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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芜深     芍河以南txt下载     芍河以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3章:宝娘

    入了夜,为替魏府驱除产子带来的阴气,焕亲王夫妇特意请了崇欢殿的仙师上门来贴符,魏良择亲自接待了为首的覃长思。

    她眉梢眼角都带着藐视,在两个摇篮里看了看,“恭贺魏少卿当上父亲。”

    “还多亏吾妻谢氏舍命诞子。”魏少卿说:“孩子姓的是魏,可惜内人撒手一去,便断掉我同谢氏的关系了。”

    谢妤睡在塌上,胸前略有呼吸的起伏。

    覃长思丢给他一张符,“保魏少卿与你两个孩儿平安的。”

    大齐三十九年,四月十五日晚。

    颂和郡主撒手人寰,享年,二十一。

    当天夜里,魏良择在书房里写信,旁边的小榻上躺着喝了迷药粥而昏睡过去的宛沉虞。

    窗外有风搅乱了檐下一挂挂的白纸花环,听着像是吹破了般,啪啪地在夜色里乱响。

    他在烛火下写完这页纸,也不曾复查一遍就对折起来放进了信封,在拆口处烙下火漆,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件人。

    做完这些,才过子时,依稀可以听得见灵堂方向的哀哭。

    魏良择觉得嘈杂烦耳,推开门问侍从:“焕亲王府的人走了吗?”

    “回大人还不曾,王妃对您多有怨怼,抱着小公子在郡主的灵柩前骂您,老王爷寻去了昭督司,也不知孙大人会不会替您兜着。”

    侍从看着魏大人,他脸上透着不可捉摸的一种轻快,好像死的不是他的妻子般,像一块石头在门前站着,用很无所谓的语气说:“她想骂就骂吧,左右也不痛。”

    “是。”侍从扶着剑低下头。

    魏大人却突然又说:“明日天亮郡主起灵后,你替我安排一辆简易的马车,准备些吃食饮水,要长途。”

    “是。”

    “找个靠谱的人把这封信送到茶里县驿站,估摸一个月后云谢将军会在那处落脚,把这封信给他就是了。”

    他关上书房的门,把旁人的哭声和悲伤都隔绝在了外头。

    魏良择朝宛沉虞看过去,她眉心还是皱在一起,嘴唇抿着,似在梦里遇到了气愤的事情,叫她连睡都睡不安稳。

    他蹲过去,用右眼端详着她的容颜,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握紧成拳,轻轻颤颤地喊了声表小姐。

    ……

    这辆狭小简陋的马车要驶去哪里,宛沉虞不知道。

    她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临城外了。车夫是个女子,身材高大粗壮皮肤黝黑,背上绑着两把交叉的大刀,浑身上下一股子风尘仆仆,格外的有男儿气。

    宛沉虞试过和她沟通,但是她软硬不吃,行路的特别有节奏,马车赶得很稳妥,到时间了就停下来给她吃东西喝水,两只眼睛像狼一样盯着她,不容许任何反常的举动。

    她尝试逃跑,也尝试过反杀,终是无果的,渐渐地在这一路轮子碾过的道路上,扶着月份渐大的肚子,把一颗心给碾平静了。

    两个月后,她才知道自己到了太山县。

    马车就是这个时候被丢弃的,她也是这个时候知道那个赶马车的女子名叫宝娘。

    宝娘提着两个包袱走在她前面,走到了乡间的一处竹屋门前,两个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人,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以后就住这了。”

    宛沉虞想着,若是自己月份再小些,再能经得住折腾,这马车估计会一直向东驶到草原去,哪能这么轻易的就在太山县落了脚。

    可也不好说,这竹屋虽简陋,却被料理的很干净,看起来像是被人提前打点过的。

    她不说一句话,慢慢腾腾的跟在宝娘身后走进去。

    当天夜里睡在塌上,有些不切实际的晕沉,仿佛周边还是有马车晃动的感觉。宛沉虞忍不住的想哭,像是马上要有眼泪掉下来一样,迫使她立马仰躺看黑漆漆的屋顶,可没躺多久肚子便重的她难以呼吸,不得不侧着身去,这一侧身,眼泪便止不住的淌下来。

    她哭的鼻塞耳鸣,啜泣的声音很大,把睡在帘子另外一边塌上的宝娘引了来。

    宝娘端着烛火站在她面前问:“你要生了吗?”

    “我要死了。”她哭,抓紧薄被的力气都快消失了,“魏良择把我安顿在这个角落里安静等死!他这是在杀死我!”

    宝娘用一种很同情的目光把她看着,木木的,接不上话。

    宛沉虞抱着肚子蜷在塌上,眼里只看得到她手中的烛火在跳,有些不知所措的问她:“我怎么就成了这样?和你一个陌生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等着生下一个陌生的孩子?我以后要怎么办?谢昀怎么办?翟循怎么办?我阿公怎么办?”

    “我叫宝娘。”

    许是听她说陌生人,宝娘用粗粗的嗓音对宛沉虞简单的介绍起自己来,“杀夫家三十余口人的死囚。是魏大人把我从昭督司的炼狱里救出来,他谅我苦衷不平,给了我一条生路。”

    宛沉虞掩面,慢慢的擦掉泪水,冷漠地道:“魏良择?魏良择就是炼狱里的鬼!”

    “他要我把救命之恩算在你的身上。”宝娘有些死心眼的说:“自我把你从临城带出来的那一刻起,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和你马上出生的孩子。”

    “宝娘。”宛沉虞闭着眼睛,意识昏沉,“我困了。”

    ……

    两个月都不曾睡过平坦的床榻,宛沉虞这一觉睡得格外久。

    次日她睁开眼睛,耳朵里有些乱糟糟的,好像是有些人在吵架,带着些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声。

    她起初担心是宫里的人追来了,在塌上静着听了片刻断定不是,才放下心从这个竹屋子里走出来,从墙头摘下草帽戴上,慢慢的挪步到太阳底下去。

    宝娘有些笨口拙舌,面对一只鸡的栽赃,很难解释的清楚,她回头见到宛沉虞扶着腰托着肚子走过来,有些生气,“你不要出来,你进去。”

    “吵什么?”宛沉虞止步在她身后,芦苇叶锋利般的一双眼睛把门口的几个妇女扫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说:“昨夜来的晚了,竟不知这周遭还住着些别的人家,莫不是欺我们初来乍到,想要敲打敲打?”

    “我眼见着一只鸡蹿进了你家院子里,怎的这婆娘抵死不承认了?!”妇人叉腰大吵:“不要以为有了身孕我们就怕了!这天底下还不够乱吗!今个就是闹出人命了,官府也没个心思来管我们!”

    宛沉虞还没接话,就见宝娘拔刀了,一手一把的抓在掌心里挡在大门口,刀锋朝外,把那些个人一步步的逼出去了,“早说官府不顶用,我就不跟你们废话了,哪个再来找鸡?往前一步试试看,我且拿人血洗洗这两把刀上锈!”

    三五个妇人露出惊骇之色,啐了口唾沫就想走,宛沉虞忙开口问喊:“云谢将军把反齐的叛军灭干净了吗?圣上他上朝了吗?”

    “哪里能灭干净!云谢将军一个月前被叛军围剿死在太山脚下了,脑袋都被割来送到临城皇宫里头去!圣上这一年倒血霉,亲儿子造反的造反,病死的病死,戚皇后死了,连后头那个宛凰后也一尸两命!都是前昭宋氏旧人的手法啊!”

    篱笆旁的一个老头,边嚼着薄荷叶子边说话。

    宛沉虞有些站不稳,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走过去,难以置信地追问:“谢昀死了?他怎么死的?”

    “打仗哪有不死的?他死了一个月,百姓们哭了一个月。连云谢将军都死了,这大齐算是完了。”老头的眼睛是浑浊的,说话却掷地有声,“圣上大病不起,朝政全托在了许丞相手里,那许丞相大权在握,一连提拔了好多新官儿,左相现是个姓魏的在任。”

    “蔡太尉呢?”

    “倒没听说太尉有什么变故,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世道乱,我来避难。”她眼前失焦,转身一步步的往屋子里去。

    宝娘把门关紧跟着,带着些喜悦的情绪对她说:“魏大人当丞相了。”

    “你很开心?”

    “他应该当大官。”

    “我不开心。”宛沉虞坐下来,“宝娘,我喜爱的人死了。”

    宝娘问:“你孩子的父亲?”

    她半晌后摇摇头,苦笑道:“不是。”

    “他是剿灭叛党的士兵吗?”宝娘拿一个小马扎坐在她的身前,端给她一杯凉水,“别想了,等孩子生下来,什么盼头都有了。”

    “是吗?”

    “如果我有个孩子,我就不至于杀了他满门三十余口人。”

    宛沉虞抬眼看她,宝娘说这话的时候,太阳穴有青筋暴起,她联想到那幅画面不禁的感到畅快和麻木,“可惜我都不知道该杀了谁,魏良择虽阴险,他却不是始作俑者,他永远都是别人争夺权利的爪牙,我杀了他没有用。”

    宝娘只道:“能在临城生活并往上走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

    “可你说,想好好生活的人难道不多吗?是谁都想在刀尖上讨生活吗?”

    宛沉虞看到窗子缝隙里透进来的一扇薄薄的光,悲凄地同她说:“宝娘,你知道谢昀吗?他在阴谋诡计里滚打了五年,天下人就唾弃了他整整五年。等他化名云谢护卫南境的时候,全天下的人又把他奉作不世英雄,到头来他为了大齐死在了叛军手里,众人哭也只是哭少了面铁盾,哭的是假的云谢,真的谢昀早就被抛到尘埃深渊里了。”

    “原来的太子谢昀?云谢将军?”

    “他在灰烬尘埃里舔舐伤口,痛不痛的从来不轻易叫人知道,众人弃他,他不弃众人。”宛沉虞说到这处时,顿时察觉天地在拼命的旋转,周遭的一切都是灰灰蒙蒙的。

    她好像看见豆蔻年华的自己骑在马背上,谢昀牵着马绳在前面走,阿循哥哥手里提着自己摘的一篮子野花跟在旁,表兄在身后跑着喊着追过来,魏良择同他错开方向站到谢昀的身侧去。

    她被簇拥被环绕被爱护,前路是青青草野的跑马场。不知为何,一行人走着走着就闯进了乌泱泱的无边黑天里。

    万籁俱寂中,宛沉虞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宝娘,杀了我。”

第264章:宋氏

    两个月前……

    那夜在茶里县落了脚,谢昀焚完魏良择寄过来的书信没多久,便有几支披甲持剑的军队闯进了驿站。

    他和武知蹊就藏在屋顶上,亲眼目睹了一场无人生还的杀戮。

    梅小娘子咬着嘴唇不敢往下看,抱紧了知蹊的手臂,哭都不敢哭出声,在贼人离去后才嗫嚅着说:“武姐姐跟我回梅海避避吧?”

    “我的头颅此时八方悬金争赏。”谢昀还同她打趣,“万一将刀剑引去梅海,你姑姑岂不要将你逐出家门?”

    武知蹊也不赞成,“阿言,梅海是可以回的,但是只能你一个人回去。天亮后你原路返回临城,从淮水镇的水路回梅海,左不过十天就可以到的。”

    “武姐姐,那你还跟着他啊?年前就没回去,神门司下个月竞选了,你若是再不回吞鬼山,你阿姐会不会怪罪你啊?”

    “若不是目标大,我倒是想先把你送回梅海再做打算。”知蹊看一眼身旁的谢昀,不禁有些叹息,“可现在世道乱的一塌糊涂,我回不回东戎倒是其次的。”

    天大亮后,趁着衙门人还未来,梅休言带走了部分盘缠便只身启程了,走的一点也不果决,光在飞着黄尘的大路,就回了十七次头。

    武知蹊在林子的树上里目送她走到看不见的地方,才从树杈跳下来去追谢昀,他走的很快,朝着林子的另外一个方向大步流星。

    “不等等我?”

    “不等的话你就看不见我了。”

    谢昀转身来,正儿八经的问她:“你真不打算回东戎了?”

    “原是说好了陪你打仗,等诡器有了线索我就离开。”武知蹊把长发缠成紧紧的发髻,用一根削的圆滑的木棍束在头顶,“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是你,是谁想要你的命?你接下来去哪里?”

    “我倒是迫切的想知道魏良择身后的那个人是谁。”

    谢昀在树下站定,目光深邃如潭水,“在屋顶上想了一夜,也只想出了一种可能性。”

    “什么?”

    “宋氏真有其人。”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以我对魏良择的了解,他没有必胜把握之前,不会轻易站队。”

    知蹊当下反驳:“若他次次选对,哪里会用得着选这样多次?”

    “他曾多次险胜。”谢昀夸他:“这么多次,随便哪次他的计谋如愿,我们便不用这样折腾了。”

    她一时间听不出来这是侥幸还是后悔。

    “大昭的旗帜打出来已有三个月,却没听到什么确切的名字,这就说明那个人藏得很深。”他对知蹊说:“我要是没死,他不会轻易出现的。”

    “为什么?”

    “怕我。”

    谢昀大抵是不清楚自己说着两个字的时候,浑身上下透着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猖狂,他继续道:“也算是个聪明人还知道隐忍,若此时端出大名来才叫引火烧身,知我必不顾一切纠其根本,肃清干净。”

    武知蹊感觉全身血液在沸腾,故意问他:“你不是说过无论是谁坐那个位子都不要紧吗?还是说只能是姓谢的坐?”

    “外战刚歇人心才定,却为了争权夺位,趁此挑起事端滥杀无辜,上控朝野,下祸百姓,搅的人心惶惶不可安居。”谢昀踩着深深的草往前走,回过头来看她一眼,“若给这样的人坐了位子,是我等无能,才致大齐于不幸。”

    “那四十年前,大昭又是怎样变成大齐的?”

