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找对象
胡冠军把十几斤重的大西瓜泡在井水里冰着，“吃了饭再吃它，就跟冰镇得差不多了。”
齐秋红弯下腰转了转盆子里绿皮黑纹的西瓜，嘴角微微上扬，回忆道：“倒让我想起小时候了，那个时候没有冰箱，夏天买了西瓜就放在凉水里冰着，吃的时候从水里捞出来，一切十六瓣，咬一口又凉又甜，别提多畅快了。”
“可不是嘛，八零年代以前生的人，大多是这么过来的。”胡冠军擦了擦手，扯过一个椅子坐下来。
齐秋红直起腰，甩甩手上的水，胡冠军见状起身，想把毛巾递给她，可不知怎么了，刚站起来，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头晕懵懵的想倒。他晃了晃，单手撑着一旁的饭桌，才勉强站稳。
“胡书记，你咋啦这是？”齐秋红看他面色煞白，额头有汗，手也在发抖，不禁吓了一跳。
胡冠军摆摆手，“没事，没事。可能最近太忙了，加上天热，有点中暑。”
“我带的有药，你等着啊，我给你拿去。”齐秋红是个热心肠，她转身回屋，不大一会儿就拿着解暑药和水杯出来了。
胡冠军吃了药，脸色依旧很差，齐秋红担忧地问：“我听钰钰说，你血压高，是吧？”
“哦，有点高。”胡冠军说。
“你不会是高血压犯了吧？钰钰他爸爸就是高血压，每次犯病也是你这个症状。”
胡冠军心虚地别开脸，含糊应道：“不会吧，刚才还好好的。”
“我跟你说，这高血压可不能不当回事，降压药一定要按时按顿吃。钰钰说你忙起工作来跟不要命似的，常常会忘记吃药，我们家老赵也一样，从不把身体当回事。你们啊，别人的事都是天大的事，自己的事却从不放在心上。唉……咋说你们好呢。”齐秋红叹了口气。
胡冠军挠挠头，笑了。
“我还是去把老韩的血压计拿来给你量量吧。”齐秋红想起韩秀茹带着电子血压计。
“不用了……”胡冠军可不想闹得满世界都知道，那样一来，赵钰他们肯定就不让他工作了。现在可是扶贫工作队的重要工作节点，他要是病倒了，势必会影响到凤凰村脱贫目标任务的实现。
他刚想拦着齐秋红，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哎呀！老嫂子，你这是干哈呢！使不得！使不得呀！”
齐秋红和胡冠军被叫声吸引，转头一看，发现瞎婶跪在韩秀茹面前，任韩秀茹怎样拉扯她都不肯起来。
“你就是俺和福宝的大恩人，俺给你磕头！俺一定要给你好好磕几个头！”瞎婶拗起来谁的劝都不听，她硬是掰开韩秀茹的手，脊背一弯，噗通一下给韩秀茹磕了个响头。
她还要再磕，被赵钰和蒋松源一边一个搀着胳膊给扶起来，赵钰劝道：“婶儿，够了，够了！你看你把韩姨吓的。”
韩秀茹着实被吓得不轻，她眼神慌乱地看着瞎婶。
瞎婶红着眼眶，嘴唇打着哆嗦，明显处于激动的情绪当中。事关福宝今后的命运，也难怪她会做出刚才的举动。
韩秀茹稳了稳心神，主动上前拉着瞎婶的手，劝慰道：“老嫂子，你就别跟我见外了，是我瞧上你们家福宝，想收他这个徒弟，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也不知道老嫂子乐意不乐意。”
“俺乐意，俺乐意！俺乐意！”瞎婶一连说了三个乐意，可见她对韩秀茹的信任和感激，“俺福宝能遇见你这个贵人，是他三辈子修来的造化。俺福宝有福啊，俺替福宝谢谢你，谢谢你了。”
“别客气，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常来常往。”韩秀茹说完，叫蒋松源过来，“老嫂子，这是我儿子蒋松源，你叫他源源就行。源源，叫大娘。”
“大娘好。”蒋松源是个嘴甜的，笑着喊人。
瞎婶激动地哎哎答应着，要去兜里掏钱给蒋松源，被韩秀茹给按住，“咱不兴这个，不兴搞这个啊。”说罢，韩秀茹给蒋松源使了个眼色，蒋松源会意，一个闪身，溜了。
这时，赵钰端着切好的韭菜盒子冲着院里的人招呼道：“吃饭喽！吃饭喽！”
齐秋红那边被瞎婶一打岔，忘了胡冠军这茬事儿了，胡冠军赶紧躲到一边，不让热心肠的齐秋红惦记他。
金黄的糁子汤，可口的时令小菜，再加上香气扑鼻的韭菜盒子，这顿普普通通的农家饭，却让每个人都尝到了久违的幸福滋味。
尤其是蒋松源，他一口气吃了十二牙盒子，相当于三个完整的韭菜盒子还嫌不够，还想伸手再拿的时候，被赵钰用筷子敲了下手，“你是猪啊！猪也没你这么恨食儿的吧！”
蒋松源悻悻然缩回手，委屈巴巴地说：“人家没吃饱嘛。”
“我不是怕你吃，我是怕你撑着！”赵钰把碗推到他面前，“喝点汤消消食。”
蒋松源不情愿地喝了口汤，眼睛还盯着筐里的韭菜盒子。
徐连翘见状指着盒子，说：“再吃一牙吧，但真的不能多吃了，不然晚上胃该受罪了。”
“哎！我就吃一牙，一牙！”蒋松源忽略赵钰的目光，拿起一牙盒子就往嘴里送，边吃还边问：“哎，翘翘，你们村里还有像你厨艺这么好的未婚姑娘吗？”
“有呀。你想来我们村找对象吗？”
“可以呀，只要像你一样贤惠勤快，厨艺又好的，我也想找一个。”
“那我就帮你留意了。”
“你听他瞎说，他哪有时间来村里约会。”赵钰眼神凉凉地瞥向蒋松源。
“只要像翘翘这样的，我肯定来啊，再远我也来！”蒋松源冲着徐连翘眨眨眼，“譬如说某个痴情种，为了你……”
“咳咳！咳咳咳！”一旁的赵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齐秋红紧张地问：“钰钰，你怎么了？”
“呛，呛着了。”赵钰转过头，冲着蒋松源的脸大力咳过去，“咳咳！咳咳咳！”
蒋松源被喷了一脸糁子粒，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徐连翘噗嗤一下笑了，连带着段英娜也跟着笑了起来。
齐秋红看儿子没事，又转头和瞎婶聊天，“老嫂子，你这眼睛啥时候看不见的？”
瞎婶指着福宝，“就是他病的那年，俺心里着急，突然这只眼就看不见东西了，到医院一看，说是青光眼，要手术。俺没钱治，就只能任由它瞎了。”
原来是这样。
瞎婶背后竟藏着这样一段心酸的往事。
“那个时候穷啊，福宝病了，俺要倒了，他可咋办呢。俺就想，俺要撑住，俺要好好地活下去，把福宝照看好。俺就拼命地攒钱，攒啊，攒啊，就想到时候俺走了，俺的福宝能不受罪……”瞎婶低下头，声音哽咽地说。
听到这里，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以后就好了，老嫂子，以后福宝得了老韩的真传，不仅能养活他自己，还能让你享享清福呢。”齐秋红安慰瞎婶。
“俺不求别的，只求他过得好就行了。俺不贪，俺只求他过得好。”瞎婶瞅着福宝，眼眶里闪烁着莹莹泪光。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其乐融融，笑声不断。
可一餐饭还没吃完，徐连翘的手机就响了，她走到一边接起电话，“什么？三强叔昏倒了！好好，我马上过去！”
胡冠军和赵钰闻声站了起来，“我们也去！”
齐秋红拉着赵钰的衣服，用眼神说：他们都去了，你就留下来陪妈吃饭。
但赵钰毫不犹豫地推开她的手，“妈，对不起了，我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就回来陪你。先走了啊。”
“我也过去看看，你们继续，一定要吃好啊！”
转眼间，饭桌上少了三人，顿时冷清了不少。
儿子走了，齐秋红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感慨说：“以前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钰钰回家，可他总是不见回，这次换我来村里陪他，心想着谁也别想把我们娘俩分开了，可……可第一次吃饭就这样。”
“赵干部他们可辛苦了，谁家有事都会喊他们去帮忙处理。像这样饭吃一半还算是好的，毕竟吃了几口能垫垫肚子，俺就亲眼见过他们刚把冻扁食下锅，接到报信后就走的，俺听说他们后来处理完事情，回去吃的是一锅破了皮的扁食，还夹生呢。赵干部他们不容易啊，不过，俺村的人都念着他们的好呢，俺村的村民们私底下商量过了，以后，无论胡书记和赵干部在不在俺凤凰村干，他们都是俺凤凰村的大恩人，无论到啥时候，只要他们回来，俺们就把他们当上宾招待！”瞎婶说道。
“我兄弟牛啊！看来，以后我得跟着他混了！”蒋松源忍不住感慨道。
齐秋红和韩秀茹互相望了望，目光里都透着一丝惊讶。
这还是她们认识的那个养尊处优的赵钰吗？夹生的饺子，他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更别说饿着肚子为民服务了。
“你别贫嘴，跟钰钰比起来，你落后的可不仅仅是思想觉悟了。”韩秀茹别有深意地看着蒋松源说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理解
齐秋红和韩秀茹在凤凰村和周边玩了三天。这次入住农户家中体验生活的经历，让她们不仅欣赏到了崇山峻岭、云雾缭绕的秦巴山村美景，同时也在凤凰村也结识了不少当地的村民朋友，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好客，那一句句暖心的问候，那一张张真诚的笑脸，让她们体会到了家一般的感觉。
这几天，她们看得最多的，是漫山遍野生机勃勃的连翘树，听得最多的，是扶贫工作队和村两委班子的脱贫事迹。她们的内心被深深地触动到了，尤其是齐秋红，来之前她或多或少对扶贫驻村工作队的工作还存在一些误解，认为赵钰他们在村里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对村民的生活影响不大，但经过几天的“驻村”实践，让她实打实地体会到了扶贫工作队工作的重要性，看到村民们对赵钰交口称赞，信任有加，作为赵钰的妈妈，她也是与有荣焉，共同光荣。赵钰成长了，从记忆中那个娇气任性的“少爷”成长为现在能够独当一面，沉稳内敛的驻村干部，这些可喜的变化，让齐秋红感到既骄傲又欣慰，她的宝贝儿子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唯一让她感到失落的，便是赵钰和段英娜的事。赵钰矢口否认也就罢了，毕竟当初是他先提出的分手，可就连段英娜也大大方方的向她澄清了她和赵钰之间的关系，他们现在就是一般朋友，工作上的伙伴，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层关系。是她会错意了，他们是真的没戏，是她空欢喜白高兴了一场。
退休后齐秋红整颗心都挂在儿子身上，如今赵钰谈恋爱的事黄了，她也跟着犯起心病。就在她闷闷不乐的时候，徐连翘却变着法儿做各种各样的美食逗她开心。
第一天的韭菜盒子便令她食欲大开，紧接着，猪油烙馍，炸油饼，炸菜角，烩羊肉，香菇肉丝哨子面，铁锅炖土鸡，野菜蒸肉，凉瓜鸡蛋，桂花绿豆汤等等许许多多她记都记不住的美食，吃得她是心满意足。明明都是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可经过徐连翘的巧手烹饪后，却变成了人间至味。
这其中，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个猪油烙馍。
半烫面的饼皮铺上剁碎的猪油渣卷成长条，再盘成圆盘，用擀面杖重新擀过，鏊子里刷新鲜猪油，饼胚放进去后时不时的要翻面，翻面时要刷猪油，就这样反复数次，一直到饼皮呈现出褐色的纹路，就证明饼熟透了。烙好的饼外壳焦黄酥脆，内里千层油润，隐约可见油渣的痕迹，一口咬下去，那滋味……便如一句词写的那般，胜却人间无数。
徐连翘这姑娘不仅厨艺佳，在工作上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之前她就常听赵晓峰夸徐连翘能力强，有魄力，是个当村长的料。这回见到真人，她才算真正领教她的本事不是靠吹来的。
这个全县乃至全市最年轻的大学生村官，无论是在脱贫攻坚的战场上，还是在家长里短的琐事里，都表现得异常突出。
这里的村民都喜欢叫她“翘翘村长”，从这个又像是绰号，又像是爱称的叫法里，她体会到村民对徐连翘的喜爱和信任。
在农村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农村富不富，就看村干部！”
凤凰村有了翘翘村长这样有担当，有抱负的年轻村官，还愁未来甩不掉那顶压了千年的穷帽子吗？
一转眼，一行人要离开凤凰村了。韩秀茹和齐秋红商量说要悄悄走，不给村里添麻烦，可到了启程前，胡冠军他们，瞎婶和福宝以及附近的一些村民都赶过来为她们送行。
蒋松源的汽车后备箱里塞满了当地的土特产，他着急关门，却被热情的村民挡着，又往里扔了一袋子糁子，“俺自家石磨磨的，你们城里啊，吃不到这么新鲜的。”
“谢谢老乡，谢谢了。”蒋松源拱手道谢。
韩秀茹把胡冠军拉到一边，偷偷把五百块钱塞给他，“胡书记，老乡们都不富裕，这些土特产就当我买的。”
胡冠军把钱推回去，“这我们可不能收！你看你这次来，又是收福宝当徒弟，又是帮着免费宣传凤凰村，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咋能收你的钱呢！”
