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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苦行浪子     行者:传说之路txt下载     行者:传说之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万生宗

    时间,论任何人如何挽留,总是分秒不停地流逝。

    时间,或许才是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

    言行和洛依,终于还是在这一日日落前走到了卫城。

    洛依也在入城前,松开了言行的手,从他的身后,走到了他的身前。

    这是一座依水而居的城,那水,正是洛水。

    洛水自西向东流,卫城的百姓就沿洛水一路而向东居住,并没有向南延伸出很远。

    苦寒之地,水源并不是很充足,可以说正是洛水孕养了卫城。

    卫城并没有很明显的主城区,更没有苏城的繁华,仅看居舍和行人的衣着,也看不出有何贫富之分。

    只是这里更冷了,所见的百姓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棉衣。

    走入卫城后,一路上行人见到洛依都纷纷含笑点头以示敬意,洛依的脸上也没有了之前的哀愁,一直挂着淡淡笑意,点头回敬。

    似乎洛依的身份,在这里人人皆知,但身为卫城的大小姐,人人都可以亲近。

    这里是一个人与人之间,很平等的地方。

    也许正因此,洛依的身上才没有他城与她一样身份的人那种高高在上的自我体现。

    前方有两个人路过,看到洛依和言行,稍感意外后,都迎了上去。

    言行看去,一人是易沉,另一人却没见过。

    易沉走近道:“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比预计的时间提早了十几日。

    洛依道:“怎么,你好像不盼着我早点回来。”

    易沉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她倒是还和以前一样,这也就放心了。

    言行走上前去,抱拳叫了一声:“易兄。”

    易沉点了点头,对他旁边那位道:“这位就是我与你提到过的言行。”

    那人对言行抱拳道:“在下沈浮。听闻你在苏城舍命相助圣女,感激不尽。”

    沈浮与易沉年纪相近,同样气度不凡,但看起来却要比易沉更沉稳些。

    言行道:“沈兄客气了,同为五行,分内之事。”

    洛依道:“沈师兄,好久不见。”

    沈浮点头道:“嗯,已过三月了吧,没想到你会远道去苏城。圣女已经吩咐过,等你回来就举行继任仪式,早已准备妥当了,你也准备准备,等我们回宗通禀,这几日就继任。”

    沈浮说的圣女,现在已可称前任圣女,不过洛依虽是玄武神灵认可的新任圣女,在万生宗却还没真正继任。

    洛依嘀咕道:“这么快啊。”

    沈浮道:“你若没去苏城,早已继任了。已是多等了两个月,哪里快了。”

    的确如此,洛依不自觉地向言行看了一眼。

    而这,没有逃过易沉和沈浮的眼睛。

    易沉道:“走吧,你今夜先回城主府。言兄是火行的人,既然到了卫城,万生宗不可不尽地主之谊,与我们一同回宗。”

    言行道:“这恐怕不方便吧?”

    言行并不是不想去万生宗,只是一来,洛依和易沉曾说过万生宗不会参与他所谋之事,二来,他也怕会给万生宗带来不便,正如洛依和易沉到枕星河一样。

    易沉知道他心里的忌讳,摆手道:“万生宗无需理会天雷宫,况且也无人知你的身份。”

    言行忘了,万生宗是不同的。

    洛依道:“我也回宗。”

    沈浮道:“你继任后,再回府也不容易了。趁这几日,多陪陪城主吧。”

    言行心里纳闷,同在一城,继任了圣女还不能回府吗?但这终究是卫城和万生宗的事,他一个外人不好多嘴一问。

    洛依争辩不过,只得道:“那好吧。”

    易沉和沈浮在前头带路,洛依和言行跟在身后,沿着洛水岸的民舍路道一路向西,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眼中都满含敬仰。

    洛依道:“对了,两位师兄,你们怎么会在这?”

    易沉道:“刚从除籍之地回来。”

    想起分别时,邱沐说想去除籍之地看看,现在却没见到他。

    言行问道:“易兄,邱沐呢?”

    易沉叹了口气,道:“他还在除籍之地。”

    言行皱眉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易沉道:“他只是想留在除籍之地,放心吧,有人照看他的,不会有事。”

    言行道:“那就好。易兄明日若是方便,可否带我也去除籍之地看看?”

    那里有太多太多可怜的世间百姓,更有言城的百姓,他很想知道他们到底都经受了些什么。曾问过洛依,而洛依只说他们很苦。

    无论如何,他都想亲眼看一看,他更想能够让他们回归故土。

    易沉道:“我明日的确还要再去,但你...”

    易沉与言行也相处了那么长的时日,也同行了数百里,听过,也见过言行的异症。

    除籍之地的悲鸣,不想也知。

    但言行还是道:“试试吧,若是可以,远远看一眼也好。”

    沈浮侧头瞥了一眼言行,关于言行,易沉已经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沈浮。易沉说过,这是个将要竖起行者大旗的人,沈浮当然会很在意。

    但现在最在意的,还是言行与洛依之间的情愫,才刚照面,但沈浮已发现洛依好像一刻都不想与言行分开。

    又向前走了不远,来到一个分叉路口。

    洛依停了下来,看着言行轻声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言行也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好。”

    看着洛依恋恋不舍地退步,易沉和沈浮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言行望着洛依走进去的府邸,只见它并没有言城城主府的一派庄严,它没有雕楼林立,只是比民舍更大些,外层的建筑风格不大像民居,仅此而已。

    堂堂城主府邸,诉说着与民无异。

    卫城,好像并没有阶级之分。

    一路上看到的人,有含笑点头的,也有打招呼的,只看到尊敬,没有畏惧。

    虽与言行往日所见都不同,但也让言行感到适宜。

    苦寒之地,而人与人之间却更温暖。

    这难道也是一方天地的孕养吗?因为身外的冷,所以要心间的暖?

    言行又随着易沉和沈浮向前走去,沿途的居舍渐渐少了,又在向前走,已没有了人烟。

    再前方,是一座不算高的雪山,雪山之侧,隐约可见冰原。

    洛水,就是从那里发源。

    继续向那座雪山走去,一座宗门显现了出来,它就坐落在雪山之脚。

    天色将晚,那座宗门的建筑尽是黑色,没有走到近处很难发现。

    这座宗门,毫无疑问,就是万生宗。

    在易沉和沈浮在带领下,言行走进了万生宗。

    万生宗的弟子们见到易沉和沈浮纷纷躬身揖礼,可见他们二人在万生宗身份也不同寻常。

    总共有五进五出的巨大院落,数座大堂,数座大厅,庄严斐然。偏厅,厢房多到数不胜数,足以容纳数千人。

    这些,都在告诉言行,万生宗的强盛,远不是离火殿能比。

    走到最深处的一座大堂,言行看到一座巨大的玄武神像,神像前,有一人跪立。

    那人背对着他,发色如墨,头戴乌色鳞冠,看身形是个女子。

    易沉和沈浮二人走到她近处,躬身揖礼道:“圣女,蓉蓉已回来了。”

    这人正是现任,需要在洛依的继任仪式后方才正式卸任的圣女,洛潺。

    洛潺又静默了一阵,然后伏地一拜。

    站起身,道:“这么快,也好。”

    声若泉涓般清鸣。

    待她转过身,只见她面戴轻纱,透过轻纱,依稀可见她的脸如雪一样白,如雪一样的纯净圣洁,好似不染一粒世俗尘埃。

    与初见洛依时的感觉一样,不过,也许是那层轻纱又给她带来了一层神秘感,与只可远观的距离感。

    言行不由想到,等洛依正式继任圣女之后,也会是这样吗?

    洛潺也看到了易沉和沈浮身后的言行,问道:“这位是?”

    易沉道:“他就是我说过的那位火行后人。”

    言行躬身揖礼道:“晚辈言行,拜见圣女。”

    洛潺点了点头,轻纱后柔声道:“难得见到火行后人,在这里,不需要见外。”

    言行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洛潺道:“听闻你修出了紫火?”

    言行道:“是。”

    洛潺道:“英雄出少年,火行的盛名也要重振世间了。”

    言行道:“晚辈义不容辞。”

    洛潺走到言行身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发色仍被染成黑色,眼睛下两道与年纪很不相称的深深眼痕,和他脸上的神情,都显得深沉和坚定。

    将会是掀起变革的人吗?

    言行微微低头,没有看向她的脸,在前辈面前必须有该有的谦卑和恭敬。

    洛潺道:“这次去玄武山,可有收获?”

    言行道:“获益良多,感恩不尽。并且,也见到了玄武神灵,和...和玄武一脉的前辈。”

    洛潺大吃一惊,道:“什么?你们见到了玄武神灵?”

    易沉和沈浮也为之侧目。

    言行道:“是。”

    他不仅见到了玄武神灵,玄武神灵还入了他的天府。那位玄武一脉的前辈,不是别人,正是昔年被世间道界叹为天人的玄武神君。还蒙玄武神君开示知晓了太多事,有些恐怕连洛潺也不知晓的事。

    但这些,言行都没有说,不知道该不该说,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的事,还是先守口的好。

    他相信,该让他们知道的事,玄武神君日后定会让他们知道。就算玄武神君不说,也还有洛依。万生宗和玄武一脉还有玄武神灵本是一脉,于情于理,都不该由他来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符号

    洛潺身为万生宗圣女数十载,也不曾见过玄武神灵,那是因为玄武神灵此前还未完成聚灵。

    听到言行的话,洛潺喜不自胜,道:“这么说,玄武神灵已聚灵成功了,太好了,这可是大喜,苍生之幸。”

    但言行却没说到青龙神君,洛依为什么带言行去玄武山,易沉也已和洛潺说过。关于言行,易沉所知的所有事,也都和洛潺说过。

    洛潺道:“你们没有见到青龙神君吗?”

    言行摇头道:“青龙神君已先去了东太山。”

    洛潺看着言行的眼神明灭,道:“那你要做的事,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言行当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对于她为什么知道,一点也不意外。

    言行道:“要,晚辈相信,这并非晚辈一己私念,而是苍生所愿。”

    洛潺点头赞赏道:“好,有此志向,行者复兴指日可待。”

    说完,又叹道:“只不过,万生宗帮不了你。”

    言行道:“圣女万不可这么说,晚辈知道万生宗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万生宗已为世间苍生做得太多,该是晚辈们和世间苍生惭愧才是。”

    洛潺道:“难得你能这么深明大义,大劫将至,你只有成功才能增加胜机,你肩上的担子,可是很重啊。”

    言行道:“圣女提点,晚辈铭记于心。”

    洛潺话锋一转,道:“本来你到了万生宗,应多留你一段时日才是。但你要做的大事不容耽搁,尽早启程吧。”

    言行本也只打算去除籍之地看看,逗留三两日,再与洛依道个别就启程。但洛潺并不客套,倒有几分逐客之嫌。

    不过言行并没有不快,回道:“圣女说的是,晚辈也是这么打算的。”

    洛潺点了点头,道:“我就不招待你了。”

    转身又对易沉和沈浮道:“你们招待贵客吧,替他找个住处。”

    说完,又走到玄武神像前,低首静默,双手合十。

    易沉和沈浮道了一声是,然后带着言行走了出去。

    卫城,城主府。

    饭后,内堂。

    洛依一人手提一坛酒,坐在炉火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炉火发呆。

    那红色的火焰,好像照映出言行的脸庞。

    酒坛垂在手中,已很久没有举起。

    她甚至不知道,身后有个人已经站了很久。

    直到炉中的火将要熄灭,洛依又往炉中添了几根柴火。

    身后那人这才叹气道:“你现在很怕冷吗?从前你可是从不用炉火的。”

    洛依闻言回过神来,但并没有回头,道:“有炉火,为什么不用。”

    那人走到洛依身旁蹲坐下,和洛依一样的衣着,相似的脸庞,只是肤色没有洛依那么白,头发没有洛依那么长。

    她,正是卫城二小姐,卫菁菁。

    卫菁菁一脸笑嘻嘻地看着洛依,道:“以前也有炉火,你为什么不这么说?手中还有酒都能忘了喝,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洛依嘟着嘴,没有说话。

    卫菁菁仍笑道:“一回来就见你强颜欢笑,好了,现在只有你和我,发生了什么事?和我说说。”

    洛依道:“没事啊,就是累了。”

    卫菁菁哼哼一笑,道:“还装,你不说是吧,要不我说?”

    洛依看了卫菁菁一眼,道:“你说什么?”

    卫菁菁眯着眼,做出一副奸险的模样,道:“易师兄都跟我说了。”

    洛依心里咯噔一声,道:“他都说什么了?”

    卫菁菁仍是方才那副模样,道:“也没什么,只是提到了一位叫言行的男子,说他如何如何不简单,说他是将要竖起行者大旗的人,说他为了你如何如何不顾一切。嘿嘿...还要我说下去吗?”

    洛依又羞又怒,道:“他怎么什么都说,还与谁说了?”

    卫菁菁笑道:“你不要怪易师兄,他只和圣女与沈师兄说了,你也知道这些事是他必须说的,我不过是恰巧听到了而已。”

    说完,笑得更灿烂了。

    洛依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卫菁菁又哼哼两声,道:“你可是要马上成为圣女的人,这可犯戒了哦,还不是小小戒律。我看,不如我替你当圣女,你随他去了吧。”

    洛依白了她一眼,道:“圣女是想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的吗?”

    卫菁菁假装正经地道:“哦,这么说,你还真想过不当圣女,随他去了?”

    洛依生气道:“别胡说,我没有。”

    卫菁菁噗嗤一笑,道:“还生气了,逗你玩呢。”

    这两姐妹不止长得像,连性子也像,都喜欢作弄。

    洛依又白了她一眼,道:“我没心思和你玩。”

    卫菁菁叹了口气,道:“好好好,不逗你了。我不也是为你想,他要真像易师兄说的那样,我还真想认他做姐夫。可是,你要成了圣女,那可就没余地了。”

    洛依给自己狠狠灌了一口酒,咽下道:“我本来,就不该动这个念头啊。”

    卫菁菁靠到洛依的身边,肩靠着肩,头抵着头,哀声道:“这件事,我们都帮不了你。”

    万生宗。

    易沉和沈浮把言行带到一间偏厅,偏厅的正中有桌,桌上已摆放了酒菜。

    三人入座,各自倒上酒。

    易沉举杯道:“只有我二人接待你,礼遇不周,还请不要见怪。”

    言行也举杯道:“易兄说笑了。”

    沈浮也举杯道:“言兄的风采,易师兄已经与我说了,没能亲眼得见,甚是遗憾。来,同敬你一杯。”

    言行道:“不敢当,定是易兄高抬了。”

    说完,三人一起饮下杯中酒。

    而言行才刚咽下,就忍不住拧着脸咳了几声。

    易沉和沈浮哈哈一笑。

    易沉道:“慢点喝,初饮不适应,多喝几杯就好了。来,先吃点菜。”

    言行抱歉地笑笑,拿起筷子,喉头不适,吃几口菜能好受些。

    桌上有几盘素菜,看得出易沉心细,知道言行吃素,特意交代过。

    渐渐地,言行适应了些,但也不敢一口一杯了,慢慢细品还是从酒中的烈性里品出几分香醇。

    借着酒兴聊开,各自对言城和卫城多了几分了解。

    酒已过半。

    易沉话锋一转道:“你已知道蓉蓉是我卫城城主长女。”

    洛依这个名字,在万生宗必须要正式继任圣女后才叫,所以他们现在还称卫蓉蓉。

    言行感到这时他终于要切入正题,道:“知道。”

    易沉道:“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自小聪慧过人,心灵通透,待人更真诚如一。她虽还年轻,但已做了很多善举,在卫城,她家喻户晓,深得民心厚爱。”

    言行点头道:“嗯,看得出来。”

    易沉道:“她是个女子,原本应有个好归宿。她若只是卫城的大小姐,卫城上下都会为她的婚事举城欢庆。与你情投意合,也是良缘。”

    失意浮现在言行的脸上,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他与洛依情真意切,恋恋不舍,他们都发自肺腑地想留在对方的身边,陪伴对方走完余生。

    但他也早已感觉到洛依的挣扎抗拒,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已猜了个大概。

    承担不起这份情的,不止是他。

    易沉看了看言行,叹气道:“可她马上要成为圣女了,万生宗的圣女,不能有私情。”

    果然如此,所以她才那么痛苦。

    言行为洛依感到悲伤,若有人能和她相守一生,就算那个人不是自己,又有何妨?

    可她,只能孤独终老吗?

    易沉自饮了一杯,这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沈浮道:“或许你会认为这条门规很残忍很无情,但万生宗圣女不止是万生宗,也是卫韩两城最尊贵的身份,更是最重要的身份。它是玄武神灵的化身,也是一个符号,代表着万生宗一唯公义只为苍生绝无私心的符号,维护着两城数百万民安定的符号。历代万生宗圣女自古相承,恪守此律,无一例外。”

    这么一说,言行立刻就懂了。

    卫韩两城居北,距上一次异兽灾劫已过了近千年,至今仍有异兽犯边。异兽的威胁是百姓不能抵御的,韩城无道门,卫韩亲如一家,而卫韩两城能有如今的生息,主要就是靠万生宗的力量。

    为了两城的安定,万生宗必须要有沈浮说的这个符号,以让两城数百万民信任。

    见万生宗圣女,如见玄武神灵,而神灵无私。

    一旦这个传承逾千年的符号出现裂痕,就会滋生不信任,将带来不可估量的恐慌,永远再难愈合。届时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成为这个符号,的确不应生出儿女私情。虽然对成为这个符号的人很残忍,但从大局来说,她有存在的重大意义。

    所以,等她正式继任了圣女,即便家就在这里,她也不便再回。

    对于言行而言,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他的心中也有大义,他更在践行心中的大义,不畏艰险,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本应支持洛依,因为他们为的是同样的事。

    可是,可是...

    他还是做不到!