    话外之音,改朝换代似乎并不能避免动荡和杀戮。

    谢昀闻言也有片刻的静默,一时只听得到在草间行路的簌簌声,头顶稀薄的日光透过茂密叶子中的缝隙照下来,滤成千丝万缕的光雨。

    “开国史书里通常会避重就轻的描写关于朝政更迭的战事,四十年前到底是怎样的我也不清楚。”

    “大齐武帝在位时,北能牵制北襄,南可周旋费国,怀柔以待西漠各国。大通水渠货运,可从东北至西南,令天下商客聚于临城贸易以致繁茂无双。行俭风,降税收,勉耕田,于是粮仓丰足,举国安宁。”

    武知蹊将以前从沈扶风口中听来的,化简再述,“除了大齐立国初你曾在北襄为质半年,归国至今,再无任何皇子遣派他国为质。”

    她从前翻看《昭史》时,见上面写每年光是送往北襄的皇子都有二三人,到了末代时更甚,半年里五位皇子死在出使的路上,原因千奇百怪,归总于国势微而受制于人。

    小时在吞鬼山,讲课业的女先生常说史,说大齐的时候总是长篇大论,她听得并不认真,后而在赦王府里等入阴万丈柳发芽的那些日子,常见到左芪和沈扶风在一处喝茶,她偶尔会小坐片刻。

    有回便听到他对左芪说齐武帝的政绩,大意是虽未开疆拓土,倒是把从大昭手里千疮百孔的江山给修了个体面。

    “小时候觉着我将来必定能越过我父皇。”谢昀怅然,绕过眼前的灌木丛,“近些年愈加的明白这有多不容易,我见这大齐,慢慢的颓倾至此,心如百爪撕挠,很不好受。”

    “你颓倾的时候,大齐就开始颓倾了。”

    知蹊这话接的很快,没过什么大脑,等说完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句间接的指责,指责是他逃避才导致现在的这个局面。

    可谢昀并不在意,也许是不在意的,因为光从神情她看不出来。

    她又突然发觉,谢昀越发的会隐藏了,他怒怒的不动声色,喜也喜的波澜不惊,同一年半前遇到的谢昀,有所不同了。

    “我们要去哪里?”知蹊跑上去,拿剑拨开无处不在的蛛丝,走到他身侧,“你这样一直走,是有目的了对吧。”

    “没法子,这些人喜欢看我唱戏。”

    谢昀拉着她的手腕淌过过林间小溪,“再往东去两座城,太山县有支我父皇生前钦点镇守平京郡的吾甲军,又是我师门所在地,我会去那里求援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昨夜的那些人虽然来势汹汹,可数量不对,我们合力是可以抵挡反杀的。那他们就是为了逼你去求援对不对?”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只派那么点人来?若是再来一倍的人数,就有大把握把我们困死在茶里县,何须逼迫我们逃亡多此一举?”

    武知蹊想了想,猜测道:“我们刚下了水路在茶里县落脚,当天在驿站就被旧昭反贼害死的话,知道你路线的朝廷也难辞其咎,像是里应外合,故意致你于死地,那么藏在背后的人就没了好说辞来圆,毕竟你是国之器重的云谢将军。”

    “最重要的是,杀我的人会是假的宋军。”谢昀说:“最终篡位的人,必定会给自己清白无暇的一个开端。”

    “好深的计谋。”

    “知蹊。”

    “嗯?”

    “世道险恶在前,我无法遮住你的眼睛。”

    “你可从来就没遮过。”她憨笑,“不必遮,我这双眼睛白的看得,黑的也看得,干不干净在心里。”

第265章:火海

    梅休言比预计中还要早到了三日。

    这里没有漫山遍野的梅花,也没有孤绝于世的神秘,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镇,和世上别的什么镇子并无什么不同。

    梅海得名于镇中的一条街,街上都住着姓梅的人,这些人习的是灵医术,能医仙治鬼,主宅的后院里头栽种了一棵年岁很久的绿梅,相传在太祖师爷小的时候,这树就已经这样大了。

    每每花开时节,落白满地,隐隐相见,仿若花海一片,但凡见过的人无不拜服,众人将这宅子称作梅海,又将这仙门叫做梅海,逐渐地这个镇子都被冠上了梅海二字。

    梅宁是灵医百家的指令使,在兄长逝世后她承了令,掌管梅海已有十二年之久。几年前嫁了一次,洞房花烛夜夫君却不知逃到了何处,至今孤身,抚养兄长遗女到十六岁,是清心寡欲般的一位神仙人物。

    梅小娘子回来的时候已是做好打算挨一顿臭骂了,不料刚从河边走到镇子,在茅草高堆铺满的场口,见到了一群群的人被捆住了手正在往外走,这些人她全部见过!

    梅休言心里忐忑,趁着没被发现,拐进了一条胡同里,顺着壁上悬下来的草绳梯爬进了阁楼,收走绳梯脱掉鲜明的红色外衣,拿了一个很大的箩筐把自己罩住,就这样藏在了二楼的走廊里。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一半跪着的人。

    她揉着眼睛仔细去瞧,发现无一例外,全都是梅海镇的居民。

    姑姑名下的徒弟,她的师兄姐弟们从中心宅院那条小街里走出来,虽未被束缚双手,可周遭都是手持利剑的人。

    他们是谁?为什么这样对我梅海?!

    梅休言心脏突突地跳,强烈的不安让她想哭出来。她往前边挪了挪步子,顶着大筐凑到了木廊的边缘,用手扣开指甲盖大小的洞,透过这个孔,这会儿子总算可以看的更清楚了。

    她马上又瞧见了姑姑,姑姑如往常那样穿着布衣白裙,面容憔悴苍老,比她离开梅海的时候见,老了不知道多少,梅休言这时候才相信,姑姑去临城的时候真的救过谢昀。

    不光如此,姑姑身旁站着的人她认识,很眼熟……

    崇欢殿的谁?

    姓覃,覃什么思的?

    覃长思!

    她瞧见覃长思拔剑出鞘刺进了梅山大娘的身体里!接连的,她又杀死了大娘的两个女儿,动作连贯毫不犹疑!

    梅休言脑子瞬间空白,听到嗡嗡的鸣响。

    走进场口的覃长思面对人群的各种情绪似乎非常有办法,管他什么恐惧还是哀怨或是愤怒,统统扬剑止声,“你们生死掌握在梅姑姑的手里,但凡她肯带着梅海的弟子为我所用,你等便不用受这样的罪,怎的?哭是无用的,长了嘴的说几句话帮我劝劝姑姑,不要不识好歹。”

    “弑杀仙门无辜百姓!崇欢殿为天理所不容!”

    “崇欢殿就是天理,容不容的我们自己说了算。”

    覃长思两根手指向耳边这样轻轻一抬,立刻就有弟子朝说话者举起了弓弩,一箭封喉!

    梅宁在她身侧目睹这一切,已无声无力再嘶吼什么了。

    她已被覃长思折磨了十日,这十日来,她见到祖宗灵位被砸,见到师门弟子被辱,见到所有的镇民被强制带到梅宅前跪着,四天跪满了一条街……她不屈服,一言不发,直到现在这般,她拿镇民的性命作为最后的要挟。

    梅宁不免恍惚,干枯的嘴唇张了张,“你再说一遍,想我为崇欢殿做什么?”

    “梅姑姑再不开口说话,长思便要以为您哑了。”覃长思以为她总算要妥协,语气稍婉转了些,“燕公子同灵蛊的人研发了一种奇蛊,种在活人身上,能叫其肉硬若顽石刀枪不入,可前些日子在试蛊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种蛊之人活不过一天就会死,因此燕公子请您过去想想办法,助他一臂之力。”

    “以僵化的死尸供养出蛊虫,蛊虫死后再喂入活人口中,此乃死蛊方法。”梅宁接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刘氏仙门百年前就造过此蛊,曾种于费国死侍体中,因无法攻克存活日限的问题而作罢,后被人举报揭发,当任掌令被神门司尊革职处死,令牌才会落到如今夷胡水斋仇氏的手中。罔顾人伦诸如此类之蛊,便被后世称之为毒蛊。”

    “若用的得当,还是叫奇蛊比较贴合。”

    “夷胡水斋年初就被灭了门,也是你们干的?为的就是逼他们为崇欢殿造蛊?”

    覃长思笑呵呵地摆摆手,长剑在眼光下反射出凌厉的光,她道:“仇清害死了左芪,他自己又被武知蹊取了性命,后又有北襄繁丘唐府的人不远万里杀上门,我们崇欢殿是救了他们,救了两百个人呢!那些可都是仇清嫡系弟子,灵蛊术不在仇清之下的蛊中翘楚!他们能很好的复制仇清留下来的蛊种,将这奇蛊发扬光大。”

    “崇欢殿要毒蛊做什么?只为了争神门司之名?”

    “这是哪里的话?用得着争吗?神门司尊这个位子,早就是燕公子的囊中之物了。我们公子胸怀远大,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覃长思吸一口气,又反问:“梅姑姑知道这么多也没什么好处,决定好了就交出令使牌,带着你的弟子们随我去北境。”

    “好。”

    梅宁应一声往前走,步子很轻很缓慢,踩在干软的茅草上不发出一点杂音。黑色白发各掺半披散在身后,垂垂的摆动着,她看向跪在场口外的人群,看向站在原处的弟子们,眼睛里仿若被刺扎了一下。

    “是梅海的弟子就上前来。”

    声落,梅海的布衣弟子们皆齐刷刷的走进了场口,将这个本不算多大的地方占了个满当。

    崇欢殿的人则顺应的包围了整个场口。

    梅宁随身的剑就在这个时候从袍子里落下来,她抬手架在了脖子上,动作很是迅速,叫半百步开外的覃长思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惊恐,“她哪里来的剑!”

    “崇欢殿与夷胡水斋狼狈为奸!造毒蛊为祸人间!更妄图借我梅海之手解其困境!我梅宁承师以来做的是救人续命的事情!这等罔顾人伦的罪恶做不来!”

    她停顿片刻,视线已是模糊,“崇欢殿不掩名不编谎来赤裸相胁,他们不惧事情败露,可想我等助纣为虐,下场也离不开一个死字!今逢劫难不可挣脱,是我梅宁对不起诸位,没有早些时候杀了燕骊为夫报仇,竟使得竖子壮大如此!”

    覃长思已走到她身前两步,舔着脸劝道:“姑姑此话严重了,燕公子敬您为长辈,怎么可能会要了您性命呢?不光是您,梅海的弟子我们也会保全的,崇欢殿与梅海联手后便是一家人,岂有杀自己人的道理对不对?姑姑将剑放下,有事好商好量的。”

    “去年寒衣节,你以燕骊病重之由引我前往临城,又知我与沈曳过往纠葛诱我至繁镇!对沈曳下提偶符欲操控他来杀我!以挑起梅海与赦王府的仇怨!可那符却被我挡下来,因此害我失去神志杀了沈曳……自那时候起,我每日都在筹划如何才能杀了你和燕骊为他报仇。”梅宁此刻的声音并不小,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楚,“覃长思,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用做多,只一桩便会遭到报应!你必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梅姑姑,都是误会!”

    覃长思见那把剑已经让梅宁脖子上淌出血,脸色煞白语无伦次的胡乱狡辩,“都是误会!沈扶风是病死的呀!我没害你!姑姑,长思与人为善,误会啊姑姑!”

    “梅海弟子听令!今不论生死不可踏出梅海半步!若有胆小怕死者投于崇欢殿!死后将万鬼嗜心不入轮回!”

    梅海弟子痛哭流涕,皆跪伏于地,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所有人都用梅文反复的念起了灵医入门的首篇章。

    梅宁退后两步,将剑突然垂直的刺入了脚下的草堆里。

    覃长思扑过去把剑抢过来时,脚下的地突然大动,晃得很是莫名其妙,两边的三层阁楼随之延伸出几百个箭口,瞬息间,带着火焰的箭射入场口!茅草蹭燃飞速,一时间已是火光冲天!

    见覃长思惊慌失措的躲闪,梅宁在原地笑:“杀恶鬼的箭也一样可以杀人,烧亡魂的灵火也一样可以烧人!”

    这个场口常年囤积大量的干枯茅草,烧恶鬼亡魂之后留下的草木灰可以用来治仙伤,这一点梅休言铭记于心,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机关启动,以往姑姑都会以各种理由叫她避开,这是第一次。

    “姓梅的就算死绝,梅海被燃成灰烬,忠魂义骨浩荡天地长存,是污浊之辈永也不可毁灭的。”

    梅宁站的地方是场口利箭唯一射不到的地方,她对覃长思说完这句话后,竟朝前走了一步,刹那便被几支箭射穿了身体。

    流传下来了几百年的死门之法,无人可救其火。

    梅海的弟子在这个时候几乎是滚成了火人,然有几声撕心裂肺的背诵医文在断断续续,其声浩浩荡荡,助长焰火不绝,似将天地都焚化成灰。

    这火起的凶,整个场口都烧的猛烈。崇欢殿的弟子保命了先逃,唯覃长思捂着口鼻提着盾牌不死心的去揪那些梅海的人,“走!跟我走!快起来!你们快给我起来!”

    不过短短功夫,火海中,男女老少无一幸存。

    镇民唤她坏女人,一下就把她逗笑了,认真的反问:“世上多的是坏人,少我不少,多我不多,何乐不为?”

    覃长思有些丧失理智的疯狂,列符成环把那些普通的镇民都围了起来,露出一半的瞳孔带着些残暴的色彩,启唇念咒:“引山灵真气,空符尊我号令,爆破!”

    梅小娘子在箩筐下捂着眼睛,耳边只听得到凄哭与嘶喊,还有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交汇嘈杂,像是坠入十八层地狱前演奏的亡灵之歌。

第266章:苍遗

    从茶里县到太山县脚程有一个半月,谢昀摇船水路直上,船夫日夜不眠,连换了七只小舟。等再上岸时,距离驿站遇刺那夜已过去了十七日。

    谢昀上岸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遣人送了一封信给那吾甲军主帅周梁,然后带着武知蹊乔装越城,直奔了苍遗山去。

    他习武师承苍遗太山老祖,这武知蹊是知道的,虽上回追杀仇清的时候也来过这里,可这次站到山脚下,心境却全然不同了。

    她竟有些怯怯的涩涩的感觉,几次三番靠呼吸来平复紧张的心情,走在山道上,只顾着低头数小小的台阶,连谢昀说话都无暇顾及。

    “武知蹊?”

    “你说什么?”她越走越偏一脚踩到山泥里去,才抬头看看他,“你找你师父干什么?”

    谢昀伸手拽她,“他老人家活的年岁久,经历过四十年前朝代更迭,想来问问看当初宋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如我下去山脚等你?”

    “你怕什么?他老人家不吃人!”

    “我是不敢见我师父年轻时候爱慕过的男子!”武知蹊揉着脸退了一个台阶,“你想啊,我师父逝世时已是色衰年老,你师父还青年才俊的一幅面容,叫我很难接受这个事情,不行,我不能去!”