有群众听到后喊道：“就是，韩馆长，这些东西不值钱，你就别客气了！”
“是啊，你不收下就是瞧不起俺们！”
“以后等俺们的连翘种出来了，卖了钱，给您送更好的！”
韩秀茹听到这些暖心的话，感动得眼眶潮润润的，她望着淳朴的村民点点头，“谢谢乡亲们，谢谢大家。请乡亲们放心，以后啊，我除了教好福宝之外，还会当咱们凤凰村的义务宣传员，利用市群艺馆的工作平台，多多宣传咱们凤凰村！”
“好！”
“好啊！”
在场的群众激动地鼓起掌来。
徐连翘走到齐秋红面前，轻声叫道：“阿姨。”
齐秋红转头看着徐连翘，脸上漾起笑容，“翘翘！你不是有事不能来了吗？”
徐连翘额头上有汗，面颊也红扑扑的，显然是跑着过来的。
“我开完会就赶回来了。”徐连翘把手里的袋子递给齐秋红，“这是您爱吃的猪油烙馍，今早刚烙的，还有这两袋是我用马紫菜（马齿笕）蒸的菜窝窝，听人说，这菜经常吃能保护心脏，您和我韩姨一人一袋，拿回去尝尝鲜。”
“你说你这孩子，工作那么忙，还总想着我们。”齐秋红接过袋子，腾出一只手帮徐连翘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看看把你给热的。”
徐连翘笑了笑，“没事的，阿姨。”
“翘翘，你的事我听你赵叔说了，你离了家，以后一个人生活，要是遇到什么难处随时跟阿姨讲，或者找钰钰也行，他离得近，能帮到你。”齐秋红第一次同徐连翘聊起她的家事。
徐连翘点点头，“谢谢阿姨。”
“有空了到家里来玩，一定要来啊，你赵叔最喜欢你了，他见到你啊，还不知咋高兴呢！”
“哎！韩姨叫您了，您快上车吧。”徐连翘提醒齐秋红。
齐秋红在徐连翘的陪伴下，坐上车。
这时，站在一边的段英娜捅了捅赵钰的胳膊，“哎，赵钰，我看阿姨对徐连翘挺满意的嘛，你不如在阿姨面前承认了吧，也省得她三天两头催你相亲。”
“还是算了吧，翘翘没发话，我也不敢啊。”赵钰说。
段英娜嫌弃地瞥了眼赵钰，“瞧你那点出息，这还没结婚就被人家拿捏死了。你个大男人，丢不丢人！”
“这丢啥人啊。”赵钰一脸不在乎，“我们这是互相尊重，你不懂。”
段英娜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评价道：“无法沟通。”
那边，齐秋红招手让赵钰过去。
赵钰小跑过去，和徐连翘互相望了望，看着他家母上大人，问：“妈，还有啥要交待我的？”
齐秋红嗔怪地瞪着他，“嫌妈烦了是不是？”
“哪有！我和您可是一事儿的，你忘了？”赵钰冲着齐秋红眨眨眼。
齐秋红莞尔，拉着赵钰的手，柔声说：“既然你说我们娘俩是一事儿的，那妈妈也得有个做同盟的样子。钰钰，今后你就在凤凰村好好干吧，记住，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不要让乡亲们失望。”
“妈！”赵钰惊讶极了，他没想到母上大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咋啦，张那么大嘴！”齐秋红捏了捏赵钰的脸颊，笑道：“同盟不就是要互相信任，互相理解吗？放心吧，妈妈不是糊涂人，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
“妈！”赵钰突然钻进车内把齐秋红抱住了，紧紧的，“我爱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叭拉狗咬月亮
转眼间到了2016年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凤凰村的农家小院里，金黄的柿子挂满枝头，只待天寒转红后采摘。秋天的田野，农户们都在田间忙碌，一排排连翘树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形成了一道独特的乡村美景。
徐老广背着手溜达到徐斗磨家的地头，看到徐斗磨站在一棵连翘树前正和那个姓段的技术员说着什么。
他竖起耳朵，倾斜身体靠向连翘地，想听听他们讨论的啥，可惜距离太远，他隐隐约约只听到秋播，结实率，挂果等等字眼。
正听得起劲，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一道刺耳的嗤笑声。
徐老广猛地回头，看到徐连山正蹬着路边的沟坎走了过来。
这货咋来了！
徐老广拽了拽身上的衣服，重重咳了一声，准备走。
那边徐连山却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呦，今天真是开了眼了，这出了名的懒驴也想上磨了？啧啧，可惜啊，人家说的是人话，驴咋能听得懂呢，哈哈哈……”
徐老广平白被徐连山损了一通，不禁气得虚火直冒，他指着徐连山，骂道：“你才畜生呢！你办那缺德事，畜生都替你害臊，你还有脸在这儿说俺，快去你伯坟头跪着吧！”
徐连山脸一沉，“你再说一句！”
“是你先挑事的！俺又没招惹你，你管俺在这儿干啥哩！”
“俺就管了，咋了？俺就看不惯你这头老懒驴在这儿装相，你装啥装，啊，你肚里的懒筋连起来都够一根上吊绳了，你不考虑着给你娃减轻点负担，早去早了，居然还在这儿冒充爱学习的勤快人！啧啧啧，你赶紧撒泡尿照照自己吧，看你是不是那块料！”
“俺咋不是那块料！俺学种连翘咋啦！招你惹你了！”徐老广气得都快要蹦起来了。
“就你！”徐连山的嘴角都快撇到脸边去了，他指着徐老广，语气不屑地嘲讽道：“你是懂扦插，还是会修剪，施肥施多少，浇水浇多少，啥叫青翘，啥叫老翘，哪种卖钱多，这些你懂吗你！你连菠菜和小白菜都认不清，你知道连翘苗长啥样麽？嗤，在我面前吹牛，你可真是叭拉狗咬月亮——不知天多高，能哩不是你了！”
徐连山这下可戳到徐老广的痛处了，徐老广老脸一红，梗着脖子怼道：“就你日能，你咋不当个种植状元哩！”
徐连山瞥了眼山野里的连翘树，冷笑道：“谁稀罕！”
“不稀罕你管淡的闲事，俺偏要种，你能把俺咋地！”
“不是我埋汰你，你要是能种成连翘，俺给你叫爷爷！”
徐老广转了转眼珠，“叫啥？”
“爷爷！”
“哎！乖孙子！”徐老广的癞劲儿上来了。
徐连山作势要打徐老广，徐老广却脚步飞快地跑了，跑远了，又站住，拾起地上的土块照着徐连山砸了回去。
徐连山不防备被土块砸个正着，他拍打着身上的黄土，冲着徐老广的背影破口大骂，地里的徐斗磨和段英娜听到骂声朝路边望过来，徐连山好面子，立刻降低音量，装成没事人的样子溜边走了。
徐老广回到家，心里还憋着一股气，他闷闷不乐地倒在床上，连平常最喜欢的戏匣子也懒得理了。
“伯！伯伯！”徐小广掀开门帘，走进屋里。
徐老广面冲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徐小广走过去，坐在床边，拍拍徐老广的胳膊，问道：“你咋啦，哪儿不舒服？”
徐老广捂着心口慢慢翻过身，紧锁眉头说：“俺觉得心口闷，有点疼。”
心口闷疼！
那不是心脏病吗？
徐小广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拉他，“那还睡啥睡，快去医院！”
徐小广之前昏迷那次，发病前也是同样的症状。
徐老广反手攥住徐小广的胳膊，“俺没病，俺……俺是气的。”
“谁气你了？”徐小广心下一松，又反身坐在床边。
徐老广摇摇头，没跟小广说刚才被徐连山羞辱的事情。他是很生气，可绝大部分却是生自己的气。但凡他争气一点，勤快一点，也不会落到如今斗个嘴都没理的地步。
徐小广见他伯精神状态不好，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沓钞票递给徐老广，“这是俺这几个月赚的钱，都给你了。”
徐老广看到一厚沓粉红的钞票，眼睛都直了，“你，你这娃子，咋赚这么多？”
“多吗？不算多吧，第一个月还赔了呢，不过后来人家小段专家帮忙宣传，还给俺找了不少客户，后来，站里慢慢的就开始赚钱了。”徐小广说道。
徐老广激动的两眼放光，正要接过钞票，徐小广突然收回手，从那一沓子票子里抽了几张揣进口袋，“俺还要交农村电商网络培训班的学费，不能全给你。喏，剩下这些你收着，让俺娘买点好吃的，你也是，别净喝那些散装酒了，买点好酒喝。”
徐老广接过钱，就像捧着一个冬日里的暖宝宝一样，从手上一直暖到了心里。
他的小广娃子，如今真是出息了。爱学习，腿脚勤，嘴巴甜，村人见到他都竖起大拇指夸他生了个好娃子呢。
小广既然都表示了，他也得拿出个态度来。
“伯以后戒酒了，不喝了，这些钱都给你攒着说媳妇，你就好好干，干出个样儿来！伯这辈子没指望了，咱徐家就指靠你光宗耀祖了！”
“俺还小呢，不着急。这钱除了保障你和俺娘的生活之外，其余的就攒着还赵哥吧，他回头还要娶翘翘姐呢。”徐小广说。
“人家也没说要……”徐老广小声嘀咕。
徐小广蹙起眉头，斥道：“赵哥没说那是人家照顾咱家，咱现在能赚钱了，为啥不还？赵哥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中中中，都听你哩！”徐老广撇撇嘴。
“伯，你说你也不老，手脚又没毛病，咋就不能自食其力呢？你看人家斗磨叔，七十多岁还下地种连翘呢。”徐小广说道。
“俺……俺不会……”
“你不是不会，是不想，是懒！”徐小广一语中的，说得徐老广惭愧低头。
徐小广站起身来，“说到这儿俺想起来了，明天晚上七点半在村委大院举行脱贫先进个人经验分享会，赵哥和翘翘姐让俺务必通知到你。”徐小广说。
脱贫先进个人经验分享会？
他一个一穷二白的懒汉去参加那种会，不是去丢人的麽。
“俺能不去麽？”他巴巴地瞅着小广。
一定要让你伯来听听。
万一有用呢？
徐小广想起赵钰之前的叮嘱，硬是狠下心来，拒绝他伯，“不能！翘翘姐和赵哥说了，你敢不去，就不让俺当站长了。”
“啥！不让你干了！那俺去，去！一定去！”徐老广一听要动他们家小广，顿时着急起来。
徐小广清清嗓子，冲徐老广点点头，“没事的，伯，俺也参加哩，就坐你旁边，你不要怕！”
“哎，哎……伯不怕！”徐老广应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经验分享会
第二天傍晚，村委大院早早就把大灯打开了。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方，挂着大红横幅，上写脱贫先进个人经验分享会几个黑体大字。
村民们陆陆续续到场，院子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在台下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徐连翘向几位先进代表叮嘱发言时的注意事项，“我建议你们还是不要念稿子了，这是分享会，你们是来和乡亲们说心里话的，不是来领奖的。你们今晚宣讲的目的就是要让乡亲们了解你们成功脱贫的经历，从而鼓舞全村人的士气，在咱村掀起一股比学赶帮超的热潮，未来，让更多的人有勇气去摘掉头上的穷帽子！”
“不让念稿子？俺，俺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待会儿上台俺要是讲不出话可咋办？”徐明的媳子宋香勤为难道。
徐连翘拉着宋香勤的手，微笑鼓励道：“嫂子，别怕，今天到场的没有外人，都是咱村的乡亲们，大家平常不也喜欢聚在村里的槐树下面谝闲话吗，你就当今天也是拉家常呢，心里咋想的就咋说，不用作假，也不用说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
“那……俺试试吧……”宋香勤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其他几位代表都是男的，比起宋香勤情绪上要好一点，但多少也有点紧张。
这边徐连翘安慰几位先进代表，那边赵钰抓住徐小广的胳膊，低声问道：“分享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伯人呢，咋还没来？”
“没来麽？”徐小广垫着脚尖四处张望，没找到他伯徐老广，却意外看到本村村民徐军平拖着自己的闺女徐芳芳要往回走。
徐小广的眼睛珠子像被磁铁吸住一样，一直朝大门方向瞅，眼看着那对父女就要离开视线了，“俺去找找俺伯，俺去了啊！”他心不在焉地撂下句话，脚步飞快地跑了。
“哎！小广！你伯来了带他到第一排！小广——”赵钰喊了几声叫不应徐小广，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找其他几户老大难了。
晚上七点半，凤凰村脱贫先进个人经验分享会正式开始。
胡冠军代表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讲话，他简短说了一下举办这次分享会的目的，希望在场的村民都能向今天发言的脱贫先进代表学习，“我相信乡亲们都是奔着过好日子的想法才来到今天的分享会的。这说到过好日子啊，谁不想啊，谁不想谁就是个傻瓜！是不是啊，乡亲们！”
“是！”台下的人异口同声。
