 心有灵犀
“谢大人车马护送,奴家这里有一茶之敬。”
一炷香后,问案回来的阿香、琴玉从车里出来,各带着笑脸神采。
琴玉摸出一锭金元宝,上敬判官蒋志,却把他马上惊落,险些在众鬼面前出丑。
蒋志推拒道:“快将香火收回,下官自有俸禄养家,不差你这银子。”
“娘子别把我看做赵申、范二之流。他们此番虽不至死罪,但要受扒皮抽筋之刑,以后不能再作恶了。”
“诸位乡亲相互转告,下官告辞。”
众鬼目送判官快马离去,纷纷围上询问二女案情。
有鬼指阿香坟头道:“你家来了两位夫人,已经等候许久,阎婆子在里面陪客说话。”
“夫人?”
二女相觑,不知说的是谁,挽手结伴回家。
一眼看见房中落座的荀舫主、高二姐,惊叹仪表不俗。
阎氏看她们回来,笑嘻嘻把手引荐。
“这位是青花舫的新舫主,这位是刘公子亲家内姐,妹妹们快快见礼。”
阿香琴玉暂收心思,欠身礼见。
高二打量笑说:“今早我打广平过来探望妹夫刘世才,听说了你们的事,想过来看看,问一些话。”
“阎妈妈,你出去吧。”
说话,屈指弹出一粒绿豆大小的珠子打赏阎氏。
阎婆子忙捧接,只听高二说:“我来时未带财物。此珠你回去含在嘴里,睡上一夜可还回二十年阴容,壮你魂体。”
“老奴谢夫人赏赐,妹妹们好生回话。”
阎婆子得宝珠喜不自胜,出门便回自家。
这边坟内,琴玉低头不敢看人。
阿香见高二贵手一抬便赐赠明珠,深知得罪不起,试探问:“不知夫人要问何事?”
荀舫主接话:“问你们是如何算计刘公子的,谁在背后指点你二人?若说来那便无事,若是不说实话,……”
“夫人,此事和姐姐无关,是小奴与一道人背后谋划。”
琴玉不等话说完,便回话道:“此事皆因城隍庙都头赵申欺压小奴。小奴不愿嫁给他为妾,四处求人写状书,后遇到一位道爷。”
“他说可以帮我找人写状,奴家听信了他的话……”
“也就是前天,他找来告诉我说‘夜游神不在,你速去城中东来客栈求刘公子’。”
“之后的事,就是公子所说那般,我俩都没有加害公子之意,只想借贵人之手,送上状书给城隍。”
高二暗与荀舫主相视,问她:“你们今夜去城隍庙,官家是如何问案的?”
二女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告知两位夫人。
高二看她们没有说谎,笑颜道:“还算诚实,此事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今夜我来另外有事,打算抬举你们,赏你们个差事。办得好会有赏赐。”
“我妹夫今夜开始修学,晚上他会神魂出窍,随我去另一处读书。他肉身需要有人值夜看守。”
“外人我不放心,你们两个受了世才恩情,给他值夜想必会尽心尽力。”
“这桩差事愿意吗?”
二女皆惊诧。
琴玉喜悦跪地道:“奴家一百个愿意。小奴正无报恩之法,夫人赐下这桩差事,奴家感激涕零!”
阿香随后应下差事,后问:“不知公子在哪里修学,我们何时前往当差?”
“公子在我青花舫修学,听说你以前是船上舞姬,此去算是故地重游,今夜便随我去。”
说话,舫主转看高二:“你觉得如何?”
