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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说俺家乡美全文阅读

作者:舞清影     谁不说俺家乡美txt下载     谁不说俺家乡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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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爷”的磨难

    赵钰在车上被颠醒,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仍沉浸在梦境里,梦里面的歌声清晰可闻,“谁不说咱家乡好,得儿哟,依儿哟,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歌声未尽,赵钰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向前趴过去,速度太快,他还来不及反应,额头就撞了上前面的车座。

    这下彻底醒了。

    “呀呀嗨!”坐在旁边的老汉一边用手臂死死抵着前排车座,一边扯着嗓子吆喝大巴司机,“你咋开车哩!够坛都被你蹾两瓣哩!”

    “咋开车!你不知道这路就是这个鳖样,一下雨,尽是坑,躲都躲不了!”司机显然很不满意。

    老汉嘟哝了句当地土话,掏出口袋里又在唱歌的老年机,扬起声调,肆无忌惮的和对方聊了起来。

    对于当地土话,赵钰似懂非懂,他无意窥探别人隐私,但隔壁的音浪太大,他躲也没处躲,只好揉着火辣辣的额头,缩在角落里无聊地听声看景。

    正是三月,淅淅沥沥的春雨把车窗外的田野浸润得如同水墨画似的,公路右侧的洛河水位下降,河床裸露,但仍有涓涓细流蜿蜒而下。看惯了黄土高坡的黄沙漫天,他乍一见到云雾缭绕,山水秀丽的深山地貌,不禁惊叹大自然造物的神奇。从百度地图上看,这里位于卢氏县城西北方向,而他此行目的地,就在远处连绵不绝的大山深处。未来几年,他都要在这条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循环往复,驻村……

    从踏上卢氏县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一名光荣的驻村工作队员了。而他工作的村子,名叫凤凰村。

    凤凰。

    也不知这个村子有多大的底气居然敢起这么霸气特别的名字。

    赵钰不知何时又睡着了,等他再次醒来,眼里映入的是老汉又黑又红的大脸,他提醒赵钰:“到了,小伙子,徐家镇到了!”

    到了。

    赵钰一边道谢,一边揉了把脸坐直身体。

    大巴车停在路边,赵钰跟着所剩不多的乘客下车。这里的气温比市区骤然降了几度,风很凉,夹着瘆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赵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竖起衣领,挎上背包快步走到路边楼房的房檐下,他看看四周,掏出兜里的手机。

    从徐家镇到他工作的凤凰村还有十公里的路程,虽然直线距离不远,但听凤凰村驻村第一书记胡冠军电话里说,这段路全是盘山路,路况不好,也没通大巴车。

    胡冠军,一个挂在机关荣誉墙上的先进人物,他到局机关工作数月,只见过照片里的胡冠军没见过真人。哦,不,也算是听过声了,昨晚电话里聊了几分钟,赵钰发现胡冠军的口音俨然已被这里的人同化了。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有人说话。

    “胡书记,我到镇里了,啥?你说啥?你那边太吵了,怎么还有人哭啊……啥,你说有人来接我,他叫什么?什么时候到……喂!喂?胡书记……胡……”赵钰又把电话打过去,这次却提示已关机。

    赵钰沮丧地垂下手臂,他环顾四周,想从这条横贯东西的路上找到来接他的那个人。可路上因为下雨的缘故鲜少看到车辆,人就更少了。

    赵钰约莫等了半个多小时,决定自力更生,去附近花钱雇辆车送他。刚走下台阶,路上就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声,那声音大的,令赵钰一下子联想到市区黑夜里“炸街”炫技的鬼火少年。

    一道黑烟裹挟着泥水驶过前方的道路,突然,黑烟朝后倒过来,“嗤——”地一下停在赵钰面前。

    “喂!你是不是从城里来的,要去凤凰村?”一个穿着土褐色夹克,黑色牛仔裤的男青年骑在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上,大声询问赵钰。

    赵钰打量他。

    这个青年瘦得像电线竿子一样,眼底乌青,嘴唇青紫,过长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盖住眉毛,遮住半边眼皮,他一只脚撑在地上,一只脚搭在车上,不时有黄褐色的泥水从他白板鞋的鞋底滴落下来。

    那青年也在打量他,歪着脑袋,眼睛像射线一样在他身上的皮衣和天蓝色牛仔裤上来回扫了几趟。

    “胡书记叫你来的吧?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赵钰话没说完,那青年就指着身后的空位,语气极不耐烦地打断他:“赶快走,下着雨呢。”

    赵钰点点头,扒着青年的肩膀正要上去,动作却突然一停顿,他指着后座上的泥水,“脏了……”

    青年朝身后扫了一眼,手在车仪表盘和邮箱的夹缝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扔给赵钰。赵钰接住,手里的触感令他皱了皱眉头,“算了,我用纸擦吧。”他把破布放在仪表盘上,卸下双肩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纸巾。他用纸把车座上的水擦干净,重新上车。

    他擦车时没看那青年,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脊背后面透着一股寒意。

    摩托车总算驶离徐家镇。

    凤凰村。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村东南一处老旧的民房里传来男男女女的痛哭之声。

    “伯(bai三声),伯,你不能丢下我们啊……伯——”一个中年男人哭倒在床前,有年长者过来劝,“连山,别把泪流到你大身上,不然他下辈子要受委屈。”

    “伯——伯——”男人哭得愈发悲痛。

    一个面貌清秀的年轻女子跪在男人身边,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抓着逝者的手,眼神空洞地盯着逝者干瘦却又安详的脸,男人的哭嚎声惊动了她,她的嘴唇哆嗦了几下,轻轻地喊了声:“伯伯……”

    胡冠军听到炮声便脚不沾地赶到老支书徐振江的家里,徐振江得的是肝癌,从发现到病危不过半年时间。昨天下午他还来徐家看望徐振江,徐振江见到他时还能点头说话,他以为老支书还能再撑几日,没想到说走就走了。

    徐家堂屋,徐家的亲友已经开始布置灵堂。从里屋传出阵阵哭声,有人端着水盆进去,想必正在给逝者净身,穿衣。当地人给这道程序叫做“装裹”,按照风俗,穿衣完毕后,亲人会用被子裹着逝者入棺,也就是“小殓”“大殓”合并完成。

    徐振江不让搞这一套,他去世前留下遗言,遗体火化,不许开追悼会,不用棺材,不摆丧宴,不许收礼,骨灰撒入妻子坟茔。

    老人倔得很,儿女劝,家族长辈来劝他统统不听,还非拉着他作见证。

    里屋传出亲人的哭声,徐连山声音大了起来,他似乎很生气,语气急迫又愤怒地说着什么,胡冠军听到一句大糊涂,咱做儿女的也跟着糊涂吗,他垂下眼帘,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堂屋。

    徐连山一直抗拒父亲的决定,他曾私下里找到胡冠军,请他出面劝劝父亲。老祖宗延续了几千年的规矩,不能到他这儿就改了。他若真一把火把老支书烧了,村人非但不理解,还会在背后骂他是不孝子。

    他劝不了徐振江,这村里也没人能劝得动徐振江。

    徐家的房子有些年头了,和村里其他住户一样,都是土屋瓦房,尖顶,四合院式的乡村民居,住了几辈人。院里的上房也就是堂屋,居中,坐北朝南,一般由家中长辈居住,左右两侧是东西厢房,由主人的儿女们居住。徐家人口少,所以把右厢房改造成柴房和厨房了。徐家院子里种着一棵梨树,梨树正值花期,白色的花朵沉甸甸地压在枝头,有风拂过树梢,白色的梨花就像冬日里晶莹剔透的雪花一样,轻轻地打着旋飞舞下来。与梨花争宠的,是门口那一排盛放的连翘。它们像栅栏一样守护着主人的家园,金黄色的花朵随风摇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气……

    胡冠军和负责丧仪的徐家长辈见面,安排下一步事宜。

    徐连山和徐连翘兄妹穿着重孝从里屋出来,见到胡冠军,徐连山悲痛欲绝地说,“胡书记……我伯他……”

    “节哀,节哀,连山。”胡冠军紧紧握住徐连山的手,又望向徐振江的女儿徐连翘,安慰说:“连翘,你也要保重啊。”

    “谢谢,谢谢胡书记。”

    胡冠军还想说什么,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达轰鸣声。

第二章 葬礼

    胡冠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赵钰。

    这是……

    咋了。

    “噢,胡书记,人给你送到了啊。”那青年从破摩托车上下来,拍了拍赵钰的肩膀,“对不住了啊,赵干部,下次保证提醒你路上有坑。”

    赵钰抿着嘴,眉头皱得比老树皮还紧。

    “徐小广!这到底咋回事,你咋把赵钰弄成这样了?”胡冠军指着赵钰一身的黄泥汤问道。

    “书记,是他自己没抓稳,一屁股掉坑里的,这可不能赖我啊,要赖就赖……赖这路,你看,这破路,尽是大泥坑。”徐小广指着脚下的水坑辩解说。

    “浑小子!”胡冠军抬手要打,徐小广机灵,拽了赵钰挡在身前,滋溜一下溜走了。赵钰晃了晃,忍不住指着徐小广的背影大声斥道:“喂……”

    “算了算了。”胡冠军按住赵钰的手,“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娃除了打游戏,啥都不上心。”正说着,院里传出徐小广的喊声,“瞧瞧——瞧瞧姐——”

    瞧瞧……姐?

    他不是男人嘛?

    赵钰纳闷地想。

    “浑小子,就跟他翘翘姐亲。”胡冠军声音太小,赵钰没听清,以为胡冠军说他身上脏,就不自然地用手遮了遮,询问水管在哪儿。胡冠军带着赵钰进院子,“我帮你打水。哦,小赵,这是老支书家,他刚刚去世,事多人杂,咱们工作队要在这儿帮忙。”

    赵钰愣了愣。

    得。

    他这个狗屎运啊。

    第一天驻村,被撂倒在泥窝窝里不说,这刚进村,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葬礼。

    老支书家。

    赵钰一边用毛巾擦拭皮衣上的泥水,一边打量着这座院子。郁郁葱葱的树木掩映下,几间土瓦房映入眼帘,院中栽着不少花草,黄色的迎春花金灿灿的,为这个破旧的院子增色不少。几只杂毛土鸡在院子里溜达,右边屋檐下面堆着高高的柴火。

    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味道从他进村后就如影随形地跟着他,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肯定这是什么味儿了。

    柴火味儿。

    看见这里的柴火堆他才猛地醒悟过来,之前那股子烟熏火燎的气味原来是从农户家里飘出来的。这种气味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它就像是从老人们身体里面产生的那种腐朽霉变的特殊体味,学术上叫“加龄臭”,通俗的说,是“老人味儿”。老人味和这陈年的烟熏味儿一样都不容易被清除干净,因为它们在彼此的生存土壤里面扎下了根。这里的农户家家户户都在烧柴火灶,试想一下,这烟熏火烤的味道累积了成百上千年,别说是人,就是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朵花瓣都被刻上了柴火味儿的基因。

    逃不开也躲不掉。

    赵钰抬起胳膊闻了闻。还好,目前他闻到的只是羊皮革的气味。

    院子里人来人往,看穿着应该都是支书家的亲戚,也有村里人,譬如那个叫徐小广的青年,此刻正和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蹲在柴火棚下面聊着主人家的事。他们说的当地土话,赵钰一知半解。但凭感觉,老支书生前在村里威望极高,这些小辈们提起他来,语气恭敬得很。胡冠军站在雨地里指挥村民搭雨棚,不时有人跑来打断他,他听人讲话的时候单手叉腰,歪着脑袋,雨水滑过他略秃的头顶,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斑痕交错的印记,样子颇为好笑。

    院子里的人也都注意到赵钰,这个陌生的男人尽管看上去有点狼狈,但模样和气度却明显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小赵,我带你进去吊唁老支书。”胡冠军总算忙完手头的事,过来叫他。

    赵钰点头,跟着胡冠军走进大门洞开的堂屋。屋里亮着灯,之前的家具都被撤走了,只余堂屋中央的香案,支书的遗像同他老伴的遗照摆在香案中间,前面放着香炉和贡品以及老人咽气时就点着的长明灯。灵前的地上摆着烧纸用的“表盆”,供人跪拜的稻草。香案与灵床之间拉了一道帘子,遮挡逝者遗体。

    看到胡冠军带着一个陌生的男青年走进屋子,坐在一旁地上守灵的徐家兄妹站了起来。

    “胡书记。”

    “连山,连翘,这是咱们扶贫工作队新来的队员,叫赵钰,我们代表扶贫工作队来吊唁老支书。”胡冠军指着身旁的赵钰介绍说。

    赵钰赶紧把手里的背包放下,主动向孝子孝女伸出手,“节哀,请节哀。”

    支书的儿子长脸,大眼,个高,魁梧。

    徐连山握住赵钰的手,双目通红,“谢谢了。谢谢。”

    赵钰又把手伸向旁边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扬起头,和他目光撞上。

    年轻女子穿着重孝,头上裹着白布,还系着一根麻绳。她面目清秀,一双眼睛虽然早已经哭得红肿不堪,可当她用黑黝黝的眼仁儿瞅着他的时候,没来由的,赵钰竟觉得心头一颤,到了嗓子眼儿的话愣是没说出来。她……

    “你……”

    “你……”女子顿了顿,迟疑着问:“你是……学长?明大……国际贸易系?”

    “你……”赵钰的脑子灵光一闪,“是徐……徐……”

    “徐连翘。”女子大大方方地握住赵钰的手,“真巧,在这里也能遇见你。”

    真是她!