    “师如父。”谢昀抓着她一步步的走,一点点的劝:“你不能见到我父母,是你们都没这个福气,趁着老头子还活着,你们见上一面,也算全了我的一个心愿。”

    “你你你什么心愿?”

    “看见敬爱的人与心悦的人齐聚一堂。”

    谢昀这话才说完,便见到这直长的陡坡尽头处,突然多出来好些个人的身影,穿的青褐色的剑衣,直奔了山下来。

    狭路相逢,双双生惑。

    “师兄们……”

    谢昀揖了个手,看向武知蹊,“知蹊,这是我师兄们。”

    知蹊像个见婆家人的小媳妇一样,有着莫名其妙的胆气不足,站在谢昀身后的一个台阶,点点头,乖巧的跟着他拱手作揖。

    这些个师兄都生的一幅仙风道骨的好模样,个个眉浓大眼五官标致,年纪都左不过二十岁的样子,各人肩上挎着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包袱,手里提着差不多的剑,神情是差不多的生硬冷淡。

    “你快一年没回来了,这下回来干什么?”

    “来见师父。”谢昀简单的答话,又反问:“师父他老人家可在山上?师兄们这是要下山?”

    为首的大师兄肩上有两个包袱,卸下来一个丢给谢昀,冷冰冰的说:“师父算到不久将会有祸事殃及苍遗山,遂遣我等下山避乱,师父给每个弟子都备了包袱,你自然也有份。”

    “师父还在山上?”

    “清晨已追鹤越崖,不晓得去了哪里。”

    “避乱要避多久?”

    “三个月。”那师兄把他往旁边一拨,顺眼看了看武知蹊,又对谢昀说:“见长辈也真是不会挑时候。”

    他们一行人只有一个人跟谢昀有对话,其余的都在旁观,静悄悄的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没有什么久别话长的感情。

    谢昀朝着知蹊摊手,“如你所愿,不用见了。”

    武知蹊松了一口气,跟着他又下了山,步子轻快了不少。

    那群青袍师兄走的很快,一下子又只才见得到小小一团。

    “其实你想打听四十年前的事,不一定非要见你师父啊。”武知蹊一跃八个台阶,一下就落在他身前去,半退着往下走,看着谢昀道:“记不记得我在保城侯府里跟你说过,有个荔枝寨?”

    “记得。”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明白。”

    “要不要去一趟?”知蹊说:“或者那位夫人更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呢?”

    谢昀一口回绝,“不去。”

    “你怕见到谢照?”

    “怕什么?五年不见他还能怎么样我不成?”

    “那为什么?”

    “师父遣众师兄下山三个月,便是算到这场祸事会持续三个月,不知道指的是仅仅在太山县的时长,还是整个阴谋尘埃落定的时间。”

    谢昀往下走,抬手挡掉拦在半路的一支杜鹃花枝条,“总之这个祸事必定是因我而起的,牵扯的人越少越好,荔枝寨听着名儿就是个甜腻愉快的好地方,别叫血溅到那里头去。”

    “那你想知道的事情怎么办?”

    “诓你玩儿的,要做正经事之前不得来点障眼法啊?我来拜见师父是合情合理的,见不到的话只能去吾甲军营里现身咯。”他轻快地说着,学着武知蹊跳台阶的样子也一步跨了十个台阶,孩子气的冲她示威,“比你多跳了两个!”

    “万一计划出现纰漏,假死成了……”

    “这件事情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你就断定叛军会大举进犯太山县?”

    “这里怎么着都算是水路交错的枢纽,占了这里就可以控制大部分的行军往来或是货物运输。”

    谢昀背着一只手,开始给她说这些东西。

    他说这里越早占就越有胜算,所以昭宋反贼必定会盯上太山县,可若太早进犯了吾甲军奋力还击得不偿失,而现在举国各地发生的反动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背后操控者会在这个时候在太山县铺上一张大网,把他逼来这里,杀人,占地,一举两得。

    谢昀不能算到他们那张网到底在哪里多厉害,但是可以预料到他们的胜算有九成,而他要做的就是在死路里求一线生门,在他们一成的败率里求十成的成功。

    他上岸后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故意遣人给吾甲军大将周梁送了一封信,那封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吾乃谢昀,遇反贼追杀至此,临城定已水深火热,望将军随我起兵勤王!”

    这封信是写给反贼看的,本是无关紧要用来麻痹敌方神经的东西,最重要的在于丙冬当初并未和他们一起在茶里县落脚,而是受了谢昀秘调,直接奔往了太山县将布防建议告知。

    当初在保城启程时他就想到了太山县这个万渠枢纽之地,叫丙冬先过去是早有的打算。

    知蹊听到这里又不解了,“那你们又不曾互通书信,丙冬他又要如何配合你?”

    “在茶里县遇刺后,我在住的那个客栈留下了一只白面风筝和一箱子的布帛,风筝飘带上写了极小的八个字,亡于吾甲,生于吾甲。”

    谢昀跟她解释:“虽在你听来有些晦涩难懂,可丙冬跟了我近五年,这期间我故作猖狂姿态闹出太多丑事,每每逼得圣上为我出面圆场,圣上便会故作大发雷霆假意惩戒,私下却好言相劝百般纵我快活,因此沈扶风当年就常说我是‘亡于圣上,生于圣上’这话大有深意,可总的来说,便是这么个意思。在我们的耳朵里,也便是等同于做一出戏给旁人瞧的假把式。”

    “那风筝就一定会被送到吾甲军?”

    “是一定会被送到丙冬手里。”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

    “扯了个谎,谎称是替妹寄夫,一箱子的布帛和那块白面子风筝是送到太山县赵家客栈姓冬的老板,央求那客栈老板替我送去,为此我诺他送到后可得重金赏钱。”谢昀又道:“丙冬往年随我去太山县,我上苍遗山习功,他便就住在赵家客栈,前年强盗闯入时,还救过人一家七口,因此赵家对他感恩戴德,都是信得过的。”

    见武知蹊对此仍然抱有怀疑,谢昀才徐徐道:“再者,上岸时,码头有两个孩童在放风筝,白皮的样式,两根飘带,虽不是我当日留下的那只,却是形似的,见到的时候我便晓得丙冬是会意了。”

    “原来那个风筝……”

    “你不是还说他俩放的比我好多了?”

    知蹊提着一颗心,“没见到丙冬之前,我还是不敢信。”

    “再见到他,就是等我‘死’后了,左右‘死’前是见不到的。”谢昀笑着去扯她头上的发簪,存心要逗她玩儿似的,“武知蹊,信着我点儿,在临城见过的太多手段叫我过目不忘,没什么的。”

    “那我呢?”

    “丙冬应该不会愚蠢到挑着你在的时候下手,你得快些离开才是,不要叫那些人拿你当筹码,就像去年在临城谢翊对你那样,绑了你还栽赃给……”说着说着,谢昀忽而就沉默了。

    他心底生出一种迫在眉睫的谜底,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投掷一块巨石,溅起了无数的水花和涟漪,击碎了他原有的推测和想法,一时间有些事后恍然的错觉。

    武知蹊没听到声音,停下来回头看他,“怎么了?”

第268章:万里

    若幸再会。

    这四个字在武知蹊耳边绕了已经一夜了,她现正在草原上狂奔,没过脚踝的草丝痒痒的作祟,跑了很长很长时间后,被不断剐蹭的地方已麻木,察觉不到痒了。

    她在这里不用抬头就能看到无边星海,错落无章的缀满一潭长夜,薄云淡淡的漂泊划过,满月高居,岿然不动。

    知蹊心境随此景扩容,喜怒哀乐,统统都沉寂了。

    这里是东戎草原,武知蹊离开十八个月后再次归来。

    在茶里县告别谢昀后,她没有赶上黄昏前最后一趟货运的船,就连私人的船家都被人提前预定,没有了空缺。

    不得已只能走陆路,然而她牵着马才从太山县的门关过去,便察觉到了脚下有一个阵法,通过阵形的规律和习惯,确定了布阵的人是陆怀御,并且武知蹊发觉这是个万里阵。

    倘若由一个人在两地各设下这阵,那么凭借对应的密咒则可在两地自由穿梭,时间根据布阵者功力高低来决定。

    像陆怀御这种在唐府一把手地位的角色,他的阵法仅需两个呼吸的间隙,便可实现千里通传。

    武知蹊初发现这个事情的时候,脑子里已是千丝万缕乱做一团,她自己一时半会拆解不开前因后果,并不能知道陆怀御为什么会在太山县设这个阵法,而通往哪里也是个未知,是北襄的繁丘唐府?

    她把马系在了一棵细长的桂花树下,开始在这个半百步的范围内寻找阵眼,普通人是瞧不出来其中奥义的,只见了她低着头在地上一丝不苟的看啊看,有些旁若无人的痴相。

    武知蹊灵阵资质低,耗时整整两个时辰,才在一个挂牌停业的坊子后面寻到了阵眼,那是一口很窄小的井,武知蹊施法试探,得到了感应,她就盘着腿坐在井边开始套密咒。

    找阵眼难,套密咒却一试即中。

    “此阵实非好阵。”

    武知蹊掐咒默念这六个字后,顿感自己座下隐蔽的阵线都放了光,相交成阵的向外扩散,很是一派奇异。

    这六个字是当初在唐府学阵术,陆怀御首次给她示范万里阵用处时设下的密咒,有告诫警示之意,可她当时没学会,只记住了这句半看起来不正经的玩笑话。

    且她很快又发现,寻常的万里阵只有两个地点,但是这个阵法涉了七个地方,依次是北襄繁丘、大齐北遥关、东戎吞鬼山、十里州梅海、平京郡太山县,都城临城、汴横郡保城。

    这些地方有的倒是必经之路,可太山县怎么会有?除非经常往来这些地点,否则设阵只是白白浪费丹元灵力。

    阿御经常往来这些地方?

    不容得武知蹊多想,立刻便选择了东戎。

    然同预期中的两个呼吸要慢上一些,她觉得眼前一黑,默数了两百四十九个数后才被脚下阵眼的光给唤醒,一抬头,便看到了熟悉的草原。

    远远的雪山连绵,能看到最矮的那座青山轮廓,便是师门所在了。

    武知蹊同落日反方向奔跑,跑过了壮阔的霞光普照,跑过了头顶形只影单的鹰,跑过了归圈的羊群,等到浓墨滚入天湖,将头顶的颜色搅的浑浊黑暗,她也还在跑。一直跑到星光簇拥,仰头贪看时踩到了一坨牛粪,跌在了柔软的草地上,方休止。

    小腿在麻麻的发涨,知蹊随即爬起来又跑了几步,却是停住了突然掉头往回跑,掐着指尖焰在草里翻找着,将那把名敛光的匕首捡起来,拂去趴在手柄上的一只甲虫,重新别进了腰间。

    武知蹊把腰绳又系紧了些。

    前边有人骑马过来,身边跟着一只个头可观的牧羊犬,她即刻摇着手臂高声呼喊:“阿伯!阿伯!”

    她倒不认得这人是谁,只是草原的人大部分都识得自己。

    那汉子打马过来停在她面前,果真是一下就认出来了,神色惊忧地对她说:“武三姑娘你怎么回来了!快些离开吧!吞鬼山出事被那些仙门围了,你是内门弟子,他们要抓你可不好了!”

    “阿伯是出来找落队的羊吧?找到了吗?”

    “少了只羊羔嘞。”

    “阿伯把马借给我好不好?师门有难,武三不能冷眼旁观!被围困的那座山上,有我的阿姐和众多师弟妹!”

    “危险啊!”

    武知蹊两只手交叠在胸前,垂着头行了个草原的礼数,“腾格里庇佑,我会安然无恙的。”

    “果不然是草原的女儿!”

    汉子跳下马,把粗实圆滑的马绳交到她的手上。

    她道了谢,跨马离开。起初那只牧羊犬跟了几百步,随着身后一声清脆的口哨,它又跳转了方向,向着主人狂奔回去了。

    耳旁嗤嗤的风,马蹄闷声有节奏的响,她脱离马鞍缓缓站了起来,躬身往前看去,狠狠地在马臀上甩了一鞭子!加速的颠簸,叫她有一种错觉,好像正在跨过刀山火海!伸手就能摘到对面的风筝了……

第269章:禁术

    吞鬼山是一座很普通的山,山上的树木多是如撑天之柱般,高高耸耸的葳蕤坚实。这一峰便坐落在蹊云湖边。

    知蹊在离湖很远地方勒马,隐约能瞧见湖畔边燃着橙色的火焰,一根根的火把下是一个个的人,她将马牵着走,绕过了这个外人唯一知道的大路。

    吞鬼山百年之前,有人间地狱之称,凡闯入者,不论仙神妖魔,皆禁修为法术,有去无回,而这个原因就要追溯到上古时期,天地初开神仙们的那些恩恩怨怨了。

    武知蹊小时候问过为什么仙门要设在这里,师父说这天底下大多数的仙门都是在山巅峰峦之上的,因为离天最近便于纳灵修仙,而吞鬼山呢是个好地方,它背靠连绵接天的雪峰山脉,脚下有无底湖泊,湖泊外是一片山丘林地,山丘林地外是无边的草原。

    所以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觉得吞鬼山是个好地方。

    知蹊把马留在双生树旁,原是想绑着它的,却想到这次上山前路未卜,系绳的手便松了,转而拍了拍它的马头,“你走吧。”

    她自己往前没走几步,突然又跑回来把马绳给系上了,两圈,牢牢的系了两圈,武知蹊对这匹马说话,“等我。”

    眼睛里的光亮亮的,有星子坠入湖泊的色泽。

    武知蹊寻到了那个逼仄的山洞,在外面把墨色的裙摆卷起来塞到了腰间,两条精瘦紧实的腿踩进了进去,流动水直淹没上膝盖,快七月的天气,山溪水仍旧冻骨。

    她掐着指尖焰,伸着手在前面照着路,弯弯曲曲的小洞道里,只听得到空荡的水流声,偶尔的能感觉到有鱼从脚肚子边游过去,有些滑滑的触感。

    因从前随阿姐下山去草原办事时,常贪玩到脱队,为了抄近路回家少受些责骂,所以这条路她从前是常走的。

    很忐忑,知蹊心底很忐忑。

    这一条不长不短的洞道,她像走不完似的,一步步都非常不切实际,好不容易走到终点了,倒是恍惚起来,因为天黑的缘故,即便是出路也见不到光。

    从这里上山,能直达师父生前的居所,山道很险,只能上不能下。

    她把莲子放出来,令她先去寻徐缨了。

    武知蹊孤身从山脚往上爬,纵然没有答案,她还是决心到底。

    越是靠近山顶,死气就越浓郁,区别于平常人死后带来的阴气,这更像是一场大的杀戮后有的绝望怨念,同当初的保城一样,阴煞浓重到能威慑活人的魂魄,让人感觉身体不适。

    有十万费军葬于保城才有那样冲天的死气,吞鬼山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这样?又死了多少人呢?他们是怎么死的?