    言行面如死灰,举起桌上的酒坛,仰起头,大口大口地灌下。

    易沉和沈浮看着他,都没有阻拦。

    直到言行放下酒坛,弯腰不停地咳嗽,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沈浮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你也只能接受,她也只能接受。”

    沈浮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没有感情。

    言行和洛依的情完完全全是个意外,是个错误。一个美丽的意外,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若没有那个意外的苏城之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每一位万生宗圣女的继任者,都深知自己的责任。在卫城,她们不会生爱恋之情,因为她们自幼就学会了把她们眼中的每一个人都看待成需要她们保护的人,一视同仁。卫城的人也不会对她们生爱恋之情,只有仰慕和尊敬。

    然而只是一次意外的远行,本不该发生的事就发生了。

    造化弄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鹰涧

    昨夜如何结束的,言行已记不得了。

    当他醒来时,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四下看了看,他已在一间厢房内,正躺在床上。

    用手撑着床板坐起身后,再敲打额头,渐渐记起了昨夜易沉和沈浮说过的话。

    言行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这已是她自幼就选好的路,受万众敬仰,为两城所需。若没有言行的出现,她自己都未必有所谓残忍无情的感觉。

    事实的确如此,能成为圣女,是至高的荣耀,足以一生自傲。能有这个机会,又有几人会拒绝?

    言行见到洛潺,同样心中只有尊敬,后来得知万生宗圣女的命运,也没有为她生出孤身终老的惋惜。

    之所以为洛依怜惜痛惜,只因他们命中的交集,只因他们的情愫。

    言行后悔了,自责了,若没有与她相遇,哪怕相遇而没有相爱,她都不会因此痛苦,他也不会因此而痛苦。

    “叩叩叩...”

    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言行道:“请进。”

    房门推开,易沉和沈浮走了进来,易沉的手中还端着一碗粥。

    把粥放在桌上,易沉道:“你不是说要去除籍之地看看吗?先把这碗粥喝了。”

    言行道:“好。”

    掀开被子起身,昨夜和衣睡下,连衣服也不用穿。

    沈浮手中端着一个盆,盆中有热水,放在案上,道:“先洗把脸。”

    言行强笑道:“有劳沈兄。”

    随意洗过脸,草草把粥喝完,就随易沉和沈浮走出房去。

    时辰尚早,周围的厢房中进进出出,万生宗的弟子们也开始一日的准备。远处还传来授课的传道声,还有术法施展的响动。

    万生宗的强盛,是有道理的。

    雪山脚下,霜雪覆盖,能在这样寒冷苛刻的条件下勤勉修行,不强盛反而奇怪。

    言行心情不佳,什么也没问,只是跟着走出了万生宗,走过了无人烟的路途,又走上了两旁渐渐有了民舍的道路。

    距离昨日分别的路口越来越近。

    这时,他望向前方的眼神,又有了期待,又有了焦点。

    那个魂萦梦牵的人啊,她真的在那里等待。

    喜悦只是一闪即逝,很快悲从中来。

    等我离开了以后呢?她的等待还有什么意义?

    等她继任了圣女呢?她又能去哪里等待?

    终于走到了她的身前,她的身旁还有一个人,卫菁菁。

    沈浮沉着脸,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洛依还没说话,卫菁菁不悦道:“哟,沈师兄还能管得了圣女啊。”

    沈浮道:“她现在可还不是圣女。”

    卫菁菁道:“那还不只是这几日的事,就算不是圣女,我们还是卫城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做什么,还不用跟你交代吧。”

    卫菁菁看着当言行出现在视线里到一步步走近时,洛依脸上的欣喜转向失落无所适从,她本就不高兴,沈浮还沉着个脸,下意识的就顶了两句。

    沈浮当然也知道,他也只是不想洛依在将要继任之际再生什么意外,对卫菁菁带刺的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洛依道:“沈师兄,横公鱼也是我带回来的,我也去除籍之地看看。”

    沈浮道:“你今日也该去看看圣女了,正好也要商量一下继任仪式。”

    洛依道:“回来我就去。”

    沈浮不再说话了,意思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既然一时做不到,再逼就太不近人情了。

    当言行走近后,洛依的眼神已不再看向他,他也没有再看向洛依。

    卫菁菁向言行招了招手,笑道:“你好,我是她妹妹,我叫卫菁菁。”

    言行这才向卫菁菁看去,心道,真是相像的两姐妹。

    言行本想笑,可是嘴角抽动了几下,实在笑不出来,于是,抱拳道:“你好,在下言行。”

    卫菁菁含笑看着言行,不算英俊,看起来颇为深沉。但从易沉口中听过言行的事和他为洛依做过的事,这些已足够洛依为他动心了。

    只是可惜,卫菁菁心中一声长叹。

    看向卫菁菁的同时,言行看了洛依一眼,见她容颜憔悴,但只一眼,他又把目光移开。

    一行五人,向除籍之地走去。

    易沉和沈浮在前,三人在后,洛依居中。

    在沿途的百姓含笑致意中,洛依又挂上了淡淡笑颜,言行余光扫过,更觉心痛。

    强颜欢笑,有苦难言。

    她,也戴上了他曾戴过的假面。

    无人比他更懂假面下的苦楚。

    一路上,两个人相近的手张了又收,收了又张,终归是都不敢再握住那熟悉的手心。

    卫菁菁一直留意着,但她除了心中惋惜,也什么都没说。

    向南走出数里,有一座大桥横跨洛水,这桥称洛安桥。走过洛安桥,再向北走十数里,就能看到除籍之地。

    卫韩两城的百姓都居住在洛水之南,仅一水之隔,洛水之北一户居民也没有。虽然千百年来,洛水北岸也几乎没有异兽侵入过,但在南岸有洛水为屏,心理上的安全感是无可比拟的。

    卫韩两城不同于其它各方两城相距五百里,它们没有相隔,两城百姓一路沿洛水南岸向东相连。

    洛水,一水育双城。

    两城宗室也世代联姻,以示亲如一家,说是两城,实可称一城。

    往北走了十里,道路两旁出现了两座军营,各有数万军士。

    一座,是大秦的驻军,负责看守除籍之地。

    另一座,是来自韩城的军队,传承于曾经的西华军门。他们是护卫卫韩两城安平的另一道屏障,也为除籍之地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保护和帮助。

    当他们远远向军营走近,韩城驻军中已有将领走出营帐迎接,甚至连大秦的驻军中也有将领走来。

    打过招呼之后,言行知道韩城驻军的那位将军,姓马,叫马连营,是个壮年。

    大秦驻军的那位将军,姓熊,叫熊烈,已显几分老迈。

    而言行被随便编了个名字,说是万生宗弟子。万生宗门下弟子众多,他们见过的却没多少,没人会怀疑言行到底是什么人,也不值得怀疑。

    马连营看着洛依,笑道:“你终于回来了。”

    洛依含笑回道:“是,昨日刚到。”

    马连营道:“也不多休息几日。”

    洛依笑了笑,道:“过来看看疫病好些了没有。”

    马连营道:“有你们带回来的横公鱼,已经无碍了,没有再蔓延,先前染病的人也在慢慢恢复。”

    洛依道:“那就好,没有白白辛苦这一趟。”

    易沉带着横公鱼回来后,马连营马上安排人手进除籍之地架起了五丈宽的大锅,把横公鱼熬了又熬,务求让尽量多的人一人一碗汤,已染病的优先。

    最后实在熬不出什么了,淡如清水,又把横公鱼的肉给除籍之地的人分而食之。所幸横公鱼够大,又耐煮,染病的人都喝到了,年高体弱者也都喝到了。

    疫病已被化解。

    几位将领想要与他们随行,被推辞了。

    言行感到很奇怪,期间他认真观察了,大秦的将领对他们并没有敌意,甚至对马连营也没有。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会透露敌意,除非他们刻意伪装,可是,他们根本没有伪装的必要。

    大秦的各种势力在各城都骄横,难道在这里,他们还会一改习性?

    言行带着疑惑,跟着又向前走去。

    这里距除籍之地已不远,一路走来,都地势平坦。但前方已出现了矮丘和矮山,这里已能依稀看到山有些部分已经残缺。

    更远处出现了两座高耸的山峰,一座形似鹰嘴,称作天鹰峰。一座山势险峻,称作极峻峰。

    两峰之间有一个深深的坳口,那个坳口,被称为鹰涧。

    两峰之后,就是茫茫雪山。

    异兽,就是跨过茫茫雪山,从鹰涧侵入。

    望山跑死马,这里距离鹰涧,其实还有很远。

    但是,除籍之地却并不远,只有几里。

    就在那前方的矮丘和矮山之后。

    言行还没有看到除籍之地的面貌,还没看到除籍之地的人,但悲鸣已经传入了他的脑中。

    不适的感觉再次袭来,呼吸变得粗重,额头开始冒出冷汗,脚步也渐渐变缓变慢。

    身旁的洛依已经察觉了,什么都没有多想,伸手就扶住言行。

    几个人都停了下来,沈浮和卫菁菁虽然已听过,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言行的症状发作。

    卫菁菁嘀咕道:“还真是真的。”

    沈浮却看着洛依一脸关切地扶着言行,眉头深锁。

    易沉道:“你还是不要再往前走了,先回去吧。”

    言行深吸一口气,喘着粗气道:“我...想看看。”

    洛依劝道:“再往前,你肯定会昏迷的,你也是看不到的。”

    言行摇头道:“还能坚持,已经走到了这里,再试试吧,也许可以。”

    他为何非要去看一眼不可,几人都懂。

    沈浮和卫菁菁心道,这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人。

    易沉接过言行,把他的右手搭在自己肩上,搀扶着再向前走去。

    又再走出两里,听着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看着他越来越煞白的脸色,冷汗浸湿了身,洛依几乎要哭出来了。

    叫唤了言行几声,而他没有回应,眼睛也已眯着了一条缝,他已快要没有了意识。

    几人又再次停了下来。

    易沉道:“不行,我把他送回军营,你们先走。”

    洛依脱口道:“我来。”

    说着,就要从易沉手中接过言行。

    沈浮咳了一声,看着洛依摇了摇头。

    这时,卫菁菁道:“还是我送吧,你们去忙你们的。”

    易沉道:“好,还是你来。”

    卫菁菁接过言行,对洛依道:“去吧,放心好了。”

    只要远离这里,言行就会好转,这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洛依只是不忍看到他痛苦,何况,再次昏迷就会再次元神进入天府,再次置身那个地狱,叶光继说过,那对他会有危险。

    洛依道:“那你快走吧,离开这段路他就好了。不过会很虚弱,你,你轻点。”

    卫菁菁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然后,转身搀扶着言行往回走去。

    洛依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生酸楚,在这里连扶着他都不可以。

    易沉道:“走吧,一会他就没事了。”

    洛依又看了几眼才转身,三人再向除籍之地走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除籍之地

    只是几里的路,并没有走很久。只走出两三里,言行的意识就已渐渐恢复。先前距离昏迷只有一线,但并没有昏迷。

    言行吃力的转过头看向搀扶他的人,与她很像,但却不是她。

    卫菁菁见言行已经恢复了意识,道:“好些了?”

    言行苦笑一声,虚弱地道:“真是太没用了。谢谢。”

    卫菁菁道:“替我姐姐做的事,不用谢。”

    虽然没有见到除籍之地,也没有见到除籍之地的人,但已听到了他们的悲苦,亲身感受了他们的悲苦,那么强烈,那么深重。

    言行仿佛看到除籍之地的人与他天府里的渗血人形一样,心在泣血。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必须要解救他们,这条路我一定要走到底。

    在卫菁菁的搀扶下,他们走回了军营,走进了营帐。

    马连营看着他们,奇道:“你们怎么就回来了?他这是怎么了?”

    卫菁菁随口道:“没见过那副惨象,吓晕了。”

    马连营哀叹一声,没有嘲笑言行。

    两人扶着言行靠坐下,卫菁菁又拿来一个酒囊给言行喂了几口酒,这里天寒地冻,言行又浸湿了身,虽是修道之人,但驱寒也好受点。

    洛依三人已到了除籍之地。

    映入眼帘的,是乌压压一片衣衫褴褛的人。

    每个人的脚上都戴着脚铐,每个人的额头都被烙上“X”印。

    大多满身泥垢,脸上也是,衣难蔽体,这些人神情呆滞,身形佝偻,他们都是早已来到除籍之地人。

    有些人身上和衣服上干净些,满脸悲伤惊恐,满口哀嚎,他们是前不久刚到这里的被除籍之人。

    有些人在山壁上开凿石壁,更多人在搬运巨石。距离鹰涧更近的山石,早就被凿空,他们只能越凿越远。

    从这里,向鹰涧的方向沿途十几里。这十几里,全都是像他们一样的人,每日做着同样的事。

    沿途有大秦的兵士,手持长枪和藤鞭,只要有人想要停下休息,就会遭到一顿鞭打。

    言行的天府内是地狱,这里,同样也是地狱,真实的人间地狱。

    天雷宫也曾费无穷人力垒巨石建庞大的七层天雷宫,但那是有偿的,天雷宫支付银两,工匠民夫以此谋生,那是雇佣关系。

    而这里,却是奴役。

    这些被除籍之人终日承受超过身体负荷的劳役,忍受苦寒和鞭打,只换来不足以饱腹的食物,和不足以在每个夜里为他们御寒的破旧棉被。

    他们的余生,是真正的暗无天日!

    每日都有人冻死,饿死,病死,和累死。

    曾经的除籍之人,他们死后,尸体只被草草丢弃,最后存在过这世间的痕迹,那具尸骨,也要被野狼啃食殆尽。甚至不止一次,发生过人食人的悲剧。

    只是近些年,在万生宗和卫韩两城的周旋下,稍稍有了好转。

    曾经有各种残忍酷刑,现在已被废除。现在人死后,至少会有地掩埋。

    在卫韩两城库粮有余的情况下,会向除籍之地捐助些,也会偶有捐助些棉衣棉被,但无法做到时时接济,人人有得。

    除籍之地的人实在太多了,每年都有从各城来的人,少的时候也有过千人,多的时候一年大几千近万人。再加上偶有像今年一样,大肆查禁一次几万人。

    虽然每日都有人死去,但也抵不过这样多人的补继。

    现在的除籍之地,足有二十万人!

    任何一城在保证一城安定的同时,都无法做到供给这么多人的衣食。除非所有百姓自愿日日节衣缩食提供救济,但谁也无法提出这种要求,城主也不能。

    除了这些援助外,万生宗也派人在除籍之地行医,至少让他们少受些病痛的折磨。

    卫韩两城和万生宗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虽然他们对除籍之人的遭遇感到很同情很悲愤,但那份和议协约,还有他们自身的需要,让他们不能插手太多,更不能与天雷宫起冲突。

    洛依一路走着,一路看着,她的心很悲痛。她已来过这里太多次,还是难以忍受。

    前方有一架只有一个车轮的简易板车,一人在前拉着,两人在后推着。推车的其中一人实在太累了,他已没有了力气,也走不动了,他停了下来。沉重的巨石,忽然少了一个人推,车轮向前滚了几尺,向一侧倒了下去,巨石也滑了下去,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旁边有一个大秦兵士见状,举起藤鞭就向停下那人抽去,口中喝道:“谁让你停下的。”

    洛依怒从心头起,快步上前,一拳打向那个兵士的脸,直接将他打倒在地。

    一时引起骚动,四周的除籍之人见状齐道:“打死他,打死他。”

    也引来了更多的大秦兵士向这里涌来。

    被打倒的那个兵士捂着脸爬起,正要作势回击,口中还喝道:“谁敢打我,找死。”

    可当他看清洛依,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还低下了头,那模样像是理亏。

    四周的除籍之人仍喊道:“打死他,打死他...”

    其余的兵士已经来了,有一人厉声道:“干什么,想造反吗?”

    除籍之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也还有几声不知从人群里的何处传来。

    兵士中为首的那人,看起来像是头领。

    头领看向洛依,道:“原来是大小姐。”

    洛依在这里施粥、施饭、施肉,送衣物棉被,为人疗伤治病,已经多次,大秦的兵士都认得她,好些除籍之人也认得她。

    洛依不说话,只是面带怒容。

    头领看向那个被打的兵士,道:“发生了什么事?”

    被打的兵士指了指那个被他鞭打仍缩在地上的除籍之人,低声道:“他停下了。”

    头领看着洛依道:“大小姐,你看,他也只是执行军令。”

    洛依怒气未消,道:“你们的军令能不能有点人性,他们还不够苦吗!”

    头领脸上闪过无奈,道:“我们是军士,军令如山,还请大小姐不要为难我们。”

    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谁都无可奈何,最终都是不了了之,除籍之人也都知道,他们只是想要宣泄,比如高喊几声“打死他”。

    除籍之地的反抗和骚乱每年都有发生,尤其是刚刚有新的人被带来的时候,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但每次都是很快被弹压,他们都是脚戴镣铐身体虚弱的人,面对训练有素手持长枪的兵士,他们又能做到什么。

    他们的心早已死了,早已认命,只等待哪一日身体也真正的死去。这暗无天日的世道,除了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已没有什么可留恋。

    万生宗和卫韩两城偶有对他们的帮助,是他们唯一能看见的光亮,漆黑长夜中仅存的一点光,仅有的安慰。是这群凄苦的人,咒骂苍天,咒骂命运,咒骂大秦,咒骂天雷宫,无尽的咒骂中,唯一的一点感激。

    被鞭打的除籍之人爬了起来,对洛依道:“没事了,我可以走了。谢谢。”

    他已经很瘦弱,面色枯黄,疲惫不堪,但还是不想给帮他的人添麻烦,正是心中的感激,支撑着他的善念。

    也许他很软弱,被鞭打不敢反抗,有人替他出头也不敢反抗,但这是他能为帮他出头的人唯一能做的事,是他仅有的回馈方式。

    助人与回馈,从来不是看他给了多少,而是看他能给多少。

    为了回馈洛依的帮助,他已给了他的全部。

    那就是默默走开,走向倒下的板车,试图扶起巨石,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用尽最后的力气推着板车上路。

    但那巨石实在太重,他又太瘦弱疲累,任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搬不动。

    头领看向身旁的兵士,摆头示意了一下。

    几个兵士向他走去,合力帮他把巨石搬起,扶正板车。

    板车终于又缓慢地前进,他推着板车回过头,对洛依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很僵硬,他或许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或许已经忘了他还会笑。

    但这是世上最温暖的笑!

