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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芜深     芍河以南txt下载     芍河以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1章:无憾

    虽不大情愿,梅休言还是识趣的离开了,临走的时候,把小炉子上的药罐端下来,掀开盖子,指着腾腾白气对谢昀说:“武姐姐血燥,药得等凉透了才能喂,记住了。”

    知蹊看他慢慢的越走越近,攒了一口气,起身扑到他的怀里去,闷闷懒懒地说:“梦见过无数次,我在阴间,你在阳间,只恨不能重生,应该要万不顾忌的和你站在一起,才能死后无憾。”

    谢昀揉着她的微卷长发,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顾着笑,轻轻的发不出一点声音,笑着笑着,眼尾就红了。

    “你的红色巴兰服呢?”

    武知蹊很快就注意到他穿的衣裳,是玄色的。

    谢昀回答道:“以后都不穿了。”

    “不穿了你也还是谢昀。”知蹊枕着他的肩,看向窗外,“我十分的想你。”

    这话说的多自然而平淡,连武知蹊自己都不发觉。

    “多谢你也牵挂我。”谢昀低下头,恰看到她的睫羽颤动,一瞬心都化了,“武知蹊,真受不了看你躺的一动不动,真希望以后我替你受伤,我想替你疼,真的。”

    “你欠我的。”

    “你这么怕死的人……武知蹊,以后我们一起死怎样?”

    原不是个多不得了的话,落她的耳朵里,一下就想到即将到来的二十岁,因此武知蹊下意识的就皱眉,立刻反驳:“我怕的是从世间消亡,不是怕孤身赴死,不用你陪!”

    “我替你疼吧。”谢昀一遍遍的重复:“我替你疼。”

    她将眉眼一弯,伸手去摸谢昀下巴的点点胡茬,“此前多少回你生不如死,我就在旁眼睁睁的看着。把你从乱葬岗找回来那次,我就觉得东戎也许并不会那么好,因为那里不会有你。”

    “很值得。”

    “什么?”

    “我受伤你就会心软,乱葬岗那次我赚大了。”

    听这话,她一时做不出什么哭笑的反应来。

    “我们以后都好好保重。”武知蹊看着他的眼睛,“为了彼此保重自己,行吗谢昀?”

    “成交。”

    知蹊在回想这些发生过的事情,桩桩件件犹如扎进心头的刺,有仇恨有委屈,也有劫后逢生的庆幸,但是难过的情绪她知道不能表露,因为不希望谢昀替自己过多操心,好多事情,她要自己去做。

    “阿言说你把央王杀了。”她想到这个,就说出口了,“圣上怎么处置你?”

    “我只断他手臂,人是谢翊杀的。”对于这个,谢昀一点也不瞒着她,“圣上对我好,因此只让我搬个家。”

    知蹊抬头看他,“你被贬了?”

    “汴横郡。”他满不在意的笑,口气轻飘飘的仿若在说用晚膳了一般简单,“武姑娘去过那里吗?到处都是山脉,四季常青,是个藏着神仙的好地方。”

    “去过,上一件诡器,便是在叻城郦山村获得,那接壤费国。”武知蹊认真的问:“你是不是去打仗?”

    “是。”谢昀说:“投身白郦军,去退敌,夺回叻城。”

    “那你还要回来吗?”

    她一语双关,深刻含义,谢昀心领神会。

    “南关遇险,不论是将功折罪还是责任所在,我前往是必然的。天下之大,黎元为本,皇位暂时谁坐都不要紧。”

    武知蹊难免担忧,但是又很高兴谢昀这样一点都不避讳的同自己吐露真心,也很庆幸谢昀还是这样的谢昀,哪怕遇到再多不公和敌意,也仍能坚守本心。

    “等我收完诡器,跟着你一起打仗吧。”知蹊看着从罐里舀药的谢昀说:“你可以教我使剑和刀,我身着甲胄,与你并肩杀敌。”

    他端碗的手险些没拿稳,侧过脸去盯着武知蹊,见她苍白的脸上那双亮闪闪的眼眸,正支着身子半倚在榻上望着自己,心中觉着十分温软暖和,“依你。”

    “谢狗。”

    “叫阿昀。”

    “等我来找你。”

第232章:遇刺

    淮江两岸宽广,冬季漫了重重的雾气,有些辨不清前路,大船便在这样的江面上稳稳的行驶着。

    陆怀御本可以使用万里阵,能眨眼见跨越万里,从这到繁丘唐府,不必这样麻烦乘水路,奈何会阵术的只有他和知蹊,另外两个都不行,带不走,不好带走。

    武知蹊在空荡荡的甲板上站着,指尖掐了个诀,却久久不见蓝色的焰火腾起,她反复试了好多次,都是一样的无果。

    因此她有些慌张,双手相交结了个普通的骇鬼印,动作和角度丝毫不错,可没有灵气围着手掌绕,也没有牵引的逆风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武知蹊原本以为只是丹元受损难以察觉,所以隔了快一个月才敢掐指尖焰来试试,却连这等基本的都做不到。

    自己体内没有灵气了,所以印术无法施展,是这样吗?

    她转身回了船舱,左芪和梅休言正拉着船夫的儿子打叶子牌,也不知是谁输谁赢,小竹岸上放了一把碎银子,陆怀御正在船的另一头,不知道做什么,很是清闲。

    左芪偶尔还会挠挠身上莫名发痒的地方,梅小娘子说是蛊虫在他体内活动,这小子浑不在意,觉着反正不会死便好,即使皮肤皱如老翁,他也无所谓。

    “左哥哥,仇清好端端为什么要给你下蛊啊?”梅小娘子没弄懂。

    其实不光她,就连左芪本人都没搞明白!他只是想去寻泠娘而已,没想到船还没泊岸就被夷壶水斋的人给堵了……

    “郦山一别惦念至今,只不过想再见那美人一面,哪里晓得会平白招惹这群畜生!我的个大乖乖!梅小娘子你输了!哦吼给银子给银子!哎呀别看了,你输了你瞅瞅……”

    正是因为他仍不清楚事情的真相,所以显得更为无辜和可怜。武知蹊这一个月来常盯着他隐隐发了愧疚,左芪偶尔会被她盯的发毛,回一句:“师姐是想说些什么吗?”

    她发誓此后再不提泠娘二字,关于这场劫难,谢昀帮自己料理了一大半,夷胡水斋的仇,陆怀御也说唐府要出手,她不允,不希望再牵扯到旁的人。

    而什么赢王,也都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殒命了,谢翊的谋反,武知蹊总觉得和谢昀脱不开干系。

    还有淮水镇那些无辜的性命,统共七百四十五人,虽死于自己的手,但是武知蹊能想通,归根结底,这都要记在仇清的头上。她之所以能够安然脱身坐上回东戎的船,多亏了谢昀让朝督司查办,案情还在调查,要公之于众的幕后真凶,也在逃。

    按楚送艳的话来说,这是谢昀在圣上那儿给自己作保了。

    这笔账等她养好伤了,收复齐诡器后再报,一点都不会晚。

    “武姐姐你要不要玩儿?”

    “阿言。”武知蹊有些无措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聚不了灵力,施不了法术。”

    梅休言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手里的叶子牌被她掐折,看得对面左芪心疼的一把抢过来,“小爷亲手画的!你可别糟蹋了!”

    “左芪你会吗?”

    “聚灵?”左芪一只手凭空掐了个诀,金色的光芒绕的很是缭乱,“我没问题。师姐许是太虚弱,再休养休养一段时间,会好的。”

    “我感受不到丹元。”

    知蹊低下头,当着左芪的面捏诀,“连指尖焰都出不来。”

    “不会吧?”左芪站起来,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又去喊梅休言,“梅小娘子你说话啊,我师姐怎么连丹元都感受不到了?”

    船夫的儿子一脸懵,天真的问:“请问什么是丹元啊?”

    左芪说:“丹元是我们仙师的命。”

    “知蹊。”陆怀御从那头走过来。

    武知蹊向他举起手,“阿御你看,我真的一点都没有办法聚灵,是不是我没有丹元了?”

    梅休言光顾着低头掉眼泪,武知蹊大概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下顿如死灰,生不出一丝气力,徐徐跪坐在甲板上,握着她的手,“阿言别哭。”

    “到了吞鬼山就有办法了,你也别担心,会好的。”陆怀御绕过来,“好不容易服了水路,知蹊你现只管好好休息。”

    武知蹊只问:“现到了哪里?还有多久到东戎?”

    车夫的儿子头也不抬的就答:“还有八日的水路到太山县,你们就要走陆路了,有伤患不能骑马,驾马车的话得走大道,估计再有十五六日,才能到东戎草原。不过你们继续行水路的话,十四天就可以到遥关城,从那儿去,离东戎就很近了,两三日就成。”

    梅休言还在哭,眼睛红肿着对武知蹊假笑,“不然我就不去东戎了吧,我没保住你丹元我没脸见吞鬼山师门姐妹,”

    “我知道阿言尽力了。”武知蹊一边安慰她,也是一边安慰自己,情绪却不是这般好控制的,丹元没有了,这十几年来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她抬手遮住双眼,哭的无声无息。

    梅小娘子去抱她,哭的压不住声音,连连道:“是我没本事,武姐姐对不起,阿言是蠢货,阿言真是个蠢货!”

    武知蹊紧抿着嘴唇,不敢再说一个字,怕一张口,就跟梅休言一样哭的崩溃。眼泪从指缝里溢出来,武知蹊脑袋懵懵的,一直回响着一句话,阿姐当年说:想活着吗?那就问仙筏。

    陆怀御和左芪虽在旁,却不知要如何安慰。

    左芪只小声对他说:“这不等同是丢了命吗。”

    “别说了。”陆怀御侧过脸去,“她受伤太重,体内又无丹元支撑,身子太虚弱,怕是受不住这种打击。”

    “夷胡水斋!”左芪咬牙切齿,将一叠叶子牌揉成团,狠狠的攥在手里,然而稍一用力,后背在啃咬的蛊虫似乎更多了。

    这大约是武知蹊头一回哭晕过去,一头撞在了梅休言身上,把她吓的哭声顿止,抱了她的胳膊就喊:“武姐姐武姐姐?”

    那边船夫突地跟着喊起来:“不好了不好了!”

    陆怀御奔过去一瞧,只见了数十只披铁的船朝这边疾速驶来,船夫掌舵也来不及躲,硬生生的被困在一个包围里。

    乌泱泱的黑衣刺客拔了刀就冲过来,不由分说,抓着人就砍,陆怀御把船夫拖进船舱里关上了木门,抽剑同对方厮杀。

    左芪立即跑到另外一头,将舱门关拢,刚好砍进来一把大刀,他躲的凶险,抬手便给了一印出去,叫那人顿时晕倒在地。

    梅休言把武知蹊往里挪了挪,拿了一个好大的草帽把她的脸给遮住,又用了蓑衣把她挡起来,才冲过去帮左芪,一针针的飞的极快,还专挑穴位扎,虽一下子扎不死人,却也能分散大注意。

    她边扬针边哭喊:“左哥哥,怎么办?我这针只能救人不能杀人,我扎他们魂魄行不行?”

    左芪这会儿子怒意正浓,对付这些人也不算多吃力,一拳拳结结实实的揍过去,打一个问一个:“说!要杀谁!说!是谁的走狗!”

    “小爷送你们下黄泉。”

    他顿手结印,周身漾开一层层金色的光环,直接将周遭的人生魂控出体外,再一发劲儿,统统震碎,肉体跌进水里,好不壮观。

    那边的陆怀御忽而高声呼唤:“左芪当心!”

第233章:日落

    船舱之上,有人踏空而来,身穿的是白麻,他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伸手便要去抓那人,却险些被密密麻麻的乌蛊击中。

    他见识过这些毒东西的厉害,因此便开始躲闪,只身飞跃出甲板,朝着敌人的铁皮船上去。

    梅休言趁机把船舱从里面关紧,扣了一个小缝隙往外看,心里砰砰直跳,回头看了一眼船夫和他儿子,小声嘱咐:“你们趴下藏好了,不要怕,要死一起死。”

    左芪仿佛就是对方紧追不舍的目标,他一离去,带走了所有的黑衣杀手,那个引他的人,刚好停在甲板上,手中拿着一个生锈的摇铃,微微的晃动起来。

    刚要结好的灭杀印被迫终止,左芪忽而倒地不起,蛊虫彻底发作了,叫他浑身如蚁噬肉,痛的不可理喻。

    那人摘下面具,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逃得了吗?你和武知蹊必须死,才能对得起我的阿澈。”

    左芪抓住他的衣角,狠狠的塞进嘴里,用牙齿死命的咬着。

    仇清将被缠住的外袍就拖了下来,相当不屑的盯着左芪看,“没想到梅家人能延你死期,那又怎么样呢?”

    “小爷要是今个死不成,便叫你死!”

    “那挺好。”仇清站起来,将铁铃铛摧毁在掌心,左芪瞬间就犹如被抓住了心脉,大脑空白无法呼吸,陆怀御从后面追上来,这些人却一瞬消褪了,连带着死在附近的尸身,都一一带走。

    左芪只顾推陆怀御,艰难的说:“给我酒!”