    这些问题她都没有明确的解答,甚至在见到徐缨本人之后,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让人信服的解释。

    她上山估摸用了一个时辰,比她从太山县到东戎的时间还要久。知蹊爬上去的那一刻,全身紧绷的肌肉还在抽搐,她跪在悬崖边喘气,扑面的风都是冰冷而凶戾的,身上的衣裙此刻过于单薄,下摆破损处诸多,她站起来的时候给撕了一大截。

    武知蹊闭着眼睛都能走接下来的路,她也没掐指尖焰,也没睁大着眼珠子看路,熟门熟路的就绕开了一个大殿,拐过了两个小屋,又穿过了一个练功场,上了三个坡,嘴里数着老松,走到了一座阁楼外。

    来的路上悄静无声无息,像是一座山空了似的。

    直到了这里,武知蹊才看到了人,一群的人,他们就齐刷刷的跪在了这陈炉堂外,背脊都立的很板直,不像是在认错认罚,像是在联名苦劝。

    率先发现她的是一个跪在最末的小师妹,她眼神好,见到她在松边站着,凭着身影轮廓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张口就喊:“三师姐!”

    众人侧目过去,都带着激动又诧异的语气喊她师姐,只有一个人站起来喊她师妹。

    知蹊走过去时,见宋宓秋脸上添了伤,连发髻都是歪的,好好的一件布裙跪成泥色,眼皮哭的肿胀,泪痕干干湿湿的在面庞上交错着,很一幅悲痛难捱的模样。

    听她刚开口,便是哽咽着的一句:“如果我知道阿缨会走上这样的路,当初绝对不会让出符令!吞鬼山在我手里败落,总好过覆灭!可是永远都没有如果,是我的错!是我懦弱!”

    很悔。

    武知蹊往楼上看去,那里亮着唯一的灯光,橙黄温暖。

    “莲子说,阿姐在神门司册封宴上,活取了诸多仙门子弟的丹元,从而引得百家震怒,是真的吗?”

    宋宓秋扶着她的肩膀,低着头哭道:“是真的!小蹊怎么办?被掳走的那些弟子还被她关在楼上,足有百来人!丹元是十天前就被剥了的,现那些人不知是死是活,我们也不知阿缨到底要做什么!阿缨这是一条路走到黑!”

    “师姐带着她们在这里跪了很久了吗?”

    “自阿缨不肯放人,把杀上山的千人一印离魂那天起,我们就在这儿了,求她出来给个说法,至少让我们自己人知道也好,可阿缨连面都不露。”宋宓秋哭的喘不上来气,泪眼朦胧的望着武知蹊,指着那群坚韧的师妹说:“你瞧瞧她们一个个,怕是到头来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阿缨再强再厉害,也终有力尽的那一刻!等那个时候再有人杀上来,我们是要怎么做?是杀回去吗?还是引颈赎罪?”

    武知蹊问:“阿姐什么也没有交代过吗?”

    “出事后,她就只说了不准我们下山,为此还持出了令!”

    “她要那些人的丹元做什么?”

    “总不会是些正经用途!”宋宓秋咳嗽起来,“半年前她要我把师父的吞鬼炉点燃,当时问了两句,她并不理会,我便没放在心上,翻了旧典籍出来照做,这下想来,必定是融丹用的!”

    “师父说过不准启用吞鬼炉!”

    知蹊心里有些谱,大抵也料到了。

    “阿缨很强,我敬服她倚重她,哪里有不听她话的道理?”又软绵绵的哭了起来,宋宓秋一幅自责自怨的模样,“师父只教给我启吞鬼炉的法子,若我早早的就死了,兴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师姐,事已至此。”

    听她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武知蹊只觉得心里闷的慌,连看阁楼的灯都变得有些晦涩不清,像是有一团挥之不去的乌影盘绕在上边。

    她独自走过去,往楼上去。

    宋宓秋在她走到一半台阶的时候才意识到,“小蹊!我午后才同莲子通联的幻境啊!你是怎么回来的?”

    武知蹊步子没有停顿,直到走上了二楼,见了满地的血迹。

    这些尸体依着炉鼎为中心,被摆放成了诡异的形状,相互头脚接连仰面,躺在地上拼接成一个巨大的印记。

    她借着丹炉快要熄灭的光,只将周遭扫过一眼,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死去的仙门弟子没有宋宓秋说的百来人,七十七具阳尸,开膛破肚,肠脏横流。

    古籍有载,这是魔道升仙的手段。

    知蹊初看那本书是在师父的百宝箱内,她觉着封面上无眼的鹿很稀奇,刚翻开就欲罢不能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抓着你的眼球和心脏,迫使你一直往下看!她当天坐在角落里一口气读完了整本,直到师父发现的时候,她正在看第四页,第二遍的第四页。

    师父罚她跪在烈日下头,她亲眼见到那本书被火吞成灰烬。

    知蹊不能说是过目不忘,可那书实在是残暴血腥到了极致,看完之后她接连好几个月都在做噩梦,梦到各种的祭坛和血阵,不得不让她记到现在。

    后来才晓得那是禁书,阿姐说的,她当时撑着伞给自己遮阴,说那本书里都是恶人为了升仙嗜血杀人走捷径的法子,世人称之为魔道。

    丹炉已灭,四周无光。

    知蹊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适而听到了微弱的啼哭声,一阵微弱的孩童的啼哭声,从西北方向传来,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隔间里。

    她的太阳穴有些晕涨,浓重的血气熏得她反胃,知蹊一手撑着门框,一手顺了顺胸脯缓着呼吸,明亮的一双眼睛就锁在那个隔间的入口处,啼哭渐止。

    知蹊攥紧双拳朝那边走过去,进入窄小的走道时,对面赫然亮起来一盏晃动的灯,如鬼火荧荧闪闪,半昧不明。

    提灯的人身骨清瘦而高挑,半挽着一头泛黄的长发,她臂弯里躺着一个孩子,身形估摸着三四岁,在昏暗的环境下,那孩子皮肤苍白的相当显眼。

    “你来了啊。”

第270章:徐缨

    门是敞开着的,徐缨就立在走道尽头的门边,穿着玫色的贴身长裙,那双在知蹊印象里永远风情万种的丹凤眼,此刻竟从里头窥见出满满的狠毒。

    近两年不见,武知蹊不知道从何说起,走过去只喊了一声阿姐。

    徐缨脸型尖,下巴有一条天生的浅浅凹痕,给她添了不少的英气,说话的语调和声音同从前并没有什么差别,不紧不慢的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宋宓秋做事没有脑子,她叫你回来又有什么用?她以为小蹊会怎么做?是杀了她的阿姐,还是给吞鬼山陪葬?”

    “我不明白……”

    “来,帮我。”徐缨丢掉灯笼一步步逼近,直到站在武知蹊的面前,“诡器带来了吗?嗯?小蹊,把锁阴布衣丢进丹炉内,听阿姐的话,阿姐现在就为你开仙筏大道!”

    武知蹊岂止茫然无措,她见徐缨一瘸一拐的走向丹炉,用掌心血重新把炉火点燃,那一瞬间的光焰,能灼烧人的眼睛和理智。

    徐缨两只手把孩子托举起来,投掷进火炉里,因为孩子身量比炉口要长些,所以她并没有一下就丢了进去。

    知蹊心里腾起来一股比丹炉还要烈的火!她出手重伤徐缨,把那个孩子从炉口火舌中抢了出来!当武知蹊抱着这个孩子退到墙角,低头查看他的伤势时,才发觉这孩子的皮肤单薄的就像是蝉翼,血管清晰可见,呼吸很是微弱,分明只是睡着,却如同死去一样安详宁静。

    要紧的是,见这五官容颜,和徐缨是相似的,且和唐府的那位执令使也有所同貌……

    这是他们的孩子?!

    武知蹊喉咙里没说出的话,使得她浑身颤抖,“七十七具阳尸成印,丹元祭炉,未见过光的孩子,这些?是阿姐在用魔道的法子升仙对吗?”

    徐缨嗤笑,“那本禁书,小蹊当年真的只看了几页吗?”

    “我不明白!”

    武知蹊哭出声,她牢牢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仰头去望向丹炉边站着的徐缨,“阿姐是最厉害最体贴的阿姐!你怎么可能为了升仙而杀人杀子?这是你和唐宴回的孩子不是吗?”

    “是不是我的孩子重要吗?重要的是有人为了他平安降生付出了性命。”徐缨背光站着,身形轮廓很是凄冷,“既然他注定不能顺风顺水的来,便要带着些使命离开,涤荡干净我所有的罪孽,这会是他作为我的孩子,对我最大的报答。”

    “他是何时出生的?”

    “师父死的那天。”徐缨看着武知蹊的眼睛,一点点的走近来,“三年前的那个大雨夜,你以为师父为什么出关后便出事了?”

    武知蹊抱着孩子站起身和徐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都快忘了如何呼吸,“当年出关后师父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阿姐。”

    “对,是我。”徐缨表情有些麻木僵硬,“我一人在山洞里生他的时候难产,师父以命抵命,为我续了生机,才能把他生下来。”

    三年前师父是为了这个孩子……

    知蹊有些难以接受,“所以你瞒下了所有人,并把这个孩子藏在了陈炉堂里整整三年?叫他不见天日,刻意养成了一个异子!?”

    “他本不该出生的,他不值得师父以命来换。”徐缨激动地说:“可既然生下来了,必定是要有点用处才可以!异子不好吗?异子投炉可引天光!天光可涤净我身上所有的罪孽!我用七十七具尸体造就血印打开的仙筏!就可以助我登芍河南岸!”

    “你到底有什么罪孽!?阿姐你最大的罪孽就是布下了这些尸血印!”武知蹊发问:“如果成仙可以不折手段,那还配称什么仙?”

    “什么?”徐缨大笑,像是看待一个笑话一样盯着武知蹊,“小蹊,你不要以为所有的神仙都是好的,他们有的之前是妖,是魔是鬼是怪!是恶人是罪人!天底下有的是掩盖罪行的方式!只要能踩上芍河南岸,谁还会管从前是个什么模样?”

    “今日我来了,阿姐便不能这样升仙。”

    “你顽固。”徐缨说道:“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顽固。”

    “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你指那些被我一印离魂的千百人?还是指这些丹元尽融的死尸?”徐缨看着她的眼睛,转身面向丹炉,“或者是说是这个该死的孩子?”

    武知蹊在地上躺满了的尸体里寻找落脚的空隙。

    “可笑至极,我原以为阿姐的初衷是发扬吞鬼山、发扬灵印术!可到底所谓的神门司宴会,就是阿姐用来夺取七十七具阳尸的机会!”知蹊心跳的要控制不住,声音也是越来越激昂,带着绝对的质疑逼问:“你让大师姐启吞鬼炉,目的是要融他们的丹元,所以半年前就在策划了对吗?不是,是三年前,你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在策划这一切了对吗!”

    徐缨不语。

    知蹊又连连质问:“我一直把你奉做我的毕生信仰!我从小就发誓要成为阿姐这样厉害的人!可到头来才发现我的阿姐是我要敌对一生的那种人!我该如何自处?!吞鬼山如何自处!?”

    “小蹊,连神仙都有瑕疵都有过往的不堪和肮脏,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徐缨说:“我拼了命要清扫的过去,我不惜杀子也要涤荡的罪孽和遭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阿姐?”

    “八岁那年,我八岁那年,弟弟出生后我便被卖给了草原上的一户屠夫,他们夫妻把我养成牧羊犬,用口哨对我发号施令,夜里把我和羊群关在一起,只有馊掉的饭菜可吃,半夜里饿到眼花就趴在地上吮吸羊乳。”

    徐缨的嗓音前所未有的颤抖起来,流露出恐惧与恨意,“他宰羊杀牛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给他递刀接血,满满的一盆红色的滚烫的血啊,我常在上面照见自己的脸。一年后,我学会了怎么宰羊,也终于拿得动那把屠刀,在一个很安静很安静的夜里,用宰羊的方式把他们杀了,血接了一桶,我把这些血倒在羊群里,把它们的皮毛全染红了。”

    她眼睛眨了一下,继续慢悠悠的说:“几天后我回了亲生父母家,把他们也都杀了。我那时候九岁,我就已经能杀大人了,杀了……杀了四个大人和无数牛羊,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子,我的弟弟。”

    “我从未……”

    “你从未听过,因为我从未说起过。”徐缨瘸着脚绕着火热的丹炉走,“每当唐宴回赞我温柔纯净时,我便能看到屠夫在我刀下断气的画面,看到那些在圈栏里挣扎的羊群,看到我满手洗不掉的鲜血……我想彻底抹杀那些过去,我想屠夫一家是被狼咬死的,他们不是死在我手里,然后我的温柔就是真的,纯净体贴也是真的!徐缨是真的!小蹊你懂不懂?我想我是个真的!”

    “阿姐不该以杀止杀,以血洗血,这算是什么涤荡?”

    武知蹊脑袋一片混乱,她只知道徐缨犯错,犯了很大的错。

    “然后小蹊,杀了他们之后我束手就擒的在家门口坐到天亮,我等那些牧民把我送去官府,却等来了师父,师父说她要渡我,于是收我为徒,带我上吞鬼山,给我起名徐缨。”徐缨皱了皱眉头,似在回想,“意为沧浪清明有情,可徐徐涤缨。”

    “那么这个孩子呢?又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四年前我于北襄赴宴神门司,误入幻阵,懵然失身于唐宴回。回东戎的时候就发现有孕了,这是我的耻辱也是师门的耻辱,纵然此后唐宴回提亲数回,我也不敢对他透露只言片语。”

    徐缨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面无表情,“是师父做主定下了婚约,直到现在,唐宴回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三年前就该死的儿子。师父死前要我把这个孩子的身世说出来,她说不能令他将来像小蹊一样,父母惧在,却孑然生长。”

    “我没有孑然生长,我很好!我很感激阿姐将我带回吞鬼山。”知蹊低头看了看这个孩子,眼前有些水雾的模糊不清,她咬着下嘴唇,忍住哽咽,“我很感激阿姐,很感激。”

    “如今你我行到穷途末路,唯有用他投炉引出天光,我们才能一起成仙!还有机会,我们现在还有机会!”徐缨突然跑向武知蹊,叫她下意识的跳出了门外,站在了走廊的木台上。

    知蹊难以接受,“阿姐无辜,孩子就不无辜吗?”