    徐连翘比他低三届,他大四时,她大一。记得当时有个国家级的创新大赛,系主任找到已经保研的他辅导参加比赛的大一学生,当时,这个叫徐连翘的女孩喜欢挑他的刺给他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记忆里的徐连翘留着齐耳短发,现在却在脑后束着长长的马尾辫。

    真巧。

    赵钰握了一下徐连翘的手,她的手很冰,他愣了下,松开,拨了下自己并不乱的头发,说:“我第一天来驻村,没想到就遇见……遇见这事,徐连翘,你要节哀啊,保重身体。”

    “谢谢学长。”徐连翘眼睛红了,她冲赵钰点点头,又低声说了句谢谢。

    “没想到你们还是校友,这世界说小也真小。”胡冠军感慨两句,指着徐连翘夸赞说:“连翘可是咱们凤凰村唯一的名牌大学生,老支书活着的时候,每次提起连翘高兴的嘴都合不拢。”

    众人唏嘘一番。

    胡冠军从香案上拿过香,分给赵钰三支,“咱们上柱香吧,送别老支书。”

    赵钰和胡冠军上香鞠躬,亲属答谢。

    赵钰走出堂屋时,回头看了一眼。徐连翘已经坐回稻草席上,她转过头和身旁的人说话,没注意到他的离开。

    徐家办丧事虽然不摆宴席,但停灵这几日来帮忙的人却总要吃饭,当地的胡辣汤,最适合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喝上一碗,不仅能驱走体内的寒气,还可以祛湿健脾胃。煮胡辣汤的大锅支在院墙附近,男人们大多围着火炉抽烟,女人们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择菜,他们一边干活一边聊着老支书的生前事迹,不时有人朝赵钰这边望过来,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却看到一摞摞的碗盘随意堆在泥地里,浑浊的雨水顺着雨棚边缘流下来,在最上层的碗里砸出一个个灰褐色的水坑。

    赵钰咽了口唾沫,觉得刚刚平复下去的胃又开始翻搅起来,他拎着背包快速穿过院子,避开那些咋咋呼呼的男人们绕到上房那边去躲清静。上房屋檐下面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好在附近也种了不少的迎春花,好像还有几株玉兰,山里气温低,只开了几个花苞,这些花像一道天然的篱笆守护主人的房子,看上去倒也养眼。

    只是这周遭的氛围……

    他缩在房檐下面看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刺耳,吓了他一跳。

    掏出手机一看,他那排浓密的睫毛倏地垂下来,遮挡住眼底的一丝委屈。

    “妈。”电话那端的人是母亲齐秋红。

    可能天下做母亲的都一样,诸如路上平不平安,村里条件怎么样,山里冷不冷,吃饭了没有,吃肉了没有等等的关心话问起来便没个完。或许赵家母子的关系更特殊些,因为当年齐秋红不好怀孕,所以打小就把躺足十个月才生下的儿子视作命根子来养,为此,还特意给儿子取名叫钰。钰,珍贵的宝物,对于赵家夫妻来讲,赵钰的降生可不就是一块天赐的珍宝。

    赵钰这一趟驻村之行坎坷多舛,正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无处宣泄呢,母子连心,齐秋红这个电话打来的正是时候。

    “妈,您绝对猜不出我现在在哪儿。我告诉您,我现在在一个葬礼现场。骗您干啥,这村儿里的支书去世了,他前脚咽气,我后脚就到,您说我这运气,用咱们老家的话,该怎么说?还有,这里太穷了,路可能是上个世纪修的,一下雨路上尽是大水坑,村里来接我的人是个混混,故意把我从车上颠下去了,还正好掉泥窝窝里……”赵钰委屈地喘了口气,用手捂着额头,似是不忍回想。

    耳畔飘着齐秋红心疼到颤抖的声音,“钰钰,你可受苦了,妈妈心疼死了。”

    赵钰歇了口气,继续吐槽说:“我跟你说,你都不能信,他们吃饭的碗就撂在泥地里,雨水是黑的,流到碗里……”

    “咣——”突然,赵钰脑后传来一声巨响。

    赵钰打了个哆嗦,回头一看,发现主人家的窗户不知被谁给关上了。他朝屋里面望了望,黑乎乎的,啥也瞧不见。联想到所处的环境,赵钰顿时感觉脊背凉飕飕的,他没心思和齐秋红聊下去了,简单应付几句就挂了电话。

    赵钰刚走,原本无人的窗口便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孔,她哗一下推开窗户,将一碗水泼了出去,“聒噪死了。”

    “翘翘姐,吃饭了……”堂屋有人喊。

    窗口的女子回过头,大声回应,“哎!来了!”

第三章 睡不着

    三月的春夜,雨还在下。后半夜,起了风,呼啦呼啦的,刮得人心里不安生。

    赵钰失眠了。

    失眠的原因不是雨声不是风声,而是来自于“同居者”的鼾声。这位“同居者”打鼾的功夫可不一般,他要是自称天下第二,再无人敢称天下第一。而他本人,就叫冠军。

    赵钰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入睡。最后一次了,他暗下决心。要是这次再不成功,他就直接去把胡冠军摇醒。忍了大半个晚上,他都快被这无休止的鼾声给打哭了。

    几分钟后,他腾地坐起,发狠般拔出耳塞扔在床上,他侧身趴在床边,手臂穿过两床不足半米的过道,用力推了胡冠军一把。

    “胡书记——”

    胡冠军像是没有感觉的打鼾机器,完全不为所动。赵钰急了,手用了点力气,猛地推过去……

    “咚!”只见胡冠军裹着被筒转了个车轱辘,黑暗中不知是头还是哪儿撞到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钰的心怦怦狂跳。

    以为胡冠军这下要跳脚骂人了,谁知等了十几秒钟,那个因为被子卷到床里而露出大红内裤的男人竟又打起鼾来。这次可能是睡姿不对,鼾声竟比刚才又大了几分,用震耳欲聋来形容的话一点都不过分。

    赵钰彻底死心了。

    他翻身躺平,决定挺尸到天亮。睡不着的时候,感官就会异常灵敏,赵钰饿了,非常饿。可又能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是他嫌弃支书家卫生条件差,环境嘈杂,非央求胡冠军带他回来的。本以为村委会安排的宿舍条件能好点,谁知等待他的竟是一座年久失修的铁索桥。

    这座桥靠一块块木板连接村子和村委会。夜半时分走在桥上,桥在响,人在晃,脚下洛水在流淌。

    赵钰的心里也在不住流泪。

    “小赵,你慢点。”胡冠军在前面提醒他。

    “书……书记……这还有别的路吗?”

    “有,要绕很远。”

    “那这桥……结实吗?”

    “还行吧……只要不发大水,这桥就麽撒事。”

    “这里应该不会发大水。”赵钰想起来时路上看到的干涸的河床。

    “那你可说错了。这座桥被大水冲毁过三四次了,你现在踩着的木板,就是最近一次洪灾后重新铺设的。”

    三四次!

    赵钰腿一软,攥紧旁边的铁索。

    过了桥,向左是北面的村子,向右就是村委会。再往里走是村小学,小学门口亮着一盏灯,里面黑乎乎的,不见人影。

    村委会给赵钰安排的宿舍也是胡冠军的宿舍,也就是说,未来两年,赵钰不仅要和胡冠军挤在一间屋里睡觉,而且还要共用一个不冲水,蹲坑的老式茅厕。

    村委会的房子看上去比徐家的还要破,院子更惨,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光秃秃的,就像老胡明晃晃的头顶。

    这和赵钰想象中的驻村生活差远了,他忍不住冲胡冠军发起牢骚来:“书记,人家支书家的房子虽然破吧,可人家至少还有花,虽然那些花不是啥名贵品种,可迎春花也是花,开了也能美化美化环境,对不?再看咱们村委大院,嘿!胡书记,要不是门口这块牌子,我压根不会多看它一眼!你笑啥,你说,咱这儿跟村里那些废弃的院子有啥区别?不就多了块牌子麽?”这是赵钰生平见过的条件最差的村委会了,条件差到电影电视里都不敢这么演。都啥年代了,一村的核心位置,重中之重,就是一处八下透风的危房。

    “纠正你两点,支书家里种的可不是啥迎春花,是连翘花。”还有,咱们来凤凰村干啥的。不正是因为它穷,咱们才来帮扶的吗?我告诉你,你可别瞧不起凤凰村,这里啊……”胡冠军话未说完就被他中途打断,“连翘?不是迎春花吗。”

    胡冠军摇头,解释说:“不是。我去年驻村的时候也把连翘当成迎春花闹过笑话,我记得当时是连翘给我上了一课,哦,就是徐连翘,你认识的,她告诉我,迎春花和连翘有四不同,一是株形一高一矮,二是枝条一棱一圆,三是花瓣一六一四,四是叶片一小一大,只要记住这四不同,就能快速分清楚哪个是迎春花哪个是连翘了。”

    赵钰哪儿能记得住啊,再说了,他记这个干嘛,管它连翘还是迎春呢,反正在他眼里,都是一个样。

    等进了屋,赵钰连牢骚话都说不出来了,很小很破的一个房间,两张并排摆着的单人床就占去屋里一半空间,一个简易布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木质椅,再加上门口的洗漱架就是这里的全部家当了。

    因为支书家还有得忙,胡冠军只简单交待了他一些注意事项便又走了,他一个人在宿舍,饭不会做,零食没有,只好躺床上睡觉。他这人又认床,睡也睡不着,就玩手机,玩够了就下床健身,可胳膊腿才拉伸到一半突然发现屋角漏雨,于是手忙脚乱的又是找盆,又是找桶,之后就干瞪俩眼盯着那一排大大小小的塑料桶,塑料盆,搪瓷缸子,等它们中哪一个满了就随时倒掉。胡冠军后半夜回来,看到的就是他像将军守着自己的千军万马一般认真专注的模样,当时胡冠军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感叹说:“小赵,你可真行。”

    现在想想,自己可真够傻的,又傻又作。面子算个啥,肚子才是大事,连国家不也说,先解决温饱问题吗。碗脏怕啥,洗干净不就行了,又不是啥要命的事,在这春寒料峭的夜里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不比他夜半呻吟的好?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他想起在网络上看到的一副对联,风声雨声鼾声声声入耳,公事私事琐事事事烦心。横批是什么,他忘了,不过,他想自己写个横批,那就是:聋子是福。

    第二天起床,胡冠军见到赵钰眼底下面的乌青印记,不由得惊问原因,赵钰苦笑说:“你一睡觉整个村子都失眠了。”

    胡冠军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说:“对不住了,小赵,我这打鼾的毛病忘了跟你说了。”

    昨夜徐连山兄妹因为支书遗体火化的事又吵起来了,徐连山坚决不赞成火化,徐连翘却要他遵守父亲的遗言,让父亲的魂灵得以安息。他调解了大半宿,嗓子都说哑了,最后总算是当着家族长辈的面定下了按老支书的遗言来。回村委的路上他累得直打盹,就忘了跟赵钰说他睡觉打鼾这茬儿子事了。看来,这小伙子被他折腾得不轻啊。

    “书记,这儿……”赵钰顿住,看了眼隔壁,低下声音问:“还有没有别的空房间……破没关系,漏雨也没事,我……”看到胡冠军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顿时泄气,声音发涩地说:“我知道了,没事,书记,我就是问一下。实在没有就算了。”

    赵钰说完就往屋外走,胡冠军想拉住他却扑了个空,“你去哪儿?”

    赵钰头也没回摆摆手:“跑步!”

    “多穿点!山里冷!”胡冠军追出去提醒赵钰。

    “没事,不冷!”赵钰大声回道。

    看着赵钰的背影,胡冠军弯腰拍了拍自己患有风湿的膝盖,羡慕地说:“还是年轻好啊。”

    他和赵钰相差20岁,今年46岁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人了。

    赵钰有健身跑步的习惯,一年四季,除了恶劣天气以外,不管在哪儿,他都坚持跑步。

    过了桥赵钰就后悔了,刚下过雨,村里的路泥泞不堪,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更别说畅快的跑步了。可就这样回去吧他又不甘心,站在门口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好在只有村里的这段路泥泞,等他七拐八拐地穿过村子,进入一条无人的小路后,因为地上有碎石块垫着,所以倒是可以跑起来了。只是这一路都是慢上坡,赵钰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朝山上跑去。

    十几分钟后,赵钰登上坡顶。

    这里是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站在坡顶边缘,能够看到从农户家袅袅升起的炊烟。天是灰青色,厚重的云彩速度飞快的从头顶掠过,它们像一颗颗随时可能爆炸的水弹,无形中给人施加压力。

    远处峰峦叠嶂,云飞雾罩,峡谷里洛河奔涌,滚滚向前。赵钰直起腰,伸出手,让沁凉的晨雾穿过他的指尖。

    “哎——正月呦——好唱耶——我正噢月哎月哎——呦号号嗨——哎嗨嗨嗨呦——号号号号嗨——”

    从茂密的山林里传来一阵质朴粗犷的歌声,感觉很近,但当他循着歌声飘来的方向去寻找唱山歌的人时,却只看到一片随风摇曳的树林……

    三日后。

    凤凰村老支书徐振江的遗体在县里火化。下葬那天,在村墓地,赵钰又一次见到徐连翘。她似被徐家亲友排斥在外,独自一人跪在墓穴一侧,而她的哥哥徐连山则阴沉着脸,将老父亲的骨灰洒进墓穴深处。

    荒凉的野地里哭声四起,穿白孝服的人在坟前匍匐一片,生于尘世,归于尘土。一个人的爱恨情仇,功过是非终将被黄土掩埋,狂风起,白幡烈烈,那悲凉怆然一幕让远处的赵钰感到一阵心颤……

第四章 结怨

    葬礼过后,胡冠军从镇里带回一张折叠床,当晚就搬到隔壁会议室去住了。让书记住会议室,他一个小队员却独占宿舍,赵钰感到特别不适合,想换回来却被胡冠军拒绝了,胡冠军说,他夜里经常会被村民叫起来处理事情,再加上睡觉打鼾这个毛病,他们分开住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看胡冠军态度坚决,赵钰也不好再说什么。他一个人睡,睡眠质量直线提升,人有精神了,饭量很快恢复到从前水平。

    驻村工作队有制度,要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他们这个工作队只有两个人,胡冠军只会烧简单饭菜,赵钰打小就没进过厨房,长到26岁,只会开水泡方便面。胡冠军会多事多,常常不在村委会,所以赵钰就经常饿肚子,没办法,他就成了村里福宝超市的常客。

    福宝超市的老板是一位独眼寡妇,村里的人都唤她瞎婶。赵钰一开始以为瞎婶的瞎是霞或是夏,后来听瞎婶自己说了,才知道这名字和她的眼有关。瞎婶啥时候瞎的赵钰没问,也不关心,他只对这位六十岁上下,长脸,肤黄,嘴大,行走如风,做事利落的农村老太太算账的本事感兴趣。瞎婶算账的本事是一绝。她喜用算盘,老式,上二下五珠,通体一码黑,再多的货物也是使它,那磨得锃光发亮的黑子被她拨得噼啪作响,须臾不到,就能报上钱数。赵钰起初还悄悄对过账,无一次有误,他不由得对瞎婶生出几分佩服。

    高手在民间,大概指的就是瞎婶这样的人。

    瞎婶平常还好,但只要谁敢欺负或是说她宝贝儿子福宝的坏话,那她立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只独眼血红血红的喷着火,要与人拼了老命去。

    赵钰就吃过亏。

    他第一次来超市买东西,正在付钱的时候皮衣被人拽住了,他回头一看,一个口角流涎,双目呆滞的青年正憨笑着要脱他的皮衣,他下意识甩脱那人,可能力气有点大,那青年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原本站在柜台里面的瞎婶简直像游戏里面开了挂的英雄一样,瞬移到他面前,紧接着施放无敌大招。

    得亏当时胡书记来买肥皂替他挡了一下,不然,瞎婶那化身利器的指甲若是碰到他,他这辈子就别娶媳妇了。后来,胡冠军告诉他,那智障青年就是瞎婶当命一样护着的儿子,福宝。从那以后,赵钰见到福宝有多远躲多远,买东西也是积攒到一起再去超市,因为之前的事,瞎婶对他的态度很冷淡,后来,他索性记了超市电话,有需要的就让瞎婶送到村委会。瞎婶倒是没拒绝,毕竟他也算是福宝超市的大客户了。

    这天,他正按胡冠军给他布置的工作,在村委会办公室的电脑里查看本村资料,“全村258户936人,建档立卡贫困户189户,贫困发生率73.25%,兜底户31户76人,低保贫困户59户,199人……”

    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

    瞎婶打来的,“赵同志,你定的火腿肠和方便面到了,我让福宝给你送去。”

    福宝给他送过几次货,许是瞎婶教训过福宝,他现在挺规矩的,一般放下东西不说话就走了。

    过了一刻钟左右,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这儿——”赵钰以为是福宝。

    房门没关,有个人抱着东西进来,赵钰头也没抬,“放门口就行了。”

    门口传来咚的两声,然后脚步声就停了,屋里很静,静得能够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赵钰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

    她?