“人家都能早早的脱贫致富，家里又是装修，又是买车的，咱不比人家憨，不比人家傻，咱有手有脚有头脑，比人家差哪儿了？咱咋就不能像人家那样早早地过上好日子呢？人家又有啥秘诀？今天，就让这几位脱贫攻坚的典型向大家分享他们的致富经！你们一定要专心听，用心听，争取来年咱也把头上的穷帽子给摘了！大家说，好不好！”
“好！”村民们掌声雷动。
这时，台下的赵钰一瞥眼看到围墙边的树后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眼里精光一闪，避开周围的人，从人群后面绕到后排，又径直走到那棵大树下面。
藏在树后的徐老广正听得起劲，突然，他感觉肩膀一沉，脑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老广叔，躲这儿偷听呐！”
徐老广的老脸腾一下红透了，他慢慢转过身，飞快地瞟了赵钰一眼，迅速低下头去，嗫嚅道：“谁偷听啦，俺就是来晚了，麽地方坐了，才立这儿的……”
“哦，没位置了。那没事，我那有位置，我带你去坐。”赵钰拉着徐老广。
徐老广拨拉赵钰的手，脸胀得猪肝一样，低声哀求道：“俺不去，俺就站这儿，这儿能听见……赵干部，俺不去，你别拉俺……俺不去……”
赵钰等的就是他，岂能让他待在这儿呢。趁着现场再次响起掌声，赵钰硬把徐老广拽到第一排的空位上。
“老广叔，这本来就是你的位儿，你看，有福叔，大洋哥，拴狗都在这儿呢。”赵钰把徐老广按坐在凳子上。
徐老广看看四周的人，表情不自然地打了声招呼，坐在他旁边的徐有福一见徐老广也来了，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哎呦，刚才俺还和大洋说今天咋缺了你这个大懒蛋呢，没想到，话音刚落你就来了！真是地邪，禁不起念叨！”
“滚蛋！你才懒蛋哩！”徐老广瞪着眼睛回怼道。
徐有福指着周围的男男女女，笑着说：“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坐在前排的人是不是可熟悉。”
徐老广眨巴着眼睛看了一圈，还真是，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干啥啥不行，要钱第一名的懒汉。
“赵干部和翘翘故意这么安排的，他们啊，想让咱们受教育哩！”
“就听听呗，又不会掉块肉！”
“奏似，只要不把低保给俺取了，俺天天听他们作报告都中！”
“快看，快看，徐明媳子上台了！”有人指着台上叫道。
宋香勤揪着衣服下摆，走到发言席，坐下。
徐连翘把立式话筒朝她的嘴边挪了挪，暗示她可以开始了。
“俺……俺叫宋香勤……俺屋……俺屋掌馈的是徐明……翘翘让俺讲讲俺屋哩事……俺……俺……”宋香勤紧张得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
台下的人开始起哄，有人喊：“你奏讲讲你和徐明咋恩爱哩……”
“哈哈哈哈哈……”
宋香勤急得都快哭了，她转过头，向徐连翘求救。
徐连翘起身，拿起话筒，指着台下那群起哄的懒汉，微微一笑，道：“大洋哥，你讲得好，你上来讲吧，讲讲你咋把你屋的日子越过越穷的！让乡亲们也好引以为鉴。”
徐大洋笑到一半笑不下去了，黑脸胀成了猪肝色。人要脸，树要皮，这是脱贫先进分享会，不是懒汉们的聚会。
他上去弄啥，丢人麽？
“俺不讲！哪能轮到俺讲哩！翘翘你可真会说笑！”徐大洋双手插进袖笼，勾着头，装怂。
徐连翘道：“是你自己不讲的啊，等下嫂子说的时候，你要是还乱起哄，我就把你请上来好好表演一下！”
徐大洋紧抿着嘴摇头，表示自己不胡来了。
徐连翘把话筒交给宋香勤，“嫂子，你放开了说，有我给你做后盾呢。”
宋香勤经过刚才那一闹，紧张的情绪得以纾解，现在已经能够正常讲话了。
她点头，“哎，俺好多了，俺能说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俺种
几位脱贫攻坚典型中，有做农产品加工的小老板，有跑长途货运的司机，有靠养原生态的卢氏鸡打开市场的养殖户，他们的经历并非一帆风顺，在摆脱贫困的道路上，每个人都遇到了阻力和困难。
脱贫户徐宝久说：“俺是一个货运司机，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家里的重担全落在俺媳子一人身上，13年，俺伯突发急病成了植物人，瘫在床上人事不知，俺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西北跑车送货，俺和俺媳子在电话里默默流泪，俺说，俺回吧，不赚钱了，回屋照顾老人和孩子，俺媳子却让俺再撑几年，说家里有她在，天塌不了，让俺安心在外跑车，不要惦念家里。就这样，从13年一直到15年俺伯去世，都是俺媳子一人伺候，她是个老实人，心地善良，又能干，俺伯一直到走，身上没有异味，没有生过褥疮。俺这辈子除了感激父母之外，最感激的人，就是俺媳子了。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俺在外拼了命的接活，没人去的地方，俺去，没人接的脏活，烂活儿，俺接。俺就这样没黑天没白日的干啊，跑啊，努力了十几年，终于给俺攒下了现在的这辆大货车。大家伙都看到俺现在有钱了，腰板硬了，可谁又看到俺过去吃的那些苦呢。这世上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只有坚持下去的人。路是靠人走出来的，人总是要经历一些逆境，不顺心，甚至是灾难，才能够真正懂得活着的意义。借此机会，俺要给在座的乡亲们鞠上一躬，向帮助过俺，帮助过俺屋的村领导、扶贫工作队的胡书记和赵干部，以及各位乡亲们致谢！谢谢大家了！”
徐宝久起身，冲着台下的村民深深鞠躬。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徐老广用力拍着巴掌，
脱贫户宋新良是一位残疾人，他身残志不残，这些年靠养卢氏鸡摆脱贫困，去年翻盖了自家房屋，还买了一辆簇新的残疾人三轮车。
他说：“俺以前觉得是个人都比俺强百倍，因为俺左腿残疾，走路需要拄拐，像俺这样的废人，除了窝在屋里头等死，俺啥也做不了。可俺也是个人呐，俺也想变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后来，胡书记有次家访时和俺谈心，知晓俺有创业的心思，他没有因为俺是残疾人而打击笑话俺，而是把俺的事放在心上，他给俺推荐了养卢氏鸡的项目，并且给俺在家附近找了块山地养鸡。俺在胡书记和村干部的关心和帮助下，在技术员的指导下，俺这些年靠着养鸡的收入富起来了。俺这样的人都能摘掉头上的穷帽子，你们靠种连翘一样可以做到，而且比俺做得更好！在这儿，俺想对大家说，贫困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没有勇气去战胜贫困！俺……俺讲完了……”
现场静了一瞬，随即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贫困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没有勇气去战胜贫困！”这句铿将有力的口号声一直在徐老广的耳畔、脑海里回想，他觉得内心里有一处隐秘的角落被点燃了，浑身上下热烘烘的。
是啊，人家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都能靠着双手闯出一片天地，他这个有手有脚，行动自如的人咋就混成如今这个怂样了。
徐新良的脱贫事迹深深地触动了徐老广，他激动地鼓着掌，手拍疼了也不觉得，最后，干脆站起来为拄着拐杖下台的徐新良鼓掌叫好。
分享会结束后，村民们围着几位发言代表打开了话匣子，大家敞开心扉交流着致富经验，现场不时传来欢笑声。
胡冠军看着这一幕，感慨说：“真好啊，你看他们聊得这热火劲儿，说明这次分享会办得很成功，达到了咱们的预期目标了。小赵，翘翘，你们这次又给村里立了一功！”
赵钰和徐连翘互相望了望，赵钰笑道：“是你教得好。你以前教育我扶贫要靠心去扶，老百姓也一样，扶助他们不是简单的发放救济金，低保金帮他们凑合过日子，而是要从根源上改变他们等靠要的思想，要涨他们的志气，提升他们的智慧，也就是扶志和扶智一起抓，志智双扶，才是致富的法宝！”
“说得好！志智双扶好哇！”胡冠军眼睛一亮，啪啪鼓起掌来。
赵钰刚想摆手制止胡冠军夸他，那边有人喊他，“赵干部，你来一下。”
赵钰转头一看，竟是徐老广。
“老广叔，啥事啊？”赵钰走到徐老广面前。
徐老广表情扭捏地抿了抿嘴，“俺……俺……”
“有话你就直说，咱又不是不熟。”赵钰说。
“俺想……俺想问问你……要是现在俺……俺报名种连翘……你们……你们还给俺免费发苗不？”徐老广磕磕巴巴问道。
赵钰愣住了。
他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徐老广，那迫人的架势把徐老广的信心一下子给吓回去了。
“不行算了，俺……俺回了……”徐老广转身想跑，就听到身后赵钰惊喜的喊道：“老广叔，你要种连翘了！”
这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把在附近说话的胡冠军和徐连翘吸引过来了。
“我没听错吧，赵钰，你说老广叔要……种连翘？”徐连翘说话中间停顿了一下，似是还不大相信赵钰说的。
胡冠军则是惊讶地看着脸红脖子粗的徐老广。
“你没听错，老广叔的的确确想种连翘，他问我现在村里还给不给他发免费树苗了。”赵钰强调说。
徐连翘一阵激动，“发！当然发！”她疾步上前拉住徐老广的手，高兴地说：“叔，你总算想通了。”
“俺……俺不知道能不能种好……还有……还有徐连山那怂埋汰俺说俺要是能种连翘……他就给俺叫爷爷……”徐老广嗫嚅道。
徐连山？
徐连翘笑容一僵，但很快就掩饰住了，“叔，你别听他瞎说，路是靠自己去走的，不是靠某个人的预测或是诋毁。叔，你直管放心大胆地种，我们和小段专家就是你的坚强后盾！”
徐老广心中热烫，他挺起腰板，大声说：“中！俺种！”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又是一年
2017年隆冬，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袭击了豫西深山区。从下午开始，山里刮起了6，7级的西北风，凛冽的寒风呜呜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平常人来人往的村道上难得见到行人，偶尔有人经过，也是穿戴着厚厚的棉衣棉帽，低头疾步而行。
下午16时15分，村委会议室。
“天气预报说最近两天有大雪，气温也要降到零下十几度。咱们就按刚才开会说的，大家分头行动，去各自负责的五保户和残疾人家里看看有啥需要咱们帮助的地方。”胡冠军低头看表，“晚上6点半，也就是两个小时以后，咱们还在这里开会，反馈一下走访的情况。哦，还有，一定要不漏一户挨家走到啊。”
“哎！书记，你放心吧。”村干部徐明说道。
胡冠军率先走出会议室，一拉开门，他就被室外的温度冻得打了个激灵，“嗬！真冷啊！”
徐山宝拉起棉衣上的帽子裹住头，缩着脖子侧身躲避寒风，“这风真大！”
“这天是怄着想下雪哩！”
“快下吧，最烦冬日里刮风了，走路眼都睁不开。”徐明说道。
“叫你媳子给你做个眼罩戴上，管它刮风下雪，你都吹不着哩！”徐山宝跟徐明开玩笑。
“滚球哩，你咋不戴眼罩哩！”徐明笑骂道。
一旁的人咧着嘴笑了起来，胡冠军也跟着笑。驻村生活虽说条件艰苦了些，但每天与这些淳朴乐观的人为伴，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一行人刚走到桥头，就看到赵钰开车载着徐连翘从镇上开会回来了。
赵钰按下车窗，“你们去哪儿呀？”
“这不是寒流来了吗，书记让我们去五保户、残疾人家里走访，看他们家里有啥需要没有。”徐明答道。
“哦，行，你们先去，我和翘翘随后就到。”赵钰说。
胡冠军留下来问他们镇上的会议都说了些啥，得知三天后县检查组要到村进行五星党支部的验收，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他交待赵钰和徐连翘留在村委会把准备工作先做起来，入户走访的事就不用他们操心了。
“行吧，可咱们也不必这么如临大敌的吧，咱们的党建工作可是获得过县里乔书记的夸赞和肯定，你还记得吧，去年他来咱村检查时，亲口夸过咱们的党支部工作做得细，有成效，这次五星党支部评选，咱村绝对没问题的！”赵钰说道。
“话虽这么说，但检查就是检查，咱们还是得重视，把准备工作做好，做细，人家验收组来了，一看，嗬！不错嘛，这不无形中就给咱加分了。”
赵钰和徐连翘对视一笑，赵钰冲着胡冠军竖起大拇指：“老胡，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你这块老姜，的确老辣！”
胡冠军咧嘴笑，冲他们摆摆手，“六点半开会，到时见。”
“哎！老胡，翘翘问你们晚上想吃啥？”赵钰把头探出车窗，喊胡冠军。
“随便做，只要是翘翘做的，俺们都爱吃！”胡冠军挥手，走了。