二姐点头摇扇:“如此甚好,只是她们身上鬼气要先炼去,否则会侵扰妹夫肉身正气。”
“那是当然。”
荀舫主右掌忽然跳起雷光直奔阿香,后者来不及惊恐就被电光锁身,整个魂儿吸入她掌心。
之后又将惊呆的琴玉收入掌中。
只见舫主右手雷光太极螺旋,眨眼掌心多出两个琉璃珠子,珠内电芒闪烁,阿香琴玉鬼魂被包裹其中,如同受刑般痛苦。
高二赞赏:“姐姐雷法精进不小,难怪你第一个察觉铁令文字里的雷音。不知世才如何,应该和她们处境相似。”
刘彦此刻的确与二女处境相似,但又不同。
青花舫,亭阁内,清香袅袅,油灯明亮。
他盘腿正坐,观看手中那枚铁令,眼与令牌平视,心与上面小字相连,耳中雷音轰隆隆炸响。
每次雷鸣入耳,都感觉精神闪烁,心窍灵光与雷声呼应,仿佛应雷而明。
此时此刻,他体会到舫主、山君、二姐所言的好处。
“雷霆果然是刚正之法,雷音是最正大的天音,万物惊雷而生。”
“我现在,正好比‘于无声处听惊雷’,每次雷动都让心神明亮,”
“山君二姐说此物对我有好处,也是对的。”
“人的心性难免会被世间酒色财气所污,一点点污染自身。”
“我以心念观看此令,于无声处听惊雷,雷音不断炸耳洗刷精神,犹如闪电破空照亮心神……”
“如此这般,心性明亮,震除一切念欲。维持本心。”
“舫主说,我不修养神魂,念头和魂儿无法出窍,所以传我‘灵犀术’。”
“有道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法妙用就在于不用神念出窍,便能心与物传神。”
“可惜我聪慧不够,只能从令牌文字表面听音,不能一点通入其中,见真正的玄妙。”
“公子能达到这一层,算是难得。”
忽闻荀舫主话音入耳。
见她和高二悄然进来亭阁,落座茶案对面。
刘彦指夹令牌收入掌中,礼道:“谢舫主赐我‘灵犀术’,此法我觉得很有用,用来听音再好不过,可是道家心术法门?”
舫主摇头说:“不是道家之法,是佛门开慧眼的法门。这慧眼不在双目中,只在眉心之间,心窍越明亮,慧眼越清楚。”
“但要开慧眼并不容易。”
“第一先开灵觉,即是灵明觉悟之性,灵犀术便是培养灵觉的。”
“等到心性明觉灵清,公子眼中天地更为通透,那便是儒家所言的‘明察秋毫’。”
“天目自然而开,可以肉眼见鬼神气,照见诸般不可思议。”
“公子刚学灵犀术就能掌握要领,从令牌中听见雷音,以后不妨多看令牌上的字。”
“那时雷音与灵觉呼应,心窍与二者呼应,能开觉明心。”
刘彦记下,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刚才一番尝试让他有些上瘾。
高二弹灭油灯道:“时辰不早,妹夫早些休息,过会儿我来叫你。”
刘彦转看外面天色,再回头二女没了踪影。
……
第44章 神魂入画
下方船舱,香案上《山居图》。
见荀舫主、高二姐入画境,落脚江上的花舫,将掌中两粒琉璃珠丢下。
珠子落地化雷光绽放,阿香琴玉鬼魂复原,软身趴在甲板上。
相比之前昏暗的鬼貌,二女魂体多了些明亮,少了阴暗鬼气,容貌也添了神采。
阿香缓缓回神,手撑着身子环顾,以为到了青花舫,一些旧事浮现眼帘。
琴玉眼看义姐,发现她容貌变新,似比活人,惊讶手指:“姐姐你的脸……”
“我的脸?”
阿香抬手抚摸,竟摸到一层触感,自从她做鬼,从未摸到过自己的脸皮。
因此坊间才说‘鬼无面皮,不知羞耻’。
霎时她想起霹雳惊雷,转看荀舫主、高夫人。
高二道:“你们被荀姐姐用雷法洗去身上鬼气,魂体焕然一新,姿色也上来了。还不多谢她?”
阿香福至心灵,牵着琴玉跪拜荀舫主。
舫主扬手托起她们,余光看高二说:“给你们洗身,全是看公子之面。弦月过来。”
“是……”
山上雅居,小婢女远远回话,眨眼便到了船上,见舫主打量二女。
荀舫主交代:“以后值夜你带着她们,规矩要讲清楚。等会儿我引来公子神魂,你便领她们去外面守夜,有什么事来告我。”
“喏。”
小弦月领命,二女跟着低头,等抬眼已看不见她们。
琴玉头脑发蒙,四顾画境。
阿香礼问弦月:“敢问仙童,此处是什么地方?两位夫人去哪了?”
“什么夫人仙童。”
弦月转圈看她们说:“我叫弦月,是主人的婢女,我主没有夫君,不能叫她夫人。主人和贵客去外面了,我们这是在画中。”
“两位姐姐就是刘公子帮助的女鬼对吧?”
