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出城杀狗2
“几更天了?”
“看天时,二更半,可以去了。”
“你在此等匡娘,我叫乡亲们喝粥……”
……
二更过半,皎月晕开阴云,繁星点缀夜空、
临安南城外东山崖头,有老少看月对话。
老者走后,少年思叹。
观其面约十五岁,俊朗灵秀,身穿素白衣,束发逍遥巾,如寒门庶子,手里挑着一盏灯笼,内中火苗幽幽清冷。
“姐姐连日去东村,为周慕白拔瘟吊命,皆出善心好意。”
“但以周兄命数来看,他活不过今晚子时……”
“今夜接引他修鬼仙,他若答应还算好。”
“若不答应,反告到阴司说姐害死他,我家百口莫辩,难逃人命官司。”
“但求周兄明白事理。”
思量着,少年目光远望临安城郭。
见南城门火光连片闪烁,上百人持火把出城。
正疑惑,一股香气随夜风袭来,香烟落在面前凝聚,显出一位白衣娘子和人身鼠相童子。
双方对视,少年显露笑颜见礼:“书兄此时不在城内修学,如何来这荒山野岭?这位大姐是……”
“此乃阿九大姐。”
书玉子引荐后,即与阿九介绍少年说:“这位兄台就是小弟所说狐生于成业。”
“我正欲找寻成业兄,不想在此遇见……”
“你今夜可有事?”
“倒也无事,书兄何事找我?”
狐生于成业分看书玉子、打量阿九,只看出她游魂之境,猜不出什么根底。
书玉子道:“成业不必猜忌,这位大姐修鬼仙,得真学先生荫庇。”
“今夜我俩奉先生之命,做随军先锋,打探乱葬谷野狗踪迹。”
“仁兄一家住在此山,可知野狗藏身之处?”
于成业转看山下一众人马,明白了‘临安县深夜出兵原由’,转眸道:“小生略知一二。”
“那大狗藏匿在山谷一处阴洞,白日用百姓尸骨掩门,三更后才出洞觅食。”
“若有用小生之处,小生愿意效劳!”
“如此甚好!”
说着书玉子分顾阿九,听她做主。
阿九收起观察,礼谢说:“那就请于公子引路,带我和书兄弟一探山谷洞穴。”
于成业有些顾虑,眼望后山道:“此时不能去。只因谷内疫鬼未出,需等他们出谷才能一探,不然众鬼疫气会损伤我等魂体。”
“今夜东湖君施粥,只等片刻他们就去讨粥……”
阿九点点头:“这个我公子知道,所以才深夜出兵围猎野狗,就是为避开那些疫鬼灾民。”
“于公子请在此少待,我和书玉子去探一探……”
说话脚驾香火,朝山谷飞去。
书玉子抱拳一礼,遁入香火中追随大姐。
于成业目光闪烁,不想临城来了一位真学先生,心说:“书兄今夜与我引来造化,我当尽力相助,不负书玉子美意……”
少时,夜风吹来一个秀媚娘子,看似村女,朱唇玉面,落在身旁仰望着山谷上的香火气。
“小弟,驾香火的是何人?”
“乃书玉子和阿九大姐,他们是山下兵马先锋,前来探查‘野狗子’。”
于成业相视说话,看她身后无鬼,问:“周兄不愿修鬼仙?”
秀媚娘子笑着摇头,瞭望山下道:“这次小弟算错了。慕白公子没死,他身上瘟疫已解开,逃出了生死之劫。”
“哦?”
于成业思量问:“谁人搭救?周兄前些日遭疫鬼殴打,性命已然垂危,大姐多日为他拔瘟,尚不能除……”
其姐笑道:“今早慕白公子在县衙门前发病昏死,有一位秀才取笔画符,在他胸膛画一驱瘟符篆,方化解他疫气。”
“只要慕白公子他不洗去符篆,可保不再染瘟。”
“秀才画符,莫非是修道儒生?”
于成业暗生猜想,问姐姐:“可知他姓名?”
秀媚娘子回想说:“听说姓刘,名叫刘世才。小弟可知,他以何画符,请神入咒?”
于成业思道:“画符请神,皆用神魂念头,难道还有他法?”
“有。”其姐揭秘道:“以我所见,慕白公子胸膛符篆有文光,文光之中见灵官显法。”
“由此我猜那刘世才乃是一位真学才士!”
于成业陡然精神,顾看乱葬谷虚空香火气。
彼时,那方香火气聚成云舟,阿九、书玉子阴神显于舟上。
书玉子呼叫他:“于兄请来。”
于成业带家姐乘风而上,来至香火云舟前拱手。
阿九指下方乱葬谷问:“众鬼前头那老者,你可认得?”
山谷形似葫芦瓢,谷内疫气如潮汐翻滚,三千鬼众朝着谷口如洪涌泄。
此等恐怖之景,就是鬼仙来了也要退避三舍。
但见众鬼之前,有一老叟挑着一串红灯笼打头,似在给疫鬼引路。
“那是家父。”
于成业探望说:“家父挑灯在前,乃引领他们前去东湖吃粥。”
书玉子不解道:“难道众鬼都不熟路?需令尊领着去?”
“书兄弟不知内情。”
于氏娘子说:“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若不领着众鬼去喝粥,他们就一片散沙,会危害乡野,四处作乱。”
“前几日东湖放粥,便有一群疫鬼半途跑到东乡抢粮,叫百姓造饭给他们吃,敢有不从者,拳打脚踢。”
“乡内周公子为民出头,却遭疫鬼殴打险送性命。”
“我父见不得他们伤人,便带着谷内乡亲们去吃粥。如此他们才算安分。”
阿九听罢高看三分,询问娘子芳名。
“此乃家姐,名叫匡娘。”
成业随手引荐,匡娘欠身一礼。
他们虚空说话,山下兵马出城五里后停下歇脚,等探子回报。
从头环顾队列,除了县衙文吏,连牢房押狱、节级、牢头都使上了,人人提刀背弓,个个手持火把。
其中有县尉属下两都兵马八十人,弓手四十,刀手十,枪手十六,其余并是弩手。
另有山间猎户三十人,各乡保正出丁六十,外加县衙公人差役,全数共计一百九十六。
阿九和书玉子作为先锋探子,先行打探谷内情况。
此外,慧静和沈炼也来相助,他们与刘彦、万山并列。
火把呼呼,刘彦走到陆侯身旁耳语一句。
“可先鼓起士气……”
陆知县闻其言,让韩都头敲锣聚众人耳目。
咣咣——
数声锣响,队列官民人等熄声齐看知县大人。
陆侯环顾道:“你等有谁知道,今夜所猎大狗是何畜孽?”
众猎户、乡丁、公人、兵卒皆不知那‘大狗’具体是什么畜生,以为只是啃尸的野犬。
此类畜生每逢灾乱都会出现。
猎户之中,出来个壮士抱拳:“大人所言大狗,可是传吃人脑的妖物?”
杨万山问:“你遇到过?”
壮士答道:“在下不曾见,只听我娘提过。她说早年间发瘟时,乡里出现过此类妖物,乡人称其‘野狗子’。”
“令堂所言不虚,今夜调集诸位,正为诛此妖物,为我乡解瘟除害”
说话陆知县提振声音,口含正气道:“本官得仙家指点,南城外东山谷出现大狗。”
“此狗乃瘟疫祸根,不诛大狗,瘟疫难解!”
“诸位都有亲人因疫遭灾,今夜杀狗,可为他们报仇雪恨!拔除本县瘟疫祸根!”
“今夜若有伤亡,伤者管医,死者送棺,谁杀一狗赏银十两,杀狗过十,人人有赏!”
“喏!”
全列官民齐声响应,心火躁动,血气上涌,攥握刀兵欲报仇雪恨。
见士气调动,刘彦请陆大人一旁叙话。
……
第107章 情况有变
“谷底好重的阴寒死气……”
“那些疫鬼何以忍受?”
“大姐有所不知,临安病死百姓皆葬此地。”
“眼下有三千死人,山谷又是藏阴之地,众尸堆叠,阴风聚气,死气不得挥发。”
“而疫鬼有瘟疫之气裹身,厚如棉衣,故可以御寒。”
……
东山乱葬谷。
众疫鬼走后,阿九书玉子跟随于氏姐弟下到山谷探查。
月光之下,地气上腾,狭长的山坳,两边的林坡,皆是死人成堆。
大多只裹一张草席,目光所及之处,尸骸遍野,死气沉沉,宛如置身在幽冥死谷。
且此地阴气极寒,阿九书玉子都有香火护体,却仍感到邪阴冻体。
似落入秋水寒潭,遭八方死气裹挟魂体,亦如套上脚链枷锁。
‘死气沉沉’四字,感受的极真。
走了几丈,领路的于成业转头说:“稍后如遇野狗子,大姐和书兄当谨慎一些。”
“那等邪类牙毒爪利,能伤我等阴身,不可对其掉以轻心……”
听成业提醒,阿九点头看他和匡娘。
这姐俩各持一盏灯笼,灯笼照出幽光,护他们周身三尺,使得谷内死气阴气不沾其身。
回想来时所见‘于翁挑一串红灯给众鬼领路’,阿九猜想他们所修法门都在这盏灯笼里。
“可否问一下公子,你们手中灯笼是何妙术?”
姐弟闻言相视。
匡娘笑道:“只是区区‘灵灯术’,说起来还是一门儒术玄通。”
“儒术玄通?”
书玉子吃惊看姐俩手中灯笼,拱手问:“可否一解其中玄妙?”
于成业说:“此法乃我于氏先祖所创,是以儒术化道术而用,借鉴的是儒学之中,点文灯之法。”
“儒家入学需要点文灯,我于氏先祖,巧将此法化用修道。”
“以修学之法,修养自身神魂,在神魂中点一盏明灯,如此便可照亮魂儿,借灯照聪明灵窍,护神辟邪。”
“可我等后世狐孙不争气,无一个入真学,只把魂灯点亮,却点不亮文灯。”
“若我先祖今夜挑灯,能照此谷如白昼!”
“光明之下,阴邪尽消!”
书玉子心神敬仰,礼问他:“成业之祖,可是前朝涂山学士?”
于成业端道回答:“正是。我于氏先祖,本是山间野狐,凭着勤学苦读,考入涂山书院,成为四万狐生之一。”
“借四书五经聪明心窍,得儒家真学,一甲子修得‘云梦之境’,神魂亦达鬼仙境地!”
“受封为‘涂山大学士’,为山中院长夫子!主持过数次大考!”
“原来成业祖上是狐中夫子,失敬失敬……”
书玉子刮目相待,敬他名士之后。
于成业羞愧说:“书兄莫羞臊我,我等后辈有愧先祖,至今无一狐能继绝学……”
匡娘宽慰弟弟:“儒道衰败,能入学的凤毛麟角。八大狐哪个入真学?他们占尽狐狸气运,不也如此吗?”
阿九旁听静思,暗下心说:“于家这门‘灵灯术’颇为玄妙,说不准能助公子提升儒术境界。”
正思量,忽闻南边山坡树林里传出成片‘簌簌簌簌’声,像是一群人说话,但听不清说什么。
于成业挑灯过去,阿九等跟紧其后。
进到树林里,才听清原来是死人在说话。
他们脑门上都有个小人,乃是死人尸魄,长得奇形怪状,身发微弱的魄光,似莹莹鬼火。
众尸魄小人相互告诫着:“大狗来了,大狗来了……”
阿九鬼目四顾,缩小身形与其中一死人尸魄问话:“大狗在哪?”
“大狗在西边,在西边。”
那尸魄小人指明方向后缩回脑门,其尸身陡然站起来,低语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于成业他们齐头看去。
见西边树林数只狰狞恶犬,眼冒凶光,六七尺长,趴在地上啃食。
有尸魄小人从死尸脑窍逃出,它舌头一舔便吃了,无有尸魄能逃。
“先避,莫打草惊蛇。”
阿九快语率众退出树林。
那群叫嚷‘大狗来了’的尸魄小人各个缩回脑窍躲藏起来,诈尸的几人也都栽倒地上。
书玉子凝思说:“我等何不分头一数,看看谷内有多少‘大狗’,先生问话,好报上实数。”
“查完再去它们藏身之所一探,然后下山回禀。”
“嗯。”
阿九点头,转问于氏狐之意。
于成业和匡娘皆愿相助,四人随分东西南北行动。
一番探查,东坡有大狗四只,西坡有六只,南树林七只,北树林五只,中间山坳又见三只,今夜共二十五只大狗觅食。
之后于成业带领阿九、书玉子、家姐去北边探地洞。
那洞有十几丈深,一路尸骸铺地。
洞底五丈方圆,堆积着众多死人,死人堆上躺着一只大狗。
此狗比外面觅食的大一倍,肚皮朝上鼓囊囊结成胎腹,胎中闪烁魄光,透照出人形胎儿。
于成业惊道:“狗胎何以长出人?”
阿九、匡娘、书玉子都没见过这等怪异,眼观那大狗胎内人形胎儿。
彼时,腹胎婴孩转动头,仿佛透过母胎肚皮与他们四个相视。
他们各都惊诧,阿九灵心跳动,裹身香火气忽地弥散,罩住方圆一丈,即刻遁出洞穴!
出至外界说:“狗腹人胎似乎有灵,胎魄灵光必是采自死人尸魄,可能胎中之灵住着阴神鬼仙……”
“此事应速回禀公子。”
书玉子和于氏姐弟附和点头,跟阿九驾香火飘向山下见公子。
他们离开不多时,洞穴之中传出夜枭般叫声。
声音传出洞口,东南西北觅食的大狗听见,纷纷仰天而叫,而后结伴奔入山洞。
山下人马处,烧起一堆篝火,刘彦、陆侯等人围站谈论‘围猎野狗计策’。
阿九带头飘落,见公子后细说所探情况,指出‘众狗藏身之洞’,又说起洞底‘狗腹人胎’。
他们都半隐身形,官家等人虽看不见,却能听见话音,听到最后面面相觑,惊骇不已!