    徐连翘看着赵钰。

    这个男人……

    空生了一副好皮相,其实骨子里,却是个还未断奶的妈宝男。

    钰钰。

    宝贝。

    想起守灵那日在窗口听到的,徐连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怎么是你来送货?不是福宝吗……”

    “我正好在超市,就顺道带过来了。”她搓了搓手臂,瞥了眼赵钰手边的资料,问:“胡书记呢?”

    “去镇里开会了。”赵钰放下资料。

    “我晚上再来。”徐连翘转身要走,又停下,“赵……”她皱了下眉头,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你不用这么见外,我们算是校友,你叫我赵钰就行。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徐连翘是个大方的,她点点头,继续说:“赵钰,我能不能给你提个意见。”

    “你说。”

    “从村委会到小超市不到一百米,我不知道你是走不动路还是真的忙,但你使唤年长残疾的瞎婶和智力有缺陷的福宝就不像话。”

    赵钰愣了愣,脸变红了,“我买东西……”

    “你给他们加钱了吗?这儿可不是城里,超市也没有外送服务。”徐连翘扬起眉毛,指着桌上的电脑,“你有空坐在这里看数字,还不如亲自去农户家里走走看看呢。”

    徐连翘说完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赵钰沉默,喘气却急,他因为说不出反驳的话羞恼不已。没想到多年未见,这个黄毛丫头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他做什么了?他并不认为他有什么错。

    晚上,胡冠军从镇里回来特意给赵钰带了两个肉夹馍。赵钰却没什么胃口,情绪也很低落。胡冠军以为他病了,就让他去睡了。待赵钰回房间后,胡冠军一边啃着肉夹馍,一边想着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事。

    老支书走了,要有新支书上任履行职责。他下午向镇里的张书记谈了自己对于凤凰村委换届选举的想法,得到了张镇长的大力支持。

    想必没多久,这秦巴深山里的凤凰村就会因为这次选举大会而变得喧闹起来。

    “胡书记,你在吗?”院子里传来徐连翘的声音。

    胡冠军赶紧咽下烧饼,拉开房门,“在呢,在呢,连翘,进屋吧。”

    徐连翘点点头,举起手里的饭盒,“胡书记,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卤面。”

    胡冠军眼睛一亮,“你做的卤面?嘿呦,那敢情好,我有口福了。”

    徐连翘微笑,跟着进屋,把门虚掩上。

    隔壁屋的赵钰听到动静,扒着窗口朝外看,当他看到徐连翘进了村委办公室后,他嗤了一声,不屑地说:“马屁精!”

    徐连翘下午训斥他的时候振振有词,轮到她自己倒是光明正大了。不知给驻村第一书记送饭,算不算行贿。他打开手机百度,搜索行贿罪的词条。

    “为了谋取不正当利益向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的,如果行贿的数额在1万元以上的……”赵钰关掉手机,泄气说:“一碗卤面和1万块差得也太远了吧……”

    赵钰想到什么,突然自嘲地笑了,“赵钰啊赵钰,你在干嘛呢,是在跟一个黄毛丫头较劲儿吗?就她那样的,值得你把她当成对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外面传来响声,赵钰在窗口看到胡冠军送徐连翘出去,他双手插兜,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晃悠着从屋里出来。

    “胡书记有客啊。”赵钰故意说。

    胡冠军停下脚步,指着徐连翘说:“哦,我叫连翘来的,找她有点事。”

    徐连翘扫了赵钰一眼,对胡冠军说:“胡书记,你别送了,我走了。”

    “那行,你慢点啊,记得开电筒照着路,天黑。”

    “哎!您回去吧。”徐连翘全程没跟赵钰说一句话,径直走了。

    赵钰冷笑,心想,装什么装。

    他转身走进村委办公室,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

第五章 换届选举

    赵钰起晚了。

    雷打不动的晨练也被取消了。只因他头晚吃得有点多,睡下后胃里顶得慌,一直磨蹭到后半夜才闭眼,所以早上起晚了。

    晨练是来不及了,但睡懒觉更不可能,因为今天是他驻村后第一次参加凤凰村村委会的会议。

    一大早,胡冠军弯着腰,猫在破旧的小厨房里做早饭。他用的也是那种烧柴火的老土灶,一大一小两个灶眼,大铁锅负责煎炒烹炸,小铁锅负责红烧、炖煮。看胡冠军手上的动作,应该是做惯了厨房的事,赵钰乐得清闲,一是他除了吃啥也不会做,二是他实在受不了厨房里的柴火味儿。

    早饭上桌,一如既往的素淡。

    小米粥,榨菜,煮鸡蛋还有白馒头。

    “书记,昨晚……那面条还有吗?”赵钰扒着灶台上的饭盒,往里面瞅。

    胡冠军盛了碗粥,递给赵钰,“不是都被你吃光了,哪里还有。”

    饭盒里干干净净的,连一根面条都没剩。

    赵钰接过碗,悻悻说:“我好像还剩了点……”

    “是剩了,俩花椒,一个八角!”胡冠军伸手指比划一二,笑着说。

    赵钰脸热,加快步子走了。

    胡冠军擦好灶台走到饭桌前,看到赵钰没动筷端坐桌前,不禁催他,“咋不吃哩?”

    赵钰把筷子递给他,“一起吃。”

    胡冠军看了看赵钰,接过筷子,“这里就咱俩,不用讲究那些规矩。”

    赵钰笑了笑,“习惯了。”

    在父母的教导下,他打小就养成良好的餐桌礼仪,长辈不动筷,晚辈也不会动。

    胡冠军咬了口馍馍,大口咀嚼说:“那卤面你咋不让着我哩?”

    赵钰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那不是饿急了,又不是故意要抢你的。”

    “算你小子有口福,能吃到连翘做的饭。”胡冠军说。

    “不就会做个饭嘛。”赵钰不以为然。

    “你以后就知道了,这个徐连翘,可不只饭做得好。”胡冠军意有所指。

    那她就是还有别的本事喽。

    赵钰撇嘴,扬起声调说:“是吗?”

    他眼里的徐连翘除了怼人挑刺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之外,其它的,他还真没看出来。

    “你不信吗?她可是你的学妹呀,能考上你们学校的哪个不是人中龙凤。连翘是这凤凰村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女子,她原本是要保研的,可惜啊因为老支书的病,不得不放弃了。”胡冠军每每提起这件事就替连翘觉得惋惜。

    “她也拿到保研名额了?”赵钰感到意外,他的母校保研名额少,要求很严,他当年虽然成绩好,但也是过五关斩六将才拿到宝贵的保研资格。

    “老支书说的,他说自己知道的太晚了,误了连翘的前程。他还说亏欠连翘的,只能下辈子再还了……”胡冠军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什么难过的事,眼圈竟红了。

    赵钰一时无言,他吞了口粥,嫌太寡淡,就去拿了两根火腿肠,剥了其中一根递给胡冠军,“也没耽搁什么吧,她还年轻,估计很快也会走的。”赵钰说。

    现在大量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偌大的村庄几乎见不到他们这般年纪的人。徐连翘一看就是那种很要强的人,哪还会安心待在山里。

    听到赵钰的话,胡冠军挑了挑眉毛,轻轻笑了笑,没接话。

    上午开会,村两委成员按时到达会议室,当胡冠军说会议开始的时候,赵钰惊讶地指着对面的两男一女,“人齐了?”

    “齐了。”胡冠军说完想起什么,解释说:“哦,咱们凤凰村村两委共有4人,老支书在世时兼着村主任,底下还有民兵营长,妇女主任以及报账员共4人,现在老支书不在了,村两委就剩下3个人。”

    嗬。

    3个人的村两委,这村子,还真是可有可无。

    胡冠军素来开会喜长话短说,这次也不例外。这次会议主要是传达镇政府的会议精神,与凤凰村息息相关的,便是凤凰村第十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大会。

    “按照农村三年一次选举流程,今年咱村的选举有亮点,过去老传统是由全村的党员代表选出村支书,再选村主任,今年呢,村支书的选举将加入群众代表,也就是说,从村支书到村主任的选举,农民都可直接参与,村里每个人都有投票权!”胡冠军说。

    会议室突然静了下来,院子里有咔嚓咔嚓的声响,不知是不是又起风了。

    原本低着头的赵钰察觉到异样,猛地抬起头。他先看胡冠军,又去看对面村委会的人。

    那3人一个个微张着嘴,盯着胡冠军。

    半晌,妇女主任开口说话了,“胡……胡书记,你没开玩笑吧。”

    胡冠军笑了笑,转了转手里的中性笔,“这原本是我的想法,今天向张书记汇报后,张书记很支持,让我回村后就着手咱村换届选举的事。”

    “可是……这不合规矩呀……”妇女主任犹豫一下,说:“支书都是党内部选的不能由村民选举的。”

    胡冠军换了只手拿笔,“所以我才说有新意,有亮点!今年咱们村的支书选举加入了群众代表,这对咱农民来说,是件大好事。为什么说是好事呢。咱农民们不再是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庄稼汉,而是可以参与村子事务的主人了。咱们“有权了”,咱们可以自己做主选出心目中有能力,有素质,作风过硬的干部。你们可别小瞧了这些村干部,他们虽不是什么大官,但却是落实国家各项惠农政策,带领大家发展的当家人,他们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咱村的脱贫事业及各项发展,关系到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这次换届选举,我们一定要宣传到位,让每位村民用好手中的选票!选出真正能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的“当家人”!”

    村委会的几个人表情复杂,却没人再反对了。

    不出所料,村委会换届选举办法一经公布,整个凤凰村都炸锅了。

    人人都是选民,人人都可争做候选人,这可把大山里的村民们稀罕坏了。那几日,村头村尾,超市门口,大槐树下,山里山外,村民们见人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选谁?”

    一周后,在凤凰村小学,凤凰村迎来了第十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大会。以往只有孩子们光顾的小学操场,此刻挤满了前来投票的村民。

    赵钰抱着两个红纸包裹的票箱出来,摆在主席台下面。

    “小伙儿,你那个字儿掉了。”坐在第一排板凳上看热闹的男村民叫住赵钰。

    赵钰回头一看,还真是。

    条幅是他昨晚上加班搞的,条幅上的字是他写在白纸上,又一个一个的裁下来,之后把这些字用大头针固定在用过无数次的红布上面才做成的这个条幅。可能是折叠得太久了,刚挂上去就掉了两个字。

    赵钰回过头,朝着提醒他的男村民摆摆手,“谢了。”

    那个男村民大约50多岁,络腮胡,头发蓬乱,他蜷在板凳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抱膝,翘起的那只脚上挂着一只黑色老头布鞋,随着他抖腿的节奏,那只沾满灰尘的黑布鞋也跟着摇来晃去,像是随时都要掉下来。

    男村民看到赵钰向他摆手道谢,似是非常得意,他的脚抬得老高,晃动幅度变大,一个不小心,鞋子竟从他脚上飞了出去,咚地撞在票箱上面,又噗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滑稽的一幕惹得旁边村民一阵哄笑,“哈哈哈……徐老广你个信球货儿,鞋都不要了!”

    叫徐老广的村民骂骂咧咧的起身去找鞋穿。

    赵钰回到宿舍,在房间里左找右找也找不到昨晚用的大头针,不免心浮气躁,“这胡冠军也太抠了吧,印个条幅能花多少钱呢,在这上面省省省,等会儿字要是掉光了,看丢人的是谁!”

    “铛铛——”有人敲门。

    赵钰没好气地回头吼道:“谁啊!”

第六章 笑够了没

    徐连翘!

    又是她。

    赵钰皱了下眉头,直起腰,“有事吗?”

    徐连翘清亮有神的眼睛瞅着他,“条幅上的字……”

    “我知道了!我这不正在找大头针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喜欢催。”赵钰声音很大,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物件看了看,迅速丢在一旁。

    徐连翘出于好心来帮忙却被赵钰赤口毒舌呛得鼻子泛酸,她瞪着赵钰看了几秒钟,之后又看了看屋里的两张床,突然走向赵钰睡的床铺。

    “你干啥?喂——你——徐连翘——你别乱翻,这是我的床……”话没说完,赵钰的脸先红了。

    徐连翘的手里攥着一条深蓝色的男士内裤,她的目光落在裤腰上的logo,凝了一瞬,突然间瞪大眼睛。

    赵钰面红耳赤地夺下徐连翘手里的东西,一边朝枕头下面塞,一边气急败坏地喝斥徐连翘:“你……你干啥呢!”

    徐连翘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状况,她的脸有些发烫,低下头,避开赵钰藏内裤的动作,解释说:“对不起,我是看你把桌上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就想着会不会在床上。”

    她真不是故意的。

    这屋里统共就这几样家什,不在那儿肯定就在这儿。

    赵钰没脸到家了,内裤是他今早刚换下来的,还是脏的,不知道徐连翘刚才闻到什么味儿没有。他又羞又怒地掀开还未来得及叠的被子,“怎么可能会在床上,我睡了一晚上,扎不扎我自己不知道……”

    话没说完,被子下面赫然出现一个被压扁的小纸盒,纸盒旁边,目测至少有不下二十根大头针横七竖八地横躺在床单上面。

    愣了几秒钟,两人同时笑了。

    赵钰是被自己个儿气笑的。

    徐连翘则是扬眉吐气的笑。

    太阳底下,两人站在板凳上固定掉下来的字时,徐连翘还是忍不住在笑。赵钰倒是没那么气了,因为里子面子都丢尽了,在她面前,他哪还有脸呢?

