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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舞清影     谁不说俺家乡美txt下载     谁不说俺家乡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咬定青山不放松

    胡冠军培训结束,从县里回到凤凰村。

    村委院里静悄悄的,胡冠军诧异地看看天色,心想,这大白天的,人都去哪儿了。

    他拎着包路过赵钰的宿舍,走过去了,又折返回来。

    “铛铛——”他敲敲那扇半敞的木门,低声叫道:“小赵!小赵!”

    躺在床上的赵钰扭着脖子看向门口的胡冠军,声音哑哑地招呼:“书记,你回来了。”

    赵钰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双目无神,精神状态很差。

    “你……这是咋了?病了吗?”胡冠军以为赵钰身体不舒服,赶紧走过来摸他额头。

    “不烧呀。”手里的温度和他体温差不多,没有发烧。

    赵钰神情恹恹地坐起来,靠在床头,“我没病。”

    胡冠军眸光轻闪,拉把椅子坐下,摆出倾听的姿势,“说说,啥情况?”

    赵钰抬头看着胡冠军,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里渐渐蔓起不甘和委屈。

    “书记……”赵钰叫了一声。

    片刻后,胡冠军从赵钰的讲述里了解到事情原委。原来,他去县里学习后,徐连翘也带着村干部进山排查森林火灾风险点了。赵钰想趁着他们不在村里做出点成绩来让大家看看,可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扶贫惠民政策的宣传页还没发到村民手里呢,村民们就因为瞎婶的缘故,联合起来抵制他。这几天,别说入户宣讲了,他连村民们的家门都进不去。

    心高气傲的赵钰何时受过这种待遇,他一气之下干脆哪儿也不去了,窝在宿舍睡大觉。

    “那个瞎婶,就是在背后说闲话的人。村民都听她的,觉得我不是好人。可是书记,我冤死了我。明明我才是受害方,她当初用石头砸伤我,现在她反而倒打一把,诬陷我,说我瞧不起村里人,说我是笑面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我……早知道会这样,我那天就不该犯傻帮她!”赵钰越说越激动,从床上坐了起来。

    胡冠军被他急赤白脸的模样逗笑了。

    “你还笑!”赵钰怒了。

    胡冠军拍拍赵钰的胳膊,笑着安抚他说:“看你那样,我还以为天塌了呢,原来,就这么点事啊。”

    “这么点?”赵钰瞪大眼睛,指着胡冠军,“换你试试!”

    “好了,好了啊,知道你受委屈了。可咱能不能别一闹脾气就和这床板过不去呢,这和你的帅哥气质可不相符。”胡冠军故意调侃说。

    帅哥气质?

    他都气成这样了,胡冠军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事不落自己身上,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赵钰沉下脸,赌气说:“算了,和你说也白说,你走吧,我要睡觉。”

    胡冠军不以为杵,笑了笑,拉住赵钰手臂,阻止他躺下,“还真生气了,呵呵,我的错,我的错!”

    赵钰扭着胳膊,想要挣脱他。

    “小赵,你迫切想要融入村民生活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努力也让我觉得惊喜,同时也很高兴。出现不好的状况,我们谁都不想,但你在遭遇不公的时候,除了愤怒,除了委屈,也要冷静下来客观的实事求是的分析这种状况的成因。村民们为啥会针对你,瞎婶又为啥在背后说你坏话?她说你瞧不起村里人,那你是否如她说的一样,做过一些瞧不起老乡们的事情,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

    赵钰不再动作,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潮。

    “我……”

    以前的他的的确确做得不好,因此他还得罪了徐连翘。

    胡冠军拍拍赵钰,“弄清楚原因再去生气,再去背床板才有价值,你说,对不对?”

    “书记,我……”

    “我知道你生气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不甘心。你觉得你的付出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可驻村工作就是这样的,不是你付出了,就能得到村民的理解,得到与之相匹配的回应。而要看你实实在在做了什么,为这个村庄带来了哪些变化。在进村之前,你就要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韧劲和信心。得民心,顺民意,这件事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完成的。譬如我,当初来凤凰村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被村民疏远,被村民误解,我和他们吵过,闹过,拍过桌子,甚至还被一些刺头儿威胁过,但我仍然选择了不放弃,因为我相信,我们的村民秉性是良善的,骨子里是正直积极的。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他们都磨平了彼此间的棱角,日久见人心,我终于融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也选择了接受我,信任我。”

    赵钰眉眼深深,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坐直身子,看着胡冠军问:“那我该怎么做呢?”

    胡冠军笑了笑,跟他说:“虽然这事并不能一蹴而就,但你可以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就这样一直被拒绝,坐冷板凳,吃闭门羹吗?

    “顺其自然不是让你随波逐流,听之任之,而是要像我方才说的一样,要日久见人心,见真心。你要让村民们看到你的一片真心。中国有句俗语,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有耐心,有毅力,再加上豁出去,什么都不怕的气势,我相信,没有你赵钰做不成,做不好的事情。”胡冠军说。

    “这样……真的可以吗……”赵钰迟疑着说。

    “当然了!你要是做到以上,还不能得到村民们的信任,到时候,你就来找我算账!咋样惩罚我都行,我绝无二话!”胡冠军说。

    “你说的啊,到时可别反悔!”赵钰看着胡冠军,眼睛里逐渐恢复了神采。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胡冠军拍着胸脯说。

    “行,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得……试试!”赵钰笑了。

    胡冠军点头,拍拍赵钰的肩膀,“再给你指条明路。想不想听?”

    “啥明路?”赵钰竖起耳朵。

    “徐连翘。”胡冠军说。

    徐连翘?

    赵钰愣了愣。

    提她干啥。

    “我跟你说,你只要能搭上翘翘这条船,保你少走几百里的弯路。”胡冠军建议说。

    “你是说……让我去求徐连翘?”赵钰瞪大眼睛。

第三十二章 糁子饭

    最近村里出了件稀罕事。年少离家的徐家三叔从省城回来了。他不像过去那样只是趁着清明回来小住几日祭奠先人,而是修葺房屋,置办家具,回乡定居了。

    徐家三叔名叫徐家印,今年六十岁,是土生土长的凤凰村人。他年少时考入县中,是村里第一个去县城念书的初中生,在校时他品学兼优,深受老师同学们的喜爱。可只上了一个学期,就因为种种原因被迫中断学业,他从学校出来回乡务农,在这期间他一直坚持自学,从不间断,后来他以青年农民的身份考入省城的技校并顺利留城工作,直至退休。他在村里辈分极高,人人都尊他一声三叔。

    徐三叔回村后,家里看热闹的人,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大家见到他都喜欢问他同一个问题,问他咋不在城里养老,偏要回这穷山沟沟呢。

    徐三叔笑着答,“这才是俺哩家呀。”

    徐三叔妻子早逝,儿女都在大城市工作,他退休后不愿独自一人留在热闹喧嚣的都市,反而格外贪恋乡间的老家。

    这里有他儿时的记忆,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能梦到村边那条清澈见底的洛河,梦到老家宅院里的石磨盘,梦到母亲亲手熬制的糁子饭,热气腾腾,谷香扑鼻,金光灿灿。

    徐三叔馋糁子饭了,于是把徐连翘叫家里来,教他怎么煮糁子。

    随徐连翘一起来的,还有个盘高条顺的俊小伙儿。

    “三叔,我叫赵钰,是咱村的驻村工作队员。”赵钰指着身上的红马甲,向徐三叔介绍自己。

    徐三叔笑呵呵地握住赵钰的手,“你好啊,你的名字挺特别的。”

    赵钰解释说:“您是说这个钰字吧。不是玉石的玉,是金左玉右的钰。”

    “哎呦,那更不得了呀,命里带金,大富大贵呢。看来你父母是把你当金玉宝贝一般的疼爱呀。”徐三叔笑道。

    “您算说对了,三叔,您还不知道吧,赵钰还有个小名呢,叫……”徐连翘刚要说出来,被赵钰抢在头里截断说:“哎!你不是煮糁子饭吗,还不快点去!”

    徐连翘眉眼一弯,笑笑地说:“说完再去也不迟,三叔,赵钰的小名叫……”

    “哎!徐连翘!”赵钰俊脸泛红,上前拉着徐连翘的胳膊把她带向伙房。

    徐三叔看着面前这一对儿又笑又闹的青年男女,思绪不禁飘得远了。

    真好……

    “三叔,这糁子饭做起来也没啥难的。您一个人,锅里加两瓢水就够了,水烧开,再下糁子。这袋糁子是我前几天在树奎叔家的石磨盘上磨的,你看,是不是和那些电磨磨出来的不一样?”徐连翘捧起一把金灿灿的糁子,献宝似的让徐三叔看。

    徐三叔笑着捏起一点,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后,直接放进嘴里,品咂起来。

    “这生的呀,三叔。”

    “麽事,就想这个味儿哩!”徐三叔满足地眯着眼睛说。

    徐连翘把两勺碎糁子倒入锅内,用勺不停地搅着,“熬糁子饭要放点食用碱,这样熬出来的饭黏糊,还香。煮粥的时候也可以放点碱面,一个道理。锅开后,火不能大了……”

    徐连翘推了赵钰一把,命令说:“把柴火夹出来一些。”

    赵钰哦了一声,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用火夹子夹出炉膛里面烧得通红的柴火。

    “三叔,就这样文火慢慢烧煮,直到糁子变稠、发粘,闻到香味。”

    “我来试试吧。”徐三叔说。

    徐连翘把饭勺递过来,他接过,站在灶台前,把勺子沉进锅内,缓缓搅动着玉谷饭。

    从徐三叔的表情和动作里面,徐连翘看到了虔诚和恭敬,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饭勺,而是一炷香。他似乎又陷入久远的回忆里面,想起那些守候在灶台边,仰望母亲煮饭的时光。

    “三叔,你咋想着回乡定居呢?咱凤凰村真比城里好麽?”徐连翘忍不住问道。

    徐三叔嗯了声,眼睛盯着铁锅里的糁子饭,说:“好呀。我做梦都想着回来呢。在城里的时候,一想起家里的老院,春日里一树梨花,用了几辈人的水缸,和村人在夜晚的老树下聊天,不会落的星星,河边的笑声,我就忍不住想要插上翅膀飞回来。原本,我妻子,就是我席子(媳妇),她和我约定退休后就陪我一起回凤凰村养老……可是……”

    徐三叔的手停顿了片刻,声音变得有些伤感,“她走了。可她临终前还在念着凤凰村呢,说她没福气,没法儿回来了,她叮嘱我,让我把她的骨灰安葬在这里,陪着我……”

    徐连翘鼻子酸酸的,她低下头,用手指拨拉着地上的一根细柴火棍,一下又一下。

    炉膛里传出柴火烧着的噼啪声,突然,伸来一只大手,把她手指拔高,带离地面。

    她偏头望去,却撞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赵钰冲她摇摇头,松开手,小声对她说:“不卫生。”

    徐连翘瞪了他一眼,嫌他多管闲事。

    他笑笑,指指徐三叔的背影,提醒她安慰三叔。

    她清了清嗓子,笑着说:“三叔,我刚才路过厢房,看里面堆着好些旧家什和农具,你要是没法处理,我明天安排人过来帮你丢掉。”

    徐三叔回过头,摆手拒绝:“可不能扔!这些东西是俺的宝贝哩!”

    宝贝?

    徐连翘和赵钰互相望了望,脸上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些几十年的旧家什和生了锈的农具摆在路边都没人要,徐三叔竟把它们当做宝贝。

    “这原因一句话半句话也说不清,你们年轻人啊,应该不会懂我们这辈人的心思。”徐三叔说。

    徐连翘笑道:“三叔是嫌我们年纪小吗?”

    徐三叔瞅着徐连翘和她身旁的赵钰,轻笑说:“我离开凤凰村的时候,年纪比你们还小哩。我那时整日里想往外边跑,想逃出这座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可出去了才知身不由已,工作、人情、琐事缠身,回乡已成奢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城市的繁华和新鲜已经吸引不了我了,身体里,却总有一股乡情在萌动,在长大。总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梦到我的父母亲,梦到这座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农家院子。想家啊……想养育了我的凤凰山……”

    “三叔……”徐连翘鼻子酸得厉害,她似乎有点理解三叔了。

    如三叔一样,从凤凰村出去的人,有哪个不惦记着这山沟沟里的小村庄呢。

    这里有生他养他的父母,有千年流淌的洛河水,有花开花落的凤凰山。

    像她,不也舍不得离开家乡吗?

    “三叔,我伯总和我提起你呢,说你有出息,是咱村第一个出去念书的娃。”徐连翘不想让三叔伤感,岔开话题。

    “啥出息啊。我那是出去读初中,和你一比可就差远了。”徐三叔转过头,冲着徐连翘微笑,“你可是咱村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人,你伯哪一次提起你,眼里都放着光哩。”

    徐连翘笑了笑。

    “小赵,听说你是选调生,哪个学校毕业的呀?”徐三叔把目光转向赵钰。

    赵钰看了看徐连翘,“我和支书一个学校,不过比她高几届,是她学长。”

    “哦?”徐三叔诧异地看了看赵钰。

    “不止呢。三叔,人家可是硕士研究生,还是保送的呢。”徐连翘插话说。

    研究生?

    徐三叔不禁多看了赵钰两眼,心想,看不出来,这俊小子挺厉害呢。

    “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下沉扶贫一线,接触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需要我从零开始,从头学起。”赵钰把目光转向徐连翘,意有所指地说:“支书,你看在咱们同窗又共事的份上,就带带我呗。”

    徐连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起身去看锅。

    此时伙房里弥漫着新鲜玉米的清香,徐连翘用勺子搅了搅锅里的饭,然后转头对赵钰说:“去,把炉膛里的柴火都取出来。”

    “都拿出来?”赵钰诧异地问。

    “叫你拿你就拿,哪来那么多话!”徐连翘皱眉。

    “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赵钰挪着屁股下面的板凳,凑近炉膛,用火夹子熟练地夹出里面的柴火。

    这些日子他为了讨好徐连翘,把以前百般嫌弃的农活都做了个遍,现在别说是夹柴火了,就是给他一个冷灶,他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出灶火来。

    徐三叔看出徐连翘是在故意“折腾”这个小伙子,他伸手点了点徐连翘,低声说:“你呀,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皮!”