    陆怀御即刻明了他想要做什么,当下却顾不了那么多,收了剑要把他扶起来,左芪却在原地蜷缩起了身子,一直重复:“读魂,读魂,我要知道他为什么害我……阿澈是谁……”

    突地,呕出一滩鲜血,他双目开始涣散。

    “来不及了……”左芪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朝陆怀御伸手,“把师姐带来,快,把她带过来。”

    “左芪?”

    “听我的,把她带来…快,求你……”

    陆怀御只好转身回去,把被藏在蓑衣下晕厥的武知蹊抱了过来,梅小娘子跟在身后,见左芪伤成这副模样,又开始哭,抓着他的手要把脉,左芪却将她甩开,“别管我。”

    陆怀御把他扶起身,给他靠着,“我给你渡灵,撑住!”

    “浪费。”左芪有气无力的拒绝,他清晰的感受到体内五脏六腑的萎缩,气血逆流的苦痛,叫他多说一个字,口腔里便有吞不住的血吐出来。他又看向躺在甲板上的武知蹊,几乎不做思量便抬了双手开始结印,眨眼间就压向自己的胸口!眼前猛然一阵花糊…

    左芪咽下涌在喉咙的血,缓缓将手心翻转向上,剥离出来的金色丹元便和着血丝浮在空中,仿若一轮小小的太阳。

    “左哥哥!”

    梅休言行医无数,就从没见过这样自掏丹元的人!陆怀御更是不曾料到这样一出,视线紧紧锁在他的身上,凝气屏息,不敢言语。

    左芪把丹元推到梅休言跟前,似做完了最后的一个动作,松了口气的瞬间鼻子也往外流血,他突然重重的倒在甲板上,脑袋磕出巨响,叫他片刻都没有缓过呼吸来…

    “怎么办!”梅小娘子的银针悬在半空,不知如何下手。

    左芪看看她又带着笑意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手指向武知蹊,对他二人说:“替我把丹元给我妹吧,你们不知道,她可小我两岁……”

    梅休言双手捧着一颗赤忱金丹,跪坐在那儿仰面大哭,哭的江岸上鱼沉底,哭的江岸上飞鸟尽,哭的苍天开眼拨云见日。

    一缕迟到的冬阳光束照在甲板,有一半是洒在左芪身上,把他脏兮兮的白色衣袍照的暖洋洋。

第234章:手刃

    仇清在太山县已逃了四日,原雇来的江湖打手,死了大半。夷胡水斋的弟子大部分都回了费国,只有剩下几个继续跟他逃命。

    杀了左芪,他们便一路向着太山县来,情况从他们着陆后就变了。

    那个半死不活的武知蹊,不知怎的,只身穷追不舍,且从不正面现身,在暗里下手。每每发现她的时候,那一定是队伍里又死了几个人。

    “大齐人果真卑鄙!”小弟子衣衫褴褛,“令使大人,苍遗山下有灵蛊仙门,咱们可总算有可避之处了!”

    仇清也浑身上下挂满了脏污,这几天被武知蹊追的过于匆忙,只一路往山里跑,只求尽快找个同灵的仙门救援,连吃饭都吃不好,店也不敢住,每次出事都是在他们停脚歇息的时候。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恶心!

    武知蹊就像个魂魄一样,暗地里威胁,似玩弄鼠的猫,张弛有度,放任他们一直逃,却牢牢攥在掌心里。

    苍遗山避世,鲜少有人往这边来,因此没什么正经的路,仇清能找过来,也得益于灵蛊执令使的权势,天下灵蛊仙门在他那儿都需登记造册,他算合格,名下仙门条件都背的滚瓜烂熟。

    弟子上前叩响门环时,武知蹊刚好从林子里走出来。

    仇清一转身,见她穿一身湛蓝胡服,领口袖口皆缠着棕色的动物皮毛,长发尽数盘成发髻,似男子般,只用一根木簪子固定,黑靴面上还有混着竹叶的污雪,手里抱着一只瘦小的狸花猫。

    一人一猫就这样从竹林里走出来了。

    他方才也是从竹林里穿来的,仇清大骇,武知蹊竟在背后跟了一路?!

    她眼神如寒山积雪,格外冷冽,同仇清一行人赤裸裸的打了照面,也很是无畏的走近,在离着那仙门十步的距离停下脚。

    夷胡水斋的几个弟子简直拼了命的敲门,连连叫唤:“救命!我等夷胡水斋的仙师!执令使仇大人也在!快来救命!”

    里头的人开了门,穿的厚重,像是修道的道士,灰麻麻的一身,半扇门里挤出来好几个人,眼睛齐刷刷往外一扫,数了数,朝里头报:“回宗主,就二十七个人一只猫!”

    仇清表面波澜不惊,抬手朝那人寥寥抱拳,“我乃夷胡水斋仇清,叫马十一出来见我。”

    “夷胡水斋远在费国,怎么会……你等着,我再去禀报宗主。”那人刚往里闯,就退出来了,朝里弯了弯腰,“宗主,来人自称夷胡水斋仇清,您看?”

    马十一生的肥头大耳,戴着一顶遮耳的棉帽,喘出一口白雾,见到仇清,发了楞,疑惑道:“令使大人?”

    “还能有假?”仇清见到他,心里才算安了安,指着武知蹊便说:“此女吞鬼山武知蹊,一路追杀本令使至此,灭我门半百弟子,手段凶残,快让我等进去一避,设蛊作防!切不可叫她再进来!”

    “吞鬼山武知蹊。”马十一脸色一变,“马某有所耳闻,她在淮水镇杀害上千普通人的事情已是人尽皆知……竟是她?”

    即便寒冬穿的厚实,眼前这个不发一言的姑娘仍是瞧着身材娇小,怎么看都不大像是个泯灭人性的人。

    “别废话!”仇清见武知蹊动了动身子,冲马十一叫:“我命令你快让开!”

    马十一难做决断,就要让路的时候,却听到那边的武知蹊蓦然开口。

    “既知我杀人如麻,便不要随意招惹,今日我杀他仇氏,马宗主若胆敢放他进门,保不齐受到连累,与他共赴黄泉。”

    仇清咬牙,“马十一!让开!”

    马十一没动,却苦劝:“早闻吞鬼山武知蹊年少有大志,可姑娘如此滥杀,如何问仙筏登南岸?”

    武知蹊说:“这是我的事。”

    “戾气会使你堕魔。”马十一揣了揣手,“我马氏门派一向与世无争,不愿搅到你们的争斗中,奈何仇清是灵蛊执令使,我不得不从命。若因此姑娘要杀马氏一门,我们岂不冤枉?”

    “马宗主不知详尽。”武知蹊发了最后的通牒,“立刻带着马氏弟子退回门内,莫受殃及。”

    马氏的门窄小,马十一在半扇门前一挡,仇清即便想进也进不去。

    “可还有转圜的余地?姑娘,仇大人是怎么你了?”

    仇清怒斥:“马十一!废话什么!叫你让开!”

    见仇清怕她怕成这样,马十一还是语无波澜,“别急嘛令使大人,你等马某问个清楚,毕竟这是大齐的土地,我与武姑娘是同胞,虽国人好武,却也不至于滥杀无辜对不对?”

    宅子里突然一声吼:“死马你别多管闲事!来!继续吃酒!”

    马十一回了头,“你小子怎么不分场合乱叫。”

    “这不明摆着寻仇呢吗。”说话的人走近,他高了马宗主一个头,即便身子被挡在后边,脑袋还是露了出来,往外看两眼,对武知蹊笑了笑,又说:“你瞎掺和什么,哪里有救外人的道理?怎么说武姑娘才是咱大齐的人啊。”

    武知蹊朝他看去,他就转身把马十一给拉进门了,只看得出来是个少年郎,听口气,不大像是马氏仙门的弟子。

    见门被关上,仇清大怒,“马十一你竟违背我令!”

    马十一在围墙另外一边喊:“马某无能救令使大人!大人可上山去!苍遗太山老祖的一众弟子侠肝义胆,必定为你解围!”

    听到苍遗太山,武知蹊往山巅望了望,可惜云雾缭绕的太厉害,她什么都看不清楚,竟一路追到了这里,谢昀曾在此山上学武。

    她视线收拢,落在仇清的身上,“不杀了你,我无颜回吞鬼山。”

    “你如何好的这么快!”仇清把诧异了好几日的问题总算问了出来,“我以为你身中窃心蛊后,顶不过苟延残喘,怎么?丹元竟毫发无损,叫你有这么多力气穷追不舍吗?”

    提到丹元,武知蹊身上的杀气便再也藏不住了。

    她忘不了那日在船上醒过来之后,见到左芪凉透的尸体时,是有多么的惊诧和悲痛。却察觉体内多出来一颗丹元,同原先自己修出来的不同,不是寒凉平稳,是热烈温暖的。

    这丹元从何而来?

    稍加思索,知蹊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当阿言只字未漏的把自己晕厥后发生的事情讲出来,武知蹊便决定要杀了仇清,在回吞鬼山之前,杀了仇清。

    陆怀御不允她独身前来,为此知蹊消停了几日。暗地里恳求了心软的阿言,向她要了可以短期大增灵力的药物,在一日夜里,神不知鬼不觉,便借了江上的行船,凭着仇清脱下来的那件衣裳起印寻找,一路寻到了太山县。

    她见到这群人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他们粉碎,碍于左芪的丹元在体内仍需时日缓解习惯,所以她不得不一路尾随,多次少量的杀人,每每做了法,都要缓上好一会儿,暂且做不到使出一招击杀的离魂印来。

    仇清不知道,仇清只当她是恶意玩弄自己。

    这下子马氏的人贪生怕死拒不相救,仇清便清楚自己这下在劫难逃了。

    灵术有专攻,论身手,他对武知蹊,无异以卵击石。

    其他的杀手都在这些日子被武知蹊暗中行为威慑,拔了刀,也不大敢冲上前。只见到她手一松,那狸花猫竟凭空消失了,再一合手,在掌心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出鞘的时候,光芒很是狰狞。

    “自寻死路!”

    四个字从喉咙深处发出,知蹊手持匕首一路靠近,轻巧的在刀剑里躲避,将人肉围做的包围圈一一击杀殆尽,一时间,哀嚎不止,呻吟遍地,很快就又随着呼吸都消沉下去。

    半柱香后,她在遍地尸体中央站的笔直,刀剑朝后,步步逼近仅活着的几个夷胡水斋弟子。

    他们似用过了一些蛊术,叫她有些突然的发晕,武知蹊便将敛光收藏,抬了抬两只沾满鲜血的手,对仇清说:“方才对那些人,我以武搏武。现对你们,我应当用灵印术,才是同为仙师的互相尊重!”

    那乌泱泱的蛊化为飞虫朝着她面庞袭来,武知蹊单手捏诀,金色的八花印便挡在了身前,眨眼间将蛊虫飞灰湮灭。

    “见不得光的东西。”

    她瞧着眼前金色的光泽,想到从前左芪施法的样子,心里便发了酸楚。知蹊双手引印,造出一个圆润而精细的网印来,其中光丝互相牵制,在她旋身躲开蛊虫追击的时候,已然朝着一弟子的身上压去,那人顿时双眼楞直倒地不起,不见血腥。

    武知蹊用这般手法,一路躲闪,一路印杀,最终只留下了仇清一个人。

    “你害我便害了,作何要给我下那般歹毒的蛊?只你弟弟是人,淮水镇死的七百四十五人,都不是人吗?”

    他现是何等恐惧,武知蹊能明白,“仇清,你必须死。”

    “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一人作为吗!?”

    “还有谁?”

    “放我回夷胡水斋,我便告诉你!”仇清眼睛里装满了恐惧,看武知蹊的脸上还沾着血迹,她却这样的不以为然,像是什么都无所顾忌。他有一刻开始怀疑,惹了这样的人,是否是正确的。

    知蹊对他的话置之不理,只笑了笑,明艳的如同滴血海棠。

    双手起印间,金芒大作。

    她站起来,抬头望了望马氏灵蛊的陈旧牌匾,忽而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四周的鬼魂都飘在原地,脚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大门被人从里头打开,马十一和那少年走了出来,对视一眼,后者笑的很是漠然,“你看看,这要是放进来了,马氏就没了。”

    马十一深以为然,“她也把自个儿命给搭上了。”

    少年蹲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伸手在她腰间的匕首上摸了摸,突然笑,掉头问他:“马十一,我说我知道她,你信不信?”

    “废话!吞鬼山武知蹊嘛!”

    “对,是谢昀不惜贬为庶人都要救的人。”少年抓着她的肩膀,“搭把手,把她送我那儿去。”

    “不是,小土匪,你这是为什么?”