    洛依站在原地,满脸悲戚地看着他走远。

    围观停滞的除籍之人各自走上了自己的路,兵士们和头领也已各回其位,一切如往常一样,没有激起波澜。

    易沉和沈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做,他们无能为力,这里有这里的规则。

    这里的规则由天雷宫制定,天雷宫一日不废除这个规则,这里就什么也不能改变。

    除此外,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废除了天雷宫。

    待洛依平复,易沉道:“我们去鹰涧,你呢?”

    洛依道:“你们去吧,我就在这里。邱沐呢?”

    易沉指了指远处一个黑色的帐篷。

    洛依走向那个帐篷,易沉和沈浮向鹰涧走去。

    刚刚掀开帐篷,就见邱沐正在给一个人包扎伤口。那人衣衫破烂,腿上掉了一大块肉,流了很多血。

    这种伤在这里很常见,凿开的巨石并不平整,常有很锋利的石沿,稍有不慎就会被割出很大的伤口。

    帐篷里还有一个万生宗弟子也在为一个衣衫破烂的人包扎。

    邱沐听得有人进来,以为是又有伤者,边继续包扎,边道:“稍等一下。”

    那名万生宗弟子看去,惊喜道:“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洛依还未继任圣女,所以大家都还称她大小姐。

    洛依道:“昨日刚回来。”

    邱沐闻听大小姐,觉得诧异,又一听这个声音,手上稍稍一停,转头看去。

    洛依这也才看见邱沐的脸,才十几日不见,邱沐很明显的瘦了,身上也很脏,脸色也不好。

    邱沐随易沉来到除籍之地后,见到了这里的苦难,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离开。他本也是要被除籍的人,本也该和他们一样,要对他们弃之不顾转身离开,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只想留下来为他们做点什么,什么都好,再微小的事也好。

    他是个太温柔太善良的人。

    洛依走到邱沐身边,看着他包扎的伤口,道:“我来吧,你还要练啊。”

    伤口包扎得很粗糙,这也正常,邱沐以前从未做过这些事,是个完完全全的新手。

    邱沐让了让,道:“我会的。”

    然后认认真真地看着洛依轻轻拆解了布条,重新涂抹上伤药,又整整齐齐地把伤口包扎好。

    一切妥当,那个伤者说了声:“谢谢。”

    拄着一根木棍就走了出去。

    邱沐道:“他呢?”

    洛依叹道:“他本一起来的,可是你知道,他进不来。”

    邱沐当然知道,只要言行靠近这里,就要切身感受这里的悲苦。

    邱沐的心里,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言行的身上,因为他是能听到,更能真正感受到悲苦的人。

    在邱沐看来,能解救这里的,只有言行。

第一百四十章 北御之屏

    军营里,言行已经从虚弱中恢复过来。不过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等待洛依他们回来。

    马连营已经出了营帐去巡查将士们的操练和布防,营帐里只剩下言行和卫菁菁。

    言行席地而坐,望着账外,道:“他们,究竟在里面受了什么苦?”

    卫菁菁站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道:“你能想象到的人世的苦,都在那里。”

    言行道:“那他们,又在做些什么?”

    虽没看到,但想来也不是只把他们扔在那里自生自灭,若只是这样,也不至于有那么深不见底的悲鸣。而且,还有那远远看见的残缺的山壁。

    卫菁菁道:“筑墙。”

    言行疑惑道:“筑墙?”

    卫菁菁道:“对,一道很长很厚很高的墙,已经筑了很多年也没筑完的墙。”

    很长很厚很高的墙...

    言行道:“为了挡住异兽吗?”

    卫菁菁看向对面的大秦军账,道:“他们是这么想的。”

    言行道:“那你们认为能挡住吗?”

    卫菁菁道:“异兽有很多种,不能全挡住,但能挡住大部分。”

    言行道:“有万生宗在,真的需要这道墙吗?”

    在近千年前的那场异兽灾劫之前,就已有少量异兽犯边,至今日,万生宗已挡了一千多年,难道也会有挡不住的一日吗?

    卫菁菁的眼中闪过一抹忧色,道:“有它,总是多了一层保障。”

    看来是需要的,这么说来,天雷宫什么都知道,除籍之人发配除籍之地,现在看来也是早有预谋的,它不单单只是一个强权镇压各城的刑罚而已。

    灾劫临近,天雷宫却仍在强压世间道界,把卫韩两城和万生宗屏蔽在外,把消息封闭。天雷宫把卫韩两城和万生宗当做了维护霸权的棋子,甚至是可以牺牲的弃子。

    他们认为卫韩两城和万生宗,再加上这道墙,足以为他们抵挡住将要来临的又一个千年异兽灾劫,足以让他们继续维持霸权,高枕无忧吗?

    天雷宫!

    言行握紧了双拳,手指关节作响。

    他的双眼中,又有火红之色闪过。只不过他自己看不见,卫菁菁也没看见。

    易沉和沈浮走了十几里,这十几里运送巨石的除籍之人连绵不绝,他们一个个步履蹒跚,面容呆滞,如行尸走肉。

    常年如一日在饱受苦难中做着同一件事,他们确实已经没有了思想,也不再需要思想。

    他们只知道一件事,把巨石运送到那道墙下,他们就能获得片刻的休息。

    那道墙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里本有山石,但已被凿空,成了一片平坦的地势。视野开阔,可以看见那道墙东西走向,东西两向的尽头各与雪山相连,足有数十里。

    各城的城墙多是以黄土压实,再以碎石混合做夯土层。若是这样做,就可大大的缩短工期,亦不需要这么多的人力。

    但这道墙不同,完全以巨石垒砌而成,厚度和高度都远远超过一般的城墙。

    高逾五丈,宽逾两丈。远看近看,都有一种无法逾越的压迫感。

    这是因为它要抵挡的,是异兽。

    异兽的凶蛮,不能以人力衡量。

    而这道墙垒砌的位置也耐人寻味。

    现在的位置造成它的东西走向太长,它本可以再往前推,依靠山势缩短它的长度。若直接推到鹰涧,天鹰峰和极峻峰之间的宽度仅仅几十丈而已。

    定下这个位置的人,他若不是个完全不懂建造的外行人,那就是精心设计过的。

    这道墙从东西两向同时向中间垒砌,两旁已经完成,但是中间还有数里的缺口还未封上。

    也许是时间紧迫,今年才突然多了那么多的除籍之人?

    这道墙有一个名字,大秦的将士把它称作北御之屏。

    北方抵御异兽的屏障之意。

    易沉和沈浮从缺口中走过北御之屏,继续向鹰涧走去。

    北御之屏到鹰涧也还有几里,依靠山势呈扇形向鹰涧收缩,是一片很宽阔的平地。这一片,足以轻易容纳数十万只异兽。

    ......

    已经处理好了伤者,洛依带着邱沐向另一处走去。

    邱沐道:“他为什么叫你大小姐?”

    洛依道:“我是城主长女。”

    邱沐微感意外,原来除了万生宗圣女,她还有这么显赫的身世。而她,却能为毫不相识,已经没有了身份的除籍伤者小心翼翼处理伤口。

    多么让人感动,多么让人尊敬。

    他们来到了一处连营的大帐,这个大帐中有很多的木架,不能称之为床的木架。木架上都躺着人,有的是还没从疫病中痊愈的,有的也是受伤的人,足有数百人。

    大帐外,还有一口大锅,正在熬粥。

    见洛依走来,这个大帐里的几名在照看伤患者的万生宗弟子,都叫道:“大小姐。”

    洛依点头含笑道:“你们忙着。”

    伤患者太多,万生宗在这里的人手又只有几人,手忙脚乱。于是洛依也开始帮助检查照看,邱沐跟在旁边搭手,边做边学,他虽已来了十几日,但该学的还有很多。

    其中有伤患者认得洛依,见到她都连声感谢,而洛依都只是微微一笑。

    这里本是一副惨象,但洛依脸上的淡淡笑颜始终没有改变过。

    午时,粥已熬好。

    洛依和邱沐,与那几名万生宗弟子一起,把大锅里的粥盛到一个个破旧的碗里。

    看着碗里的稀粥只有寥寥的米粒,洛依皱眉道:“怎么米放得这么少?”

    一名万生宗弟子愁苦道:“大小姐,剩下的米已经不多了。”

    洛依道:“他们是伤患,吃这么少怎么可以。”

    那名弟子道:“可是...”

    洛依看了他一眼,道:“剩下的米还够几日?”

    那名弟子苦着脸道:“就像这样,也只够五日了。”

    洛依道:“下一顿开始多放些米,三日内我让人送来。”

    那名弟子顿时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几人依次把稀粥端进大帐,分到每一个伤患者手上。当洛依每走进大帐时,账外的愁眉都会换成淡淡的笑颜。

    每一个伤患者接过稀粥都连声感谢,他们平日里从大秦兵士那里分到的吃的其实也就是这样。原本万生宗提供的粥饭会更多些,但这碗稀粥他们也已很感激了,有人能为他们做这些,无论如何都是恩情。

    曾经这里没有人为他们医病治伤,现在有了。曾经大秦的兵士不会管他们的死活,只要还能走得动都要继续苦役,现在他们已能等到伤病大体痊愈。

    也有极少数人会为了逃避苦役,诈病,甚至故意生病受伤,但绝大多数人不会。

    人心,绝大多数还是善的,不管他们已经沦落到何种境地。

    当他们感受到了善,也会回馈以善。

    只要他们恢复了力气,能走得动了,他们都会走出万生宗的大帐,回去继续他们的苦役。因为他们逗留的太久,就会招来大秦兵士与万生宗的争执与冲突。

    他们都不想为这些好人,这些真正关心他们的人添麻烦。

    帐外大锅旁,洛依和邱沐一人手里捧着个碗。

    此时的洛依,看着只有汤,一粒米也没有的碗,又是愁眉。

    而邱沐,始终是愁眉不展,悲戚难抑,对洛依走进大帐时的笑颜很是不解。

    邱沐道:“你面对他们,为什么还能笑?”

    洛依转头看向邱沐,道:“你认为什么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邱沐摇了摇头。

    洛依笑了笑道:“笑一笑。”

    这笑,不是开怀大笑,那会让人感到你并不能体会他们的悲苦,会惹人反感仇恨。

    这笑,是微微的笑意,那会让人感到善意,感到他们并没有那么绝望,他们还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在这个人间地狱,要笑,是很难的。这个地狱里的人,已快要不知笑为何物。

    这是洛依自己的领会,她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她这么认为,也这么做了。

    邱沐懂了,他深以为然。

    邱沐想起了言行经历的苦难,而他在人前也总是笑意迎面,他的笑,也曾让邱沐感到世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绝望。

    那淡淡笑意,是绝望中的美好,是希望。

    邱沐看着洛依,微微一笑。

    洛依,报以一笑。

    他们都是决心要唤醒希望的人。

    喝完碗中的汤水,再一次走进大帐时,邱沐的脸上也带上了淡淡笑意。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这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换药,清洗。

    直到日已西沉,易沉和沈浮来这里找到了洛依。

    洛依就要和他们返回卫城,回头看向邱沐道:“你呢?”

    邱沐一脸坚毅地道:“我留在这里。”

    洛依道:“不去见见他吗?”

    邱沐摇头道:“不了,你替我告诉他,我和他们一起,也在这里等着他来解救。”

    洛依看着邱沐的眼神流露出敬意,点头道:“好。”

    易沉和沈浮的眼中也饱含敬意,他只是个文弱书生,却也是个值得敬佩的人。以朋友见朋友,这样一个值得敬佩的人,对言行无条件的信任。

    洛依三人又走回了除籍之地外的两座军营中间,与言行和卫菁菁汇合。

    韩城的将军马连营和大秦的将军熊烈,再次走出军账相送。

    洛依看向熊烈,道:“熊将军,我马上要继任圣女。我想请熊将军在我继任的第二日,让所有的除籍之人休息一日,万生宗与卫城赠些酒肉,让他们饱食一顿。不知可否?”

    熊烈没有考虑,当下道:“可以。”

    熊烈身后一位偏将道:“将军,这...”

    熊烈打断道:“若都城问罪,本将一人承担。”

    熊烈已这么说了,那位偏将也就不再言语。

    洛依道:“多谢熊将军。”

    辞别两军的将军,五人再向卫城走去。

    言行道:“邱沐还是不愿离开吗?”

    洛依道:“是,他让我转达你,他和他们一起,等着你解救。”

    言行道:“好。”

    走了没多远。

    言行又道:“那位熊将军,对你们好像没有敌意。”

    洛依道:“见得多了,自然知道真正的敌人是什么。”

    若是千年大劫异兽将近,万生宗和卫韩两城恐将抵挡不住这个消息世间皆知,那么,天雷宫和各城之间的仇恨和敌视,是否也可以放下?是否可以共同抵抗同样的敌人?

    真的能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吗?传出去就能做到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悲中喜

    想起在苏城流金消玉苑听到的关于枕星河与落霞寺的隐秘,这两宗显然对千年大劫将近也是知晓的,更在为应对千年大劫做准备。

    再加上天雷宫,他们都没有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天雷宫或许是为了霸权,但枕星河与落霞寺为的就是不引起世人的恐慌,不引发恐慌就把异兽抵挡消灭在十城之外最好不过。

    恐慌如潮水,一旦引发就会席卷奔流,不可阻挡。

    卫韩两城与异兽近在咫尺,之所以能安定,就是因为两城百姓相信万生宗和卫韩的军队能够为他们抵挡住。

    若传出挡不住,现在的安定,顷刻就会变成人人自危,抛家舍业争相远逃。

    挡不住这个消息,除非避无可避,除非成为现实,否则,万万不可传。

    言行想要把千年大劫将近异兽已经在加快脚步的消息传出去的念头,很快打消了。

    ......

    洛依和易沉、沈浮一同来到了万生宗最深处的那座大堂,洛潺仍面对着那尊玄武神像跪立朝拜。

    这座大堂称为侍灵堂。

    是历代圣女专属,除了必要的外出,历代圣女都在这里专心修行,虔心侍灵。为世间苍生向神灵祷告,以求能沟通神灵,得神灵示下。

    虽千百年来从无人得到神灵开示,但她们都不曾怀疑,只是认为自己修行不够,或不够诚心,当然也知道过去神灵正在聚灵。

    而如今神灵已经聚灵完成,能得到神灵开示的机会大大增加,而这于洛潺而言,也该交给下一代了。

    这个人,就是洛依。

    待洛潺伏地一拜,站起转过身看向洛依,轻纱间露出的眼眸中满是关爱的神色。

    几步走到洛依身前,伸出右手轻轻抚摸洛依的面庞。

    轻声道:“瘦了。”

    那抚摸在脸上的手很冷,很消瘦。

    洛依哽咽道:“师父也瘦了。”

    洛潺轻轻笑了一声,看了洛依许久,道:“准备好了吗?”

    洛依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洛潺欣慰地道:“后日你就继任吧。”

    洛依把头埋下,幽幽道:“嗯。”

    哀伤的,不止是洛潺的卸任,也是彻底放下了自己心中的幻想。那本是自己向往的命运,却被套上了枷锁。

    洛潺没有责怪洛依的犹豫,成为那个符号和象征,看似尊崇无限的一生,其中滋味只有她们能懂。

    只不过每一任圣女,都在漫长的孤寂岁月后方体会到这番苦楚,而洛依却在继任之前意外多出了那份情,不知提前多少年已感受到了。她若是也和历代圣女一样走过这一生,那她要经受的苦也不知要比历代的圣女多出多少倍。

    但是洛潺帮不了她,每一位继任者的命运早就注定。

    洛潺看向洛依身后的易沉和沈浮,道:“鹰涧的情况如何?”

    沈浮道:“越来越多了。”

    洛潺道:“易师兄可有传话?”

    易沉道:“没有。”

    洛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洛依道:“师父,你急着让我继任,是否也想去鹰涧?”

    洛潺道:“无论我去不去鹰涧,你也到了该继任的时候了。”

    洛依道:“可是,易师伯还没有传话,师父大可以不用这么急着去。”

    看出了洛依的关切和担忧,洛潺笑道:“你对我的修为那么没信心吗?”

    洛依道:“当然不是。”

    洛潺道:“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有那么多同门在,还有你易师伯,我不会有事的。”

    看来洛潺已经是打定主意了。

    洛潺对沈浮道:“明日安排人通知下去,继任仪式后日开始。”

    沈浮道:“是。”

    洛潺又对洛依道:“去吧,该做好的准备明日就要做好了。”

    其实已没什么可准备的,万生宗和卫韩两城早已准备好,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

    只是,多出了一个本不该在这的人,该与他说的话必须说清楚,该断的妄念也该断了。

    言行和卫菁菁早在昨夜的偏厅等待,两人一直无话,他们都知道等待的是什么。

    言行其实早该从洛依的身边离开,此前他还不知道洛依的命运,那时候离开也能比现在更从容。而现在,除了不舍,更多了不忍。

    卫菁菁看着这两个人的命运,只有叹息无奈。

    言行忽道:“你们是如何看待圣女的?”

    卫菁菁道:“在这里,圣女得到的尊崇无以复加。”

    言行道:“那你想不想成为圣女?”

    卫菁菁笑了一声,道:“这个问题问我不合适,每一任圣女和继任者与寻常人的经历是不同的,她们看待人看待事的眼光也是与寻常人不同的。”

    言行道:“就算不同,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意愿。”

    卫菁菁道:“以前若是有机会,我肯定是想的。每个女子都至少曾经羡慕过能成为圣女的人,不过我现在,也不那么羡慕了。”

    刻骨铭心的情,触手可及却不敢伸出那只手。若是得到,同时意味着失去,那得到的与失去的,又如何衡量?