刘彦询问书玉子‘可懂’,后者摇头说‘不知’。
慧静沉思少许,持佛礼道:“贫尼听闻‘莲花教’有一门秘法,名为‘胎借化形’。乃将人胎栽种于虎豹肚内,以虎豹气血精魄养胎儿。”
“此胎儿降生比寻常人婴多了一重胎光灵魄,可作阴神夺舍之器,是为道身躯壳。”
“莲花教人善用此法炼身壳!”
“那‘狗腹人胎’与此法相似。”
“贫尼推测,可能有道人借野狗炼法,他阴神或许就住在胎灵内。”
众人闻言各有神色,心头滋生怯意。
刘彦感乱世之下,怪力乱神无数,震明心窍,环视众目。
“妖道、野狗皆是食腐之蛆,不足为虑。”
“今夜官家为天子、为百姓行道,王法在手,势在必得,无论是何妖邪,胆敢作乱一并诛之。”
周围沈炼、杨万山、范县尉、韩都头被此言一激,气血上涌,扫退怯意。
“世才言之有理,食腐之蛆,不足为虑。”
知县陆侯心中文光大作,下令即刻发兵过去!
……
第108章 兵不血刃
“西坡有吗?”
“没有。”
“报都头,东坡也没有大狗踪迹。”
“好,众兄弟原地提防,我去回禀大人。”
……
子时月隐,县人马抵达山谷,依照先前定的‘渔网计’,一百多人罩住山头。
四面八方各有弓弩手、刀枪兵埋伏,百双眼眸观察谷内情况。
另有韩都头率领公差、猎户数十人入谷搜寻,搜遍林坡不见一只大狗出没。
韩都头暗下猜想‘可能回洞了’,带着几人沿山坳直出谷口。
见谷外两边有弓箭手和猎户埋伏,乡丁持刀斧、举着火把警惕。
陆侯、刘彦等人站在队列之前,面迎谷风,嗅着恶气等待回禀。
韩都头出来前先打口哨,众人听暗号放松下了。
见到大人,他随即禀告谷内打探到的情况。
“小的猜测,众狗可能吃饱回洞去了。”
“如此岂不是更好?可以聚集人马,堵在洞口,一窝尽可除去!”
“县尉大人不可掉以轻心。”
万山插言道:“仙家探明地洞有怪异,或许真有妖人在此炼法。”
“我猜,他兴许有所知道,驱使群狗归洞,防备我等?也未可知。”
陆侯思量转问刘彦意思。
刘彦望谷口说:“不妨先把洞围起来,再遣人进去打探,做好遭遇准备。”
范县尉、韩都头等点头,留谷外之人继续埋伏,吹哨子集合围谷的兵马与山谷内众人。
不多时,北谷洞口处,火光烁烁,众弓手弩手、枪兵刀兵列阵以待。
原来堆在洞口的死尸全部清理一旁。
见洞口宽约一丈多,高有三丈,狭长形似人字,火光照入其中可见死尸铺地,越往里越洞穴宽广。
“明锣!”
“助威!”
范县尉令下,韩都头和两个公差各持铜锣在洞口敲响。
“咣咣咣——”
鸣金声灌入洞底。
四周一百几十官民高声叫:“威武——”
此乃‘鸣金震鬼,威喝驱邪’,记载于《青竹雅集》一篇典故中。
故事说的是,前朝蓟城有户人家祖宅遭妖人霸占,讨要数次皆被妖人施法打出。
当地县官知晓此事,带着公差前去鸣锣喊堂威,妖人惊退,再不敢留。
徐玄在后文中说:“官家喊堂威乃行王法,王道气发,势如雷霆,为人间正道,妖人妖术不可匹敌。”
刘彦觉得道理甚明,便引出此典故告知官家一试。
几番‘明锣威喝’后,见洞内全无动静。
众人商议进洞一探究竟。
知县陆侯把剑出鞘,亲自率众入洞,领精干猎户五人,弓弩手刀枪手十人。
刘彦、慧静、沈炼、杨万山随行,剩余皆由县尉统领,守在洞外随时听命。
山谷虚空之上,于氏狐姐弟盯着下方人马,被刚才官家发威震的心有余悸。
“不想我俩有缘结识真学才士。”
“成业何不借此机缘,与其结交?”
“小弟何德结交?今日有缘见识真学风貌,全仗书兄引来气运……”
“有什么不能,书玉子一鼠精都能结交,我家书香之狐还比不了他。”
匡娘下望笑说:“何况你今夜有功,咱可以不讨封赏,只结个缘法。请刘世才指点你修学。”
于成业有所心动,立即稳住道:“此事不可算计,因听凭天意。”
“姐姐回头莫忘了告诉周兄,等他身体将养好,答谢先生救命之恩。”
匡娘点点头,又谈起书玉子和阿九,疑惑四顾:“怎不见他们?”
刚才官家发威时,刘彦让阿九和书玉子躲入衣袖内。
一进洞他们便做先锋,先一步抵达洞底,鬼眸视察下,二十几只大狗全死了!
并且死状一样,都是脖子被咬断,横七竖八躺在各处,唯独不见最大那只‘腹怀人胎’的母犬。
等到官家公子到来,阿九迎面回禀,指着众狗尸说起推测。
“许是之前探查惊动妖人,他驱使那母犬咬死众狗,不等来就先逃了。”
她说完,陆侯思虑道:“妖人逃走,不知会不会残害百姓炼法。”
“大概不会。”
刘彦接火把,环顾一圈说:“他既然逃走,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如若逃走后,肆意杀害百姓炼法,岂不是自显踪迹?”
“今夜大获全胜,洞内瘟妖大狗应尽快搬运回城,明日昭告百姓,张榜庆功!”
陆侯会意点头,叫人查验一下狗尸,补上几刀。
出洞后与范县尉、韩都头安排人手进洞搬尸。
看着众人举火把进洞,刘彦转望山谷上方于氏狐,对阿九说了一句,便和陆侯、杨万山、慧静沈炼结伴出谷。
到谷外后,陆侯好奇问:“今日指路仙家属于何类?”
“狐类。”
刘彦如实相告说:“狐狸生性聪明,自古开窍成精居多,有些狐与人一样,读书修学。”
“今夜相助官家的狐仙,便是狐中生员。”
“我想与他讨个封赏,以表其功。”
“狐狸也读书?”
杨万山耳目一新。
陆侯笑道:“当给他封赏。今夜不费一兵一卒而取胜,皆仗他指路之功。不知该赏俗银,还是香火答谢?”
“得道的狐不食香火。”
刘彦说:“陆兄可以赏些银两,厚谢的话一百两,薄一点五十两。皆凭官家心意。”
“既是世才讨封,下官岂能薄谢?”
话后,陆侯谈问‘乱葬谷如何治理’。
此地如不医治,早晚又生邪物。
刘彦稍思片刻,与官家谈治谷之法。
“谷内病死百姓都带瘟疫,大狗一死,他们可能会继续尸变,一一下葬劳民伤财,”
“最简单之法就是火葬。”
“在山谷内堆上柴草,砍伐树林,泼上火油,一并焚烧。”
“火葬之后,可在谷外设一祭坛,香火祭鬼,念经超度,告慰死者亡灵。”
此言获得他们认同。
陆知县说:“世才考虑的周全。不如明早就行火葬,防止再生异变。”
杨万山道:“明日就请世才兄写一篇祭文。”
“兄之文笔既能愉悦上神,必能下安众鬼之灵,也许焚谷祭祀之后,能达到六法之中‘抚镇’之效。”
“诵经超度,可交由白雀庵众尼,请佛家回寺转告主持。”
慧静点头记下。
……
与此同时,山谷虚空,于氏狐与阿九也相谈甚欢。
姐俩如此高兴,只因阿九转告公子一句话:“过两日过府一叙。”
这等于获得真学之士赏识,比什么封赏都来的高兴。
阿九见话聊的差不多,走时说:“我公子不忌讳异类,只忌恶类。于公子若能洁身自好,勤勉修学,大概可与我公子为友。”
“千万不可暗藏心计什么。”
“谢大姐提点,小生谨记在心!”
于成业拱手一礼,身貌十分端正。
阿九领着书玉子去谷口找公子。
匡娘目送笑说:“造化了,不想这位先生如此放达开明。”
“小弟你生来聪慧,若专心去修道,眼下至少半个鬼仙。可你都用来修儒术,耽搁了半世。”
“我有感应,世才先生能引你入学,说不准我于氏狐重振儒风,就在此!”
于成业伴望谷口,神驰片刻说:“等爹爹回来,我想与爹爹商议在临安定居。姐姐以为如何?”
“你这机缘失去不再来,我如何会反对?”
说话,匡娘附耳道:“不如就与爹爹说,在东村买下一份田宅,安家立业,咱家也算有了根脚。不被旁人视作无家野狐。”
于成业笑说:“搬到东村,姐姐就能与周慕白朝夕相见了。兴许用不了许久,阿姐便要索取嫁妆。”
匡娘羞笑推一把小弟,说起周生此人。
下方山谷,五人一队抬着大狗尸身出洞,很快便将二十五只大狗尽数搬运出来,在县尉和都头指挥下出谷。
而在山谷后面,却还有一只大狗,正是阿九他们所言身怀‘人胎’的母犬。
此时它奄奄一息,腹部似被利刃竖着破开,腹中人胎不知所踪。
……
第109章 瘟妖文章
“姐姐,他们抬的是什么。”
“好呀,你不睬我?”
清晨雾气未消,临安东城锣声阵阵,官家抬着大狗尸身,一路吆喝呼乡民来看。
街道比往日热闹,一众百姓围在街市瞧‘大狗’。
另有几伍公人抬着‘狗尸’东西南北敲锣游街。
城内各家各户听见声响,陆陆续续被吆喝引出围观。
东街有两个村女秀娘,打入城就跟前面一队官人看‘大狗’。
小的十三四岁,大的十五六岁,清寒的衣着却不掩清丽秀容,各自好容颜。
小的见大的不理睬自己,嘴里哼道:“在家不待见我,出来家门也不待见我。”
“我看你就不想带我来临安,不愿领我见姐夫。”
“你想独获姐夫喜爱!”
“妹妹莫闹。”
大娘子回神,戳她额头,传音说:“全家只你最烦人,我想些事就说我不待见你,真不带你,你如何出的家门?”
说着又牵手道:“我方才在想姐夫,不知姐夫有没有染瘟。”
“我看临安疫气很重。你瞧这些百姓,几乎身上都有瘟疫晦气,想来城里死人不少。”
“不然,岂会滋生这类‘野狗子’?”
“姐姐说这东西是‘野狗’?我看可比狗大。”
小娘子边走边看,笑说:“姐夫染瘟岂不正好?”
“用我俩带的‘避瘟丹’喂给姐夫去病,他肯定记下这份人情。”
这两位娘子,乃常州狐黄家十三娘和十四娘。
她们昨天听说临安闹瘟疫,一心挂念三姐夫刘世才。
夜与家人商议一番后,今早便带着‘避瘟丹’过来。
听十四妹不担忧姐夫,反而盼着染瘟。
十三娘揪耳朵道:“谁教你这般坏心眼?盼着自家亲戚生病?万一避瘟丹不管用又当如何?”
“与姐夫结交,少耍狐狸聪明,只能真心相待,将心比心才得真情意!”
“哎呦,又我揪耳朵,早晚被你揪掉。”
十四娘委屈娇瞪说:“还不是你们平日老使心计,我是近墨者黑。全是你们当姐的带坏我。”
说话把她一推跑开,十三娘紧追其后。
黄家二狐在街市上你追我跑,引来百姓众目笑看。
油坊打油的平儿蓦然瞧见,感觉似曾相识。
桃花见他直勾勾的瞧娘子,笑问:“平哥想什么?”
“我看她们有些眼熟。”
平儿收回目光,转看打锣官差,自从回来临安,少见这般热闹。
他心知这都是公子和官家使得计策,暗道:“公子说,抓此狗乃是做文章,叫百姓有气可出。今日看乡人激奋,想来文章做对了。”
“桃花,你不是想看大狗?那便是哩。”
“那就是太公说的大狗?”
桃花眼睛闪亮,跑去人群中伸头围观大狗,也学周围老少指着狗尸唾骂几句。
这时黄家二女结伴来到油坊前,与平儿对面相视。
等桃花出气看热闹回来,平哥已不知所踪。
……
不远处码头。
此处比东街更加喧闹。
岸口上一根立柱吊着三只‘大狗瘟妖’,围观百姓有数百人,骂声此起彼伏,凶如波涛一般。
另有些围在张榜处,观看官家榜文。
榜文是昨夜回来时众人商议所写,陆侯亲自主笔,内容分三段。
上段指明大狗由来。
指此狗为‘瘟妖’,大表昨夜杀狗官民功绩,其中提到‘本乡生员刘世才’和‘仙家弟子书玉子’。
表此二人,是为增添百姓信心。
言外之意是告诉乡民‘本县已得仙人相助’,如此使大众相信瘟疫可破,提振民心!