    “我覃照救人,没有为什么。”

第235章:覃照

    太山县以东,有个土匪窝,大名荔枝寨。

    据说寨主是齐武帝早期姓关开国大将军,定国十来年,突然辞官东隐到了太山县,不料和当地的土匪起了矛盾,以一人之力驱逐瓦解,自己当了山大王。

    “我们夫人是在寨主半年后才来的,带着十来岁的大爷,肚子里怀的是快足月的。”丫鬟把火盆往知蹊的脚边一搁,柴木里的火星蹿上来两点,将褥子烧了几个小洞,她继续说:“上山一个月后,小姐便出生了。我跟你说,小姐生的极不水灵,活脱脱的寨主翻版!但我家大爷就不一样了,像夫人,生的细皮嫩肉,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他们都讲,大爷不是寨主的儿子,咱夫人是二嫁。”

    武知蹊茫然的把周遭扫视一遍,很朴素的木屋子,光线昏暗,眼前这个不像丫鬟的丫鬟絮絮叨叨,自打她睁开眼,便将这地儿给说了一个遍。她有些听懂了,有些没听懂。

    在马氏仙门外把仇清一行人料理后,就失去了知觉,这会儿子既是躺在土匪窝的屋子里,武知蹊不免讶异的说不出话,她双手在被窝里攥了攥拳,还好,有劲。

    穿男装的丫鬟把她的靴子拿起来烤,抬头问:“姑娘穿的是胡服,却不像是胡人,身材娇小,脸蛋圆润,像是南地水乡的人。”

    “我。”武知蹊清了清干涩的嗓子,“东戎草原的人。”

    丫鬟咧嘴一笑,“嗳?那也不像啊。我们大爷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浑身湿透了都是血,我方才把你剥光了换衣裳的时候检查过,你身上伤口许多,却都是结痂了的,那些血不是你的,咋,姑娘杀人了啊?”

    “你们大爷?”

    “对,覃照,就是方才跟姑娘说了的,是咱夫人的儿子。”

    武知蹊愕然,这种私密的家事,怎么好这样随意的说给外人听。

    门口竹制的廊道上似跑了人,蹬蹬蹬的一阵响,还没见到本尊,先听到了尖细的嗓音喊:“洗枣儿你跑哪里去了?”

    知蹊面前的丫鬟就蹭的一下站起来,回头应和:“唉唉唉小姐!我在这儿呢!”

    那小丫头穿的一身鼓囊囊大熊皮外衣,底下却穿了件粉色的夹棉裤,脚下蹬的是放大版虎头鞋,红色的镶了两个铜铃铛,跑起来可是得劲,肤色虽谈不上黝黑,也不能算白净,眼睛却是葡萄落水勺里似的,很是水灵流光。

    她一进来,就盯着武知蹊看,张口喊:“你是我哥哥捡回来的?”

    “好像是。”

    “我叫关猛,小名儿荔枝儿。”她凑过来,趴在武知蹊的膝盖上,伸手就摸她的脸,“今年六岁,你呢?”

    哥哥姓覃,妹妹姓关,果真不是同个爹。

    武知蹊坐起来,看着荔枝儿,反手也摸了摸她的脸,“我叫姐姐,没有小名儿,今年十八。”

    “那你跟我哥哥是一样大的。”荔枝儿推了推洗枣儿,“看见你大爷没?”

    洗枣儿把武知蹊的一双靴子烤干,并排的放在塌下,“大爷在张罗饭菜,瞧着很是高兴,跟寨主夫人一块呢。”

    这个屋子的窗户关着,不能分辨出来是黑夜还是白天。

    知蹊问:“荔枝,天黑了吗?”

    “哥哥捡你上山的时候天就黑了。”荔枝儿拉了拉她的手,“我嬢嬢要见你,去吃饭吧。”

    她没什么胃口,但是武知蹊大抵明白,这贼窝也许不太贼。

    就目前瞅到的两个人来说,都很和善。

    那头覃照在大锅灶面前下菜蔬,喜滋滋跟桌旁的妇人说道:“就太巧了!我还跟马十一在讨论武知蹊,她就把仇氏一群人追杀到山脚了,好生厉害的手段,杀的片甲不留!”

    “谢昀被贬了,我却不信。”那妇人撑着下巴,眼角有细纹些许,穿的很厚实,发髻不簪钗环,很是清素的一张脸。

    覃照说:“有什么不信的!他去叻城参军了。”

    “白郦军?”坐在妇人旁的一男人突然张口,“白郦军连败,叻城都丢了。”

    妇人看他一眼,“丢了就丢了,丢光了都和咱们没关系。”

    “夫人说的是。”他道。

    覃照把锅里的菜盛出来往桌上放,吐槽了一句:“关寨主你忒怂了,你夫人头发长见识短,哪里说的就对了!要真丢光了,这荔枝寨也不见得能清净。”

    夫人低低的偷笑,将自家儿子看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家子规胸有乾坤。”

    覃照往栏杆下看,荔枝和武知蹊还有洗枣儿正提着灯笼走了来,“真要乱了,我就带着荔枝跑,不管你俩死活。”

    荔枝儿在下头应:“我跟着哥哥跑!”

    武知蹊抬头,恰跟覃照打了个照面,双双一对视,她就有点发懵,这人生的太像谢昀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果真如洗枣儿说的那般,又细又长眼尾上挑。

    她不禁就想到谢昀说过有个小他四岁的弟弟,跟自己一般年龄,且名字,也都有个照。可不是死了吗?

    武知蹊被荔枝牵着两根手指头往前冲,小小丫头力气不错,冲劲儿十足,拽的她跟着跑起来,险些踩滑了摔倒。

    夫人见状出言喊:“关猛!简直无礼!”

    荔枝儿收了手,恹恹的依偎到寨主身边去,时不时抬眼瞥着覃照,吐吐舌头抓抓脸。

    武知蹊见这一家整整齐齐的,在炊火前忙碌的忙碌,消遣的消遣,闹腾的闹腾,寒冷冬季,这幅其乐融融,很是叫人从心底暖和起来。

    “见过寨主,夫人。”她行了个江湖礼数,就抱了抱拳,正想编一个化名搪塞,就听到覃照举着锅铲将自个儿一指,对旁人说:“她就是武知蹊。”

    那夫人笑盈盈的将她打量着,突然开口:“孟婪若在世,你是过不了门的。”

    孟婪……

    齐武帝皇后,谢昀他母亲。

    武知蹊直到此刻还是有所怀疑这些人的身份,可碍于人在屋檐下,并不好多问些什么,因此,只好装傻。

    “夫人说什么?”

    “没事。”寨主夫人给她面前放上一副碗筷,“姑娘的事迹早有耳闻,你一个月前在淮水镇杀了那么多人,能安然无恙的继续杀到太山县来,也是挺厉害的。怪不得我家子规说你不得了。”

    “子规是?”

    “喏。”关夫人朝着儿子掂下巴,“他的字。”

    “多谢相救。”武知蹊朝覃照又特地行了个礼。

    覃照摆了摆手,盯着她瞧,“你杀仇氏的做什么?”

    “他们杀我师弟,给我下蛊,致我无意识屠杀淮水镇。”

    短短一句话,她说的时候心里焦焦的难受,低头,吃了一筷子菜。

    寨主呷了小口烧酒,看着她的侧脸,开口:“姑娘要回东戎去?怎么就你一个人?”

    炉子里的柴火烧的噼啪响。

    “也不太远了,到那有伙伴会合。”

    “临城乱了。”

    “嗯。”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这一家子都是热闹的性子,总有说不尽的话。

    武知蹊就低着头,在这样的氛围下吃干净了一碗米饭。

    散饭时,覃照把她送过了一个小山道,提着灯笼走在前边,时不时的回头来看她,突然出声感慨:“谢昀被贬成庶人了。”

    她回过头,看到周围无人,才对视过去发问:“你是平林王?”

第236章:覃照2

    “平林王谢照死了好多年,我现在只能算是他的弟弟。”覃照也不避讳,“我捡你上山的时候,就大概准备不瞒着你,果真吗?”

    “什么?”

    “我和他长得这么像?”

    “只是眼睛像。”武知蹊又仔细看了看,“你身上没有重量,看起来很轻快自在,他不一样,他再快乐的时候,眼底都有思量。”

    覃照叉着腰,“我快六年没见过他了。”

    “他说你死于大火中。”

    他问:“往后你们还会重逢吗?”

    “会。”

    “他是庶人。”

    “会。”知蹊不假思索。

    “那别提起我。”覃照恳求说,又对她笑,“你也见到了,我在荔枝寨过的挺快活,我嬢嬢有人疼爱,荔枝也有人疼爱,很满足了,比皇宫里不知道快活了几百倍!”

    谢昀应该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她跟着笑了笑,没有答允什么。

    “他是不是过的特别糟糕?”

    覃照还是这样问出口了,在山道里停住脚,灯笼一晃一晃的。

    武知蹊在想要如何回答,冬季的山风刮过脸庞,有些丝丝寒的使得全身打激灵,“他……”

    “父皇死后隔年,我和嬢嬢就诈死从行宫逃走了,在太山县的这些年,听了许多他的传闻,名声越来越差,但是叔父挺宠他的。”覃照说着说着,眼睛似有些湿润,抬手擦了擦,“我嬢嬢说他此后孤苦无依,被锁死在临城了,我们都知道当今圣上不是什么好人,不会真的厚待我哥,否则他也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他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一定非常高兴。”武知蹊发自内心的说,似乎已经看到谢昀欣悦的模样,“他身边已没什么人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武知蹊不答,反问:“你为什么救我?因为谢昀?”

    覃照点头又摇头,“天下都在传谢昀在你身上栽跟头了,我哥救了你,你却把他抛弃了,所以我就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正巧你追杀仇氏追到马十一家门口……我本是不想救你的,但是我见到你腰间佩了敛光。”

    武知蹊抬手摸上腰间的匕首,“他送我的。”

    “对。”覃照也从袖子里拔出来一把,瞧着是一般无二,只两个剑鞘的花纹方向不一致,他解释说:“这是一对剑,谢昀的是敛光,我的是凝光。父皇赐的,意义无比重大,他能给了你,可见你不是什么坏到透顶的人!”

    “所以你是相信谢昀,从而相信的我?”

    “嗯,不管世人怎么说他,秉着护短,我也信他。”覃照耸肩,继续往前走,“嬢嬢说,如果我不诈死,我们兄弟都不能好过。”

    “你诈死,他以为失去了所有亲人,几乎痛不欲生。”

    覃照歉疚的叹了口气,为自己解释道:“我们从行宫逃出来不是因为怕,只是不想一辈子困死在那里,与其成个挂名王爷,倒不如占山成匪,自由。”

    “你们这样,自然很好,我很羡慕,真的。”知蹊会心一笑,“何其美满。”

    “武姑娘。”覃照向前走了两步,“请不要看轻了我嬢嬢,从前在宫里她几度寻死……若是在行宫一辈子住下去……人总该为了还未来到的长久日子做打算,她现在过特别知足欢愉,当儿子的,我也不能再要求什么。”

    “你说的很对,我并没有看轻关夫人,你不要思虑太多。”

    覃照笑的纯粹,“我哥应当不会怪我,我哥他很好。”

    “是。”

    “我倒也想接他来荔枝寨,不过他肯定不会来的。”覃照喃喃,“我哥从小就心存大志,你不知道孟后对他有多严格。这下他被贬为庶人,又去南地打仗,前途未卜,我挺惦记的。”

    “我也是。”

    覃照叹气,“不过这辈子想必是不见了。”

    “为何?”

    他笑,回头来说:“各有各的路,希望你下回见了他,千万不要提起我来。”

    “我也许不大忍得住。”

    “不过即便你说了,他也不会来寻我的。”

    “嗯。”武知蹊也这样认为,覃照在这里有一个美满的家,谢昀就算知道了,依着他的性格,是不会来打扰的。

    “姐姐!姐姐!你的东西落啦!”

    荔枝儿的声音远远的传来,嗓门大,隔着好长一段路都可以听到。

    两个人停住脚,看她奔了过来,武知蹊见她手里竟攥着入阴万丈柳的木棍!惊诧万分,“你几时候拿走的?”

    不是落下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怎么可能落下!

    荔枝儿吐了吐舌头,“就方才在屋子里,我见到姐姐换下来的衣裳里有,瞧着很光滑,吃饭的时候就插在坡上玩儿了,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芽。”

    覃照板着脸,“关猛,你这样不对。”

    “所以我还回来了。”

    她双手举过头顶,把棍子递给武知蹊。

    木棍顶端果真发了芽,一片青翠的嫩芽儿往南方指。

    “今年过年,不能在吞鬼山了。”

    荔枝儿问:“为何?”

    知蹊摸了摸她的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关于入阴万丈柳突然发芽,武知蹊觉得很意外,当日夜里,她便毫不意外的又梦到了指儿老仙翁,这次的梦太短了。

    她问仙翁:“又是南,究竟何处?”

    仙翁答复:“八月杏花,故地重游。”

    知蹊从梦里楞到了梦外,竟又是叻城?