    这世间最难的,或许就是选择。

    分不清对与错,也分不清孰重孰轻。

    最好的选择,就是不用面对选择。

    卫菁菁庆幸自己不需要面对这个选择,但要面对这个选择的人,却是她的姐姐,这同样是件悲伤的事。

    洛依和易沉、沈浮已走了进来。

    很快,有人端来了饭菜。

    这一顿晚饭食之无味,也很沉闷。

    草草吃过后,洛依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要对他说。”

    卫菁菁和易沉、沈浮走到厅外,掩上门,但却站在了门外。

    卫菁菁一手推着一人的后背,道:“去去去,女儿家说话,你们听什么。”

    把易沉和沈浮两人远远地推开,卫菁菁却又走了回来,倚靠在门外。

    洛依道:“后日我就要继任圣女了。”

    言行沉默,两个人都没有看着对方。

    洛依道:“他们都跟你说过了?”

    言行依然沉默,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圣女,不能有私情。

    洛依道:“所以,你明日就离开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依然沉默。

    两个人都沉默了。

    雪山之下,空气也愈发的凄冷了。

    过了许久,洛依终于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走过言行的身边,言行也站了起来,牵住洛依的手,洛依的身形抖了抖,也顺势停了下来。

    “若是我带你走呢?”

    言行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两只手又牵在了一起,手心的触觉还是那么熟悉。

    只是一人面向着门外,一人面向着相反的方向。

    “我不会走的。”

    洛依再次迈出脚步,两只牵着的手反方向拉直。

    那只手还是从手中滑出了。

    被掩上的门传来吱呀声。

    卫菁菁看见了从她身旁走过的洛依流下了两行泪,又从门外看去,言行仍默默地站在原地,没有回过头,那只手仍反方向伸直,好像仍是握着什么的样子。

    只是他握着的,已离他越来越远了。

    偏厅的灯火照出门外,地上的霜雪,诉说着凄凉悲伤。

    卫菁菁摇了摇头,跟上了走远的洛依。

    夜深寒霜冷。

    洛依在洛水旁默默抽泣到深夜,卫菁菁一直远远地陪着。

    而言行,一个人在偏厅饮酒到深夜。

    日上三竿,门外的霜雪已融化。

    言行的卧房外又响起了叩门声,头重的言行这才转醒,紧蹙着眉头坐在床沿,道:“请进。”

    房门被推开,却没有人走进来。

    卫菁菁在门外道:“她今日不能再见你了,她替你选了一匹马,我给你带到外面了。”

    烈酒伤喉,言行操着沙哑地声音道了一声:“谢谢。”

    卫菁菁沉默了一会,道:“今日上路吗?”

    言行也沉默了一会,道:“明日吧,我想看看她成为圣女的样子。”

    卫菁菁道:“也好。她不能陪你,我替她陪你走走。”

    明日圣女继任的消息,一早已经快马通传,传递消息的人需快马沿洛水一路向东,不止要传遍卫城,还有韩城,一路行经数百里。

    这是两城的盛事。

    言行刚跟着卫菁菁走出厢房,就见万生宗弟子们忙忙碌碌清扫擦洗,门楣房梁张灯结彩。

    万生宗正门之外,左转是一片连接雪山的宽阔冰面,有水从冰面下方流出,这里就是洛水之源。

    冰面上本有雪,但已被扫净。只余下平坦的冰面,正中突起了一座一丈高的坛,五边的冰坛。

    卫菁菁道:“这里是洛水祭坛,万生宗一切重大祭典都在这里举行,明日的圣女继任大典也在这里举行。”

    离开洛水祭坛,卫菁菁又带言行向卫城街道走去。

    还没走到居民的屋舍,就远远地听见了锣鼓声,不止一处,从很多个方向,不同的距离传来,声响大小不一。再走上街道,两旁所见,各家各户也都和万生宗一样正在张灯结彩,所见的每个人脸上也都洋溢着笑容。

    言行能够听到,这些喜悦都是发自肺腑的,他能听到的不止是悲鸣。

    走了很远,喜庆一直在蔓延。

    卫菁菁道:“不止是这一段,整个卫城,还有整个韩城都是如此,你现在知道她为什么不能跟你走了。”

    言行已经感受到了,这里需要她成为那个符号,成为那个象征。一旦她走了,两城的安定都会随之崩解。

    儿女私情与这些相比,的确微不足道。

    这也是大义。

    是时候放下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遭遇

    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目光灼灼,器宇不凡,看去三十几岁,与易沉年纪相仿,右手握剑鞘。身着与司南封云藏一样的道袍,但却不像封云藏一样面带煞气,而是面带微笑。

    他从前方径直走来,吸引了两旁百姓的目光,也吸引了言行和卫菁菁的目光。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人。

    他走到言行和卫菁菁身前停下,微笑道:“二小姐,好久不见。”

    卫菁菁淡淡道:“好像也没有很久。”

    那人微笑摇头,道:“看来你很不想见到我。”

    卫菁菁耸了耸肩,道:“你才没离开多久,怎么又来了,卫城很值得你留恋吗?”

    那人道:“当然,我的名字可是因洛水而来。”

    卫菁菁笑了一声,带着言行从他身前走过。

    照面后,言行一直在打量着他,而他也注意到了。

    言行边走边回头,看着他紫袍后绣的那簇雷云。

    那人也正好转过身看向言行,眼中很有一番探究,他感到这个人很特别,但为何几年来却没见过?

    当言行转回头直视前方,道:“他是谁?”

    卫菁菁道:“天雷宫,司北程洛。”

    那人正是乾坤十鼎之一,司北程洛,三月前已来卫城逗留了一个多月,离开后又仅过了一个多月,再次来到卫城。

    四司中,司北是特别的存在。因为万生宗特别,特别总是需要特别的对待方式,特别的对待方式就需要特别的人。

    而这在乾坤十鼎中也不为人所知,乾坤十鼎都是经夺鼎或逐鼎之战脱颖而出者,只是每当司北之位逢缺时,历任大秦首相都会在暗中安插足以胜任者。

    每一任司北,都曾被刻意雪藏,即便他们早已够实力夺得一个位置,也会留待司北之位逢缺时出战。

    不止是司北,连同司北座下的四鬼面同样是精挑细选过的。有资格参加夺鼎或逐鼎大会的,唯有雷震中的三圣山十座,和鬼面中的二十四鬼。

    历任司北,大多从前任司北座下的四鬼面中产生。也就是说,司北座下的四鬼面,是天雷宫乾坤十鼎外,顶级战力中的顶级。

    这都是因为万生宗和卫韩两城所在位置的不同,这里关乎天雷宫的大局。

    言行道:“他说他的名字是因洛水得来的,这是什么意思?”

    卫菁菁道:“不知道。”

    程洛在夺得司北之位,跻身乾坤殿之后,也回宗府寻回了出身,他的生父姓程,但为他取的名却不是程洛。洛这个字,是程洛自己改的,就是因为洛水。

    洛水,对于程洛而言有某种别样的意义。

    程洛给言行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他见过的和他印象中的天雷宫修道者。

    首先,程洛与封云藏对等的地位,相应的必然是对等的实力,而封云藏已年过花甲,程洛却只是个三十几岁的青年。可见,程洛即便在声势滔天门徒广众的天雷宫也是天赋异禀出类拔萃的存在。

    其次,因为常年修雷法,被雷法侵蚀,天雷宫修道者面色上的凶戾都是掩饰不住的,修为越高面相越凶戾,而程洛却完全看不出,竟还面相温和。这种反常,也表明了他的特别。

    还有程洛与卫菁菁说话的态度,丝毫没有敌意。

    言行带着疑惑又回头望了一眼,而程洛仍在原地看着他。看到言行回头,程洛竟还远远对着言行点了点头。

    言行感到很诧异,但也向程洛点了点头。

    待再次转过头,言行皱起了眉头,被他注意到,可不是件好事。

    卫菁菁道:“你若想安稳的离开,就不要对他感兴趣。”

    言行也自感太多事了。

    入夜,整个卫城一眼望去灯火通明。

    明日才开始继任大典,欢庆在今日已压不住。每家每户,酒肆饭馆,都是一片喧嚣。

    卫菁菁把言行带到了一家二层楼的酒肆,走上了二楼。

    老板和酒肆里的食客们,纷纷向卫菁菁打招呼,那些食客们都是普通的百姓。本来在各城,像卫菁菁这样身份的人是不会与普通百姓置身一处的,他们所到之处都是些专门为他们预备的清净之处,以彰显他们的身份。

    卫城也有流金消玉苑,不过卫城的流金消玉苑却很冷清,卫城没有多少贫富之差,也没有什么世家公子之说。家世稍好的人也愿意与寻常百姓一样同处一处,这里的人都喜欢热闹,喜欢平常,要彰显自己的不同就会遭人厌烦。

    这个酒肆没有雅间,一个大厅一桌一桌排列,声音嘈杂。

    此时客满,但有一张靠窗的桌却是空着的,一张普普通通的四方桌,与酒肆里的每一张桌无异。不论这家酒肆有多少客人,那张桌始终是空着的。

    卫菁菁领着言行就走向了那张桌,把言行按在了靠窗的那个位置。

    酒肆老板笑意盈盈地走来,道:“二小姐,大小姐没来啊?”

    卫菁菁笑道:“她要准备明日的继任大典,往后怕是也很难来了。你这张桌再给她留着,也只是白白少了生意,明日开始就不用再给她留了。”

    酒肆老板摇头笑道:“那可不行,明日她可就是圣女了。这么多年她每次来都坐这,老主顾们哪个不知道,谁也不会坐这里。人虽然没来,但这个位置永远都是她的。”

    看着言行坐的位置,酒肆老板笑意一凝,有些不高兴地指着言行道:“他...”

    卫菁菁道:“没事,他与我姐姐就这个位置打了个赌,我姐姐赌输了,今夜这个位置归他了。”

    酒肆老板这才脸色如常,道:“哦,原来是这样,愿赌服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卫菁菁笑笑,道:“老样子。”

    酒肆老板道:“好嘞,您二位稍坐,马上就来。”

    很快老板又端来两壶热好的酒,还有些简单的吃食,仅此而已,与其他顾客吃的没有什么不同。

    酒肆老板道:“二小姐,你们先吃,不够再叫我。”

    卫菁菁笑道:“好,你忙。”

    待酒肆老板走远,卫菁菁道:“她以前最喜欢来这里,每次都坐在你坐的位置。她不能送你,所以,今夜我替她为你践行。”

    言行环顾酒肆,又转过身向窗外望去。

    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这里稍高些,视野好些,能看见卫城的烟火。

    堂堂卫城的大小姐,万生宗圣女的继任者,就只是喜欢到这里感受卫城的人间烟火,把自己融入到市井烟火气里。

    可想而知,她平日对待百姓有多亲和,对她的责任有多了然于心。

    这就是她为什么深受百姓的尊敬爱戴,就连她坐过的位置,都会自发地为她预留着。

    言行的心放下了,等到自己离开,她就会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少了一个又有何妨。

    来到卫城后,第一次感到一丝畅快。

    言行道:“好,但是今夜不能多喝,我还有很远的行程。”

    感觉到言行心情的变化,卫菁菁笑道:“那我就收着点,不让你醉得太难看。”

    往日言行虽自认酒量不算差,但在卫城,他或许一个人也喝不过,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各自倒上酒,还没举起杯,两个人又见到了那个不速之客。

    程洛仍带着笑意走了过来,站在桌旁看着卫菁菁道:“二小姐,不介意我坐这吧?”

    卫菁菁皱眉道:“我若是介意呢?”

    程洛道:“你看,今夜卫城太过热闹,处处客满,也仅剩你这里两座了。二小姐,该不会不近人情?”

    卫菁菁冷哼一声,道:“不近人情的,好像是你。没看见我正与情郎私语吗?你想找个地方饮酒,流金消玉苑不会没有你的座。”

    程洛微笑道:“我一向不喜欢去那里。”

    又看着言行,道:“我记得二小姐可是有婚约在身,这位可不是那位韩城将军。”

    卫菁菁不耐道:“我是有婚约,可还未成婚也是可以退婚的,现在我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不可以吗?”

    程洛偏偏来到了这里,显然是冲着言行来的。卫菁菁说言行是她的情郎,也是为了挡开程洛,言行微微一笑向程洛点了点头。

    程洛道:“自然是可以的。能得到二小姐青睐,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过去怎从未见过?”

    卫菁菁不悦道:“你这是在盘问吗?”

    程洛摇头笑道:“当然不是,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盘问。”

    卫菁菁道:“既然不是盘问,那我无可奉告,还请不要打扰我们。”

    程洛道:“既然二小姐这么不欢迎我,那我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临走时,又对言行道:“在下程洛,敢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言行道:“在下XXX。”

    报出了昨日去除籍之地时被随口编出的名字。

    程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对言行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卫菁菁道:“你或许要后悔没有今日离开了。”

    言行望着程洛离去的方向,道:“不论谁挡着我,我也会杀出一条血路的。”

    卫菁菁道:“他可不是你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言行当然很清楚,和封云藏实力对等的人,现在还不是他可以逾越的。

    最好可以不要现在就遭遇,但程洛已经盯上他了,离城恐怕不会再顺利。

    今日不离城,多出了一个危险的意外。但言行不后悔,无论如何,他要看着她成为圣女。

    酒,一杯又一杯。

    言行道:“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摆脱圣女的命运?”

    卫菁菁又饮完一杯,道:“除非有一日,卫韩两城不再需要圣女了。”

    不再需要圣女,意味着潜在的危险完全清除了。

    这可以做到吗?

    满城的喧嚣在继续,欢庆在继续。

    那个引发这场欢庆的人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离别人断肠

    侍灵堂里,洛依穿上了和洛潺一样的纯黑的裙,头戴一样的乌黑鳞冠,脸蒙一样的黑色轻纱,只露出了一双泛着秋水般光华的眼睛。

    但洛依的身上还多了一样东西,不该存在在她身上的东西。

    一对银白色的耳坠,仍挂在她的耳垂。

    洛潺轻轻把那对耳坠摘下,放在手心看了许久,本想帮洛依把它们收起来,最终还是把它们放回了洛依的手中。

    洛潺一声叹息,道:“收起来吧。”

    洛依低头看着那对耳坠,久久后,有一滴泪滴在了耳坠上。

    抽泣着嗯了一声,收进了袖间。

    洛潺又叹息摇头,道:“想想历代圣女,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并不到你结束。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后继者,那时你也成为了先代圣女,做好她们的榜样。”

    洛依埋下了头,道:“是,徒儿谨记。”

    曾经出现的意外,就让它归于意外。

    翌日,言行在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中醒来。

    当他走出房门,卫菁菁正好也走来,两人打过招呼就向外走去,偌大的万生宗此时空无一人。

    走到万生宗正门外,一匹黑马栓在一侧。

    卫菁菁道:“这匹马是她为你选的。”

    言行走去,牵上黑马,与卫菁菁在万生宗左转,洛水祭坛人山人海,二人就站在人海外,远远看去。

    五边的冰坛上,洛潺站在正中,手持一根权杖。她头上的鳞冠已经摘下,脸上的轻纱也已摘下。她的年纪必然不轻了,但从她的容颜上,却猜不出到底年岁几何。

    有种饱经岁月成熟的韵味,端庄的仪态,让人无法生出亵渎之心。比洛依少了些纯净,多了些高贵之感。

    锣鼓声止歇。

    洛潺道:“万生宗新任圣女继任大典,现在开始。”

    话落,洛潺拄着权杖,迈着端庄的步伐走下了冰坛。

    而后,洛依以同样端庄的仪态缓步走上了冰坛。

    一身纯黑的装束,只有裸露的双脚,裸露的双手,还有那双秋水般明亮的眼睛。

    静静站定,眼睛转动,似在搜寻。当她看见了人海外牵着黑马的那个人,四目相对,流露的,都是哀伤。

    忽地,洛依双手一展,一袭黑裙随之一振。

    曼妙的舞姿开合。

    言行的思绪回到了醉凡尘上的那夜。

    一样的舞,同一个人,而现在却看不见她的脸。

    这一刻开始,她已不再是她。

    她完完全全的,成为了那个符号,成为了那个象征。

    足尖轻点,指尖轻捻,身姿旋舞,盈盈动人。

    一场正本清源的心灵洗礼,讴歌玄武神灵的无声礼赞。

    只是,那层轻纱后面,是否还能有那夜一样的笑颜?