赵钰和徐连翘回到村委会，徐连翘在伙房准备晚饭，赵钰就抱来几大本党支部会议日志，放在饭桌上。
“吃啥呢？”徐连翘每天都要做饭，可每次到了做饭点儿还是会发愁吃什么。
“赵钰，你想吃啥？”
“火锅。”赵钰走过去，把手放在徐连翘的脸颊上贴了贴。
徐连翘被冰得浑身一颤，她转过头，嗔怪道：“赵钰！”
“哎！”赵钰嘻嘻一笑，上前抱住徐连翘的细腰，把她往怀里一扯，低下头，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唇瓣，温柔地吻了起来。
两人不知道亲了多少回了，可每一次，徐连翘都被他亲得满面通红，最近这种情形愈发严重起来，可能跟她不小心撞见他洗澡有很大关系。
提起那次不堪回首的经历，徐连翘还是觉得很难为情。村委会只有一间浴室，男女共用，段英娜回城后，就剩下她一个女同志。那天，她拎着洗漱筐去洗澡，浴室门没上锁，里面也没有水声，她以为没人，就直接推门进去了。可谁知刚进屋，就看到赵钰仰起头，冲淋热水的一幕。
她吓得把洗漱筐朝天一扔，蒙着眼睛就逃了。
据赵钰后来讲，她逃跑的时候忘记关门了，差点没把他冻死，另外，赵钰还耍无赖让她负责，说他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好青年被她看光了，她要对他负起责任来。
“咋对你负责？”她当时傻乎乎地问他。
他像只狐狸一样冲着她狡黠一笑，“恐怕只有结婚这一条路了。”
结婚！
徐连翘愕然愣住。
好像没法再拒绝了吧。
这一年多来，赵钰不止一次向她提过结婚的事，都被她以村里工作忙为由给拒绝了，至今，他们在赵家二老面前还是朋友和同事关系，赵钰大度，没跟她计较过什么，但她心里却始终拧着一个疙瘩，这个疙瘩就是让她一想起心就会隐隐作痛的哥哥徐连山。
今年正月还没过，徐连山和郭晴离婚了，小楠被郭晴带回了娘家。
他们离婚是因为一个存折。这个存折里有五千块钱，是郭晴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的私房钱，而她去镇上的银行取钱的时候，被柜员告知余额只剩下几块钱，后一查发现这笔钱早就被人用卡在取款机上取出来了，只是没补登存折而已。
钱没了，郭晴心急如焚，回家质问唯一能拿到卡的丈夫徐连山，徐连山看瞒不住了，只好承认钱是他取的，但已经被他用了，拿不回来了。郭晴一听钱真的没了，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对徐连山也彻底失望了，在这个酗酒成性，终日消沉度日的男人身上，她看不到任何希望。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后，她主动向徐连山提出离婚，小楠归她带，徐连山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想撑面子，居然同意了。
他们离婚后，徐连山沉溺酒乡，彻底堕落了。他把家里的耕地卖给了同村村民，得来的钱都拿去买酒了，他酒喝得极凶，听徐家的邻居说，每天晌午时候，他隔着院墙都能听到徐连山吐酒的声音。
虽然徐连山和她没什么关系了，但一想到这件事，想到徐连山，她就会自动陷入到一种难以挣脱的负面情绪当中，无法让自己快乐起来。
哪怕是赵钰提出要和她结婚，她也不自觉地想要逃避。好像她过得越好，就对不起谁一样，心里不踏实。
“翘翘？”赵钰发现徐连翘走神了，不禁备受打击。他就这么差吗？连接个吻都让她心不在焉的。
徐连翘回过神，用手指顺着他紧蹙的眉头，歉疚道：“对不起啊，我想到别的了。”
“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徐连翘眨眨眼，看到墙角的菜筐，灵机一动，“我想着做啥饭呢，赵钰，一会儿咱们吃臊子面吧！”
做饭！
这时候还在想着灶台那点事。
赵钰忍不住眼睛，不满道：“这知道的你是个村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厨师呢。”
徐连翘噗呲笑了，她踮起脚尖，主动亲了亲他的嘴唇，“对不起啊，我以后不这样了。”
“真的？”赵钰身体往下压。
她喘着气往后仰，“真的。”
“那亲亲我。”
“刚亲过了。”
“不算。敷衍。”
“赵钰……哎呀……你……唔唔……”伙房的墙面上，映出一对儿连体婴似的影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比较
寒冷的冬日里，应该没有什么比一碗油汪汪，红润润的臊子面更诱人的吧。
徐连翘做的是经过改良后的臊子面。
灶眼上的大砂锅里熬煮着敲碎后的猪棒骨，汤已经熬得泛起奶白色的泡泡。
徐连翘拿起一根胖胖的白萝卜，一刀下去，咔嚓一声脆响，几滴白萝卜的汁水溅到她的手背上，她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翘，她切下一片白萝卜，走到正在检查党员活动日志的赵钰面前，把萝卜片凑到他嘴边，“尝尝。”
赵钰张开嘴，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本地产的白萝卜鲜嫩多汁，吃起来像苹果一样，口感脆甜。
“这是咱去镇上集市买的萝卜吗？”
“是呀，就存在你挖的地窖里面。”到了冬季，山里蔬菜短缺，入冬后，他们就在外面挖了一个地窖，专门储存过冬蔬菜。由于土壤导热慢的属性，这些红白萝卜从地窖里取出来的时候和刚采摘时一样新鲜。
“好吃。”赵钰一边夸一边按着徐连翘的手一口吞下剩下的萝卜。
“还吃吗？”徐连翘笑着问。
赵钰摇头，指着桌上的日志，“干活。”
徐连翘比了个OK的手势，回到案板前继续切炒臊子的食材。红白萝卜切丁，油炸豆腐切丁，五花肉切半指长的小块，正要切葱姜时，徐连翘的手机响了。
她拿起抹布擦擦手，掏出手机一看，接起，“哎，娜娜！”
她口中的娜娜就是段英娜。
段英娜完成驻村科技扶贫任务之后，已经返回市农科所上班了，但她作为凤凰村的科技扶贫特派员，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回来看看。一是继续为连翘种植户提供免费技术指导，二来，她也惦记着凝结了她无数心血的连翘实验田基地。
徐连翘打开免提，与段英娜通话。
“翘翘，你帮我去基地看过了吗？”
“看过了，麽撒事，大家都按你说的，做好防冻害的预防措施了。”
段英娜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啥时候过来呀？”
“周末吧，老广叔最近总向我咨询他家苗的事情，我不放心，过去看一下。另外，小广托我买了一些电脑方面的书籍，我正好给他捎过去。”段英娜说道。
“段英娜，你周末过来的时候把福宝也捎回来吧！”赵钰突然在一旁插言道。
段英娜听到赵钰的声音，音量瞬时抬高八度，“徐连翘，你居然开免提！”
徐连翘笑道：“我正做饭呢，这样方便嘛。哎，娜娜，你周末过来想吃什么，我好提前给你预备着。”
段英娜原本想教训徐连翘一通，可一听到吃，她的音量自动降了下来，她不满地哼了一声，“算你识相。哎，我馋你做的烩羊肉了，加粉条和辣子那种，你给我做吗？”
“没问题呀。正好福宝也爱吃。”
“福宝这次学艺时间可不短，得有一个多月了吧？”段英娜问道。
“可有了，瞎婶都想他了，还不敢老给福宝打电话，只好每天转着圈的在我这儿打听福宝的情况。”徐连翘笑道。
段英娜那边也在笑，“不知道齐阿姨和福宝相处得怎么样？福宝没去赵钰家之前，齐阿姨一个劲儿的跟我。”
赵钰咳咳两声，插言道：“这个你可多虑了，我妈和我爸，现在已经不要我这个亲儿子，只要福宝了，尤其是我妈，每天车接车送，陪学不说，还愣是为了照顾福宝，去报了个智障儿童家长培训班。你们知道的，我妈她这个人最不爱动脑费力了，可为了福宝，她这次可是豁出去了。”
段英娜笑，“听你这酸劲儿，是吃醋了吗？”
“切！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嘛！再说了，福宝给我爸妈的晚年生活带来乐趣和希望，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是不是，翘翘！”赵钰说。
徐连翘说：“这点我同意赵钰的。我和齐阿姨通过电话，从她的语气中，我能感觉得到她对目前的生活充满了热情，尤其是提到福宝的时候，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觉得，你说得也没错，福宝现在就像是齐阿姨和赵叔叔的另一个儿子。”
“行吧，反正你俩穿一条裤子，你们啥时候都有理。”
赵钰和徐连翘相视一笑，无奈地摇摇头。这个段英娜，自打同他们熟悉以后，说话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
“胡书记他们呢？不在吗？”
“入户走访去了，我和赵钰刚从镇上开会回来，就被留下做饭了。”徐连翘回答道。
“感觉你们无时无刻不在加班，上次我回村的时候，发现胡书记头发都花白了，我说你用点染发剂染染，他就笑着说，他又不是女人，花那闲钱干啥。胡书记这么拼命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村能够早日摆脱贫困。”
“是啊，胡书记说过，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在他驻村期间能够看到咱村的连翘产业丰产丰收的那一天。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舍小家为大家，克服重重困难，长期驻村扶贫。可以说，没有胡书记的辛勤付出，就没有咱村的今天。好在咱村发展得是越来越好了，千亩连翘基地已初见规模，丰收在望，村组道路硬化，路灯照明，安全饮水全覆盖，给居民生活带来了便利，由赵钰他们单位对口支援修建的村文化广场更是让咱村旧貌换了新颜！”
“哎哎！说到文化广场我插一句，赵钰，我听人说，文化广场的健身器材是你捐的？”段英娜问道。
“哦，我以前在村民面前夸下海口，现在要兑现呀。不然我成啥人了。”前阵子，赵钰把小广还的两万块钱买了健身器材捐给文化广场了。
“那我也想为村里做点事，你能不能和我五五开，健身器材的钱我出一半？”段英娜说。
“哎呦，小段专家觉悟挺高啊。”
“你毛道谁呢？我也是有五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好不好，我咋就不能为咱村的发展出分力呢！你能捐健身器材，我也可以捐啊。”段英娜振振有词。
徐连翘拿起手机，关掉免提，“娜娜，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你的钱，我们村委会是不能收的。你别急着反驳，你要真想为咱村做点实事，不如就在提高连翘的结实率上下功夫吧，要是咱村的连翘树都能比别处丰产、高产，不用你说，我亲手把你的名字刻在咱村的光荣榜上！”
段英娜不知说了句什么，徐连翘朝赵钰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那是肯定的呀，你想啊，比起某位动不动就捐钱，捐物的土财主，你这从一开始就比他思想境界高嘛。”
赵钰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眯着眼睛盯着徐连翘。
徐连翘心虚，赶紧和段英娜打了声招呼，就挂了电话。
“我炒臊子了，你别打扰我！”徐连翘背过身去，给锅里添上油。
赵钰正要起身过去逗逗徐连翘，院子外面传来胡冠军他们的声音。
“俺们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定回家
锅里的油冒出股股白烟，徐连翘把手放在油面上试了试温度，把葱姜蒜下入锅内。
“滋啦！”屋子里爆发了一阵食材与热油碰撞后的欢快声响。
底料爆锅后，徐连翘把红白相间的五花肉丁倒入锅里，五花肉在热油的激发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把聚在一起说话的几个人同时吸引过来。
“翘翘，你炒啥哩，咋恁香。”
“肉臊。”徐连翘一边翻搅，一边撒盐，“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跟我们学校食堂的陕西厨师学的，咱县和陕西搭界，饮食习惯上差不多，都喜欢面食。”
她在锅中倒入一大勺醋，“咱这儿没有陕西当地的香醋，味道上可能会差一些。”
食醋与肉类经高温烹煮后，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味，徐连翘又将红红的辣椒面放入其中，顿时，空气里混合着酸香，肉香和辣椒的辛香，令人食指大动。
徐连翘将炒好的肉臊盛到大盆里，又把剩余食材简单翻炒后加入事先熬制好的骨汤，最后放入肉臊，再炖煮片刻，一锅油汪汪，红润润的臊子汤就做好了。
这时，电磁炉上的锅水也开了，徐连翘下入冷冻的手擀面，煮几个滚后，下入一把碎韭菜，然后立刻捞出盛入碗里。徐连翘把臊子汤连汤带菜浇到面条上面，递给胡冠军，“胡书记你先吃，这几天你一直在村里忙活，肯定没吃过这么热乎的饭菜。”