中段写的是‘得仙家指点,从瘟妖腹内得一张驱瘟仙方,招募百姓试药……’
下段承接上文,说的是‘需要几人试药,几时发放药汤,证明药效后如何救治大众……’
榜文末尾,提到朝廷救济,补贴丧葬等各项安抚政策。
最后颁布本县治疫新规:再有死人,不可土葬,皆以火葬处置,以防滋生尸变。
这张榜文贴出,正如杨万山所料,乃是一副‘医治民心’的良方。
围观百姓无不明亮双目,交口称赞官家、仙家、朝廷,喜悦之情相互专递,面上哀容见了笑脸。
沈家客船上,临安大小官吏十多人齐聚。
官职低的在门外听令,官职高的在船房里叙话。
见船房坐着九人,各是陆知县、周县丞、郭主簿、范县尉,韩都头,以及参与治疫的刘世才,杨万山和船家伯侄。
周县丞连着几日染瘟重病在床,自打昨日吃了‘仙方药汤’,病情逐渐回转,病症拔除大半。
今早已能起床点卯,得知昨夜杀狗之事,大呼否极泰来,带病跟随知县来此议事。
此时众人商议着采办药材。
“此事就交托船家……”
“见王员外请他照方送药,有多少送多少,银钱分文不少。”
“事后本官当上表员外救民功绩,我临安百姓当记员外恩情。”
说着,陆侯对门外孙押司道:“就劳押司领五名公人随船采办。”
孙押司拱手领命。
范县尉问:“何时报与知州?杭州府存万斤药材,若制成‘济世丹’岂不可惜?”
陆知县思量说:“可以缓两日,看看百姓试药后如何,届时再送药方、瘟妖过去。”
“嗯,大人所思稳妥。”
众官纷纷点头。
后,各自布置公事。
范县尉、韩都头领兵焚烧乱葬谷,郭主簿、周县丞筹备煮药试药。
商量至此,他们不在船上多留,出了船房行公事。
刘彦辞别沈家伯侄,和陆侯、杨万山上岸,环顾众百姓,感受喧闹喜气比元宵节的鞭炮更悦耳。
杨万山笑道:“医者治病,世才治心。如今有良方医民之症,亦有世才妙计安民之心,临安起死回生矣!”
陆侯转视说:“若无世才相助,以我治疫之法,不知临安还要病死多少人。”
“世才他年为官,可官居宰相”
刘彦含笑摇扇道:“二兄过誉了。发现药方的乃书玉子,指点洞穴的是于成业,操持诸事的是官家大人。小生所助甚是微小。”
“此言差矣。”
万山说:“若无仁兄,内兄他何以见药方,又岂知大狗?世才正直聪明,时运且高,你回来才引得多方助力。”
“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内兄治县有错,因而失道寡助。世才君心昭然若揭,因而得道多助。”
“你以已之道,助我内兄,他才得众多协力!”
万山的话,刘彦揣摩出几分道理,有时运气好的确可以使事情顺畅。
他自从心有‘大义’,一篇《正气歌》寄托‘正义心’后,似乎无往不利,遇事心无怯懦。
三人正说着《孟子》书中的道义。
见平儿带着常州狐黄家二女过来。
“姐夫……”
二女见面齐声行礼,杨陆二人转目分看。
刘彦不想她们会来,略施一礼,随介绍陆知县、杨公子。
……
第110章 狐女送丹
“两位贤妹何事来临安?”
“来给姐夫送药呀。”
“昨日我家听说临安发瘟疫,都担忧姐夫和姻母染病。”
“母亲命我和十四妹带避瘟丹来助姐夫家解瘟……”
离了码头,辞别官家,刘彦问起二女来意。
黄十三娘便说起在常州坊间听闻,以及家内众狐得知后的担忧。
晨风拂面,刘彦拱手表达谢意,说:“也怪我,过常州时走的太急,忘了告知众妹我归乡原因。”
“常州如何?可有瘟疫传过去?”
“常州尚无瘟疫。”
十三娘回道:“小妹听闻朝廷有令,凡杭州百姓不得入各州府县。如有染疫灾民逃难到各州县,需上报官家,后送至‘疠所’救治。”
“听说邻近的州府各县,都用此法防疫,在城外新建‘疠所’……”
“隔离治理,确是上策,看来天子朝堂并不昏暗。”
刘彦一念思量,边走边谈临安疫情,后问起她带来的‘避瘟丹’。
十四娘解下腰间香囊,递上道:“以前我家狐狸得瘟,皆丈此丹驱瘟去病……”
刘彦接过香囊取一丸,见避瘟丹用白蜡封着,问:“狐也染瘟疫?”
“是哩。”
十四娘笑颜可爱,说:“姐夫你不知。瘟部六神里有一个六畜瘟神。”
“此瘟神可恶,专坏六畜性命,我狐狸虽不在六畜之中,但与犬是亲戚。”
“因此我等皆有瘟灾,哪里若发狗瘟,最先跑的就是狐狸。”
“这避瘟丹我家一共只有五丸,这两丸乃给姐夫和姻母的。”
“如此重礼,我如何受得?”
刘彦把丹丸装回,觉得黄家狐颇会使人情。
十三娘暗怪妹妹多嘴,明眸望姐夫:“我家过些日开炉炼丹,到时再炼制几丸就是了。”
“姐夫就请收下,亲戚之间相互帮衬不是应该的吗?说什么礼重礼轻的?”
“贤妹言之有理。”
刘彦拎着香囊交给平儿:“有道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两位好妹妹千里送丹药,愚兄深感情义如春。”
“若无忙事,不妨在临安住上两日。”
二女各都高兴,笑颜答应下来。
十四娘道:“我听说西湖甚美,姐夫可否带我去西湖看看?”
“小姐只知西湖,却不知我东湖更美。”
平儿把香囊揣怀里道:“咱家乡有湖,何必跑到西子城?而且东湖神明与我公子有交情哩。”
黄家二女一听,把眼睛明亮询问姐夫‘如何结交湖君’。
刘彦谈聊几句,提到‘今夜湖君相邀过府’,说:“只要君家不忌讳,两位妹妹可与我去。”
十三娘不似妹妹那般傻笑,明白此乃姐夫真心接纳她们。
这才邀请同去,心里一些话也想告诉姐夫。
等进到槐花巷,十三娘问:“不知姐夫与三姐定亲之事,可有告诉姻母老夫人?”
平儿暗看公子。
刘彦坦然说:“尚未告知家母。小生还乡回来时,家母染瘟在床,我怕说出来让母担忧,也就暂压不提。”
十三、十四娘对视一眼。
十三娘道:“小妹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若说出来,怕姐夫不高兴,高家又怪我们嚼舌根。”
“可姐夫待我们如亲妹,小妹不忍姐夫受骗。”
十四娘点点头,眼眸带着愁色。
刘彦含笑交心说:“那就不必说了。八大狐家,同气连枝,不可因我而伤亲情。两位贤妹亦无需因此忧愁。”
“倒是我有一事,求二位贤妹。”
“姐夫请讲。”
十三十四娘恭听。
刘彦眼望家门:“婚姻之事尚未告诉家母,还请两位贤妹莫与我母说。到家,我就说你们是贵人派来送药的。”
“可以吗?”
“怎不行?”
十三娘对目道:“姐夫为我家着想,我家岂能不为姐夫考虑?人情礼往,将心比心,才是真情实意。”
“小妹和十四妹,自当听从姐夫。”
十四娘跟着点头,仰望刘姐夫,着实喜欢。
刘彦也颇喜欢她们用心诚挚,进家前先教她们如何说谎。
此时,刘家后院聚着一巷邻居,他们是来谢恩还情的。
昨夜杀狗回来,刘彦给每家邻居都画了三张避瘟符。
两张用来解瘟,一张留给他们驱瘟,送符之事托于书玉子和阿九。
今早起床,六家邻居人人气爽,并发现各家香案留着一张避瘟符,各都心知肚明,定是‘刘郎夜请仙家赐符除瘟’。
之后他们相聚商议答谢,一共凑了百两文银登门还情。
刘氏夫人说什么也不愿收他们谢银,众邻就在院里哭谢。
见公子回来,无论老少大礼相迎。
刘彦先扶长者,看到谢银里有很多都是散碎银子,知道凑之不易。
四顾说:“昔日小生赶考,多仗诸位借银,今日投桃报李,不过人之常情。”
“这谢银虽说百两,但内中情义价值千金,福安收下!”
“哎!”
福伯高声答应,拉着平儿去接谢银。
正房内刘氏见儿开口收下,就不阻拦了,笑对窗外道:“我儿说得对,投桃报李理所应当。”
“我家不是忘恩负义之家,诸位邻里快快起来。”
院里老少笑逐颜开,满院温情如春,使黄家二女笑从心起。
刘彦与众邻谈了几句,问了一下各家病人病情,告诉他们‘官家杀瘟犬、得仙方’之事。
王家老邻问:“那瘟犬仙方可是公子发现的?”
平儿笑道:“若非我公子指点,官家几时能知晓?你们只等着看,不出几日临安百姓都有良药喝,保管治病,瘟疫不日可除!”
“太好了,公子归乡济世,乃仁义君子啊!”
老邻拱手夸赞,其他邻居们喜悦相视,感激之言说不完。
等众邻走后,刘彦便领着黄家狐女入正房与母亲见礼。
十三娘照着姐夫所教,自称是‘北邙王氏家婢,主人得知临安遭瘟,命我送来两丸避瘟丹……’
刘氏一听是‘北邙王氏’,便知是儿郎口中那位贵人,持念珠礼谢贵人送药之情。
十三、十四娘各自还礼,从平儿那拿来一丸避瘟丹,捏碎封蜡。
顷刻间,屋内清香四溢,有檀香有麝香还有草药香味,诸多味道混杂汇合成独特异香。
十三娘索要一碗清水。
等水端来,她捏着丹药在刘氏鼻下晃了晃,问:“老夫人可觉舒畅?”
“舒畅,舒畅!”
刘氏目光如洗,环顾一圈说:“只是鼻子一嗅,我便觉心爽神怡,气力好似回来了。”
十三娘含笑点头,叫妹妹把水碗端过来,一手给刘氏把脉,一手捏避瘟丹浸入水中。
等把脉手指松开,就把丹药捏出。
此时再看碗中清水变了颜色。
平儿和福伯看清水呈现茶色,刘彦和阿九则看见水中荡漾琥珀光。
“姐夫何不试药?”
十三娘传音入耳,笑颜相对。
刘彦接下碗,喝了一口咽下。
少时全身暖热,似饮下一壶酒,周身气血畅通,没一会儿脸面泛起红光。
“果是灵丹妙药,娘亲可用。”
说话转递给阿九,后者坐到床上喂刘氏服药。
十四娘开口道:“老夫人慢饮,小口喝,像品茶一样一点点的咽下。”
十三娘接说:“观老夫人脉象,如此喝上六碗,大概就能康复贵体。”
“平儿再去端一碗过来,福伯连日辛苦,也需丹汤进补。”
刘彦吩咐下,平儿领喏快步出去。
管家福安张口无言,但却眼热心暖。
……
第111章 造梦宴客
“娘亲觉得如何?”
“真是仙丹灵药,为娘喝下药汤,身暖舒爽不已。”
“我儿如实说,那位贵人可是狐仙?”
……
刘家正房。
房内只剩刘氏母子床边对话。
两位狐妹被请去书房,由阿九替主待客。福伯和平儿前院烧水备茶。
刘氏见无外人,私下询问儿子实情,落个心里有底。
刘彦笑说:“贵人根底如何猜测?”
“孩儿以为,只要其心乃善,无论鬼神狐仙,皆可相处结交。”
“贵人不嫌孩儿寒门出身,孩儿又岂嫌他出身不净?”
“我儿说的甚是!”
刘氏高兴看着手中丹药,说:“此灵丹价值千金,他遣人送来两丸,足见结交之心。我儿能与这等贵人结交,为娘甚是高兴。”
“估计医好我和福安,也使不完这一丸灵丹,回头可用蜡封上,往后使用。”
“娘亲说的是。”
刘彦道:“娘亲和福伯就按二女所言服药,病好可以封存。另外孩儿有一事要告知母亲,娘听了莫怕。”
刘氏拉着读书郎笑道:“今有我儿在家,为娘有何怕的?说来便是。”
刘彦见母亲气爽,就把‘李家五口病故之事’说与母亲听。
刘氏听完恍然,明白‘为何李家不愿受她灵符报恩’,问儿郎:“他们五口还在府中吗?为娘见见。”
“众邻里中,李家对我家帮衬最多。”
“为娘本欲还恩情,想不到阴阳两隔……”
见母含泪,刘彦宽慰道:“母亲宽心。此恩情孩儿来报,他家无人送葬我家来。”
“昨日平儿已帮他家搭建灵堂,太公他们尸身也得安置……”
“此外,齐家母女也回来了,今晚可一同见娘。”
刘氏闻听,盯着儿郎看了半晌,问道:“我儿…莫非能见鬼招魂?”
“为娘听说,读书人若是把四书五经吃透,心窍可见明光,其光可明心窍,可察鬼神。”
刘彦以为是阿九私下告知,问娘亲:“何以知道?”
刘氏望窗外一眼说:“莫忘了,娘亲未出嫁时,可是见过狐仙。”
“这几日我思量昔日结交经历,便想到了这个。”
“我儿可是读到这等儒学境地了?”
刘彦打算与母亲透漏一些,于是就说:“孩儿读书时,心窍隐有光明,不知是不是如娘亲所言这般。”
刘氏喜念‘阿弥陀佛’,把手与读书郎细说谈问。
母子在房中欢谈一炷香,定下‘今夜一更天,请李齐两家鬼魂来见,叙一叙邻里情’。
“你现在为一家之主,当去陪客,莫怠慢那两位娘子。”
“嗯,孩儿去了。”
辞别母亲,刘彦先去前院叫福伯,后进书房与两位贤妹叙话。
一番欢谈,聊的都是刘彦还乡后的诸事。
十三十四娘聚精会神听讲,如闻典故一般。
转眼至午时,前院飘来造饭烟火气,刘彦叫上阿九出书房,思虑宴客一事。
“不知如何招待两位贤妹?”