阿香点头称是,琴玉望山水画境道:“我们当真在画中?”
“骗你做什么?”
弦月笑起酒窝,观察她道:“我看你也是个糊涂鬼,心里不明亮,我主人能给你们洗涮鬼气,自然有神通带你们入画。”
“妹妹见笑,我俩久居山野,没见过世面,自被仙家领到此处,心里还迷糊不清。”
阿香把手义妹,笑与小婢女攀谈。
琴玉点头附和:“刚才我俩还在家里,只见你家主人掌心打雷,吓得六神无主,醒来就到了这里。”
“那是我主人抬举你俩。”弦月仰头说:“你可知道,游魂野鬼需要修炼多久才能洗去鬼气?”
“少说一年多。你们试试身上力气,看看是否变大了?”
阿香闻言握手,确比以前有力气,感觉都能拉得动石磨。
弦月讲道:“寻常的鬼想长力气,就要吃香火,吃到阴寿耗尽,最多有个推磨盘的力气。”
“我主人为你们洗身,不光洗去鬼气,也帮你俩炼了魂体,现在可以有力气跟小孩打架了。”
“以前做不到吧?”
她说话幽默,却都属实。
一般的鬼还真打不过小孩,一则童子阳气胜,二则童子不怕鬼。
坊间有不少‘孩童抓鬼赶狐’的故事。
纵是多年修行的老狐精、黄皮子,见到顽童也惧怕三分。
琴玉看她年纪不大,想比试一下,说:“要不我俩摔跤,比比谁的力气大?”
弦月笑嘻嘻握拳道:“我一只手给你,你拉的动我算你赢。”
“吹牛,输了可别哭鼻子。”
琴玉瞧她弱小,心里轻视,趁其不备猛地两手扯一手往怀里拽!
这股劲使出差点把自家双臂扯掉,却都拽不动她。
弦月得意问:“如何?还说我吹牛吗?我要打你一拳,能把你头打掉。姐姐要不要试试。”
琴玉害怕,暗道这小丫头心肠变化多端,才有好脸色就要打杀自己。
阿香忙牵她到身后:“不了不了,妹妹神力我们领教,你是仙家我们是鬼,怎吃的一拳打?”
“弦月又要打谁?”
西边山上飞来两个女子,横叉阻拦,揪着弦月说:“这小娘皮一贯欺负人,出手不分轻重。上次那公子吃你一拳,在床上养病三月,忘了主公怎么罚你的?”
“两位妹妹莫怕,她是直心肠,没恶意。”
“二位姐姐,莫非是画中的仙子?”
琴玉观赏她们身姿美貌,悦目迎上去。
二女闻赞笑得甜美,请她们入座叙话,谈道:“我们不是仙子,是青花舫的乐女舞姬。过去和你们一样都是游魂怨鬼。”
“现在各司其职,管理船上乐舞。”
“我叫小雅掌乐女,她叫子衿掌舞姬,不知两位妹妹分到哪一司?乐司还是舞司?”
“近日主公说,以后要开个‘伴读’的营生,你们可是主公挑选的伴读女?”