胡冠军笑呵呵地接过海碗，“还真被你说中了，我啊，就馋这口热腾腾的汤面条呢。同志们，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啊，我先过瘾了。”
“快吃吧，书记，再不吃点饭你又要晕了。”徐山宝说道。
又晕了？
赵钰闻声抬起头，“咋回事？”
“书记他……”徐山宝正要说，却被胡冠军摆手阻止，“听他瞎说哩。我就是走路没看路况，被石头子晃了一下，到他嘴里就变成大事情了。山宝，你别瞎说啊，别把小赵吓住了。我这不好好的嘛，麽事，真麽撒事。”
“真没事？”赵钰眼神狐疑地看着胡冠军。
胡冠军面容憔悴，眼睛凹陷，较之以前明显消瘦了不少。前阵子晚上加班，胡冠军在写工作日记时突发头疼被他撞见，胡冠军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过后就去医院检查身体，可这个过后却一直被他拖到今天。
“哎呀！我能吃着呢！好着哩！”胡冠军摆手，“都去吃面去，翘翘手艺这么好，你们咋还逮住我不放了。”
“这样吧，等这次五星党支部检查完，你就回家去，等下我给嫂子打个电话，让她帮你预约医院体检。”赵钰觉得这事还是得重视起来。
胡冠军为难道：“能不能缓缓，年终事情多，我走不开……”
“不行！”赵钰斩钉截铁拒绝，“你必须回去！”
这时，屋里的其他人也都选择站在赵钰这边，纷纷出声劝说胡冠军。
胡冠军摇摇头，无奈道：“中，听你们的。回，这次一定回。”
赵钰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等下，我在嫂子面前多给你说点好话。”
胡冠军笑了，他抬起筷子，正要点着赵钰的方向夸他几句，可突然他神色一僵，手里的筷子和海碗先后掉了下去，“咣啷！”白色的海碗重重砸在地上，一碎几瓣，鲜红的臊子汤混杂着洁白的面条，铺满了暗灰色的水泥地面……
市区。
晚上7点17分，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勤芳打开门，走进黑乎乎的家里。今天班里的学生和外班的人打架，她处理完事情回到家已经这个时候了。
不过也无所谓，自从女儿萱萱去外地上大学之后，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回来早晚无需向家里报备。懒得开灯，她摸黑换了拖鞋，又摸黑走到客厅，瘫倒在沙发上。
“喔……”脊背碰到海绵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吟哦声。
好累啊。
工作了一天，她浑身上下跟散了架一样，连骨头缝里也透着疲惫。
可她这才多大点工作量呢，比起在山区驻村扶贫的丈夫，比起他每天两三万步的行走步数，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想起胡冠军，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她这个工作狂的丈夫，虽然把驻村扶贫工作看得比性命还重，可他百忙之余，还是会抽空给她一点小惊喜。
譬如在她生日和结婚纪念日时给她发祝福信息，或是时不时的给她发红包炮弹，用“金钱”收买她。
他说这些招数都是工作队的赵钰教他的，说女人不管到了多大岁数，都喜欢这些老套的方式。
的确如此，她收到这些信息和红包后，心情会变好。
躺了一会儿，王勤芳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给胡冠军发了一条微信，“吃饭了吗？一定要记着按时吃饭，按时吃药。”
她等了一会儿，手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
她又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我挺好的，不用惦记。忙了就不用回了。”
放下电话，她坐起来，摸到台灯开关，打开灯。
室内泛起鹅黄色的柔光。
她又坐了一会儿，觉得饿了，这才起身去厨房，煮方便面吃。
从冰箱里取鸡蛋的时候，她又想起丈夫。以前她不喜欢吃这种窝荷包蛋的方便面，觉得汤会变浑浊，但跟着胡冠军生活久了，就被他同化了，现在只要煮面，荷包蛋是必不可少的标准配置。
打蛋的时候却出了点意外，有半块蛋皮掉在锅里了，她一着急用手去捞，却不小心被滚水烫到了。她迅速缩回手，本能甩手降温，可手指在甩动过程中意外刮到台面上的瓷碗，碗就在她脚底附近碎成渣渣。
巨大的声响让她的头脑一时间有些发懵，她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的白瓷碎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耳畔那声音还在持续。
突然，她回过神来，不是这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她放在客厅的手机响了。
她顾不上收拾一地狼藉，匆忙关掉火门，一路小跑来到客厅桌前。
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她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赵钰？
“喂，小赵吗？”电话接通了，王勤芳主动打招呼。几秒钟后，她突然面色大变，单薄的身体剧烈晃动起来，“他在哪儿，他现在在哪儿！”
胡冠军突发脑出血，目前正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
第一百二十八章 老胡，你答应啊！
晚九点，市区开始飘起雪花，寒风中，一辆救护车拉着警报疾驰驶入市人民医院。
“来了！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
王勤芳挣脱搀扶她的段英娜，脚步踉跄地冲向救护车。
“王老师——”段英娜赶紧追上去扶她。
赵钰第一个从救护车跳下，他见到车外的王勤芳，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睛迅速充血变红，“嫂子……”
王勤芳顾不上和赵钰说话，径直扑到车前，“老胡——老胡——”她声音哽咽地呼唤着车里的胡冠军。
“家属先让一让，腾出通道。”几名护士上前拉开王勤芳，与赵钰合力把担架车从车上拉下来。
这是自八月份以来，王勤芳第一次见到胡冠军，他的身上穿着女儿萱萱给他买的黑色羽绒服，紧闭双眼，嘴唇青紫，一动不动地躺在急救车上。
乍见他的那一瞬，王勤芳的心像针刺过一样，泛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去，追着车跑：“老胡……我是勤芳啊……老胡……你答应我啊……“王勤芳紧紧攥住胡冠军的手。
胡冠军的手比天上飘的雪花还要冰冷。
“老胡——你答应我啊——”突然，王勤芳瞪大眼睛，盯着床上的胡冠军，大声喊道：“老胡，你醒了吗？老胡——我是勤芳啊——”
不知是不是王勤芳的声音刺激到了胡冠军，一直昏迷不醒的胡冠军竟在进抢救室前有了意识反应，他的眼皮波浪般滚动着，渐渐地，他打开眼帘，半睁着眼，努力想看清王勤芳的脸，“勤……勤……”
“我是勤芳！”王勤芳激动地攥紧他的手，矮下身去，听他说了什么。
“树奎……宋树奎家房塌了……个洞……危房改造……重点……”
啥重点？
啥房子塌了？
王勤芳完全听不明白，于是更加贴近胡冠军，“老胡，你说啥呢？”
胡冠军还在无意识地嘟哝着，“连翘……防冻害……党支部……评选……重要……重要……”
这次王勤芳听清楚了，胡冠军这当口居然还在惦记着村里的扶贫工作。
王勤芳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紧捂着嘴，浑身开始颤抖。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段英娜捂着眼睛，无声地啜泣起来。
“家属让让，配合一下！”胡冠军要进抢救室了，护士无奈只能亲手把王勤芳拉开。
赵钰上前搀扶着就要跌倒的王勤芳，哽着嗓子说：“对不起，嫂子，是我没照顾好胡书记，都怪我，你打我吧，你打我！！”他抓着王勤芳的手砸向自己的头面部，王勤芳一下子哭出声来，她缩回手，抗拒道：“不能打！不能打啊！这怎么能怪你呢，嫂子不怪你，小赵。”
“真的对不起，我早就知道他状态不好，是我态度不够坚决，才把他拖成脑出血。”赵钰双目赤红，内疚自责地说道。
王勤芳望着紧闭的抢救室大门，流泪说道：“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连我这个做妻子的都劝不动他，更何况是你了。小赵，你别背包袱，这次的事，跟你没关系。”
“嫂子……”赵钰神情痛苦地闭上眼睛。
半小时后，徐连翘和徐明匆匆赶到市医院。
徐连翘眼睛红肿，显然在路上哭过了，她见到王勤芳后，竭力忍着泪水，安慰王勤芳：“嫂子，胡书记一定能挺过这关的，他那么坚强乐观的一个人，肯定不会被轻易打倒的。”
王勤芳哽咽点头，“你说得对，老胡这个人没啥大本事，但唯一值得夸的优点，就是坚强乐观，不认输。”
“没事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徐连翘抱住王勤芳，王勤芳靠在徐连翘的肩头，两个人都想从对方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和希望。
但情况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顺利。半小时后，抢救后仍处于昏迷状态的胡冠军被急匆匆地推进手术室。
王勤芳眼睁睁看着胡冠军离她越来越远，“老胡——我和孩子等你——”大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两行泪从胡冠军的眼里滚了出来……
徐连翘找了半天，才在医院的楼梯间里找到赵钰。
推开门的时候，一股刺鼻的烟味儿呛得她咳了起来，安全通道下的窗口处有个影子动了动。她凭直觉，叫道：“赵钰？是你吗？”
“哦，是我。”下面传来赵钰的声音。
徐连翘松了口气，扶着栏杆脚步飞快地跑下楼梯，直扑向他的怀抱。
赵钰紧紧抱着她，头埋在她的肩膀，静静地发泄着内心的情绪。
徐连翘双目酸涩，伸手摸着他后脑的头发，柔声安慰说：“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你不是跟我说过，有事一起扛，有难一起担吗？怎么，想当逃兵了？”
“哪有……”赵钰闷着声音说。
“胡书记病得这么重，我知道你心里自责又难受，我又何尝不是呢。来的路上，我跟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可眼泪就是不听话，一个劲儿地流。我心说完了，待会儿见到嫂子，我若还是这个样子那可咋办。可你知道吗，当我真正见到嫂子的那一刻，和她目光对视的瞬间，我的眼泪突然就止住了，因为我想起我是村书记，一村之长，我是带着乡亲们的嘱托和惦念来探望胡书记的，我不是一个人，我代表着凤凰村1000多颗热腾腾的心啊，而且我来医院之前，特意向着梧桐台的方向许了个愿，我祈愿胡书记平安度过难关，我相信，凤凰村的山山水水是有灵性的，它们记得胡书记的好，一定会护佑胡书记平安的。”
赵钰嗯了一声，“翘翘，你总是这么好，比我坚强。”
“不，我不坚强。我可以在村民面前，在外人面前做一个坚不可摧的铁娘子，但在你的面前，我只想做一只小鸟，在我孤独无依，在我脆弱无助的时候，有你为我遮风挡雨，你愿意吗？赵钰。”
赵钰本能的用一个强而有力的拥抱回答了徐连翘的问题。
他愿意。
能够遇到她这样善良勇敢又直爽质朴的女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这一生，他都会倾尽所能去照顾她，爱她，护她周全。
两人在安全通道里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徐连翘猛地抬起头，说：“赵叔叔来了！正在外头找你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父子连心
赵钰在手术室外找到父亲赵晓峰。
赵晓峰背对着他，正和医院的副院长，县扶贫办以及赵钰单位的领导讨论胡冠军的病情，“手术结果如果不理想的话，咱们考虑把老胡转到省城的医院，苏院长，这件事还需你这边提前准备。”
“好。我马上去办。”
“无论如何都要把人先保住，不惜一切代价。”赵晓峰说完摆摆手，“散了吧。”
领导们陆续散开，赵钰出声叫道，“爸……”
正在掐眉心的赵晓峰闻声转过头来，当他看到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时，眉头顿时蹙成了一个川字。
“你刚才去哪儿了？找你半天都找不到。这种时候，你要负起责任来，让家属感觉身边是有依靠的，你懂吗？”