    “笑够了没?”赵钰瞥了一眼笑得肩膀乱颤的徐连翘。

    徐连翘不敢看赵钰,她怕一看就会收留不住了,怕人看出来,她拼命咬着嘴唇,忍着想笑的冲动,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别说话。”

    赵钰看她那样,只觉得牙根痒痒的,他故意凑过去想恶作剧一下,谁知徐连翘猛甩了下马尾,他来不及躲,徐连翘的辫梢一下子进到他眼里去了。

    “唉呦!”赵钰惨叫一声,捂着眼睛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徐连翘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她赶紧跳下板凳,搀扶地上的赵钰,“你咋啦?好端端的咋掉下去了。”

    赵钰的眼睛又痛又涩,心里有苦却说不出,只能用力推搡着徐连翘,“你离我远点,远点……”

    徐连翘觉得赵钰莫名其妙,尤其是看到他两眼通红一副要哭的样子,更加觉得这男人有病。

    她才懒得搭理他呢。

    反正字也固定好了,这里也没她啥事了。她拍拍手,起身要走。

    “翘翘姐——”徐小广跃上台阶,走到徐连翘身边。

    徐连翘瞥了眼徐小广,勾勾手指。徐小广嘴角扬得老高,走上前,徐连翘一把勾住徐小广的脖子,用力夹在腋下摇晃,训斥说:“你是不是又去网吧通宵了!耳顽皮厚滴!你想把你伯气死是不是!”

    “没去,没去……不信你问我伯,伯,伯——”徐小广扒着徐连翘的胳膊,大声解释说。

    第一排叫徐老广的男村民见到这一幕站了起来,他用力摆手,对徐连翘说:“娃没去!他夜儿黑里在家睡滴,翘翘,不信你问俺屋里的。”

    徐老广拉起身后一个正在纳鞋底的妇人,“你给作证嘛。”

    “翘翘,俺娃的确是在家睡哩。麽出去。”妇人笑着说。

    旁边的人也都跟着笑。

    徐连翘这才放开徐小广,她敲了下徐小广的额头,低声问:“那你眼窝窝咋是黑哩?”

    “我……”徐小广转转眼珠,解释:“失眠了。”

    “嗤!”徐连翘不信,瞪了他一眼。

    一旁的赵钰已经站起来了,他看着面前的徐连翘,一脸震惊地问:“你是那个……瞧瞧……”

    瞧瞧姐。

    他还以为是徐小广的口头禅,刚听到他们的对话以及村民们对徐连翘的称谓,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他理解错了。

    瞧瞧姐。

    翘翘姐,翘翘。

    竟都是徐连翘。

    “是啊,我从小就叫翘翘,小广比我小,一直叫我姐。咋啦?你不同意?”徐连翘挑眉问道。

    “我有什么不同意的。”她叫什么名字与他有何干系,只是误会了这么久,猛的一下揭开谜底,他有点惊讶罢了。

    “没有就好。”徐连翘说完,拉着徐小广走了。院里的村民越聚越多,声音越来越大。赵钰看到瞎婶在下面嗑瓜子,她儿子福宝坐在地上玩泥巴,老支书的儿子徐连山和几个男村民围在一起说话,徐老广也在其中。大门那边,胡冠军正搀着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走进院门。

    “胡书记,我屋里的离不开人。”村特困户徐海群走进村委大院,还在惦记他病卧在床的妻子。

    “你放心,很快就选完了,一结束我就让小广把你送回去。”胡冠军说。

    “我这票无关紧要的。”徐海群嘟哝说。

    “咋能说这话呢,你不是咱凤凰村的人?你不想有个好领导带着咱摘掉头上的穷帽帽!傻哩,以后可不敢像这样不问闲事了,你现在和他们是一样的,你有权利选自己想选的人,知道了吗?”胡冠军说。

    徐海群点点头,“听你的,听你的。”

    胡冠军将徐海群安排在靠前位置,他和镇政府派来的监督员小王沟通选举流程的事。

    人群一隅,徐连山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几个村民说:“你们回去再给屋里的说一声,投票的时候,别投错了。”

    “放心吧,早就说好了,肯定选你。”

    “你四大家说了吗?”

    “都说好了。”

    “你跟你大说,只要我能选上,低保户我就给他批哩。”

    “那好!你放心麽!”

    “连山,那都不用选,这次村支书也肯定就是你哩。你想,你伯的威望摆在那儿哩,谁敢不选你,我老广第一个不愿意。”徐老广凑近徐连山恭维说。

    “不好说。今年支书的候选人都是各组村民自己选的,谁也不比谁差,而且我听说四组的徐明也在……弄这个哩。”徐连山朝四组那边的人看了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不会吧。他家穷哩,哪儿有钱买票!”徐老广嗓门大,刚说完就被徐连山踹了一脚,“滚球的,小声点,你想害死我哩。”

    徐老广讪讪笑道:“不敢,不敢。”

    “你们嘴巴都给我捂严实喽,别说漏嘴哩!”徐连山再三叮咛,生怕自己的秘密被抖搂出去。

    “村民们,大家静一静,选举马上开始了。”

    “散了散了,记住了啊。”徐连山摆摆手,示意身边的人散开。

    不大一会儿,过年般热闹的村委大院慢慢安静下来。

第七章 选举风波

    监督员小王代表镇政府讲话,并宣读凤凰村本次换届选举的办法和规定。

    一条一条……

    “三,利用不正当选举,靠买票、拉票、贿票当选的,一经查实,剥夺选举资格!”

    当监督员念到第三条规定时,台下有村民在窃窃私语,胡冠军朝人群里看了看,敲敲桌面,“安静!”

    小王讲完话后,胡冠军宣布凤凰村第十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大会正式开始。在公布支书候选人之前,胡冠军低声一旁闲坐无事的赵钰。

    “小赵,你把候选人的名字写黑板上,等会儿统计选票要用。”胡冠军指着桌上的选票低声吩咐赵钰。

    赵钰应下。

    主席台的桌上摆着厚厚两沓子浅红色的选票,每张选票正面都印着村支书候选人的名字,这些票是小王印好从镇里带来的,赵钰事先也不知道这几位候选人是谁。

    赵钰随手抽了一张选票往黑板那边走。

    “我现在宣布凤凰村党支部书记的候选人是……徐连山、徐明、宋群芳、徐军平……”

    赵钰走到黑板前,拿起一支黄色粉笔,他低头找选票,上的名字,视线刚来到下方,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又骤然变大,紧接着村里的大喇叭里就传出胡冠军铿锵有力的声音,“最后一名候选人……徐连翘!”

    七个候选人!

    多了一个徐连翘。

    “翘翘,是翘翘!”

    “我们组选的是连山,她哥,不是她!”

    “她个女子才多大就想当村支书?”

    “她不去城里赚大钱吗?”

    “她知道村干部都是干啥的?”

    “这不合规矩哩,亲兄妹能同时当候选人吗?”

    “翘翘是党员吗?”

    “翘翘……”

    “翘翘……”

    徐连翘要竞选村支书!这个消息犹如一颗炸弹扔在了村民堆里。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看得出来,大家对这个候选名单存有诸多疑虑。

    此刻心情最复杂的莫过于徐连山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亲妹子竟成了他的竞争对手,可明明一组投票的时候是他胜出了呀。

    到底咋回事?

    徐连山左右张望,到处寻找妹妹连翘的身影,他迫切想要找到连翘求证,是连翘搞错了,是胡冠军搞错了,她一个名校大学生不去城里赚大钱买房蹚村里这趟浑水干啥!她以为这村官是好当的?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却要成为一村之长,说出去,这七里八乡的,只怕都会笑话凤凰村没人了。

    不行。

    他不同意!

    徐连山终于在人堆里找到连翘,他摆摆手,示意连翘出去说话,连翘却指指台上,冲他摇摇头,拒绝了。徐连山见连翘不买账,不由得心头火起,他狠狠瞪了连翘一眼,大声冲着台上的胡冠军喊道:“胡书记,咋有7个候选人哩?咱村只有6个村民小组呀!”

    一个小组推选一位候选人,6个小组应该是6个候选人。

    平白多出来的一个人,正是徐连翘!

    胡冠军往下压了压手掌,示意现场安静。

    “按照选举规定,镇党委有权向村党支部推荐一位候选人,徐连翘同志正是镇党委推荐的候选人,同时,她也是已故老支书徐振江同志生前向组织推荐的人选。”胡冠军解释说。

    提到老支书徐振江,在场的人们都沉默了。如果问在场的村民,谁才是刻在凤凰村记忆里的人,那就是这位跨越两个世纪,用一生的坚守履行与群山的约定,脚踏贫瘠,根扎千尺的老支书了。他为了凤凰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凤凰村的村民们提起老支书,没有人不服,也没人会质疑他老人家的决定。他既然看中连翘,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大家有意见就提,别憋在肚子里。”胡冠军说。

    之前有异议的村民一个个坐回板凳上,徐连山阴沉着脸,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妻子郭晴拉着坐下,郭晴小声提醒他:“镇领导都在哩,你别这时候寻事情。”

    徐连山被妹妹摆了一道,紧接着被已经走的人又摆了一道,他又气又恼却不敢当众发作,只能狠狠瞪了连翘一眼,在心里怨怼父亲偏心。

    公布候选人名单后,就到了候选人竞选演讲环节。徐连山早有准备,他掏出口袋里的发言稿,洋洋洒洒,声情并茂地念了起来,演讲稿里,他多次提到去世的老支书,村民们被勾起往日的记忆,伤感到不能自己,有感性者,竟当场抹起泪来。

    徐连山讲完后,徐老广站在板凳上,带头叫好鼓掌,徐连山擦擦眼角,走下台子。他经过徐老广身边时拍了拍徐老广的肩膀,低声赞许说:“出息了!”

    徐老广咧着大嘴,笑得格外欢快。

    候选人按顺序发言,他们一个个也都是念稿子,不是吹嘘自己上任后会盖什么楼,就是承诺会给村里招商引资办什么厂,村民听得无味,一个个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徐连翘排在最后一个。轮到她的时候,不等人说,村委大院立刻便安静下来了。

    大家都想听听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到底会说些什么。

    徐连翘上台后,从赵钰手中接过话筒,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赵钰一侧嘴角微扬,眼底似是挂着一丝嘲弄的笑意,徐连翘愣了愣,甩了下脑后的辫子,转身,面对台下的村民。

    “各位领导,乡亲们,我今天能站在这里,多亏了我伯。”

    话音刚落,台下的徐老广就吆喝上了,“你算说对了,要不是你伯,你凭啥站在这儿给我们讲话!”

    徐连翘笑了笑,“老广叔,你说你要是把你这心急火燥的毛病用在干活上,你家早就富了吧。”

    徐老广臊了个大红脸,村民们哄堂大笑。

    监督员小王拍拍胡冠军,似是说徐连翘太忘形,胡冠军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听下去。

    “我今天一不念发言稿,二不做不切合实际的口头承诺,三也不会标榜自己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村干部,我只想告诉你们,我,徐连翘会努力去做好村里的每一件事,我想把大家伙儿的愿望变成现实!我知道,我太年轻,还是个女子,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可能还是那个你们从小看着长大的翘翘,还是个孩子。但请乡亲们相信我,当我决定站上这个舞台,我就知道,我自己要独当一面,真刀真枪地上阵去干事业了。年轻,有文化,思维活跃,视野开阔就是我的资本,我伯曾说,共产党员无惧艰险困苦,有我伯表率在前,我相信我也能做好!我有信心摘掉那顶压在你们头上的穷帽子!最后,我只想向全体村民说一句话,不,是两句话!那就是:信我!选我!我的演讲完了,谢谢大家。”

    徐连翘向台下鞠躬,村民们似乎还没回过劲儿来,等他们意识到徐连翘说了什么的时候,大家纷纷鼓起掌来。

    掌声越来越热烈,徐连翘心头发热,再次向村民们鞠躬致谢。

    一旁的胡冠军欣慰地笑了,赵钰撇撇嘴,心想这丫头还挺能说。只是他还想不通,他想不通徐连翘为何会执着的当这个村官。

第八章 高票当选

    选举开始。

    村民们把票投入票箱,工作人员当场唱票。

    “徐连山。”

    “徐连山。”

    “徐连翘。”

    “徐明。”

    徐家兄妹得票数遥遥领先,交替上升,竞争激烈。

    到了后半段,不知怎么回事,徐连山的票数蹭蹭蹭往上涨,徐连翘的票数却不怎么动了。

    “看样子连山赢了。”

    “肯定是连山哥了!你看他都领先翘翘10多票了。”

    “老支书后继有人,连山真给他伯争气!”

    “翘翘差一点,可惜了!”

    “连山,你准备请客吧!”有人拍着徐连山的肩膀起哄。

    “结果还没出哩,谁知道我能不能当选……”徐连山嘴上假装谦虚的说自己不行,可脸上那得意洋洋的表情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眼看工作人员手里就剩下几张选票,候选人之间的实力高下立判,“电视,电视……嘿嘿……”,村民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瞎婶的儿子福宝举着一个东西跑到了台子中央。

    工作人员一看捣乱的人是村里的智障青年福宝,不由得眉头一皱,上前推福宝下去,“快下去!别捣乱!”

    福宝扭着身体憨笑,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电视,电视……”

    监督员小王忍不住起身喝斥道:“胡闹!还不快把他给我轰下去……”工作人员急了,吆喝台下的瞎婶,“瞎婶,你快把你娃领下去!跑这儿捣乱,也不看这是啥地方!”

    “啥地方,老百姓的地方!你别碰俺娃,俺娃只有我能着(碰)!”瞎婶起身,指着台上的工作人员大声呵斥说。

    福宝被人扯生气了,一用力甩脱那人的手跑向主席台,福宝先看到胡冠军,“叔……叔……电视……”,转眼又看到赵钰,他拉着赵钰胳膊,把手里的东西举在赵钰脸前。

    赵钰定睛一看,福宝手里拿的竟是一个手机。

    虽然手机外观破旧,手机屏幕也有碎裂的痕迹,但丝毫不影响它的播放功能。

    手机里正在播放一段视频。

    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凑在一起。

    “这是你家的120块,四个人,记得交待清楚,投票选我。”手机喇叭里传出一道男人的声音。

    “放心吧,保准选你。”

    “你的,150,数数。”

    “不用数了,俺家5个人,都投你。”

    “你的,90。”

    “我再加一口,你给我120。”

    “好哩!”

    “你们记住了!投我的票!”

    “记住了!”

    “好哩,我走撒,还得赶去另外几家,散了撒,散了!”