    “他才活了三年!而我呢!快三十年了!谁的命要贵一些!谁的命又更值得一些?!”徐缨嚎啕,“你习灵印是为了什么?是保护东戎免受妖灾?可阿姐不是!阿姐是为了保护自己,阿姐想升仙!想离开这个世间!”

    “阿姐!”

    “阿姐……不想当人。”

    阿姐像是站在地狱口的修罗,那样危险而迷人。

    武知蹊被蛊惑,一瞬间想要交出孩子。

第271章:徐缨2

    风打面庞吹过来的这一刻,她刹那间清醒过来!避开了徐缨的手,避开了楼下的众目睽睽,重新站到了屋子里去。

    “我其实不想升仙!如果不是因为生来便被下了诅咒,我不想收集诡器的最大目的是为了开仙筏!我不想十岁的时候就死,我不想二十岁的时候就死!我也不想成为旁人眼里心志高远的翘楚!我就只想活着!我和阿姐不一样,我喜欢这个世界!”

    她背对着丹炉,那些旺盛的光从她的身后冒出来,像是凭空的一双羽翼,流光溢彩的,炽热真切的一双羽翼。

    徐缨楞了一会儿,突然俯下身子低低的笑出声,笑着笑着,从眼睛里滴下来几颗稀罕的泪珠子。

    “三年前师父出关,除了知晓我生孩子,便是为了另外一桩,你的事情。”她用压在喉底的声音说:“事实上我们小蹊本不用承担这样多,阿姐现在同你说,即使你没寻到半件诡器,二十岁的时候也不会死,因为四年前师父就已经替你彻底的解开了诅咒。”

    陈炉堂内有四面八方夹着血腥味道的风撞来又撞去,撞的人心脆弱而敏感,撞的人神经麻木,不知身在何处。

    “我该信阿姐的话吗?”知蹊胸膛里的心,剧烈的跳动着。

    徐缨抬起头看着她,“我不说,是想看你圆满升仙,因为小蹊,阿姐明白人间太苦了,你迟早会失望。”

    悲哀、愤怒、虚渺的希望和怀疑,纷纷化作尖锐的刺从回忆的点滴温情里生长出来,将武知蹊伤的体无完肤!

    二十岁不会死的话,那么她这些年来做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她一刻不懈追着奔跑了这样多年的,竟是个谎言?

    曾在临城繁镇时谢昀问过自己那个出生就伴随自己的诅咒怎么样了,她扯谎说师父已经解了……原是一语成真啊。

    武知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除了抱着孩子躲着徐缨,再不好做出什么更敏捷的反应。

    “还有,小蹊都不曾怀疑过吗?你生在北襄宫廷就被下的诅咒,为什么师父可以替你延长时效?”徐缨不容她思考便又道:“因为二十年前的诅咒就是师父下的啊!她就是当年为你行刑的人!是你母妃在七年后又托师父救你!于是十五岁的我才会出现在那片枯林子里啊!我才会把你从一群青眼狐的手里抢出来啊!”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因为你至今未集满四件诡器,不能以正途升仙,阿姐怕你舍命犯傻,怕你不顾一切。”徐缨嘴角上扬,笑得十分温婉柔和,“可我们小蹊是个好姑娘,我们小蹊还可以活很久很久。”

    武知蹊抬起手臂擦去了泪水,注视着徐缨的脸道:“官府求了北遥军的兵,他们不日便会抵达山脚,在那之前我会把这个孩子送下山,然后再回来。不论到时候发生什么,我与吞鬼山同在。”

    “我以为我们两个,至少有一个可以问仙筏,给吞鬼山赢一次荣誉。”徐缨直视炉火里的光,戚戚地说:“吞鬼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渊源来历,满门异姓,有多少人抬举我们,就有多少人瞧不上我们。小蹊,你觉得他们恨我吗?”

    “这地上躺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亲人和朋友,为什么不恨?”

    “旁人死了和他们有什么大关系?”

    徐缨闭上眼睛,尖锐地说:“好多人,还有好多人是羡慕我的!有的人不敢这样做,可是我敢!他们会敬服我,一直这样。”

    楼下的宋宓秋在哭喊:“小蹊!阿缨怎么样了?你们好不好?”

    徐缨朝门外看去,突然就笑了起来,罂粟花般魅惑的笑靥,“她把令使之位拱手相让,是她无能是她活该。”

    “师姐不知道有多信任你啊!”

    “所有人都很信任我,他们应该信任我,因为他们都不如我。”徐缨坐在门槛上,曲着腿靠着墙,“只是这一次我却轻信了旁人,以致这般地步。”

    “阿姐。”武知蹊忽而想起来此前同谢昀推测的可能性,慌乱的发问:“旁人是谁?谁叫你这样做的?是不是和我一样被人陷害了!?就像是半年前我在淮水镇被仇清下蛊失去理智,杀了那七百四十五人一样!是不是?”

    “我只是没有想明白,你为什么会来。”

    徐缨并未明确的回答她,自言自语:“若是那七十七具尸体生前没有被动手脚,若是没有被动手脚,我现在已然身处芍河南岸,升仙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吞鬼山满门皆会以我为荣,我就算是杀了上万人又能怎样?谁奈我何?谁能奈何的了我徐缨?”

    “阿姐?”

    “我差一点就能成为无所不能的人!下可入十八阴曹地府,上能登芍河南岸仙境!小蹊,我应该是那样的人!”

    知蹊听到这里,大抵可以明白,那七十七具所谓的阳尸,生前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因此就算阿姐杀了他们,也不可能开启所谓的仙筏。

    所以事情发生了十天,阿姐也没有任何的应对之策,她也许不是真的想杀了这个孩子,因为就算现在投炉,引来了天光又能怎样?

    天光能遮掉神仙的眼睛,却遮不住人的眼睛,只要阿姐还在人世间,一切所作所为,是永也不可消除的,即便是死了,恶行也会流传百世,成为仙门的千古罪人。

    可到底是谁把手伸到了阿姐的面前?

    阿姐她自己又在等谁呢?

    “有人上山了!”楼下的宋宓秋喊知蹊,“小蹊你快走!他们不知道你在山上!你现在不能出现!”

    她的嗓音已接近沙哑,知蹊听到的时候心里委实酸疼。

    “阿姐!”武知蹊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她抱着孩子走向徐缨,“我现在把这个孩子送下山安置稳妥。”

    徐缨不说话,头也不抬。

    知蹊又问:“他有名字吗?”

    “小蹊,他已经是异子了。”徐缨提醒她,“你要是打算以后养着他,他会给你带去无穷的麻烦。”

    “他有名字吗?”

    “异子不配有名字。”徐缨眼睛闭起来,风把她的袖子吹的很贴合,一双纤细的手臂放在膝上,她靠着门框坐的很稳,一时间说不清是绝望还是安详,“你不必再上山来,从今往后天高水长,不止于东戎草原和二十岁。”

    武知蹊心里狠狠抽搐,“我此刻才明白真相对于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什么放下什么远离,全都是借口!我必须知道一切,死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你腰间的铜铃已经不见了。”徐缨说:“嫁个全意顺从你的,不会对你发脾气不会欺辱你的。”

    她受够了分别,不敢听太多这样临别的嘱咐,跨过门槛就要离开。

    “你打算从哪里下山?”

    此时抱着孩子已走到台阶下方,武知蹊闻言站在拐角处犹豫了一下,“我是从后山上来的。”

    “我的寝阁后面,有一个唐宴回留下来的万里阵,密咒是我的名字。”徐缨问她:“你会用的对吗?”

    ……

    知蹊顺着楼后的小山路,径直的奔着徐缨的寝楼去,在方才来的路上,遇见了莲子喘吁吁的跑来。

    莲子看她抱着个孩子,紧紧地跟了上去,“三三他们怎么样了呢?这个是谁的孩子?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呢?”

    “你怎么才到?”

    “吞鬼山能压妖力……”

    “可你不是妖,你是灵兽!”武知蹊一时恼怒,顾不得训斥的语气会伤她几分,只管快步的往前跑,“在翟循带着人上山之前,这个孩子必须得送走,我现在要去北襄,你不懂阵法,留在这里等我。”

    “三三,我变成蛇躲在蹊云湖时,看到了崇欢殿的仙师,当初在谢狗家里拿剑砍我的女仙师也在!”莲子不是人,不会哭泣,她只晓得心里有多急切,“三三我怕你被他们欺负,我现在不能帮到你,你去了北襄就别回来好不好?”

    武知蹊连头也不回,即刻便找到了屋后的那个阵法,是在一棵苍翠的松树下,她踩上去施法后轻轻喊了一声徐缨,脚下的光圈便暗淡了几分,知蹊一时不解,阿姐明明说密咒是她的名字……

    莲子站在阵法外看着她,“三三,好不好?”

    “若不是这个孩子需要掩人耳目,我一步也不会离开吞鬼山!”怀里的孩子醒转过来,小手伸着在她的面前抓了抓,武知蹊看呆了。

    “三三……”

    “莲子,吞鬼山能压你,仙门百家也能压你,藏起来别被发现。”

    她的意思,莲子能明白,可自己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三三突然道一声阿缨,然后阵法便开始运转,将她一瞬吞没。

    感觉到有人从身后走来,莲子回头,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徐缨也不同她说什么,在松树下泼了一罐血,浇灭了阵法的光圈,用泥土将这个地方重新遮了一遍,做完这些后,徐缨转身,望着来时的路,脚步停滞,“小蹊,阿姐的路,到头了。”

第272章:徐缨3

    唐宴回设下的万里阵只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吞鬼山徐缨的寝屋后,一个便是北襄繁丘唐府了。

    武知蹊别无选择,一晃眼的功夫,自己便抱着这个孩子站到了唐府里面,她看了看四周,还猜不到是什么地方时,便见到了唐宴回。

    他瞧上去兴致高昂,拿着钓鱼竿儿拎着桶便从树后走来,一见到武知蹊,唐宴回征楞了片刻便笑了,招呼道:“小蹊是从阿缨的后院来的吧?你什么时候回的吞鬼山?”

    “阿姐出事了。”她只觉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生死难测,很多事情现在不说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简而言之,神门司册封典上,阿姐杀了很的多人,仙门百家围剿吞鬼山已有十日,我刚从那里带着他逃出来。”

    “这是谁家的娃娃?”唐宴回凑过来看一眼,神色僵住,“阿缨怎么会杀人?小蹊,你不要同我打趣……”

    “这个孩子被养成了异子,为仙门百家所不能容忍!你想个办法千万要藏好他!”知蹊把他放进了唐宴回的怀里,“不要怀疑了,这就是你和阿姐的孩子。”

    “三年前……”

    “我要搞清楚是谁在操控一切,即使我回去吞鬼山也改变不了结局,我也必须去,我不能让那么多人枉死。”

    武知蹊退后几步,寻找来时的那个阵法,却在这块空荡荡的草坪上看不见一点痕迹!

    “阿缨这个人,成也聪明,败也聪明。”唐宴回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旁看着便明白了,对她道:“你阿姐在吞鬼山把阵法毁了。”

    “还有吗?”武知蹊把袖子包裹住指甲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迫切的问:“阿御呢?”

    “消失了。”唐宴回说:“去大齐临城后就再没回来。”

    武知蹊的心里千丝万缕的交错在一起,事情越是这样混乱到极点,她反而越是有些清醒!突然便晓得那些连贯了七个地方的万里阵为何出现了!

    “阿御被人控制了。”她跪在地上,颇感无力,“控制他的人就是利用阿姐的人,那个人是所有阴谋的主导者!”

    “我要和你一起去吞鬼山。”唐宴回红着眼睛,怀里的孩子放声大哭,手脚挥舞着不停地挣扎,他把他放在了草地上,“我要见阿缨。”

    三岁的孩子,走路竟都是磕磕绊绊的,像是刚学会蹒跚不久,在原地四处张望寻找什么,哭的声音很挠心。

    唐宴回挥手给他脚下结了一个阵法,“他在这里面谁都找不到。”

    “可他需要吃喝,需要人照顾。”知蹊甚是觉得疲乏,她从地上站起来,透过那个阵法摸了摸孩子苍白的脸,“既然神门司宴会开始的时候你就不在场,现在也不要把唐府牵涉进去了。”

    武知蹊看他没有什么反应,才说道:“阿御的万里阵连通了北襄大齐七个地点,帮帮我,找到阿御在繁丘的阵眼。”

    “七个?”唐宴回皱眉,“不可能!太多了,这会耗尽阿御的灵力!就算如此成功了,也支撑不了太久!”

    “可我就是通过他留在太山县的阵眼在短时间内就赶回吞鬼山的啊!”知蹊的手指被孩子抓着,她心里酸酸的,“可那就是阿御的阵法,就连密咒都一模一样,足有七个,我亲眼所见。”

    “阿御的,我们去府后的小溪桥边,应该是在那里。”

    “两个阵眼构成一个万里阵,毁掉一个就是毁掉所有,那么七个阵眼的万里阵也会如此吗?”

    知蹊临走前这样问,唐宴回只答:“若真有七个便没这么简单,毁一个是一个,其余的也不会受到影响。”

    “毁阵的方法呢?”

    “极阴之血或杀了设阵的人。”

    “尸血极阴。”知蹊往外跑去,反手一印将追出来的唐宴回阻挡在了原地,“阿姐不会想你牵扯进来的。”

    唐宴回是个简单纯粹的人,他行事的草率武知蹊从前领教过,此行的结局似乎已经是注定好了的,不论谁去都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既然这样,她一个人又怕了什么呢。

    小溪桥边确实有个阵眼,武知蹊刚发现的时候,有些错觉,好像看见了陆怀御就坐在桥边上和自己说话,很久之前在唐府学阵的时候是这样,去年谢昀在乱葬岗丢了魂自己向他求援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常说:大胆一些,有时候不必要将自己看的太重要。

    这样坦坦荡荡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那种阴暗龌龊的事情?陆怀御这样有分有寸的君子!怎么做的来借刀杀人的事情?