“懂了。对不起，爸。”赵钰真心愧疚。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人是老胡啊，他在你眼皮底下生病，你咋能一点没察觉呢？”
赵钰神情痛苦地闭了下眼睛，缓缓低下头去。
赵晓峰见状，也不忍心苛责儿子了，他走上前，拍拍赵钰的肩膀，安慰道：“爸一时心急，刚才说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赵钰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行了，坚强起来，你是个男子汉，肩膀上就是挑担子的，你看人家翘翘做得多好，关键时刻能扛事，一点不像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赵晓峰夸赞徐连翘。
赵钰转头，去看坐在王勤芳身旁的徐连翘，徐连翘似是有心电感应，也在同时转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遇，各自的表情上都有些微妙的变化，赵晓峰是过来人，看到这一幕，心里便已明白了十之七八。儿子能和徐连翘这么优秀的姑娘谈恋爱，他是求之不得，老怀甚慰，但现在情况特殊，不是“揭穿”这桩好事的时机。
赵晓峰冲着徐连翘招招手，徐连翘看到后同王勤芳打了声招呼，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赵叔叔。”徐连翘和赵晓峰很熟悉，她落落大方地叫道。
赵晓峰面目慈祥地看着徐连翘，“翘翘，老胡的爱人暂时就交给你了，你负责安抚好她的情绪，不要让她过分悲痛伤了身体。”
“好，您放心吧，我和娜娜一定照顾好嫂子。”
“这两天是关键期，你们守在这里会很辛苦，钰钰你呢，就多跑跑，做好后勤，需要什么，随时回家去取。”赵晓峰说。
“好的，爸。”
“赵叔叔，这次给您和阿姨添麻烦了，福宝也麻烦您，我实在是……”徐连翘歉疚道。
赵晓峰大手一挥，“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咱们是外人吗？明明不是嘛，是吧，儿子！”
赵钰那边正在听呢，冷不丁被他老子在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他嘴里痛呼出声，身体猛地向前打了个趔趄。
徐连翘眼疾手快扶住赵钰，神色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没事。”赵钰站稳后，先是安慰徐连翘，后面色愠怒地回头去看赵晓峰，“爸，你说话就说话，打我干啥？还使那么大劲儿，你不怕给你儿子打坏了？”
他的后背又痛又麻，可见他老子下手有多狠了。
赵晓峰一脸无辜地解释说：“我没使劲啊，我就轻轻拍了你一下，你不会弱到连我的手劲儿都受不住吧！啧啧，就这还整天吹嘘自己是健身达人呢，我看你呀，其实就是个花架子，经看不经试。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去那边问问手术情况。翘翘，叔叔去了啊。”
赵晓峰说完冲着徐连翘挥挥手，拍拍屁股走人了，赵钰平白受了他老子一掌，还被他老子揶揄贬低成了花架子，心里着实憋气，他黑沉着脸，盯着赵晓峰的背影，一言不发。
徐连翘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对赵钰说：“你错怪叔叔了，他故意打你，是想用这个方法刺激你，减轻你内心的负担。你仔细品一品，现在是不是比之前的状态好一点了。”
赵钰一品，还真是这样。心情虽然很沉重，但至少不像胡冠军刚昏倒时那样慌乱了。
“父子连心，你的痛苦赵叔叔感同身受，他怕你出事，所以才那么着急地找你。”徐连翘趁人不注意，握住他的手，用力攥了一下，“赵钰，你别让赵叔叔失望，坚强起来，胡书记和嫂子还要靠我们撑着呢。”
赵钰打起精神，点头承诺：“放心，我不会再掉链子了。翘翘，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两人对视的一幕悉数落在远处的赵晓峰眼里，若说之前他对赵钰和徐连翘的关系还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的话，那这个充满了温情和鼓励的对视动作，便坐实了两人的恋爱关系。
刚才是老怀甚慰，现在是有点雀跃和激动了。
是不是不远的将来，他和老伴儿就可以像邻居家老李一样孙儿绕膝了。
赵晓峰恍神这当口，突然有人喊：“灯灭了！灯灭了！”
“手术结束了！”
等候的人群一阵骚动，王勤芳在段英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手术室大门开启，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谁是胡冠军家属？”
“我……我是他妻子……我爱人他怎么样了……”王勤芳神色焦灼地询问医生。
主刀医生是市医院的神外一把刀，治愈过很多例疑难杂症。医院通知他回来做紧急手术时，他正准备去外地看望年迈的父母，听说了胡冠军的情况后，他二话没说，直接下了高速赶回医院。
“手术虽然成功了，但病人的情况十分凶险，可能需要二次开颅，你等下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具体情况我们详细谈。”医生说道。
王勤芳面色惨白地问道：“医生，我能见见他吗？”
“等他情况稳定点了再说吧，目前他要转去ICU继续观察治疗。”医生说完，冲着王勤芳等人点点头，安慰道：“请大家放心，我们医院会尽全力抢救病人的。”
“谢谢医生，您辛苦了。”赵钰走到前排向主刀医生表示感谢，待医生走开后，他扶着浑身虚软的王勤芳走到椅子前坐下，“嫂子，咱先别着急，医生说了手术成功，那就是好消息呀。等下我陪你去找医生，嫂子，你别怕，我们都在呢。”
王勤芳反手抓着赵钰的胳膊，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颤声说道：“哎，嫂子听你的，听你的……”
第一百三十章 连翘果
“由于病人损伤到上矢状窦，所以颅内随时可能出现迟发性血肿，一旦颅内压急速升高，就会再次危及到患者的生命。所以，你们家属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患者极有可能需要再做一次手术。”在医生办公室，胡冠军的主刀医生同时也是市医院神经外科主任的张留法向王勤芳和赵钰详细解释了胡冠军的病情变化和存在的风险，“之前，我们有做过把患者转到省城大医院治疗的预案，但根据患者目前的情况，我个人，我仅代表我个人，不建议转院治疗，一是转运途中存在很高的风险，二来那边的医生还需要时间对患者的病况做出准确评估，这有可能就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机。”
王勤芳听完张主任说的话后，神色凄惶地望向赵钰，“小赵，咋办啊……”
赵钰安抚道：“嫂子，别慌，咱出去商量商量再答复张主任。”
他转头对张主任说：“张主任，那我们出去商量一下。”
“好。不过要尽快，我好准备下一步的诊治方案。”张主任跟随他们起身，似乎是想送他们，赵钰讶然阻止，“不用送了，张主任，您刚做完手术，挺累的……”
“没事，我送送。”张主任摆摆手，说：“今天看到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我就想到我在乡下的父母了，他们年迈多病，多年来一直是你们这些扶贫干部和邻居们照拂帮助他们，我很感动，也很感激，更多的是身为人子的愧疚，本来今天，我是回去劝说他们来城里养老的，可没想到，我刚把车子开上高速就接到医院的电话……”
“原来是这样啊，不好意思啊，张主任，耽误你了。”赵钰感到抱歉。
张主任看了看神思恍惚的王勤芳，“不存在耽误这一说，治病救人乃医生的天职，换做是谁，都会这么做的。不过今天，我在对患者的救治上的确存了私心。”
噢？
赵钰不解。
张主任笑了笑，看了看王勤芳，说道：“我想还他们的人情，就是那些无私帮助过我父母的扶贫干部以及他们的家属，我不想看到他们流汗，流血，最后还要流泪。所以，当我走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患者的生命挽救过来。”
所幸他做到了，不仅挽救了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干部，而且让这世上也少了一个伤心人。
赵钰感动的两眼发红，他主动握住张主任的手，“谢谢您，这次，真的谢谢您了。”
“客气的话就不必了，我们做医生的，只注重结果，患者康复出院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而且这只是过了头一关，接下来，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但前提是，你们肯让我继续为患者治疗。”张主任说道。
赵钰点头，“我们尽快给您答复。”
“好的，我去向领导们汇报手术情况了，你们聊吧。”张主任摆手，大步离开。
手术当晚，胡冠军损伤的上矢状窦导致颅内出现迟发性血肿，让颅内压急速升高，危急的病情再次让胡冠军命悬一线。
手术迫在眉睫。
王琴芳和赵钰得到准许后，换上防护服，进入ICU探望胡冠军。
胡冠军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头被纱布包了几层，脸部浮肿，乍一看，几乎认不出他原来的模样。
王勤芳见到胡冠军的那一瞬间就崩溃了，她在赵钰的搀扶下走到床边，握住胡冠军的手，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就是自己最心爱的丈夫。
“冠军……我是勤芳啊……冠军……你醒醒看看我……”令人心碎的啜泣声令赵钰心如刀绞，他望着病床上毫无生机的胡冠军，往日里工作生活的画面一幕幕浮上脑海。
“老胡——”他哽咽喊道。
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第二天，王勤芳和赵钰等人旁听了治疗团队的会议后，最终决定留下来手术。
三天后，张主任精准判断胡冠军颅内的损伤情况，并为他做了第二次手术，这次手术非常成功，不仅清除了胡冠军颅内迟发性血肿，而且高颅压的危险状况得到有效的缓解。
胡冠军手术后，徐连翘返回凤凰村主持工作，赵钰在医院处理后续事宜，几天后，胡冠军恢复意识，从急诊重症监护室转回至神经外科病区，进入下一阶段康复治疗。胡冠军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催促赵钰赶快回到凤凰村去，现在正是脱贫攻坚决胜决战的关键时刻，驻村工作不能有一天耽搁。赵钰怕他着急，当天就返回凤凰村，继续开展工作了。
周末，赵钰和徐连翘到市医院看望胡冠军。在住院楼门口，王勤芳在人群中看到他们的身影，一路小跑迎上前去，“你们咋拿这么多东西呀？”
王勤芳想帮他们拿东西，赵钰上半身闪了一下，拒绝道：“不沉，我拿着。”
“都说了不让你们带东西来了，咋就是不听话呢。”王勤芳心疼地埋怨道。
徐连翘抹了下额头上的汗，解释说：“这都是乡亲们的心意，我们总不能挑着拿吧。”
今天早晨，乡亲们把他们堵在门口，一定要他们把这些土特产带给胡书记，还让他们给胡书记捎句话，说凤凰村的全体村民都等着他病愈回去呢。
王勤芳听说这些东西都是老乡们准备的，不由得红了眼眶，“这就更不能收了，乡亲们不富裕，咋能为了老胡破费呢，他也没做啥。”
“嫂子，你这话可错了。胡书记可是咱凤凰村的大恩人，咱村的每家每户，哪个不念着他的恩呢，乡亲们想他啊，又不方便来医院看他，就托我们送点东西，表达一下心意，嫂子你就别推辞了。”赵钰劝道。
“可……”
“你要是不收，我和翘翘今天是别想回村了。”赵钰道。
王勤芳抹了抹眼角，道：“等下问问老胡的意思，我听他的。”
“好。”赵钰点点头。
几个人边说边来到病房。
“胡书记！”赵钰进门后冲着病床上的人影叫了一声。
徐连翘朝病床上的胡冠军望过去。
经历过两次大手术的他看上去又黑又瘦，由于脑出血后遗症的关系，他的左半边脸肌肉僵硬，表情也没之前自然。
眼睛却是亮的，尤其是见到他们以后。
“你……你们来……啦……翘……翘翘……”胡冠军费力地说了几个字，指着床头的凳子，示意徐连翘和赵钰坐下。
“我帮嫂子收拾东西，你去陪胡书记唠唠。”徐连翘推了赵钰一下，让他过去坐。
赵钰坐下后，先是握住胡冠军的手问候了几句，之后就在胡冠军期盼的目光里，主动向胡冠军汇报起工作来：“咱村五星党支部顺利通过上级验收，说下周就能挂牌。连翘种植户的补贴款也已经发放到位，段英娜现在在村里守着，教种植户们怎样预防冻害。我昨天代表你去镇里开会，张镇长说下周要来看望你……还有我们带的这些东西，你看看，都是乡亲们托我带给你的。有磨盘叔送来的蔬菜，有松花婶送的土鸡蛋，有海群叔送来的鱼……”