    舞罢。

    洛潺又拄着权杖走上了冰坛,站在了洛依身前。

    洛依双膝跪冰,双手呈于额前。

    洛潺收起权杖,放在了洛依双手中。

    洛依站起,单手将权杖立在冰面。

    权杖亦是通体漆黑,上端雕刻龟蛇相缠的玄武神像。

    洛潺转身,站在洛依身旁,面向人海,道:“朝拜圣女。”

    数千名万生宗弟子应声跪下,躬身一拜,齐喊道:“恭贺圣女。”

    三拜礼成。

    洛依道:“起。”

    朝拜之礼,人海外的卫菁菁也同样跪拜,唯有言行手牵黑马站着。

    而这,落入了远处程洛的眼中。

    锣鼓声又起。

    洛依和洛潺一同走向一架大马车,这架马车五匹纯黑色的马同拉。

    当洛依走上马车,赤裸的脚尖轻点,凝出一个小小冰坛。

    洛依手持权杖站在冰坛正中,洛潺稍稍站在她身后一个身位。

    易沉和沈浮分列左右,站在洛依身后,冰坛之下。

    每一任万生宗圣女,当她还是继任者时,就有终生随身的两大护卫。

    洛依的两大护卫,正是易沉和沈浮。

    万生宗圣女的护卫,无一不是同辈中的翘楚。

    马车徐徐前进,百人仪仗队随后,向卫城的街道进发。

    继任仪式,新任圣女需沿洛水一路向东,直到韩城的尽头,再折返,来回需十日。

    这十日,除了每个夜里在固定的祠堂休息,每个白日,新任圣女都需要站在马车的冰坛上,接受两城数百万百姓的朝拜。

    这也需要每一任圣女都有足够的修为,因为她们每日都有六个时辰要赤着双脚站在冰面之上,忍受刺骨寒意的同时,还需要以道法维持冰坛不化。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是她们成为那个符号和象征后,必须要做到的事。

    因为,她们要证明给两城的百姓看,她们已是玄武神灵的化身,她们有资格也有能力庇护两城的百姓。

    言行牵着马,走在马车的侧方,陪着洛依走上了与洛水平行的街道。

    沿途的百姓见到马车上的洛依,纷纷躬身伏地朝拜。

    洛依在频频对着两侧点头示意的同时,总是在转向言行那一侧时多做停留,言行也一直在看着她。

    再走不了多远,他们都将从对方的眼中消失,只余下这一段不远的路能够让他们多贪恋几眼。

    卫菁菁就在言行的身后,她的眼眶已经湿润,若是可以,她多想替下马车上的姐姐。

    终于到了这一段路的尽头,右转就是出城的路,言行就在这个路口停了下来。

    而马车却不会因此而停留。

    马蹄仍在向前,车轮也仍在向前。

    当洛依再次转头向右,已看不见言行的身影,任她的双眼再多停留,仍搜寻不到。

    生死的关头他们性命相依,而宿命的路却让他们走到了分叉口。只一个转头的瞬间,那个可以为她不顾一切的人就已消失在了她的眼中。

    她不能回头,就算回头也看不见,身后的屏风已把他们隔开。

    她甚至不能哭,用力地闭上眼睛,把将要流出的泪忍了回去。

    言行站在那个路口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一群欢笑的人群中,那一个身影多么落寞。

    这一段情,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他们连一声道别都做不到。

    卫菁菁终于替洛依哭出了声来。

    但这哭声,却被喧天的锣鼓声和欢笑声掩盖。

    马车和依仗走远,朝拜的人群也依次起身,茫茫人海隔断了视线,什么都再看不见了。

    只有锣鼓声,只有欢笑声,还有身后依稀的哭泣声。

    言行回头看向卫菁菁,与她多么相似的脸庞啊,若真是她该多好。

    言行呼了口气,道:“我该走了,希望还会有再相见的机会。”

    卫菁菁仍在流泪,言行已牵着马转身走去,背向喧嚣欢庆的人群,孤独地走上了属于他的宿命之路。

    萧瑟秋风起,离别人断肠。

    言行并没有急着上马,也许只是不想很快的就离她很远,这里仍是她生活过的地方,仍曾有过她的痕迹。

    天地萧萧,风亦萧萧。

    卫菁菁跟在言行身后,只是想替她的姐姐送他一程。

    离开了百姓的屋舍,离开了城镇,离开了沿途的村落,走上了南出的驿道。

    悲伤挥之不去。

    但不想看见的人却来了。

    身后有雷鸣间歇炸响,越来越近。

    一个人如闪现一般出现在了言行的身前,正是程洛。

    牵着马的言行停了下来,卫菁菁快步走到两人之间。

    程洛的脸上这时没有笑意,眼睛也变得很深邃,毫不避讳地直视言行同样深邃的双眼。

    卫菁菁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洛道:“我才要问二小姐和你的情郎这是要去哪里?”

    卫菁菁哼了一声,道:“我和他出来散散心有什么问题吗?别忘了,只要不出玄武山,你还管不了我们。”

    程洛道:“我的确有很多事管不了,我也从未管过。但二小姐这位所谓的情郎,我却不得不管,还请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

    卫菁菁道:“昨夜已经告诉过你了。”

    程洛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且不说他昨夜就不信,今日万生宗圣女继任大典,只有言行一人没有朝拜圣女,之后一路与圣驾的马车同行,言行的眼中也一直不离洛依,洛依的眼神也频频在言行身上流连。

    这些,都被程洛看在眼里。再联系到洛依曾远道苏城,可以断定言行必然不是万生宗的人。

    当程洛出现,言行的目光一直没有回避他。

    程洛看着言行,道:“二小姐不说,不如你自己告诉我?”

    言行道:“我若不告诉你呢?”

    程洛双目一凝,道:“那就休怪我不能让你再往前走一步了。”

    言行轻笑一声,道:“告诉你了,就可以让我走了吗?”

    程洛道:“那需要看你告诉我的是什么。”

    四目相对,似有雷光和火光交汇。

    言行面容坚定,铿锵有力地道:“行者,可否借一条路?”

    卫菁菁惊异地看向言行,她万没想到言行竟然会当着程洛的面直接声称自己是行者。

    程洛也同样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行者二字,他本以为言行是枕星河的人。震惊过后,又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止后,程洛道:“据我所知,世间没有行者。”

    言行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程洛眼神复杂地看着言行,道:“你应该知道,公然宣称行者会招致什么后果?”

    言行道:“行者只是一个名号,背上这个名号本不该有什么后果。”

    程洛道:“既然只是一个名号,为何又非要背上这个名号不可。”

    言行道:“天雷宫又为何非要容不下这个名号。”

    理念在碰撞。

    对言行而言,行者代表的是信念。对程洛而言,行者代表的是危险。

    但程洛也心知,这只是他们立场不同而已。

    眼前这个人敢在他面前自称行者,程洛感到敬佩不已。

    言行为了自己的信念,毫不畏死。

    程洛的心中,对行者二字,并不像天雷宫普遍看待的那样视作洪水猛兽,从他听过的传说,他对行者其实是敬佩的。当然,这也与他司职司北有关。

    而程洛到现在还没有动手,在言行看来,这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天雷宫修道者,与他或许有对话的可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对话

    言行能听到万物生灵的声音,当然也能听到人心的声音。

    这声音,其实是情绪的反应,正如让他会昏迷的悲鸣,那就是人心的情绪。而情绪比说出的话,更能反应一个人当下真实的一面。

    程洛一直在怀疑言行,但言行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敌意。甚至当言行说出行者二字时,程洛也没有出现杀意,连怒意也没有。只有震动,震动之后是平静。

    言行也很平静,道:“我已告诉了你,所以,你的答复呢?”

    程洛看着言行,道:“先不急着答复,我还有别的问题。”

    言行道:“你问。”

    程洛道:“你说你是行者,哪一行的行者?”

    言行道:“火行。”

    程洛眉头深锁,道:“又是火行。”

    十九年前程洛还不足二十,并没有参与那届百英决,但言休引起的震动他是知晓的。那是天雷宫称霸后,数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公然宣称以行者为志。

    眼前这个人,是为继承言休的遗志吗?

    言行道:“还有什么问题?”

    程洛道:“你是怎么来到这里,又是为什么来这里?”

    言行道:“与万生宗圣女同行,为借一块令牌。”

    这块令牌,毫无疑问是洛依手中的裁决令牌,有了这块令牌,他足以通行无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裁决令牌,在玄武山时,洛依就已交给了言行。

    程洛道:“据我所知,万生宗圣女只到苏城,那你又是如何从言城到苏城的?”

    言行道:“以行商的名义,走驿道。”

    程洛道:“那去苏城又是为的什么?”

    言行道:“自然是天雷宫不愿看到的事。”

    两人一问一答,直让卫菁菁感到不可思议,言行毫不隐瞒,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只是给他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而已。言城、苏城都会被牵累,还有他即将走访的各城,都难脱干系。

    卫菁菁很不解,更感到束手无策。

    现在要怎么办?杀了程洛吗?且不说只要程洛死在这里,万生宗与天雷宫的那份和议协约就将作废,就单凭她和言行联手,也杀不了程洛。

    程洛同样难以置信,看着言行的眼神满是捉摸不透,他不得不怀疑言行是否是疯了,或者心智不成熟?

    但能走上这条路的人,又怎会心智不成熟。

    言行淡定自若地直视程洛,好像完全不知他说出的话有多可怕。

    程洛不由确认道:“你可知你说的,将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

    言行道:“只要你不说出去,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的眼神和话音诚恳,好像只是说出一个很平常的请求。

    程洛哈哈一笑,道:“你确定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言行道:“天雷宫,司北程洛,一个位高权重,实力深不可测的人。”

    程洛摇头笑道:“你既然知道,那你认为以我的职责,我有可能当做什么也没听到,就这样放你上路吗?”

    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言行却凝视着他,掷地有声地道:“有可能。”

    程洛看着言行的目光,渐渐收起了戏谑的笑容。

    就是这种感觉,他之所以初见言行就感到这个人很特别,就是因为当言行看着他时,他有种被审视的感觉,好像被看穿看透了,无所遁从。

    程洛现在,又有了这种感觉。

    他并没有感到不快,只是在想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

    程洛道:“你认为的可能,在哪里?”

    言行道:“在你心里,你知道世间苍生的大敌究竟是什么,那也是天雷宫的大敌。天雷宫不该视全天下为敌,更不该打压行者,行者不是天雷宫的敌人。”

    程洛嗤笑一声,道:“你说这话可就自欺欺人了,你也说了去苏城所行的是天雷宫不愿看到的事。你要做的,难道不是举世间合力与天雷宫为敌吗?”

    言行道:“不,我要做的并不是与天雷宫为敌,而是与天雷宫对话,正如你我现在的对话一样。行者出世已迫在眉睫,各城道界也不能再受天雷宫强压,我们都需要有余力抵御共同的敌人。”

    程洛道:“你以为天雷宫还会有人有可能与你对话吗?”

    言行道:“以前认为没可能,但因为你,我现在认为有可能,你能成为司北,证明你们那位李首相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固执。”

    程洛道:“就算首相大人不固执,但你认为天雷宫有对话的必要吗?你说的大敌,未必能跨过那道墙。”

    言行道:“你们若真那么有把握,万生宗和卫韩两城也不会被区别对待。”

    话到这里,程洛已对言行心生赞赏,这个人看去还很年轻,但却能见微知著,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

    李令山对待五行和行者到底是什么态度,别人不知道,程洛却是知道的。数月前,李令山彻查五行太玄相,表面上看,是为打压五行,清除天雷宫的潜在威胁。实则并非如此,李令山只是为了弄清楚五行是否已经崛起,他想看到除了言信外,还有更多的太玄相太玄境。

    李令山深知,一旦北御之屏和万生宗挡不住,要化解灾祸不可依靠天雷宫的力量。一旦天雷宫的霸权岌岌可危,森严的等级和门规瓦解,天雷宫数万门徒就有失控的可能。他们不是可以抵挡灾劫的人,正如李治平所说,他们没有信念。

    李令山的忧心,程洛心知肚明,因为在天雷宫,只有两任司北窦渊和程洛,是李令山真正的心腹。在他们成为司北之前,李令山就已经与他们推心置腹,这就是司北为何是特别的存在,不止要修为实力出类拔萃,更要与李令山的理念一致,他们不单单是兵器。不能成为心腹的人,李令山断不会让他成为司北。

    北御之屏和万生宗,再加上卫韩两城的军士,还有大秦驻在洛水之北的军士有可能挡不住异兽灾劫,程洛也同样心知肚明。

    言行的话,都切中了要害。

    但程洛还是道:“就算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也不能让你成为天雷宫的威胁,若你纠集了足够的力量,向天雷宫发难,我无法向首相大人交代。”

    言行道:“所以,你还是要挡住我的路。”

    程洛道:“我给你一个更好的选择,你留在这里,哪也不要去,我保你不死。”

    言行道:“我若不答应呢?”

    程洛道:“那我只能出手把你杀了,或者你把我杀了,然后上路。”

    程洛毕竟是天雷宫出身,天雷宫的安定也还需要维护,况且,他更需要维护李令山的意志。

    程洛看着言行,又道:“我很欣赏你,听我一句劝,首先,你连太玄相都还未现,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其次,你虽到了这里,说明你足够有手段,但要继续走上你的前路,就算你手里有那块令牌,也迟早会暴露,那时你会被通告追杀。再次,就算你达成所愿,纠集起了世间道界,要发生你所说的对话,也必然与天雷宫先有一番血战。恕我直言,即便加上万生宗,八宗合一,你们也不会有胜算,只会白白浪费性命。这些性命,不如留待大劫真的挡无可挡之时。在那之前,悄然积蓄。”

    十年前,与苏壁一见后,李令山已悄然放松了对世间道界的强压,他希望世间道界能在天雷宫的阴影下暗中崛起,在别无选择时可以成为替世间苍生挡住灾劫化解灾劫的最后力量。

    程洛的话,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李令山,也与当日苏墨说过的话全然一致。

    这不由让言行想到,李令山是否和枕星河暗中达成了共识?

    而这话,显然说动了卫菁菁。

    卫菁菁看向言行道:“他说的很有道理,你不如就留在卫城。”

    万生宗和卫韩两城没有遭受过天雷宫的欺压,他们更听不到天雷宫强权欺压下的无尽悲鸣。

    言行摇头正色道:“大劫完全来临,挡无可挡,还有多少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谁也不知道。在这之前,世间百姓,和世间道界还要继续忍受天雷宫的强权欺压吗?还要这世间遭受多少不公?还要有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人间的悲剧都要视之不见吗?”

    回身指向除籍之地的方向,道:“那里有多少悲苦的人,这世间就有多少悲苦的家庭。可以置之不顾吗?”

    卫菁菁无言以对。

    言行又道:“还有你们天雷宫,食子还要继续下去吗?你也和他们是一样的命运,只是你活了下来,而那些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明白就痛苦死去的和你曾经一样的孩子,他们的冤屈谁来伸?”

    程洛脸色一变,卫菁菁一脸茫然,她不明白他说的食子是什么意思。

    程洛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言行道:“天道昭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所有的事,都需要有一个说法。你只需扪心自问,若你也是个被双亲双手奉上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明白就痛苦死去的孩子,那你的冤魂还会不会挡我的路?!你若能说出不需要有人为你伸冤,那我听你的,留在这里。”

    言行神情悲悯,一番大义凌然,声声质问,让程洛沉默了下来,脸上更有愧色,和一丝痛苦。

    他可以对世间百姓的遭遇不闻不问冷眼旁观,但无法对天雷宫食子的黑暗残酷不感同身受,他也曾是受害者,能活下来,能有今日,全然是侥幸。

    他也想过改变,李令山也想过,但他们都无能为力。食子是维持天雷宫强盛和霸权的基础,是天雷宫这颗大树结出的累累果实的根基,对那些分享果实的人和势力而言,不可动摇。即便李令山权势滔天,都不敢提出废除食子。

    这个现状,在天雷宫内部不会改变。

    而现在,有一个人想从外部改变,还能挡住他的路吗?若是挡了,那些冤魂能答应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赌约

    卫菁菁还是不大明白言行说的食子是怎么一回事,但看着程洛的反应,能想到这是他曾经历过的很痛苦的往事,这应该是天雷宫至暗的一面。

    卫菁菁看向言行的眼神愈加的探究,他知道的事太多了,想做的事也太多了。

    这就是真正的行者吗?

    一路在探索,一路在背负。

    程洛沉默不言的思索,言行真的说服了程洛吗?

    言行等了许久,程洛也没有回应。于是,牵着马就要走过程洛身旁,继续上路。

    才走到程洛身侧,程洛忽地把雷剑横在言行身前。

    言行停下脚步,又向程洛看去。

    程洛道:“我并没有说你可以走了。”

    言行道:“怎么,说服了自己的良心,可以跟他们交代了吗?”

    程洛道:“我本以为没有人会在乎我们的死活,你们更是恨我们不死。”

    言行道:“一个人是否会被人恨在于他做了什么事,那些死去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我想过一件事,若我也是和你们一样尚不记事就被送进了天雷宫,我和你们的命运又会有什么不同。”

    言行看向程洛,目光中有了怜悯。

    这种目光,或许会深深刺痛一个人,好像在可怜。也或许会让人感到温暖,终于得到了一丝理解。

    程洛属于后者,除了天雷宫门内的残酷内斗外,他并没有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程洛迎着言行的目光,道:“我没想到这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我想,那些冤魂们会感激你,他们也不会想你去送死,他们会希望我把你留在这里。”

    言行道:“我并不认为我走的,是一条死路。”

    程洛道:“可是无论我怎么看,这都是一条死路。”

    言行一脸诚挚地道:“我之所以对你毫不隐瞒,是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并没有敌意,你是个可以对话的人。所以我在赌,赌我们可以放下芥蒂成为朋友,若是朋友,请你让我走上我该走的路。”

    又一次让卫菁菁和程洛难以置信,和天雷宫的人成为朋友?

    万生宗虽不视天雷宫为敌,但同样对天雷宫的没有什么好感。即便程洛与卫菁菁算是相识几年,即便程洛对万生宗素来礼敬,卫菁菁也从未想过会与他成为朋友。

    这是言行为了让程洛让开这条路的权宜之计吗?

    程洛捂着脸忘乎所以地大笑,那笑很是狂放不羁,似乎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话。

    “哈哈哈...朋友?天雷宫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朋友这两个字。”

    言行仍是诚挚地直视程洛,道:“过去没有,以后未必没有。就算别人都没有,但你不同。”

    程洛的笑渐渐止歇了,看着言行道:“与天雷宫的人做朋友,对你而言算不算离经叛道?”

    言行道:“道义在心,问心无愧,又有何妨。”

    程洛和卫菁菁感受到了,这是他的真心话。

    程洛道:“你的确很特别,也很有趣。但这么个有趣的人,我更不能让你去送死。”

    言行道:“我并不是一个莽夫,没有希望的死路,我自己也不会走。不如我再与你打个赌,若我赢了,你让我上路。”

    程洛道:“你要怎么赌。”

    言行道:“你与封云藏地位相同,修为必然也与他同样是雷法第六重。我见过封云藏的全力,自认远不是对手。但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遇上你们,只要不遇上你们,想来也很难再遇上雷法第六重修为的对手。所以,我请你一战,你只用出雷法第五重的修为,若我赢了你,你让我上路。”

    看着言行的黑发,程洛越来越感到困惑。

    言行表现得很自信,但他并没有太玄相,他的自信从哪里来?

    从他的话中和他的经历来看,这当然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但程洛以为他是个心智出众的人,连太玄相都没现,修为实力能高到哪去?

    他还有隐藏吗?