    徐连翘从小就是孩子王,出了名的霸道。

    徐连翘笑了笑,“三叔,饭差不多了,灭了火再焖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你们在这儿吃吧,我这儿有卤肉,再炒个菜,很快的。”徐三叔留他们吃饭,赵钰好几顿没吃荤的,一听见有肉,顿时来了精神,“好……”

    “下次吧,三叔。我们回去还有事情,赵钰,走了。”徐连翘见赵钰坐在那里不动,上去拉扯赵钰胳膊,“走了。”

    “这天都快黑了,还有撒子事情,留下来吃个饭麽。”徐三叔挽留他们。

    徐连翘拉着赵钰朝外走,“不了。真有事情。三叔,明天我做些酸黄菜给你送来,你就着糁子饭吃啊。”

    “好哩!我就馋你做的酸菜哩!麻烦你了,翘翘。”

    “不客气。三叔,你回吧。”徐连翘冲着徐三叔摆手。

    徐三叔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子外面,看着两人走远了,才回屋。

第三十三章 缠着你

    从徐三叔家里出来,徐连翘指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对赵钰说:“天不早了,我还要去松花婶家,你先回去吧。”

    “我也去。”赵钰跟着徐连翘。

    徐连翘瞪着他,“你烦不烦呀,天天缠着我,你没事情做吗?”

    “只要你答应带我入户走访,我就不缠你了。”赵钰弯下腰,吧嗒吧嗒地唿扇着睫毛瞅着徐连翘。

    徐连翘最见不得他这幅样子,就好像他有多无辜似的。估计在外人眼里,他们的身份已经颠倒了,她是那个蛮不讲理的恶人,而他才是受迫害的一方。

    明明他身材健硕,肌肉发达,看上去更像是书中描写的恶霸,但就是这个眼神,这个表情,经常会让人产生他很无辜的错觉。

    所以说男人长得好,确实很有先天优势。

    “我又不傻,得罪人的事我可不干!”徐连翘把他推到一边,“赶紧回去吧,跟着我只会让你吃苦受罪!”

    “我不怕吃苦!真的!徐连翘,我不是以前那个赵钰了,你好好看看我,我变了,真的变了!”赵钰亦步亦趋地跟着徐连翘。

    “你的确不是以前那个赵钰了,现在的你,变得更烦,更聒噪了!”徐连翘说完,甩开他疾步离开。

    赵钰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只停留了一瞬,就重新打起精神,追了上去,“等等我——”

    “别跟着我!”徐连翘回头警告他。

    夜色昏暗,赵钰的脸已然看不清楚,但是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赵钰没说话,只是放慢步速,与她保持一米间距,一直跟着她来到村里的军烈属张松花的家里。

    张松花的家在凤凰岭上,和许多农户家一样,没有扎院墙。登上八九级石阶,穿过一条二米多宽的过道,就到了张家的院子。院子里搭着棚,棚下堆满了成捆的柴火。

    徐连翘和赵钰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徐连翘冲着亮灯的堂屋叫:“婶儿,婶儿,在麽?”

    屋里传来响动,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出来,“翘翘,似翘翘麽?”

    “是我,婶儿,我过来看看您。”徐连翘笑着应声。

    大红色的门帘被人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位拄着拐棍的老妇人,见到徐连翘,她眼睛眯成一道缝,咧开嘴唇,笑出一脸褶子,招呼说:“快进屋,进屋哩。”

    “哎。”徐连翘踏上堂屋前的台阶,上去搀着张松花的胳膊,“吃饭了吗?婶儿。”

    “木有呢,蒸馍馍哩。”张松花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刚刚走上台阶的年轻人,“他似……”

    “他是扶贫工作队的队员,胡书记的人。胡书记,总来探望你的,城里来的书记,您没忘吧。”徐连翘说。

    提起胡冠军,张松花又笑了,她眯着眼睛说:“哪能忘了,每次来都带好些吃哩,还帮俺干活,你看窝柴火,都是他给劈哩,他是个好人……”

    徐连翘笑着说,“那我不好麽?”

    “你这女娃子,不害臊。哪有自己夸自己哩。”张松花戳了戳徐连翘的脑门,笑着说:“不过要说贴心,还得是你翘翘。全村上下,就你知道心疼俺这个孤老婆子。以前你麽当村长的时候,你就喜欢上俺家来,帮俺干这干那滴,还带着俺去镇上洗澡。现在你当了村长,还是记挂着俺,上次俺得病,要不是你床头床尾伺候,俺只怕早就……”

    “呸呸呸,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不许说!”徐连翘抱着张松花,“咱俩不是说好了,我陪着你,你陪着我,谁也不许丢下谁麽?你咋又说这种话!”

    张松花嗯了声,低头抹了抹眼角,“进屋,进屋。小伙儿,你叫啥?”

    赵钰赶紧回答说:“我叫赵钰,婶儿。”

    他掀开门帘,让老人和徐连翘先进去。

    “像个女娃娃的名字,人也长得俊。”张松花老人边走边回头打量赵钰。

    赵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着她们进屋。

    堂屋的门框很低,他忘了低头,进门时头顶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抬头一看,竟是一块印有“光荣烈属”的牌子。

    进了屋子,赵钰看到墙上挂着两张照片,都是黑白底色,一老一少,眉眼极为相似。

    他猜测照片里那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就是张松花老人的儿子,据说,她的儿子在部队抗洪牺牲时才22岁,遗体隔了20天才在下游的岸边找到。这漫长的二十几年里,老人就是靠着这张照片熬到了现在。

    “那是俺儿,徐传林,走了有27年了。旁边那个是俺掌魁的,走了也有10年了。”张松花发现赵钰一直盯着照片看,就主动介绍起来。

    “您的儿子,很了不起。您,也是这个!”赵钰竖起大拇指,夸赞说:“英雄的母亲。”

    张松花看着墙上的照片,混浊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她的表情肃穆,似是陷入某种情绪里面,半晌,没有说话。

    徐连翘狠狠瞪了赵钰一眼,赵钰委屈地瘪着嘴,垂手站在一边,不敢看她。

    “婶儿,坐吧。”徐连翘搀扶张松花去椅子上坐下。

    “你们也坐,坐。”张松花指着凳子。

    徐连翘拉开椅子坐下,赵钰看她没发话,没敢去坐。

    主屋桌上摊放着一大把草叶般的植物,屋里除了经年的柴火味儿,还飘着一股辛辣的味道。

    徐连翘凑过去一看,不禁惊喜叫道:“这不是小蒜麽?婶儿,你从哪儿刨这么多?”

    “我今天下地了,路上刨的。”张松花说。

    “不是不让你去干农活,你咋又不听话?”徐连翘皱起眉头。

    “在家憋闷得慌,出去透透气。也麽干撒,就刨了点小蒜。”张松花指着墙上的照片,“小林和他伯可爱吃这个小蒜酱了,俺做点,就当替他吃了。”

    “嗯,我帮你弄。”徐连翘拿起一根还没择的小蒜,正要下手去择,忽然想起一旁的赵钰,她眼珠骨碌碌一转,咳了两声,转头对赵钰说:“哎,你不是想表现吗?来,把这些小蒜拿去伙房剁了吧。”

    赵钰以为小蒜就是和韭菜差不多的叶菜类,像剁馅一样剁碎就可以了。他根本没想那么多,走过去拿起桌上已经择好的野葱,信心十足地说:“放心吧,交给我了!”

    徐连翘看着他,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她点点头,“看你的了。”

第三十四章 故意折磨他

    “阿嚏——阿嚏——”

    屋里的人不住地打喷嚏,一声紧似一声。

    坐在院里的张松花担忧的朝伙房望了望,拉着一旁的徐连翘,催促说:“翘翘,你快去看看。”

    徐连翘搓着手里焙熟的花生皮,身子随着老人的手晃了晃,“麽事。”

    “撒麽事?他一个城里来的娃子,哪儿见识过野葱的厉害!”鲜嫩的小蒜水分充足,气味格外辛辣,剁切时如果不做防护措施,会呛得双眼流泪,喷嚏不止。

    “阿嚏——啊——啊——”一道人影从伙房里飞奔出来,扶着门前的树干大口喘着粗气。

    赵钰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的眼睛被蛰得火辣辣的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阿嚏——阿嚏阿嚏——”他一连打了三个很响的喷嚏才停下来。

    这是些什么变异植物啊,威力这么大,比他切过的洋葱头还要辣眼睛。

    “小赵同志,快去洗洗,洗洗!”张松花想去给赵钰打水,被徐连翘按在凳子上,“我去,婶儿。”

    徐连翘先是走到树下,拍拍抱着树干“痛哭流涕”的赵钰,“过来,洗脸。”

    赵钰泪流不止,看不清路,刚迈开脚就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

    “徐连翘!”他的声音委委屈屈的。

    徐连翘停下来,回头一看,嘴角扬起老高。她折返回来,扯着赵钰赤裸的胳膊,朝水盆那边走。

    赵钰在她身后小声嘟哝:“我早该猜到的,这野草没那么平常。要是它像韭菜一样无害,你也不会拿它来捉弄我了。”

    “咳咳!”徐连翘重重咳了两声。

    嘟哝声消失。

    她翘起嘴角。

    水打好了,赵钰弯下腰,迫不及待的将头整个沉入水盆。

    井水沁凉,他头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畅快和惬意,他努力在水中睁大眼睛,却和搪瓷盆底印着的大红锦鲤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他目光一滞,不小心呛了口水,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他猛地站起来。

    透明的水花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悉数洒在旁边的徐连翘身上。

    徐连翘被这突然发生的状况震住了,愣在原地,竟忘了抹去自头脸上倾泻而下的水珠。

    赵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拨拉着头发上的水,转过头,却又惊讶地怔住了。

    徐连翘……

    人前人后总是极要面子的徐连翘,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哧!”到底还是没忍住,他笑出声来。

    徐连翘的脸庞慢慢泛起红潮,越来越红。

    “哈哈哈哈哈……徐连翘……你……你……”

    “不许笑!”

    “哈哈哈哈哈……”

    院子里的老人歪着头朝笑声处张望,看后会心地抿嘴微笑。

    “赵钰!”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英俊的男人笑容肆意飞扬,照亮了偏僻一隅。徐连翘呆了呆,心跳竟漏了一拍。

    为了掩饰失态,她上去给了赵钰一拳,“别笑了!剁你的菜去!”

    赵钰心想我话还没说完呢。他想说你也有今天,恶有恶报之类揶揄的话,可看到她由红转黑的面色,只好把那些“不中听”的话吞了回去。

    徐连翘用力推他,命令说:“快去!少偷懒!”

    赵钰笑着答应,但他这次学精了,管松花婶借了根毛巾,用水打湿了盖在眼睛上,才回去干活。

    松花婶听到徐连翘叫她,才拄着拐棍走到伙房里面。

    看到用湿手巾蒙着眼,右手执刀剁菜的赵钰,老人家忍不住咧开嘴,笑得格外开心。

    徐连翘拍拍赵钰,“行了,差不多了。”

    “好了吗?”

    “好了。”赵钰长出口气,捂着眼睛退到后面,等了一会儿,才放下早被汗水浸透的毛巾。

    他的眼睛被毛巾压出了一道纹路,眼珠也红红的,徐连翘回头看看他,指着角落里的板凳,“你坐那儿吧,别碍事。”

    赵钰乖乖坐下看徐连翘干活。

    徐连翘系上围裙,找了个盆子把切好的小蒜盛在里面。她干活特别麻利,又快,转眼间被赵钰弄得乱七八糟的案板就被她清理干净了。她问松花婶要了擀面杖开始擀那些焙好去过皮的花生,只见她身子向前微倾,双手按着擀面杖,来来回回在白白的花生上面压过去,屋子里响起咯吱咯吱的响声,偶尔有一两粒花生碎蹦起来,飞得极高,之后又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从赵钰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虽衣着朴素,但是背影轮廓却很漂亮。他健身多年,晓得这是她经常锻炼的结果。但这个锻炼,可不是他习惯的运动方式,而是做这些日常的家务活。

    随着干活的节奏,她肩上的马尾辫一颤一颤的,像小兔子一样,可爱又有趣。

    赵钰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小赵。”松花婶拍拍赵钰。

    “哎,婶儿,啥事?”

    松花婶笑眯眯地指着徐连翘,低声对赵钰说:“翘翘是个好姑娘,你可别错过了。”

    赵钰愣了愣。

    松花婶……这是在做媒?

    他和徐连翘……

    脊背处传来一阵寒意,他瞟了瞟徐连翘,赶紧解释说:“婶儿,我有女朋友了。”

    “哦……”松花婶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喃喃叹息说:“可惜了。我还以为你和翘翘……”

    “我咋啦?婶儿,你和他聊啥呢?”徐连翘转过头,询问松花婶。

    松花婶笑笑,没言语。

    赵钰表情不自然地甩着手里的毛巾,岔开话问道:“你弄好了没?”

    徐连翘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指着灶台说:“去,拿些柴火来,准备炒酱了。”

    “哦。”赵钰起身出去。

    等他抱着半捆柴火再进来,正赶上徐连翘揭馍。

    硕大的锅盖一掀开,热气便猛蹿出来,遮住了半间伙房。透过蒸腾的水雾,那一个个雪白饱满的大圆馒头像白玉一样紧紧挨在一起。

    随着馍馍露出真容,麦香味便也扑鼻而来。碳水的诱惑谁能抵挡,尤其是在饿极的时候。

    赵钰盯着热气氤氲的馒头,喉结上下一动,猛地咽了口口水。

    太香了。

    “咕咕……咕咕咕……”从赵钰的肚子里传出一阵不太和谐的响声。

    徐连翘忍着笑,回头瞅着神色尴尬的赵钰,戏谑地打趣说:“哎呦,这好端端的天咋打雷了呀!”