“备一桌家宴未免寒酸,香火饭招待鬼神还可,招待她们就显得不够礼数。”
“娘子可有好主意?”
阿九低眉思量,巧心生出一计说:“公子可听过《云梦宴客》这篇典故?”
说着,她讲起这篇故事。
故事说,江陵学士孙玉甫,喜清寒不爱富贵,爱住草庐。
一日,几位诗友造访,时至正午仆人苦无招待之法,询问主人如何是好。
那孙学士只叫家仆盛来一碗白饭,吃完倒头便睡去,不管众人。
而众客却不气不恼,驱赶仆人出去。
仆人在草庐外等了一盏茶,忽闻里面响起把酒言欢声。
他偷偷撩帘一看,见主人头顶起一团云梦,梦境中显现花园美景,客人皆在里面吃喝。
说到此处,阿九回顾书房,贴近公子细声道:“公子何不效仿孙玉甫,梦中宴客?”
“公子通晓儒家观想术,可化用此法,以观想之法,造一方梦景。”
“奴婢再取几文香火钱,在公子梦中设下大宴,如此待客之地有了,宴客之席也有了。”
“公子若想厚待两位小姐,不妨文光酿酒,写一篇诗文佳作化入酒气,这便是敬仙家的上等佳酿,包管不失咱家礼数。”
“两位小姐回去与家人说,不失她们面子,亦显公子真情。”
刘彦听典故、闻后话,以为她说的是个好主意,但不知自己能否‘造梦宴客’。
“我可以吗?”
“何不一试?”
阿九明眸透着灵巧说:“奴婢还记得,公子在徐州修学的前一天。我随山君进过公子晨梦,当时二夫人、荀舫主也在。”
“公子于梦中湖畔柳树下与他们谈论‘徐州城隍’……”
经她一提,刘彦想起此事,心窍灵光一闪,忽生‘造梦宴客之法’。
“好,我就照此法一试。”
“请娘子替我待客,十四娘想一见书玉子,可先带她们去。”
“一炷香后可见分晓。”
“喏。”
阿九领命回书房与黄家二女攀谈。
刘彦则去前堂吃饭,一个人独揽一桌家宴。
吃饭间,他思想外浮,头顶文境中照见《虞美人·清明风晚》词意。
灶房门口,福安端碗探头,疑惑客人为何不来吃饭,转问平儿:“莫非那二女嫌弃我家茶饭粗淡?”
平儿夹块肉给桃花,笑道:“这事你不用管,公子自会待客。咱家饭菜……她们也未必吃的成。”
福伯听此言,想起老夫人的话,又想到二女容色和那丸灵丹,会心一笑不再多问了。
随平儿拉扯进灶房,约莫老夫人佛经快念完了,让桃花端饭送过去。
桃花‘哎’声答应,端着饭菜过前堂,瞧一眼专心吃饭的刘公子……
走到后院时,诧然看见九儿姐领着两位娇娘穿入墙内,进了李家宅院。
她用袖子擦眼,见了正房老夫人说起此事来,试探问:“贵客莫非狐仙?九儿姐也是狐仙?”
刘氏只笑不言语,等她摆好饭菜问:“我儿吃饭了吗?”
“公子正吃饭,但不见你家客人。”
桃花站在一旁,眼眸央求老夫人解惑。
刘氏让她把门关上,附耳说了几句话。
桃花点着头神色明白,笑开颜陪夫人说话。
右邻李家,灵堂一炷香火升起。
香炉之上,一尺烟火团聚不散,上显一桌大酒席。
宴席前,见李家五口、齐氏母女在书玉子带领下,礼谢黄家二小姐赐宴。
这桌宴席本是阿九弄香火术变化而来,却以黄家十三娘、十四娘名义赏赐,这便是人情达练。
……
第112章 领悟神通
“谢小姐赏赐。”
“不必多礼……”
众鬼礼遇,让黄家十三娘,十四娘很是受用。
十三娘暗赞姐夫婢女晓得办事,说:“我与小妹来临安探亲,拜见姐夫刘世才。听闻你等之事,过来看看。”
说罢,十四娘接道:“我姐夫刘世才乃仁义君子。你等受姐夫荫庇,是各自的造化。今晚见到老夫人,不得胡说,知道吗?”
众鬼都明白意思,领喏称‘是’。
十三娘点头不跟他们多说,叫上书玉子外面叙话。
问他‘什么来历’‘为何成精了还一副鼠相,不变个人模样……’。
书玉子携一身香火,正阳下回话说:“在下原是玉山洞内一鼠,沾染玉气而开灵智,后寄居在姑苏城外寒山书院……”
“听夫子讲学,明白道理,识文断字,习得诗书。”
“又从书院藏书偶得‘精气化神之术’,因而入道。”
“书院夫子教我等‘本心如镜,照我本相’,弟子原本鼠身,故而神魂鼠相。”
“书兄弟倒有几分悟性。”
十三娘观其面目说:“你不忘本来面目,可见用心赤诚。”
“但这般,也未必能达到‘本心如镜’。想达到这等儒术境地,要步入真学才行。”
“姐姐,何为‘本心如镜’?”
十四娘不大明白。
十三娘分看阿九道:“本心如镜,即是庄子所言‘用心如镜’。”
“内中道理颇深,若是悟通,对修学养道都有好处,能助人跳出胎中之谜。”
“不忘本来面目!”
“书兄根底清白,与我姐夫却有缘法。”
“我闻昨夜出城杀狗,你请来一位帮手,是位狐生,名叫于成业。”
“此狐如何?”
书玉子拱手答说:“成业兄正直狐狸。其祖乃前朝云梦学士,他继承遗风修儒术,品性不低。”
十四娘惊异问:“他祖先是云梦学士?云梦之境乃儒术六等第五重境,狐狸中有此类吗?”
“有。”
十三娘思量道:“前朝有涂山氏,乃涂山公之女,她开办涂山书院,招收天下狐狸入学修儒术,书院内狐生数万,真学之狐过千。”
“于氏高祖,莫非就是书院夫子?”
“正是。”
书玉子端着回话。
十三娘点点头,转对妹妹说:“如此说来,于成业与我八姓狐颇有些渊源。可以见一面。”
阿九巧动心机道:“奴婢听闻,于氏狐继承祖学,家有一门‘灵灯术’,乃脱胎于儒术点文灯之法。”
“用此法,可以灯笼照神,明亮魂儿心性。”
“昨夜我等探谷,于氏姐俩只凭一盏灯笼,就免于死气邪阴纠缠,颇为玄妙……”
“我公子初入儒门真境,许多尚未参悟,又无有名师指点,可谓步步艰难……”
十三娘闻言,会心笑问他:“你的意思是,让于氏狐献出祖先绝学,助姐夫参悟,拔升真学境地?”
十四娘击掌道:“是也!他家有此法门,自家却又不通,只把儒术当道术修,倒不如献给姐夫。也算是明珠有主。”
“若真能拔高姐夫儒术修为,回头再谢他家。”
阿九转睛浅笑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夺人祖学,非君子所为,公子绝不会同意。我之意是……”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十三娘眼眸一明,端正说:“夺人祖学确是不齿之事,但如若他们自愿献书,请姐夫解惑赐教,那就另当别论。”
“这两日寻个时机,引我俩见见于氏狐……”
“到时看他们开不开窍,真是聪明狐狸,定会‘衔书求教’。”
三女在李家后院算计,刘彦则在自家书房造梦。
此时他解衣躺入床帐,闭目观想书屋。
这门‘书屋观想法’,刘彦已是运用娴熟,躺下数息便置身观想之境。
他四顾书屋,看眼封闭的门窗,取来毛笔,将吃饭时所思的《虞美人·清明风晚》一词写出来。
一番运笔落墨,文光裹着心头词文,写入白纸上,词意风景随岚烟生出,浮于词文之上。
刘彦观看,提笔勾引‘词境’归入神思,犹如把一方庭院山水景致吞进思想。
片刻后,他推开书窗,刹那雨后晚风袭面吹鬓。
见窗外清新雅致,好一片庭院景致!
桃李花开,杨柳垂青,清明细雨点点洒落水榭,一池绿波之上风亭白石如玉,仰望天色夕阳半边,晚晴雨气随风涌入书房。
刘彦心神呼吸,欣赏自己造的梦境。
那窗外之景,脱胎于他所思《虞美人·清明风晚》一词。
包含词文描绘之景,以及词意韵味,等同是‘以词造梦,以梦显词’,雨气芬芳即是词文之气。
不经意的一个想法,让刘彦领悟一门儒术妙用。
他看着窗外景致,细细体会,自语道:“这世间真学儒术可以如此化用?这不就是山君所言‘神通’?”
“能够掌握术的变化叫做‘神’,而明白悟通术的用法是为‘通’。”
“道家掌握道术后就有了神通,儒家掌握儒术亦是如此。玄妙!”
“以后家里再来仙客,我可这般以诗词造梦待客。”
“两位贤妹也快来了,我先去酿一壶酒……”
说着,刘彦揭起《虞美人·清明风晚》词文,拉开书房门,踏出观想之境,步入所造的‘庭院梦境’。
沿着脚下白石桥,他摆袖走入水榭风亭,在石桌前敛袖一抓,手中多了个碧玉酒壶。
打开盖看酒壶里面空空,便将一旁词文卷成纸筒,塞入壶口内,扣上盖子摇摇晃晃。
只听壶内逐渐有水声,再开盖一壶酒满!
酒色文光中闪烁着《清明风晚》的词意,酒浆散发词气,与梦境如出一辙。
刘彦自在看风景,归乡这几天劳心费神。
此一梦,便得纾解。
不多时阿九请着黄家十三十四娘入梦赴宴。
两位妹妹走过石桥,四顾美景好容颜,欢快入亭礼谢姐夫,造如此美梦款待她们。
刘彦请起她们,指引阿九斟酒,背一手笑道:“愚兄寒门之家,没有待客之地,只能造此庭梦接待二位贤妹。聊表情义。”
“此酒中有妙趣,贤妹饮下看如何。”
十三娘低眉观杯中酒光,顿然明白妙趣所在,深感世才姐夫厚待。
十四娘见酒光中映照姐夫这方梦境,惊奇问:“这酒好生奇怪,似将梦中之景装入其中。姐夫用的什么法术神通?”
“不是法术,此乃儒术玄通。”
十三娘分看姐夫笑说:“你平日不读书,连姐夫‘文光诗意酿酒’都不知。”
“小妹若没猜错,姐夫梦境即是一首诗词,与杯酒乃同一篇佳作。”
刘彦接下一杯酒,点头道:“十三妹聪慧,此梦乃词境,词意亦在酒中,两位贤妹请。”
十三娘欠身礼谢,举杯品尝姐夫梦境词意。
一杯文光入口,二女神清气爽,恰似饮下这方美梦美景。
连不读书的十四娘都有几分明白,欣悦环顾景致,托起空杯道:“姐夫,小妹想再吃一杯?”
……
第113章 祭祀筹备
“大人,白雀寺众尼已至南门等候。”
“众生员也到齐了……”
“香火祭品诸物皆已装车。”
日落时分,临安下起小雨。
北城县衙后堂内,韩都头身披蓑衣抱拳回事。
见在座之人,除了养病的周县丞,几大县官皆在用茶。
陆知县吩咐道:“请众生员去南城门等候,都头领人先送香火祭品去山谷布置。”
“是。”韩都头领喏离开,出衙堂办事。
郭主簿目送一眼,转问知县:“大人要等刘世才?”
陆侯用茶点头不多言。
杨万山笑说:“无有世才兄,今日去祭祀等同白去。只多给谷内疫鬼添顿饭菜,达不到‘抚镇’之效。”
“刚才主簿大人说,世才兄被乡人称作‘刘三第’。”
“这绰号从何而来?”
郭主簿察言观色,放下茶碗回话道:“此乃小人戏称。”
“只因刘世才三次赴考三次落第,因此遭一些龌龊之徒背地起绰号,嘲笑讥讽。”
“哈哈哈哈……”
杨万山放生大笑,敛袖起身对内兄说:“几条小鱼,竟然耻笑金鳞,真是可笑。”
“我去看看世才兄祭文写得如何。”
说着背袖出堂。
他刚到院里,就见刘彦携一身清风雨气,提着破伞迎面而来。
两人相见,笑谈两句,并肩回到后堂。
见礼众官后,刘彦谢茶道:“小生只顾待客,险些误了官家正事。方才我来时,见诸兄往南门去,可是一同祭祀去的?”
“不错,之所以召集众生员同去,是欲借儒家文气,镇压山谷邪气,拔除众鬼疫气!”
陆侯目发神采说着,将自己想法讲与刘彦听。
他说:“午时我和万山回来,茶余饭后说起‘鬼神之气’‘香火之气’,忽想起一篇《三鬼拜孔》的典故……”
“故事中三鬼论孔子,见孔庙上儒家文气,称赞此气乃至刚至阳之气,克一些阴邪!”
“我蓦然灵光一闪,何不叫来众生员一同祭鬼,安抚谷内百姓冤魂怨灵?”
“他们虽不入真学,但只要有一篇真学祭文为引,合众心众声一起诵读,我想必然有用!”
“就算达不到拔除疫气之效,亦能扶正乾坤,震去邪祟!”