    “好哩……”

    一道黑影快速离开人群,紧接着,剩下几个人也散了。

    看到视频的人似是中了定身法一般,一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台下的村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家抻着脖子往台上瞅,可瞅了半天,只瞅见福宝手里的东西被扶贫工作队那个帅气小伙给夺走了。

    瞎婶一看这还得了,她腾一下窜起身来,双手叉腰,刚要开骂,“徐连山,到台上来一下。”村喇叭里传出胡冠军的声音。

    徐连山以为自己赢了,连走路的姿势都与往日不一样了,徐老广更是夸张,竟冲着徐连山谄媚地喊起了支书。

    “胡书记,你宣布就行了,还把我叫上来做啥。”徐连山笑容笃定地迈着方步,走到主席台上。

    胡冠军示意赵钰把喇叭关了。

    他把福宝那部手机打开,屏幕对准徐连山,“你自己看看吧。”

    徐连山起初脸上还堆着笑,可随着视频进度条不断向前,他的笑容一点一点僵住了,额角也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微张着嘴,面红耳赤地辩解说:“假的,这是假的,有人诬陷我!”

    “假不假,我把人叫来一问便知。”胡冠军作势要喊人,却被徐连山拦住,“书记,这……我……这……”

    铁证如山。

    手机里播放的正是徐连山私下里找村民买票,贿票的视频。

    “按照规定,如果候选人有利用不正当选举,靠买票、拉票、贿票当选的,一经查实,剥夺选举资格!造成严重后果的,甚至还要追究法律责任!”胡冠军神情严肃地说。

    “我……我一时糊涂……可四组徐明也买票了,你咋不管他?这公平吗?”徐连山情急之下开始胡乱咬人。

    “凡事都讲证据,你如果拿出徐明买票、贿票的证据,我们会一视同仁。”胡冠军说。

    徐连山眼里的光黯淡下去,他拉着胡冠军的胳膊,恳求说:“这事没传出去,我还有机会,对吗?书记,我求你了,让我参加竞选吧,现在只有我能为徐家光宗耀祖……书记……”徐连山实在是不甘心,他为了坐上支书这个位子筹谋了这么久,花了那么多钱,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却被判定失败,甚至是身败名裂,他怎么能甘心呢。

    “哎!徐连山,你可是买票,不正当拉票!视频里拍得清清楚楚的,你咋还有脸求书记呢?”赵钰看不下去了,这凤凰村的人都咋回事啊,不仅知错犯错,而且当众被抓现行了居然还厚着脸皮提出过分要求。

    “小赵。”胡冠军冲着赵钰轻轻摇头,他和镇里的监督员小王交换了一个眼神,看着徐连山说:“连山,我们没有立刻公开视频却选择和你私下谈是因为你的行为尚未酿成严重后果,所以我们沟通以后,决定取消你的选举资格,并把你剔除出候选名单。不过,看在老支书的面子上,你自己宣布退出吧,这样,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你父亲,都好。”

    提起父亲,徐连山沉默了。半晌,他转过头,沙哑着嗓子说:“我退出。”

    片刻后,选举现场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得票数高居榜首的徐连山突然宣布退出本届凤凰村换届选举。在村民们惊诧的目光下,他拽着妻子郭晴灰溜溜地逃离选举现场。

    唱票到了尾声,结果很快见分晓。

    徐连翘作为凤凰村第一个名校大学生,中共党员,以最高票数当选为凤凰村有史以来第一位民选女村支书兼村主任。

第九章 挨打

    徐连翘高票当选村官,赵钰并不像胡冠军那般高兴。可能之前徐连翘巴结胡冠军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再加上她处处为难他,事事与他作对,他想违心投她一票都下不去那个手。

    心里不痛快的又何止赵钰一人。徐连山灰溜溜地逃回家后妻子郭晴非但不安慰他,还一个劲儿地埋怨他无能,窝囊,被自己亲伯,亲妹子摆了一道,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就连村里的傻子福宝也敢骑到他头上撒野。徐连山一怒之下摔了个酒杯拱屋里生闷气去了。他蒙着被子思来想去,越想越不对劲儿。

    暂且抛开他伯偏心连翘不说,福宝那个憨子咋会有手机呢?瞎婶虽然一向娇惯福宝,可绝不会花那个冤枉钱给福宝买手机,再说了,就算瞎婶给福宝买了,他一个智力低下的憨子哪会摆置手机呢。连他一个正常人都不知道如何用手机录像,却堪堪好让一个憨子给拍到了。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不行,他得去找福宝问问清楚。

    他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背后阴他。

    看到外面天还大亮,他蒙着被子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便坐起来,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对付福宝。他一会儿起来一会儿睡倒,心情焦躁地翻覆了数个小时,天终于黑了。

    他披着衣服一声不吭地出门。

    “你不嫌丢人哩,还要去哪里——”郭晴拉着女儿小楠的手,追出来问道。

    “甭管哩。”徐连山阴沉着脸,大步走出院子。

    福宝坐在超市门口的小板凳上,低头玩橡皮泥。这块橡皮泥被他捏了又捏,早已变成黑色,但他仍乐此不疲。一张破旧的广告画放在福宝腿上,画上面印着一个神气十足的小狗。福宝手指翻飞地捏了起来,不大会儿工夫,手心里就多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小狗通体黑色,身上圆乎乎的,眼睛也圆,翘翘的胡子和画里的小狗一样,透着一股子傲慢劲儿。

    福宝只有这个时候是安静的,看着手里的小黑狗,他那双纯净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咚——”突然,一块巧克力糖从天而降,砸在福宝身上。

    福宝一看是糖,眼睛都直了,他最喜欢吃糖了。

    刚把糖块囫囵个吞进嘴里,不远处又传来咚的响声,福宝攥着刚捏好的小狗,循声去找糖块,可才走到阴影处,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突然冒出来,捂着他的嘴,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按在墙上。

    “唔……唔唔……”福宝吓坏了,想挣脱可身体太单薄,只能徒劳地叫唤。

    “别叫!再敢叫一声我弄死你!”月亮钻出乌云,照见福宝惊恐不安的脸。

    扣着福宝的人正是徐连山。

    “说!谁给你的手机?”徐连山收着脾气,低声喝问福宝。福宝的眼里除了恐惧就是茫然,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徐连山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提醒福宝:“就是这个东西,谁给你的!说!”

    福宝看到手机,眼睛一亮,激动的要去抢,“电视……电视……”

    “这个电视是我的。”徐连山把手机揣兜里,单手按住,“你的电视,在你兜里。”

    福宝着急地掏自己衣兜,没找到“电视”,撇嘴想哭。

    “没了……”

    “福宝,哥带你去找电视!可你得告诉哥,是谁给你的电视,想想,福宝,是谁给你的,说啊!”徐连山诱哄说。

    福宝神色茫然地摇头,伸手要去抓徐连山衣兜。

    徐连山一看问不出个啥,心底的火苗噌一下窜起八丈高,他扇了福宝一巴掌,厉声喝斥说:“敢坏老子好事,看我不弄死你!”

    福宝双手抱头,身体缩成一团,蹲在地上呜呜叫唤。徐连山不肯罢休,拉着福宝还要打,他碰到福宝的手,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他夺过去顺手扔在地上,猛踩一脚。

    眼神呆滞的福宝突然发疯一般扑向徐连山,徐连山猝不及防被狠狠撞了一下,差点摔倒。他不由勃然大怒,抬脚踹向福宝的肚子。

    “啊——”凄厉的惨叫声穿破寂静的山村。

    赵钰从超市旁边经过,远远就听到有吵闹的声音。吵架的有男也有女,男的在哭嚎,女的在大声怒骂,骂声尖厉刺耳,语气刻薄,赵钰觉得熟悉,不禁好奇心起,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谁知他刚走到暗处,围墙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那黑影人高魁梧,一边狼狈跑路一边回头斥骂:“瞎婆娘!你索命哩!”

    “就是索你命哩!徐连山,你敢欺负俺娃,你就是个畜生!”

    黑影居然是徐连山!

    紧接着他看到月色下的墙头冒出一张白惨惨的脸。

    瞎婶!

    赵钰刚意识到这一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迎面飞了过来,他虽有健身的底子,遇到危险时比普通人反应灵敏,可无奈那东西来得太快太急,他避开了面门,额头上方却堪堪被砸中。

    他的脑袋嗡一声就炸开了。

    起初是疼,之后是火烧火燎的烫,他眼冒金花,嘴唇发抖,额头上痒痒的,伸手一摸,黏糊糊的,鼻子闻到腥味,他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出血了。

    瞎婶搀扶着嚎啕大哭的福宝出来,看到一脸是血的赵钰,不由得愣在那里。

    “赵……同志……咋……咋是你哩!俺砸那畜生,咋砸住你哩!你让俺看看!”瞎婶慌了,丢下福宝要来查看赵钰的伤势,赵钰捂着头仓惶后退,悲愤喊道:“别!别别!你别过来!别过来!”

    附近的村民循声赶了过来。他们以为野猪下山伤人,一个个从被窝里爬起来就朝这边跑,来的人里,有穿背心的,有穿单裤的,还有趿拉着一只鞋就急慌慌跑来的,为了和野猪搏斗,他们的手里不是握着菜刀,就是举着铁锹、锄头。

    徐连翘也在其中,听到喊声时,她正在附近的军烈属家里照顾生病的老人。她的手里攥着一根烧火棍子,那是她用来防身用的。

    看到赵钰捂着头杵在一边,徐连翘心中一惊,大声询问说:“赵同志,你头伤着了?”

    “瞎婶……她……她打我……”赵钰委屈死了。

    徐连翘又问瞎婶怎么回事,瞎婶抹着眼泪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村民们闻听是徐连山欺负福宝,又眼见着福宝身上的伤,大家伙儿都是气愤填膺,纷纷要去徐家找徐连山算账。徐连翘劝说村民冷静,她向瞎婶保证一定会还她一个公道。瞎婶和这些村民们都是看着连翘长大的长辈,再加上老支书这层关系,大家伙儿都愿意给她几分面子。

    “散了吧,散了撒!都回去睡哩!”徐连翘示意大家散了。福宝吵着要回家,瞎婶放心不下被她误伤的赵钰,徐连翘说交给她,瞎婶这才安心走了。

    徐连翘送走村民,走到赵钰面前。

    “你怎么样?”她踮着脚尖要去扒拉赵钰捂在脑门上的手,可一伸胳膊,棍子先戳过去了。

    赵钰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后退几步,“你……你也想打我?”

    徐连翘拍拍头,丢掉烧火棍子,“我打你干啥!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头。”

    赵钰一转身避开了,他个子高,徐连翘够不到。

    赵钰用力吸了吸鼻子,把手捂得更严实了。

    “死不了!”

    嘴犟。

    不过他的伤应该也没大事,不然的话,这个娇贵的“少爷”早就开始嗷嗷叫了。

    徐连翘撇撇嘴,低声说:“你替我哥挨了这一下,我不管你说不过去。我带你去清理一下伤口。”

    “不去。”

    “你去不去!不去,我就喊了。”

    “喊啥?”

    “喊你被大头针扎屁股的事。”

    赵钰的长睫毛扑簌簌颤动着,薄薄的嘴唇也跟着颤了几颤,他咬牙切齿地叫道:“徐……连……翘……”

    徐连翘扬起嘴角,指着村委大院,催促说:“快走吧,大少爷……”

第十章 吵架

    两人回到村委大院,胡冠军不知去哪儿了,院子里黑着灯。

    来到宿舍,徐连翘看到赵钰的床上又是被褥凌乱,不禁皱着眉头数落起赵钰:“你就不能学学胡书记吗?你看看人家的床单,连一道褶皱都找不出来,再看看你,乱得成猪窝了,也不去收拾一下。你在家也是这样的吗?你爸妈就不管你?”

    赵钰忍耐地解释说:“哎!徐连翘!我叠不叠被子跟你没关系吧,又没人检查。胡书记那床整齐是因为他……”

    不睡这里。

    赵钰话没说完就被徐连翘打断,她靠在桌子边沿,眉眼冷淡地说:“的确和我没关系,是我多管闲事了!药箱呢,你这会儿头不疼了?”

    赵钰觉得他这会儿喉咙疼,被她给噎得。

    他指指隔壁办公室,没好气地说:“在文件柜上面。”

    徐连翘噔噔噔出去,不大一会儿,她拎着一个印有红十字的药箱回来。

    “坐下。”她指着椅子。

    赵钰坐下,徐连翘打开药箱,取出酒精和棉签,她双腿屈膝,凑过去查看赵钰头上的伤。

    赵钰的额头肿了一块,破口处有少量出血,赵钰皮肤细腻,肤色偏白,血黏在脸上,看上去是比别人惊悚一些。徐连翘以前在大学是班级急救员,在校医院培训过外科急救知识,她一看赵钰的伤就知道没什么大碍,清创消毒即可,连破伤风针都不用打。

    徐连翘把沾满酒精的棉签按在赵钰头上,“嘶……”赵钰被额头上钻心的疼痛刺激地打了个激灵,他紧闭两眼,嘴唇哆嗦着按着徐连翘的胳膊,“喂!疼——”

    能不疼吗。

    她故意的。

    徐连翘清了清嗓子,“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那你轻点。”

    “嗯。”

    “嘶……”赵钰差点蹦起来,他身子向后仰,恐惧地看着徐连翘和她手里的棉签,“算了吧……”

    我还是去卫生院。

    徐连翘却忽视他的要求,勾着他的后脑勺,把人带回来,“赵钰你是不是个男人,这点疼都忍不了。”

    赵钰仰起头,看着徐连翘,声音一下子软下来,“我从来没受过伤。”

    徐连翘愣住。没受过伤?

    不过看他这一身细皮嫩肉的,还真有这个可能。反观村里的娃娃就不行,没有哪个人敢说自己从来没受过伤,没流过血的。

    可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摔摔打打更皮实。城里人也并非都像赵钰一样娇气,她认识很多城里人,不仅能吃苦,而且也很勇敢。

    只有这个赵钰……

    接下来,徐连翘手上的动作到底是放轻了些,赵钰皱着眉头,俨然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徐连翘憋着笑,把消炎药粉洒在赵钰头上。

    赵钰身子一颤,突然伸手握住徐连翘的腰。

    徐连翘猝不及防被他抱住,腰那里顿时像是系了一根火腰带,烧得她心砰砰直跳,脑子里有些反应不过来,手里的药粉扑簌簌落在赵钰眉毛上,鼻子上,赵钰闭着眼睛抗议:“徐连翘!”

    “哦……”徐连翘慌忙扯开他的手,“你……干嘛呀……”

    赵钰被徐连翘推开,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不合适的动作,他的俊脸胀得通红,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徐连翘不想和他计较,时间不早了,她还着急回去呢。

    “我现在给你上药,你别再乱动了。”

    “哦。”

    这次上药很顺利,赵钰背着双手,很配合。

    等包扎的时候,缓过劲儿来的赵钰回忆起刚刚经历的波折,忍不住向徐连翘倾诉起心里的愤怒和委屈,“你说你们凤凰村都是些啥人啊!瞎婶精于算计,卖给我的东西总要比别人贵几毛钱,她以为我不知道,净逮着我一个人悫(骗),我只是懒得和她计较罢了。还有今天的事,村支书选举,你哥买票造假,哦,对不起,我说出来了,书记让我保密。但我看你一点也不惊讶,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你们……”

    赵钰指了指隔壁,挑起眉毛说:“你和书记……那天晚上见面就是在策划这一出戏吧。”

    徐连翘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看着赵钰,“你是这么看胡书记的?”