第三十五章 农家院的晚餐

    老人家用了几十年的小饭桌上,摆着一盘野葱炒鸡蛋,一碗刚刚炒好的小蒜酱,一筐馒头,和三碗如玉般晶莹的大米粥。

    简简单单的农家饭,菜式不多,但看上去却格外诱人。

    “这个酱再多长点秦桥就更好吃啦!”松花婶指着酱红色的小蒜酱评价说。

    徐连翘咬了口夹着酱的馍馍,尝了尝,点头说:“似应该多长点。”

    “啥是秦桥?长又是啥意思?”赵钰一边问话,一边接过松花婶递过来的馒头,学着徐连翘的样子,把馍馍掰成底部相连的两瓣,然后夹起颜色诱人的酱抹在馍馍里面,他把馍馍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徐连翘看着他,神色有些不愉,“你连俺们这儿的话都听不懂,还驻撒子村。”

    赵钰腮帮子鼓起老高,正吃得起劲,听到徐连翘批评他,他一边咀嚼食物,一边解释说:“我……努力了……可你们都不……教我……我咋能听……懂嘛……呃儿……”

    噎住了。

    松花婶赶紧指着粥碗,提醒被馒头噎得脸红脖子粗的赵钰,“快喝汤,冲冲。”

    赵钰端起碗就喝,可又呲牙咧嘴地叫了起来,原来是被烫了嘴巴和舌头。

    “嗤!”徐连翘忍不住笑喷。

    本来她还想说点难听话刺激刺激赵钰,可见他被整成这幅模样,也就算了。

    松花婶内疚不已,起来要去给赵钰倒水,徐连翘已经起身去了厨房,片刻后,她端着一个盛满水的大碗走到赵钰面前,“喝吧。”

    赵钰战战兢兢地接过碗,低头,顺着碗边抿了一小口。

    “不烫!”徐连翘说。

    赵钰抬高眼皮,瞟了瞟徐连翘,才一口气喝了半碗水。

    徐连翘坐下,“大人没教你吃馍馍的时候口要小一点吗,像你这么狼吞虎咽的,不噎你噎谁?”

    “我……饿嘛……”赵钰委屈地解释。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徐连翘说。

    “哦。”赵钰嘴上答应,可饿瘪的胃和已经被唤醒的味蕾却不想答应。因为这看似不起眼的小蒜酱实在是太香了,它和刚蒸熟的馒头简直就是绝配。酱里的花生碎恰到好处,香气四溢,越嚼越香。或许其中也掺杂着他参与劳动的因素,毕竟这些个小蒜碎都出自他手。总之,他一开吃就忘记了徐连翘的警告。

    一转眼的功夫,他就消灭掉两个馒头。去拿第三个时,他发现馍筐里只剩下一个馒头了。

    看了看隔壁的徐连翘,他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徐连翘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把馍筐推过去。

    “吃吧。”

    赵钰愣了愣,随即受宠若惊地问:“你们……你们不吃了吗?”

    徐连翘皱着眉反问:“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我是男人嘛。”赵钰表情讪讪地拿起筐里的馒头。

    徐连翘撇撇嘴。

    松花婶瞧不下去,训斥徐连翘:“你这女娃子,咋还不让人吃饱哩。”说完,冲着赵钰露出微笑,安慰他说:“小赵,吃完了还有,来婶儿这儿吃饭可不兴吃不饱。”

    “翘翘,去拿馍馍。”松花婶给徐连翘使眼色。

    “婶儿……”徐连翘不想去。

    “快去!”

    徐连翘不敢忤逆老人家,只好起身去伙房了。

    看到徐连翘有人管着,赵钰就像找到靠山一样,做什么底气都会足一些。

    趁着徐连翘不在,他夹了一筷子野葱炒鸡蛋送进嘴里。

    野葱天然的香味,混合着鸡蛋的软糯,嚼一口,比肉还香。

    明明就是山野间随处可见的野草,可经过徐连翘那双巧手随便一摆弄,立刻就变身为人间美味。

    松花婶把盘子推过去。

    赵钰挡着盘子,“我够得着,婶儿,你也吃呀。”

    “吃饱了。”

    “您平常晚饭只喝汤?”赵钰指着松花婶面前的空碗。

    “人老了,就喜欢喝口稀的。夜里肚里踏实。”松花婶说。

    赵钰笑了笑,表示理解。“我妈也是,喜欢喝汤,喜欢吃甜食。”

    “奏似。”

    “奏似……”赵钰重复松花婶口中的方言,“奏似我知道,就是的意思是吧?”

    松花婶笑着点头。

    “婶儿,您给我说说呗,你和支书刚才说的那句话,到底啥意思?”

    看松花婶露出迷茫的表情,赵钰提醒她:“秦桥,还有那个长,连在一起啥意思啊?”

    松花婶一听,眯着眼睛笑了,“这个嘛……”

    “长秦桥就是放辣椒的意思。长就是放,秦桥就是辣椒,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懂了吗?”徐连翘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赵钰身后,她把手里的馍筐朝赵钰面前重重一放,替松花婶给他答疑解惑。

    “长秦桥,放辣椒?”

    “奏似,就是。”

    “地闹,脑袋。”

    “茅子,厕所……哈哈,咱们这里的方言还挺有趣的。”赵钰品咂着他已经学会的为数不多的方言。

    徐连翘忍着笑说:“你……饭塞人……”

    赵钰一脸问号。

    松花婶轻轻打了徐连翘一下,笑着说:“翘翘,你别欺负小赵。”

    “谁欺负他了。”徐连翘装无辜。

    赵钰指着徐连翘,“好啊你,趁我不懂就欺负我。婶儿,她刚才说的啥意思?”

    松花婶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嘴角弯弯的,“算了,不说哩。”

    “肯定不是啥好话!”赵钰盯着徐连翘因憋笑而发红的脸庞,咬牙还回去:“你……也饭塞人……”

    徐连翘呆了呆,随即眉眼一舒,爽朗地大笑起来。

    笑声朗朗,笑容明媚。

    赵钰被她的笑容感染到了,忍不住露出微笑。

    松花婶也在笑。

    一时间,寂静的农家院里荡漾起阵阵开心的笑声……

    赵钰没回来,胡冠军懒得做饭,就泡了一包方便面随便对付过去。饭后他正打算去洗衣服,大门哐啷一响,一道人影裹挟着尘土和汗水的气味朝他冲了进来。

    “老胡!徐连翘答应带我入户了!老胡!我总算感动她了,我可太高兴了。”

    是赵钰!

    胡冠军刚想说话,身子忽然一轻,两脚离地,之后就天旋地转,找不到北了。

    “头晕,小赵!够了!够了!”胡冠军拍着赵钰的手臂,笑着抗议。

    赵钰把胡冠军放在地上,兀自还兴奋不已,“老胡,我可太不容易了我。这些天我跟着她可遭了老罪了,啥活儿我都干了。我跟你说,今天我去三叔家里生火,熬糁子饭,去松花婶家里剁小蒜了,噢,对了,这是松花婶给你带的馒头和小蒜酱。”

    小蒜酱?

    胡冠军眼睛一亮,抢过赵钰手里的袋子,低头一看,还真是哩。

    “老胡,我可太不容易了。”

    “哦……不容易……哦……”胡冠军态度敷衍。

    赵钰上前抢过胡冠军手里已经开封的瓶子,“老胡,你这是有同理心的表现吗?你还是那个支持我的老胡吗?”

    “我支持你呀。”胡冠军的眼睛一直盯着那瓶子。

    “你是支持它吧!”赵钰不满地举高瓶子。

    “我的祖宗哎,小心点,千万别把它给打了。”胡冠军夺过瓶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每年就馋这一口呢。”

    赵钰被胡冠军气笑了,“行,老胡,我算认识你了。”

    胡冠军迫不及待地夹了块馍馍,吃了一口,幸福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翘翘炒的吧。”他问赵钰。

    “哦。”

    “一吃就吃出来了。这凤凰村啊,翘翘的手艺就是一绝。没吃过她饭的人,那就是没福气。”胡冠军评价说。

    搁在以前,对于别人夸赞徐连翘的话,赵钰或还心中存疑,但现在已经彻底服气了。

    她,的的确确与众不同。

    “这下转正了,是不是特高兴?”胡冠军笑着问赵钰。

    赵钰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胡冠军口中的转正就是得到徐连翘的认可。

    他嘴角一扬,得意地说:“我早就跟你说了,没有我赵钰办不成的事。”

    “啧啧。不知道是谁,前几天总是耷拉个脑袋,回来就唉声叹气的。”

    “对啊,那……是谁呀?”赵钰装迷糊。

    胡冠军笑着点点他,说:“以后你跟着翘翘好好学东西,别怕吃苦,她性子直,但是个热心肠,她既然答应带你,就说明她已经从心里接受你了。”

    赵钰点点头,“嗯,我知道。”

    转眼间,半块馒头下肚,胡冠军没吃过瘾,又掰了块馍,夹了酱,刚咬了一口,就听到赵钰说:“饭塞人!”

    胡冠军一口气没上来,被馒头呛住了。

    “咳咳……咳咳咳……你说啥?”

    “饭塞人啊。”赵钰上来帮胡冠军拍背顺气,“老胡,徐连翘说我饭塞人,啥意思啊?饭塞人,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饭吃多了,噎住了?”

    胡冠军刚止住咳嗽,这下又咳得满脸通红,他边笑边咳说:“你居然不知道饭塞人是啥?”

    “不知道啊。可我猜着不是啥好话,不然松花婶不会笑。”赵钰分析说。

    “哈哈哈哈。饭塞人,就是讨厌人。是当地方言。哈哈哈哈,我的傻小赵啊,被人耍了还乐呢。”胡冠军指着赵钰,忍俊不禁。

第三十六章 肖想

    赵钰发誓要学好方言。

    过不了语言这道坎儿,别说开展驻村工作了,就是日常和村民交流也很困难。

    起初,赵钰和村民交谈时,尽管全神贯注也只能听懂只言片语,村民也对赵钰讲的普通话不太习惯,不愿意和他聊天。但赵钰对自己很有自信,毕竟十几二十年的学习生涯培养了他超乎常人的语言能力。对他来说,方言更像是一门外语,只要他发挥所长,勤于交流,总有熟练运用它的一天。

    后来,随着入户工作的展开,他不经意间发现,他与村民交流时从最初的竖起耳朵、连猜带蒙逐渐发展到不靠徐连翘帮忙释疑也能听懂大半的程度,再后来,他和村民聊天时也能时不时掺杂些土话了。

    尽管他的土话讲得不那么土,但村民们笑话归笑话,对他的态度却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村民见到他爱答不理,现在远远地看到他,也会主动与他打招呼。

    “小赵,尚湖(中午)来家吃饭吧。”

    “叔,不去了,俺还得去树奎叔家。”

    “哦,那回头来。”

    “哎!”

    村人朴实,好客。在他们看来,对人表示友好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对方来家吃饭。村民的饭桌上鲜少有大鱼大肉,多是面条和糁子饭,炒菜都很少。赵钰入户宣讲扶贫政策,村民总是热情地留他吃饭。赵钰不想给村民添麻烦,但不吃村民又觉得你跟他见外,瞧不起他。

    两相为难之下,徐连翘给他出了个主意,“留点钱吧,权当是饭钱了。”

    于是他总会在推脱不下的时候,悄悄给村民的桌上,门缝里留下一些钱,贫困山区的人们生活艰难,不能让他们为了招待他而破费。

    赵钰在徐连翘的帮助下,与村民的相处日益融洽。而他每天跟着徐连翘学习方言,走村串户,两人也渐渐熟悉起来。人与人相处,其实就是一个不断磨合的过程。他和徐连翘也是如此。两个原本不熟悉的人遇在一起,总会因为性格偏差对彼此产生误解和偏见,这时候就需要双方去维系和经营两人间的关系。他认为打破僵局,有两点很重要。一是要尊重,二是要真诚。

    他和徐连翘尽管过程波折,但所幸两人都没有放弃。

    他不知徐连翘眼中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最近一段时间,赵钰发现徐连翘变了。她变得正常了,变得不再像当初那般牙尖嘴利,刻薄刁钻了,揭掉这层伪装,他发现徐连翘竟是个极富个人魅力的女孩子,说是外交天才也不为过。她的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能让人不自觉地卸下防备,主动与她亲近。她聪明,活泼,乐于助人,村民们无论老幼都很喜欢她,亲切地称她“翘翘村长”。

    与她在一起,他与村民间的沟通顺畅许多,很多棘手的难题只要有她帮忙,立刻就会迎刃而解。赵钰对她的能力也从最初的叹为观止演变到现在的心悦诚服。所以说,老话总是对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要不是听从胡冠军的建议,“搭”上徐连翘这条船,指不定还在洛水河里飘着呢。

    目前看来,剩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瞎婶,就算一个。

    想起瞎婶,正在岭上夜跑的赵钰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几次登门都被瞎婶不冷不热地怼回去了。和瞎婶打交道,他的态度轻不得,重不得。轻了如同隔靴挠痒,没有效果,重了则会给瞎婶造成压力,让她更反感自己。

    时值阴历五月,城里早已热如蒸笼,可山里却依然凉爽宜人。

    “咚咚……”赵钰保持匀速,不时举手和晚归的村民们打招呼。

    他夜跑的范围就在凤凰岭。凤凰岭位于凤凰山的半山腰,这里是凤凰村村民的主要聚居地。经过一段时间的施工,村里的道路硬化工程初见成效。过去狭窄泥泞的土路变成了整洁宽阔的水泥路,村道沿线新安装的太阳能路灯一到晚上就自动亮起,为村民夜间出行带来了方便,而他再也不用踩着泥水跑步了。

    跑到一半,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一看来显,竟是段英娜。

    他一边放慢速度,一边接通蓝牙。

    “喂?”

    “赵钰,你在干嘛?”段英娜的声音柔柔的,透过电波传到他的耳朵里。

    “跑步呢。”赵钰的声音有点喘。

    “你坚持得真好。我可不如你。”段英娜夸了赵钰一句,接着说:“我也想去健身,但我不懂他们的项目。等你下次休假,能不能陪我去看看?”

    赵钰停下来,站在路边,看着附近人家的灯火。

    那亮着一盏灯的院子是树奎叔的家,那边黑灯的,应该就是徐三强的家。

    “赵钰?”段英娜迟迟等不来赵钰的回答,音调抬高了些。

    “哦,对不起,刚才你说什么?健身吗?”赵钰回过神来。

    段英娜又重复一遍,询问他的意见,他这才说了声好。

    段英娜心里有些失望,还有点委屈,她这个男友哪哪都好,就是情商太低。闺蜜说他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她还替他辩解,说他只是离得远,不方便联络。可真的是这样吗?即使他所在的村子网络信号弱,那电话总能打的呀。就像这次,他走了快两个月了,没回来看过她一次,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次电话。知道的,她有男友在山区驻村扶贫,不知道的,以为她仍是单身呢。

    “赵钰。”

    “嗯?”