赵钰说到鱼，眼睛突然瞪得滚圆，他转头对徐连翘说：“翘翘，你把装鱼的口袋张开，这屋里有暖气，小心捂臭了……”徐连翘应了一声，赵钰转回头，继续说道：“老胡，我跟你说，这鱼啊，是咱幸福渔场的鱼呢，海群叔喂得可精心了。哦，对了，我还给你带了样好东西！”
赵钰从兜里掏出一把黑褐色的东西，塞到胡冠军手里，“你看看，这是啥？”
胡冠军费力地举起手，看着手心里这些半指长短的东西，片刻后，他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翘……连翘……”
“是啊，这些连翘果是我和翘特意去梧桐台上的野生连翘树上摘的，你看，到了明年秋天，咱村的连翘树上就会结满这些果实……到时候，你就回村了，咱村的乡亲们让我给你捎句话，说大家伙儿都等着你回去采连翘呢！”赵钰刚说完，就看到有泪水从胡冠军的眼眶里流淌下来，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询问道：“老胡，你咋啦？不舒服吗？哪里疼了？”
正在整理东西的王勤芳和徐连翘闻声跑了过来，看到泪流满面的胡冠军和他手里的连翘果，两人互相望望，似乎明白了什么。
“老胡，你别激动啊，张主任说了，让你保持平静的心态。”王勤芳劝说道。
胡冠军红着眼眶望着妻子，“我……我想……想和赵……单独……说……说……”
王勤芳点点头，攥了下丈夫的手，“明白，我和翘翘出去走走，你们聊。”
“翘翘，咱们先出去吧，让老胡缓一缓。”王勤芳上前拉着徐连翘的手，把她从病房里带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难
待王勤芳和徐连翘出去以后，胡冠军静默了一会儿，抬起眼帘，望着面前眉目英俊的青年，他缓缓说道：“赵……”
“哎，老胡，你有啥话就直说吧，咱俩之间不用见外。”赵钰趴近道。
“我……我想把……把凤凰村交……交给你……”胡冠军费力说完，似是完成了一桩心愿一样，长长地吁了口气。
看到赵钰忽然变得严肃的表情，他的心再次悬了起来，“赵……你不……不愿意……”
赵钰抬起眼帘，看着眼神忐忑的胡冠军，沉声说道：“大家伙儿都等着你病愈归队呢，你把村子交给我算咋回事，你不回去了吗？”
胡冠军的脸上露出一丝怅惘的表情，过了几秒钟，他似是想开了，神色间又变得坦然，他看着赵钰，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我……恐怕回……回不去了……”
“瞎说！张主任说了，你只要积极配合后续的康复治疗，一定能好起来的，重新站起来也不是问题。”
“赵……”胡冠军抬起手，示意赵钰冷静，“我能……等……也配……配合……但咱……咱村等不……等不得啊……”
赵钰沉默了。
胡冠军这句等不得算是戳到他的心窝里了，是啊，就算所有的人都能等待胡冠军康复出院，可凤凰村的脱贫攻坚工作却不能因此而停滞不前。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只有你……赵……你能……带着……乡亲们朝前走……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是个能干事的人……不仅责任心强……而且处处站在农民的立场说话……我想把这挑子交给你……却怕耽搁你……的前途……”胡冠军口齿不清，但字字句句戳在赵钰心上。
“你是万中选一的选调生，是国家……重点培养的……干部……你考虑考虑……我不强求……”胡冠军说道。
胡冠军虽然很想让赵钰接过凤凰村驻村第一书记的重担，但考虑到赵钰的身份和前途，他几次想提又打住，最近一段时间，他吃不下睡不着，一心只想着这件事。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却是最了解他心思的人，所以刚才他说想和赵钰单独谈谈时，她立刻就把空间让给他们了。
赵钰认真思考胡冠军的建议。
其实这次回村之后，夜深人静之际，他望着隔壁的空床，总是恍惚觉得胡冠军还在身边。那一个个熟悉的夜晚，他在宿舍里举着哑铃锻炼身体，老胡则一边泡脚一边低着头写工作日记，虽然彼此间干着毫不相干的事，可偏偏给人带来一种轻松和愉悦的感觉，两人觉得闷了，经常会开上几句玩笑，嘻嘻哈哈笑上一通后，再大的烦恼也烟消云散了。他曾以为这将会是他今后生活的常态，可万万没想到，这个常常会在深夜给他盖被子，会把碗里的肉夹给他吃的老胡，突然就倒下了。
老胡是累病的。别人不了解，可与老胡同吃共住的他却了解得很。别人干活干十分，他能干十二分，十八分，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老胡为了村里扶贫的事，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就连现在，经历过两次大手术，险些把性命交待在这儿的胡冠军想得还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凤凰村。
和老胡比起来，他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刚才老胡说要把凤凰村交给他的时候，他的脑子里竟有片刻的犹豫。之前上级领导找他谈话，问他驻村工作还要多久，他回答说延期一年，明年三月份到期。领导说想在他结束驻村工作之后，把他借调到市委工作。他心动了，不是每个选调生都有进市委工作的机会，他心里明白，只要好好干，他的前途一片光明，他做好了明年春天回城的准备。
他打算等事情有眉目了再告诉徐连翘，毕竟为了他们的将来打算，他回城工作是最佳选择。
可就在这个艮节儿上，胡冠军却病倒了，驻村工作队只有他和老胡两个人，老胡倒下了，那就剩他一个人了。现在老胡的意思是把凤凰村交给他，那他是该接受老胡的请求，留下继续为凤凰村服务，还是委婉回绝，为将来回城做准备呢。
离开医院，赵钰请徐连翘去市区一家有名的川菜馆吃午饭。
“你爱吃辣的，这家川菜做得挺地道，这是菜单，你点吧。”赵钰把菜单递给徐连翘。
徐连翘翻开菜单一看，不由得在心里嘟哝起来，一盘炒包菜就要32块，杀人也不过如此吧，还有红烧排骨，就这拇指粗细的几块要68块，在镇上的集市，68块钱能买好几斤猪排，够他们吃上好几顿呢。
“都这么贵啊，咱俩换一家吃吧，我吃啥都行，不挑……”
徐连翘抬头看向对面的赵钰，发现他两眼僵直，视线盯着她的身后，不禁收口，转过头，看了看背后的墙壁。
“赵钰！”她拿着菜单在他眼前晃了晃。
赵钰猛地回神，“点好了吗？我叫服务员。”他刚想抬手叫人，却被徐连翘按住手腕，“我还没看好呢。”
赵钰收回手，“哦，那你慢慢点，不着急。”
徐连翘合上菜单，蹙眉看着赵钰，问道：“你咋回事？从医院出来就魂不守舍的，是胡书记跟你说什么了？”
赵钰看她一眼，“没，没说啥。”
“赵钰！”
他有没有事，情绪好不好，她一眼就看穿了，他故意绕开不说，反而让她心里不踏实。
赵钰心知这事瞒不住也不能瞒，他思忖片刻，开口道：“翘翘，我之前跟你提过一嘴，到了明年春天我驻村就满三年了。”
“嗯，我知道啊，本来今年春天你就可以回城了，但为了咱村，你延了一年。这我和胡书记都清楚呀。”徐连翘点头道。
“我……”赵钰顿了顿，看着徐连翘，“之前领导找我谈话，想把我借调到市委工作，可就在刚才，老胡跟我说，想把他身上的担子交给我。”
徐连翘愣住了。
胡冠军刚才把赵钰单独留下来，是想让赵钰接过驻村第一书记的重担啊，可上级领导又想把赵钰调回去，所以他才会陷入沉思，心事重重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走了
徐连翘本来想换家平价餐馆吃饭，但看到赵钰情绪不高，便打消了那个念头。
她依照赵钰的口味，点了荤素三个菜，一个汤，两碗米饭，等菜上齐了，她拿起筷子塞进赵钰手里，“先吃饭，吃饱了饭再想事儿。”
赵钰勉强笑了笑，“你的心可真大。”
徐连翘一听挑眉看他，“那不然呢，天大的事也得吃饭睡觉呀，胡书记不也常说嘛，人是铁，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赵钰接口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赵钰看着徐连翘眼底漾出的关切，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这世间有这么多的情侣，但能做到像他们这样彼此温暖，相互为伴的灵魂伴侣却少之又少。在他看来，情侣之间相处首先要去“读懂”对方，读懂对方的所思所想，读懂对方的行为，读懂对方的情绪，然后你才能做出判断，进而去回应对方的这些表现。从读到懂再到回应，用何种方式，何种语气和措辞去回应对方，这都是情侣间相处的学问。
赵钰夹起一块红烧排骨，放在徐连翘的骨碟里，微笑道：“吃吧，多吃点。”
徐连翘夹起排骨咬了一口，品咂着味道频频点头，“虽然贵了点，但味道确实不错。你吃呀，别光看着我吃。”
赵钰笑了笑，又给她夹了一块排骨，才低头吃了起来。
这顿饭虽然吃得久了点，但胜在气氛不错，两人谁也没再提起之前的话题，就只是吃饭，聊天，饭毕，徐连翘要去结账，赵钰却说已经结过了。
“你啥时候结……是你刚才去茅……去卫生间的时候……”徐连翘回忆道。
赵钰拿眼睛瞟她，“还不算笨嘛。”
徐连翘噘嘴，回怼道：“谁笨啦。但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跟你出来吃饭了，每次都是你花钱，别人还以为我是看上你的钱了呢。”
“别人是谁？你又何时怕过别人的眼光跟说法了，我和你是正大光明的情侣关系，而且我一个大男人，哦，陪女朋友出来吃个饭还要你掏钱，那我成什么了。”赵钰道。
“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要面子……”徐连翘小声嘟哝道。
“你说啥？”赵钰竖起耳朵。
徐连翘不想和他就此事争论，因为之前每次谈及钱这个敏感话题，他们的情绪都会变得很激动。可能赵钰从小到大，没有为钱发过愁，他不大能体会她这样出身的人对于贫穷的恐惧，其实，有没有钱，有没有好看的衣服穿，这些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真正惧怕的，是有一天，她伯用歉疚的眼神和语气跟她说：“翘翘，咱不上学了吧。”这才是她恐惧的源头，她怕自己像村里的同龄女孩一样，早早辍学回家务农，早早相亲嫁人，为家里赚彩礼钱。所幸的是，她虽然不是父母的亲生骨肉，但他们再艰难也没有生出让她辍学的念头，当年她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大学，他伯为了凑齐她的学费，把家里能卖的牲口都卖掉了，还把多年积蓄也拿出来供她上学，嫂子郭晴因此对公婆心生怨念，成天指桑骂槐，摔摔打打，搅得家里鸡犬不宁。她上大学的几年间一直在勤工俭学，拿最高级别的奖学金，四处求人介绍实习工作，她一边学习一边拼命攒钱，只要手里有富余，一定会第一时间寄回家里。当时很多人，包括舍友，都不理解她的做法。认为她自讨苦吃，她一笑置之，比起父母所受的苦，她这点苦又算什么呢。她这个人说白了就是轴，但天性如此，她不愿意欠别人的，哪怕是父母，她也要做单方面付出的那一方。到了赵钰这儿，她其实已经很迁就他了，因为她知道，两人的成长背景不同，金钱观也天差地别，她无权要求对方为了她改变已经根深蒂固的消费观念，同样的，赵钰也改变不了她的脾性和处事原则。
当然，以后他们若是真结了婚，那就另当别论了。在她这儿，可不兴婚前财产公证或是AA制一说，如果夫妇俩过日子连吃饭穿衣都要斤斤计较，那不叫夫妻，而叫同居客。她觉得结婚了夫妇就是一体的，无论是思想还是物质，都应该是彼此共有的。但说来惭愧，大学毕业后，她不但没给自己攒下嫁妆钱，还贴东家补西家的倒贴进去不少，估计等结婚的时候，她会成为十里八乡最寒酸的新娘吧。没有撑门面的嫁妆，也没有送亲的亲人。
想到这儿，徐连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没啥，我说你真大方。”
赵钰看她一眼，语气放轻柔说道：“生气了？”
“没有。我有这么好的男朋友，处处维护我，为我着想，我生哪门子气啊。”
“翘翘，你是我的女朋友，未来还会是我的妻子，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以后你再想跟我计较的时候，这么想就能想开了。”赵钰道。
徐连翘微张着嘴，脸慢慢红了，“谁答应要嫁给你了。”
这人咋啥都敢说，但这些话的确让人听起来很顺耳。
“那你不嫁我要嫁谁？你说出来，我跟他认识认识。”赵钰撸起羊绒衫的袖子，比划了一个要决斗的手势。
徐连翘被他逗笑了，虚虚打了他一下，嗔怪道：“你又跟我瞎闹。”
赵钰的笑容晃得她一阵心跳加速，联想他之前说的话，她忍不住绞着手指，想避开他的凝视。
可手腕上一烫，他忽然握住她，语气正式地说道：“我决定了，我留下。”
嗯？
徐连翘愣了几秒钟，倏然抬头，看着对面的赵钰。
“你说什么？”
赵钰把五指插进她的指缝间，与她的手密不可分，他的视线从她手背上浅浅的绒毛转向她瞪得滚圆的眼睛，缓缓说道：“我说，我接受老胡的提议，留下来，接替他的工作。”