第237章:云谢

    这是重山环抱的南地,凛冬空气格外阴湿,叻城便坐落在这样的地方,城内城外,血水与冰霜相融,残尸遗骸,铺就一地的萧瑟狼藉。

    谢昀爬过被箭雨射穿的密密尸体,铠甲与铠甲的摩擦发出细微的噪音,他的左护肩被削去,露出黄白的布衣,渗出几行晕染深浅各异的血迹。

    周遭还有一个仍在挣扎的身躯,瞪圆了一双眼睛朝他看,动了动手指头,说:“救我……”

    他刚往那匍匐了一段距离,那人便被一旁穿着白甲的费国士兵一刀刺穿了胸膛,谢昀仰起头,眼角的疤痕添上狠厉,他突然扑过去,抱着那士兵滚了两圈,躲在了一处石像后头,又立刻挣脱单膝跪起来,一刻未歇的压着此人脑袋往膝盖上撞,直到他手里的刀掉落,谢昀才松开手,见那人落地成了具尸体。

    谢昀眯着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厮杀仍在继续,敌方进攻有序,部队轮番上阵,白郦军步步后退,伤亡无数,斑驳的黑甲随处可见。他却突然发了笑,甚是悲怆的笑着,把倒在地上的旗帜捡起来,高举过头顶,大呵一声:“撤!”

    残剩的黑甲士兵闻言,不知是喜是忧,皆提盾掩护朝谢昀聚过来,丙冬见他有伤,不免受怕,轻呼声殿下。谢昀横过来一眼刀子,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咬着牙道:“撤!”

    “叻城已失,这保城也不保了吗?”

    “我说了撤!”谢昀将那士兵的领子一揪,往天上指了指,“凭白送命没有功勋可得!一切后果我来承担!撤!”

    ——

    听闻保城又丢,两位副将言辞颇为激昂,将大腿拍的作响,对那案旁磨刀的大将军道:“将军您看看啊您看看!命谢昀为先锋!就是这个下场!保城的城门守不住一个时辰!这会儿子说撤就撤!”

    “那一千人马,本也不指望他能守住。”百里珩粗着嗓子,把刀举起来对着一丝阳光照了照,“幸而百姓未损命,光这一点,那小子承诺的就已经兑现了不是吗?”

    “将军您这是陪着他玩儿呢!以保城为陷阱,丢是丢的简单!哪里是那么好拿回来的!费国的大将贺途那…那人家也不是傻子啊!”副将凑过去,“圣上贬他来,这不是添乱嘛这不是!以为咱白郦军是好玩儿的地啊!”

    百里珩狂笑,“我倒挺乐意。”

    另一位副将只说:“别说拿回叻城了,这保城都难夺!再不可用谢昀!他实属荒唐!还请百里大将军重新部署,切不可一退再退了!”

    账外,谢昀直闯进来,“有空在这排挤我,不如回去练兵,夜里我便要出发了,将军要拖住贺途,起码保城再守半个月。”

    “保城易守难攻!要真的丢了,岂是这般容易再拿回来的!”

    “不攻保城。”谢昀把铠甲脱下,顿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很不实际,“一个月内拿不下叻城,我谢昀的脑袋就送你们了。”

    百里将军笑,“要你脑袋有何用?”

    “欣赏。”

    谢昀如是说。

    百里珩见他虽一身狼狈,脸上也挂了彩,发髻歪散的立在那账前,却是怎么瞧怎么给人一股血性的力量,这种势在必行的笃信,同当年先帝何其相似,都是这般年纪的朗朗少年,无量雄心。

    谢昀入白郦军已有两月,平日里同普通将士一块吃睡,低调的出乎意料,且百里珩暗中观察,他来这军中,即便没了仆从婢子服侍,也并不矫情孤傲,化名云谢,和将士们混成一片,闲来无事也会参与围坐摔背的游戏,或是同那些人扳手腕,吃酒聊天,很能适应。

    百里珩五天前,在夜里把他寻过来,那时轮到谢昀守营帐,他盘腿坐在火把旁,手里捧着一张老样的汴横郡与费国交界的地图,口中念念有词,聚精会神的在一一点看,他喊了一声小子,谢昀才抬起头,很是平静的叫了声珩伯父。

    这一声喊得亲切,百里珩好像又看到那个在异国为质时的小子,恭敬有礼明亮大方,册封储君的前夜,他还来拜见自己,说什么,若非珩伯父在北襄以命相护,便没谢昀今日。

    那稚**音的小脸瓜子,怎么一下就变成了沥血带伤的士兵了?

    “我可等了俩月,怎不见你来寻我?”

    “无事便不给珩伯添麻烦。”谢昀也不起身,把腿一伸,将地图递给他,“珩伯定还有更精细的图册,可否给谢昀一用?”

    百里珩接过来借着火把看了看,“自己画的啊?挺有能耐。”

    “几年前游历汴横郡时有些印象,很糙,并不可靠。”

    “就是几座山的方位不大对,其余的都行。”百里珩跟他面对面坐下来,盯着谢昀的脸,“我见你一如从前,在军中活的很自在,并不像传闻那般不是个东西啊!怎的在临城就是另外个面貌了?这么些年在临城想必过的是很憋屈,憋不憋屈?”

    “好的很。”谢昀笑,把地图夺回来,又低头看起来。

    “你小子这是准备给本将军出谋划策了。”

    “打了这样几个月,死守保城也不是个法子,闹得人心惶惶,百姓在后,实在不太行。”谢昀看了他一眼,揣摩神色,“继续拖下去,开了春雨季来临,导致山崩水洪,白郦军懂地形知方位,固然可胜,代价却大。”

    “你不曾带过兵。”

    “我在北遥军待过两年。”谢昀说:“那边条件更为艰苦,北襄的军也比费军更为凶悍,不是看轻了珩伯,是觉着应当变通变通,不可因丢一城而慌怕到不敢动步。”

    “你想在保城设陷阱,诱费军入?”

    “珩伯也如此想过?”

    “想过。”百里珩道:“风险太大,若陷阱威力不足以灭费,二城皆失,军心大乱。”

    “所以就算这样做了,目的不是保城,是叻城。”

    “以山形为掩,渡军包围?”

    “珩伯。”谢昀在火把旁站起来,正了正头盔,朝百里珩伸出手,“我要更精细的地形图。”

    “我凭什么信你小子?”

    谢昀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朝着天边拜了拜,“我答应了圣上要收复南境,将功折罪,好叫我身边的人不因此受累。保城的百姓要先撤,诈败,暂时舍保城,再给我五千人,谢昀定连夜把叻城拿下。城也要,尊严也要。”

    俩士兵从拐角处走过来,远远的就问:“云谢,你跟谁讲话呢?”

    百里珩扭过头看去,那俩人眼睛都瞪圆了,抱拳连道:“大将军!”

    谢昀伸个懒腰,看那俩人笔直的走远了,才对百里珩又说:“放胆赌一赌,大将军自有更完好的计谋。”

    “若败?”

    “不败。”

    百里珩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坚定,像是一把烈火淬炼中的剑,百炼成锋,所向披靡。

    脑子里又闪过二十多年前的画面,谢昀还是个刚出生的襁褓小儿,名字都未取,被他抱在手里,在古青寺战神像前拜,一穿的破烂的算卦老头便凑了来,留下八个字——此子称王,河清海晏。

    齐武帝闻言,为其命名:昀。

    谁晓得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子走的路越发疯疯癫癫不寻常,从太子被贬为庶民,似乎一切都和那八个字毫无干系,可就是现在,百里珩觉得还有希望。

    若一个人是一盏灯,这小子,该是每年中秋都城中最大最亮的那盏。

第238章:云谢2

    最初诱敌的是谢昀,说撤退的也是谢昀,此后,为了做戏做全套,百里珩带着王副将在保城又苦撑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谢昀和张副将的五千人从两岸山林里匍匐前行,终在保城丢失的前夜,抵达了叻城外的山峰里。

    费军连打下二城,似乎太过于得意忘形,贺途带走了十万兵驻扎保城,只留下朱礼的三万人马守叻城,因此,当身着黑甲的白骊军出现在四个城门处叫嚣时,费军猝不及防,却见人数不多,开了一门出兵预备剿杀,便是趁这个空档,谢昀带着的两千人便拼死闯入了。

    这两千人穿的是白甲,因此一入了城中,即刻便和费军模糊在一处,他们也并不管厮杀,也不管同伴被捕,只按照熟背着的计划,带着精小的炸药,前往叻城所设的各个油库、酒庄。

    他们只有五千个人,而朱礼守叻城的兵马却有三万。呈倍数的压制,叫这些负重前行的人都放手一搏。

    谢昀和百里珩赌这次成败,赌的不是五千白骊军的强干,赌得是费军得意狂喜之下的疏忽和懈怠。

    当点连成线,线连成片,叻城的上空腾起巨焰。不绝于耳的爆炸声颤人心魄,似要毁灭了整座城般,一时间,制造起巨大的恐慌。费军自乱阵脚,短短时间内,便同上将失去了联络,火海四起,各军营的士兵纷纷从四个城门逃散,也顾不得那小小的几千白骊军。

    人们发觉,那被炸药轰出一个缺口的城墙上,不知几时站着两个人,有人举着一把断剑将朱礼将军给挟持了。

    谢昀趁着炸药联动的轰鸣,趁着费军胆战心惊时,便潜入了叻城最安全的都护府,不出所料,即便面临如此大的动乱,这里仍有重兵把守,个个若惊弓之鸟,但凡有人靠近,就是闭着眼睛万箭齐发。

    他扒了费军的盔甲,穿的一身正经白甲,手里捏着完好的盾牌,扛了一把费国的旗帜,在箭雨中艰难靠近,高呼:“贺将军有令!贺将军有令!贺将军有令!”

    这方才被人团团围住,勒令他报上姓名。

    谢昀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瞧见楼上的朱礼露了面,幸而白骊军千人来援,用命为饵,将这些人大部分的目光引了过去。

    他再次趁乱直飞身而上,落在栏上时,一支疾箭朝面庞射来,他举剑来挡,只听得铮的一声,长剑应声断裂,震的谢昀手掌发麻。

    朱礼手里抓着一只洁白的鸽,慌慌忙忙的往爪子上系布条,谢昀冲过去的时候,他连拔剑的机会都来不及,便被利刃胁住了喉咙。

    那白鸽刚从手里飞出去,紧随其后的张副将便一箭射中,见那白花花带血的一团,徒劳的扇了扇翅膀,往下坠,坠到厮杀悲惨的战场上去。

    谢昀挟持朱礼,登上了叻城的城门。

    张副官从胸前将白骊军的旌旗拿出来甩开,系绑在高杆子,牢固的立在了城门之上,放嗓大呼:“朱礼被擒!尔等缴械跪降!”

    一场泼天大雨如期而至,将城中燃点悉数扑灭,腾起来的乌烟尚未散去,在黑云之下,边城之上,久久不能晕散。

    费军将士确认朱礼被擒,一时束手无策,谢昀只对剑下之人说:“让他们进城,闭门,可饶你们不死。”

    朱礼半信半疑,张副官又唱和,“我军十万围城,朱将军守叻城的三万人马,能奈我何?”

    虽站在城楼之高,朱礼却不敢轻易扭头查看,一听十万,颇为质疑,“十万?何来的十万!白骊军不过二十万人马,近四个月以来死伤无数,哪里有得十万让你调遣来!更何况十万兵马穿行山道!我的人不会不察!你等小儿信口开河!实在荒谬!”

    谢昀不予理睬,只对着城下泱泱众人,铿锵有力的放嗓劝降:“朱将军已被擒,我军十万人马围困叻城,尔等已成困兽!奉百里大将军军令,不降则杀!众人都是父母之子,妻之夫,子之父!给你们悔改良机!缴械入城者!可赦!”

    朱礼不发一言,只因颈上剑已刻入皮肤。

    张副官此时只高呼:“北门已降!”

    四字一出,进城的人趋之若鹜,弃下的兵器,乒乒乓乓的叠在地上,声如哭城绝唱,阵曲之殇。

    眼里见费军进城逃亡,朱礼面色阴冷地盯着谢昀,“张副将我认得,你是何人?”

    谢昀却反问,“我闻朱礼将军这是头一遭守城,这泱泱三万人马,在你手下竟如此不禁用,一个时辰未到,便降于我白骊军五千人手下。我不过是千万军士之一,名姓当入不得将军耳。问有何用?”

    张副官这遭便长舒一口气,“咱们五千人尚余一千,他们三万人还余两万五,弃剑入城,乖顺的同待宰的绵羊。待天亮,两万援军到来,这叻城便是稳了!”

    朱礼失声疯笑:“尔等不过一千人马!用阴谋诡计尚能得侥幸逞,待贺将军识破尔等奸计,回攻叻城!硬碰硬的来!看你等如何猖狂!如何猖狂!”

    “你们贺途将军以谨慎出名,他不敢来。”谢昀面无表情,指了指城下空荡荡的黄沙之地,“叻城藏有黑甲万件,令费军皆披我白骊黑甲,在城门之上威武亮相,即便今夜贺将军察觉异样有意回攻,见着人数众多的黑甲将士,想必不敢轻举妄动。”

    张副将难掩得意之色,在朱礼面前笑得狂妄,“朱将军怕是万万没想到吧?你以为保城之失是我等无用?差矣!不过是诱敌深入之计谋罢了!我军白骊得齐武帝之子,如有神助!费军败,实在是意料之中啊!朱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谢昀轻斜他一言,淡然开口:“杀将者,留士卒,威慑费军,不可轻敌。”

    “你你!”朱礼一时大乱,以致语无伦次,“说了不杀的!怎出尔反尔!齐武帝之子!不是被废了吗!你不是!你是,你是谢昀?!你竟是谢通的儿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说完了,我便送将军上路,不会太寂寞,最多两月,我将贺途将军送下去陪你。”谢昀手腕发力,听到朱礼大叫起来:“简直可笑!谢弘杀死你父母,夺你皇位,践你尊严,贬你为民!你竟在这里为他拼命!?有这个气力倒不若杀进临城!血洗那悬明殿,将那位子重新抢回来!我倒敬你有几分男儿骨气!这般任人鱼肉,丢之弃之,还费尽心思周旋南境区区两城!果真是叫人忍俊不禁!”