“眼下,我们都在等世才兄这篇祭文!”
知县大人的话,让郭主簿恍然之后又生迷惑。
他暗思:“刘世才不过秀才之学,大人何以请他写祭文?要写,何不请他内弟?”
范县尉经历昨夜一场认识,已明白刘世才不同寻常,非表面所显那般。
适时插言道:“今早我率领人马前去火烧乱葬谷,亲耳听到众鬼哀嚎哭泣。”
“白日尚且如此,入夜后难保他们不做乱。”
“民变可怕,鬼变更恐怖。”
“今日如不安抚好,谷内众鬼怕要倾巢而出。”
刘彦猜中火葬会引起鬼怨,所以才考虑火葬之后祭祀安抚,快语回答。
“小生祭文还一字未写,只因心中一股气未成,需要赴山谷观气。”
“采鬼谷之气合入文章,方能成一篇上品祭文。”
“不然写出祭文,也只是一番说辞而已,达不到大人想要的祭祀之效。”
“好,那就到地方再写。”
陆侯知道真学士做文章,皆先酿其气,得气方成文。
就像一杯酒,如果没酒气,则如清水一般。
众人说话启程,直奔南城门而去。
此时白雀庵尼姑、临安县生员分站两街,阿九、黄家二女、书玉子也隐身其中攀谈。
南门开着,韩都头率领公人驾车已经出城二里多。
见大人来,众生员、众尼姑各有礼数,十三娘十四娘笑着给姐夫欠身。
陆大人环顾说:“古来祭祀为重,今日乃祭本县乡民。”
“他等因疫而死,受无妄之灾,心中皆有怨气。拔除此气,可慰藉他们在天之灵,亦能减轻我县疫气。”
“前去祭祀时,诸君佛家务必心怀诚意,不可心生懈怠。”
“是!”
众生员、尼姑持礼应诺。
陆侯不多言,迈步率众出城,周围百姓交口称赞官家,有不少自愿跟去祭祀。
从东山石崖上眺望,见众人出南门,列队如长龙,无论官民皆步行,大眼一扫约有五百众。
于氏姐弟齐头并望,撑一把油纸伞谈论:
“今早官家焚谷,使众乡亲怨声载道。好在他们知道祭祀。就是不知能否安抚众乡亲。”
“可以安抚。”
“官家得真学先生相助治理瘟疫,山谷火葬之策应该是商议好的,我料世才先生必有祭文安抚乡亲。”
“姐姐今去东乡送药草,探望周兄,他的病如何?”
“病无大碍,只需将养些时日就可康复……”
说完东乡周生病情,匡娘又问小弟和爹爹如何商计的:“爹爹可愿意搬到东村?”
于成业眼望出城官民说:“父亲倒是同意,只是搬去后置办田产,没有五十两下不来,我家现在捉襟见肘,所剩不过三吊钱……”
匡娘低眉弄指思量办法。
换作其他野狐,此刻已然滋生盗心,可姐弟俩全无此念头。
于氏祖训第一条,即是【凡我族人,不得偷盗。】
二狐想事之际,下方官道飘来一股香火,书玉子显落崖头,告知他们迎接小姐。
姐俩欲问,就见阿九在前引路,领两位云裳美娇娘过来,面前引荐道:“这两位小姐是我公子内亲妹妹,乃常州黄家十三、十四娘子。”
“两位小姐今来探亲,听闻于公子昨夜相助公子,又知是同族,特来一会……”
一听是常州黄家又是同族,于氏姐弟便知二女出自八大家,连忙礼见,不敢不敬。
十三娘领妹还一礼,打量于氏姐弟道:“于公子果如书兄弟说的,是正直狐生……”
“我闻贵祖是涂山院长夫子,后人何故家道中落?”
姐弟俩相视,匡娘暗下心说:“不是你等八姓狐夺走气运,我等何故沦落至此?”
于成业秉持礼节回道:“只怪后世子孙不成器,使祖上蒙羞。”
“小姐贵人踏贱地,我家本该招待,但我一家还住在洞中,非待客之地。”
十四娘惊讶说:“你们连安家之处都没?”
匡娘不爽高门小姐之言,转头说:“我家从不偷盗,何来家宅安身?小姐深居闺中,不食人间苦厄,自然不知难处?”
十三娘笑了笑说:“姐姐此言差矣。我家两位姐姐皆嫁寒门,小妹也常见本乡寒士,岂不知穷家难处?”
“挣家业未必要偷盗,教书、行医,经商,哪个不能安身立命?”
“你家承祖学,只修儒学,却不知治家,学问读来何用?”
她几句话堵得匡娘哑口无言,于成业在旁明心思量。
阿九插言道:“你家想寻个安身处不难,我公子替令弟讨了封赏。官家承诺赏银百两,厚谢于公子之功。”
“等赏钱下来便可来取,届时还置办不来一所宅子?”
于氏姐弟乍闻欣喜,不想世才先生会为他们讨封。
于成业感先生之心,眼望山下祭祀队伍,思绪潮涌。
……
第114章 众鬼阻拦
“世才兄,可还记得小生?”
“华兄?”
山下官道,众人拖泥带水前行。
生员队列中,有一位锦衣公子持伞搅入刘彦、杨万山谈话。
转看其面,刘彦回想起一些印象,知道此生姓华,乃本乡盐商之子,三年前举家搬去西子城,此后少有谋面。
与其攀谈,得知其名‘华清’,表字‘明渊’,近两年一直在外拜师求学,现在是姑苏寒山书院弟子。
“寒山书院?”
这是刘彦第二次听到‘寒山书院’之名,第一次是在六年前。
听说此书院乃鸿儒开办,姑苏八大名士出资,起建于先皇十一年,至今已为儒门育才三十年。
入此书院,比考生员更难,但凡入院弟子,无不是举人之才。
朝廷国子监、翰林院内,有不少寒山书院出来的学子。
“恭喜华兄,此番拜入寒山,必有大好前程。”
“让世才兄见笑,其实小生对功名无欲,只求经学儒术有成。”
“眼下小生虽考入书院,但只是外门儒生?”
华清目光清澈,表明自己的志向。
刘彦与杨万山相视,饶有兴致问他:“明渊既已考进书院,为院中弟子,为何又说是‘外门儒生’?”
“世才有所不知。”
华清敛起湿袖说:“考入书院只算‘半入学’,表明此弟子有‘入学根基’。”
“想真正‘入学’,还需聪明自身,要通过养学而明心窍,如此方能步入内门,获得书院夫子绝学真传。”
“世才兄得授仙法,想必聪明自身了?”
他最后这句,完全是凭感觉猜测,隐隐感觉刘世才有聪慧在心,绝非小人所说的‘愚直不通窍’。
杨万山旁听失笑,分看刘世才道:“仙家妙法,岂授予愚钝之人?”
三人说话攀谈,闻见风中吹来一股燃木之气。
转顾前望,东山谷近在咫尺,不足半里脚程。
谷上不断升起大股白烟蒸汽,气味混杂着雨气、燃木气和尸臭气。
山谷里四处焦黑,雨水落下就蒸发,如此距离都能感受热气熏面,可见早上范县尉放的那把火不小。
队列最前,韩都头带领几人回话。
他们面有凝重之色,谷外所设祭坛一片杂乱,像似被人掀了桌子,打闹一场。
刘彦杨万山相视,辞别众生员,阔步走到队前。
听范县尉气道:“大胆恶鬼,竟敢搅闹祭礼!你等可受伤?”
韩都头抱拳回话:“众鬼打人无力,只是善使阴风,香蜡点燃就灭。他们还骂我等‘狗差鼠吏’……”
“以在下愚见,一个时辰内若不能点燃香火,还是回城为上策。”
“我怕天黑之后,谷内众鬼得势,闹将起来冲撞二位大人。”
陆侯闻言凝思,不想焚谷引发如此大的鬼怨民恨,整官衣道:“下令焚谷之人是我,既然百姓有怨,我便入谷听一听怨言,看他们有何所求。”
周围众人诧然,认为大人过于冒失。
杨万山笑道:“还是我来代劳。兄乃一县父母官,若其中有恶鬼徒生是非,趁机造乱,内兄岂不身处险地?”
“为官者亲民,而民亲矣。”
刘彦一声高调,搅入说:“但,大人亲民,谷中百姓必恶之。”
“就算没有恶鬼作乱,他们也深厌大人,起因就在焚谷烧尸。”
“任官家道理再大,百姓只会从切身利益考虑,不会从官家角度去想。”
“万山去也不合适。你此去不过代为传话,稍有不慎,激化矛盾。若众鬼恼怒,第一个打你。”
“还是由我前去调解。”
“我一无官职,二不怕鬼,此事舍我其谁?”
此话扬起,身发浩然正气,天上地下无不瞩目。
地上一众官民、生员、尼姑各有思量神采。
天上于黄两家狐狸,阿九书玉子含笑倾听。
“好一句‘舍我其谁’。”
十三娘称赞:“姐夫学毛遂自荐,有当仁不让之气度,无愧是心怀大义之士。”
于成业一惊,转问书玉子:“先生已将君心寄托大义,引天地浩然之气入身,养正气化白锦?”
书玉子点头,鼠目精光说:“你看,先生周身正气岚烟,不正是浩然显现?”
“世才先生不仅孔学明经,亦在养孟学正气。先生之才,当世少有!”
于氏姐弟垂目细看下方。
下方,陆知县思量后与内弟相视,拱手礼道:“如此就请世才入谷化解民怨。”
刘彦还礼,在众人目送下大步前行,经过供桌捡起【告三千父老乡民】牌位,单手托着走到谷口。
尚未迈步进去,忽地一股阴风热浪席卷而来,吹得他两鬓飘发,衣袖后摆,手中‘百姓牌位’打掉在地。
刘彦文光入目,照见山谷疫鬼如林。
东坡八百,西坡六百,北方一千二,左右南林亦有四五百鬼众。
众鬼魂面目乌黑,如焚烧后的尸身,魂儿浮于旋风烟气之上。
就算只是肉眼,也能见到谷内旋风聚气,一窝窝吸卷烟气。
环顾后,他心窍文灯更胜,再拾起‘百姓牌位’,阔步往里走。
左右夹道的鬼众见他胆敢入谷,纷纷发出鬼号,一齐张口吹气。
霎时间,两面阴风夹身,阴气疫气浸透衣裳,似万千只蚂蚁爬身,钻他百窍肌肤毛孔。
在谷外众人眼中。
此时刘彦被罩在一窝旋风内,火树烟气围着他旋转。
虚空众女看的心惊!
十三娘欲下去助阵,于成业拦住道:“小姐不可去!”
“世才先生文灯照心,有浩然正气护体,可以抵挡鬼气阴风。”
“先生之所以藏器在身,隐而不发,我猜出于‘亲善之举’,使众鬼乡民明白,他非怀歹意,乃是怀善而来。”
“我等一去,便是坏了先生善意,更会激起众乡亲民怨。”
阿九附和:“于公子言之有理,我公子心有把握,不妨再看看……”
若是刘彦听到这句话,一定苦笑‘娘子高看我了’。
其实他有些错估鬼气阴风厉害程度,或者说是高估了自己抵御能力。
别说三千鬼众齐吹阴风,单只是左右四五百鬼吹风。
他便有感身堕寒池内,周身窍**孔遭鬼风阴气封闭,体内正气不能发出。
心窍一盏灯似冰中之火。
身体气血急速消退,只片刻就面白如霜,整个人像是冻上一样。
体魄一落千丈,如徐州重病之时。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众鬼吹气亦能灭法。”
“也好,彼有鬼气,吾有正气,就借你们阴风鬼气,试我之道!”
刘彦思量正心,动心忍性,不怒不恼,不气不愠。
只把文灯明亮,秉持正义,立于原地任由阴风鬼气侵蚀。
……
第115章 化解民怨
“那旋风烟雾何以一直围着刘世才?”
“旋风怪异,不是好风,乃是阴风!”
“阴风?山谷中果有鬼?”
“岂能无鬼?你可看到供桌都被吹翻?”
“谷内所葬都是病死之人,他们受灾不得好死,定然化鬼留在世上。”
“照此说来,世才兄正被群鬼围困?如何是好?”
……
谷外五丈,众生员谈论猜测……
华清却凝思而望,暗道:“老师说,世间真学才士,明经开窍,正心养气,七尺身立世,气高百尺!”
“刘世才立在阴风之中,巍然不动,山石一般。”
“他莫非入了真学?但为何屡次落第?”
“或者说,他得仙家授法,入了道门,得其真传?”
他猜想之时,慧静持佛礼走至官家身旁。
陆侯随问佛家:“世才眼下是否有碍?”
慧静目光挂着忧色说:“公子有性命之危。以贫尼所见,他此时气血薄如纸,谷内鬼风则胜过三九寒风。”
杨万山急速道:“此时能否去救?!”
慧静摇头说:“公子在与众鬼赌斗毅力,胜负尚未分出,过去未必是好。”
陆侯怀揣担忧,眼望道:“世才尚且受困,换作下官,只怕已然倒地毙命。”
话说到此,忽见谷内旋风停了。
不知何时,刘彦身旁出现一位老者,手持一长杆灯笼,足有八盏灯。
此老者便是于氏姐弟之父。
他从西村行医回来,见此景大惊失色,叫了声:“不可害人!”
于翁对众鬼有领路恩情,这才止住吹风。
下到谷底后,于翁祭出灯笼驱散阴气寒雾。
此时看刘彦,头发眉毛皆白,凝一层霜气,灯笼光照下极快消退。
他心窍文灯复燃放亮,与于翁灯笼交相呼应。
“公子莫非就是犬子所言,临安真学之士世才先生?”