    “不是我看,是这件事它太巧了,福宝、手机、视频,环环相扣,由不得我不去胡思乱想。”

    徐连翘冷笑说:“你也知道是胡思乱想,就别再提起这件事了。”

    “你是心虚吧。”

    徐连翘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屋里静得让人不安,赵钰轻轻咳了一下,说:“我不反对你当村支书,可我就是搞不懂,以你的学历和聪慧劲儿,原本可以有更加光明的前途,可你为啥放弃去城里发展的机会偏偏要留在这穷山沟呢?这里有啥好的?除了山就是山,买个衣服不能网购,吃个好吃的只有方便面火腿肠,还有这里的人,真的,我跟你说,我长这么大,从来就没遇到过这样的野蛮人,都啥年代了,还用武力解决问题!你哥打福宝,还有我,你看看我头上的伤……我跟你说……”

    “够了!”徐连翘突然大喝一声,把手里的敷料扔在药箱里,她眼眶微红地瞪着赵钰,“既然我们凤凰村的人让你这么不痛快,那你还不快点回你的城里去,留在这里受这洋罪干啥!”

    “你厉害啥!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还不是选调生有规定……再加上我爸……”赵钰后悔死了,当初要不是父亲赵晓峰一直给他洗脑,夸他当年下乡的知青点山好水好人好,让他动了心,他才不会在驻村的时候主动选择凤凰村呢。

    以前觉得凤凰村名字好听,有气势,如今亲身感受一下才知道,这穷山沟里的凤凰,还不如农户家里的一只杂毛土鸡呢。

    徐连翘的脸彻底冷下来。

    她向来脾气耿直,又护短得很,平生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说凤凰村半个不字。

    她绕过赵钰,“你自己包扎吧,我走了。”

    “哎!徐连翘,不带这样的。”赵钰扶着桌子喊,“哎!徐连翘!”

    回答他的,是砰一声巨响。

    赵钰捂着耳朵,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忿忿道:“啥人麽,和那个瞎眼老太婆一样,野蛮!”

    屋外面,瞎婶拎着一篮鸡蛋从房山头走出来,她把鸡蛋放在门口,低头擦了擦眼角,快步走了。

第十一章 背后真凶

    “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徐老广翘着二郎腿仰躺在自家床上唱曲儿,他手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瓶十几块钱的白酒和一盘吃得只剩下油皮的油炸花生米。

    他用手肘撑着床面,另只手倒了杯酒,抿了口,呲牙咧嘴地打了个激灵,又捏了个花生米扔进嘴里。

    哼哼啊呀继续唱:“淘尽了……世间事……混作……嗯嗯……滔滔一片潮流……是喜……咿咿……是愁……”

    愁字还没憋出嗓子眼,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和咒骂声,“徐小广!徐小广!小鳖孙儿敢坑老子,给我滚出来!徐小广!!”

    徐老广腾一下坐起身,赶紧出溜到床边,去找鞋。

    可布鞋只趿拉上一只,他家的门就被撞开了。

    徐老广的屋里臭烘烘的,徐连山刚进门就被熏得倒退一步,他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扇风散味儿,“你屋是猪圈哩!臭哩很!”

    徐老广的妻子作势要拦,徐老广掀开布帘从里屋走了出来,“连山,你咋回事,咋进来就吵吵哩!”

    “吵吵!我今天要弄死你屋的小鳖孙哩!”徐连山推开徐老广,掀开门帘朝里一看,发现没人后,他又冲到另一间屋。

    “你找小广咋哩,他不在家,后晌就出去了。”徐老广说。

    “去哪儿哩?”徐连山的脸乌青乌青的,身上沾着不少尘土。

    “还能去哪儿,这个时候不回,肯定又去镇上的网吧了。”徐小广自从迷上打游戏之后,经常偷家里的钱去镇上的网吧包夜。徐老广打也打了,骂了骂了,可儿子想玩游戏的瘾只要一犯,就像是吸大烟的人一样,说啥都不管用。

    “他哪来的钱去玩?”徐连山不信。徐老广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一年到头东游西逛,任地荒着也不想着种些粮食。他常年靠救济金过日子,每天盼着节气时政府慰问,要不就是去瞎婶的超市赊账,他和儿子徐小广因为钱的事处得很僵,爷俩只要一见面就会闹得鸡飞狗跳,四邻皆知。

    徐老广指指徐连山,陪笑说:“你给我哩,忘了?买票……”

    “你当我信球!那才几个钱,你屋里的不得再藏几个,不然你吃啥喝啥!”徐连山把话都说到这儿了,索性一股脑倒出来,“实话跟你说了,我今天弃选,就是你娃给害哩!是你娃用手机录下我买票的视频,又把手机故意塞给福宝哩。要不是我多个心眼从福宝嘴里套出这事是你娃干哩,我这冤屈就白受了!”

    啥!

    小广!

    徐老广瞪大眼睛,惊呆了,“咋……咋还扯上俺娃了,俺娃好着哩!”

    “好着哩?”徐连山冷笑,指着徐老广的妻子,“你问问你屋里的,看你屋的钱少没少。要是没少,你娃去镇上打电脑的钱哪儿来的。还有窝个(那个)手机,咱村会摆置那东西的,只有你娃……”

    徐老广扯着妻子进屋,不一会儿他心神不定地出来,“连山……”

    “钱莫少吧。我就说,你娃才是真凶!”徐连山怒火上涌,抄起门口的扫帚就朝堂屋桌子上的摆设砸了过去,徐老广赶紧上前抱着徐连山的腰,“别打,别打了……”

    徐老广把徐连山按坐在凳子上,赔着笑脸说:“你等娃回来再问问嘛,这万一不是他……”

    “就是他哩!”徐连山怒声大吼。

    徐老广心里也没底,家里的钱的确一分没少,小广在镇上又玩又吃,他的钱从哪儿来的还真是个事。

    想着眼下安抚徐连山才是正事,他转了转眼珠,吆喝一旁惊恐不安的妻子,“你去弄几个下酒菜,我和连山喝一会儿。”

    “谁要跟你喝酒。”徐连山不耐烦地拨开徐老广。

    “你回屋也是生闷气,不如喝一会儿,回屋就睡哩。”徐老广见妻子不动,喝斥说:“还不快去!”

    妻子小跑着去厨房了,不大一会儿,外头就响起锅碗碰撞的声响。又等了一会儿,徐老广的妻子端进来三盘凉菜,一盘炒鸡蛋,摆在桌上。

    徐老广把酒倒上。

    “来,连山,咱哥俩走一个。我先干为敬!”他一仰头,一饮而尽。

    徐连山撩起眼皮看看他,端起酒杯,也来了个一口闷。

    “够意思!来,吃菜!吃菜!”徐老广把筷子塞徐连山手里,催促他吃菜。

    徐连山却丢开筷子,拿起酒瓶倒满酒杯,仰头,饮尽。

    徐老广干脆也不吃菜了,就陪着徐连山这么一杯又一杯的干喝起来。

    两人都见了酒意。

    面颊酡红,目光涣散。

    徐老广脱了鞋,把黑黢黢的脚踩在徐连山的凳子上,口齿不清地说:“今天这选举结果,俺第一个……第一个不服!你是支书嫡亲的儿子……你才是支书的接班人哩!连翘……翘翘……这女子也好……”

    提起连翘,徐老广咧嘴笑了,“她……她虽说比你有文化,可毕竟是个女子,你看她瘦哩窝样,几级风都能给她吹跑哩……窝肩膀……能挑起支书的重担?嗤……打死我都不信……我给你说……我支持你……一直都支持你……连山!”

    “还有俺娃,小广,他……他就长了个玩心……就算这件事情是他做哩,他肯定……肯定也是被人给利用了。跟你说,我怀疑这事就是扶贫工作队那帮人做哩。俺娃肯定是被胡冠军利用了,那个书记……姓……胡……胡的才是真凶……你想……你想他来凤凰村一年了……都做了些撒子……他肯定想……想着扶植自己的人上台……日后好控制咱村委会……哎!不对……不对……翘翘是你……是你亲妹……她咋和姓胡的一事哩!不对……不对……连山……你去哪……”徐老广想抓住对面的人影。

    满面通红的徐连山推开徐老广,步履蹒跚地走了。

    徐连翘回到家,嫂子郭晴抱着小楠坐在堂屋看电视。自从徐振江去世以后,兄嫂就从厢房搬到上房来住了。嫂子有意无意的在她面前说起他们和女儿小楠分床的事,徐连翘是个聪慧的,隔天就从上房搬进厢房,把她的房间让给了侄女小楠。

    小楠是徐家唯一的孙子辈,也是嫂子求医问药多年才生下的宝贝疙瘩。

    “小楠,想姑没有。”徐连翘走过去,想摸摸侄女小楠的脑袋,谁知刚伸出手,就被嫂子郭晴劈手打开,“小楠,走,睡觉去。”

    郭晴抱起小楠就走,徐连翘咬着嘴唇,看着郭晴的背影。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哐里哐啷的,似是撞到什么东西。

    “徐连翘——徐连翘——你给老子滚出来!”

第十二章 逃跑

    后半夜,外面下起了雨。今年的春雨格外稠密,没进入四月就下了好几场。雨水顺着屋顶的瓦片流淌下来,落在窗台上,发出噗嗒噗嗒的响声。家鸡缩在柴火棚下咕咕咕咕的叫着,厨房门没有关严实,被风吹的直响。

    上房的哭闹声小了,想必闹了大半个晚上,哥哥嫂子也累了。嫂子哭闹不休的原因是哥哥没同意嫂子提出的分家要求。

    “信球!她都不顾及咱伯跟你撕破脸了,抢了你的支书位子,你还犹豫撒子!”郭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丈夫徐连山一眼,指着徐连翘,语气刻薄地说:“你做出窝个事情,就别怪我们狠心,是你不义在先,怪不得我们。你识趣就自己过去,反正以后我是不会再做你的饭哩!”

    分家。

    以前徐振江在世时,曾说过徐家永不分家的话。这些年,郭晴因为家里供她读书的事一直对徐振江有意见,可徐振江坚持,她也只好作罢。或许从那时起,分家的念头就在郭晴心里生了根。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徐振江又去世了,她便肆无忌惮地提了出来。

    没有意外,只有心痛。

    她不是不能接受分家,只是觉得伯看到这一幕情景不知会有多伤心。在伯看来,家人聚在一起过日子,那才是家。

    她只是没想到哥哥会反对。

    看到哥哥身子都站不稳却厉声喝斥嫂子,让她闭嘴,滚回屋里的时候,她惊讶的把眼泪都吞了回去。

    哥哥回屋前往她这边看了一眼。

    那眼神……

    徐连翘蜷着双腿,靠在窗棂前吸了吸鼻子。片刻后,她打开台灯,拉开桌子抽屉,从日记本里取出一张纸。

    同州市商业银行录用通知书。

    “翘翘,伯知道你委屈,可伯还是想自私一回,想替咱凤凰村的人自私一回。你是这凤凰山养大的娃,你自小聪明,外向,人又善良。村里的人都喜欢你,叫你翘翘。你考上大学那一天,你不知道伯有多高兴,多骄傲。村里的人也像是过节一样,为了能让你上学,大家伙儿几块,几十块的凑,你娘卖了家里的两头猪,凑齐你的学费,把你送走。伯原本想着你学成了就留在城里过好日子,可伯突然这一病,才知道终究是要委屈我的翘翘了。这个家里,最心疼伯的就是你了。你从记事起就知道伯这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片养育伯也养育了你的凤凰村了,伯无能,没带着乡亲们过上好日子。所以伯想到了你,翘翘,你是咱村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你人缘好,做事果断,有魄力,伯觉得你行。我向镇党委推荐你成为村官候选人,伯希望你当选后,能用智慧的头脑和一颗善良感恩的心回馈家乡,带领咱凤凰村的乡亲们早日摘掉贫困村的帽子。翘翘,这是伯一生的心愿,你能帮伯实现吗?”

    徐连翘的耳畔似是响起徐振江临终前的叮咛,眼前晃动着的,也是徐振江那双渴望又充满愧疚的眼睛,她的手上似乎还留存着徐振江指尖的温度和力道。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通知书上面的报到时间,直到眼睛泛酸泛红,她把手里的纸对折,再对折,最后变成手心里的一小块。她把小纸片夹回日记本里,合上抽屉,才轻轻吁了口气。

    如果说在这之前,她为了伯留在凤凰村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但经过今天的事以后,她已经确定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了。

    “伯,我会的。无论前面有多少困难,我一定,一定会实现您的愿望。”她眼里的恍惚和雾气顷刻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清明和坚定。

    第二日,雨住风停,阳光灿烂。

    赵钰一直喊着头疼,他找胡冠军请假,要回市里看病。胡冠军看了看他头上的胶布,又瞟了眼饭桌上被赵钰喝得沫都不剩的鸡蛋汤,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行。

    胡冠军找了辆顺风车把赵钰送到镇上。赵钰在镇上等车的时候,意外见到从网吧大门里出来的徐小广。

    估计是熬夜的缘故,乍一见天光,徐小广伸手遮着眼睛,嘴里吐出一句脏话。他身上还穿着当初接赵钰时的夹克衫和黑裤,只是经过一夜蹂躏,衣服皱巴巴的,看上去同他那个大一样,窝囊得很。

    徐小广转过头,看到站牌下的赵钰。

    他的视线在赵钰的额头略停一下,之后,就像不认识赵钰一样,将双手插进裤兜里,趿拉着脚上的鞋,噗嗒噗嗒走了。

    赵钰原想和他打个招呼,可手抬了一半就尴尬地停在半空。看着徐小广瘦得像电线杆子一样的背影,赵钰垂下手臂,扯起嘴角冷笑说:“啥人麽……”

    等了一会儿,长途车到站,赵钰上车后就找个前排靠窗的位置坐了。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可学精了,再不会像第一次来凤凰村的时候,被这该死的破路给坑了。

    几小时后,赵钰终于回到家。母亲齐秋红开门看到他,先是惊喜后是惊吓,当她听说他头上的伤是被村民砸的后,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她联系在市医院工作的妹妹齐秋霞,开车载着赵钰过去看病。

    赵钰不想去医院,他的伤他自己知道,根本没啥大事,头也不疼,回城看病不过是他逃离凤凰村的借口。可齐秋红显然不这么想,在她看来,儿子就算是流个鼻血,那也是家中翻天的大事。

    到了医院,又是拍片又是CT,折腾了大半天医生最后只给赵钰开了几盒去疤痕的药物就放他走了。

    回家后齐秋红特意做了七八个菜,炖了靓汤给儿子补身体。

    赵钰洗完澡一边擦头发,一边指着餐桌说:“妈,你做这么多菜不怕我爸说你啊。”

    赵家有规矩,过节六个菜,平常至多三个菜。

    齐秋红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老赵同志去省城开会了,这一周啊,咱娘俩自由了。”

    怪不得呢,原来赵晓峰同志不在家啊。

    赵钰的心口顿时一松,他大喇喇往餐椅上一坐,“妈,别搞了,吃不完。”

    “没了,没了。”齐秋红坐下,接过赵钰递来的筷子,“吃吧。”

    “您先。”赵钰示意齐秋红先动筷。

    这是他们老赵家的规矩。

    齐秋红吃了口米饭,赵钰拿起筷子,指着他面前的盘子问:“妈,这白的是啥?没见你做过啊。”

    “脑花!”