    张副官瞠目结舌,却始终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小心的看着谢昀的神色。

    他一如往常,很是沉得住气的冷笑一声:“丢之弃之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守大齐疆土,是我八岁那年就做过的决定。”

    谢昀杀机已浓,朱礼终于求饶,“吾乃费国王上连襟!吾妻与王后一母同胞!你今日杀吾,来日费军必定踏平大齐!”

    “我既决意要守的,旁人无可撼动。”

    话语一落,断剑划过脖颈,温热的血溅上谢昀面庞,他眨了眨眼,未有半刻犹疑,顺手将剑抛下城墙,把脚从朱礼的尸体下抽出来,转身就要走。

    张副将眉头一皱,“怎的说援军未到,万一贺途杀回来,朱礼还可作为人质……这下,怎么就杀了呢?”

    “不杀朱礼,何以威慑费军?将者活着,底下的士兵就有所期待希望,便不好控制。”谢昀如此解释完,还朝张副将拱手行了个礼,“张副将说的不错,援军若顺利天亮方能到,今夜虽占了上风,仍不能掉以轻心。俘两万多费军,如何利用调遣,全凭将军的本事。”

    “自是。”

    “将军守叻城三门,我一人在北门遥盯保城。”

    他就这样客客气气的说完,就走下了城墙。

    “我见过你!”

    谢昀回头,见他立在城墙的白骊军旗下,语气激动:“大齐三十二年八月十五,日月盛会!你在临城武神大街的辉映灯楼上与民祝祷,一弓三箭,遥射铜锣!少年英姿,势不可挡!”

    他只一笑,很是敷衍的一笑,转身就下了城楼。

    大齐三十二年,年方十六,太子殿下,天下既前途。

第239章:云谢3

    自叻城夺回,南境的两军对峙,一日比一日焦灼。

    保城被围困在中间,北有百里珩的十万大军,后有号称十万的叻城大军,形围困之势将其包围。因保城之局做的过于逼真,贺途当夜便带着十万人马驻扎入城,以至于同叻城失联,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无回攻可能,腹背受敌,境况危险。

    寒冬腊月里,多山之城多湿多寒,张副将与谢昀所在叻城隔绝了其与南境辜江彼岸的费国联系,那几个月,但凡天上有鸟雀飞去,都被一一射杀,彻彻底底的断了通信这一可能性。

    不但断消息往来,粮草也一并断了,原贺途以为叻城已收入囊中,因此粮仓便未在当夜随军搬迁入保城,这里牛羊屯粮都在早些日子被白骊军连同保城百姓一同撤走。如此十万大军被困在城中,寻不出可食之粮。

    天寒地冻无粮草可食,木炭全无,柴木潮湿不可用,因此被逼到绝境,费军便疯了一般,穷兵黩武,死攻出城,多次同白骊的南北两军交战,一战一败,四战四败,军心崩溃。

    保城的费军已经开始食人肉的消息送来时,谢昀还在城楼上看火把的光延绵。

    他昨夜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又梦见沈付风了,他仍是那副生前病怏怏的模样,和自己坐在东宫的庭院树下煮茶论政。

    “沈付风,你躲在哪里正看着我吧?”

    谢昀沉着的呼出一口气,在夜色里冲成短暂的白雾。

    雪停了好几日,刮过来的风一样生冷。

    张副将带了些烤好的肉从另一头走来。

    “百里大将军昨日派人去劝降,贺途那不识趣的,竟杀来使!将使者头颅高悬于保城城楼,嚣张之至!”

    来人又说:“保城境内有一座山,逢雨季塌方,泥石混流,费军已残,百里将军有令,明日云谢将军亲赴保城南门,率一万兵马攻城!”

    谢昀听着听着,忽然问:“张副将可以去,为何要我?”

    “百里大将军之令!”副将憨笑,“这可是立功劳的好机会!”

    大年初一,僵持了两个月的局,终于破了。

    百里大将军率军长驱直入,残兵虽残,可人数众多,十万人经过这两个月的消磨,也仍有八万多是鲜活的,也许是靠着吃同军士兵的肉活下来的缘故,这些人生出不小的力量,负隅顽抗。

    谢昀的一万人马养精蓄锐,以一当十,从南门破入,杀得天昏地暗。四门紧闭,混战厮杀,却始终不见贺途出战,像是消失了一样,无人知其下落。

    大约是逃了,谢昀是这般想的。

    便没有料到,他当初用在费军身上的计俩,会被反用在自己身上,身边黑甲的士兵突然反杀的猝不及防,他才意料到,南门这边有一批费军的精锐佯装白骊军,企图突破逃走。

    贺途在这里,他便也料到了。

    如此威名赫赫战无不胜的费国杀人机器,谢昀也有所忌惮,彼时他云谢将军的名声已传出,是乃费军头号敌人,不杀不痛快!

    谢昀很快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南门的白骊军被费军缠困,那一支仅有百人的队伍,护着贺途几乎同他擦肩而过,俩俩相望,他在那柄长刀砍下来时,拉弓搭箭,惊心目睹三箭离弦射去!

    不知是否射中目标,谢昀的左臂已被重伤,深刻见骨,人刚倒下去的时候,丙冬一身铠甲嘶吼着冲进来,挡住了其余落下的利剑与大刀……

    谢昀当时便痛的昏过去了,脑袋着地时,听得一声狂呼:“贺途中箭身亡!贺途中箭身亡!”

    “费军降!费军降!”黑甲万千白骊军举臂呐喊:“降!降!降!”

    然耳边,山呼自大地深处传来,震心彻骨。

    他好像听到有人说,“阿昀,你是天下人的光。”

    云谢将军受重伤的消息被压了下来,几十名医者,皆无人敢应下,都说这刀伤入骨,伤筋伤脉,失血过多,命可保,左臂不可保。

    都这样了,云谢将军都不曾昏的深沉,他口中时刻费力咀嚼大量止疼草干与参根,吊着精力等人来,百里将军赶到的时候,他已痛苦的脸煞白,毫无血色,却仍喘着气问:“费,降军,如何处?”

    “歼灭杀尽!”百里将军太明白他在操心什么了,丝毫都不曾掩瞒,“屠费军十三万生机,威慑费国,则大齐南境,十年可安!”

    谢昀一听这话,吃了定心丸似的,终肯安安心心的闭上眼。

    大齐三十九年,四月初,费国遣送皇子入临城为质求和,南境半年左右的硝烟才算真的熄灭。

第240章:又逢

    “那段时日,汴横郡下的雨,都是红色的。”

    听到这句话时,武知蹊和梅休言正在保城外排起了长长的队,前面都是拖家带口的百姓,喧闹非常,都在谈论这半年的战役。

    前面牵驴的妇人话有些多,跟梅休言很是合得来,她一只手挽着知蹊,一只手挽着妇人,一口一个阿嫂,叫的人笑呵呵的乐。

    “阿嫂,那云谢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我们俩姐妹一路上可都听人说了,这汴横郡的战役是他立了大功劳是不是啊?”

    “是是是,是汴横郡的救星!”妇人夸谢昀,那是一点都不带停顿的,“云谢将军是现世武神!参军半年便立下泼天大功!这不是武神是什么!”

    武知蹊大抵能猜得到,这云谢便是谢昀了,其他的暂不好推断,只从其入军半年来说,和谢昀到汴横郡的时间是一致的,再有,圣上对这种大功臣的态度来判断,按理至少要去临城面圣受赏,却只有一道圣旨,赐了这云谢珠宝田宅,封了个不痛不痒没有实权的汴安侯,连谢恩都免了,实在有些轻视。

    梅休言推了推她,“做了好大的决定,要来军营里治病救人,我连回十里州怎么跟姑姑请罪的说辞都背好了,结果山水迢迢,我们到这里的时候,仗都打完了,武姐姐,你说幸是不幸呀?”

    那日从荔枝寨出来后,便原路返回,刚准备登船,便遇到了梅休言和陆怀御,知蹊言明要前往汴横郡收复诡器,梅小娘子便嚷嚷着要同行,陆怀御也如从前一般,不曾阻拦。

    武知蹊原以为他是回北襄了,直到一个月前,在淮水镇歇脚时,无意中发现陆怀御一直在暗中跟着她们二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似欠了好大的一笔债,不知要怎么去还。

    吞鬼山那边筹备竞选神门司的仙会,便愈发的忙碌起来,徐缨对武知蹊的做法虽不赞同,却也无暇顾及,只叮嘱她收服诡器后速速回来。

    知蹊便山一程水一程的从太山县,一路颠到了汴横郡的保城来。

    因一个不会骑马,一个又身体在休养,这一路上颠簸的,耗时近四个月,说漫长也不漫长,每日看到的风景都不一样,说短暂却也不短暂,连除夕新年都被马车咕噜颠簸遗忘了。

    新年伊始,距离双十年华,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排队进城的,大多都是拖家带口拉牲畜的百姓,像她们这样只背个包袱,穿戴男装的女子是没见过的,因此,对她们的盘问便多了许多。

    “你俩,不是保城的百姓吧?”

    “不是。”

    “从哪里来?”

    “我是十里州的人,我姐姐是东戎草原的人,我们从太山县来。”梅休言这番话,倒把那士兵给说懵了,直呵道:“乱七八糟,来干什么!”

    梅休言最是讨厌被人训斥,因此将脸一板,回道:“我们来找云谢将军!你快去禀报就是!”

    “云谢将军岂能认识你俩个来历不明的人!”

    “怎么不认识了!”梅休言将知蹊胳膊一挽,往前推了推,下巴又朝她抬起来,“这位是云谢将军的夫人!若不信,遣人去问便是!我可不怕!”

    周遭百姓众多,一听云谢的夫人,便齐刷刷的几百双眼睛盯过来,一言一语的开始质问。

    “云谢将军是孤子,无父无母,无妻无嗣,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夫人?不是开玩笑吗!”

    “小姑娘年纪轻轻满嘴胡诌!莫要见云谢将军一战成名就上赶着攀附!他可是咱汴横郡的男人!哪里轮到你了!”

    见到来往的人三言两语,武知蹊一时语塞,只又听梅休言问:“他什么时候成汴横郡的人了!乱说!”

    后边一穿着粉色绒披的年轻姑娘站出来同她对峙,“云谢将军无父母高堂,无家室之累,这是人尽皆知的。尽管将军半年前才入的白骊军,可其守汴横郡,便是汴横郡的人,有何不可?他年方二十又五,于保、叻城两场战役中贡献颇大,以千胜万乃奇迹之说!更是手刃费军朱礼,射杀大将贺途!为白骊军立下赫赫战功!保我城百姓安然无恙,获封汴安侯,取意,护佑汴横郡安平无忧。称之为现世战神亦不为过。”

    梅休言听她背书一般,哗啦啦的背下这么一大段,只答:“哦。”

    那姑娘笑,“两位连云谢将军做过什么都不了解,就胆敢自称夫人?可要些脸面皮子,免得将来嫁不出去呢。”

    武知蹊一向觉得争口舌胜负是没有什么快感的,人聚的越来越多,连入了城的人都折回来看笑话,她便有些不悦,将帷帽的黑纱放下来,把梅休言拉到了一侧,对守门的将士抱拳行了一礼,“劳烦进城通禀一声,我姓武,东戎人。”

    将士说:“每日不晓得有多少人自称是云谢将军的亲眷,没一个是真的!”

    “可你阻我。”武知蹊小声道:“他知道了会发脾气。”

    因这声说的极平静因而显得尤为的有底气,那将士倒也不能冒这个风险,还是招了招手,找了个士兵去通禀。

    梅小娘子跺了跺脚,眉头一皱,对她说:“开春了还是这么冷,我手冰凉冰凉,武姐姐你冷不冷?”

    “不会。”她摇头,“阿言,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在战场上死去的人,是无阴差引路下黄泉的,魂魄永世被困在白骨旁不得挣脱,既不能轮回,也不会消亡。”

    “听过听过。”梅休言把两只手从知蹊的腰间伸进去取暖,知蹊惊,一下打开她的手,往旁退了好几步,神色被帷帽遮掩看不清,声音很是严肃的说:“你不可以碰我腰。”

    阿言觉着自己犯了大错,两只冻得僵冷的手无措的举在空中,朝武知蹊做了个哭脸,“阿言知错了,武姐姐别跟我生气。”

    “阿言,就是……”

    “果真是武姑娘!”丙冬奔来的时候,简直狂喜,毫不避讳的便对那守门的几位将士道:“这确实是夫人!放人进城吧!”

    闻言大楞,那些个人皆是拱手低头,山呼:“末将见过汴安侯夫人!”