“长者可是于家太公?”
一人一狐相互询问,后会心一笑。
于翁挑灯四顾众鬼,引荐道:“诸位乡亲,此乃本乡真学先生。他非等闲书生,此来必有高论,可听先生一言。”
山谷各方众鬼交头接耳。
有些不信有什么好话,有些说‘不妨听听,我等吹气杀威,书生不曾动摇,可见非等闲……’
刘彦看他们议论,适时开口问:“众乡亲可知我手中祭牌,为何人所设?”
众鬼压言,左边林中疫鬼道:“自然是给我等死鬼设的,难不成给你等活人?”
刘彦转看有礼,说:“这大哥说的是。既然知道是给众乡亲设的?何故吹风打翻?这不是等同作践自己?”
“众乡亲遭受瘟疫剪命,死后地府不收。”
“眼下皆靠东湖救济,如今本乡父母官给你们设置牌位祭祀,你等却再三阻挠。”
“不恨无情恨有请,小生不知这是何道理。”
谷中众鬼哑口。
西坡有大个鬼道:“你少糊弄人,县官若有情,何故焚烧俺们尸身,叫俺们死无全尸!”
经他挑动,其他鬼众接连叫嚷质问。
刘彦静等片刻说:“你等要全尸,而城中老少要活命。”
“你等做了鬼,难道还想在世妻儿、亲人、朋友也来此地喂狗?”
“昨夜乡亲们喝粥的时候,我等入谷除孽,看到狗啃尸骨……”
“此等凄惨,诸位可想发生在你们亲人身上?”
众鬼无言以对,有不少自怜啼哭,亦有思念家人而哭。
鬼哭之音环谷而转,流入谷外官民耳中。
刘彦托着‘百姓牌位’道:“此牌位即是你等牌位,也是我等活人牌位。”
“如若临安之疫恶化下去,在世活人亦有做鬼之日。”
“天道无亲,天道无情,但人间有亲,诸位有情!”
“我想众乡亲,绝不愿看到众亲如你这般!”
“如今官家治疫已然见了眉目,昨日刚得一去病灵方,经过试药着实有效,不日便可广施良药救民。”
“然,人间好治,诸位难治。”
“你等染瘟而死,疫气随身,唯有消减,方能使你们魂灵安息,使临安乾坤归正。”
“火烧山谷,火化尸身,乃治疫良策,意在消减疫病根源,防止滋生更多野狗。”
说到此,他闭口歇气。
刚才一场阴风吹得刘彦心气下沉,现在还没恢复。
众疫鬼被他一道理说通心思,各都散了怨气。
于翁适时说:“先生之言甚是在理。人都已死了,何故吝惜那臭皮囊?难不成都想着借尸还魂,再找媳妇重娶妻哩?”
众鬼中发出笑声。
北边有老鬼问道:“那先生,我等死鬼不是不通情理,可现在何以安身啊。”
刘彦恢复心气,托起牌位说:“官家非只是烧谷,今日还要祭祀、超度,供上香火祭品与众乡亲。”
“等临安疫情好转,官家会昭告百姓,张贴榜文,让乡民来谷祭诸位。”
“此刻谷外便有一些百姓同来祭奠。”
“其中或许有你们亲人亲戚,稍后祭祀时,请他们告知你等。”
“好先生,俺错怪你了!”
那大个鬼张口赔情,众鬼在他带动下各有赔不是的。
刘彦含笑四顾说:“诸位鬼风好不厉害,小生险些送命。乡亲们安心等候,我出去告知一声。”
山谷各处疫鬼不再生事,纷纷有礼相送。
于翁把他送到谷口,望官家等人说:“老朽阴神之身,不敢冲撞王法,就送先生到此。”
刘彦礼谢后,阔步出谷,告诉陆侯等人:“众乡亲民怨已消,可以设祭了。”
“请陆兄备一张书案,小生现在一腔鬼气,可以去写祭文。”
陆知县领着众人答谢他,随吩咐韩都头、郭主簿设置祭坛书案。
杨万山把手关切问身体情况。
刘彦文光照心,见心窍瘟气纠缠,笑了笑说:“身体有碍,我道无碍,有惊无险。”
“万山去问问百姓,谁愿见亲人,可借此良机,自取纸钱祭问亲人。”
“得令。”
杨万山满怀钦佩领命离开。
少时,他领着一百多百姓老小提纸钱去谷口烧祭。
谷内一些鬼,听见亲人叫名字,纷纷谷口相见,隔着阴阳叙情啼哭。
其他鬼众受感染发出哀叹,声音和风流转山谷。
众人听在耳中,刘彦则记在心里。
他结合感受到的鬼气、鬼怨、鬼哀、鬼哭,在神思中酿出祭词文气。
书案设好后,他讨来一碗‘祭酒’,谢了送酒的韩都头,以路边青石为凳子,落座案前润笔看白纸。
虚空上,于黄两性狐、阿九书玉子结伴飘下,落在公子身后左右,在耳风中嘘寒问暖。
刘彦左右笑看,只说不打紧,端起‘祭酒’喝一口。
看着天上雨点打湿纸张,挥毫写下【呜呼哀哉……】四字开头。
……
第116章 乡鬼祭文
“呜呼哀哉,旻天疾疫。”
“呼呼哀哉,下民流亡!”
“……”
“世才之祭文果有鬼神气,只开篇二句就将民恨悲愤道出!”
“起的好,‘呜呼哀哉’起的甚妙!”
“好!词文无声胜似有声,喊出悲恨,方解怨气!”
“开篇可见刘世才文章之气,如鬼唱喝!不俗!”
……
山谷外,夕阳照。
官家几人围在书案两旁,观看刘世才书写祭文,心头各有品谈,心外则一篇安静。
天上小雨逐渐细润,刘彦手中笔沥的很干。
写出的字如枯丫老树,如谷内疫鬼,细雨潲在纸上,干墨晕染开,一丝一毫亦如鬼气。
陆侯怕雨水散墨,特意让人在书案下面烧一盆碳火。
火气烘烤桌面文章,肉眼可见白纸起烟,恰似文气挥发。
半湿半干的祭文,韵味独特,单看字就有几分鬼神气。
刘彦这篇祭文体例乃借鉴《诗经》西周之风,分作三段七章来写。
上段二章,写的是他这几日归乡见闻。
大意是:“呜呼哀哉,上天施暴降瘟疫,让百姓流离失所,百姓家十室九空,使我家乡幼童夭折,犁耙生锈,农田荒芜。明年春天如何耕种?”
中段四章,写的是官家治疫办法,文章提到了‘火葬原因’。
大意是:“当下临安满城戴孝,鬼哭人哀,我与官家思定‘治疫六法’,已经初见成效。焚烧你等尸是不得已而为,瘟如虎疫如狼,容不得我们去想更好的办法……”
“这场祸害来的太快,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现存活人亦有病死一天。唯有刮骨疗毒,烈火去疾,才能尽快稳定疫情,望乡亲们体谅理解。”
末段只有一章。
此章乃大章,前半安抚众鬼,后半质问神明!
大意是:“乡亲们的疾苦饥寒,我们已经知道了,今日来祭祀乡鬼,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无不哀矜。”
“天上的神明何在?为何不擦亮眼睛看看地上疫鬼,你们若有怜悯之心,就请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吧!”
写到此,刘彦末尾圈句,又在祭文旁侧写下【十月雨祭·乡鬼】。
四顾众人,见无不是眼红含泪。
末尾大章‘问神’之词,亦道出他们心生。
刘彦放下笔后,端起‘祭酒’连喝两口,酒浆入腹,周身发汗。
先前被众鬼阴风闭窍,此刻百窍疏通恢复,心中正义随文章末尾‘问神’而发,由内而外溢出正气岚烟。
心中文灯亦随君心放亮。
堵塞心窍的鬼气疫气,在文光照耀下消散,同时一口文章气上涌直喉头,此气承载他祭文之精。
刘彦再饮第三口酒,噗地喷在祭文上,喉头文章气随祭酒洒落,晕染文字,渗入之中。
于氏狐父子女目观祭文,见字字透着文光鬼气!
“世才先生最后那口气喷出,如香火般汇入文章,使得锦绣添花,相得益彰!”
于翁捏须琢磨,暗赞说:“纵观先生这篇《乡鬼》祭文,可谓文词练达,君心赤诚。”
“文章之气酿得好!可安鬼,可惊神!”
“好祭文!”
杨万山品读一遍,抖擞说道:“世才兄此文,犹胜祭祀相君那篇。”
众目下,刘彦额头满汗,衣襟脖领被浸透,细雨打在脸上如水洗。
他提袖擦拭,眼眸清亮道:“不过是略表心意,与百姓共情。”
“陆兄可以先让白雀庵众尼姑开坛做法事,念经超度……”
“借此时机,可将此文拿给诸兄过目,让他们通读记下。”
“等法事做完,我等再行‘儒法祭祀’。”
陆侯点头,吩咐郭主簿领众尼姑前去做法事,伸手欲揭请祭文,却被内弟捷足先登。
杨万山一手护文,一手取笔笑道:“真学墨宝只有一份,若众生员观后激动,七手八手的撕破,如何烧祭给山谷众鬼?”
“不如让小弟先抄写一份,拿我那份给生员过目。”
在场众人相视而笑。
范县尉转看刘世才,抄手指祭文问:“此文章果能通鬼神?”
刘彦含笑欲言,慧静持佛礼道:“官家如有怀疑,可拭目以待。真学乃玄明学问,公子文字之光鬼神可见。”
说罢,她低眉汇入众尼行列,一起前往祭坛念经。
范大人知道此一问‘露拙’了,借故避开众目去看祭祀。
书案前,杨万山提笔抄写《乡鬼》祭文,两耳不闻外音,一心沉溺文词内,细细体会,临摹君心。
陆侯在旁看内弟抄写心动手痒,暗下思道:“万山抄后,我亦可抄,如此佳作不可不学!”
转顾刘世才,见他端起一碗祭酒,在路旁与隐身的鬼狐阴神攀谈。
“小生多谢太公。”
“刚才若非于太公喝止众鬼,我心窍明灯怕要遭鬼风熄灭。”
“先生过谦,儒学明灯,万古长明。”
“从上古黑夜照今朝乾坤,如天空之皓月,何来熄灭之说?”
“老人家说的是,姐夫一人力敌五百鬼众,受他们阴风疫气吹拂,巍然不动,岂会灭道?”
“姐夫身体可好?”
“我观姐夫面色气血未恢复,想来疫气已入身窍,回家可服用丹药拔除。”
十三娘不似小妹那般直肠实心眼。
她观察姐夫许久,看出身貌中显出病态,为他担忧。
刘彦喝酒相视,感受身中疫气说:“贤妹灵丹可除,但大可不必。”
“我得孔孟双学,入儒术真境,这疫气还伤不得我性命……”
“刚才我立于危墙之下,有感疫气如锉刀利刃,可以借其刮一刮身骨,受得苦厄,方得毅力。”
“我闻道家修仙,异类成精,不都要经历三灾五劫?”
众鬼狐闻言,齐赞君子之言。
“先生言之有理,玉不琢不成器,剑不磨不锋利。”
于翁笑说拱手,指着儿子道:“犬子对先生万分敬慕,不知可否打磨成器?”
他话有深意,明面问‘我子是否可造之材’,暗下有询问拜师之意。
刘彦耳聪目明,转看于成业说:“小生与令郎初识未曾深谈,不敢妄下定论,明日可来我家一叙。我和他论学一番。”
于氏三狐无不喜悦,知道此乃先生抬举。
于成业按压欣喜,以弟子礼领下邀请。
书玉子在旁看着羡慕之极。
刘彦察其神色,端着祭酒随口道:“书兄如有意,也可过来。”
“弟子多谢先生!”书玉子抖擞接下。
随后众人聊起别的话题。
刘彦对于翁挑的灯笼很好奇,他昨夜听阿九提过‘于氏灵灯术’,借此询问法术精妙。
一人一狐论法不多时,身后众生员处扬起赞赏之音。
他们品读着刘彦那篇《乡鬼》祭文高谈阔论,指点文章妙处。
众口犹如雨点,一声接着一声,一字扣着一字。
刘世才之名,刻入众心!
……
第117章 儒法祭祀
“大人,我等法事已结。”
“方才一共念经三十遍,十遍《金刚经》,二十遍《多心经》……”
“今日有劳主持,法事香火钱明日送去寺中。”
“明日放药,诸位法师皆有。”
天近黄昏,小雨收停。
谷口火把明亮,做完法事的白雀庵众尼随主持交功。
郭主簿以礼答谢,范县尉又添‘良药奉上’,众尼姑各自笑开颜。
老主持礼道:“阿弥陀佛,善哉。有药即可,香火钱就不必了。”
“今日法事,算作我等出家人一些心意。”
“明日官家放药煮药,若是缺人手,我寺听凭吩咐。”
范大人与郭主簿相视点头,亲送几步。
众尼在主持带领下排队回城,只有慧静留下观‘儒法祭祀’。
她乃外来僧人挂单,可以不遵本乡寺规。
书案旁,杨万山看着百姓们相送尼姑,转视抄写祭文的内兄,心中文光与刘彦祭文呼应,此番收获颇丰。
见慧静走去刘彦那边,他离开案旁,前去本县众生员行列,问他们:“祭文背的如何?”
这些生员都是老秀才出身,对于背诵文章颇为在行。
一番品读后各自又背十多遍,现在熟知于心。
杨万山听他们保证,笑与郭主簿相视,要回自家抄文说:“刚才释教念经超度,我等身为儒门弟子,不可输了她们。”
“佛有佛法,道有道法,我儒门亦有儒术文章。”
“稍后礼祭,诸位跟读,秉持君心一展胸怀之气!”