    武知蹊是不信的。

    她无比坚定的明白另有其人,只不过暂时得不到答案。

    陆怀御的阵法虽深厚,却也要更费些时间,武知蹊从唐府的溪边到东戎草原,这次在黑暗中闭着眼睛数了整整七百下。

    再次跑一遍这条路线,就像是做了一场深刻又迷离的梦,要不是那个孩子的脸和陈炉堂满地的鲜血历历在目,她一定会觉着记忆中的画面是幻觉。

    这夜似乎太过漫长,云层的厚重,掩的漫漫星子都黯淡无光。

    武知蹊这次再看不到出来寻找迷路羔羊的阿伯,跑了很久才看到几个圆顶的大帐篷,外面还燃着篝火,她借走了一匹马。

    草原的百姓一边劝她不要回去,一边给她递上长鞭和刀具,一位阿娘褪了沉重的长袍给她披上,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武三姑娘打小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先前他们内城的人传你坏话我就听不得!吞鬼山满门善心,一切没敲定之前,我只管盼着你们好!腾格里庇佑!”

    “腾格里庇佑。”

    武知蹊心里被这五个字塞得满满当当的。

    草原的长生天,教导世人有自然因果,好多事情其实可以料到结局,可她就是要深究,就是要逆流行进。

    她有时候不是信仰腾格里,她信仰这个日月有序的世界。

    知蹊穿着这件暖烘的长袍子跨马离开,在通往吞鬼山的路上,这件长袍多少能替她抵御风寒。

    这匹马跑到吞鬼山下的蹊云湖旁时,知蹊发现原本守在这里的仙门百家都不见了,离开的可能性为零,应该是全部上山去了。

    她都顾不得拴马,怕水的人踩上了三根竹子捆成的残筏,摇摇晃晃的朝着对面山里划过去。

    水面上倒映着云月,筏下有碎裂的人影。

    湖边的那杆旗帜中央,象征着吞鬼山的的独爪雕被射穿,撕裂出一个好大的口子!

    瞧的武知蹊心慌慌的。

    山顶,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仙门百家仗着有北遥军撑腰,势气翻足了两倍,见了吞鬼山的女弟子就下手抓,但凡有个反抗的,就地便敢处决了!

    徐缨从陈炉堂的二楼现身时,刚好见到宋宓秋为了救师妹而和覃长思动手,平日里胆小如鼠的一个人,此刻竟然有本事往对方脸上扇巴掌,“不准动我师妹!放开她们!覃长思!我最后警告你一遍!”

    “警告我?”覃长思摸着脸,眼睛朝周遭扫了一圈对她道:“宋姐姐你看看嘛,你的师妹岂止死了一个两个?”

    “叫燕骊出来!”宋宓秋喉咙已经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叫他出来!”

    覃长思耸肩,颇为好兴致地看着她,“姐姐不要仗着自己姓宋就得寸进尺了,好好的站在一旁,别被其他不长眼的师门伤着了,万一有个什么的,我可不好交代。”

    “你们要抓就抓我啊!我是吞鬼山的大师姐!你们抓我啊!你们杀我啊!关她们什么事!”宋宓秋左边护一个,右边拦一个,“无辜两个字!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一支箭擦着她的耳边就穿过去,吓得宋宓秋跪倒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射箭的男人站出来,凶神恶煞的盯着她呵道:“徐缨杀我仙门弟子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说无辜!?宋宓秋!若不是崇欢殿护着你,我第一个就要了你的性命!徐缨作乱,你能逃得了干系吗!”

    宋宓秋抬手碰了碰耳尖,摸了一手的血,她眼泪在这十天已经哭干了,现也流不出更多的来,整个人都像是失了筋骨,没有生机。

    覃长思见她背后背着一个包袱,拔剑去挑,谁晓得宋宓秋一下就扑过来,把那东西牢牢的抱在怀里。

    旁人见状,只觉得是和徐缨作恶有关系,不理睬覃长思的制止,把宋宓秋粗鲁压在地上,从她手中硬生生的抢过了那个红色的包袱。

    “宋宓秋逆来顺受没有主张!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徐缨杀人还要经过她的同意吧!”覃长思看了一眼她,去呵斥那些人。

    “灵位?”

    “吞鬼姑姑的灵位。”

    那几个人扯开红色的布才发现里头原来只是包着块灵位,顿觉可笑讽刺,又丢还给宋宓秋了,“亏得你师父死的早,不然见到吞鬼山就此覆灭,该是生不如死的。”

    徐缨在楼上一言不发,却想到了左芪,若他在的话,见到柔弱的宋师姐被人欺负,该是要第一个跳出来发怒了。

    她见这般惨状横生,心里却没有什么波澜,甚至很想笑。

    疯了吗?

    也许是的。

    徐缨想加快毁灭,什么罪孽或无辜,都快些消亡吧。

第273章:徐缨4

    “我宋宓秋不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为人怯懦又畏缩,你们杀我我都无力反抗。就我这般如同蝼蚁的,却也见不得你们辱我师父灵位。”她把灵位抱在怀里,抬着头看向覃长思,没有眼泪流下来,很是用力地说:“即便是不姓宋,我也知道我自己是谁!没什么可高高在上的,我愿与师门共存亡!”

    灵位断裂导致的锋利木茬成了一把利器,她自刎于山崖之上,喉管里喷射出来的鲜血混成土地里的万千之一。

    徐缨唇角扬起来,对着她的尸体遥遥褒奖一句:“宋宓秋,这是你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情。”

    “徐缨在楼上!抓她才是要紧的事情!怎的没见你们上去?!净是些孬货!专挑软柿子捏!”

    覃长思骂骂咧咧的翻着白眼,用剑鞘去挑宋宓秋的下巴,发现她真的死了后,眉头倒皱起来,“谁逼死的她,一会儿谁就跟我去见燕公子!真是不长眼!姓宋的也敢杀!”

    “姓宋的在哪里!来一个老子杀一个!”

    翟循那柄凤嘴刀扛在背上没动过,现被覃长思几句话恼的解下刀袋把开膛提在手里,“早晓得姓燕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原你们崇欢殿是逆贼的狗!那今个老子可顺了便了!吞鬼山滥杀无辜还有待审!崇欢殿谋反可就地斩首!”

    “翟将军!”覃长思把他给忽略了,竟把宋姓挂在了嘴边,这回儿子惹上了翟循,很是免不了要怕上一怕,“崇欢殿是奉圣上旨意来东戎草原降服徐缨的!你怎可对我动杀意!?”

    翟二爷哪里会听狡辩,轮起刀就往她脑壳上砍,眼见就要当场给覃长思开瓢,也不知道是谁多事把她给扯走了。

    刀没落在地上,翟循收力重新扛在肩头,审视来人,鼻孔朝了天,“从我刀下救人,你也算排的上号,燕骊啊燕骊,做个人不行吗?穿的一身清清白白,做的是些什么乌漆嘛黑的事!当宋姓反贼的走狗!你可是感到很不得了啊!”

    “翟将军不必大动肝火,现大齐各地动荡,说错了话难免会被当做反贼,正经的事情还没办,便不要对自己的人下手。”

    燕骊扇面一开挡在身前,侧脸对覃长思说:“除了徐缨,吞鬼山其余的弟子尽量保命,要带回临城受审。”

    翟循因为当下局势的缘故,多少受到些牵制,东戎近遥关,自己若当真做了些事情被人拿住把柄,难免兵权受到影响,内忧还没解决,外患起了才是真的麻烦!

    他自从谢不平被贬到汴横郡后,思量便比往日要多些了,除了对大齐来日的重重忧心,也惦记那些分散各地的友人。

    实话说,是翟循自己在北遥关听到吞鬼山出事,怕武知蹊也被卷进去,才借口东戎来借兵,自己带着拨人就上山了,看似来摆平事情,也夹杂了些私心。

    好在他没瞧见武知蹊啊!没卷进来就好!

    翟循见惯了沙场死尸,这里的场面简直不能入眼,可当他一想到这些人都是因为一个女人死的,心里就冒火,怎的有这样恶毒的一个女人?!

    去抓徐缨的人比想象中的要顺利些,因为她并没有反抗什么。

    翟循见她被压下来,沉着脸色对燕骊道:“现下人也拿了,下山吧!”

    “翟将军稍等,有些事情要在这里才能处理。”

    燕骊徒手化出一张符打进了徐缨的胸膛里,她登时疼的用嘴巴大张不能呼吸,眼睁睁看到符纸包着一个发着红光的丹元从身体里脱出来。

    翟循龇牙:“什么东西?”

    “丹元。”燕骊简单的解释:“蓄存灵力的东西,是仙师一切能力的来源。”

    “杀了人偿命就好,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

    翟循显然是很不满意燕骊对徐缨的折磨,浪费时间,磨蹭极了。

    覃长思隔着四个人的距离插嘴道:“仙门百家七十七位弟子便是这样活生生被徐缨剥了丹元,她若不尝尝这滋味,叫仙门如何息怒?”

    “你闭嘴!”翟循朝她发火,“是舌头比旁人多了一根吗!”

    纵然覃长思此刻面色阴沉,如何的不服气,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有的仙门见不惯他欺负女子,因此帮腔道:“徐缨不可活着走出去!必须死在这里!剥个丹元算得了什么!我等巴不得撕了她的皮!”

    燕骊扇着扇子,朝四周轻轻地扫视一眼,最终看向徐缨,“整件事情是你一人所为?可有她人?”

    “你。”失去丹元的剧痛叫徐缨站不住脚,就这样被铁链吊着手臂,半跪不跪的坠着身子,唯头颅是高昂起来的,盯着燕骊的脸,字字玩味,“你替我寻来的七十七具阳尸是假的,那么你以为我会给你吞鬼炉吗?”

    不惧旁人因此会遐想什么,燕骊坦荡的走过去,打着扇遮掉半张脸,对徐缨说道:“吞鬼炉有没有都不妨碍我的事情,若我不向你索取些什么,你又怎会全心全意用我给你的东西?徐缨,神门司尊这个位子你争不过我。”

    “你若只是想要这个位子,何须大动干戈!”徐缨咬着牙吞回去喉头里的血,又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朝廷派来惩恶扬善的人。”燕骊轻轻的笑了一笑,“一件事情,能让我同时在朝野和仙门里彻底站稳脚跟,再没比你更合适的契机了。一举三得,还有一个原因是什么你猜猜看?”

    徐缨在他浑黑的眼珠里看到了苟延残喘的自己,忽而就松了口气,牙缝里溢出来鲜血,她说:“你姓宋。”

    “还有吗?”

    “小蹊的身世。”徐缨艰难的吞吐着气息,“你要她失去依靠,好为你所用……”

    燕骊直起身,双手背负在身后,满身的清净雅风,慢慢地说:“比起另外两个,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一点原因,若能顺便达成,又何乐不为?”

    “你即便是把她再次推到天下人的面前,她也不会遂了你的愿!”

    她笑的有些痴,眼前迷乱。

    “我与武知蹊会同病相怜。”燕骊说:“她能配我。”

    徐缨还是笑啊,笑得气都喘不上了还要笑,是笑自己荒唐伟大的一生,也是笑他自负的话语。

    翟循等不住这样无意义的磨蹭,第三次催促道:“那女人死了没有!死了就赶紧拖下山给百姓一个交代!”

    燕骊还在悄悄的往人群里打量。

    暮色渐渐褪去,天色此刻像未进窑里火烧的胚瓶,灰白色的没有半点光泽。

    众人手中火把还在燃着。

    覃长思突然朝翟循面前丢了一张符,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身上就扑过来一条粗化的蟒蛇!

    翟二爷长刀被缠不能抽出,一脚踹过去,竟将黑蟒踹成了个美人。

    莲子匍匐在地上,全身没一处好皮。

    “这是武知蹊养的妖。”覃长思就拿锋利的剑指着莲子的脑袋对仙门百家说:“方才诸位都看到了,蟒化的嗜尸蛇,极阴极恶,在南境辜江食过多人!武知蹊曾在淮水镇杀七百余人!罪名被谢昀洗脱,可事实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有数!?可见吞鬼山满门都是修的魔道!”

    翟循第一个不服,“武知蹊那桩事是昭督司查的!事实就是她被人陷害失去理智!算什么洗脱罪名!”

    “赦王说什么,昭督司自然就说什么咯?”覃长思站到燕骊的背后去,翘着嘴唇补充道:“宫里可是有传闻的,圣上当时要谢昀二选一,不是武知蹊偿命被腰斩,就是谢昀背下央王惨死之罪!然后谢昀就被贬了!我说的哪里有假?”

    翟二爷被呛的说不出别的理所应当,后牙槽一咬,腮帮子就硬邦邦的了!这女的说的确实不假,虽然武知蹊当时被查清楚遭了夷胡水斋的陷害才杀了人,可无论如何也不会什么罪责都没有,还不是谢不平担下了这一切!替谢翊背了债!

    谢不平被贬,世道乱成这样,也不知道过的是好是坏!阿虞身怀六甲也惨死在反宋逆贼的手下!天晓得自己在北遥关得知消息的时候,恨不得即刻飞奔回临城,把那些无为的官吏杀的一干二净!

    现在呢,现在连武知蹊的娘家都出事了,她又被人泼脏水,泼的好大一盆脏水,自己却没办法辩解清楚!

    翟循有时候挺气自己的。

    看不懂太多事情,手忙脚乱的护不了想护的那些人。

    “三三没有!我也没有!”

    一声嘶哑的怒吼并着诡异的气氛袭向八方!

    莲子生平从未有如此愤怒的时候!她以为三三不在这里,所以她放纵自己彻底妖化!或者说是有什么东西,迫使自己压不住心底那股贪血的欲望,刺激她见所有人,就像是见食物一样不能抵抗!

    她晃身变作一条黑色的巨蟒,支起粗长的身躯,露出了腹部斑斑点点的血痕,张口便咬死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弟子。

    覃长思后退些距离,嘴角含笑的见她掀起这些混乱。

    徐缨却从心底升起来一些不安的预感,“燕骊!”

    “很显然妖兽不需要修炼都可以拥有无可估量的摧毁力。”燕骊好整以暇地在旁,看那群仙师围剿莲子却反被轻易反杀,“仙门百家最愚昧的地方就在于墨守成规,拘泥于手段而不去精进,这样迟早会死。”

    “呵。”

    “说到底我还是敬你的,你敢把恶行公之于众,我不敢,我只能做更多的事情把我的所作所为变成理所应当。”

    “小蹊不会来的!”徐缨颤声说。

    “她若是真的不来,你何须这般慌怕?”