    武知蹊心下发虚,直说请起,忙跟着丙冬拉着梅休言,逃似的进了城,将一众惊叹讨论甩在了身后边。

    这所谓的汴安侯府邸,大概是个原官邸改的,占地小,设在闹市,出了门便是喧哗的集市,周遭皆是居民,同原先临城赦王府的气派恢弘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丙冬边走边说:“别看这里有些乱,已经算好了,我们夺保城的时候,提前撤走了百姓物资,都是在城外交战,因此损耗不大。姑娘不知道叻城,叻城的屋舍毁了才叫多,一时倒不好恢复以往的面貌。”

    “一路上听到消息,只说云谢将军骁勇善战,没有说他别的,丙冬,他有没有受伤?”

    武知蹊这般发问,丙冬将答案折中,说:“刀剑无眼,受伤肯定是有的。主子不怕吃苦,这两日才好,就往叻城跑去见百里大将军,我也不大懂,不过已派人送了消息,傍晚就能回来了。”

    “你叫他主子。”

    “是,主子。”丙冬道:“管他身份再如何变,太子也好,庶民也罢,都是我的主子,这此后再不变了。”

    丙冬语气很轻,知蹊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意味,什么能吃苦,什么这两日才好,想必谢昀又是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回罢。

    保城不如临城繁华,即使如此,走在这条不宽敞的长街上,看来往喜笑颜开的百姓毫无怨言的收拾战后残局,汤面铺子大锅里冒出白色炊烟,听老板叫卖吆喝声,知蹊觉得心底很暖,这些朴素民乐在战争过后显得尤为可爱,是临城看不到的景象。

    有人味儿。

    进了侯府,迎面四个女婢穿着四色的衣裳走来,手里端着盆的,捡着树枝的,抬着炭火的,稀奇的打量丙冬旁的两个姑娘,也不知哪个是天降的侯夫人,只屈着膝,四人齐声低低道一句:“夫人安。”

    “你,还是不让他们乱喊了。”知蹊叮嘱丙冬,视线在院子里扫一圈,虽小了些,打扫的却很整洁,人忙忙碌碌的穿走,在雪地里留下密密麻麻交叠的脚印,有个笨重的身子蹲一边,涂泥砌墙,补那个缺了大口子的灰墙。

    院子里有两棵桃花,树杈被折断,也不影响开的热烈,不知谁在上头挂了个生锈的铁铃铛,有人路过,必伸手去拍响它。

    粗陋的马车停到侯府门口时,等不及小厮通传,谢昀便从车里钻出来跳下,飞奔进大门里!厚重的斗篷高高的扬在身后。

    谢昀止步在院子的桃花树下,朝四面八方看去,目光急切,还没见着人,便开口喊:“武知蹊!”

第241章:又逢2

    她那时正趴在屋顶换瓦,闻声回头,看他好端端的来了,心里不知有多欢喜,唤了声谢昀,人在屋顶上便笑痴了。

    女婢们就见她从那般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刚站稳就朝云谢将军飞扑过去,撞进将军怀里,撞的他后退好几步,姑娘的脸就埋在将军的肩头,也不知是高兴疯了还是傻了,突然哭了起来,身躯微微的发着抖。

    “这……这夫人和将军多久没见啦?怎的一见面居然喊成了谢昀?”婢子们看呆了,“谢昀和云谢那怎么能比嘛!好晦气呀!”

    丙冬原见这一幕是笑得合不拢嘴,这般听那几个小丫头乱叨叨,出言恐吓道:“主子的事情岂是你们好拿来说的?府中不留碎嘴的人,都干活去!尤其是你漂漂!”

    名叫漂漂的婢子吐舌头,不以为然,“我们也没说什么呀,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将军都没责骂我们,你凶什么凶嘛!”

    “就是就是!凶什么凶!”

    三四个不将他话放在心上,一转头,又各自忙活各自的去了。

    丙冬有一时恍惚,不知是气还是庆幸。

    换做从前赦王府,莫说三四个了,三四十个丫鬟关在一起,未必有人敢说几句话的,更何况是议论主子,还顶嘴反驳的!简直太没规矩了些。

    不过话说从前似乎谢昀也不大爱立规矩,只因为平日里的作风叫人都怕了,那些关于他凶残的传闻,根深蒂固的在下头人的心里长成了大树,他们是怕惨了才自发给自己定规矩的。

    丙冬发觉这半年以来,谢昀的话虽一贯的少,却几乎没有发脾气的时候,对待旁人也并不刁钻刻薄,那层在临城养出来的刺,似乎退化了。

    知蹊昂起头,眼睫湿漉漉的,“我就知道云谢是你。”

    “武姑娘不是回东戎了?怎么过来汴横郡?”

    “说来话长。”

    谢昀揪起袖子给她擦眼泪,什么喜怒哀乐都藏匿的人,这会儿子才算解脱,笑的肆意,眼睛里有温柔的光,“进屋,你都说给我听。”

    “我想听你说。”

    他自是连连答应,特地换个方向,用右手去牵她左腕,正往屋子里去。梅休言抱着一叠瓦片杵在檐下看好久了,从谢昀进门开始,她便觉得不对劲,见他们要进去,忍不住大声的开口问:“你左臂是不是受重伤了啊?”

    身后知蹊脚步一顿,谢昀心里便慌了,她走过来就掀自己的斗篷,看见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时,边摸边就哭了出来。谢昀忙把人拥过来安慰道:“没事啊,打仗哪有不受伤的?丢了胳膊腿儿的都算事小,丧了命的大有人在,你看我运气多好,我胳膊还在,命也还在。好了不哭,我皮实,已察觉不到痛了,真的,没事儿啊。”

    “心里难受……”

    “我会认真惜命,好和你来日方长啊。”

    武知蹊仍是放心不下,叫梅休言给检查。

    她却杵在原地不动,一板一眼的说:“我们灵医不治百姓,梅海的规矩大,叫姑姑知道了,她必定苛责于我。”

    “他原先中了毒,就是梅姑姑亲手解的。”

    “我姑姑?”梅小娘子摇摇头,“不可能呀!梅海入门时下过羁绊咒的,若是诊治普通人的话会老五年,她几年前就救过一个谁了,再救,那会色衰颜败!我姑姑不会这么想不开的。”

    “是。”知蹊央求着看向她,“阿言,我绝对没有诓你,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帮他看看吧?”

    “我只能看,不能治,规矩不能破。”

    “好。”

    梅小娘子走过去,把厚厚的纱布剥到一半,见手臂深深凹陷的轮廓便有些吃惊,她刚想说话,可得了某人眼色,只佯装轻松的对知蹊笑,“好的很呀,都好的差不多了。”

    一出门,梅小娘子便抓着丙冬问:“他的手是谁保下来的?能不能领我去见那个医者,华佗吗?”

    “不是什么医者。”丙冬道,“是保城老百姓的土方子。”

第242章:美满

    “我们五千个人,分成了五队,入夜在山里走,火折子都不敢点,撞到树干,踩进树坑是常有的事,天快亮了,就寻个隐蔽的地方趴下来,一趴就是一整天,虫蚁爬进衣裳里都不能起身找,饿了就吃硬成石头的面饼,渴了就吃雪,为了不被发现,交谈都甚少,安静的能听到呼吸声。昼伏夜出,如履薄冰,这样的日子过了半个月。”

    床榻上,谢昀给炉子里添上炭火,隔着一张矮木案,武知蹊就坐在对面,披散着略微卷曲的黑发,换了身墨纹寝裙,撑着下巴,安安静静的盯着谢昀的脸,听他说这半年来的生活。

    “你连水都只喝热的……”

    “到那个地步就不由得选了,对于行军打仗来说,半个月的潜伏是很短的,真的是很短了。”

    “除夕那夜,将士们还穿着铠甲在风雪里和费军厮杀。不光白骊军,天下所有驻守边疆的兵都格外苦,但凡硝烟起,上了战场的人都不像是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还有乌泱泱一大片的人站起来,命都不是命,是比纸还薄还轻的东西。”谢昀指了指左臂的伤,“所以这真是万幸。”

    “歼灭费军十数万人,鬼魂该很多很多。”

    “不这么做,死的就是大齐的人。”谢昀突然说:“叫我想到魏良择说的,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杀你。”

    “谢昀,我听到一个人死亡时,心尚且有些怅然,可听到十万个人死时,倒不知怎么说,竟变得麻木了。”知蹊看到谢昀身后的雕花栏上,有一张很薄的蜘蛛网,在灯火下朦朦胧胧的,“所有人都在说云谢将军是现世战神,说你骁勇无畏,说你救了汴横郡。”

    “世人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他眼睛里映衬了烛火的光,脸颊上一道细细的痂随着说话面部肌肉的动作而一点点扭曲,嗓音低沉,饱含着清晰的笃信与力量,“荒原若只有一根草,纵然星火明耀,终究无法燃成熊焰,四周便还是黑着的。想要燎原,想要生生不息,就必须有人为之牺牲,一个人,不够。”

    他摇着头,对着知蹊笑,“白骊军征兵的时候很艰难,自此后,我相信会容易很多。”

    “南境已安,你就好好的养伤。”她跟着笑,“这处府邸虽不大,却很好,他们都叫你云谢将军,听着比殿下要亲切许多。”

    “我时常不知道他们是在叫我,就像一场梦,真的像是一个很长的梦,云谢是因战争而生,不该是我。”

    “无论是谁以怎样身份在哪里用什么手段,目的都是相同的,从前住在巴兰阁里的人即便住在这里,也丝毫未变,管什么谢昀云谢,都是一个你。”

    知蹊撑着下巴殷切地望着他,眼睛里有烛火反映出来的暖暖的光。

    “丙冬遣人去叻城禀的时候,说是我夫人来了。”谢昀笑得不怀好意,看知蹊微赧,突然就转过脸,继续道:“那时我和百里大将军在一处,一听我有夫人,他便要见你。”

    武知蹊忙摇头拒绝,“不了不了。”

    “我出生时,除了稳婆,便是他第一个抱的我。”有意介绍百里珩,为此谢昀说的时候,就说的煽情了些,“同我父亲是过命的交情,我自小唤他珩伯,是长辈,现我没几个正经长辈,不想让其他人见你,想让他见你,因他是我敬佩的人。”

    谁想武知蹊沉默着,还是摇了摇头,“我未曾到东戎便折回来了,看你是其一,再就是诡器在这还有一个。谢昀,我不想引人注意,先把诡器夺了才安心。”

    “怎么这还有一个?”

    “我也觉得奇,那夜入阴万丈柳被关猛拿去玩……”

    关猛这两个字一出,武知蹊忽然抬眼,有些惊诧的望着谢昀,是想到了关猛她哥哥覃照,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才好。

    “怎么了?关猛是谁?”

    “没事……”

    谢昀脸色一垮,“猛还是梦?”

    “猛……”

    知蹊心里在打算要不要说,不想谢昀就已经发了莫名的醋意,把木案往旁一挪,人便欺身压过来,蹙着眉认真问她:“你当初为了那根木头不惜跟我大打出手,可见是多重要的宝贝!怎么就能被别的男子随意拿去玩?你没有贴身放好吗?是不是他抢去的?”

    谢昀将她摁在塌上,看她眼神闪躲,局促不安的很明显。细眉色若远山,眼似秋水潺潺,怎么看都是怎么讨人喜爱,那个叫关猛的一定也惦记上了!他心里便好生不舒服,不禁俯身去,隔着衣料咬在她的锁骨上。

    武知蹊无可奈何,两只手护在身前,边笑边躲着谢昀,“不是,你怎么不讲道理!我什么时候说关猛是男的了?不准咬我,我衣裳啊衣裳!谢狗!再胡来我就还手了!”

    “你倒还一个试试。”谢昀恶意的在她腰上一掐。

    系带不知何时掉的,衣裳松松的敞了半边,她头发凌乱,遮掉些露出来的丰肌玉骨,隐隐绰绰,更显柔白细嫩。

    谢昀脑子里蹦出来不知道哪里看来的句子,写的是:‘藐菇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她虽与纤柔弱骨四个字不沾边边,可女子羞涩原是不分会武不会武的!这般侧头躲闪,戚戚娇嗔的模样,已是要勾去他半条命了。

    怎料,知蹊突然叫道:“覃照!谢照!”

    “知蹊。”谢昀茫然,“你在说什么?”

    “关猛的哥哥是谢照。”知蹊拨开遮住眼睛的发丝,捧着谢昀的脸推开一点距离,见他诧异非常,继续慢慢的说:“我在太山县给左芪报仇,杀了夷胡水斋的人后就昏迷了,是覃照救了我,也就是谢照。是他把我捡到山上去,那是个土匪窝,叫荔枝寨。关猛是他的妹妹,是个六岁的孩子。”

    他好久不说话,就这样注视着知蹊,也不离开,撑在她身侧,似陷入了很深的回忆里。

    “他自己同我坦白的,谢昀,他过得很美满。”知蹊用手指,轻轻的在他眉骨上描摹,“你还有亲人,他也很惦念你,问了我好些问题,他说天下人不信你,他信你,因此,才救的我。”

    “他如何知道是你?”