阿香琴玉一眼相视,不敢信她们是鬼,后话说什么全然没听清,只顾猜想那舫主来历。
弦月多嘴道:“都猜错了,她们是主公叫来值夜的。现在归我所管。等会儿主公请来公子神魂,我们仨就要去值守了。”
说着望向画外,正见舫主引路,高夫人挽手公子进来画卷。
“你们看,他来了。”
众女随指相望。
天上刘彦也在下视江水花舫,饶有兴致的观赏画中景致,鼻子一嗅能闻到文墨清香,山水画意,妙不可言。
荀舫主望下方说:“她们都是妾身船上的乐女舞姬。以前做鬼,洗去鬼气后修习我鬼仙法门,已成神游之体,可以白天显形。”
“只是不能久经日晒,否则魂身如冰消融。”
“舫主好手段,能把鬼调教的仙娥一般,小生初见时以为都是活人。”
刘彦夸赞仙家妙法,好奇这方世界的道家境界。
似乎此处修行都是养魂炼丹之类。
“算不得什么,有道是‘阴神易修,阳神难成’。”
“莫看世上这仙家那道人,能修成阳神天仙的无有几人。妾身也仅仅入鬼仙境。”
荀舫主不在这边多看,领路去往西山雅居,在一处宽敞的庭园落脚。
从画外看,周围青竹假山,环境清幽雅致。
“高二,该你显显能耐了。可别倒出一些风月书,污了公子君心。”
“荀姐姐只放心便是,我就算有,也不会在此时拿出来。”
说着,高二玉指轻弹眉心。
见她眉心朱砂红亮,飞出一粒粒光点落在地上化作一本本书籍。
书籍不断层叠,排列在场地上。
半盏茶功夫飞出上千卷来,除了儒家明经的正书以外,还有杂书名家文集。
这些书都是她历年所读积攒下来的,以自身念头收藏身中。
神魂念头等同法力,二姐一下倒出这么多,身体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刘彦随手扶肘捞了个空,才想起自己现在是神魂之体。
荀舫主搭手扶正高二,笑道:“徐郎在的时候,你可没这般虚弱。”
此话中夹带深意。
……
第45章 重读诗经
“姐姐见笑了,我道行退步不小,早些年不会如此狼狈。”
高二对答一句,玉指引来一本《诗经》给刘妹夫过目,谈道:“这些书皆是我念头所化,一共一千三百五十一卷,包含各类经典文集。”
“既然是修学,就从正书开始读。”
“五经之中,《诗经》为首,读此书陶冶情操,养君子无邪心。”
“所谓‘诗经三百篇,思无邪’,就是这意思。”
“世才意下如何?”
“小弟听从安排。”
刘彦翻看手中书搭话。
二姐变出的书籍字字带着粉光,读两句不禁痴迷其中,似被美色牵住心神。
他一念扯回神思说:“二姐之书与众不同,我读上一句诗文,恍惚有美人伴读。不知这是何故?”
“世才果有君心。”
高二粉面红润,对视笑说:“我修炼天狐观想法,养成天狐法身,念头亦含媚色。此书是我念头幻化,因此见字如同见美人,少有男儿把持得住。”
“而世才却只觉有美人伴读,可见心无邪思。”
“我教你一法,读书时放开胸怀,别管美色惑诱,只把心思放在学问上。”
“如此心念越发专注,更易领悟书中真意。”
刘彦明白了,指书道:“就是说此书带有二姐媚法,只要专心向学,书中法力反能助我洗刷、磨炼心性……”
说着他又问:“但不知是默读,还是朗读?”
高二笑颜道:“妹夫在家怎么读书,在这里照旧。读的时候不妨用荀姐姐所传‘灵犀术’,与书中文字灵犀相通。”
“那时你所思所想我能看到,如遇困惑不解之处,我俩可以共同参详琢磨。”
荀舫主瞟一眼广平狐,挥袖就地变出草席、蒲团、茶案,邀君入座。
“不可听她狐言蛊惑,公子应该自读领悟书中真意。又何况,高二不修真学,她何德何能助君参详。”
“君可以用灵犀术去揣摩书中妙义,心和书中经意相接,读书更专注。但不可与她连同。”
“谁知此女会不会暗动春心?暗中李代桃僵?”
“多谢舫主指点。”
刘彦持书礼谢,见二姐无奈又无辜的表情,一笑坐下蒲团,翻看起手中《诗经》。
这本正好是《诗经》的首卷【国风】。
其中包含西周十五诸侯国民间诗歌集,记载当时的民风、生活、社会等方面。
第一篇便是朗朗上口的《关雎》一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随着他专心朗读,读诗声传遍画境,抵达众女心房。
山上山下,船上江边,双双眼眸闻声眺望。
深山树林,婢女萱儿看着下方读书人,思起旧朝往事。
花舫之上,弦月拉扯阿香、琴玉道:“公子开始读书,我们该去值守了。你俩都牵着我,不然出不去。”
二女回神听命,一左一后牵着她。
只觉身似风筝飞起,被弦月往外一带,猛然换了一方天地!