    “你……你能不能回来一趟,马上过端午节了,你可以休……”段英娜话没说完就被赵钰截断,“我端午节加班,回不去。”

    段英娜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俏脸憋得通红。

    沉默半晌,她语气幽幽地说:“那好吧,你多保重。”

    “没别的事我挂了。”

    “嗯。”

    赵钰收起电话,轻轻吁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对待段英娜的态度有点过分,可不知什么原因,每次他与段英娜聊天相处时都会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

    明明她那么美,讲话腔调又温柔,带她出去见朋友,无论从家世工作还是长相气质都让他倍有面子。这样完美的女人,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估计还是相处时间太少吧。

    赵钰口中念叨着段英娜,可脑子里却突然蹦出一抹人影。

    那道人影细瘦高挑,一张清秀的脸庞上长着一对过于浓密的眉毛,黑亮黑亮的眼睛,有时犀利有时温柔。尤其是得意时那飞扬肆意的笑容,一经绽放,让人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了……

    有个名字在唇间呼之欲出。

    “汪汪——”附近传来狗吠声,他猛地警醒,重重地甩甩头,低声喝斥自己:“赵钰,你疯了吗!”

    那个人,是他能随意肖想的吗?

    赵钰拍了拍有些潮热的脸颊,打起精神,跑步下山。

    山风拂面,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草木香。

    前面就是福宝超市了,赵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打算去超市买点东西。瞎婶越是不待见他,他越是要增加自身的曝光率。

    书上说的曝光效应,不知道在瞎婶那里能不能行得通。

    刚转过路口,突然听到前方传来阵阵吵闹声。

    声音有男有女。

    说是吵架又不大像。

    “啊啊——啊——”

    “不许跑!都不许跑!站住!”

    徐连翘?

    她怎么在这儿。

    赵钰愣了愣,刚想抬腿,几道人影从黑暗中窜了出来。

第三十七章 男女授受不亲

    赵钰定睛一看,那几道黑影竟是村里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十岁上下,都是村里的留守儿童,他们因为父母出门在外,长期缺乏管教养成了顽劣调皮的坏毛病。

    “站住!别跑!”赵钰大喝一声,张开手臂想拦住他们。

    这些娃娃们早就练就了一身逃跑技能,看到有人阻拦,冲在最前头的孩子吹了声口哨,后面的人立刻就分散开,撒丫子跑远了。

    赵钰担心徐连翘那边有状况,没有继续追他们。

    “徐连翘!你没事吧!徐连翘!”他大步跑上前去。

    那是一处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周围树影憧憧,他赶过去,看到地上蹲着两个人。

    他的心提溜起来。

    “徐连翘!”

    “这儿!”其中一个人举起手。

    赵钰快步走了过去。走近了,他看到徐连翘面朝他蹲着,和她脸对脸的人坐在地上,背对着他,看背影竟有些熟悉。徐连翘拽着那人的胳膊,似乎想把那个人拉起来,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啊啊——疼——疼——”坐在地上的人突然大声嚎哭起来。

    一听到哭声,赵钰的心一松。

    是福宝。

    “你咋来了?”徐连翘问。

    “我听见声音就过来了呀。那几个孩子欺负福宝了?”他弯下腰,帮着徐连翘把福宝扶起来。

    “嗯。”徐连翘蹲下,双手拽着福宝褪到脚腕处的裤子,用力朝上提。

    赵钰这才发现福宝没穿裤子。

    他呼吸骤停,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徐连翘!”

    徐连翘被赵钰的叫声吓了一跳,仰头去看他,却被赵钰气急败坏地扯着胳膊拉到一边,还把她的身子转过去,不让她接触福宝,“徐连翘,你不害臊吗?福宝再傻他也是个男的!”

    徐连翘哭笑不得,解释说:“我以前就帮他穿过裤子,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不用这么较真。”

    福宝智力有障碍,从小就成了调皮孩子捉弄的对象,他们联合起来欺负他,脱他裤子,逼他吃烟头,甚至有些顽劣恶毒的少年还把福宝的头浸在水里取乐。

    以前她没少帮瞎婶收拾那几个问题少年,福宝也因此亲近她,特别听他的话。可她毕竟不是福宝的亲人,不可能时时刻刻跟着他,照顾她,总有她看不到,管不着的时候,就像今天,要不是她恰好路过这里,福宝还不知道被这些坏孩子怎么欺负呢。

    “不行!你一个女孩子别再做这种事了。”赵钰态度坚决,在她挣扎着想要转头的时候,又把她转回去。

    “你就是封建思想!”

    “我这是帮你纠正错误。男女授受不亲,懂吗?”

    “福宝是我弟!”

    “我不管他是你什么。反正我帮他穿。你别动啊,别回头,不许看!”赵钰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福宝身边,拉着裤子给福宝穿上。

    福宝起初很抗拒,但架不住他劲儿大,几下就把裤子给提上去了。

    徐连翘背对他们催促说:“好了没?”

    “快了,快了,你别偷看啊。”赵钰回头看了看徐连翘,加快速度给福宝系好裤带。福宝这时也不哭了,他把手放在赵钰头顶上,轻轻地摸了摸,像是在奖励赵钰。

    赵钰笑着拍拍福宝的屁股,“你这家伙,可真会折腾人。”

    福宝咧着嘴嘿嘿傻笑。

    徐连翘转过头,“穿好了吗?”

    “好了,你过来吧。”赵钰站起来。

    徐连翘过来牵起福宝的手,“福宝,姐姐送你回家。”

    福宝乖乖跟着徐连翘回去。

    被徐连翘无视的赵钰摸摸鼻子跟了上去。

    徐连翘听到脚步声,回头瞥了瞥赵钰,“你的任务完成了,还不回去?”

    “我去超市买点东西。”赵钰说。

    向前走二十米就到了福宝超市,瞎婶正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似是在寻找福宝。

    福宝看到瞎婶,一甩手,挣脱徐连翘跑了。

    徐连翘摇摇头,无奈地感慨说:“没良心的娃子,见了娘就忘了姐姐。”

    赵钰没忍住笑了。

    “你笑啥?”

    “没啥。”

    “啥没啥?你到底笑啥呢,刚才就一直在偷偷笑,你觉得我很可笑吗?”徐连翘停下来质问赵钰。

    赵钰瞅着面前炸了毛的徐连翘,不觉得丑反而觉得她特别可爱,联想到她刚才的行为,他愈发想笑了。

    同时又很感动。

    因为帮福宝穿裤子这种在外人看来有伤风化的事也只有她徐连翘做了才会这般自然吧。多年来照顾福宝,替他遮风挡雨,把他当成亲弟弟一样守护,若不是内心纯净的人,如何能做到这样。

    他笑,是因为刚才的情景着实有些滑稽,徐连翘表现的就像是一个被嫉妒心吞噬的姐姐。那么不甘心,又无奈。

    “我错了。我不该笑。”赵钰忍俊不禁。

    徐连翘抬手打了他一下,“你烦人!”

    “不,应该是饭塞人。”赵钰一本正经纠正她。

    徐连翘愣住,随即仰头大笑起来。

    赵钰被她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

    正在说话的瞎婶和福宝被他们的笑声吸引,好奇地望过来。徐连翘看见了,摆摆手,走过去,对瞎婶说:“婶儿,福宝刚才又被刚娃他们欺负了。”

    “又是那怂娃子欺负俺!这次,俺可饶不了他!”瞎婶听说自己的宝贝疙瘩被欺负了,又气又心疼。

    “明天我去找刚娃爷说说,你就别操心了。”徐连翘安抚瞎婶,“福宝没受伤,我刚看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又给你添麻烦了,翘翘。”

    “麽事。我走了。”徐连翘作势想走,却被瞎婶拽住胳膊,“进屋,俺刚包了扁食!”

    “我吃过了,婶儿。”徐连翘推辞。

    “再吃一点,你看你瘦哩!”

    “婶儿,我真吃过哩。”

    这时,赵钰走上前推了徐连翘一把,“婶儿叫你吃你就吃,不吃奏似看不起婶儿!是不是,婶儿!”

    瞎婶没想到赵钰会突然窜出来接话,她表情错愕地看着赵钰,半晌,才不自然地附和说:“奏似,奏似,翘翘,来嘛!”

    “我正好也饿了,婶儿,有我的扁食麽?”赵钰笑着问瞎婶。

第三十八章 过生日

    扁食就是饺子。

    中国人爱吃饺子的历史可追溯到2000多年的东汉时期,饺子寓意着团圆,幸福和喜庆,是中华饮食文化的代表元素。

    只是凤凰村的人历来生活艰难,只有在过年和重大节气的时候家里人才会包扁食。

    今天是福宝的生日。

    扁食是香菇猪肉馅的。

    “今天这菇特别新鲜,是俺从二娃他家的菇棚里亲手摘哩。俺家福宝从小到大,奏爱吃这个菇。”瞎婶指着香喷喷的馅料说。

    “咱卢氏的香菇奏似好吃,还特别有名,解放前就获过国际金奖哩。”徐连翘拿起饺子皮,边包扁食边说。

    “是呦?还得奖哩?”瞎婶瞪大眼睛,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真哩。”徐连翘手指灵活地捏了几下,一个胖嘟嘟的元宝状的扁食就包好了。

    瞎婶自豪地笑道:“那还不是咱这儿的山好,水好,树好,养出来的东西自然也带了山里的灵性,好吃得很。”

    “那叫你在这穷山沟沟里住一辈子,你愿意不?”徐连翘问。

    “虽说咱村是穷了点,苦了点,可真叫俺搬走,去别的地方住,俺也不愿意走。”瞎婶摇摇头,态度坚决地说。

    徐连翘问:“为啥?”

    “为啥?你说为啥。俺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哩,骨头和血都连着凤凰山,走?往哪儿走?”

    “镇里的楼房麽。”徐连翘笑着说。

    “俺不去。俺就喜欢待在俺这老院里,春天看花,夏天看水,吃饭时有人谝闲传,睡觉有俺的老炕,还有俺家福宝……”瞎婶转过头,看着坐在门口专心捏小人的儿子福宝,眼睛慢慢红了,“俺娃在这山里头痛快,为了俺娃,俺也不会去哩。”

    徐连翘起身,抱住瞎婶单薄瘦弱的肩膀,安慰她:“婶儿,我懂。”

    瞎婶低着头,用手背按住眼睛。昏黄的白炽灯下,瞎婶和她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墙面上。瞎婶佝偻着腰,鹤发鸡皮,比同年龄的人显老很多。回首瞎婶的人生经历,就像是在看一部灾难抗争史。她过往岁月里迈过的坎儿和经历过的磨难,多到她自己也数不清。搁寻常女人,摊上这样悲惨的命运,早就哭天抹泪,寻死觅活了,可瞎婶不认命,哪怕正值壮年的丈夫骤然离世丢下一屁股债,哪怕福宝被确诊为智障儿时,她都不曾坠入崩溃绝望的深渊。不是她有多么与众不同,也不是她生来有多坚强,而是作为一个母亲,一个智障儿的母亲,她比谁都清楚她倒下去的后果。如果连她都站不起来了,她的福宝就太可怜了。

    听到瞎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徐连翘心中酸楚,把瞎婶抱得更紧了。

    过了许久,瞎婶擦擦眼睛,指着灶台说:“水开了,下扁食!”

    “我来。”徐连翘抢在瞎婶头里掀开锅盖,热气蒸腾而上,她接过瞎婶递来的高粱竿做的饺子拍拍,将一个个元宝状的饺子下到锅里,她拿着笊篱搅了搅锅,回头冲着蹲在门口看福宝捏小人的赵钰喊道:“赵钰,收拾饭桌了。”

    赵钰冲着徐连翘摆手,“徐连翘,你来一下!”

    “干啥。该吃饭了,你快来收拾饭……哎!赵钰,你干嘛呀!”赵钰看徐连翘没动,竟着急地跑过来拉着徐连翘走到门口,他指着福宝捏好的小人,神情激动地说:“徐连翘,我跟你说,福宝绝对绝对是个天才!你看他捏的动物和小人,这狗,这牛,像不像?还有你和瞎婶,你看你们说话的神态他都捏出来了,是不是很牛!这里的每一件都是艺术品!福宝,你可太棒了!厉害!”

    赵钰用力抱着福宝,不吝言辞大声夸赞他,福宝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他紧张又羞涩被赵钰抱着,一动也不敢动。

    徐连翘拿起福宝刚刚捏好的小人,不用猜,一看那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就是她和瞎婶,看小人的神态,应该就是她抱着瞎婶安慰的时候。

    福宝除了吃饭睡觉以外,最大的爱好就是捏小人。超市里廉价的橡皮泥,早就被他揉得漆黑一团,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福宝的创作欲望。以前她就知道福宝会捏小人,村民们也知道,大场放电影的时候,在等待电影开场逗弄间隙,大人们喜欢逗弄福宝。

    “福宝,给叔捏个狗!”

    福宝听话地拿出橡皮泥,神情专注,手指翻飞,不大一会儿就能捏出一条狗来。

    大人们开心地夸赞他手巧,还会奖励他糖吃,福宝会高兴很久。

    徐连翘的书桌上还摆着福宝送她的礼物,一个用彩色橡皮泥捏的小树,树上开满黄花,树叶碧绿,生机勃勃。记得收到礼物那天,是父亲下葬的日子。她顶着一身湿透的孝服,打着冷颤,嘴唇青紫的从墓地回来,在家门外见到同样湿淋淋的福宝。

    福宝像是特意在等她,见到她先是绕开她前面的人,跑到她面前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上。

    她低头,去看那东西。

    一棵橡皮泥捏的小树,开满黄花的小树。

    这棵树看上去眼熟得很。

    福宝……送给她的礼物?