“让周围百姓、谷内众鬼都听听我儒门之法。”
“喏——”
众生员齐声行礼,目光闪烁望山谷,亦或看向刘世才。
刘彦感众目,辞别鬼狐,阔步迎面而来,礼问众仁兄背诵的如何。
众人交口称赞他的《乡鬼》祭文,皆说‘滚瓜烂熟’。
刘彦谈其祭文内容由来和雕琢文词之法。
简短几句话,却让一些秀才如获点拨。
此刻这位‘刘三第’,令人刮目相看。
华清突然道:“诸兄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生以为不是。”
“世才之前,乃隐而不发,只待厚积薄发。”
“其实我们都错看了刘世才,错把世才兄‘正直’当‘愚直’,错把他‘守拙’当与‘呆笨’。”
“昔日满城皆笑他‘刘三第’,谁知君子乃是在‘守拙藏器谋大业’?”
“君子藏器磨剑,今朝显锋芒,提振我临安之气,写此佳作安抚乡鬼!”
“我等都当礼谢刘世才!”
四周生员纷纷附和,各自持礼答谢君子,另有几个面带羞愧的书生。
杨万山含笑四顾:“夫子说,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此话正应在世才兄身上。诸兄既见真学,以后不可等闲视之。”
“谁人再叫刘三第,便是在羞辱自己。”
生员们都不傻,岂不知他后话之意。
刘彦见众人误解颇多,也不解释,心说:“也好,他们把我以前不开窍当成‘守拙藏器’,正好可当做遮掩,传扬出去不至于引起猜忌。”
众人这边说话,陆侯那边收笔。
他一连抄写三遍《乡鬼》,每一遍都有感悟。从刘彦君心之中窥民心疫情,看到自己诸多治疫不善之处。
收笔后内敛文光,把所获收藏起来。
见众尼姑法事已结,叫来内弟、郭主簿谈论儒家礼祭。
儒家礼祭等级分明,有天子祭、诸侯祭、王孙祭、以及官祭和民祭。
官祭根据州县也略有不同,上至祭品,下至人数皆有考究,一旦用错就是僭越。
到时非但无功,反要被问罪。
他们一番斟酌后,商定祭礼步骤,大体分为:【礼、诵、祭三步】
即是行礼、诵读、上祭。
陆侯为本县父母官,由他带领众生员行礼。
祭文出自刘彦之笔,诵读则由他来领。
最后上祭,本县官吏一起敬礼,然后是众生员、众百姓。
商议妥当,郭主簿暂领‘祭酒’之职,来到祭坛供桌前主持礼数。
陆侯率领众生员列队,他在最前列,刘彦万山次之,三人呈品字站立,身后是十多个生员。
范县尉武人出身,非儒家弟子,只在一旁观礼,与众百姓同列。
刘彦身处队列之中,第一次感受儒家礼祭,内心奇妙充满参与感,心窍文光十分活跃。
咣——
一声铜锣鸣响,陆知县领头正衣冠,端正身姿。
咣——
二声铜锣鸣响,众人两袖随臂展开,犹如抱月合手。
咣——
三声铜锣鸣响,郭主簿主礼唱喝:“进——”
陆知县率众持礼上前迈步,跨出三步停下。
郭主簿主礼再唱喝:“礼——”
【礼】字传入刘彦耳中。
他感应到八方似有无形之力裹身,使他由外向内怀抱敬意,心中礼数再由内向外而行。
【礼法】二字,在他脑中一念闪过。
一旁观礼众鬼狐和慧静,皆看到‘儒家礼法’从虚空文道而来,附着在众儒子身上,发出朝阳之气。
其中刘公子身上所承礼法最大,朝气蓬勃发红光,其他相叠也不敌一半。
于成业敬慕道:“先生之心,真是诚挚,这般礼数加身,神明也受用。”
十三娘含笑看他一眼,继续观礼。
之后,众儒家弟子在郭主簿主礼下,如法行‘进’,行‘礼’三次。
为首的陆知县已至供桌前,捡起一把香引燃插在香坛。
郭主簿唱喝:“拜——”
陆侯退身率领众生员行拜礼。
此礼不是跪地叩拜,而是拱手深施一礼,是为‘拜礼’。
州县礼祭只能三拜,多则僭越。
礼毕后,刘彦有感束缚身骨的礼法消失,但给他留下很深的体会,仰望天空隐约能见一丝‘礼气’飘去。
那礼气并未收入文道之中,而是遵从礼数,落入山谷之中,落在众鬼乡民身上。
只见阴暗的谷内,众鬼身上皆有红光礼气,犹如添了一件大红衣裳,映衬着他们喜悦。
于翁遁入山谷,看他们观赏自身礼数,笑道:“诸位乡亲受礼甚大,莫忘了还礼。”
东坡疫鬼问:“我死前粗人一个,不知如何还礼?不如阿翁来教我等还礼。”
“是也,阿翁领我等还礼。”
众鬼连片附和。
此时都没了祭祀前那股怨气。
于翁应下,拱手比划,教他们如何唱谢还礼。
众鬼学会了,就跟着他面朝谷口,施礼答谢。
他们民心往一处靠,众念集合之下,谷外的祭坛火盆掀起一大片香火!
在虚空映照出三千鬼众还礼场面,烟雾火光好似海市蜃楼,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但众生员、官民皆有看到,知道方才的礼数他们收到了。
陆侯笑对刘彦道:“接下来诵读,该由世才来领。”
……
第118章 文章合道
刘彦不推辞,与陆知县交换占位。
从郭主簿手中接过自己这篇祭文,两手张开祭文。
天光暗淡,文章更显锦绣之气。
他先看一遍默读,身后官家生员,也各自默背文章。
一遍读下来,刘彦胸襟气涌至喉头,思想文境脱出脑窍,悬于虚空展开七尺,文境所显与祭文内容一致。
众鬼狐面发神采,聚目光观看。
彼时,刘世才含气吐字,正大字音,响彻山野!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众人闻声复唱。
轰隆隆——
这唱声仿佛撕裂虚空,天上隐隐响动雷音,众人不闻,鬼狐却似惊雷。
目光所见,公子思想文境之上,八方文气正在汇聚成云,文道相迎祭文!
刘彦沉寂心神不管外物,继续领诵下文,读法有度,抑扬顿挫,心中感情应词文而变化,由心向口抒发。
身后官家生员精神浸泡,受其感染,达到了齐心之效。
虚空上,文道之气越积越厚,突然降下一道霹雳,落入刘彦《乡鬼》祭文之中。
祭文浮光如镜,反出一道文光,飞入文道之内!
轰隆一声响,文道炸开耀白文光,化作数丈文书展开,光亮亮显于乾坤!
“文章合道!”
“此乃文章合道?”
于氏狐父子二人仰面诧然,不敢相信亲眼看到此等景象。
此景,他们只在祖宗书中读到过。
黄家二女惊愕相视,刚才合道文书铺开,她们有感乾坤文道威压,好似被霹雳闪过魂灵,不敢有任何邪思。
阿九眼眸添彩,说:“公子这并非第一次引来文道。”
“当初花舫之上,他一篇文章寄道入学,也曾引来文道助力,只是没有眼前的大。”
谷内众鬼耳闻外面儒生唱祭,眼观虚空铺开的数丈祭文,内心无不得到安抚。
此等祭祀,闻所未闻。
数里外,夜游神领二鬼出庙当值,恰巧见这方虚空异象,定足张望。
“好胜的文道之气,那方不是乱葬谷?过去看看!”
他遁驾金光,眨眼便到了祭祀场地上方。
虚空上的祭文字字耀白,散发正大之气,连他这个神人都望而生畏。
近六百字祭文,一眼看下来,他心中亦有悲戚,只是九品神职无有面目,显不出来。
下方刘彦已率众诵读祭文至末章。
读到最后‘问神’时,脑上思想文境一收,君身正义振发,七尺白锦如龙出窍!
上方夜游神和下方众鬼狐陡然目视,各有惊言敬语脱口!
“孟学君子?”
“不对,他孔学也明经了。”
“世才先生,真乃当世奇才。”
“看见没小妹,这就是姐夫的正气白锦?”
神人鬼狐话出,齐头并望君子。
刘彦眼望天空明月,正义之气二发,问出最后一句:“金光何时照我民?!”
官家众生员受语气牵动,合声仰问:“金光何时照我民——”
此处‘金光’乃指‘神道法力,神灵恩赐。’
两声重叠,文道先响雷呼应,轰隆一震电光,仿佛照亮苍穹。
立于虚空的夜游神,有感质问归入自己神灵内,响彻如黄钟大吕,乃宏大的民愿,是他九品官印无法承受的民愿!
与此同时,他感应太上降下金光旨意!
原本九品官服陡然化为七品县城隍官衣,手中多了一道金灿灿的‘法旨’。
压在周身的民愿,已能承受了。
他打开一看知道了上天旨意,仰面朝天领旨谢恩。
左右二鬼喜悦道贺:“恭喜大人升任本县城隍爷。”
夜游神分看二鬼,眼望下方领诵君子道:“本官蒙受提拔,乃拜下方先生所赐。”
“他以祭文开文道,以文章合道问上天,主持民心,所要安抚。天听民意,不能不应!”
“上界司官降下旨意,命我给山谷众鬼寻安身之所,此事难办。”
红头鬼问:“如何难办?”
青面鬼道:“那些疫鬼有三千之数,城隍庙何以容得下?”
“以小的之见,大人回庙寻来判官、主簿商议对策。”
“若再不成,找那先生求教。”
“事出他手,当问他索要良策!”
夜游神思虑时,见虚空文道收起,残余之气一分为二路。
一路落于君子祭文,一路落入他头顶白锦。
下方刘彦手持祭文,猛觉文气扑面,再看文章,字字莹然,文光、文境翻增十倍!
就算他用尽心窍文光,也达不到此等境地。
同时,他灵觉感应头顶,不仰头看也知道白锦获得助长。
文道补了三尺气进来,此刻刘彦浩然正气有一丈了,步入孟学九品,文光也增添八百。
慧静、阿九、十三娘、十四娘、书玉子、于氏狐父子女各有神采,喜出望外。
“这……”
杨万山和内兄陆侯被祭文之气一冲,如劲风吹隐火,心窍烁烁放光,齐步走到刘彦左右,明亮心窍观祭文。
他们半步真学,自然能照见祭文文境翻增。
刘彦分看相视说:“本次礼祭引来文道相助,一成归我,九成归它。有它祭祀谷中乡亲,兴许就能消减众鬼身上疫气。”
陆侯心爽,深知一切都仗刘世才相助。
没有他,今日之祭不会有此大成!
杨万山盯着满纸珠玑宝色,问:“世才兄,不打算将祭文文光收回自身?”
“若是引归身窍,你能得……”
刘彦笑了笑,两手折起祭文交给陆知县,打断道:“文道已经表我功绩,分一成文气,助我滋长正气。”
“我岂能贪心不足,偷百姓之气?”
“稍后上祭,官家引火烧之。”
“今日祭祀便算功成圆满。”
陆侯接下文章,持礼谢道:“世才君心磊落,仁义豪放,我深敬之。下官代本乡百姓谢君子之恩。”
刘彦单手托住说:“小生乃本乡之人,此乃我辈义不容辞之事。官家速去,后话再叙。”
陆侯点头不多言,托着祭文来到祭坛供桌前,命韩都头持烛,请郭主簿唱礼。
郭主簿一声唱:“祭——”
陆侯卷祭文,将手中这篇《十月雨祭·乡鬼》引火烧之,投入火盆内,后退拱手上礼。
身后众人跟着持礼拜祭。
神鬼聚目观看……
见文章烧尽,生出大股熠熠岚烟香火气,犹如狼烟浮空,覆盖方圆数丈,最终归入祭坛【告三千父老乡民】牌位内。
先前礼祭,谷内众鬼还礼后,众念都落于那牌位。
此时祭文香火归入牌位,等同直接归入他们身上。
于翁领众鬼狐即入谷查看。
只见三千鬼众无不身裹光烟香火,周身疫气遭儒家文气克制,一点点的发散开。
他们原本碳灰的脸面,也逐渐的恢复鬼相。
虽不如生前那般鲜活,却也不复落难之相。
整个山谷洋溢着喜气,兄弟互问,姐妹相拥,老少笑指彼此……
喧闹喜悦之声,谷外亦可听见。
夜游神带着二鬼去查看,叹道:“儒家之术,犹胜道法。一篇文章竟解了三千疫气,如此就好办了。”
“天上的神明,你是何方神圣?”
十三娘看到虚空金光神人,笑看向上礼问。
夜游神不敢托大,下来与众鬼狐相见说:“下官蒙朗。原是本县夜游神,先生祭鬼问天时,上天效应降下旨意与我。”
“命我领县城隍一职,为谷内众鬼设置居所。”
此话一出,众鬼哗然静,各都在回想一人,回想他出谷时说的话。
临安新任城隍蒙朗,见众鬼无声,拱手问道:“诸位可知,那先生尊姓大名?”
三千乡亲鬼众,也聚目竖耳倾听。
阿九笑颜道:“我公子名叫刘彦,表字世才。”
……
第119章 我等安泰
“刘世才……”
三千众鬼口中默念。
有认识的面显惊异,但大多皆不识此君,只把‘世才先生’之名牢记在心。
几位年长学究鬼聚在一处商议两句,后来到于翁这边拜见阿九娘子。
“公子有恩我等,能否请公子再入谷来,使我等当面礼谢?”