    两人的对话,让程洛很欣赏言行,言行说出想与他成为朋友,他更是心中动容。谁不渴望朋友,尤其是程洛这种出身残酷天雷宫无人关心死活甚至是树敌无数的人。

    撇开能不能成为朋友不说,言行的志向和大义,也让程洛不希望他走上死路。

    但若言行真的能胜过雷法第五重,那他只要不像当年的张知秋一样被昭世活捉处刑,就有可能把死路变成生路。何况他手中有裁决令牌,不会那么容易暴露身份。

    程洛的心中动摇了,或许真的不该挡他的路。

    但,前提是他真的能胜过雷法第五重。

    程洛道:“好,就依你。”

    卫菁菁道:“等等。”

    看向言行,担忧地道:“你真的要试?”

    言行道:“我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卫菁菁虽然已听易沉说过言行修为极高,更已修出紫火,但他并没有修成气府私境。即便程洛不施展雷法第六重的修为,没有气府私境的加成也很难有胜算。

    但摆在言行眼前的,的确也没有别的选择,或者说能让程洛答应只用出雷法第五重修为,这已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卫菁菁看向程洛道:“我与他是朋友,我和他一起应战。我想这不算过分,因为日后他的身边也少不了并肩作战的朋友。”

    这个说法很合理。

    程洛成竹在胸,道:“可以。”

    言行看着卫菁菁,很是感激,但却道:“不必,相信我。若是雷法第五重都迈不过,我也没资格走上这条路。”

    卫菁菁还想再劝,言行挥手打断,看着她摇了摇头。

    卫菁菁无奈,道:“好吧,这不是生死之战,点到为止。”

    程洛道:“你很有志气,但我不知你的把握到底从何而来?”

    言行道:“我与鬼面有过一战。”

    程洛凝眉道:“鬾鬿二鬼是你杀的?”

    言行道:“算是吧。”

    鬾鬼在进入化鬼状态前,仅剩一息,是言行造成的,若不是有鬿鬼开启了化鬼状态,鬾鬼当时已可算待死之躯。而鬿鬼,也是被言行的紫火重伤,只能夺命奔逃。

    虽然鬾鬿二鬼的毙命一击都不是言行给出的,但说是言行杀了他们的,也不为过。

    当日言行身上还有伤,左手更不能用。而现在,伤已痊愈,左手也已大致恢复。

    程洛沉声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话音刚落,雷剑当即出鞘,一声震天雷鸣炸响。

    卫菁菁和言行本离程洛很近,瞬间向外闪开。

    既然言行能杀了鬼面,那程洛也没什么可保留,他现在只想一探言行修为到底如何,又为什么会没现太玄相。

    难道五行太玄相之说,当真子虚乌有?修至太玄境也不会有太玄相?

    言行同样不保留,面对程洛,他没有保留的余地。

    迅速地拉开距离,而程洛近身的速度更快,程洛全身的反应和速度都与正常人不可同日而语。

    言行早已见识过鬾鬿二鬼的雷噬之术,所以在他拉开距离多出的那一点时间间隙,同时完成施术。

    靠躲,是躲不过的。

    程洛的雷剑已经劈下,迅疾如落雷,其势如开山。

    卫菁菁一声惊叫,花容失色。她并没有见过程洛出手,但这迅雷之势的开山一剑,世间能挡下的又有几人?

    刹那间,言行迎起右手,他的手中本无剑,但扬起之后,一柄紫色的剑横在斜上方。

    若是一柄寻常的剑,程洛的雷剑足以将它劈断。

    但这柄紫色的剑不仅没有被劈断,还紫芒一闪,竟把雷剑震开。

    程洛返身一跃,落地后凝视着那柄紫色的剑。

    程洛和卫菁菁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柄剑。

    紫芒夺目,不是一柄真正的剑身的材质,那像是燃烧的紫色火焰凝实而成!

    斩尘!

    四周的元气如风,向言行身周汇聚,向斩尘汇聚。

    程洛双目一凝,难以置信道:“这是紫火而生?”

    言行把斩尘向身后一挥,道:“是。”

    程洛看着言行的发色,疑惑道:“那你为何没现太玄相?”

    言行道:“已现太玄相,不过,你知道这不能让人得见。”

    这一说,程洛立刻就明白了,看来太玄相属实。这个人竟然修出了天地七焰之首的紫火,敢走上这条路也就不足为怪了。

    原本程洛还不大信言行能杀了鬾鬿二鬼,现在已不怀疑。言行说要胜过雷法第五重修为,其实这一招下来,程洛本已可让开挡住言行的路,他已证明了自己在这条路上只要不遇上乾坤十鼎就有活下去的机会和实力。

    但程洛还想探一探。

    脚下一炸,虚影一闪,又向言行攻去。

    程洛的身法不同于枕星河的踏星术,速度并没有踏星术那样连眼睛都追不上的快,他也没有游龙身法。但落足点多变,身形出现的位置始终在变化。

    让言行一刻不敢松懈可能的出剑位置,然而正常的出剑方位数剑相交之后,突如其来一剑从身侧斜下方刺来。这一剑,程洛身形几乎贴地,扭曲着非人的姿态,出剑的角度刁钻至极。

    这一剑言行没挡下来,而是匆忙贴地一滚,狼狈的躲开。

    程洛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趁言行贴地翻滚防御更力不从心时,御剑疾驰向言行直刺而去,同时击出一道掌心雷。

    言行更知道已空门大开,贴地的同时发动蓝焰旋火盾挡在身前。

    “砰...”一声,雷光火光四溅,掌心雷被挡在下来。

    但那柄雷剑竟直接穿透了蓝焰旋火盾,间不容发之际,言行双手撑地腾空跃起,让开了雷剑。

    雷剑飞过言行身后,快速迂回又向言行飞来。这时言行已稳住身形,斩尘直指,“叮...”一声两剑相交,雷剑被逼停。

    但是程洛从另一侧飞来,又击出一道掌心雷,紧接着身形疾驰,覆雷手向言行近身而来。

    言行同时先挥出一道蓝焰破了掌心雷,又迎起蓝焰掌与飞驰来的程洛对了一掌。

    二人同时向后退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雷暴

    卫菁菁不敢相信,这短暂但急促到目不暇接的数番交手,言行竟然没有吃亏。

    但言行却感到很吃力,程洛的身法和攻势的衔接迅猛无比,尤其程洛的持剑手和惯用手是左手,让言行很不适应,精神集中力消耗甚大。

    程洛没有施展出很强力的术法,但仅仅如此,言行已感到比当日面对鬾鬿二鬼更难招架。

    而程洛看起来从容自若,这对他而言只是正常的攻守之势。

    同样的蓝焰层次的旋火盾,当日可以挡下鬾鬿二鬼合力劈出的雷剑,但却被程洛的雷剑径直穿透。同样的蓝焰掌对覆雷手,当日让鬾鬼倒飞负伤,而程洛的覆雷手丝毫不落于蓝焰掌之威。

    言行不知道,程洛是特殊的,他之所以没有寻常天雷宫修道者那种面相上的凶戾,正是因为他并不单单全依仗雷法的霸道。

    这并不是说他雷法的造诣不高,而是他用雷法用之有度。

    若非必要,他甚至不愿意施展雷法,他很清楚雷法对于身体,甚至是心智性情的伤害。

    事实上,程洛还是乾坤十鼎中,唯一没有修雷体的人。

    他自悟了属于自己的剑道,属于自己的身法,属于自己的战斗方式。这一切,都得益于他非人的反应能力,并不是雷噬之术加身,而是他天生的不同。

    程洛天生的反应就快人一步,临机的预判和决断也总是快人一步,他时时都在占据先手。正是因此,程洛的修行路才能有别于常人,独辟蹊径。

    修道者,除了枕星河本身就是剑道,苦修踏星术和游龙身法外。其余的修道者,都自然而然的追求道法术法的霸道威力,以术法凌驾于身法和战斗技巧,极少有例外,程洛正是那极少数之一。

    仅是他与言行这番交手,虽未施展出霸道的雷术,但若换做寻常的鬼面,已经败下阵了。

    而言行稍显狼狈之外,并没有受到损伤。言行之所以能短暂地应付程洛的攻势,那是因为他的意念非人,逼出了超越常人的极限状态,这并非言行往日能达到的反应速度。

    饶是如此,言行也自认这种极限的层出不穷的攻势,他挡不了多久。只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让程洛近不了身,没有踏星术傍身,那就只能像言信一样催动一片私有领域,以术法决胜。

    言行虽可以做到,但没有气府私境加成,持续以道法聚合元气催动,那就只能维持不让程洛近身,无法再发动足够的攻击取胜。

    两难的境地。

    面对枕星河那群优秀同辈时引以为傲的防御,此时已形同虚设。初次与天雷宫最高的战力交手,而对方还不用出雷法第六重的修为,这让言行忽有些许无力感。

    看来只能赌一赌全力压着他进攻了。

    言行虽感到沮丧,但言行的修为和临机的变化,术法衔接之快已经得到程洛的认可。

    尤其是那柄斩尘,竟然让程洛的雷剑无法撼动,程洛没有修雷体,但在雷剑的锻造上却是废足了功夫。

    斩尘是道法所生,它虽是一柄握着的剑形,却实实在在是一道术法。而程洛没有击破斩尘,就证明言行的术法强悍程度已匹敌当世绝顶。

    程洛赞叹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世间竟出了这么了不得的年轻一辈。”

    言行道:“比起你还差得远。”

    程洛道:“十年前,我必然不是你的对手。”

    程洛比言行年长十岁。

    言行道:“我们也没必要成为对手。”

    程洛道:“但你说了要胜过我,你还没有做到。胜不了我,你就留在这里。如何,要放弃吗?”

    言行双目决然,道:“那我就再试试。”

    程洛没有先动,这一次,他让出了先手。

    斩尘一挥,剑尖上紫色的火焰暴涨,瞬间向程洛袭去。

    程洛不敢大意,并没有以雷剑硬扛,而是闪身避让。紫火的威势,当日让鬿鬼雷噬之躯血肉模糊,即便是雷体承受紫火也会受到很大的伤害。

    而程洛并没有雷体,甚至连雷噬之术也没有对自己施加。

    紫火来势汹汹,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让它伤到,程洛的反应之快,让紫火的追击总是慢了半拍。再有威势,无法击中对手,都无济于事。

    程洛在闪避的同时,不断击出掌心雷,让言行不得不又再催生蓝焰旋火盾挡在身前。

    忽地,数道天雷从天而降,与掌心雷同时攻击,逼迫紫火的追击停滞了片刻。这个间隙,言行催动蓝焰莲台挡在了头顶上空。

    “轰轰...”几声,蓝焰莲台震动。

    借着紫火的追击停滞,程洛又不断身形迂回,向言行逼近。斩尘横向一挥,暴涨的紫芒大面积扫过,程洛腾空一跃飞过了紫芒的上方。

    言行急速发出数道蓝焰向腾空跃起的程洛攻去,这个时候的程洛本是无法躲避,但却见他左右脚交汇一点,身形一扭凌空换位,简直不能以常理度之。

    蓝焰落空,但言行控制迂回再向仍在空中的程洛袭去。程洛手中雷剑一炸,一道雷鞭从剑尖而生,向那数道蓝焰扫去,爆裂声连响,蓝焰被破去,雷鞭也消散。

    程洛身形随之稳稳落地,毫不停留,仍向言行逼去。

    言行也临机决断,斩尘再向程洛挥出一击,程洛也再次腾空避开。

    斩尘紫芒一扫后,消失不见,言行竟弃斩尘不用。

    这次没有向先前一样趁程洛凌空发动攻击,而是随之双手快速掐诀,蓝焰在身周暴涨。只是这一个瞬间,程洛已看出言行正在变招,落地后,程洛没有继续向言行逼近,却返身退让,同时又发动了数道天雷和掌心雷。

    言行一一挡下之后,身前的蓝焰化形,一片密集的蓝焰箭雨形成,言行大喝一声,挥手一指,箭雨如潮裹挟而去。

    蓝焰箭雨太广太密集,眼看就要将程洛吞噬。

    程洛却临危不乱,雷剑插地,双手十指交抵,两掌中呈三角。

    大喝一声:“雷暴!”

    双手弹开的同时,一片密集的蓝焰箭雨中一道耀目的雷光爆闪,“bang...”一声,密集的蓝焰箭雨被瓦解,脚下的大地也随之震动。

    言行距离较近,爆炸的震动余波直接将他震飞了数丈,落地后,有血从嘴角流出。

    卫菁菁距离较远,那耀目的雷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她闭上了眼睛,头也不自觉地向后侧过。

    尘土漫天,一波汹涌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长发飞扬,衣裳猎猎作响。

    待动静止歇,两人同时看去,透过渐渐散去的尘土,依稀看见程洛仍站在那里。

    卫菁菁从易沉口中听说言行很强大,但亲眼见到的比她原本预想的还要强大,当言行施展出了蓝颜箭雨,卫菁菁本以为言行有胜算。

    但程洛却仍完好地站在那里。

    言行叹了一口气,这样也胜不过吗?

    言行和程洛中间,已被剧烈的爆炸和气浪削出了一个大坑。爆炸是在空中炸响的,并没有直接击打地面,可想而知,雷暴的威力何其恐怖。

    烟尘散尽,程洛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这就是他不喜欢用强力雷法的原因。其余的乾坤十鼎或许已经习惯,但他着实讨厌这种对身体和心智性情的伤害。

    言行强撑着站起来,已疲态尽显,从身体的起伏来看,已能看出他后继乏力。

    程洛很快恢复如常,左手拔起雷剑,右手召回早已遗落的剑鞘,缓步向言行走来。

    卫菁菁快速跑向言行,挡在了他的身前。

    待程洛走进,卫菁菁道:“够了,胜负已分,他留在卫城便是。”

    卫菁菁已打定主意,若程洛还要动手,她就不能再旁观下去。虽然不可能是程洛的对手,但这里是万生宗的地盘,程洛必会有所顾忌。

    程洛却是笑了一声,看着卫菁菁身后的言行,道:“那一片若是紫火,我恐怕都不能全数破去。”

    言行无奈地强笑了一声,道:“紫火做不到。”

    紫火一生,自吸周遭天地元气,道法可以使它化形,可以使它暴涨,但却不能分化,至少言行现在还做不到。

    紫火化形的斩尘,威力无匹,但面对程洛,却施展不出,这让言行很是沮丧,这个问题也必须要解决。

    程洛道:“你好像并没有修成太玄私境?”

    言行道:“没有。”

    程洛道:“我想看到你的太玄私境。”

    言行道:“你会看到的。”

    程洛道:“那你一定要活着。”

    言行道:“至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程洛笑道:“我相信。这一战你教会了我一件事。”

    言行道:“何事?”

    程洛道:“若你我还会有下一次交手,最好不要让你占据先手。”

    言行道:“同感。”

    刚开始时,程洛占据先手,让言行只能疲于应对,引以为傲的防御形同虚设。

    之后程洛让了先手,占据了先手的言行层层攻势让程洛也一时突破不了,无法快速地转回压制之势,可谓是被压着打。言行道法的精深和术法的运用自如,让程洛赞赏有加。

    但言行施展出了全力,却也未能伤到程洛。

    这条路到此为止了吗?

    只见程洛把雷剑插回剑鞘,道:“我已用出了第六重的修为,这个赌是你赢了,我不会再挡你的路。”

    卫菁菁难以置信地看着程洛,言行也长舒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魊鬼

    程洛最后用出的雷暴,的确是雷法第五重修为施展不出的。

    但除此之外,程洛其实也还有取巧,至少他手中那柄雷剑,是经年累月用第六重雷法锤炼的,否则扛不住斩尘之威。就连他施展出的掌心雷,也比第五重修为的威力更大。

    言行和卫菁菁也知道那雷暴应该不是雷法第五重修为能施展的术法,但不能确定,只要程洛不承认,那他们也无可奈何。

    卫菁菁本认为程洛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言行上路,却不想程洛光明磊落地承认了,也不再挡路,这让卫菁菁对程洛的印象改观不少。当真如言行所说,程洛与别的天雷宫修道者不同。

    言行道:“看来我们的确可以成为朋友。”

    他对程洛有敬意,有谢意。

    程洛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可以成为朋友,若日后情势陡转,首相大人下令处决你,我同样会对你下杀手。”

    言行道:“但愿不会有那一日。”

    程洛看着言行,耐人寻味地道:“那要看你能做到何种程度了。”

    话中有话,言行看向程洛,探究思索着这番话里到底藏着什么。

    代表着程洛身后的李令山在某种程度上也默许言行要做的事吗?那李令山期待看到的,是在某种程度之下?还是某种程度之上?

    不论如何,言行都已感受到一股暗潮。

    他本来以为天雷宫是容不得他四处活动的,所以极尽所能避开天雷宫的耳目,能在天雷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完成结盟最好不过。可是现在看起来,天雷宫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李令山也在预谋着什么。

    言行道:“我可以为你们的李首相所用吗?”

    若是能各取所需,言行不介意成为一颗棋子。

    程洛却不答,道:“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不答,就是不否认。

    这让言行感到前路上的变数越来越多了,这变数在言行看来是好事,至少不再是过去所看到的近乎绝望的黑暗。

    言行道:“言行。”

    程洛皱着眉,道:“言行?言信是你何人?”

    言行道:“家父。”

    程洛道:“原来如此,你们言家可真不简单啊。”

    先是言休公然宣称以行者为志震动天雷宫,又有言信现太玄相迈进太玄境,现在又冒出同样迈入太玄境,让程洛刮目相看的言行。

    而言行的身份,也代表着他并非一人之念走上这条路,他的背后是整个言城和火行离火殿。

    言行道:“我可以走了吗?”

    程洛道:“等等。”

    说完,发出一声长啸。

    很快,一个身着灰衣,脸戴鬼面的人出现在程洛身旁。灰衣背绣雷云,正中贴一魊字。

    卫菁菁心中一紧,这是要变卦杀言行灭口吗?