    燕骊洞悉一切,实在是稳操胜券。

第274章:徐缨5

    黑蟒制造出来的混乱,到底还是把武知蹊引出来了。

    她可以在徐缨被当众剥丹的时候,告诉自己这是她恶有恶报,所以尽全力忍住不现身!可莲子滥杀无辜,她却不能坐视不理!

    莲子是她亲手豢养出来的灵兽,只会屈服于自己。

    可就算武知蹊真的现身了,莲子也丝毫没有收敛,对她所使用的驭兽灵术根本不为所动,杀红了眼睛,嗜血而狂!

    当她朝着自己张开血口时,知蹊在人群里突然明白过来,莲子是真的堕成妖兽了,根本没有想到要怎么去躲避。

    燕骊亮出的白骨弩,在远远地旁观下适时的精准射杀莲子,救了武知蹊的性命。

    她回头看过来,眼神里淬着的是感激还是恨意,燕骊一时看不懂。

    “你不是和这没有关系吗!为什么纵容你的妖杀人!”

    翟循失望到了极点,他最不愿意见到武知蹊出现,她结果还是来了,本来他还能为此有理由辩驳,替谢不平保住她的!

    “灵兽伤人,驭兽者必须出面扼制,这是我的责任。”武知蹊张了张口,只对他说:“躲不掉的。”

    仙门百家顿时将刀尖利锐对准了她,各种声讨接踵而至!

    “你师姐杀人!养的蛇也杀人!武知蹊你要怎么清白!”

    就连翟循的开膛刀也朝着她去,带着些懊恼的愤怒,刀快落下他刚翻转手腕刀背朝下时,燕骊就挡了过来,拿着骨头做的弓弩,站成了武知蹊的盾牌。

    燕骊肩胛挨了生猛的一下,翟循纵然用的是刀背,其力道却也足够致人重伤,他当下便感到右肩失去了知觉,连带着手臂都麻木了。

    他的身形隔绝掉武知蹊看前方的视线,只瞧见他背上逐渐浸染成红色的白裳,很是扎眼的颜色。

    她没有犹豫,眼睛也不眨一下,抽了腰间的匕首就朝燕骊捅过去!

    覃长思尖叫一声!来不及去挡!

    武知蹊这一匕首就刺进了燕骊的身体里,直到再刺不进去一分,她才向后拔出来,手心里都是温热的血。

    “错信你。”

    她对着仰面倒下的燕骊冷冷淡淡的说了这样三个字。

    翟循还以为是自己的一刀把他弄成这样,不免的咬了下唇,心虚的朝四周看去,“误伤!他自己要挡的,你们都看见了。”

    “师兄!”覃长思扑过来,慌成这样了还不忘立刻化符,替他固牢了全身的灵力,脱了袍子把他腰后的伤口包着,“回崇欢殿!让姓梅的给你治!”

    武知蹊走了几步跪倒在徐缨的面前,脸颊上站着血迹和脏东西,没有一滴眼泪,这双容了雪山大川的眼眸,此刻只见万物崩塌混乱,却仍然打起些顽强,冷静真挚地对她说:“阿姐,你永远是我的阿姐。”

    徐缨动了动双手,缠在上面的铁链也跟着摆动,她抬起头来看了武知蹊最后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当众行凶致燕公子重伤!把武知蹊拿下!”

    躁动不安的人群里,覃长思已在发号施令。

    武知蹊转身站起,用阴鹜冷冽的目光盯着覃长思的脸,高声历呵:“燕骊是万恶之首!应当即刻处死!杀无赦!”

    翟二爷见那把带血的匕首,一时犹疑不定,眼见着武知蹊又疯了一般徒手朝燕骊撕去,她双掌生出的金光还未完满,便被一群人压了下去,仙门百家协力终将她制服在山碑之下。

    知蹊仰躺在最熟悉的土地上,恍然间瞥见篆刻着师门姐妹名字的石碑第三行的那三个字,被深深的划上了一刀。

第275章:地囚

    她醒来在暗到不见五指的四方空屋里,摸索已久。

    这里没有光,也寂静到呼吸都显得响亮,若不是身上在疼,若不是摸到了四面粗粝的墙壁,她会以为自己是到了地府。

    阿姐说下面是没有光的,天上芍河连接凡尘也融汇地府,在地里名为忘川,六界无休止的轮回,便是从那里开始。

    武知蹊有些许夜盲病症,她担心过好多年,若是二十岁没有升仙,那她到了地府寻不见投胎的路怎么办?

    宋师姐那时在编织一顶草帽,听了她这样悲愁的说着赶忙就支招儿道:“小蹊莫怕,叫阿缨把黄泉路封死了!咱们就不用下去了!”

    阿姐登时就泼了一盆冷水,“我要有这能耐,地府阎罗的位子就是我的了。”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她仿佛心跳都停顿了,想到阿姐说她即便到了二十岁也不用死的时候,突然就感受不到呼吸了。

    她的丹元无法运转,受到什么的影响暂时还不清楚,就连指尖焰都掐不出来。

    武知蹊蹲下身子抱紧了双臂,四周是黑暗的,她却瞧见了那天吞鬼山顶上发生的一切事情,破碎的旗帜、痛哭的同门、死在链条上的阿姐、堕妖嗜血的莲子、面目狰狞的仙门百家和被除了自己名的石碑。

    还有燕骊和覃长思……

    一想到这样两张脸,她心里发堵,情绪上来忍不住的干呕,跌坐在地边哭边呕,却是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感到胃和心轮番绞着疼。

    小半炷香过后她才自我缓解好,强迫自己遗忘掉已成事实的痛苦,努力的去思考还没来得及解答的问题。

    这会是在哪里?

    时间过去多久?

    燕骊到底会是谁?

    脑子里的答案大多涉及到很久以前,走马灯似的一幅幅轮番略过,她小心翼翼地猜测,把有关他的事无巨细的回想。

    武知蹊听到脚步声,因为太过寂静,甚至能分辨的出来是两个人。

    她还发现这个声音从后上方传来,因此一下就断定自己是在某个地牢里。

    知蹊抬起手臂把眼泪擦干,又贴着墙壁坐下,尽量放松成什么都无所畏惧的状态,用来对付敌方即将到来的的讥讽和轻视。

    地牢顶端被打开的后,一方不算明亮的光泄进来,知蹊闭着眼睛也能感知到那个方向,还没适应就睁开了去看,迎着刺眼的亮迅速的探知环境和来人。

    覃长思。

    还有个谁应该在左顶端的出口处站着,这个角度看不见什么,但是知蹊能断定,一定还有一个人!

    短短几个呼吸功夫的观察,武知蹊此时心里就有数了,再不去看那方出口。

    覃长思见她还算淡定也并不出乎意料,将手腕上挎着的篮子放在地上,从中一件件地拿出来瓶罐和两碟子吃食,整齐地摆在她的面前,时不时的抬起眼皮子看着她两下,够不上轻视,倒有几分讥讽。

    “昏睡了两日两夜不吃不喝,武姑娘瞧着精神竟还不错?”覃长思先开了口,拿起盘子里的一块芙蓉酥咬进嘴里,边嚼边对她说:“晓得你现在心里头想着杀了我,可杀了我徐缨就能活过来吗?还是说杀了我你就可以得道升仙了?”

    “我只想杀燕骊。”

    武知蹊这样说后,又是好一阵悄静,只有覃长思在吃东西的吧唧声,出口光影有些变化,站在那的人似乎转了个方向,却并没有离开。

    芙蓉酥使对面的覃长思许久没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就是一句:“杀了他?你可晓得外头多少女人想嫁他都来不及,呵呵,也就你这般想了,简直令人钦佩。”

    武知蹊闭上眼睛,没同她再说什么。

    “要不吃块糕?”覃长思将盘子往前推了点距离,“这可是宫里御膳房的点心,早上才做好,味道一等一的不错。”

    知蹊还是冷冰冰的一幅模样。

    为此,覃长思似乎失去了耐性,对着她甚是无奈的咂了一下嘴,起身抽出了别在腰后的短辫子握在手里,松松紧紧的捏着玩儿,在武知蹊面前开始踱步,边道:“你既不吃,我便不同你兜圈子,武知蹊,我们翻遍了吞鬼山,可以说是掘地三尺,都不曾寻到诡器。”

    知蹊经这样一说,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是被人换过了的,那么那件锁阴布做成的肚兜呢?!

    “你寻到了三件。”覃长思掰着手指头数,“第一件是在淮水镇鹿溪书院得到的地府阳簿,第二件是在叻城郦山村万药宗遗宫拿到的司命轮,第三件是在保城张家坟里挖出来的能碎生魄死魂的阴笛。”

    覃长思观察她的表情,低了一下头,又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这样清楚吗?武姑娘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武姑娘是说监视你的举动?”覃长思拿着鞭子挠了挠脑门,故作苦思冥想后才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到临城的时候,是为什么被昭督司请进赦王府捉鬼的?”

    当初是崇欢殿老令使过世,内门大权未定,不予理睬外事,然后孙迁才会在客栈找到自己……这一步竟也是被设计的?

    那么目的是什么?

    她快想到的时候,覃长思突然又很无奈的开口,“还不是我们燕公子在暗地里助你!晓得赦王府那个宅子里藏着入阴万丈柳,因此设法引你发现,你拿了那根会指诡器方向的木头后,是不是寻诡器就顺风顺水多了呢?”

    “燕骊……”

    “对了,你知道那个宅子吗?”覃长思扯了衣裳蹲下来,挑着眉头看向武知蹊,“赦王府的那座宅子,你晓得原来是什么地方吗?”

    谢昀从前说过,武知蹊知道,“大昭亡国之君为王时居所。”

    “是,那个亡国之君叫宋临,刚当上皇帝没两个月就死了,他生前住的那个宅子叫恪王府。”

    说到了这里,武知蹊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

    覃长思故意卖了关子,话锋一转,“总之呢,那个宅子就是为他建的,房梁上的阴木也是有人为了害他而一早就嵌进去的,谢昀住进去是个意外,却并不妨碍什么。”

    可燕骊又是怎么知道的?

    知蹊想起来谢昀说过的那个人,那个有着两重欲望,想在仙门百家和政治朝野上一手抓的人……

    所以姓宋的是燕骊?

    她脑子里空了一瞬间,忽而又汇入了许多的事情因果。

    “不要再想着杀燕公子了,他对你很好,即便你捅了他一刀,他还是吩咐我给你送吃食来。”覃长思用下巴指了指脚下的几碟子糕啊酥的,对着武知蹊再次发问:“言归正传,诡器被你藏在了哪里?”

    “你们既然监视了我这么久,又怎会不知?”

    “晓得你动身的目的和方向就好,总不会连你沐浴安寝吃顿饭都要一一掌握的吧?”

    “在你们上山之前,我就已经投进火炉毁了。”知蹊漫不经心的摸着手指甲,“就在吞鬼山陈炉堂内的那个大火炉子。”

    覃长思发出尖锐的笑声:“鬼话!”

    她两只手在背后抓着鞭子,弯着腰侧着脸去看武知蹊,身影遮掉了出口的光,冷哼一声道:“你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毁掉?武知蹊,你已落的这样的地步,还有什么好坚持的?”

    武知蹊摇头,答她:“左不过二十岁都会死,还有几个月罢了,没有什么好坚持的,我就是想在那之前杀了燕骊!”

    “他几时候害过你了?”覃长思想不明白,“他甚至还救过你,吞鬼山那天仙门险些把你魂魄捏碎,是燕公子强撑着重伤勒令他们住手。武知蹊,你怎么是非不分呢?”

    “是非?”知蹊笑着反问,语气逐渐激动,“是他召集仙门百家灭我吞鬼山的不是?是他激起莲子致其嗜血疯狂的不是?是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我寻诡器,不是吗!?分明知道我夜盲症,还叫你把我关在这阴森地牢的,不是他吗?不是燕骊吗!?我说错什么了吗?!”

    覃长思见她站起身来,不免的后退了两步,扯了扯嘴角回道:“你真是我见过最不识好歹的女人。”

    “彼此。”知蹊挽起袖子,双手结了一个印记,却见乍然消退,她自嘲般地笑了两声,“你也是我见过最无知可笑的女人。”

    “怎么?你还想结印?”

    “想踩着你的尸体走出去。”

    “你欠些鞭子。”覃长思说的慢条斯理,抬起手就朝武知蹊的胸口甩下去,看到血立马就透过薄薄的衣裳显露,她不免往左上顶端出口处瞥了一眼。

    就这样一眼,武知蹊捕捉到了。

    她捂着伤往后退,一声不吭。

    覃长思步步紧跟,连声质问:“不痛吗?是我下手太轻了?!叫你死到临头都不张口!诡器放在哪里!说不说!?”

    “叫燕骊来见我,否则我就算死。”知蹊咬着牙弯着唇角看向覃长思,强压着还手的冲动,犟道:“就算死,也绝不说。”

    “那就死好了,死后我们起阵招你的魂来问话倒也省事。”

    一口气朝着同个地方又是三鞭子下去,覃长思的手臂高悬在头顶,看武知蹊抱着身体蹲下去,有所疑惑:“你竟不会还手了?”

    知蹊不说话,却没想到覃长思伸手来抓自己的手腕,她力道用的猛,将自己扯得一个踉跄,松垮的青色外袍被撤掉一半,露出白长衫。

    覃长思凝着眉头盯着她的胸前,发觉她那样狠的四鞭子下去,渗出来的血迹竟不是完整的一条,只肩头那儿显出了一段,胸口的长衫仍是白的干净。

    “什么东西?”她把鞭子别回腰间,另外一只手去摸她胸口,知蹊慌忙伸手去挡,反被覃长思压在墙壁上不能动弹。

    武知蹊额上沁出些汗,她忽而张口质问:“燕骊准许你动我了吗!”

    “这份上了你还在傲什么?”覃长思扒掉她的衣裳,“丹元无灵,武功尽失,你还能仰仗什么?”

    她想都不想的就脱口而出:“仗着燕骊的喜欢。”

    覃长思听到这话明显停顿了一下,“是吗?”

    她手上的力气又大了些,把武知蹊反手约束着,扯开她白衫的系带,用力的把整一件都从手臂上撸下来。

    覃长思把她翻个身,压着肩头打量她胸前的肚兜,眉头意味不明的皱起来,似乎看不懂,伸手捏起肚兜一角感受布料,“这件是你原来的?”

    “怎么?覃仙师还有这等癖好?”