    没等她细问,福宝已经羞涩地跑远了。

    福宝并不知道,那一棵开满繁花的小树带给她多少温暖和慰藉。那穿透风雨的暖意,她至今还记得……

    徐连翘的鼻子有些泛酸,这一刻她才明白,福宝的心里藏着一个别人踏不进去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大,又很小,大到能容下世间万物,又小到装不下一丝丑恶。这些年,他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智障儿,他一直在努力,在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他拥有一颗善良的童心,如果每个人都能够以同样的善意对待他,他会感到非常的快乐。

    就像是现在。

    福宝就很快乐。

    赵钰买下超市仅剩的大瓶可乐,给每个人倒上一杯。小饭桌的中央摆着一块土豆大的鸡蛋糕,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过年点灯笼时用的红蜡烛,赵钰点燃蜡烛时强调说,这是仪式感。

    “生日快乐!福宝!”

    “生日快乐!”

    大家共同举杯,福宝羞涩地笑了。

    瞎婶不知怎么了,今晚总是不停地掉眼泪。

    “婶儿,你许个愿吧,就当帮福宝许了!”赵钰对瞎婶说。

    瞎婶不懂啥叫许愿,怎么许。

    赵钰告诉她,许愿就是默默在心里说出最想做的事情。

    瞎婶许愿时哭得更厉害了。

    而且全程她都在看着福宝。

    吃罢饭,赵钰被徐连翘催去伙房洗碗。赵钰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清水,把用过的碗筷泡进去。他拿起丝瓜瓤,挤了些洗洁精揉了揉,坐下准备洗碗。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了看抱着面盆进屋的瞎婶,瞎婶也瞟了他一眼,但没主动说话,而是径直奔着灶台去了。赵钰摇摇头,拿起一个脏碗,熟练地洗涮起来。

    瞎婶一边拾掇灶台,一边悄悄地打量赵钰。

    看他的动作,竟不像是第一次洗碗的生手。瞎婶暗自惊讶。来之前,她以为赵钰没干过家务,担心她家的碗盘遭殃,特意过来监督他,没想到,他竟和她想象中不同,看样子,他平常可没少做家务。

    “婶儿,你老偷看我干啥?我脸上有花吗?”赵钰突然开口说话,吓了瞎婶一跳。

    瞎婶被抓个正着,顿时慌了,她把视线转向别处,胡乱推着案上的抹布,装糊涂说:“谁偷看你哩!麽有!”

    “明明就是看了,还不承认。”赵钰抗议。

    瞎婶耷拉着脸,瞪着赵钰,摆出平常厉害人时的模样,赵钰看着她,忽然露齿一笑,“婶儿,你这招不管用了。你唬不住我!”

    瞎婶没辙了,把抹布一丢,抬脚要走。

    那边赵钰赶紧起身拉住瞎婶,“婶儿,您别生气呀,我跟你开玩笑呢。”

    瞎婶甩掉他的手,可没再急着出去。

    赵钰看着瞎婶,语气诚恳地说:“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说出那样的话伤您的心,我真诚的向您道歉。您要是还不满意,您想怎么惩罚我,您说!只要能让您心里舒坦,我都受着!绝无二话!”

    瞎婶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似是在考量赵钰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赵钰紧张地看着瞎婶。

    院里传来徐连翘和福宝的笑声,瞎婶唇角微弯,脸上的表情慢慢柔和下来,过了几秒钟,她抬起头,看着赵钰,“俺早就不怪你了。小赵同志,你是个好人。”

第三十九章 商议

    几天后,赵钰带着村里的问题少年徐刚到瞎婶家登门道歉,当着瞎婶的面,徐刚当场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福宝了,瞎婶感动地拉着赵钰,哭成泪人。自打那天以后,瞎婶对赵钰彻彻底底卸下防备,把赵钰当成自家人看待。

    很久以后,赵钰问瞎婶当初为何会对他转变态度。瞎婶说,因为她看到了赵钰的心。

    一个人有没有真心,是不是真心对别人好,不用靠嘴,而是靠行动。

    真心换真心,才能留住人心。

    赵钰对此深有感触,因为胡冠军就说过类似的话,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对待瞎婶如此,对待其他人亦是如此。

    驻村不是简单的一个驻,而是要驻心,把自己的真心扎根在这片土地。

    只是赵钰还是低估了瞎婶的能量,外冷内热的瞎婶一旦对人热情起来,那绝对是灾难级的。面对源源不断涌入宿舍的各式零食,饮料,赵钰感到压力山大。无奈之下,他只好向胡冠军求助。

    胡冠军找到瞎婶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总算让瞎婶打消了继续投喂赵钰的念头,但她每每做了好吃的饭菜,总会让福宝过来喊他和胡冠军。

    村人朴实,这就是他们表达善意与友好的最直接的方式。

    端午节要到了。

    端午节吃粽子,卢氏山区吃槲包。

    据说槲包和粽子一样年代久远,是伏牛山区的人民为了纪念屈原特制的食物,也是卢氏人世代相传的传统节日食物。槲包极具地域特色,因为全国只有豫西一带的山区才长这种槲叶。槲叶本身带有香味,它包裹黍米,红枣,豆类等食材一起同煮,能够产生一种独特的香味。

    五月端午。

    卢氏山里家家户户吃槲包、熏硫磺、走亲戚,孩子们的脖子上,手腕上挂着色彩斑斓的香草袋子追逐玩闹,煞是热闹。

    端午节少不了慰问困难群众。往年过端午节,村干部都是提前带着一些慰问品去探望村里的特困户和残疾人,为他们送去党的温暖。今年,身为村支书兼村长的徐连翘却一直盘算着搞点有新意的活动形式。

    村委会议。

    徐连翘斟酌后发言:“端午节是咱村百姓比较看重的重要节气之一,往年过端午,村民们都是各过各的,村委也是指派几个委员去困难群众家里送些慰问品就行了,我觉得这样的端午没什么意义,也不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今年,我想让咱村的端午节动起来,想让各家各户都参与进来,激发广大村民的主人翁意识,使他们真正成为美丽乡村建设的主力军。让他们明白,脱贫攻坚靠的不是政策,或是某一个人,靠的是广大村民共同的努力。大家有啥好的想法,可以在这里说一说。”

    村两委委员们面面相觑,“都要参加麽?”

    徐连翘点点头。

    徐明摇头,第一个不赞成,“咱村穷成窝样,村委又麽钱,哪有能力举办撒子活动。”

    “奏似,现在咱还欠着环卫的垃圾清运费麽有给呢。”村负责财务的支部委员徐山宝也跟着摇头。

    “翘翘……哦,不对,支书,你还是太年轻了,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就照着以前那么干,总不会出错。”

    “奏似。”

    徐连翘转着手里的笔,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她把目光转向胡冠军,期待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支持。可胡冠军一时半刻也没想到什么好的法子,无法当即做出回应。

    是她想法偏颇了吗?

    徐连翘抿了抿嘴唇,刚想说话,对面突然传来一道男声,“我支持支书!”

    嗡嗡作响的会议室瞬间静了下来,参会的人齐刷刷转头,望向刚才表态发声之人。

    赵钰挠了挠头发,笑着说:“你们不用这样盯着我吧,怪紧张的。”

    大家被他的话逗笑了。会议室原本紧张的氛围,因为赵钰这一句调侃而变得轻松下来。

    胡冠军拍拍赵钰的肩膀,鼓励道:“大胆说,不要慌。”

    “我没慌。”赵钰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脯,开口说:“我觉得支书的建议很好。支书所说的活动应该不是那种耗费巨大的财力才能办成的活动。大家也别一提活动就想到钱,有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并非靠着金钱才能达成。譬如我之前上大学时以志愿者身份参与的一个全国性的公益活动,活动规模很大,志愿者不计其数,按理说举办这样的大型活动仅是场地租赁就是一笔巨额开销。可我们从始至终没有花一分钱,为什么?因为活动策划者推出了一种全民公益的理念,不搞舞台,不搞主持,不搞歌颂,而是要求全部参与活动的志愿者要走上街头,深入社区去宣传公益,与大众面对面沟通交流,号召更多的人参与到公益事业中来。那次活动非常成功,取得的社会效应远远超出了举办者的预想。我作为一名志愿者,从中收获良多,因为当一些事抛开物质,抛开利益,纯粹的只剩下热爱和坚持的时候,我才明白志愿者这三个字的意义。志愿者,志气、理想、和人。只有三者合一,才是一个合格的志愿者。支书刚才说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做志愿者的这段经历。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效仿那次公益活动的创意呢,跳出那个只谈钱的怪圈,用最少的钱办最有意义的事。”

    赵钰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个个表情严肃的村干部,“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我……”

    他看了看胡冠军,又把视线转向徐连翘。

    徐连翘也在看他。

    那眼神……

    他舔了舔嘴唇。

    “你别停下来呀,继续说!”徐连翘把笔放下,神色专注地看着他。

    “是啊,小赵,你有啥好的建议,别藏着掖着了。”胡冠军说。

    赵钰定了定心神,接着说:“我想过了,端午节就要突出端午的特色,我们可以号召全体村民参加“包槲包送温暖”的爱心公益活动,地点可以定在村委大院。食材由村委会提供,参加者自愿付出劳动,这样一来,全民参与公益活动,既能达到慰问困难群众的目的,又能起到团结村民的作用。最重要的,这次活动凝结了全体村民的爱心,所以变得格外有意义。”

    “包槲包送温暖?”徐连翘眼睛一亮。

    “你小子,真行!”胡冠军竖起大拇指。

    “这法儿妙哩!你们看,包槲包的槲叶可以组织村民上山去采摘,黍米可以各家带来,村委会只要生几个大火炉就行了!嘿嘿,省钱,省钱哩!”村会计徐山宝还在算计。

    “山宝叔,你掉钱眼儿里了,咋这会儿了还算账哩!”徐连翘不满地说。

    徐山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了。

    “小赵你这办法挺好,我觉得可行。”最先反对徐连翘提议的徐明表态说。

    赵钰点点头,“到时,我们可以遵循传统举办一些游戏竞赛活动,譬如趣味运动会之类的。另外,我觉得村委会如果连食材都省了的话有点说不过去,不如我们买只羊,熬羊汤款待大家……”

    “羊贵!”

    “买羊骨,骨头便宜。”

    “羊杂,我认识镇上宰羊的屠户,能便宜。”

    胡冠军拍拍手,笑着插言说:“这买羊的钱啊,就由我们扶贫工作队出吧。小赵,明天你就和翘翘去镇上定只羊去。”

第四十章 吵架

    端午节在村委大院举办活动的消息不胫而走,全村老少激动不已,人与人见面,口头禅从问你吃了麽变成了你参不参加。

    郭晴探听消息回来,进院就喊掌馈的名字,“连山!小楠她伯!”

    正在地里修剪花枝的徐连山听到喊声,停下手里的活儿,答应说:“咋啦!看把你慌哩!”

    郭晴端起徐连山的茶缸,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半缸水,抹抹嘴,她兴奋地说:“俺听人说了,这次要包槲包哩,说是要把槲包送给村里的困难户、军烈属和残疾人。”

    “撒子?包槲包?窝东西有啥金贵的,还不如一桶油来得实惠。”徐连山冷笑说。

    “金贵倒是不金贵,但是翘翘他们把全村的人都动员起来哩,不仅要组织人去山上摘槲叶,还要大家捐黍米,听村人说,姓胡的带头捐了一头羊,还放话说,只要是去村委会参与活动的人,都有羊肉汤喝。”

    “蛊惑人心。”徐连山哼了一声。

    徐连翘和胡冠军他们越是干得好,他就越生气。

    郭晴翻翻眼睛,不赞同他的观点。

    徐连山指着郭晴,警告说:“我告诉你,你不许去!也不准小楠去!”

    “为撒子不准?去了又咋了?我又不是去白吃白喝,我捐黍米,包槲包还不行麽。”郭晴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见徐连山反对,她脸色一沉,和徐连山顶起嘴来。

    “你是我媳子,我不去你去个屁!”

    “你这个人不讲理!你不去是你不去,你管我……”郭晴话还没说完,就听“咣啷!”一声闷响,她吓得惊叫起来,低头一看,不禁怒火中烧。

    “徐连山,你想干撒子!想打人麽?”郭晴跳起来,指着距离脚底几公分远的花剪,大声斥责徐连山。

    “打你咋啦?”

    “好啊,你个没良心的怂人!我为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说打就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当不上村长,就把气撒在我和小楠身上,除了喝酒,除了伺候这些不能吃不能换钱的破草,你还会个撒子?你瞪,你瞪我,我还是要说!自从你竞选失败以后,家里的那点家底都叫你给霍霍完了,小楠马上要去幼儿园哩,学费从哪里出?你想过麽有?你除了喝酒,凶人,你还有撒本事?我告诉你,徐连山,你但凡是个男人,就和你亲妹子厉害去,别成天逮着我可劲儿欺负!”郭晴委屈得红了眼眶。

    徐连山的脸阴沉沉的,就像暴雨前的天空,黑得骇人。他恶狠狠地瞪着郭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他伸手去摸火机,可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呸!”他用力把烟吐到地上,右脚踩上去,狠狠碾碎……

    徐海群回家后和妻子曾志香说起村委办活动的事情。

    “咱家没有黍米了。”曾志香一边喝药,一边和掌馈说话。

    “翘翘说咱家不用捐米,还有松花、三强他们家,都不用带米过去。翘翘还说,让俺带个大锅去,那天有羊肉汤,翘翘还说,要给咱家发槲包哩。”徐海群佝偻着腰,走过去接过曾志香手里的碗。

    “真哩?”听到好消息,曾志香的眼睛亮了许多。

    “骗你干撒子。”

    “翘翘这女子好哩!”

    “好哩很!以后谁娶到翘翘,那可是享福的命。”

    “可惜,咋麽娃。”

    “有娃也不能坑翘翘,她嫁到咱家,跟着咱们吃苦受罪麽?”

    “也似,也似……”

    徐海群摇摇头,拿着碗走开。

    曾志香看着掌馈蹒跚苍老的背影,愧疚地说:“海群,是俺拖累你哩!”

    要不是她的病,他们家的生活不至于困难到这种地步。

    “别说那些麽用的话,你好好活着,只当给俺奏个伴。”徐海群回头说。

    曾志香长长地叹了口气。

    徐老广家此刻也不平静。

    徐小广又联系不上了。

    徐老广丢下老旧的手机,大声发牢骚:“死娃子,老子的电话你都不接!喝不上羊汤,你可别怪老子不跟你说!你就等着后悔吧!死娃子!”

    徐老广媳妇端着一盘炸花生米和一瓶酒进屋,“还麽打通吗?”