徐连翘的眼里惊讶一下子变成巨大的惊喜，“你不走了？”
赵钰点点头，好笑地看着她，“就这么舍不得我？”
徐连翘红着脸瞪他，但手却用了力气，攥得他发疼，“你可想好了，这一干，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调回来。”
“想好了。”赵钰神色坦然地说：“老胡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吗，有你陪在我身边，我还有啥好犹豫的。”
徐连翘抿着嘴，笑了。
赵钰不走了，他不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宋树奎
赵钰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兴起，或是因为徐连翘在凤凰村他才选择留下来。而是因为早在很久以前，久到那个令他记忆深刻的夜晚，胡冠军在灯下给他讲述自己的扶贫故事，教他以心换心，将心比心的道理时，那个时候，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已经有一颗种子悄悄地落在他的心底，扎下根了。
所以当胡冠军跟他提出这个想法后，他虽然犹豫不决，缺乏决断，但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跟他说，“赵钰，你真舍得离开吗？”不止是声音，他一闭上眼睛或是静下来，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出胡冠军那双闪烁着期盼、焦虑和歉疚的眼睛。
老胡也在煎熬吧，既想让他答应又怕耽误他的前途，估计从他苏醒以后，他就一直在为这件事发愁。怪不得养了这么多天也不见胖一点，黑眼圈还越来越重了，想到老胡一个人默默地背负了这么多，赵钰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前人铺路，后人道畅。
老胡已经在前方铺设好坚实的路基，他只需按照老胡划定的方向，走完他未竟的路程，实现他带领凤凰村村民脱贫摘帽的梦想。
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能坦然离开吧。
人这一生，有可能会错过很多次机会，甚至，一直在错过机会，但那又怎样呢？内心的坦然与平静，才是一个人终其一生想要到达的理想境界吧。
赵钰回到凤凰村后，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老胡留下的四本工作日记。
每一本日记的扉页上都写着这样一段话。
“精准，是做好扶贫工作的一把标尺。走访，是做到精准扶贫的必然条件。”
这些年，老胡一直以这段话为座右铭，在扶贫路上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
随手翻开一页。
11月19日，与逸达实业有限公司沟通连翘种植事宜，下午，到镇政府张镇长办公室调解村民异地搬迁事宜。晚上，到村民徐高峰家进行纠纷调解。
11月20日，上午在村办公室对贫困户信息采集工作进行修改补录。午饭后给五保户徐大牛送十斤面和十斤米，晚上，到镇政府参加工作会议，张镇长部署脱贫攻坚工作并指出各村存在的典型问题，着重强调精准问题。
11月21日，与村干部徐山宝到村四组入户填写扶贫档卡，宣传政策，提高知晓度。
11月22日，村容村貌大整治，在家村民积极参与，成效显著。
……
这四大本厚厚的日记本，记录了老胡这些年来战天斗地的扶贫经历，也生动地记录了秦巴山区这些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个扶贫干部对事业的热爱与专注。
赵钰翻看着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日记，心里既感动又惭愧，他这个新上任的凤凰村驻村第一书记与老胡比起来，差得可太远了，要学要记的东西也太多了。
“赵书记，这次危房改造的名单你觉得咋样？需不需要再增减人员。”徐明的提问打断了赵钰的思绪。
赵钰回过神，低头看着纸上的一列人名，“怎么没有宋树奎？”
宋树奎家里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主屋侧面墙壁裂开一个半米高的大窟窿，木质房梁也岌岌可危，属于亟待改造的危房之一。
但眼前这份名单里却没有宋树奎的名字。
徐明解释说：“申请农民危房改造补贴的条件一是住在本村的贫困家庭，二是居无定所的流浪村民，宋树奎不符合这两个条件，所以没把他算在里面。”
“可宋树奎早就够上贫困户的划分标准了吧。”如果赵钰记得没错的话，宋树奎家的经济状况还比不上村里的一些贫困户。
“如果单说他一人，那肯定够上标准了，可他属于‘父贫女不贫’的情况，他的独生女宋亚凤不仅在镇上开有商店，而且在安居小区买了房，所以不符合咱村危房改造的条件。”徐明顿了顿，又说：“宋树奎家里情况比较特殊，他和他女子宋亚凤因为家庭琐事常年不睦，你没来之前，宋树奎还把他女子告到法庭上去了，说亚凤不孝顺，不赡养他。”
“哦？闹得这么严重。”赵钰以前只知道宋树奎和他女儿关系不好，但没想到他们竟闹到法庭上去了。
“唉……”徐山宝叹了口气，接话说：“树奎家的糟心事，俺多少知道一些。这事吧，也不能全怪亚凤，她心里有道坎一直过不去，一直怨恨着她伯。”
“啥事？方便讲吗？”赵钰问道。
徐山宝犹豫了一下，道：“也没啥不能说的。”指着徐连翘，道：“这事翘翘也知情。当年树奎和他媳子动不动就到老支书面前去闹腾，翘翘那会还小，但估摸着也懂事了，明白是咋回事。”
徐连翘点点头，“山宝叔，你说吧。”
徐山宝考虑了一下，继续说道：“树奎这人年轻时不主贵，他仗着长得好就和村里的寡妇媳子们勾三搭四的，不顾及他媳子的感受，为这事亚凤她娘没少置气，心病也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后来有一年夏天，树奎有次喝醉了嫌亚凤她娘唠叨，竟当着亚凤的面动手打了他媳子，亚凤他娘一口气没上来，竟活活犯了心病气死了。从那以后，亚凤就把他伯当仇人了，父女俩成天吵闹，亚凤在家里待不下去，早早就嫁人了。树奎这怂也是个心狠的，他就这一个女子，却连根鸭毛也不给女子陪送。亚凤出嫁那天去她娘坟上磕头，之后带着自己做的几床被活儿（被褥）悄悄走了。这以后，亚凤只有清明才回村，有时回来还不回屋看她伯，上完坟就走了。村里的人数落树奎当年的事，树奎面子上挂不住，脑子一热就把亚凤给告了。唉，当年在法庭上，亚凤把她伯骂得狗血淋头，就差把断绝父女关系的文书砸她伯脸上了，不过说来也奇怪，两人闹成那样了，也没真正了断关系。现在亚凤每个月给树奎五百块钱赡养费，树奎得了钱，占了便宜也就没再闹过了。”
赵钰听完徐山宝的讲述后唏嘘不已，这看似简单的家庭背后，竟隐藏着这么多复杂曲折的纠葛。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危房改造
国家危房改造工程共惠及凤凰村的8户村民，可宋树奎并不在这符合评定条件的8户之内，也就是说，等危房改造工程完毕后，在凤凰村，安全住房未解决的就剩宋树奎一户了。
危房改造是赵钰走马上任后接到的第一个工作任务，这项民生工程，将是他工作能力的最好证明。
这天晚上，赵钰和徐连翘正在伙房吃饭，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喊声，“赵书记——赵书记在屋不在——”
两人同时朝外看，只见一位七旬上下的老汉站在楼前的空地上，抻着脑袋朝伙房这边张望。
宋树奎。
他怎么来了？
赵钰放下碗筷，起身回应道：“在呢，树奎叔你进来吧。”
宋树奎抄着手，慢吞吞地走进屋里，徐连翘已经把凳子摆好，并且在桌上加了一副碗筷，招呼宋树奎：“叔，你还没吃饭吧，坐下一起吃点。”
宋树奎挑起眼帘，混浊的眼珠朝桌上的饭菜瞟过去，“你们咋大晚上还吃肉哩……”
桌上有一盘卤猪耳，是赵钰前段时间从小广的信息社网购来的真空食品。
“哦，这是真空包装的，想吃的时候切一下就行了，方便快捷。叔，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带几包尝尝。”赵钰指着旁边盛放卤味的纸箱。
宋树奎连连摆手，“那咋行哩，那是你们的，俺咋能要哩……”
徐连翘看宋树奎口中说着不要不要，可眼神却一个劲儿的朝纸箱那边瞄，不由得掀了掀唇角，笑道：“麽事，不贵，等下我给你装上。”
“翘翘你也……那，那中吧，装两包，就两包啊，俺回去尝尝啥味。”宋树奎顺坡下驴，抄着手走到饭桌前坐下，还招呼起赵钰和徐连翘来，“都坐，都坐嘛，站着弄啥哩，都坐下，吃饭吃饭。”
赵钰和徐连翘相视一笑，在各自凳子上坐下，徐连翘拿起一个圆圆的白馍馍，递给正大口吃菜的宋树奎，“吃馍。”
宋树奎接过白馍，一口咬下去半边，他鼓着眼珠子，费力地嚼着嘴里的饭菜，还不忘称赞徐连翘：“还是你……你做的好吃……这馍馍……都甜丝丝的……嗝儿……”
宋树奎吃得太急太快被噎到了，他用手捋着脖子，脸胀得通红，难受得直打嗝。
“喝点汤顺顺，快！”徐连翘把粥碗塞进宋树奎手里，宋树奎就着碗边，咕噜噜喝了好几口，才勉强把卡在嗓子眼里的馍馍顺下去。
“叔，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徐连翘忍不住说道。
宋树奎被憋出了两汪泪，他抬起磨得锃亮的袄袖胡乱擦了下眼睛，顺势又咬了口馍馍，委屈道：“你叔可怜啊，麽人管俺，俺，嗝儿，俺多少日子麽像这样吃过一顿可口的饭了？俺那无情绝义的女子，她不管俺死活，嗝儿……嗝儿……”
宋树奎估计是说到伤心处了，刚擦过的眼睛里不多一会儿又汪了两泡泪，看着面前风烛残年的老人，徐连翘不由得想起了她伯在世时的模样，要是她伯还活着，这会儿，是不是和树奎叔一样，正吃着她做的晚饭跟她聊天呢。
“赵书记可能不知道俺家那些事，可翘翘知道啊，翘翘……翘翘——”
“哦。”徐连翘猛地回神，“叔，你刚说啥？”
赵钰看向徐连翘，眼里带着一丝关切和疑问，徐连翘冲他眨眨眼，示意自己没事。
她见宋树奎还在不停气地打嗝，于是端起宋树奎面前的饭碗，凑到宋树奎嘴边，“叔，再喝点汤压一压，先别吃馍了。”
“俺来吧。”宋树奎不好意思让徐连翘喂，但徐连翘却没松手，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喂他喝了几口热汤，宋树奎不打嗝了，感激地望着徐连翘，“翘翘，你要是俺女子就好了，俺也能跟你伯一样，享享子女的福。唉，你伯就是走得太早了，要是他还活着，咋能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哩，他一直最疼你，跟俺们谝闲话的时候，最爱夸他的翘翘了，说你孝顺，善良，有出息，将来他和你娘老了，还想跟着你过哩。你说，人和人咋就那么不一样哩，亚凤要是能有你一半好，不，能有你一丁点好，俺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许久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老支书徐振江了，徐连翘放下碗，垂下眼帘，遮住泛红的眼眶，“叔，瞧您说的这是啥话呀，亚凤姐在咱村可是出了名的能人，论起经济头脑，就算是男人也鲜少有比得上她的。”
宋亚凤当年一穷二白地嫁到婆家，后来不甘受穷，用家里的田产和宅基地作抵押向富裕户借款在镇上开了一家超市，她头脑灵活，善于交际，办事能力强，是一块经商的“好料”，经过她的苦心经营，当初那个仅有五六平米的小卖部摇身一变，成了镇上最大的超市，她不仅还清了欠款，还在镇上买了一套安居房定居下来。
“有撒子用？她赚再多钱俺吃不上，也喝不上，就连到她门市讨口水喝，还要看她的脸子。”宋树奎伸出一个巴掌，“一个月只给俺五百块，五百块啊翘翘，她一天赚这个数都不止哩。现在俺还因为她，不能修俺家的房，俺能不气不着急麽！俺这次来找你们，就是为了危房改造的事情，俺听说这次的名单里没有俺的名字，为啥？赵书记，你和翘翘去村里走一圈，看谁家的屋比俺屋还破的，只要你能找出来，俺以后就是住在撂天地里，被日头烤死，被雨给淋死，俺也绝不言声！”
终于说到正题了。
赵钰把桌上的卤耳丝朝宋树奎那边推过去，“树奎叔，咱先吃饭，吃饱了，再说这件事。”
“俺不是来吃饭哩……”宋树奎嘴里说着不吃，可手已经拿起筷子，朝褐红色的耳丝夹了过去，赵钰见状微微一笑，提醒宋树奎：“慢点吃，别再噎着了。”
宋树奎嗯嗯两声算是回答。
赵钰转身又碰碰徐连翘的胳膊，小声提醒说：“快吃，一会儿汤就凉了。”
徐连翘看着赵钰关切的眼神，心中感动，她在桌下轻轻攥了攥赵钰的手，“你也吃吧。”
“客气啥呢你俩，快吃啊，吃！”宋树奎反而像主人一样招呼起他们来了。
赵钰和徐连翘相视一笑，各自摇摇头，陪着宋树奎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