    脑花!就是他在凤凰村见到过的那个血里呼啦的猪脑?

    赵钰胃里一阵翻腾。

    “中医不是讲究以形补形嘛,你伤了脑袋,吃这个,最管用!”齐秋红用筷子夹起一块脑花,喂到赵钰嘴边,“尝尝味道,妈第一次做。”

    “不……不用了吧……”赵钰向后躲,这玩意他可不爱吃。

    “钰钰……”齐秋红拿腔拿调地冲他眨眼睛。

    赵钰无奈地叹了口气,捏着鼻子,张开嘴,囫囵个吞下去。

    “咋样?味道还行吧。”齐秋红放下筷子给儿子盛汤,“这汤也是补脑的。”

    赵钰吓得丢掉筷子,“不会是……脑花汤吧。”

    齐秋红拍了赵钰一下,嗔怪说:“妈做的饭,有那么难吃吗!臭儿子,快喝,是莲子猪心汤。”

    “哦。”赵钰乖乖接过碗,喝了一口。

    他咂咂嘴,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言难尽啊……

    看来齐女士的厨艺,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

    为了保全齐女士的面子,赵钰勉强多吃了一碗饭,吃罢饭,赵钰陪齐秋红在客厅看电视。齐秋红看到电视剧里男女主角谈恋爱的镜头,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

    “钰钰,妈跟你商量件事。”

    “您说。”赵钰放下手机,看着齐秋红。

    齐秋红神秘一笑,握着儿子的手,恳求说:“钰钰,你不是还有几天假吗,不如……不如去相亲吧。”

第十三章 相亲

    赵钰的相亲对象是姨母齐秋霞介绍的,女方名叫段英娜,25岁,在市农业科学研究所上班。担心两个年轻人见面尴尬,齐秋霞特意买了两张电影票,安排他们在影城见面。

    到了见面那天,因为是周末,道路堵塞,赵钰迟到了,等他赶到影城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

    “6号厅。”检票员撕掉副券,把剩下的电影票还给赵钰。

    “谢谢。”赵钰大步朝前走去。

    6号厅灯牌下面立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姑娘,听到脚步声,那姑娘迅速抬起头朝赵钰望过去。

    赵钰走到门口,脚步慢下来,他的脑子开始高速运转,比对面前这个姑娘和手机照片里相亲对象的一致性。

    “你……是段英娜?”赵钰犹豫问道。

    姑娘上下打量着他,似是在确定什么。片刻后,她撩起杏眼,眼睛亮亮地说:“是我,你是赵钰吧。”

    “我就是赵钰,对不起啊,路上塞车,来晚了。”赵钰诚心抱歉。初次约会就迟到,这可是男女交往的大忌。

    段英娜摇头,“没关系,我也刚到。”

    “那……我们进去吧。”赵钰指着放映厅。

    两人并肩朝里走,刚到门口,赵钰忽然停下,转头对段英娜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段英娜就站在门口等他。

    人群里的赵钰格外显眼。可能是经常锻炼的缘故,他的背看上去又直又挺,像平原上的白杨树,他长得也很好看,剑眉星目,英气勃勃,皮肤白皙,让人一见难忘。

    在男女交往方面,她比较注重另一半的外貌,在她看来,如果见到男方的第一眼无法令自己心动,那多半就没有以后了。她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赵钰不守时而离开影院,要是她走了,可能这次约会就无疾而终了吧。

    对于赵钰,外形上她是满意的,就是不知道人品如何。

    过了一会儿,赵钰穿过检票口回来,段英娜看到赵钰手里大包小盒的零食,不禁愣了愣,“你去买吃的……”

    赵钰笑了笑,“这不是看电影的标配吗。”

    段英娜莞尔,再看赵钰,眼睛又亮了几分。

    姨母选电影的眼光明显比选人差了很多,一部快要把人看睡着的文艺片,因为几个过于露骨的亲热镜头,让他们把消灭爆米花当成了正事。

    电影散场。

    赵钰和段英娜起身,赵钰看到搭在椅背上的风衣,拍拍段英娜的肩膀,提醒她:“衣服。”

    段英娜已经走出去几步,离衣服远了,于是她拜托赵钰帮忙拿一下。赵钰取了衣服正要递过去,段英娜却说热,不想穿,于是赵钰的手臂上便多了一件女式风衣。

    两人顺着散场的人潮向外走。

    在拐弯处,赵钰拉了下段英娜,提醒她注意地上的污渍。段英娜顺势挽住他的手臂,赵钰低头看了看满面酡红的段英娜,翘起嘴角,微微一笑。

    看来,段英娜对他挺满意的。他对段英娜的印象谈不上特别。或许之前追他的女孩大多是这种杏眼,桃腮,个子高挑,谈吐文雅的美人,现在他看段英娜就像是在看模板似的,没什么新鲜感,也没有追求的动力。

    段英娜提出请他吃饭,他从善如流,陪着段英娜去了购物中心里的韩式烤肉店。

    段英娜指着赵钰额头上的无痕创可贴问:“你受伤了吗?”

    “哦,小伤,已经好了。”赵钰摸了摸头上的胶布。

    “我听齐阿姨说,你现在不在市里,在县里驻村扶贫?”段英娜问道。

    赵钰点点头,“卢氏县一个穷山沟。”

    段英娜笑了笑,说:“现在科技下乡,我们所里经常会派技术人员去各县的贫困山区指导农户生产。我也去,不过去的是陕县,卢氏县还没去过。”

    “千万别来我们这里,穷就不说了,当地人还野蛮得很,总之,能不来就别来。”赵钰提醒说。

    段英娜端起水杯啜了一口,“那你……你在那儿能待多久?”

    赵钰手里的夹子一顿,随即用力夹起一块滋滋冒油的牛肉,他略抬音量说:“两年。就两年。”

    反正一天他也不会多待。

    牛肉最后落入段英娜的盘子,她说了声谢谢,低头吃完肉,她拿起纸巾按了按嘴角,抬眼看着对面的赵钰说:“赵钰,你觉得我怎么样?”

    赵钰愣了愣,放下夹子,“你……”

    这进展也太快了吧。

    “我的情况你应该从齐阿姨那里了解过了,人也见到了,我们都是成年人,讲话不妨就直接一点,省得各自猜心思,还挺累的。”段英娜态度大方地说。

    赵钰点头,的确,大家都是成年男女,又是以相亲为目的见面的,不用说那些客套话敷衍人。

    “我这人是个慢热的性子,没怎么和人谈过恋爱,对你……对你也不是那种一见钟情触电般的感觉,对不起,我说这些你别介意……”赵钰揉了揉头上的短发,心想,讲真话可真得罪人。

    段英娜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隐去了,“谢谢你能讲真话。赵钰,你应该察觉得到,我对你挺有好感的。我比较过了,我们无论是从外表,还是家世、工作来看,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如果你不是那么排斥反对的话,我们可以试着交往看看。”

    适婚。

    赵钰听到段英娜的描述脑子里最先蹦出来的就是两个字。

    以前总听到试婚这个词,说的是男女不结婚便凑一起过日子,有试错回旋的余地。而适婚则是两个到了结婚年纪的男女迫于家人催婚,年纪增长,外界舆论等等压力,在比较双方条件后,为了结婚而结婚的婚姻关系。

    他和段英娜没到结婚这一步,但却符合判定适婚的条件,那就是合适。

    赵钰沉默不语,肉在架子上发出滋滋滋滋的响声。

    段英娜拿起夹子稳稳夹起一块烤得焦黄的肉片,放在赵钰的碟子里,“你驻村这两年,我可以等你。”

    赵钰讶然抬眸,他没想到段英娜竟想得如此长远。

    那天晚上,赵钰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拒绝段英娜。可能是他怕了母亲的唠叨,又或者他从内心里赞同段英娜的说法,两个各方面都很合适的人在一起,比他再费尽心思去追求女孩子省心多了。

第十四章 不欢而散

    赵钰回到家,见到坐在沙发上的父亲赵晓峰,进门时愉悦的心情顿时消失无踪。

    “爸……”他嗫嚅着叫。

    赵晓峰偏过头,看着个头比厨房门框还要高的儿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嗯。”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指着一旁的沙发命令赵钰:“坐下。”

    赵钰脱下西装,搭在衣架上,走过去坐下。

    “我妈呢?妈——”赵钰身子后仰,刚想朝后面靠,赵晓峰的眼风嗖一下掠过来,他脊背一寒,立刻挺直腰板,坐得笔直。

    齐秋红闻声从卧室里小跑出来,她走到赵钰身边坐下,一脸笑意地询问赵钰相亲的事:“钰钰,咋样啊?那姑娘不错吧。”

    赵钰朝赵晓峰瞟了一眼,不自然地说:“还行吧。还行。”

    齐秋红一听赵钰的语气不似以往相亲时那么不耐烦,不禁眼睛一亮,她握着儿子的手,激动地说:“那就是说……有戏!钰钰,你想谈恋爱了!”

    赵钰胡乱点点头。

    齐秋红乐得笑不拢嘴,她转头对丈夫赵晓峰说:“老赵,你儿子总算是开窍了,咱们抱孙子的愿望有可能实现了。”

    “就他!”赵晓峰嘴角耷拉下来,不屑地说:“你可算了吧,像他这种装病懦弱的娇气包,谁家姑娘能看得上他?”

    室内忽然静了下来。

    赵钰瞪着赵晓峰,胸脯胀得鼓鼓的,俊脸气得通红,齐秋红按住儿子肩膀,反驳赵晓峰:“我们钰钰咋啦,他要长相有长相,要学历有学历,以后驻村回来也是要提拔的。他受伤了你没看见吗?他又不是故意装病。”

    “就他那点伤能叫伤!你让他自己说,他是缝针了还是输液了,还是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非要回家来治病!哦,也不对,他的确是病了,他得的是怕苦怕累、又爱抱怨的病!我本以为他下去驻村了,至少能在农村的环境里好好历练一番,改掉身上的臭毛病,可他呢,这才刚到村里几天啊,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跑回家来了。赵钰,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懦夫行为!没担当,无能!”赵晓峰语气严厉地批评赵钰。

    赵钰噌一下站起来,“我就是懦夫不行吗?我后悔了不行吗?我后悔去你说得天花乱坠的凤凰村不行吗?人家当爸爸的,都是希望孩子好,不想让孩子受苦,你呢,你把我诓骗去那种地方,跟那样一群野蛮无知的村民们待在一起,你知道我在凤凰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还有我的头,怎么破的你知道吗?就是被你口中那些善良淳朴的村民给打的!还有呢,你肯定不会也不愿相信村支书选举竟有人买票贿票呢,他们就是你跟我说的值得我付出真心的人吗?你瞪眼也没用,这就是事实!”

    赵晓峰面色铁青地指着赵钰,“你把话给我收回去!”

    收回去?

    赵钰倔强地仰起头,“我没说错,更没做错!你去凤凰村下乡当知青那个年代,遇到的都是些感天动地的好人好事,我呢,我遭遇了什么?我和你不一样,你无权把你的意志和思想强加于我!”

    “你——”赵晓峰怒气攻心,扶着头身子晃了晃。

    齐秋红吓得赶紧过去搀住赵晓峰,语气关切地问:“老赵,头晕了吗?”

    赵晓峰推开齐秋红,指着赵钰,怒声命令:“你明天就给我回凤凰村去!”

    见赵钰死犟着不说话,他抬手就要打过去,“别激动!老赵!”齐秋红赶紧拦住赵晓峰,冲赵钰使眼色,让他回屋去。

    赵钰大步走了,赵晓峰气得跌坐在沙发里,按着头说不出话来。

    齐秋红找出降压药端了杯水塞进赵晓峰手里,“吃药。”

    赵晓峰喝下药片,指着齐秋红埋怨说:“都是你惯的。”

    齐秋红赔着笑脸,“怪我,都怪我,你别生气啦。再气出个好歹来……”

    “迟早被他气死!”赵晓峰怒气冲冲地说。

    齐秋红把赵晓峰扶进卧室,又去安抚儿子,推开门,赵钰正光着膀子在地上做俯卧撑。这片刻功夫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个了,叫他起来的时候一脸的汗。

    齐秋红拿起外衣,要给赵钰披上,却被赵钰拒绝,“不用了,妈,我不冷。”

    “穿上,别着凉。”齐秋红还是给他披上衣服。

    “钰钰。”

    “嗯。”

    “你爸……也是为了你好,既然驻村的事改变不了,你就耐着性子去那边待两年。你爸,他其实很关心你,只是他这个人不善于表达,讲话耿直,你脾气又倔,你们才会处得这般不好。”齐秋红握着赵钰的手,恳求说:“钰钰,你爸他年纪大了,血压又高,以后呢,你能让着他就让着他点,啊,被自己的亲爹说几句不丢人。”

    看到赵晓峰发病时的模样,赵钰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他才会借着做俯卧撑来平复心情。

    “我爸……他还好吧。”赵钰犹豫着问。

    齐秋红拍拍赵钰胳膊,安慰说:“没事了,刚量过,降下去了。”

    “哦。”赵钰叹了口气,靠在齐秋红肩膀上,“妈,我明天就回去,不为难你。”

    “乖。我家钰钰最心疼妈妈了。”齐秋红笑着摸摸儿子的脸。

    齐秋红回到卧室,赵晓峰还没睡。他靠在床头,手里翻弄着一本老旧的相册。

    齐秋红倒了杯水放在赵晓峰的床头,顺势坐在床边,凑过去看相片,“又在忆往昔峥嵘岁月了?”