    “你给我的是敛光。”知蹊说:“他给我看了凝光。”

    谢昀神色松动,浅浅的笑着,“他妹妹姓关?”

    “是,我也见过覃氏了。”

    “小姑娘家家怎的起个猛字?”

    “我不知。”

    “你知道那个姓关的男人是谁吗?”

    她还是摇头,“我不知。”

    谢昀低声失笑,起身把她拽进怀里双手圈抱,知蹊岔开腿跪在他身前,身子紧绷,推他却又推不动,谢昀枕着她的肩,便开始说起了前朝的事情:“关止是随我父亲征战沙场的将军,和百里珩是一起的,但是他性情古怪,不同人往来,听老一辈儿的人说,大齐没立国的时候,他便认识了覃氏,百般讨好无不顺从……后来覃氏嫁我父亲,他便辞官隐退。”

    说到最后,知蹊还没来得及消化,谢昀突然唤她名姓。

    “嗯?”

    谢昀神色真挚,嗓声喑沉,“有你,我也觉着日子美满。”

    门外梅小娘子突然大声唤武姐姐,屋内谢昀便皱眉了,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恳求道:“我想你在这里,别管她成不成?”

    知蹊笑的发颤,从床榻上站起身,边用五指梳理散发边朝他摇摇脑袋,提着裙摆走到木板地上去,“和阿言睡。”

    见她走到门口了,谢昀探出身子叮嘱:“披风!”

    外头梅小娘子却接嘴道:“你这府邸才几步路呢。”

第243章:寒食

    梅休言瞧她脸色绯红的走出来,在檐下的灯笼照映下显得尤为娇俏,觉得很是稀罕,笑嘻嘻的说:“同心上人见面便是这样很开心的吧?我见武姐姐除了吃甜面丸和捉到恶妖,便很少有这样欣悦的时候,你这双颊若桃色若霞光,比上了胭脂还好看!”

    知蹊接过来她手里的伞,走到薄薄的雨中去,“阿言很好奇?”

    “嗯嗯好奇。”梅小娘子紧笼着粉紫色的裙摆倚着她走,“陆哥哥说喜欢,若成负担,也不必要说出来,惊了旁人也苦了自己。你呢武姐姐,你喜欢谢昀是怎么说?”

    “挂念,惦记。”

    “可我也很挂念我姑姑想念我阿爹啊,一样吗?”

    “不一样啊。”知蹊看伞下朦朦胧胧的雨里还夹着细小的雪,轻快的笑着,“他于我,旁人于我,是大不一样的。譬如,我挂念阿姐挂念你,但我就不会每天去想咱们以后,我却会禁不住去想谢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遐想往后的日子有他是怎样的,只是这样想着,就很快乐。”

    听着听着,梅小娘子还是不太懂是什么感受。

    快走到屋前的时候,知蹊手腕处突然发烫,即刻身边就崩出来个人,一抬手便赖在她身上了,闭着眼睛,嘤嘤低语:“三三,我想吃田鼠,两百只好吗?”

    梅小娘子尖叫起来,从伞下跳出去,“你是谁!”

    莲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竖瞳在夜里发着渗人的红光,她抱紧了知蹊,只说:“我是莲子啊,梅小娘子怎么不认识我了呢?”

    “她上回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条雪蟒,未曾化人形自然不识你。”武知蹊把她的胳膊掰开,将莲子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愁容增添,“莲子,怎么冬眠过后你妖气愈发重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莲子晃着脑袋说没有,她不敢说,她越来越饿,想吃人了。

    梅小娘子过了好久才能接受当年那条雪蟒修成了人形,成了这样一副窈窕妖媚又单纯的妖精模样了。

    莲子弱弱申明,“是灵兽,不是妖精,你别叫我妖精好吗?”

    这年清明前日,武知蹊平生第一遭下厨房了。

    傍晚她从城外收魂回来,收掉了油纸伞,抖落伞面上沾着的落花雨珠,入眼阴沉沉的一片景象,问路过的漂漂为什么不点灯,漂漂姑娘咬着桃花饼回道:“今个寒食节,是不准见火的。”

    “难怪整个坊街都关的差不多了。”

    武知蹊跑到屋檐下,又遇到梅休言和莲子人手抱着只鸡笑哈哈的从门外跑进来。

    梅小娘子朝她招招手,“又春坊的西街很热闹,有人用竹条围了个好大的圈子,里边有斗鸡!毛蓬蓬的进去,光秃秃的出来!可是好玩极了!可惜武姐姐忙活一天不能和我们一块玩儿。”

    “还有蹴鞠。”莲子也笑眯眯地说:“有个王家小姐,她总不踢球来踢我,我便把她推到水洼里了。”

    武知蹊笑的宠溺,把她发梢沾着的鸡毛拿下来,“莲子哪能叫人平白欺负?该还手还是要还的,不见血不重伤就好。”

    梅休言把鸡丢在草地上,抓着莲子又往外跑,“天还没黑透呢!我们再去玩会儿啊!”

    漂漂在那儿皱着额头冲她俩背影尖叫,“谁准你把鸡丢这儿啦!不捡走我就宰了炖汤!你们回来呀!带我呀!”

    知蹊杵在檐下,看雨水一滴滴一串串的落下来,突然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情,转个身走回屋子时,眼角瞥见墙角丙冬打着伞跑过。

    他手里提着个大筐,里头有些带叶的枇杷和紫红色的果子,丙冬抬到她跟前来,武知蹊一见到就觉得腮帮子酸疼,忙挥手拒绝:“许是小时候被酸过,我从来不吃枇杷的。”

    “这是隔壁刘家大婶刚送来的,我正打算拿些给主子尝尝,他空着肚子一早去百里将军那儿,中午用膳见着一桌子饼啊糕的就回来了,在屋子里大半天了,什么都没吃。”

    “昨日做好的吃饮今个都凉透了,主子向来是不吃的。”丙冬有些为难的看着武知蹊,把果子掰成两半,“本来这侯府才成没俩月,都不是家生奴仆,拿银钱雇来的,不干活就回了本家去,譬如那厨子。”

    “漂漂也不会煮吃的?”

    “她自己啃了一天桃花饼啃的很知足,给主子的房里也放了两摞,我劝她去开灶弄点热的,她反过来说我没安好心,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主子站出来喊我别计较,否则明天他就在我坟前给我上香。”

    “那以往是怎么过的?”

    “盛嬷嬷啊!”丙冬啧了一声,“她心里头殿下就是一切,哪里会管什么规章礼法?从前在东宫的小厨房里,没人帮她,她一个人生火煮汤,保准有热腾腾的吃食端上主子的桌。去年王府的寒食节,她做了好大的一碗面。”

    ……

    武知蹊拿着蜡烛进了小厨房,按照记忆里宋师姐忙碌的步骤,开始逐步的动手,和面揉面摔面,再用手搓成一颗颗大小不一的丸子。

    她从盆里连根拔掉了谢昀栽种的几颗青葱,洗净切碎备用。

    点了木头烧了灶,武知蹊把丸子一股脑的都丢了进去,清清的水被浑成白色,等了一会儿,大锅里的水才逐渐开始滚泡沸腾。

    到这一步,她竟相当期待的喜悦起来,时不时的掀开大锅盖瞧,雾气就扑腾到脸上来,热热暖暖的。

    漂漂在门口往里头探头,不安地问:“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在寒食节开灶点火的,武姑娘你在煮什么?”

    “甜面丸。”

    她说道将盖子掀开,扇去白蒙蒙的雾气冲她招手:“漂漂你来看看,这样算不算熟了?”

    漂漂也没进去,只说:“我也不懂,好像浮起来了就行。”

    ……

    这碗甜面丸出锅后便被丙冬送去了谢昀的屋里。

    她倒是想亲眼去看看他吃了是什么反应,却被半路折回来的梅休言拖着带走了,说是有人在楼上支了个大秋千,雨停后云散去,月光很亮,人都聚在外面热闹的不行。

    谢昀乍得一看这碗东西,眉心就皱起来了,用甚是嫌弃的语气问他:“丙冬你在搞什么?”

    丙冬不做解释,只立刻发誓这是武姑娘煮的,便见谢昀的脸色瞬间大变,眉心也不皱了,僵脸也舒展开了,还有些想笑的迹象。

    他瞧见谢昀拿着勺子舀了一口汤吹了吹,送进嘴里尝过后,稍有些奇异的神色,眼梢不禁跳动,沉默了良久才抬起头对自己说:“送壶茶进来。”

    丙冬老实道:“只有隔夜冷茶了。”

    谢昀又沉默了,他搅弄着碗里的团团糊糊再尝了一口,才终于做出了决定,对丙冬道:“冷茶就冷茶吧,拿两壶来。”

    ……

    武知蹊隔天早上去敲他的房门,发现门虚掩着。

    她走进去,便见到一只海碗被他搁在床边的案上,飞过来一片软絮掉进去,半开的窗子外匀进来两丝风,那片细白的绒絮就又卷到空中,一眨眼不知飘在哪个角落里安歇了。

    吃的真干净,知蹊心花怒放。

    “也不晓得是啥子东西哦,一夜吃掉我半罐细盐!”

    “哟!那得多齁人啊?”

    院子外有人在高声嚷嚷。

    管厨的大爷又喊住迎面歪歪斜斜撞过来的丙冬,“你小子眼睛都睁不开了,怎的?一大早就吃醉酒了哈?”

    丙丁撑着眼皮子,打着悠长的哈欠说:“昨个夜里给王爷倒了十八次水,喝空了三大壶,这比在屋顶守夜还累人。”

    漂漂拖着扫帚经过,漫不经心地插嘴:“空的那半罐盐指不定都在武姑娘昨晚做的那碗面丸里,看把将军咸的后半夜都在喝水,将军也真够老实的,不吃不成吗?”

    武知蹊就捧着空荡荡的海碗站在檐下听他们说话,一时,竟不知要作何感想。

第244章:雨季

    这雨一下又是半月,油纸伞倒贩卖的俏。

    住在侯府的这些日子以来,知蹊带着莲子与梅休言早出晚归,几乎是走不出两条街,就被困住了脚。

    战后亡魂太多。

    灵印术并不能够很好的超度,这些将士的怨气太重,也没那么容易送走的,她只能以保城为据点,在这个城里设下巨大的灵阵,一旦有亡灵,便会被直接超度至地府。

    可惜武知蹊技艺不精,这么个阵法,但凡碰到不愿轮回转世的鬼剧烈挣扎,便会出现窟窿失效,这需要时时的修补。

    “光靠你一个人怎么行嘛?偌大的汴横郡,怎的就没有其他的仙师门派?”梅休言撑着伞,手里提着几个被绳索系在一块的酒罐子,“那些人死了还不愿投胎,你将他们印在这里,之后怎么办?”

    “崇欢殿的仙师在叻城收魂送魂,大家都在尽力援助。”知蹊正收服好一只残缺的魂,装进罐子里递给梅休言,轻叹道:“生前惨死戾气太重,先这样装着,寻个有月亮的夜里再做法交流,能劝的就劝,劝不动的就只能灭杀。”

    “又八个罐子了。”梅小娘子把伞夹在肩上,“武姐姐,我先把这些东西拿回侯府,倒干净了再拿来。”

    见她跑远,在旁给武知蹊乖乖撑伞的莲子突然说:“要是脏小子还在,就能帮着三三了。”

    提起左芪,知蹊如今也能压住情绪,不轻易的红眼睛了,只是心里仍会闷闷的难受,“是。”

    “三三。”莲子跟在她身后,伞在风里有些轻微摇晃,“我们什么时候回吞鬼山?我想念咚隆,我们还要路过临城好吗?”

    瞧这没完没了的雨一直落下来,知蹊有些烦躁,这条街很是窄长破旧,偶的有人打开门泼出来一盆水,天色阴阴沉沉,青苔疯长,绿了墙头砖缝,她将伞从莲子手里接过来,“清明的时候,不知这天底下又多出多少炷香多少叠纸,烧起的烟丝丝缕缕汇聚在一起,也该有淮河水那般长了。”

    “我昨日听丙冬说起叻城外有一条辜江,近期雨水大涨,出现了吃人的巨蛇。”莲子慢慢的说着:“可我猜想,大抵是蛟呢,你说是不是三三?人有什么好吃的呢?”

    武知蹊觉得她开始犯傻,将莲子脑袋一敲,“这雨越下越大,今日咱们就先回去吧。”

    等二人七拐八拐快到侯府门口时,恰好碰见梅小娘子提着一串空酒罐要出来,知蹊挥挥手,“阿言不用出来了!”

    “你们回来的正好。”梅小娘子将罐子挎在手腕上,看知蹊收好伞,喜滋滋地道:“府上来了好几个人,说是来送请帖的,是有谁要成亲摆酒了,我觉得很热闹。”

    “然后呢?”

    “可你那谢昀人也不出来。”她噘嘴,拉着武知蹊抱怨,“我听他打发丙冬去拒绝呢,武姐姐,真是叫人难过。”

    这般说着,果真就见丙冬送出来了三四人,穿着比较讲究齐整,同知蹊几人打了照面便停住了。

    “这位想必是汴安侯夫人?”那高个子对武知蹊抱拳行礼。

    她也不好说什么,也同样拱手还了个礼,拉着莲子就要走过了,谢昀站在廊下,见她回来,撑了伞来迎人。

    “方才听说侯爷在针灸疗伤,怎么?”