    “麽有。不管他哩。”徐老广骂了句脏话,指着小桌,示意媳妇把酒菜放在上面。

    “你也少喝一点,上次村里体检,你不是血压高麽?”

    徐老广瞪了媳妇一眼,“少管!”

    “不爱管你。”媳妇生气走到一边做活儿去了。

    徐老广倒了杯酒,滋滋地抿了一口,咂咂嘴,低声嘟哝说:“人知道要死还能不活了麽?嗤,俺就算去找阎王报到,俺也得带着酒哩。说不定,阎王他也是个酒鬼!”

    媳妇在一旁冷笑道:“对!你最好巴结勤点,说不定给你下辈子投生到富贵人家。”

    徐老广咧着嘴,笑得牙齿漏风,“你这话俺爱听。”

    “喝你的吧,穷命!”

    “穷咋了!缺你吃了麽。”

    “俺吃不吃麽关系,奏似你娃,你要是再不管,俺跟你说,你这辈子就别说当爷这回事了。”今天不知道咋的,媳妇专拣不中听的话来刺激他。

    徐老广啪的扣下筷子,“他敢!小广再不正干,他也是个带把滴,给俺老徐家传宗接代,那奏似他的任务。不管他娶谁,他都得给俺娶回来!”

    “谁愿意嫁到咱家?穷的窝样,要是俺再回到姑娘家,俺说啥不嫁给你哩!”媳妇撇嘴说。

    “去去去!净说些闲话。俺当初逼你了麽?还不是你上赶着追俺,你都忘了。”徐老广有些恼了。

    媳妇气得翻白眼,她拿起竹筐就要走,徐老广的手机响了。

    “拿过来!”徐老广命令媳妇。

    媳妇捡起手机,照着徐老广的头砸了过去。

    徐老广见势不妙,伸手一挡,手机重重砸在他手背上,又被弹了出去。紧接着,“噗嗒”一声落在油炸花生米的盘子中央,红褐色的花生米被手机砸得四散崩开,洒了一桌子。

    “王大妞!”徐老广怒吼。

    媳妇赶紧溜走。

    徐老广重重地吸了口气,接起电话,“喂!死娃子,还知道给你老子回电话!”

    对面半晌无声,徐老广觉得不对劲儿,正待询问,那边突然出声说:“哥,俺是连山!”

    徐老广愣住。

    徐连山?

第四十一章 粽叶

    赵晓峰下班回到家,妻子齐秋红正在厨房准备包粽子的食材。粽叶,糯米,红枣和豆沙东一包,西一盆地堆在操作台上面,看上去乱糟糟的,毫无章法。她本人似乎也被这些食材整懵圈了,一手卡在腰间,一手拍着额头,嘴里边还兀自念念有词。

    “咋弄呢?第一步要干啥哩?我咋全忘了……”

    “你又折腾啥呢?”赵晓峰站在厨房门口。

    齐秋红吓了一跳,转身看着赵晓峰,“你咋回来了?”

    “我咋不能回来?这不是我家麽?”赵晓峰蹙眉说。

    齐秋红撇撇嘴,小声嘟哝:“累了才想起这里是家……”

    “你嘟囔啥?”赵晓峰提高音调。

    “没说啥呀。”齐秋红眨眨眼,装出无辜的模样。

    赵晓峰斜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看看周围,指着操作台上乱七八糟的食材,不满地说:“谁给你的自信,竟敢挑战包粽子?”

    齐秋红最受不了旁人质疑她的厨艺,尤其这个人还是与她同甘共苦数十载的丈夫,“我咋就不能包粽子了?我很喜欢学习这些的好不好,为了你和儿子,我天天都在研究菜谱。”

    “哎呦,您可别再研究了。”赵晓峰拱手作揖:“您大人有大量,可饶了我们吧。”

    齐秋红被气笑了,她打了丈夫一下,嗔怪说:“我做的饭真有那么难吃?”

    “当然不难吃。”赵晓峰眯眼笑:“不过,也不怎么好吃就是了。”

    “赵晓峰——”齐秋红双手叉腰,瞪着丈夫。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让我看看啊,你这包粽子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赵晓峰走到操作台前,拿起一粒红枣塞进嘴里,边咀嚼边评价说:“枣可以,挺甜的,不过要泡水,这个糯米多了,一半的量就足够咱俩吃了。”赵晓峰拿起一捆青翠碧绿的粽叶,凑到鼻子下面嗅闻。

    “这可是市场上价格最贵的粽叶,你看,颜色多正,绿油油的,看着就新鲜。”齐秋红得意地说。

    赵晓峰转身,把粽叶往齐秋红鼻子下面凑,“你干啥呀,老赵,你拿开!”

    “我让你闻闻,这啥味儿?”赵晓峰说。

    啥味儿?

    粽叶味儿呗。

    齐秋红闻了闻,又闻了闻。

    “不老对味吧!”赵晓峰指着齐秋红买的粽叶说:“正是因为它太绿了,看上去太新鲜了,所以才不正常。你知道吗,新鲜粽叶通常在每年的7-10月份采摘,也就是说,当年包粽子用的粽叶几乎都是上一年产的。一些不法商家为了卖货,就会使用化学手段,将老粽叶加工返青。你买的这些粽叶啊,就是经过硫酸铜浸泡蒸煮过的有毒叶子。”

    齐秋红抢过粽叶,“你咋知道呢?万一它就是这个颜色呢。”

    赵晓峰笑了笑,“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把粽叶放在水里煮开,“看到了没,正常粽叶煮的水是枯黄色,可泡过硫酸铜的叶子煮出来水是绿色的。你再闻闻气味,是不是很刺鼻?”

    齐秋红闻到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你去咱家工具箱里找几枚新铁钉来。”赵晓峰说。

    “要钉子干啥?”

    “要你拿你就拿。”

    齐秋红取了钉子来,赵晓峰用勺子舀了一碗绿色的粽叶水,又盛了一碗清水,然后把钉子分别丢了进去。

    不过几分钟的光景,那个绿色碗里的钉子赫然变成了黑色,而清水这边的钉子却丝毫未变。

    铁证如山。

    这次不用赵晓峰再解释原理,齐秋红也明白自己买到了黑心粽叶。

    “这些黑心商家良心坏了,只要能赚钱,害人的事情也都敢做!太坑人了,不行,我明天一大早就找他去!”齐秋红愤慨不已。

    “我明天陪你一起去。”赵晓峰说。

    “你……不去上班了?”齐秋红诧异地看着赵晓峰。

    赵晓峰点点头,隐去眼底的一丝慌乱,“我休公休假,能在家待半个月。”

    齐秋红惊喜不禁。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赵晓峰一心忙事业,鲜少着家,想让他休次假简直比登天还难。还有他们的儿子。

    想起远在豫西山区驻村扶贫的宝贝儿子,齐秋红心疼之余又有些遗憾,“要是钰钰在家就好了,这次过节咱们就能一家团圆了。”

    赵晓峰拍拍齐秋红的肩膀,安慰说:“以后有的是团圆的机会。他现在的工作好不容易走上正轨,你可千万别拖他后腿。”

    最近一段时间,赵钰身上发生的变化让赵晓峰很是满意,和儿子通话时,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了。

    “就你觉悟高,我就是个拖后腿的。”齐秋红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

    “好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赵晓峰主动服软。

    齐秋红满意地笑了,“你没说你要回来,我也没做晚饭,你吃啥?我现在给你做。”

    “下碗面吧,我去洗漱了。”赵晓峰说。

    “行,我也没吃呢。”

    “清淡些,不要油,不要鸡蛋。”赵晓峰走到一半回头叮嘱道。

    “知道了。”齐秋红摆摆手。

    赵晓峰走到客厅,回头看了看妻子忙碌的身影,弯下腰,拉开放药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瓶治疗高血压的药物。

    他不敢在客厅吃,特意躲去盥洗室,用搁在洗漱台上的矿泉水咽下药片。

    镜子里投射出一张病容初现的沧桑面孔,他摸了摸脸,无奈地笑了笑,“这么老了吗?”

    两碗清水面,就是老两口的晚餐。

    两人默默吃饭。

    突然,手机自动响了,发出微信视频邀请的声音。

    齐秋红放下筷子,拿起手机凑到眼前,想看看是谁给她发的视频邀请。

    “咦?”她的手机屏幕黑黢黢的,根本没有人给她打电话。她以为手机出问题了,赶忙打开主屏幕,手指点开微信查看,可一切显示正常。

    铃声依然在响。

    齐秋红惊讶地看着桌上另一部黑色手机,很显然,是它发出的声音。

    齐秋红敲敲桌子,提醒埋头吃面的赵晓峰:“你的!”

    赵晓峰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齐秋红,“啥?”

    “你的手机响了,有人找你呢!”齐秋红指着赵晓峰的黑色手机。

    找他?

    赵晓峰基本不用微信之类的社交软件。他觉得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不如听到对方真实的声音来得心安。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眯着眼睛盯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

    “儿……子……”他缓缓念出声来。

    钰钰?

    儿子竟主动联系他了!

    如果记忆没出偏差的话,这应该是儿子成年后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

    “快接呀!是钰钰。”齐秋红拍拍他的胳膊,催促说。

    赵晓峰挠挠头,把手机递给齐秋红,“咋接哩?我……不会……”

第四十二章 故人

    视频接通后,等了几秒钟,屏幕一闪,出现赵钰略显夸张的笑脸。他那边光线不甚明亮,背景模模糊糊的,像是在室外。

    “爸,你干嘛呢?在家吗?”赵钰的手机呈现出一大片雪白的墙面,半天没人露头,但手机里有人说话。

    是母上大人的声音。

    “你把手机放到正面才能照到你。哎呀,你咋那么笨呢,手机要这样拿,把屏幕对着你的脸,不是冲着天花板!”

    随后,手机画面剧烈地抖了抖,弹出爸妈各一半的脸。

    赵钰扑哧一下笑了。

    他挥挥手,“看到了。爸!”

    赵晓峰好像是在挥手,但是被挡住了,看不到,齐秋红经常玩微信,比赵晓峰老练,她冲着儿子比了个耶,“钰钰,妈妈在这儿!”

    “妈,你把手机给我爸吧,我找他有事。”赵钰说。

    齐秋红不情不愿的把手机让给赵晓峰,“好好跟儿子说话啊,不许吵架!”

    “啰嗦!”

    齐秋红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爸,你转下手机,别让我跟你的半拉脸聊天啊。”

    赵晓峰转动手机,调整角度,听到赵钰喊OK,他挺起腰板,坐得笔直。

    “爸,给你介绍个人,你看你认识吗?”赵钰把手机抓了转,对准一旁的徐三叔。

    “爸,这是我们村的徐三叔,三叔,您大名叫?”

    徐三叔冲着手机挥挥手,“你好呀,赵钰爸爸,我叫徐家印。”

    徐家印?

    这个名字感觉有些熟悉,赵晓峰在记忆库里搜寻着徐家印这三个字。

    “爸,提醒你一下,他是凤凰村第一个考到县中去的学生,后来留在省城机关工作了。”赵钰说。

    第一个考到县中的?

    那,那不就是徐老伯家的小儿子吗?

    “你……你和徐老伯……哦……徐朝良是……”

    “那是我伯。”

    “哎呀!家印,你就是家印哥啊!”赵晓峰激动地抚摸着脑门,“我是赵晓峰啊,当年的知青,你还记得我不?”

    徐三叔仔细打量着赵晓峰。

    “你,是不是修过咱村的水渠?”当年村里来了不少知识青年,他们和村里的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徐三叔当时年少,只认得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知青,其他的人,他只是脸熟,大多叫不出名字。

    “修过!修过!”赵晓峰猛点头,“那时我每天在渠上干活,体力消耗大,饭量猛增,生产队送的饭不够吃,我饿得走不动路,你伯知道了,就悄悄把他的口粮分给我,还骗我说是生产队送的。”赵晓峰回忆说。

    “俺伯……他是个好人……”

    “凤凰村的乡亲对我有恩啊。这些年,我虽然住在城里,可下乡那些事情总在我脑子里晃,有时候就觉得我还在凤凰村,还在洛河边上生活哩。可时间不饶人呐,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咱们都老了。”赵晓峰感慨说。

    “是啊。都老喽!”

    “老哥,你咋在村里呢?回去探亲了?”

    “不是探亲,我回乡养老了,不走了。”

    “你退休了?”赵晓峰惊讶地问。

    “我比你大一岁,年初退的。”

    “不准备回城里了?”

    “不回了,在这里住着,心里踏实。”徐三叔转过头指着自己家院子,“这就是我的家。”

    “你家我去过一次!钰钰,你用手机照照,让我看看。”赵晓峰说。

    赵钰举着手机转了一圈。

    “是哩,是哩!那老水缸,还放在以前那脱(那里),我一看见它,就想起从前拿葫芦瓢从那里面舀水喝的情景。亲切得很。”赵晓峰指挥赵钰,“再照照,照照。”

    赵钰又转了一圈。

    “你院的老物件可真不少。”赵晓峰评价说。

    “这些老物件啊,都是我走东家串西家收来的。乡亲们觉得是破烂,可在我眼里它们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因为它们不仅承载着我童年的记忆,同时也在诉说着村庄的演变,见证着社会的变迁。它们不是破烂,不是没用的东西,它们是凤凰村的历史。”提起自己退休后的爱好,徐三叔的眼睛亮了许多。

    “老哥你真行!”赵晓峰竖起大拇指。

    徐三叔拉过赵钰,夸赞说:“老赵啊,你这娃子是个好娃子哩,你有福喽!”

    “有啥福!他就是个不懂事的娃,以后他哪儿做得不对,你自管收拾他,有我给你做后盾!”

    “哈哈,那可不敢哩。”徐三叔连连摆手。

    赵钰不满地插言道:“爸,我现在可不是原来的我了,你想打也找不到借口哩!”

    赵晓峰刚想说话,就看到视频画面里多出来一个年轻的姑娘。那姑娘正对着镜头,清秀的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抹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看着让人舒服得紧。

    “三叔,你这里还有我伯的照片哩!你看!”那姑娘可能之前不在院子里,没注意到赵钰举着手机对准她。

    徐三叔一看照片里的人,点头说:“是你伯。”

    “那他旁边的人是谁?我看着眼生,不是咱村的人麽?”姑娘指着照片里与他伯勾肩搭背的年轻小伙儿问道。

    徐三叔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有点眼熟哩。是谁……”

    赵钰好奇,凑过去看照片。

    没过几秒,他突然大叫起来,“爸!这不是你吗?”