再回头,已经在船舱里。
身后的书案上摆设一炉香,一卷山水画,香烟笼罩着画卷表面,聚而不散。
大致扫过,刘公子、高夫人、荀舫主,山上山下乐女舞姬,画中众人物一目了然……
琴玉凑近山居则耳倾听,还能依稀听见公子读诗声。
就在她新奇之时,画中荀舫主仰头,陡然抬手一掌震发霹雳,轰隆雷音入耳,炸得她魂儿倒飞,好似断线风筝。
幸好弦月扯一把,不然她真要魂惊几里外了。
阿香也被雷音惊醒,对着画卷跪拜请罪。
见画中山居被一团香火笼罩着,再也看不见听不着。
“妹妹好不知轻重,公子与仙家说话,岂是你能听得?今不把你打死,已是仙家宽恩了。”
阿香索眉指义妹训斥。
余惊未定的琴玉软坐地上啼哭,哽咽回话:“我哪知道有这规矩,刚才不过是好奇。”
弦月笑脸拽她起来:“这么大人还哭鼻子,主人那一掌只是吓你。若真打你身上,世上就没你这个鬼哩!”
“走,跟我去船上。”
“是。”
阿香挽手妹妹,跟随她飘出船舱。
外界夜空晴朗,河风袭人,南边漕运依旧忙碌,北边花舫也亮着灯,船上琵琶乐音随风入耳。
如此熟悉景色,阿香有数年没看过。
而这艘青花舫她更是相熟,每一块船板都有她过往回忆。
“这艘船就是青花舫?”琴玉询问。
阿香含泪环顾道:“正青花舫。请问妹妹,原先老舫主去了何处?可是我害得她们失了饭碗营生?”
“与你有何干系?是原来舫主自愿卖的,她留下的倌人乐妓都被我主送走,一人给了百两银子,人人高兴。”
弦月一句讲述当年事,说:“她们还沾你的光哩,你不死她们难以脱身,姐姐不必愧疚。”
“如此就好。”阿香擦去眼泪,万分感激荀舫主,有了报效的心思。
琴玉问道:“公子睡在何处?河边夜风不冷吗?”
“不冷,有我主人的寒纱庇护,不叫阴风袭扰,我领你们去看看。”
弦月牵手琴玉,飘入亭阁内。
见刘彦肉身躺在草席上香睡,旁边茶案一把檀香,一壶清茶,还有一枚黑铁令牌。
二女一入此间,魂身霎时暖起来,任由外面夜风袭人,亭阁内依旧香烟袅袅,感受不到风冷。
转看四壁轻纱,月光照射下有莹莹之辉,甚是白净漂亮。
弦月请她们落座对案。
“小妹不骗你们吧?”
“今夜我们就在此值守说话,等天亮即可回画里。”
“这里的香火尽可食用,都是上品檀香,不是坊间十文钱一把的草香可比。”
琴玉喜悦,鼻尖对着清香一嗅,魂儿好不舒畅!
“姐姐,我俩有福了。本以为要吃寒受冻,不想是个肥差。”
“这么好的差事,小妹做一辈子也愿意。”
弦月嬉笑道:“这么说,你俩以前一定很苦。想当年我也如此,直到遇上了主人。”
二女齐点头,阿香蓦然发现公子肉身百窍起明光,如萤火之辉,汇聚脑窍照出读书梦境,竟是画中场景。
“公子不是已经神魂出窍了?”
“本该六神无主才是,为何他仍有梦想生成?与画卷一般?”
弦月也颇为惊诧,扒近观看公子梦想,恍然笑道:“公子当真聪慧,他这等才子,万里无一!天亮当与主人禀告此事。”
“你们别怕。公子出窍前施展过灵犀术,想必是肉身里的六神担忧主公安全,照亮自身灵觉,使得肉身与神魂灵犀相通。”
“如此一来,肉身六神就能看见神魂所见。”
“加之刘公子聪明心窍,便见百窍生光,照见一片清梦。”
阿香、琴玉虽不大懂其中道理,但也明白刘公子非同一般。其中玄妙不可多见。
琴玉眼盯着梦境道:“我们今晚也不寂寞,可以由此观赏公子做学问,即便不能闻声,亦能见画景。”
“姐姐,我们造化高了。”
阿香浅笑点点头,向弦月请教一些不解之处,增长见识。
刘公子此时不知外界肉身变化,一门心思只在手中书籍上。
他读了一通《诗经·国风》里的【关雎】【葛覃】【卷耳】三篇古诗歌。
从中领会到爱美之心、思念之情、古人民风,感受到他们纯粹的情感从诗句绽放。
心神跟着熠熠生辉,仿佛诗句都入了魂儿中,这便是在做真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