    显然对敷衍之词有些埋怨,那三四人脸色并不好看。

    谢昀哪里会管这么多,张口又是敷衍,“刚灸完。”

    知蹊看看他,又看看梅小娘子,“成亲是喜事,侯爷若无空出席,我能否代得?”

    谢昀诧异,低声发问:“你平日不是比我还忙?”

    “阿言想去。”知蹊也低声回应。

    梅小娘子雀跃,“呐我们要去的,请问贵府喜事是几月几日呢?”

    高个子也一扫阴霾,恭敬道:“本月二十六日,又春坊十四号黄府,届时在下恭迎汴安侯夫人。”

    谢昀适时开口:“也恭迎本侯爷吧。”

    送走了这些人,又有好几批撑着伞陆陆续续的上门来,从前赦王府门可罗雀,哪像现在不过是个空头的侯爷,来巴结的人一茬接一茬。

    武知蹊在院子里整理这些日子弄的瓶瓶罐罐,虽没有盖子歪歪斜斜的倒放着,里头却挤满了不愿轮回的魂魄,她望了望滴雨的屋檐,未免惆怅,“也不知什么时候雨停,行动实在不便。”

    “翟二斤来信。。”谢昀蹲在一旁看她忙忙碌碌的,“他又回北疆了,北疆天气也不好。”

    知蹊抬头看过去,“是遥关那边要打起来了?”

    “我们这刚打了胜仗,想北襄不会在这个时候挑事,信里只说翟老将军患疾,他不得不过去。”

    “谢昀。”

    “怎么了?”

    “我一直都想问。”知蹊手里抱了一个空酒坛子,“几个月前临城,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些人来害我?我以为仇清,但后来发现不止这样简单,他害的我屠杀百姓丹元碎尽,才给了衙门抓走我的机会,之后的央王、赢王、崇欢殿,涉及的太多了。”

    谢昀诧异,事情过去这么久,他从来就没和她再说过这些门道,原本以为她有自己的答案,现在看来,也是一直疑惑却没敢提及的。

    “谢翊利用仇清害你半死,再嫁祸给央王,目的是引我发怒去杀他,那日我将你带走后,留了央王一命,进宫去求圣上给你找灵医时,他便被谢翊杀了,又嫁祸到我头上来。”

    “然后呢?”

    “先查清楚你在淮水镇所为是有隐情,在圣上那洗脱你的罪名,放你回东戎,然后我与魏良择将计就计,利用宛沉虞封后一事,逼谢翊谋反,叫他以为胜券在握,一步步走进圈套里。”

    谢昀就三言两语,把那些日夜不眠筹谋的事情说的如同流水落叶般轻松简单,这里头涉及到的人与物,心怀鬼胎的暗算和洞悉,他全部藏起来了,风平浪静是暂时的,没有到最后一刻,这些小小的得逞,他都不想再叙述。

    知蹊嗯了一声又问:“因为我被贬,你悔不悔?”

    “你说呢?”

    “谢昀。”她忽而想到了另外一茬,“这半个月来我在保城渡魂收魂,没有发觉什么别的异样,我是说诡器,等过两日,我想去叻城看看。”

    “我听说辜江有吃人的巨蛇。”谢昀一语戳破她的小心思,“你想去伏妖?”

    “去看看吧。”

第245章:阿绵

    四月廿六,又春坊十四号,黄府二少爷娶妻。

    这黄府的太爷是开国功臣,事成后却举家还乡,从此不涉朝政不掌权,倒是做起了造纸的买卖,不杀人不放火常济贫救苦的一家子,在汴横郡威望不小,只是前两年太爷过世,黄府便交给了唯一的儿子。

    今个这黄老爷的二儿子黄子际娶妻,保城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府邸上下皆挂满了大红色的绸缎花球,爆竹噼噼啪啪的响彻街巷,登门者络绎不绝,门口的家仆匆匆报客,“保城太守王大人到!郑府员外携妻到!汴安侯府云谢将军到!”

    武知蹊一踏上这门槛,便听到了一声低吼,像是猛兽发出的威吓,在一众宾客吵闹里显得微乎其微,她心底有些不安,抓紧了谢昀的衣袖,轻声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谢昀和那亲自来迎的黄老爷敷衍几句,趁机回头看她,“吵的很,你不喜欢的话,一会儿我们就回去,让梅休言自己留下来吃玩。”

    她点点头,静下心再去感应那若有若无的低吼声。

    这场宴席,像是为谢昀办的,来宾都要来贺上一贺,不跟他说上两句话会吃亏般的,惹得他不大耐烦,寻了个空档,将知蹊带到了阁楼的角落里,这才得空清净。

    “你在发什么呆?”

    “嘘。”知蹊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不要吵我。”

    楼下来往的人拥挤,脸上挂着真真假假的笑容,张口闭口间便是亲昵的问候,一盒盒礼被家仆捧在手上送到内阁去,包礼的纸都是喜庆的大红色的。

    “出事了!出事了!”

    一声惊叫,楼下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只见那从门口跑进来的妇人脸色煞白,手里的绣花绢子一甩:“张家不嫁了!害呀!那新娘子剃光了头发当尼姑去了!去接亲的人堵在那张府的门口不回来了!像是要打起来!你们黄家倒是派个人去说和呀!不要出人命了哎哟!那张家哥哥是个泼皮吃软不吃硬!这么多人谁去劝劝呀!”

    一壮汉跳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啊!”妇人绢子又往大门外一指,“就隔壁两条街!不明白的自己去看得了!我这是遭了什么霉牵这条线呐!”

    话语一落,有些宾客就三三俩俩的结了伴儿出了门去,是回家还是去隔壁街看热闹,倒也不清楚。

    阁楼上,谢昀倒发了笑,“这等事情真够稀奇。”

    “我们去看看?”知蹊盯着他,“我说我听到那猛兽声音远了,想必是随着人群过去了,你信不信?”

    “不信。”谢昀把栏杆轻轻的敲着,“你难得凑热闹。”

    “所以奉陪一下吧?”

    “你我多多少少都有伤在身,怕遇到什么事情,我不能护好你,不如我带你去骑马?杏花开了,好看。”他佯装深思熟虑。

    “阿昀。”知蹊将他肩头一拍,“去张家看看吧。”

    他禁不住笑傻了,跟在她身后就下了楼,这声叫的真是亲切舒畅!武知蹊哄人的本领越发熟练,好,好极了!

    那张家和黄府当真就隔了两条街,宅子老旧且小,门口种了两棵松,一棵枯黄,一棵绿的发亮,大门掉黑漆,门槛一地都是细细碎碎的。牌匾上张府两个字都褪了颜色,挂着的红绸花球耷拉在一旁摇摇欲坠。门前站满了凑热闹的人,谁都不敢往里走。

    里头似打起来了,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咆哮,还有棍棒敲砸的破坏声,外头的人嘈嘈切切议论着,一时间,混乱不止。

    知蹊拉着谢昀从旁边挤进去,站在了枯松旁,观望片刻,才朝旁的女人发问:“请问嫂嫂,这是怎么了?”

    那女人手里剥着橘子,把皮往地上一抛,掰了半个递给武知蹊,“你不知道,打仗前两家就定了亲事的,这张家世代耕田无权无势无钱的,剩了两兄妹,为了让妹妹嫁的好啊,这张铜就放话谁娶他妹妹,他便把传家宝贝当嫁妆嫁过去!”

    “黄家是想要人传家宝才娶的?”

    “那不然能瞧得上张家啥啊?昨天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他妹突然就不嫁了!这不黄家的人要个说法,在里头打起来了。”

    知蹊吃了一瓣橘子酸的直皱眉,将余下的就放到谢昀手里去,继续问道:“嫂嫂,那是什么传家宝?”

    “那我哪能知道?是个好东西就准没错了。”她从兜里又掏出来俩裂开的枣给武知蹊吃,“喏你尝尝这个,裂枣最甜了。”

    她默默接过来,却没有什么食欲,又顺手都递给了谢昀。一仰头,瞥见灰扑扑的墙上停了一只白色的蝴蝶,蝴蝶背后的天空是烟青色的,几团云悄悄的翻涌,似在酝酿一场大雨。

    谢昀吃着枣子,低下头特意去看她蹙眉,伸手戳了一下知蹊的额头,“快下雨了,热闹凑完,我们该回去吧?”

    谁知她摇摇头,格外的倔强,又去拉着那女人说话,“嫂嫂,保城打完仗有不少地方闹鬼,你家有没有?”

    “十万人费军在保城被屠呐!谁家半夜没听到些哭声呢?不过倒还好,门口插两束桃枝儿能避一避!”

    “张家好像没有。”武知蹊沉思了一会儿,又给她解释:“我是名仙师,来这保城后感觉到多少阴怨气弥漫不散,偏在这张府门口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虽这样破败的宅子,倒干净的出奇。”

    “哦呦?真的啊?”女人惊讶,连吃三颗枣。

    知蹊又点点头,“嫂嫂有没有听说过张家的传家宝有什么能耐?比方说镇邪克鬼之类的?”

    “那倒没有,不过你这样一说,也是有可能的,你说…”

    热心肠的嫂嫂原还打算说些什么的,却被那头的动静打断了。张家半掩着的大门便被人从里头撞开,一个人跌出来,滚下了四行台阶,在地上抱着手肘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黄家!不嫁的是阿绵!做什么打我啊!”

    里头又冲出来十来个人,为首的又一棍对着他腿弯儿敲下去,呵斥:“今日不管阿绵嫁还是不嫁!那笛子你必须交出来!”

    “各位瞧瞧!黄家好没道理啊!”张铜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血,“我家阿绵不嫁了!岂有给嫁妆的道理!”

    这旁观的便有人问了:“那你收了人黄家的彩礼,这怎么算?”

    张铜也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的,梗着脖子,嗓音嘹亮:“迟早还上!”

    许是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丢了大脸面,黄家的人一挥手,吩咐家仆:“把这泼皮带回去!什么时候说通了什么时候放人!”

    张铜挣扎的很厉害,免不了又被棍棒伺候几下,痛的哇哇乱叫,好生没忍耐。围观的人纷纷退后,见他终是寡不敌众,被黄家的人架走了,一路拖着去的。

    张家宅子里这会儿又跑出来个穿着红嫁衣的姑娘,她脑袋上不剩什么头发了,被剃的很干净,只余了些黑色的茬,能看出来此前定然有一头乌黑的秀发。

    这姑娘提着长裙追了一段距离,被绊倒在地上,仰面朝天险些磕到后脑勺,看的围观众人一怕,她却还奋力的支起身子,跪在了原地,对着远去的张铜一行人遥遥大拜,红着眼睛高声叮嘱:“兄长谨记!纵然身死百回,不能卖国!”

    这一声歇斯底里又正气凛然,喊得在场人皆是心头一震,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悄濛濛的雨飘在风里,给阿绵的身上扑满一层潮气,锈着凤凰花的嫁衣沾染污泥,颜色是晦暗的。

    她就这样跪在熙攘而空荡的长街上,身形消瘦,腰板儿却直,竟生出一气苍凉的安宁来。

    穿着新郎服的男子上前将她搀扶站起,那阿绵转身就朝他鞠躬,哭的泣不成声,“救救我兄长吧!子际,今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可同我兄长无关!要抓就抓我去!”

    “阿绵,就因为一支笛子,你便不嫁我了?”

    “不能给黄家。”她哭道:“笛子既是我嫁妆,那么这辈子我便守着它!我宁愿出家为尼!这辈子也不嫁了!”

    黄子际面有愁容,看待阿绵的眼神里含着不舍和心痛,却仍是拂袖而去,丢她一个人在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群里。

    阿绵也不是只晓得哭的,目睹了黄子际离去,她便脱掉了鲜红的外袍,扬手甩在了墙角下的排水沟里,站都站不稳了,还记得住要回家,在众多人心各异的眼刀下捡起了一个背篓和两个灯笼,拍了拍上面沾住的泥沙,镇静自若地走进了张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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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河以南介绍:
都道临城有三害:妖邪肆虐,鬼怪阴险,谢狗出街。
又可谓,妖可伏,鬼可灭,谢狗没人收。
昭齐三十八年,这位似乎开始走下坡路,储君被废,府邸闹鬼,再丧正妃,腿骨错位……眼瞧他抛下满府的男宠妃妾,竟拉弓策马追着位草原的夜叉姑娘去了!
众人叹息:“姑娘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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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见过吗?
芍河以南,万寿无疆,那是所有修仙人向往的归宿与乐土。
有个草原马背上的姑娘南下往阴森的富贵地狱里去,有个丈行山川无垠的公子正往城外爬……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皆是苍茫夜色中的一缕幽魂,盲目的游荡在人世间寻找光明,大多都蜷缩着,闭着眼,关了心,然有的人最先将自己燃成一颗微渺的星子,试图照亮这个无可测的深渊,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变成星子,他们期盼着,渴望着,煎熬着,等到天光乍现,然后陨灭,然后不朽。”芍河以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芍河以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芍河以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