    姑娘被赵钰的狮子吼吓得一哆嗦,她竖起眉头,转头看着赵钰和他手里正在视频连线的手机,“你……说啥呢?”

    赵钰夺过她的手里的照片,对准镜头,让赵晓峰看照片,“爸!这个笑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是不是你!”

    赵晓峰看到照片的一瞬间,正准备训斥儿子没大没小的话一下子都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直瞪瞪地盯着照片里的两个人,语声颤抖地问:“照片……照片里的这个……这个人呢?”

    赵钰看着突然变得严肃的赵晓峰,心里一咯噔,迟疑着问:“爸,你咋啦?”

    “我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你快回答我呀!”赵晓峰急了。

    在客厅看电视的齐秋红听到声音不对,走过来询问丈夫,“你咋又吼上了!不是跟你说了,要好好跟儿子说话吗……”

    “别吵!钰钰,快说呀!”赵晓峰恨不能钻到手机里面,当面问个清楚。

    赵钰有点懵,他反应了几秒钟,把镜头对准那年轻姑娘,“和你站一起照相的那个人就是她伯,哦,就是她爸,之前凤凰村的老支书,已经去世了。”

    去世这两个字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砸在赵晓峰的头上,他微张着嘴,整个人呆住了。

第四十三章 月上梢头

    月亮跳出树叶的遮挡,探出头来,照亮了回家的村路,山风送爽,拂过树梢,发出阵阵哗哗哗哗的响声。

    赵钰心下微动,这不正是宋朝诗人杨万里的诗句“月到梢头十倍明,风来叶底百分清。”中描绘的景象吗?

    诗的后两句他记不清了。但另一首描绘月上树梢的诗他记得。

    梢如鹿角月如眉,月到梢头分外宜。梅得月来无限好,月和梅看越清奇。

    这首诗的名字叫《月梅》,也是宋朝诗人所作。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不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诗人对月亮和花卉,月亮和树梢都有一种难解的情结。有人说,诗是与易感的灵魂打交道。诗人比常人更容易触景生情,在他看来,一个伟大的诗人,必定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如果他不具备这个性格指征,那他就成为不了一个伟大的诗人。

    以他的性格,这辈子成为诗人怕是没什么指望了,因为他离多愁善感至少还差南北极那么远的距离吧。

    多愁善感。

    他们家唯一多愁善感的人应该就是他的父亲大人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在外人面前失态,隔着屏幕,他都能感受到父亲眼底的悲伤和遗憾。

    他没想到,一张老照片会引来一段陈年旧事。

    从父亲接下来的讲述中他得知老支书竟是父亲的救命恩人。

    原来,上世纪七十年代,赵晓峰下乡时与镇民兵突击队长徐振江曾一起并肩劳动过,是一对志趣相投的忘年交。说起他们初次相遇的情景,还颇为凶险。赵晓峰刚下乡的时候,赶上伏里天,天太热,赵晓峰就约了几个人去洛河游泳,他下水后没多久就发生意外,性命危在旦夕,关键时刻,在附近劳动的徐振江闻声赶了过来,他跳下水把已经沉到水底的赵晓峰拉到岸边,救了他的性命。

    赵晓峰因呛水导致肺部感染发起高烧,知青们都在劳动没人照顾他,又是徐振江把他接到家里,没日没夜地照顾他,为了给他增加营养,徐振江把家里养了好久的母鸡杀了给他炖汤滋补身体,后来他才知道,他吃的那只鸡,是徐振江特意为即将临盆的妻子养的。他把鸡吃了,把粮食吃了,他们夫妻俩只能吃红薯饭度日。后来,徐振江的妻子生了个儿子,那些日子,不论黑天还是白日,他总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声,那哭声一阵紧似一阵,没个停歇的时候,他心下愧疚,总觉得他的存在扰乱了徐家的正常生活。他不想拖累徐振江,连夜收拾包袱要回知青点,徐振江拦住他,解释说娃小,哭闹是正常现象,让他安心养病,不要想着走的事情。他信以为真,在徐家一直待到身体复原。许多年后,他自己当了父亲,才知道徐振江当初骗了他,他的儿子哭闹不休,根本不是什么娃小,而是徐振江的妻子营养跟不上,没有奶水,娃娃饿得狠了才哭闹不止。村里的乡亲得知他病了,经常来探望他,他记得有个老大娘,每次来看他都偷偷给他被窝里塞个煮鸡蛋。可以说,他这条命,是凤凰村的父老乡亲们给的。

    人活着不能忘恩。

    老支书的离世,对父亲来说,既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又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父亲情绪低沉,他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匆匆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他有点担心,正想着要不要给母上大人打个电话提醒她多看顾一下父亲,突然,耳边传来徐连翘的惊叫声,“小心!”

    赵钰右脚一歪,身体重心向右边倾斜过去。

    徐连翘赶忙用手撑住他,可他人高马大的,她不但没让他立住,反而被他带到路边的草地去了。

    两人撞在一起。

    赵钰怕她受伤,一手托着她的后背,一手扶着她的腰,把她身体稳住。

    两人离得极近,近得能够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听到彼此的呼吸。

    徐连翘嗓子发干,心跳如擂。

    她的手搭在赵钰手臂上面,透过指尖,隐隐能感受到他肌肉的力量。

    他也紧绷着。

    不敢抬头看赵钰。

    赵钰此刻的心情也不平静。

    她喷香水了吗?

    平常不觉得怎么样,这会儿挨在一起,他闻到一股来自于她身体的清香。这香气淡淡的,很是清雅,就像他运动时,血液里面不断增加的钙会刺激大脑产生更多的多巴胺一样,此刻的香味,也让他感到久违的快乐。

    她的后背绷得笔直,可腰部偏偏却很软,她的腰真细,感觉不会超过一尺九。

    他的手出汗了,粘粘的。

    “铃铃铃……”赵钰的手机响了。

    “你接电话吧。”徐连翘猛地推开赵钰,快步走到大路上去。

    赵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里面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

    他掏出手机,一看来显,不由得轻轻拧住眉头。

    电话那端传来女性娇柔的声音,四周太安静了,女人的声音飘得很远。

    赵钰忍不住朝路上的人影瞟了几眼。

    好不容易说完挂了电话,赵钰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到徐连翘身边,“我……朋友……她没啥事……就找我聊……聊聊……”

    从来说话不结巴的赵钰讲话也不利索了。

    “是你对象吧?”徐连翘语气正常地戳穿他。

    赵钰唰一下抬起头,看着徐连翘,“你……听出来了?”

    徐连翘噗嗤一笑,“我咋那么能哩?我是听胡书记说的,徐平原本想把他家女子介绍给你,可胡书记说你有对象了。”

    赵钰看到徐连翘的笑容,心下稍安,他用手挠了挠嘴边,“老胡这个叛徒,净透我的底。”

    徐连翘笑了笑,指着前面,率先迈开步,“赶紧回吧,不早了。”

    赵钰点点头,跟上去。

    两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摞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恋人。

    赵钰抿了下嘴唇,开口说:“其实吧,我和她也不能算是真正的恋人。就我妈,我妈催着我去相亲,我去见了,她对我挺满意,还说要等我,于是,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开始了。可你知道,我在村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月,根本见不到她的人,更别提什么约会了。这男女之间不见面,感情自然而然也就淡了,哎,不对,我和她真实的情况是从来没有浓烈过,我对她从一开始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没感觉你跟人家姑娘谈啥谈,你这行为,说白了就是渣男!”徐连翘打断赵钰说话。

    “我……”赵钰想辩解,可他知道徐连翘说的没错,他在段英娜的事情上做得的确欠考虑。

    “我会处理好的。”趁着现在还没酿成大错,他必须要尽快做出决断。

    “你跟我说这些干啥!”徐连翘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

    “我……我也不知道为啥跟你说这些话。但今天要是不说出来,我心里不舒服,回去也睡不着觉。”赵钰巴巴地瞅着她。

    徐连翘翻了个白眼,“关我何事!”

    赵钰刚想说话,徐连翘冲他摆手,“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哎!”赵钰追了几步,可徐连翘脚底下跟踩了个风火轮似的,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出去老远了。

    “徐连翘!明早我去你家接你!”他们约好第二天要去镇上买羊。

    徐连翘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表示她知道了。

    赵钰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徐连翘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起身离开。

    回到村委会,赵钰整理了一下洗漱用品,去洗澡间冲凉。这个洗澡间设施简陋,洗澡的热水全部来自楼顶的一个大黑水桶。原理等同于太阳能热水器,都是借助太阳暴晒将水加热。因其成本低廉,省钱,又充分利用了太阳能,村里有条件的农户基本上都装了这种“热水神器”,但它和太阳能热水器一样也有缺点,就是怕赶上阴雨天,一旦见不到太阳,这神器也就没法用了。

    “赵!洗好了吗?”门外传来胡冠军的叫声。

    “好了!”赵钰光着上身,下身穿着一条运动短裤走出浴室。

    胡冠军看到赵钰那一身阳刚健壮的腱子肉,不禁赞叹道:“练得不错啊!”

    赵钰自豪地拍拍手臂上的肌肉,“那是相当的不错。”

    胡冠军笑了。

    赵钰侧着脑袋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找我有事吗?”

    “到你屋说吧。”胡冠军带头走了过去。

    赵钰随后跟上。

    进了屋子,胡冠军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赵钰的书桌上。

    “你干啥哩?给我钱干啥?”赵钰走过去,想把钱还给胡冠军。

    胡冠军挡住他的胳膊,解释说:“这是明天买羊的钱,还有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燃油补贴。”

    赵钰眼里光芒一闪,挑起嘴角,问道:“咱们工作队的经费拨下来了?”

    胡冠军避开赵钰咄咄逼人的目光,不自然地打着哈哈说:“哦……下来了……”

    扶贫工作队的经费由镇里统一发放,赵钰听说每个村的工作队是1万元标准,这1万元经费使用时有严格的标准。不仅要专款专用,单独核算,而且不能用于与扶贫工作无关的项目。像买羊、燃油补贴等等这些花里胡哨的名目,肯定是不符合规定的。

    赵钰抬起双臂,环在胸前,笑嘻嘻地看着胡冠军说:“书记,你就别在这儿装了,你那点小心思,在我这儿,就跟明镜儿似的,早就把你看透了。说!你又瞒着嫂子偷偷取了多少工资?”

    胡冠军张开嘴,想要争辩什么,可一看到赵钰的眼神,他一下子蔫了,“你这小子,咋啥也瞒不过你哩!”

    “我聪明呗!”赵钰笑着抓起桌上的钱,还给胡冠军,“这样吧,买羊的钱咱俩一人出一半,省得你心里不舒服,至于燃油补贴嘛……就算了,是我非要开车图方便,这油费也该我自己出。”

    “那咋行呢,你总是为村里的事跑前跑后,现在油价那么贵,你赚得也不多呀。”

    “我一个未婚大龄青年,天天待村里没处花钱。你就别管我了,赶紧把钱收起来,还给嫂子吧。”赵钰把胡冠军往门外边推,“不早了,快去睡吧!”

    “哎!”胡冠军还想劝赵钰,可赵钰已经把门关上了,“晚安!书记!”

    赵钰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胡冠军似是在说他不听话,听语气颇为无奈,又过了一会儿,胡冠军就走了。听到隔壁的关门声,赵钰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个老胡。

    可别再给他添头疼了。

    他用手拨了拨头发,走到简易衣柜前,拉开拉锁,从里面取了一件棉质T恤套在身上。

    他做了几个肩部拉伸,但随即意兴阑珊地放弃下一组动作,他趿拉着拖鞋走到床前,仰面栽了下去。

    身体很累,心也跟着乱乱的。他盯着天花板愣了会儿神儿,突然想起枕头下面还压着一本小说,于是他把手探进枕头下面,摸了几下,最后抽出一本书来。

    书是老书,张爱玲的《半生缘》。是他很早就买了却一直没看的书籍之一。这次他回家收拾东西,看到这些书,索性一起打包带了过来。

    书的封面是草绿色的图案,清新风格,硬皮。翻开封面后他没有见到小说的前序,直接就跳到了正文。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小说以倒叙开篇。

    他耐着性子看下去,渐渐的,竟品咂出一些味道,看得入迷了。

    似乎也只有书,能让他的心情变得宁静下来……

第四十四章 失约

    夜阑更深,躺在床上的赵晓峰翻了个身,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他睡不着。

    无论怎么努力,他一闭上眼睛脑子就会变得格外清醒。曾经的过往,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仿佛回到了那些快乐与痛苦交织的旧日时光。徐大哥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

    赵晓峰的心口顿时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击中。他按着胸口,咬紧牙关,憋着气,但还是无法克制住从心底传到喉咙口的痛苦哽咽。

    他的眼前漫上一层浓重的水雾。

    他的徐大哥,徐振江,已经不在了。

    可你走了吗?真的走了吗?你合上眼睛撒手人寰的那一刻,难道不曾留下些许遗憾吗?

    当年你舍命相救的赵晓峰,你的小老弟,你难道不想对他说点什么?

    在离开凤凰村的这几十年里,赵晓峰的内心深处一直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他从未与人说起过,包括他的妻子和儿子。他总想着有朝一日能鼓起勇气重返凤凰村亲自向徐振江求证当年的事,可还未等到他去,徐振江就……

    赵晓峰艰难地翻了个身。

    这次把妻子吵醒了。

    黑暗中,齐秋红打开台灯,转过身,担忧地看着赵晓峰,“你是不是难受啊?我去拿血压计……”

    赵晓峰拉住她,“不用,我没事。”

    “真没事吗?”

    赵晓峰点点头,“没事。睡吧。”

    齐秋红将信将疑地躺下来,她面朝赵晓峰侧卧着,轻声问他:“老赵,你还在为晚上视频的事揪心呢?那个老支书,是不是你提起过的救命恩人?”