城隍蒙朗顺势接道:“下官亦想向先生求教安置乡民之策。”
阿九稍思点头说:“小奴自当回禀公子,上神和乡亲们少待。”
话落飘然离开山谷,黄家二女和书玉子紧随其后。
于氏父子女三狐留下,与新任城隍蒙大人请教‘上天旨意’。
于成业问:“世才先生一篇祭文,如何使君家成了本县城隍?’
城隍蒙朗谈道:“《泰誓》有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庭受人间香火,自然要回应百姓心愿。”
“世才先生于文章末尾发问苍天,乃汇聚谷中乡民三千念头,临安万民之愿,加之儒家文道正雷传音,故而上达天听!”
“上天司官知道此事,视察下界众神人,见下官在此当值,就将差事交予我手。”
“思虑我官小不能造福,所以提拔我任本乡城隍。”
闻他一番解释,于家三口和谷中众鬼解了疑惑,纷纷恭喜道贺。
山谷外,刘彦听阿九描述谷内所见,以及‘夜游神因祭文获封城隍,领上天旨意安置乡民……’
含笑间,想起《泰誓》中同一句话。
他仰看乌云月,说:“天有显道,厥类惟彰。看来神灵赏罚还是遵循道理。只是不够明察,需要下界告知才有响应。”
杨万山在旁道:“这便是儒术用武之地,修身齐家,抚民安邦。若天下多一些世才这等真学之士,何愁上天不明察?”
刘彦笑说:“那就请万山发奋君心。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我在前路等你!”
杨万山被他一言激励,抱拳道:“地势坤,君子厚德载物,我当追赶君子!”
话落,相视而笑。
君子之交,莫过于此。
“娘子替我转告上神、乡民,就说礼祭尚未结束,只等祭品烧完,我再去相见。”
“喏。”
阿九领命回谷传话,书玉子似个小跟班一同去。
黄家二女笑盈盈看着姐夫,眼眸里皆是喜爱敬佩。
刘彦见这方无外人,与她们引荐杨公子。
十三十四娘半显身形,欠身礼见。
万山公子见二女美貌,暗思道:“莫非她们是狐仙?若如此……,那世才兄之妻就是狐?”
他一念猜测,转看君子,越发觉得刘世才与众不同。
端正之中有怪癖,豪放不失真性情。
这等君子,他甚是喜欢。
两男两女欢谈中,祭坛处陆侯领着官民不断焚烧祭品,香蜡纸马,六猪六狗,络绎不绝的投入火圈。
祭圈之上香烟腾腾,火星纷飞。
有一股旋风吸着香火,不断送入山谷里,星星火点烟气落入谷中,便化做元宝铜钱,烤猪蒸狗。
那些铜钱无不闪烁钱色,与刘彦所得十万贯香火乃同一类钱,暗含官民赤诚愿念,乃上等香火!
城隍蒙朗眼见,都被钱色撩动神灵。
他尽快秉持住,不敢任由贪念滋生。
他一个神灵尚且如此,谷内众鬼更动心。
一双双鬼目全被钱色吸引,一拥而上围观不断堆积的香火钱山。
“娘亲你看,这钱发光哩!”
“此钱不同寻常,不同寻常啊……”
“前日我家烧来一些鬼钱,却不似这般好看。”
“是啊,诸位看看,那铜板看着像金子,金子更似金子。”
“太公可知其中妙处?”
众鬼围观喜气洋洋,尚未食用香火,只是嗅嗅钱味便有几分饱。
其中一鬼求教于太公。
于翁含笑拂须道:“诸位有所不知,此钱乃祭神之气产生,乃是上等香火。非你家烧祭之物可比。”
“此一文钱,吃饱十位好汉。”
“果真?”
众鬼喜悦惊叹,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说话。
有个鬼书生礼问:“既是礼神之气,何故送给我等灾鬼?”
城隍蒙朗道:“此香火,本就是祭祀与诸位的。”
“谷外的官民,以礼神之心礼祭你等,你等便得此香火。”
“有了这些钱,不用东奔西走讨饭,闻一闻便能解饥寒。”
此言又给他们心头添喜,各念起官家的好,百姓的好,先生的好。
阿九巧笑走去钱山,抓一锭金元宝说:“今日乡亲们喜事连连,何不大摆宴席,同欢乐,共庆祝?”
“等我公子来了,也当敬一杯酒。”
“哎呀,岂敢,岂敢啊。”
一位鬼学究连忙拱手道:“世才兄是我等大恩人,该是我等敬酒才是。”
“说的是,应该我等答谢世才先生。”
众口纷纷附和。
另有一些抹泪自责,说:“方才险些吹杀了先生,差点恩将仇报。”
他们的话引起不少鬼众羞愧,低头掩面遮羞。
阿九笑道:“我公子说过,不知者不怪罪。”
“那时诸位都有怨气,被恶念蒙了善心,现在解了心中怨气,哪个不明事理?”
“众乡亲若信得过阿九,我就以此钱弄法术,给诸位置办几桌大宴,如何?”
“好,使得,就依小姐,还请小姐弄法,给我等长长见识。”
众乡鬼抖擞答应,请她施法置办宴席。
阿九笑不多言,托起手中金元宝,用起‘香火术’。
绣口对着元宝吹气,见元宝光气散开,化作大片香火气。
之后如法炮制,又取来十锭元宝散作香火,笼罩整片鬼谷。
她飘身飞上香火云,两手持法咒,对着西边一指,便见脚下分出一股香火飘落,幻化成佳肴宴席……
于氏三狐也懂得此术。
于翁命成业、匡娘上去相助,莫累到刘家娘子。
子女领命上去相帮,片刻就在山谷内布置三百桌香火宴席,饭菜香气远胜东湖粥饭。
众鬼各自寻席位站立,却都不敢入席,只等世才先生入谷。
少时,忽闻谷外风吹来一股美酒香气,老少青年皆嗅鼻子。
有老叟道:“好香的酒,必是我乡瓮头春!”
咣咣——
听谷外扬起铜锣响。
主礼郭主簿高喝:“礼祭已毕。皇天后土,神鬼共鉴,乡民安泰!”
于翁赶忙领礼道:“我等安泰。”
众鬼随后,发自诚念谢祭道:“我等安泰——”
轰隆隆——
虚空不显雷光,但有雷音响应。
众灾鬼阴魂各个抖擞,周身再无疫气纠缠,谷内的疫气也被消除了。
谷外官家等人,听乡鬼回应与雷鸣,笑颜相视。
刘彦请来陆侯耳语几句。
后者点头让郭主簿、范县尉率众先回,称:“本县城隍在谷内,要与我商议安置乡鬼一事。”
二人惊异之后便了然了,目光齐看刘世才!
……
第120章 安置之法
“诸位,我说诸位,我等可不能忘恩啊!”
“今日若非世才先生,只凭我等发怨搅闹,哪得这般香火祭祀?”
“等先生来到,都别失了礼,不成人的娃娃要磕头,当家的带着行礼。”
“喏,是,知道了学究。”
谷内,西村鬼学究叫他们知恩懂礼,众鬼各都听从老书生的话,一双双鬼目盯着谷口。
见刘彦与杨陆二人交谈着迈步进谷,守在门口的鬼众瞧见,喜悦见礼,通风报信。
“先生来了。”
“世才先生来哩!”
众鬼闻知,眼望一处寻,心向一人敬,齐声呼喊:“先生——”
三千鬼声相叠,民心可见,真情可见!
面对乡民,刘彦此刻感受不到阴冷,更无惧怕之念,四顾还礼。
“乡亲们脱了灾相,解了疫气,可喜可贺。”
“皆丈先生!”
西村学究激动再礼。
众鬼跟礼,齐声喝道:“皆丈先生——”
刘彦顾看左右杨陆笑说:“今日你等脱灾,非我一人之功,乃临安上下官民同心协力之成果!”
“我来引荐,此乃临安知县陆大人。”
“见过大人。”
老学究领众鬼拜官。
陆侯还礼,脸热说:“乡民遭灾,一半归于天灾瘟疫,一半错在我治疫不善。”
“天幸世才兄还乡,点拨下官,与我出谋划策,方有今日之功。”
“依我之见,今日之功,世才当领九成。”
众乡鬼笑逐颜开,纷赞陆大人是一位好官。
杨万山分看内兄、世才,道:“我看今日皆大欢喜,官家为民,仁兄亦为民,同为了百姓何必分来分去?”
刘彦附和,阔步上前说:“今晚诸位大喜,小生与官家有一碗敬酒,望请乡亲们保佑我乡百姓福寿安康。”
说话间身后十三娘端着托盘走来,上面三碗酒乃他事先余留的,此时当敬。
刘彦、陆侯、杨万山各取一碗,两手捧着洒下一半,张口一饮而敬。
众鬼闻礼大为感动,一些鬼魂呜呜哭出声,连带着周围连片鬼哭。
于翁出来主持说:“官家甚是明理,又得世才先生相助,你等虽不得入地府转世,但也解了灾难,落个安泰。”
“等得了上神安置,没成婚的相互说亲,都把日子过起来。”
“自在做鬼,岂不好过吃苦做人啊?”
“是哩!”
“阿翁讲的对。”
众鬼被他一番话说通,哭脸转笑脸。
老学究四顾呼喊:“诸位诸位,先生官家礼敬到了,我等不得失礼,当敬酒。”
说罢叫他们都端起酒杯,一同共敬三人。
刘彦含笑看着,转眸见到西边七品官服的县城隍。
等众鬼礼敬结束,相邀出谷叙谈。
城隍蒙朗留二鬼在谷内吃酒,随请见礼道:“下官蒙朗,见过三位先生。”
“君为神人,何故与我三人行礼?”刘彦知道其中必有因。
蒙朗说:“我乃先皇年间秀才,也算儒门出身,见同门真学先生,岂能无礼?”
“那上神也不该礼敬我和内兄。”
万山含笑指兄长说:“我俩修学未满,只得半吊子。倒是世才兄才气纵横,当得先生之称。”
刘彦抬手揭过话题,入主题问本县城隍:“君既领旨,不知如何安置谷内乡鬼?”
城隍道:“先生文章合文道,消除三千疫气,安置他们已然不难。”
“我欲寻一处地方建造鬼城安置,但恐搅扰到阳间生人。”
“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刘彦思索少许,说:“三千乡民尸骨在此,不如让他们以谷为乡,可落得个心安。”
“这东山谷已是远近闻名的乱葬谷,想来生人不会误入此地。”
万山先附和道:“我觉得可以,回头再造一块界碑放在谷口,即是划地定城,亦能警戒生人。”
陆侯点头,但有些许疑虑,说:“万山、世才所言办法甚好,只是山谷离城不过数里地。他们若是思念亲人,万一私自入城……”
“这个好办。”
刘彦笑颜接话,分顾城隍道:“不知君家府邸在何处?”
蒙朗感应城隍庙所在,答说:“我庙在西村野坡,没有庙祝也无道人,只有一判官和两个皂吏。”
“先生之意,是让我遣庙,把庙搬到东山来,以镇那三千鬼众?”
“我正是此意。”
刘彦环顾山谷说道:“此山虽无名,却好过西村野坡,倒不如把庙搬来。”
“请陆兄调拨银两修个二进小庙,再招庙祝火工道人三名。”
“新庙建成之后,官家张榜公告,可给君家引些香火。”
“如此一来,有阴司庙宇镇守鬼城,众鬼可安。百姓祭祀亲人也不走远路,以后香火不会差。”
“两位以为如何?”
蒙朗、陆侯这两位阴阳父母官一眼相视,都觉得此法很好,齐声称:“善!”
杨万山抚掌道:“此法乃一箭双雕之计。今夜众鬼得治得安,明日起内心只要专心行‘治人之策’,临安便能脱灾了!”
陆侯爽利点头,与城隍细说‘遣庙建庙’事宜。
承诺下个月初一给他修新庙,一月之内建成,届时昭告百姓,官府率众上祭。
蒙朗拱手礼谢,向三人保证安置谷内乡民,治理好三千鬼众,不让他等为非作歹,搅闹城中生人。
聊了约有小柱香,这新任县城隍便告辞领二鬼回庙。
刘彦等人也不再此久留,入谷辞别一众乡鬼后返城,把‘分钱之事’托付给于氏狐。
于翁领下差事,携子女送官家、先生、狐亲。
东山崖头,三狐举目远送,谷内嬉笑呼喝此起彼伏,热闹不断。
于太公道:“刘世才身上,有大运势,如天剑行空,似潜龙出渊!我儿不可错过机缘啊。”
于成业怀抱敬慕,望说:“孩儿自当极力求取,若得先生垂青,愿为守门之犬。”
匡娘笑道:“我家狐狸,虽是犬亲,哪能冒名顶替。”
“我觉得小弟应尽力求得先生抬举,入室当门生弟子,效仿‘牝马之贞’……”
“兴许我家这代能出一位真学狐生,不辱祖宗之名。”
成业心意如此,却不敢有太大的奢望。
于太公说:“我女言之有理。明日先生与你论学,你去时将《于氏春秋》全带去,表明求学之心。”
“他乃非常之人,又与我狐类结亲,我想世才先生看书面、看我面,会抬举你的。”
姐弟闻父言相视一眼。
于成业感动涕泪,面向老狐叩头。
太公扶起儿郎叮嘱说:“我辈夙愿归于你身了。家里无物助你,只有一部先祖遗书。”
“与其将绝学蒙尘,不如献于有识之士,将来发扬光大,祖先亦感欣慰。”
“走,随我去分钱。”
“官家封赏下来,我等便搬去东村。”
匡娘神色喜悦,拉起小弟追随父亲下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