    言行却并不这么想,要杀他,程洛一人足以。

    魊鬼躬身道:“大人。”

    裹着宽大的灰衣看不出身形,但声音却是个女子。

    程洛道:“把你的衣服和面具给他。”

    魊鬼道:“可是大人,这会牵累到你。”

    程洛道:“无事,我会速回天雷宫向首相大人禀明此事。”

    魊鬼再无二话,当即把灰衣和面具脱下,露出了她的面容。

    这是个极美的女子,容貌看去也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但面容却分外的坚毅,没有一丝女子的柔美。她神色冰冷,但却不是如颜朝那种清冷的距离感,而是没有感情的冰冷。她目光锐利,直盯着言行,像是盯着一只猎物。

    没有了外面的灰衣,露出了一身束身的夜行衣,衬托出玲珑有致的身材。

    她没有走到言行身前,只是把灰衣和面具扔了过去。

    言行顺手接住,道:“多谢。”

    这一声谢,是谢的程洛。

    程洛道:“换上吧,虽只是一身衣物,但对你有帮助。”

    言行当然知道,他手中有裁决令牌,再加上这身灰衣和面具,无人会发现他的真面目,也无人敢查。无论他出现在哪里,所有的耳目都会以为他是奉命行事的鬼面,都会对他敬而远之,他可以更加的顺利。

    言行脱下身上的长衣,换上灰衣,面具扔拿在手中。看了一眼换下的长衣,向魊鬼道:“需要吗?”

    魊鬼冷冷地看着言行,道:“不必。”

    卫菁菁打量着魊鬼,心道,天雷宫原来也有女子?还是生得这么好看的女子?

    程洛两步走到言行身后,把后背的魊字揭下,道:“可以上路了。”

    言行向程洛抱拳道:“后会有期。”

    程洛笑了笑。

    言行再看向卫菁菁,道:“回去吧,不用再送了。”

    而后,跃然上马,在马背上又不由回身向卫城深深望了一眼。

    终于戴上鬼面,牵住缰绳,挥下了马鞭,向南扬长而去。

    喧闹洛水旁,圣驾上的洛依仍不时南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他们的距离正在越来越远。

    程洛看着言行消失在视野,忽道:“我看他更像你姐姐的情郎。”

    说罢,呵呵一笑。

    卫菁菁看也没看向他,转身向卫城走去,道:“万生宗圣女怎么可能有情郎。”

    程洛微笑摇头,卫菁菁已走远。

    魊鬼道:“大人,你这么放走了他,一旦他暴露了,你可就百口莫辩了。”

    程洛含笑看向魊鬼,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天雷宫是个没有人情的地方,互相之间都没有情义可言。在天雷宫残酷法则下生存了数十年,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间。

    魊鬼没有回答,冰冷的脸上表情有些许僵硬。

    程洛道:“摘下面具不习惯吗?慢慢习惯吧,你生得这么好看,多笑笑。”

    魊鬼眉头轻皱,道:“现在是摘下了,回头还是要戴上的。”

    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子。

    程洛道:“你若不想戴,我可以允许你从此不戴。”

    魊鬼道:“不戴上面具,那还是鬼面吗?”

    鬼面只有一种情况能摘下面具,那就是成为乾坤十鼎的时候。而能成为乾坤十鼎的,历来又有几人,绝大多数只要戴上了鬼面,至死也摘不下来。

    程洛道:“司南之位的夺鼎之战,你有兴趣吗?”

    魊鬼疑惑地看着程洛,道:“司南?”

    程洛道:“对。”

    魊鬼道:“我可以吗?”

    司北座下的四鬼面与司北一样,是特殊的,他们都是以待司北逢缺的后备。他们要处理的事也与另三司座下的鬼面不同,他们不会镇压和暗中抹杀万生宗的人,平日他们更多的是在调查,调查关于异兽的一切,来源,趋势,当然也调查万生宗的实力,而后评估事态的发展。

    他们理应不会牵涉到其它的事件里,程洛为什么会这么问?

    程洛望向言行离去的方向,道:“事态有变,不会再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了。”

    程洛知道的,远比魊鬼多得多。

    魊鬼思索道:“可是,我并不想争司南之位。”

    程洛转头看了魊鬼一眼,道:“怎么,你不想寻回自己的出身吗?”

    魊鬼摇头道:“不想。”

    程洛感到意外,又笑了一声,道:“你或许是天雷宫第一个有机会却不想寻回出身的人。”

    魊鬼道:“他们抛弃了我,我又何必再把他们找回。”

    程洛哀叹了一声,他们都是同样的命运,哪一个天雷宫的人又何尝没有恨过将自己双手奉上的双亲,能活下来的,都是侥幸。没有熬过去的,实在是太多了,无助又凄惨的死相,也见得太多了。

    所以当言行说出要为这件事讨一个说法时,程洛很动容。

    程洛道:“你既然在那么残酷的生存法则下活了下来,至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魊鬼道:“大人已然寻回了自己的出身,可大人的名字不还是自己改的吗,也许我也可以为自己取个名字。我只想跟随大人左右,现在这样挺好。”

    成为魊鬼,跟随程洛后,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尊重。程洛在她眼里,有别于他人,不那么残忍残暴,不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不再只视她如兵器。

    程洛摇了摇头,笑道:“你既然有机会,又何必要屈居人下。”

    魊鬼道:“我再怎么样,还能比得过大人吗,大人虽居身乾坤殿,不还是唯首相大人之命是从,即便是三罚、二裁大人也同样如此,不论是何身份,我们的命运都是同样的。”

    程洛不由为之侧目,道:“倒是没想到,你看得这么透。不过有一样你还没看到,不一样的身份,能够自己掌握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也许有一日,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意愿。”

    说着,又向言行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魊鬼也向同样的方向望了过去,道:“这个人,有那么重要吗?”

    程洛道:“也许比我想的,还重要。巨变将至,他将改变的,或许还有我们。”

    魊鬼却不以为然,在她的意识里,天雷宫是不可撼动的,一切法则都是无法动摇的。她只有畏惧,和臣服。

    魊鬼道:“若像大人所说,就这么放走他,首相大人怎会轻饶你。”

    程洛道:“你对首相大人有误解,你也是时候重新认识首相大人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默许

    魊鬼只知道天雷宫的一切规则都是李令山维护或者制定的,除了李令山指定她成为魊鬼时有过一番谈话外,她并没有和李令山再有过直接的接触,她只能从这些规则去看李令山究竟是什么人。

    所有的规则都太过森严和残酷,魊鬼只能联想到李令山就如那些规则一样不可逾越,稍有逾越,就是杀戮。

    李令山就代表着令行禁止,不容置疑,不容挑战。

    这样的人还会有另一面吗?

    魊鬼道:“如何重新认识?”

    程洛道:“就从我回天雷宫向首相大人通禀此事开始,你看看首相大人是否会问罪。”

    程洛胸有成竹,丝毫不担心,这让魊鬼感到很不解。那明明是一个会威胁到天雷宫的人,难道李令山真的会默许吗?默许又代表着什么?

    魊鬼看不懂了。

    程洛举起从灰衣后揭下的魊字,道:“你可知这个字代表着什么?”

    魊鬼茫然地摇了摇头。

    程洛道:“在你之前背负这个字的,是我。历代所有的鬼面里,最被首相大人寄予厚望的,就是背负魊字的那个人。”

    魊鬼眉头紧蹙,道:“我有什么值得首相大人寄望的。”

    程洛道:“最开始我也不懂,慢慢就懂了。你只需想一想,从你背上这个字后,这三年来,你的眼中是否还都是敌人?”

    这一问,让魊鬼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曾经天雷宫门下见谁都是敌人,同门亦是生死大敌,遑论天雷宫之外的人。而这三年来,不知从何时起敌视的情绪已渐渐淡了下去。

    改变,从来都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潜移默化发生的。

    而被改变的人,时常不自知。

    李令山寄予厚望的,是能够改造的人吗?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只知杀戮的兵器?

    魊鬼对李令山的认识,正随着一个个疑问开始发生变化,最终也会随着一个个疑问的解答而有自己的重新认识。

    程洛道:“你说你想为自己取个名字,你想好什么名字了吗?”

    魊鬼道:“没想过。”

    程洛道:“那不如我替你想一个。”

    魊鬼道:“好。”

    程洛道:“我希望你多笑笑,不如就叫开颜好了。姓氏,我就不知什么好了。”

    魊鬼看着程洛道:“大人若不弃,我愿随大人姓程。”

    程洛笑道:“姓氏承于父,这不妥。”

    魊鬼道:“我没有父亲。何况,大人于我有再造之恩。”

    她对自己的身世,对给予了她生命又将她舍弃的生身之父只有憎恨。

    程洛道:“给你再造机会的,不是我,而是首相大人。”

    魊鬼道:“不论如何,我跟随的也是大人。”

    程洛看向魊鬼,欣然一笑,她也将和他一样被彻底的改变,有朝一日会浑然不似天雷宫的修道者。

    天雷宫,是否也会有一日像其他的宗门一样,诞生出同门之谊,手足之情?

    程洛道:“你继续留在这里,我先回天雷宫,把这件事通禀首相大人后,就回来。”

    魊鬼道:“是。”

    程洛又看向魊鬼,笑道:“笑一个给我看看。”

    魊鬼牵动了嘴角,露出几颗洁白的牙,但这笑,僵硬不自然到有几分扭曲。她已摘了面具,面具却像与她的脸合而为一。

    程洛摇了摇头,道:“好了,每日笑几次,总会习惯的。”

    每一个鬼面多少年来面对的都是残酷的杀戮,除了面具下的阴狠,他们早已忘了还需要什么别的表情。

    魊鬼的脸上恢复了阴冷,这才是一贯的她,又回归了自然。

    ......

    卫韩两城的庆典还在延续,除籍之地的悲苦也还在延续,言城仍在等待言行的归来,枕星河的年轻翘楚们在加快修行的进程,凌风谷一门正化身死士,贾平川还在西野荒丘纳英魂入体,周慕君仍在西南野密林缓缓向西华山靠近......

    天雷宫暗涌在加剧,李令山李治平父子在等待新的变数出现,以随时更改和完善他们的布局。

    而搅动风云的言行正在马不停蹄。

    快马日行五百里,一日就到玄武山。言行特意策马到玄武山的入口处,伏地一拜。

    又再上路,迎着风尘,一路的岗哨见到他的装束和举在手中的令牌,纷纷跪地叩拜,畅行无阻。

    接近黄龙山时,悲鸣又入脑。

    这时,言行下马,走到路旁,面向黄龙山,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虔诚低声道:“弟子言行,乃火行之后,现有紧要之事需通过这条路。然生灵的悲鸣会让弟子昏迷,弟子知生灵悲鸣是为黄龙神灵,弟子发誓,待弟子解救了朱雀神灵,若能活着,定会再来解救黄龙神灵。还请山中生灵暂止悲鸣,让弟子上路。”

    说完,跪地三拜。

    而那些悲鸣真的在消退,由近及远,直到再不可闻。

    言行欣然跃马,又戴上鬼面快速通过黄龙山。

    看来叶光继说的都是真的,虽只是一件事,但这给言行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本他还对叶光继说的话将信将疑,现在看来已不需要怀疑。朱雀神灵能够解开他的天府封印,他也真的有可能成为朱雀神君,一切都在朝着希望迈进。

    已到了黄城,前面就是大秦。现在应该怎么走?

    东张城和林城,西周城和佛城还未拜会,还是先回言城,而后去灵雀山?

    言行在马背上思来想去,到了大秦,调转了方向,向张城而去。

    最近的大事都因凌风谷而起,先去摸清凌风谷和张城的情势最为紧要,直觉认为凌风谷不会就此罢休。

    路过东太山附近时,言行本做好了再次听到悲鸣的准备,但迟迟没有发生。经过东太山时,言行转头望去,山中生灵安宁,是因为青龙神君吗?看来青龙神灵不需要担心。

    五大神灵,玄武神灵和青龙神灵聚灵无碍,比原先担忧的状况要让言行安心得多。

    ......

    天雷宫第六层。

    相阁,第三层。

    李令山面朝窗外,他的身后是李治平和程洛。

    李令山道:“他真的自称行者?”

    程洛道:“是。”

    李令山道:“什么来历?什么修为?”

    程洛道:“火行之后,言信之子,太玄境。”

    李令山道:“可有太玄相?”

    程洛道:“有,不过被隐藏。”

    李令山道:“可与他交过手?”

    程洛道:“有。”

    李令山道:“如何?”

    程洛道:“还未修成太玄私境,不过逼出了属下的第六重修为。”

    李令山道:“哦?与鬼面相当了?”

    程洛道:“已在寻常鬼面之上,修出了紫火,鬾鬿二鬼就是被他所杀。”

    李令山道:“鬾鬿二鬼当日是对万生宗圣女下手,这么说他是救了万生宗圣女,万生宗难道也牵扯进这件事了吗?”

    程洛道:“并没有,那位万生宗圣女刚刚继任,不会与这个人牵涉进同一件事。”

    李令山道:“这是你的判断?”

    程洛道:“是,万生宗无余力。”

    李令山道:“那你认为他有无成功聚集各宗的可能?”

    程洛道:“他已走访了枕星河,又与万生宗圣女关系密切,于世间情势必然不再无知。仍要继续上路四处活动,必定是他自认有几分把握。属下与他交谈,此人心智颇不简单,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就连天雷宫的食子也知道。”

    李令山转过身,看向程洛道:“他就是以食子说服你的吗?”

    程洛微微一顿,道:“不,属下认为他能为首相大人所用。”

    李令山道:“何用?”

    程洛瞥了一眼李令山,道:“他并非是个有勇无谋不识大局的人,若是他能竖起行者的大旗,或者于世间有号召力,那么,退可为首相大人安定时局,进可逼宫为首相大人变革所用。”

    李令山不屑地道:“一个黄口小儿,有这个可能吗?”

    程洛道:“属下担保,值得让他一试。”

    李令山道:“你从未对一个人有如此高的评价。”

    程洛道:“属下与他同龄时,胆识,见识,志向,修为都不如他。恐怕现在,除了修为之外亦不如他。”

    李令山道:“他要为我所用,必然要得到些什么。”

    程洛道:“这正是属下放他走的原因,他要的,正是首相大人心有所向却无法做出的变革。若他日后够资格,由他从外部施压最合适不过。”

    李令山不动声色地道:“谁与你说的我要做出什么变革,你说的变革又是什么?”

    程洛低下头去,李令山的确从未说过什么变革,只是程洛从李令山的举动中有所察觉,显然李令山暂时还不希望有人知道。

    包括乾坤殿中的异常,楚氏和殷氏的异动,还有封云藏为何受到那么重的处罚,李令山都还没有对程洛说,但这些都没有逃过程洛的眼睛。

    见程洛不说话,李令山又道:“异兽的形势可有变化?”

    程洛道:“日渐增多,不过,暂时还在万生宗的控制之内。”

    李令山道:“北御之屏还需要多久能够完工?”

    程洛道:“恐怕还需三年。”

    李令山道:“传话熊烈,两年之内封上缺口,不得偷工减料。除籍之地的人手不够,就让他手下的军士一同筑墙,两年之内完不成工期,将熊烈与他的数万部下一同除籍。”

    程洛道:“是。”

    李令山道:“去吧。”

    程洛躬身揖礼道:“属下告退。”

    待程洛退下,一直无言的李治平道:“程司北的确是可堪大任的大才。”

    李令山道:“可惜天雷宫内像他一样识大局的人太少。”

    李治平道:“不过,行者将要出世了。”

    李治平的脸上终于绽放了笑容,他不会再对自己身上的血脉自怨自艾了,他要开始认真对待接下来的谋划。

    李令山却不像他那么有信心,担忧道:“他未必能竖起行者大旗,而且这个时候竖起行者大旗更不见得是好事。”

    李令山的担忧不无道理,在异兽大劫前若爆发行者与世间道界和天雷宫的大战,会削弱他一心想为李家赎罪而暗中保存的可以作为世间苍生最后希望的力量。

    李治平道:“他发展到不同的程度,就会有不同的应对,我想找个机会,与他见一面。”

    一切都要看言行能够汇聚的力量能与天雷宫形成何种对比。

    若是力量太弱小,什么也改变不了,只会白白枉送了性命。

    若是相较不下,开战则会两败俱伤,那就会对之后的异兽之祸造成严重的后果。

    若是能压制天雷宫,那就有可能通过对话逼迫天雷宫变革,也会对后事产生深远影响。

    但是以李令山和李治平的了解,世间道界合力也不可能是天雷宫的对手。

    他们只期望更多的意外,更多过往没察觉的力量出现。

    正如言行就是一个意外,或许还会有很多他们往日所不知的渐渐出头。

    也许真如那个传说所说,当世有大劫,必有行者辈出。大劫的脚步正在临近,行者的时代也即将来临。

    但这些,都需要验证,需要亲眼见到。

第一百四十九章 鬼面大人

    离开卫城四日后,言行来到了张城。

    不再挥动马鞭,任由座下的马慢慢向前走去。所见的人越来越多,从每个人的脸上,言行感觉到了阴郁。

    这也难怪,大举查禁之事因张城而起,受到的迫害和查处的除籍之人不问也知张城为世间之最。

    这里有当下最多被戕害的人,最多分崩离析的家庭。

    除籍之人被押往除籍之地已过了一个月,言行仍能听到那郁结的悲伤。不过,好在不到难以承受的程度。若是一个月前在张城,言行只会一直昏迷着什么也做不了。

    一身灰衣,脸戴鬼面,所有人看到言行都像看到一个死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远远绕行。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雷剑虽不是必须,但能少带来一分猜疑的事言行都会留意。走在这条险路上,就要尽可能的降低风险。

    路遇张城执禁团和监察司的人,全都恭敬站定向马背上的言行低首致意,直到言行远远离去,方才抬头交首接耳,而后匆匆向执禁团和监察司返回。

    很快,张城执禁团首座张零和监察司司座殷长泰聚首。

    张零向前来通报的人问道:“是哪一位鬼面大人?”

    下首通报的人道:“后背无字。”

    张零和殷长泰对视一眼,都拿捏不定。

    司掌张城的,本有司东楚玉琢座下直属的四鬼面,各有代号。众多鬼面中,也只有为首的二十四鬼有代号,未跻身二十四鬼的鬼面向来少有外出。

    鬼面,都是直属于乾坤十鼎,或者首相李令山,论地位,都在各城执禁团首座和监察司司座之上。

    而现在,一个没有代号的鬼面出现在张城,事先又没有知会,这让张零和殷长泰无法不多想。

    他究竟是为何而来?到了张城又不来执禁团和监察司,难道是他们又出了什么纰漏?张城或是凌风谷又做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他是来暗中调查的?可是鬼面一向不示于人前,又怎么那么招摇于市?