    “嗯。”

    “唉。是个好人呐。”齐秋红叹了口气,又问道:“可你当年返城后没和他保持联系吗?连他去世都不知道。”

    赵晓峰神色一变,合上眼睛,回避这个问题,“别说了。睡吧。”

    齐秋红诧异地看看赵晓峰,她低声嘟哝了一句,转身,关掉台灯……

    第二天,赵钰起了个大早开车去徐家接人。他把车停在徐连翘家的路口,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他就下车边锻炼边等人。

    徐家院子和他初见时一样,青瓦白墙,花木繁盛,幽静而独立。不同的是花比过去变多了,各种颜色的花朵挂在篱笆上面,五彩斑斓,美轮美奂!如果不知道的人来到这里,恐怕会把它误认成一个小花园。

    山风徐徐,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花香。

    香气钻入鼻子里,带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赵钰微微一怔,回想起昨夜抱着徐连翘时闻到的那股子香气,似乎和这味道颇为相似。

    她在床边铺满鲜花?还是像电视剧里面演的,洗什么花瓣澡?

    他恍了个神,“小赵!站这儿有事麽?”起早下地的村民路过这里,冲他打招呼。

    赵钰赶紧回说:“麽事!我等个人。”

    “好哩!俺走哩!”

    “辛苦!”赵钰挥手。

    村民笑着冲他摆摆手,背着锄头走了。

    赵钰专心做完几组拉伸,看了看腕表,又朝徐家望过去。

    不早了,她怎么还不出来?

    印象里徐连翘是个特别守时的人,只要是说定的事,她从来不会迟到。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徐连翘出来,赵钰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掏出手机,正要给徐连翘发消息,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赵!不好……不好意思……俺……俺来晚了……都怪……都怪俺家那……那媳子,非要俺……要俺吃了饭才……才放俺走!”村会计徐山宝气喘吁吁地跑到赵钰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赵钰惊讶地看着徐山宝,“叔,你咋来了?”

    徐山宝擦掉头上的汗,解释说:“也黑里(昨天晚上)翘翘给俺打电话,让俺今天一早跟你去镇上买羊。俺起哩不晚,可俺媳子拖后腿耽搁不少时间。”

    徐连翘?

    赵钰回头看了看徐家静悄悄的院子,“支书是有要紧事麽?”

    “翘翘麽说撒事,只说让俺陪你一起去。”徐山宝说。

    赵钰哦了一声,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她有事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打电话,让他空跑一趟。

    徐山宝指着赵钰的汽车,“小赵,咱走吧,俺认识镇上的屠户,早点去,能挑只肥滴!”

    赵钰点头,“走吧。早去早回。”

    到了镇上,赵钰和徐山宝找姓张的屠户定了一只肥羊,赵钰付了定金,要求张屠户在端午节当天早上把切割好的羊送到凤凰村村委会。

    两人从肉店出来,途径一家老字号的羊肉汤馆。徐山宝放慢步子,一直朝那家店里面瞅,就这样反复几次,被赵钰发现了。赵钰抬头一看店名,不由得愣了愣。

    这家店不是别的,正是他之前拍照发朋友圈的那个犇羴鱻羊肉汤馆。

    赵钰看到徐山宝渴盼的眼神,故意咳了两声,说:“叔,咱喝完汤再回去吧。”

    徐山宝捏着裤兜里少得可怜的钞票,为难地说:“不……喝了吧,怪贵哩!”

    “走吧,来都来了!”赵钰把徐山宝扯进店里。

    “老板,来两碗汤!”赵钰举手说。

    老板热情地迎上来,“好哩,要撒子标准的?”

    赵钰看着徐山宝。

    徐山宝垂下眼帘,用极低的声音说:“来碗清汤。”

    老板认识徐山宝,见他又点清汤,忍不住埋怨说:“你个怂人,还是这么抠。”

    徐山宝被当众揭短,脸涨得通红,他急急地辩解说:“俺不爱吃肉。”

    “你可拉倒吧,是人就没有不爱吃肉滴。反正俺是看透了,这四里八乡来俺馆子喝汤滴,就属你凤凰村的人抠门!”

    徐山宝扁扁嘴,不服气地嘟哝说:“奏似穷麽,要是有钱,俺村的人能把你这馆子吞了!”

    老板看到赵钰冲他挥手,以为这年轻小伙儿和徐山宝是一路人,于是他慢吞吞地走过来,拉着脸问:“你也是清汤?”

    赵钰指着墙上贴的价目表,“我要一碗15块钱的羊杂汤,另外再加20块钱羊肉。”

    老板的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俊小伙儿。

    他是,徐山宝的亲戚?看样子倒像是个有钱人。

    赵钰指了指徐山宝,“连我叔的一起付,一共多少钱?”

    徐山宝赶紧起身阻拦赵钰,“咋能让你破费呢!小赵,这不合规矩!”

    “在我这儿没啥规矩。叔,我请你喝碗汤不是应该的麽!”

    两人争抢一番,老板还是收下赵钰的钱。老板一边找零,一边凑到徐山宝耳边,悄声说:“你这侄子比你还抠哩,自己吃肉,却让你喝汤。”

    徐山宝摆摆手,解释说:“别瞎说,他可不是俺侄儿,他是俺村驻村工作队的干部。你弄错了!”

    驻村干部?

    那个,那个姓胡的书记手底下的人?

    哦,那没啥事了。人家和徐山宝顶多算是同事关系,没立场请徐山宝吃肉啊。

    两大碗羊汤端上来,一肉一素,对比明显。

    老板讪笑退下。

    徐山宝挖了勺辣椒丢进碗里,拿起一块店家送的烙馍,一块块掰着。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和赵钰对视。

    “叔,这才是你的汤。”赵钰端起面前飘着肉片的汤碗,送到徐山宝面前,换走那碗飘着红油的清汤。

    “哎!你……”徐山宝急了。

    “叔,你别再跟我客气了。我这个人虽然不怎么通人情世故,可最起码的礼节还是知道的。您是长辈,我是小辈,哪有我请你吃饭,你喝汤,我吃肉的道理。您啊,安心吃。别再让来让去了。”赵钰说。

    徐山宝指着赵钰的汤,“那叔再给你加点肉吧……”

    “不用,我今天胃口不开,不想吃荤腥。”赵钰指了指他的胃,解释说。

第四十五章 端午节(一)

    那天,赵钰没能见到徐连翘。

    听胡冠军说,徐连翘去镇里开会了,可他明明就在镇上,徐连翘偏偏就不联系他。

    此后几天,他也没见到徐连翘,据说她这几天正逐门逐户开展汛期安全检查及防汛宣传工作。按理说,这些基层工作怎能少得了他,可徐连翘却像是把他忘了,不但人不露面,连电话也不给他打了。

    要知道以前,他们可一直保持着一天至少三个电话的交流频率。

    徐连翘讨厌他了。

    那晚,她语气刻薄地指责他是渣男,然后就不屑一顾地走了。

    赵钰觉得委屈,可他没时间去找徐连翘为自己辩解,这几天他很忙,端午节的活动有很多准备工作需要他去做。他第一次负责几百人的大型活动,对于没有组织经验的他是个极大的挑战。准备初期,各种杂事纷至沓来,千头万绪,纷乱复杂,他做事情常常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后来,他熬了一个大夜,在电脑里做了一份活动工作进程表。这个表格严格制定了每一项工作的时间进度和完成度,内容涵盖活动的方方面面。大到活动的环节衔接,现场布置,人员分工,小到厨具炊具、柴火,奖品,甚至是主持人的开场发言都一一列举到了。这个对工作进行主、次分类排序的表格让他做起事情来极具条理性,哪些工作是急事特办,哪些工作是小事缓办,哪些工作是错事不办,从表格中一目了然。工作量巨大,他常常从早晨睁开眼睛一直忙到月上中天还不能休息。

    找徐连翘的事暂且放到一边。

    付出总有收获。

    周六,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如约而至。

    “麦儿熟,杏儿黄,五月初五是端阳;雄黄酒烈艾叶香,香草袋子挂脖上;花花禡兜盖肚皮,家家槲包香又香。”这首在卢氏当地口口相传的民谣唱的正是卢氏人过端午的盛况。

    一大清早,村里的娃娃们就跑到村委大院看热闹了。

    村委会布置一新,五彩纸折的小粽子挂满了四周的院墙,院内拉着一排排红色的彩旗,风一吹,整个院子的彩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唱歌一样,喜庆极了。

    有任务的村民早早就到了,他们各司其职,有生火的,有端锅的,有准备食材的,有挂横幅的,娃娃们在院里追逐玩闹,村民们一边互相打趣,一边卖力干活,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咧嘴微笑。

    徐连翘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欢欣喜悦的场景。

    “羊来了!搬羊!”随着赵钰一声招呼,早就等在一边的村民们飞奔着冲向吊桥那头。

    不大一会儿,村民们就抬着一个剔好骨头的羊架走了回来。其实那个羊架一个人就可以背回来,但此时却有四个人抬它。这羊估计也没想到,它死了反而得到如此高的礼遇。有人手里还拿着几个大黑袋子,应该就是从羊身上剔下来的肉和羊杂碎。

    娃娃们欢呼着跟在一边,不时有娃娃伸手去摸那羊骨架,大人们便会拍掉他们的手,大声喝斥娃娃们莫要去摸。他们护着羊架的模样,像极了护雏的老母鸡。

    赵钰一眼就看到院子中央的徐连翘。

    她身上依旧穿着短袖格子衬衫,牛仔裤,运动鞋,山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她那清秀干净的脸庞。

    两人对视。

    赵钰心中一颤,刚想走过去,却被村民拉住,“小赵,张屠户在桥头等你结账哩!”

    结账。

    赵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徐连翘目光轻闪,心想这人咋还是这么小气。

    “翘翘,来看看这槲叶咋样哩?”有村民喊她。

    “哎!”徐连翘打起精神,快步走了过去。

    这些当季的槲叶都是村里的女人们上山采摘来的。徐连翘也不知道这个传统流传了多少年,反正她有记忆开始,就跟着她娘上山采槲叶了。她们拿着箩头(荆条筐)到山坡上挑选上好的槲叶,四五十片叶子凑成一把儿再扎起来丢进萝头,直至萝头满了,她们才收工下山。

    包槲包的头一天晚上要将槲叶放在锅里煮熟,之后拿到河里搓洗干净,这样处理过的槲叶才合格。

    徐连翘拿起一片槲叶,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用手搓了搓,试了试叶子的韧性,她满意地点点头,“挺好的,婶儿。”

    看到一旁还有捆扎槲包用的斛叶筋,她不仅惊喜地说:“你们连这个都准备了。”

    斛叶筋就是槲树的槲薹剥了皮后剩下的部分,煮槲叶时将这些筋一同煮熟,它非常结实,用来扎槲包最合适不过了。

    村民笑着说:“用这个捆扎的槲包不会变味儿。”

    徐连翘竖起大拇指,夸道:“今天的包槲包比赛,您肯定是冠军!”

    村民捂着嘴笑了。

    一旁的大盆里是泡好的米、豆、枣、栗,黍米和谷子都是村民们在自家石磨上一点点人工脱掉外壳后集中到这里泡发的。

    他把繁琐的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连细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到。

    看来她不在村委的这几天,赵钰非但没有乱了阵脚,反而凭借他的聪明才智和不服输的韧劲儿拿下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他付出的心血,从他做的那张Excel表上就可见一斑。她不禁感叹,学长就是学长,他没有变,还是记忆中那个实力强大,优秀得令人嫉妒的学长。他在背后付出了大量的劳动,一定非常辛苦。刚才匆匆一瞥,只觉得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尤其是他的脸,原本就棱角分明,现下看上去愈发犀利迫人。

    想得远了,她不知不觉竟愣了好久。

    直到胡冠军叫她过去商量开场发言的事,她才回过神来。她和胡冠军商量后决定由胡冠军代表村两委和驻村工作队在活动开始时致辞,而她负责为游戏获胜的村民颁奖。

    院子门口,徐老广扒着墙边朝大院里张望。

    “狗怂的,真热闹!”

    村委大院里面彩旗飘飘,人山人海,场面隆重!

    徐老广眼尖,一眼就看到那口熬羊汤的大铁锅,正向外冒着白腾腾的雾气。

    他眼睛发直,猛地吞了口口水。

    狗怂的徐连山,忽悠他说村委那帮熊人根本不会赔钱熬羊汤,还说翘翘告诉他的,说村委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就是想糊弄老百姓来给他们当免费劳力,给村两委和扶贫工作队的人脸上贴金。徐连山劝他不要上当,还让他发动附近的农户也别来参加这个狗屁活动。当时他一听是翘翘说的,就信了徐连山的话,答应下来。可他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事,做梦都梦见吃肉喝汤。好不容易熬到今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在村里面转悠了几个来回,等村民们走得都差不多了,他才溜过来看个究竟。现在看来是徐连山坑他哩,这怂人,心咋这么毒哩。幸亏他机灵,多长了个心眼,要是他今天不来看一看,那不是吃大亏了。

    徐老广拍拍身上的土,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进院,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

    “小楠,你跑撒子,里面人多,过来,妈拉着你。”

    徐老广回头一看,怒气顿生。

    这不是徐连山的媳子麽!

    他的媳子都带着娃来了,那徐连山还能不来?

    好你个徐连山,骗俺骗得好苦哇!

    眼看着徐连山的女儿跑到他眼跟前了,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把右腿朝前一伸。

    “啪——”小楠猛地朝前趴了过去,小小的身体在水泥地上翻了几滚,捂着嘴大哭起来,“疼……疼……”

    郭晴赶紧冲上前,扶起小楠,“楠,小楠,让妈看看!”

    她拽开小楠的手,看到小楠嘴上的血迹,心疼地揪起来。

    徐老广心里暗爽,可面上却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凑上前去,说:“哎呀,小楠啊,你说你咋跑那么快哩!看跌倒了吧,还流血了!弟妹,你赶紧带着小楠走吧。”

    小楠眼神畏惧地看着徐老广。

    郭晴刚才离得远,没看清小楠是怎么摔的,她现在也没心情去看热闹了,急忙抱起小楠,脚步匆匆地走了。

    徐老广冲着郭晴的背影啐了口口水,恨恨骂道:“活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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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梧桐台》,讲述了豫西山区美丽的凤凰山下,驻村扶贫的机关选调生赵钰同凤凰村有史以来第一任女村长徐连翘之间发生的曲折、有趣、浪漫的扶贫故事。谁不说俺家乡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谁不说俺家乡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谁不说俺家乡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