    赵晓峰笑了笑,朝床里挪了挪。齐秋红依偎在赵晓峰身边,指着相册里的一张黑白照片,问:“这个人是……”

    “当时的青年突击队长。”

    “哦,想起来了,那个救了你命的人。”齐秋红仔细看着那人的眉眼。

    “那年要不是他舍命相救,我早就喂了洛水里的鱼了。还有乡亲们,从有限的口粮里省下粮食养我这个病号……要不是他们,哪儿有现在的赵晓峰。都是好人呐……我能记一辈子……不敢忘……也不想忘……”赵晓峰的手指轻抚过照片,眼眶渐渐红了。

    第二天,赵晓峰接到电话,又要去省城开会,这次开会时间长,要一周才能回来。母子俩闻讯欣喜若狂。赵钰不用赶着回凤凰村了,于是,他趁着胡冠军打来电话时又多请了一周的假。

    这一周,赵钰不是会友就是健身,日子过得滋润又舒坦。他甚至还考虑到以后,特意去实体店买了些便携式的健身器材,准备带去凤凰村。

    齐秋红的心思转到未来儿媳妇身上,在她的催促下,赵钰主动约段英娜出去玩了几次,齐秋红听妹妹说段英娜对赵钰印象极好,两人基本已经确定关系了。齐秋红一高兴,开始打听装修公司,准备给儿子装修新房。

    眼看着一周到底,赵晓峰要回来了。赵钰这才不情不愿的载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开车回凤凰村。

    赵钰的车是家里买的,国产品牌,中档SUV。这辆车马力强劲,无论是爬坡力还是减震都比那又脏又破的大巴车强了数倍。而且他选择自己开车的原因,是他不想再受晕车那罪了,就算是费点油钱,以他的经济状况,也负担得起。

第十五章“村里人”

    徐连翘最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初初踏入村委会这个“职场”,她和众多高学历的年轻人一样,身上难免带着几分傲气,她觉得以她的能力,以她的人缘,村委会的工作不说手到擒来毫不费力,也不会有多高的难度。可她上任后才知道,仅凭一腔热情干工作是不行的。村支书和村长除了要完成扶贫、卫生等中心工作外,还要调解处理村民纠纷,最主要的是要带领村民发展生产、建设美丽乡村。哪一样工作做起来都不简单,这可不是嘴上说说漂亮话或是打个包票就能办到的,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才行。

    工作上的难处徐连翘可以克服,但是家里……

    在徐家,她的厢房已经成了孤立无援的一座孤岛。没人光顾,也没人关心她的冷暖。徐连山整日里耷拉个脸闷头侍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除了去福宝超市买酒之外,他鲜少在村里溜达。一日三餐,他顿顿离不了酒,喝醉了就开始骂人,找事,家里的瓷碗换了几茬,柴火棚下的空酒瓶越堆越高,几乎快要与柴火垛等高了。每天夜里,当徐连翘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迎接她的不是亲人的笑脸和可口的饭菜,而是冷冰冰的炉灶和从上房里传出的吵闹声……

    侄女小楠病了,感冒发烧没有胃口,吵着要吃荠菜汤。为了给小楠调养身体,徐连翘起个大早,去沟边的野地里寻找荠菜。

    这种菜春天时漫山遍野随手一抓一大把,现在却是难觅踪影。她在田野沟壑间找了半天,才挖了辫子粗细的一小把,想想量够了,就回家给小楠煮汤。

    熬汤用的荠菜一定要选不开花的嫩菜,徐连翘一根菜一根菜的择干净,剪掉根须,清洗菜叶,沥水。

    剁菜的时候,小楠听到声响从上房跑来看她。小小的女娃儿扎着羊角辫倚在门框上面,一双酷似徐连山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特别好看。

    看到小楠,徐连翘的心顿时化作一汪春水,软软的,暖暖的。

    “小楠,来姑这儿。姑给你好吃的。”

    小楠咬着手指走过去,徐连翘弯下腰,亲了亲小楠的额头,“小楠不发烧了,真乖。”

    她掀开锅盖,从热气蒸腾的铁锅里捏起两块春菜做的窝窝丢在碗里,“嘶!好烫!”她用手捋着耳朵垂,在原地不住跳脚。

    “嘻嘻……”小楠笑了。

    她忍不住捏捏小楠的脸蛋,掰开榆钱做的窝窝,嘴对着窝窝吹气,等温度降下来。

    小楠扒着她的胳膊,眼神渴望,“姑……姑……我想吃窝窝。”

    她喂小楠吃,一小口一小口,小楠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享受的哼咛声。

    “小楠吃出什么了?”

    “有菜……菇……还有肉……”

    她抱着小楠狠狠亲了一口,“小楠真聪明!不愧是姑从小喂出来的娃。”

    小楠抱着她的脖子,“还想吃。”

    她摇头,“这个不能多吃,吃多了肚子疼。姑给你熬汤,小楠不是想喝荠菜汤吗?”

    小楠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嗯。”

    “去板凳上坐着,姑现在就给你做。”她安顿好小楠,拿起刀,继续把洗好的荠菜剁成碎叶。她取了半根胡萝卜,和三朵本地产的鲜香菇同样剁碎,锅内倒清水放入香菇碎煮熟,再放入荠菜碎叶略煮片刻,最后撒上胡萝卜碎和一点盐搅拌略煮即成。做汤时她不喜欢勾芡,也不喜欢用鸡精调味,在她看来,对食材最极致的尊重,就是保留它本身的味道。

    大道至简,追寻本味。

    这个道理不仅体现在厨艺上,也适用于做人。

    小楠粥才喝了一半,郭晴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这娃儿咋不懂事哩,尽缠着你姑干撒子,人家现在可是大干部,哪有闲工夫管你呀。过来,跟妈妈回屋。”郭晴阴阳怪气说完,双手一拍,命令女儿跟她走。

    小楠攥着徐连翘的手腕,神色抗拒,“我要和小姑姑一起……我想喝汤……”

    “你喝撒子汤,不嫌丢人!走!”郭晴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拖拽小楠,小楠扁扁嘴,哭了起来。

    “再哭,你伯过来打你!”郭晴的脸看上去狰狞可怖。

    徐连翘垂下眼帘,慢慢起身,她把碗递给嫂子郭晴,“嫂,你喂小楠喝汤吧,我得走了。”

    郭晴正被小楠的哭声搅得心情烦躁,联想到刚才在徐连山那里受的窝囊气,不由得怒火中烧,劈手就打向徐连翘递过来的碗。

    汤是烫的,烙在手腕上,顿时红了一大片。

    衣服和鞋面上沾满汤水。

    小楠吓得怔住,眼泪却还在扑簌簌的往下掉。

    郭晴心慌。

    她不敢看徐连翘,抱起小楠就跑了。

    徐连翘走到灶边,把烫红的手腕整个浸泡在洗菜的水盆里面,山里的水沁凉入骨,很快手腕就没知觉了。

    反而从心底里蔓起一股疼痛,让她皱紧眉头。

    她回厢房的时候在院里撞见徐连山。

    徐连山看上去胡子拉碴的,头发蓬乱,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见到她,徐连山那双原本恍惚无神的眼睛突然间眯成一道缝,又缓缓张大。他神情漠然地走开,只当眼前的徐连翘是空气。

    “哥……”

    徐连山脚步微顿。

    “我做了你爱吃的榆钱窝窝,还有汤,你记得吃哩。”徐连翘说完就拉开门进屋了。

    徐连山站在原地,脸上浮起复杂的神色。

    榆钱窝窝是他们母亲当年春日里最常做的一道美食,他百吃不厌。没想到连翘还记着……

    徐连山重重地咳了一声,迈开大步走了。

    赵钰回凤凰村的前一天晚上,胡冠军修房顶时从梯子上掉下来,把脚给崴了。

    “房子漏你找我啊,我安排人修就是了,你说你自己瞎折腾啥,爬那么高还不要帮手,不摔你摔谁!”徐连翘拉住走路一瘸一拐的胡冠军,“行了,胡书记,你别给我倒水了,让我看看你的脚。”

    “麽事。”胡冠军笑着躲避,却被徐连翘按在凳子上,掀起裤腿。

    看到胡冠军肿得像胡萝卜似的脚踝,徐连翘倒吸一口冷气。“麽事?这奏是麽事?你别动,我去找村医来看看。”

    “不用了,翘翘,我没伤着骨头,就是扭着哩,昨天用冷水敷过,今天再换热水敷敷就麽事哩,你别担心。麽事。”胡冠军收回脚,放下裤腿。

    “你着急修房顶干啥?”

    “我看后天要下雨,雨势不小,怕房顶漏得很,小赵没办法睡觉休息。”胡冠军解释说,“你是没见,前段时间下大雨,他就蹲在地上,挨个盆子倒雨水呢。”

    又是小赵。

    徐连翘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啥道理麽,你是书记还是他是书记,你咋啥事都替他做了。”

    最近挨家入户宣讲扶贫政策,原本该赵钰干的活,都压在胡冠军一人身上。

    她性子耿直,早看不下去了。

    胡冠军嘿嘿一笑,说麽事。

    徐连翘还想说什么,胡冠军的电话响了。微信视频连线,对方是胡冠军的妻子和女儿。

    胡冠军自从来驻村以后,几乎没怎么回过家,电话也很少主动打给家里,大多是妻女主动找他。

    “萱萱,今天学校不上自习吗?”胡冠军拢了拢头发,笑眯眯地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女儿。

    电话里传出女孩子温柔的声音,“不上。爸,我想你了。你在干啥呢?”

    “爸爸在学习。喏,你看,这么多书,资料,爸爸和你一起学习。”胡冠军照着桌上的村民资料。

    “爸,你啥时候回来呀,我想和你去吃火锅,还想让你带我和我妈去看桃花。”

    “桃花,桃花早就败了吧。萱萱,爸爸最近工作忙,暂时回不去哩……你咋不高兴了,哎呦,我的乖女儿不高兴了。对不起嘛,爸爸答应萱萱,只要一有假我立刻回家看你和妈妈,好不好。别不高兴了,笑一个,让爸爸看看。”胡冠军的手指划过屏幕,似在安抚女儿的情绪。

    “爸,妈妈问你有没有按时吃降压药?”萱萱问。

    “吃着呢,按时吃呢!你看,药在这里,就在爸爸跟前,忘不了!”胡冠军举起降压药让女儿看。

    “爸,你瘦了……”萱萱在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胡冠军愣了愣,忽然转过脸,避开屏幕迅速擦了下眼睛,才转头对准屏幕,笑意盈盈地说:“爸没事,没哭,你看错啦,爸爸眼睛痒痒……”

    徐连翘轻轻拉开门,退了出去。

    她的心里很难受,眼睛潮潮的,还有些发胀。她回村也有小一年时间了,记忆里,胡冠军几乎没有回过家。他常常调侃,原来他是“市里人”,现在他是村民们口中的“村里人。”

    这个“村里人”的称谓,是他无数次牺牲与家人团聚的机会,选择坚守乡村换来的。

    屋里传出胡冠军爽朗的笑声,徐连翘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大步离开……

    第二天,徐连翘到镇上开会,张镇长听说胡冠军脚崴了,向她推荐了一种叫消痛贴膏的膏药,张镇长常年腰疼,贴这个很管用。徐连翘从镇上药店买了两盒消痛贴膏,搭村民便车回到凤凰村。

    徐连翘还没走到村委会的桥头,就听到前头传来阵阵喧闹声。

    “小赵同志,你的车是啥牌子的,咋这么好看呢。”徐老广摸着锃光瓦亮的汽车车身,问一边正在搬卸健身器材的赵钰。

    赵钰说了两个字,徐老广咂咂嘴,说这牌子只在电视里听过。他又问赵钰这车多少钱,赵钰笑了笑,让徐老广猜。

    “五……万?”徐老广伸出一个巴掌。

    赵钰摇头,“不对。”

    “那……八万……”徐老广继续猜。

    赵钰再次摇头。

    徐老广一闭眼,“十二万……不能再多哩!”

    赵钰又一次摇头。

    12万了,这钱对他来讲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要是他有12万,都够他花到老死了。

    “少了!”赵钰伸手做了个向上的手势,提醒他继续往高了说。

    徐老广和其他看热闹的村民面面相觑。

    这时,摸着汽车大灯的徐小广突然插话进来,“26万!这车俺在网上见过,奏似这个价!”

    赵钰笑着冲徐小广伸出大拇指,“正确!徐小广,看来你也不是只会打游戏嘛。”

    26万!

    “乖乖!”村民们的口中发出啧啧惊叹声,摸汽车的动作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徐小广摸着头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他的眼里溢出对车的极度渴盼与喜爱,但他同时又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做。

    他不时偷看近处的赵钰。

    赵钰哪能看不出徐小广的心思呢。可他就当没看见,他要让这个桀骜难驯的野小子自己上钩。

    到底欲望占了上风,徐小广一番挣扎之后,鼓起勇气对赵钰说:“赵……赵同志,你下次开车的时候能不能让俺坐坐,俺长这么大,还麽坐过这么高级的车呢。”

    赵钰的目光瞟向徐小广万年不换的衣服,徐小广的脸腾地红了,他用手挡着胸前污渍,大声说:“俺……俺洗个澡换身衣服……总可以吧。”

    徐老广诧异地看着儿子。

    主动洗澡,换衣服,这还是他那又脏又懒的娃子说的话吗?

    赵钰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回应忐忑不安的徐小广,“行!到时候叫上你。”

    徐小广看赵钰同意了,嗖一下蹦起老高,落地时差点撞上旁边的人,等他转头一看,不禁嘴一咧,呲牙笑了,“翘翘姐!俺可以坐这车了!”

    徐连翘敲了下徐小广的头,“稳当点。”

    徐小广冲她做个鬼脸,跑了。

    路口的大树下,福宝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看撒子哩!”

    福宝吓得浑身一颤,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不等背后的人走近,福宝便抱着头脚步飞快地跑了。

    “傻货!”徐连山指着福宝骂。

    徐连山缩在大树后面看了一会儿,当他看到徐老广等人围着汽车谄媚巴结的模样时,忍不住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

    徐连翘的视线在那辆簇新气派的SUV上面停顿了几秒,转向正在关车门的赵钰。

    可能是干活太热的缘故,赵钰上身就穿了一件白色短袖T恤,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裸露在外的手臂现出明显的肌肉线条。以前上大学时,经常会看到一些男生在女生面前炫耀他们腹部和手臂上的块状肌肉,不得不承认,赵钰比她大学时期的男同学们练得更好。

    搁以往,她可能会由衷的夸赞几句,但是现在,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像只搔首弄姿的孔雀一样令人厌恶。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她走过去,站在赵钰面前问。

    赵钰皱了皱眉头,站直身体,回道:“怎么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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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说俺家乡美介绍:
又名《梧桐台》,讲述了豫西山区美丽的凤凰山下,驻村扶贫的机关选调生赵钰同凤凰村有史以来第一任女村长徐连翘之间发生的曲折、有趣、浪漫的扶贫故事。谁不说俺家乡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谁不说俺家乡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谁不说俺家乡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