    这位鬼面与一贯的行事作风反差太大,让张零和殷长泰摸不着头脑。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数月前刚刚发生一队执禁团成员被杀的事,若这次又出现什么意外,他们恐怕都将会被除职问罪。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弄清楚暗地里是否又有什么事发生。

    张零道:“殷司座,你看呢?”

    殷长泰一脸愁眉,道:“先见他一见吧。”

    张零点了点头,对麾下五辅座道:“去,查一查这位大人落脚在哪里。”

    五辅座一齐应声而出。

    殷长泰担忧道:“近来凌风谷又有什么动作吗?”

    张零道:“上次事后,对凌风谷的监视不曾中断,近来一直是闭谷状态,未见有人外出。”

    殷长泰看了张零一眼,张了张口,又顿口不言。

    张零见他欲言又止,道:“殷司座有话不妨直说。”

    殷长泰又沉吟了一会,道:“会不会,和那次杨风清一样,没有被察觉?”

    张零眉头一皱,陷入了深思。

    经杨风清众目睽睽下施展遁风术让张零一筹莫展后,张零也实在没有信心他的属下对凌风谷的监视能做到万无一失。也许凌风谷故意做出闭谷的假象,暗中派遣出了遁风术修为高深者。

    那时八宗密约之事经楚玉琢一手处理,杨风清身死后,他们都没有太当做一回事,心中也都不信杨风清能穿行七野完成密约。

    而现在突然来了一位鬼面,鬼面会处理的事都是道界之事。难道八宗密约是真的,杨风清死后凌风谷仍未收手?

    这一想,张零大惊失色。

    随即豁然起身,召集执禁团成员向凌风谷而去,至少先要对凌风谷一门做个清点,否则那位鬼面责问之下,他一问三不知那就是失职之罪。

    殷长泰也在思量之后,带上人向张城城宫走去。

    言行一路在马背上走入了张城的内城,本想找个人问路,但是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本是向他迎面走来的人也纷纷躲避。

    无奈之下,只得下马,走到街道旁的一家店前。

    那店家在门口本没留意到言行,当言行牵马走近,照面之下,店家脸色骤变,当下转身就要躲进店去。

    鬼面后的言行哭笑不得,但反应也很快,当下喝道:“站住。”

    店家被吓得一激灵,颤抖着转过身来。

    言行也无心作弄他,道:“流金消玉苑怎么走。”

    店家哆嗦着,用手指了指东面,道:“向...向东走出内城,再向南走...走三里。”

    言行也没有表示,只是跃上马背向东而去。

    既然戴上了这张鬼面,行事作风就要像鬼面一样。

    待言行走远,那店家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张望,确认看不到言行了,这才拍着胸口舒了口气。

    马背上的言行摇头叹息,天雷宫到底做了多少恶,才会让百姓一见之下就如惊弓之鸟。

    并没有走多久,就来到了流金消玉苑,这座流金消玉苑与言城的大致一样,同样坐落在主城之外,似隐非隐。

    有仆人走出把马牵向马棚,言行径直走入大堂。

    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间,大堂里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食客。

    大堂管事瞥见有客临门,本是含笑着迎上,待看清言行的装束,脸色一变,收起笑颜,恭敬地道:“这位大人,有何事可以为您效劳?”

    背对言行的食客听到管事的话,转过头一看,又马上转回头去,面向言行的食客纷纷低下头去,本有的交谈声也止歇,极尽避讳之能。

    言行道:“我要见你们的贾良老板。”

    管事本想说待我先去通传,可话到口中,却变成:“请大人随我来。”

    说完,躬身在前面带路。

    绕过花园,绕过鱼池,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

    庭院中,有一个小亭,小亭中有石桌,石桌旁有石凳。

    此时正有一个人坐在石凳上沏茶,自斟自饮。

    管事匆匆快步走上前去,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那人转头向言行看去,低声对管事道:“你去吧。”

    管事退去,那人站起身来,对言行道:“这位大人,请坐。”

    言行也不客气,坐在了那人对面。这人衣着华贵,富态偏偏,面对脸戴鬼面的言行也无一丝惧怕之意。

    他,就是贾良。

    贾良也在言行坐下后,复又坐下,为言行清洗了一个茶杯,又重沏了一泡茶。

    边做着这些,边说道:“不知这位大人找我何事?我流金消玉苑应不会有犯禁之事。”

    言行看着贾良泡茶的动作不停,道:“你们贾家泡茶的手艺当真百看不厌。”

    答非所问,且毫不相干。

    贾良动作一停,不得其解地看向言行。

    但言行却没有要解答的意思。

    贾良试探地问道:“这位大人与我们贾家很熟悉?”

    言行道:“见过两位。”

    贾良道:“不知是哪两位?”

    言行道:“贾询与贾通。”

    贾良更是疑惑了,贾询和贾通都在南,这么说眼前的鬼面应该是司南封云藏属下,又怎会出现在这里?况且,鬼面一向与流金消玉苑无瓜葛,与贾询和贾通很熟悉,是查过他们的意思吗?

    贾良给言行倒了一杯茶,不动声色地道:“这位大人,不妨直说来意。我们贾家与李首相素有交情,只要能帮上大人的,定无二话。”

    不知来意,只好先搬出李令山压一压。

    言行泯了一口茶,道:“我只是想知道三月前张城执禁团十一人被杀一事的真相,贾老板可否指点一二。”

    贾良自饮了一杯,道:“恕我冒昧,大人查这件事是否违矩?”

    如果是封云藏的属下,是无法逾越天雷宫的规矩查张城之事的,除非得李令山许可。

    言行道:“若非首相大人的命令,我又怎会来这里。”

    当真是李令山的授意,风波还没过去吗。

    贾良道:“楚司东不是已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了吗?李首相对结果不满意吗?”

    言行道:“那请贾老板把你知道的说一遍,我看看与司东大人向首相大人回禀的是否有出入。”

    贾良面若平常,但心里一直思索不停。

    这句话代表着楚玉琢向李令山回禀的有可能不实吗?那贾良又要怎么确定自己说的会与楚玉琢说的一致?还是说,他想让自己说出连楚玉琢也不知的事?其实,只是借这件事来调查自己?

    思来想去,还是照着楚玉琢的调查结果说比较稳妥。

    贾良道:“据说是凌风谷先谷主杨风清暗中串联八宗,意图合盟对天雷宫发难,事有败露被执禁团察觉,于是杀了执禁团十一人。”

    言行大吃一惊,暗中串联八宗?

    但仔细一想,这必然不属实,言城离火殿不知,他已去过枕星河与万生宗,从无人提及此事,他们更是连为何导致大举查禁都不知。

    但为何会查出凌风谷串联八宗?难道是楚玉琢故意栽赃?

    言行道:“那依贾老板看,暗中串联八宗是否属实?”

    贾良道:“我只是个生意人,又怎会知道是否属实。不过,据说有杨风清亲笔手书为证,且杨风清供认不讳。”

    言行当然可以断定此事是假的,但还有手书为证,且供认不讳,那就不是楚玉琢栽赃?而是凌风谷和杨风清故意为之?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问路

    言行的直觉没有错,不过凌风谷想借捏造串联八宗之事做什么,他们都还有后手,不会善罢甘休。

    贾良沉默的等待言行的问话,他只是说出了楚玉琢的调查结果,而这肯定不是言行的来意,贾良还是拿捏不准言行是否是冲着他来的。

    言行道:“李首相不信有什么八宗密谋串联,杨风清和凌风谷故意捏造此事为的是什么?如今杨风清已死,又是何人接替他预谋之后的事?”

    杨风清已死,言行虽没获悉,但做下了这件事,是必死无疑,而且贾良先前说称杨风清为凌风谷先谷主。

    言行这两问,已是直接把贾良指向了知情人。

    贾良眉头一皱,不悦地道:“这位大人,此问何意?”

    言行道:“贾老板难道什么都不知道吗?”

    贾良道:“我们贾家只是生意人,并非修道者,与道界的事毫无瓜葛。大人这么问,是要陷我们贾家于万劫不复吗?”

    贾良怒气冲冲,怎料言行却呵呵一笑,随之把脸上的鬼面摘了下来。

    贾良脸色一凝,不知言行何意,印象中鬼面从不摘下面具。

    言行站起身,抱拳揖礼含笑道:“多有得罪,还请贾老板勿怪。”

    贾良凝眉道:“你究竟是何人?”

    言行道:“在下言行,与贾询老板是好友。此次来拜访贾老板,是贾通老板指点,说贾老板可为在下指路。”

    贾良仍未放下戒心,不快道:“你刚才还是鬼面大人,现在又说自己叫言行,我怎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况且,我又能为你指什么路。”

    言行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右手,而后一簇紫火生于掌心。

    贾良瞳孔一缩,难以置信道:“紫火?!”

    言行道:“贾老板现在相信了?”

    贾良道:“你是火行之后?你叫言行,可是言城宗室?”

    言行挥手散去紫火,笑道:“是,家父言信。”

    各门道法有别,道法最能表明来历,尤其是传说中难以企及的道法。

    贾良已不怀疑言行的身份。

    贾良打量着言行,喜道:“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已修出了紫火,五行真的要复兴了。咦,你怎还未现太玄相?”

    言行道:“已现太玄相,不过我将它染了色。听贾通老板说,金行也已现了两位太玄相的同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们。”

    贾良道:“他连这也跟你说了?呵呵,看来他真的很信任你。”

    言行道:“这一路,多得贾家相助,感激不尽。”

    贾良叹道:“你能走出这一步,一路艰险自不必说,我们做的又算得了什么。”

    言行道:“贾老板可不能这么说,贾家比我可先行多年了。”

    贾良道:“我们也不过只是耳目罢了,没有先锋,什么用也没有。我们也不必恭维了,说说,你是怎么到得了这里的?”

    言行把出了言城之后,发生的事大致都说了一遍。略去了他自己身上的秘密,和洛依的爱恋之情,还有玄武山一行及两位神君的事。不知当不当说的事,还是暂时不说为好。

    贾良听来对言行的心智和机警,还有步步为营的筹谋赞叹不已,也对程洛放他上路一事颇感兴趣。收集情报,应对各种各样的人这么多年,贾良的见识也非寻常人可比,他也看出来天雷宫内也在生变。

    言行道:“贾老板,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看法了吗?”

    言行问的,还是凌风谷究竟想做什么,幕后之人又是谁。

    贾良道:“他们这么做为的是加深各城各道门对天雷宫的仇恨是无疑的,想要联手讨伐天雷宫也是无疑的,但他们究竟要怎么做到这件事,我的确是不知。”

    言行道:“只是想这么做,就冒天下之大不韪,拖世间百姓于水火吗?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疯狂?”

    贾良道:“凌风谷的疯狂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更疯狂的事肯定还在后面。”

    凌风谷的开宗祖师,本就是状若疯癫,终日追风而悟道。凌风谷后来的一门翘楚,也都是生性孟浪,狂放不羁。

    他们不愿受约束,蔑视世俗礼法,虽天雷宫的禁令都是莫名苛刻,但各城各道门都因大局大势忍受,唯凌风谷最先克制不住。

    若非如此,当年张知秋也不会惨死。

    言行担忧道:“要联手讨伐天雷宫,就必须要让凌风谷与各道门合作同步,否则一切计划都会被打乱。”

    贾良道:“恐怕也只能与他们的计划同步,依我看,他们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言行道:“哦?贾老板还知道什么?”

    贾良道:“凌风谷已闭谷一个月,能做下捏造八宗密谋之事,让谷主甘心赴死,肯定是在为最后的大计划做准备。只怕他们会不惜飞蛾扑火,只是不知会在何时。”

    他们是明知没有八宗密谋之事,所以能断定。而天雷宫,一是拿捏不定八宗密谋的真实性,二是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自信,三是自认对各道门的威压足以震慑,再加上李令山刻意把此事压下不查...种种原因让天雷宫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凌风谷。

    言行道:“那我应该去见谁?”

    贾良道:“新任谷主陆遥,他肯定是幕后主使之一。还有一个人,或许更重要。”

    言行道:“谁?”

    贾良眯着双眼,道:“张城二公子,张千凌。”

    言行道:“他才是最大的主谋吗?”

    贾良道:“这个人拿捏不定,有种阴邪之感。他曾是张知秋之后,凌风谷最有天赋之人。若是他主使做下这些事,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言行道:“曾是?”

    贾良道:“据传,他的天资逼近张知秋,最鼎盛时修为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张知秋。不过,因修行不慎,致气府无法纳气。也有传言他修为尽废,是否当真不得而知,不过体弱,时日无多是真的。”

    时日无多,所以放手一搏吗?这么说来,这个人还真是不得不见。

    贾良道:“还有城主张知蝉,也要去见一见。总而言之,张城因当年张知秋惨死,与天雷宫积怨甚深,快二十年了,张城似乎还陷在其中。”

    这不是言行第一次听到张知秋了,以前就听言信提起过。在醉凡尘时,说书老者对张知秋的评价更是天纵奇才。现在从贾良口中听来,似乎张城的事都绕不过早已惨死的张知秋。

    这不禁让言行对张知秋产生了好奇。

    言行道:“贾老板见过张知秋吗?”

    贾良抬头遥望,道:“见过。风华卓约,其貌飞扬,一言一行高山仰止。可惜,英年早逝。”

    言行心道,也该当如此,张城才会时隔近二十年还未从他的遭遇中走出。不能得见这样一位前辈的风采,言行也感到很惋惜。

    贾良怅然一笑,道:“不过,今日的你,年纪轻轻就重现紫火,亦不遑多让。只是我老了,再无当年初见他时的心境。”

    言行摇头笑道:“比不得这样一位前辈。”

    言行不知道,他已让多少人惊叹不已。他的传说之路,才刚刚开始。

    ......

    凌风谷。

    张零带着一众执禁使正在查点人数。

    只有张千凌和百里追云不在。

    张零对着面无表情的陆遥道:“张千凌和百里追云何在?”

    陆遥哼了一声,道:“张千凌还能修道吗?何况他可是张城二公子,我能留住他在这里吗?百里追云受不了苦,已随他而去。要找他们,去城主府,或者去寻欢作乐的地方。”

    张千凌对外,只是一个无法再修道,体弱多病,时日无多的张城二公子。

    而百里追云不过是个年不足二十的小小少年。

    张零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事后派人清查一下还在张城就可。

    张零道:“凌风谷终日闭谷,又在谋划什么?”

    陆遥冷冷地道:“此话何意?”

    张零道:“凌风谷刚死了一个谷主,你若也要自寻死路,不知下一个空缺还有没有人敢接。”

    陆遥冷眼一瞥,道:“你在威胁我?”

    张零冷眼一扫,道:“我在提醒你好自为之。”

    陆遥道:“多谢好意,不过,我要死之前,也会拉上你的执禁团陪葬。”

    竟赤裸裸地反过来威胁执禁团首座。

    张零怒视陆遥,道:“你最好不要让我抓到把柄,否则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陆遥冷哼一声,道:“哼,就凭你?不如你现在试试?”

    凌风谷刚刚遭受重大打击,仇视在所难免,而张零又没有抓到任何把柄,执禁团虽蛮横霸道,但此时无论如何也不适宜再发难。否则,凌风谷失了理智之下,还真有覆灭了执禁团的可能。

    张零转身一甩道袍,道:“我好言相劝,不想死就安分一点。”

    领着一众执禁使出了凌风谷。

    ......

    张城城宫。

    殷长泰与城主张知蝉,还有世子张千宇共坐一堂。

    殷长泰道:“张城经历大难刚刚恢复平稳,我想张城主该不想再来一次?”

    张知蝉凝眉道:“殷司座此话何意?”

    殷长泰紧盯着张知蝉,道:“又有一位鬼面大人来到了张城,他们出现都是为何事,张城主心知肚明。凌风谷又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殷长泰不怀疑张知蝉会做什么危害张城的事,只是凌风谷的事,张知蝉会比他知道的多一些。

    可是张知蝉脸色一变,显得很茫然。

    鬼面突然出现,极大可能就代表着道界有异动。而刚刚过去的灾难,就是因道界而起。

    难道仅仅这么短暂的时间,真的有可能又要再来一次吗?

    张知蝉的手在颤抖,脸色也很不好看。

    殷长泰道:“看来张城主也不知道,不过,你我所求一致。还请张城主屈尊去凌风谷知会一声,不要自寻死路,也不要再给张城带来更大的灾祸。”

    说完,殷长泰就走了出去。

    张千宇愤怒道:“张城总有一日会毁在他们手里?”

    张知蝉道:“孰对孰错,谁又能说得清。事态还未明,也许这次与他们无关。”

    张千宇仍怒不可揭,道:“鬼面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可能与他们无关,父亲就是太纵容他们了。若是早把二弟看管起来,也不会有上一次的事。”

    张知蝉长叹一声,道:“他也有他的道理,怪只怪为父一直举棋不定。”

    言行扮作鬼面的突然造访,给刚刚平静的张城又带来了不安。

    稍有异动,人心惶惶,如此轻而易举,可见张城如惊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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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传说之路介绍:
一纸移契悲万骨,七野雷震布天罗。
二十四鬼引黄泉,天雷十鼎定乾坤。

行者之名贯天地,后继再无传承人。

行者,是传说中的名字,是传说之中的世人无一不敬仰的名字,也是在传说之中响彻天地的名字!
行者,确切的说它不是一个名字,也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称谓,它是一个称号,它是无数舍弃了自己名字的人用他们的生命共铸的名号!
但是,这个名号为人所不容。
数百年来,世间早无行者之名。
直到十八年前,有一个人宣称以行者为志。然后,他于世间销声匿迹。
行者,又再无声无息。

传说世有大劫,必有行者辈出。如今亦是多苦,行者又在哪里?行者:传说之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行者:传说之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行者:传说之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