    “若不是诡器不能吃,我定将你开膛破肚来检查!”她发怒,抓起肚兜的一角就猛地往下一拽,生生的把脖子上的系带给崩开。

第276章:地囚2

    武知蹊惊慌的抓起白衫抱在胸前,冲着覃长思撞过去,头顶撞到她的下巴后才停下来,大声的喊道:“我说过了!叫燕骊来见我!”

    覃长思拿着肚兜走到出口底下时,武知蹊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她借着光打量这块东西,左看右看也没发觉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很老旧的一块破布子,贴近皮肤的那一面沾着血,只不过是没透出来而已。

    覃长思回过头看知蹊,见她把白衫抱在怀里气愤的模样,也很难从中窥探出什么,手心朝空气里一抓,凭空捏出来一张点燃的符纸放在肚兜上,很快就化作了淡淡的烟气。

    她失望的闭上眼睛,用肚兜擦掉了手上沾到的血,反手丢在了黑暗的角落里,“冥顽不灵!”

    好像是启动了某些机关,从墙上地面漫出来很多的水。

    武知蹊仓皇的穿好了湿漉漉的衣衫靠在了墙壁上,水位上升的很快,已经没到了她的膝盖。

    覃长思蹚着水走过来,抓着她的头发往水里压,知蹊没站稳,整个人扑进水中,口鼻呛入了好多的水,憋不住气息,险些要晕厥过去。

    “还没想清楚?”覃长思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揪出水面。

    武知蹊说不出来话,只顾着咳嗽吐水。

    “武知蹊,不交出诡器没有任何意外你活不了,你会为你的愚昧付出代价。”水已经蔓延到了腰部,覃长思稍微一抬手,就能把一些水泼到知蹊的脸上,她干笑着说:“亏我从前当吞鬼山的武三姑娘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呢,到底也还是这样没用。”

    水蔓延到武知蹊鼻腔时,她才终于熬不住了。

    “保城侯府……”她喘着气说。

    覃长思此刻整个人打起了精神,“声音大一些!保城哪里!?”

    不知踩到了哪个地方,能使得覃长思始终能保持头部露出水面,她看武知蹊眼睛睁不开,整个人往水里坠去,覃长思只能挎着她的双臂给她支撑点,“快说!”

    “汴安侯府。”武知蹊贪婪的呼吸着,用沙哑的嗓音重复道:“在汴安侯府。”

    “汴安侯府哪里?!”

    “院中樟树下。”她脑袋垂落,失去了意识。

    覃长思一手抓着她的衣领,走向了机关触发点,在短时间内让水位迅速下降,松开了手,丢她在浅浅的水里。

    知蹊躺着,直到听见左上角的入口关闭,直到感知不到光线,也感知不到别的呼吸声,她才动了动身躯,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

    什么事情也顾不上想,先以脚下为圆心,朝着四面地上一点点的摸索出去,直到手触碰到了熟悉的布料,她才心里安宁下来。

    武知蹊把肚兜揉成一个很小的布团,塞在了屋子的角落里。

    她做完这件事情后,跪坐在地上,好一阵沉默,那些被先前紧张忽略的肉体知觉一下子复苏,寒冷和火辣辣的疼痛,混合着太阳穴的晕胀袭来,很是叫人无力。

    或许是经历了几次濒临死亡,武知蹊已不如从前那般容易惊慌,此刻内心前所未有的感受到平静,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平静过,只因为现在的事态是朝着她所想在发展。

    能发展到什么地步还是未知,只是她要一个开始。

    要一个肯定的答案,才能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覃长思方才提到了宫内御膳房,提到了昏迷两日,她能推断出自己应该身处临城的某个地牢,或者说是崇欢殿的地牢。

    可这一切只是推断,她要先确定是不是他们抓走了陆怀御设下了七个地点的万里阵,从而确定燕骊真正的身份。

    万里阵的七个地点,和自己这半年来的路程大多吻合,也和谢昀的足迹重复,除了反齐复昭的人,她想不到还有谁会这样煞费苦心。

    最后一次见陆怀御是在淮水镇,这个地方崇欢殿操控起来易如反掌……

    易如反掌。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想到了半年前那场杀戮,仇清杀自己是因为泠娘也就是他弟弟仇澈死了,而他要在自己身上报这个仇。可她和左芪并没有伤害过泠娘啊!

    仇清这般丧心病狂不由分说的寻仇,岂止荒谬!

    “他们知道我在郦山村拿过命轮……”知蹊低着头自喃自语,手指死死的抵在地上,“所以那时候崇欢殿也在,是他们,是他们杀了泠娘嫁祸给我!是他们利用仇清的手让我犯下大错,把我推到了官府百姓的面前,理所应当的加罪于我意图操控谢昀!是了,是!”

    从前百般勉强的答案全部被推翻,武知蹊又激动又懊悔。

    她凭什么不信谢昀的话?凭什么再三去相信燕骊?甚至于还回了那把万恶的白骨弩,令弩下再添了冤魂!

    现她也不用等那个答案了,不用覃长思利用万里阵瞬间奔赴保城挖侯府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了,不用等她很快就发现被骗,又很快的回来气势汹汹的和自己决一死战了。

    燕骊就是那个姓宋的人,知蹊无比确定。

    得知这个信息后,她醍醐灌顶般,将许多事情的疑点都打通了。

    从自己两年前步入临城起,就已经踩入了燕骊的陷阱,他引诱自己去赦王府找入阴万丈柳,再利用自己解命咒的渴望去寻找诡器,过程中用自己的手除掉了夷胡水斋,也给远在东戎的吞鬼山埋下了祸根,所以阿姐说那七十七具阳尸是被人动过手脚的,只有燕骊,只有他才有这般深的计谋和手段,在恰好的时间里把自己通过万里阵引回吞鬼山,又用刺激莲子嗜血发狂来逼迫自己现身。

    他现要做些什么呢?

    燕骊把自己囚禁在这里做什么呢?只是为了得到诡器的话,未免太过于繁琐,他想给仙门百家看什么?他想给天下人看什么?

    杀死残暴的徐缨后他便会被众人奉为神门司尊,现在仙门百家之首的位子他已经得到了,且是如此的光明正大,立功立德。

    接着就该是谢昀说过的,抓朝野权势。

    知蹊费尽心机考虑到这里的时候,发觉燕骊做的这一切于死伤者而言是阴险狡诈,于天下人而言却是合情合理的。

    他做事和说话一样滴水不漏,完满的寻不出错误,若不是自己因了诡器的缘故还活着,若自己死在吞鬼山,那么这一切,就都是一个个不会解开的谜底。

    还有,他既然姓的是宋,那么谢昀的遭遇也定是和他脱不了干系,而那些看似情有可原的一次次刺杀,那些看起来是谢姓王爷内部争权所带来的伤亡,都是他在一手操控吗?

    知蹊一想到就不禁浑身发抖,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见到谢昀,把自己所知道所经历的一切统统告诉他,再请他千万小心千万谨慎,他的敌人在暗处窥伺已久。

    从前自己怕凶残的恶鬼猛兽,现她真是怕人心,比起藏在黑暗里的刀子,更为可怖的是握住刀子的人藏在一个清隽的皮囊下,用一个十分妥帖正常的身份在生活,叫不论谁看上去都无有防备。

    他不会用刀子立马捅向你,他要你自己朝刀子撞过来。

    脚步声又响起了,仍旧是两个人。

    距离上一次覃长思来,时间只过去了一个时辰左右。

    是她发觉被骗所以回来了吗?

    知蹊侧躺下去假装昏迷,连呼吸都矫的异常微弱。

    她听到一个人直接跳地,动作利落,另外一个人似废了些劲儿攀着什么下来的,落地的时候还发出了一声惊呼。

    “地上有水!怎么会这样潮湿?”

    阿言?!

    这是梅休言的声音!

    可她不是在十天前就回了十里州吗?她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哪里?是临城还是十里州?阿言她为什么会和崇欢殿的人一起来?陪她来的人又是谁?

    武知蹊一时心乱如麻,纵使千万个疑惑从心生起,她仍是很好的保持了不动声色的状态。

    “你们把武姐姐关在这里干什么啊?”

    梅休言气嚷嚷的冲他发问,一边将武知蹊扶了起来,用肩膀给她靠着,伸出细长的手指搭她的脉搏。

    “覃长思没同你说?”

    这是,燕骊的声音……

    梅小娘子咬着嘴唇,絮絮地说:“她只说杀我姑姑的是吞鬼山的人是徐缨,又没有说是武知蹊!我从小就认识她,纵然武姐姐脾气矜傲了些,却不是个会滥杀无辜的人!燕公子你若是同我说是她杀了我姑姑,我是半分都不会信的。”

    “我也不信。”燕骊淡然附和:“所以有待审查。”

    说话间的功夫,梅休言已将她脉摸了个清楚,精气运转有律表明还具有武力在身,丹元虽被封禁却很完好,也自然很轻松的就发现她是假昏迷,且这时脉搏跳动的十分快。

    “武姐姐伤的好重啊。”梅小娘子哭出来两行眼泪扭头看向燕骊,“覃长思骗人啊,她何止是功力尽失,连丹元都碎了!她碎第二颗丹元了啊,这颗是左芪掏给她的,都被你们给毁了!”

    燕骊有些疑惑,“没人重伤她。”

    “你自己来探探脉搏!”梅休言抓着武知蹊的手腕抬高了给他瞧,“这人还要怎样重伤!阴气蹿在身体里一塌糊涂,胸前有伤口还在水里躺着浑身都是冰冰凉的,便是头牛这样搞也要出事的!还有!谁扒了她的衣裳?怎的全身上下就挂一件湿薄的白衫呢?!”

    燕骊未曾直视,褪了外袍递给梅休言,“几时候能苏醒?”

    “燕司尊若真是在乎武姐姐,就应该相信她和吞鬼山已经没有关系了,覃长思不是都说了她的名字都被人从石碑上划去了吗?”

第277章:地囚3

    梅休言叨叨起来没完没了,把燕骊的袍子从武知蹊的身后给她披上,拢的还算严实,她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上,抱紧了武知蹊,一挥袖子,地上多出来一列放在布包上的银针,两指捻了根就慢慢的往她肩上扎。

    “徐缨杀人的时候她又不在那里,怎么会是帮凶呢?”梅休言又道:“武姐姐的那条蛇我见过,原先确实是灵兽,可怎的变成妖兽也委实奇怪,再说了,妖兽伤你,她不也是没拦住吗,这些都是覃长思对我说的啊,既然你们都这样清楚了,做什么还抓她啊,抓她就算了,还这样严刑拷打,是要问个什么事情啊!”

    知蹊心疑,阿言竟不知自己用匕首刺伤了他?

    燕骊不犹疑,只答道:“吞鬼山出事,仙门百家面前她很难脱得了干系,总要吃些苦头才能证明清白。”

    “人都送到临城两天了你们才告诉我,怎么不叫我过来收尸呢!”

    梅休言气鼓鼓的又在她的脑袋顶端扎下一针,知蹊顿时觉得丹元复苏灵力四溢,然而她很快又在眉心扎了一下,四溢乱窜的灵力又登时被收拢,速度快的难以察觉。

    丹元复苏且不被发现,她的心底安稳了许多。

    “你把她抱出去,这里湿气太重不能待人。”

    “还不能。”燕骊站在那里不动,“你先上去。”

    “我肯定要上去,那头还有事情没忙完呢。”梅休言把她平方在地上时,伸手在知蹊的手臂上轻轻按压了一下,“不过还是要请燕司尊信武姐姐,不管是谢昀还是徐缨,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为人正直,若得知一切事情真相,必定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她趋于清白正义。”燕骊说:“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清楚有什么用,你还不是不信她!”

    梅休言收走了集针的布袋,又攀着那条粗粗的麻绳上去了。

    而武知蹊此时意识仍停留在阿言所说的谢昀两个字上,什么叫不管是谢昀还是徐缨?为什么把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和自己打比较?

    燕骊见梅休言走了,才把背负的手放下来,带了一张发亮的符纸贴在了墙壁上,这才叫昏昏暗暗的屋子有了些正经的光。

    他细细端详着知蹊的容颜,衣衫湿透带血,长发缕缕缠肩,唇色泛白,裸露的双臂交叠在小腹上,狼狈而凄美。

    燕骊抬起她的手,翻转过来看她的掌心,指尖抚过掌中数道疤痕,充满了怜惜与赞赏。

    就是这只手,险些在吞鬼山巅要了自己的性命。

    事情发生了两日,至今他仍心有余悸,很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会在那样的情形下把后背给了她,匕首刺进来的那刻,到底是低估了她的。

    方才覃长思来时,他便在顶上等着,因为晓得这幅硬骨头是要吃些痛才会屈服,燕骊不大愿意看到她受皮肉折磨。

    他听到了她说那些他已经猜到的话,却不曾料到她会对覃长思说仗着自己喜欢。武知蹊当时的语气是那样的有恃无恐,骄傲的叫人不忍摧折。

    燕骊承认她对自己有所吸引,不论是样貌还是性格,都超脱普通女子应有的软弱,傍身的勇武和自信叫她身上有一种不灭的光芒,也许正是因为大国帝姬与身俱来的血脉特征。

    若是她能成为一国皇后,该是无双荣光,何等风华绝代。

    可惜这样珍贵的一个人,从小被下了诅咒活不过二十岁。

    武知蹊的呼吸突然变重变长,眉头轻轻的凝起,唇角微动,放在他掌心里的手指也微微抬了抬,似乎要醒过来一般。

    燕骊眼神闪烁,将她的手放了回去,退后了些距离,开口唤她知蹊。

    称呼是什么时候从武三姑娘变成知蹊的,她也不大清楚,似乎是两个月前在保城张家那晚,他当时瞧上去是那样真心实意的在为她担心,那样的任劳任怨,陪她在城里寻了姜觅和一整夜。

    知蹊睁开眼见,恍惚了片刻才看向燕骊,惊坐起身时扯到伤口,痛的捂住肩胛胸口低头发颤。

    “是谁将你重伤至功力尽失?”燕骊温温和和地关怀她,“去吞鬼山之前你究竟遇到了些什么?”

    武知蹊心里很是一番嘲弄,不知燕骊可有看过自己这样一副嘴脸,深情款款的算计,很是,恶心。

    她抬起头,哽咽的喊了声阿姐,才用怨恨的目光看向他的眼睛,委屈并质疑地道:“我的阿姐,还有莲子……你辜负了我燕骊,辜负我对你一直以来无条件的信赖!”

    “不是我要杀你阿姐,是她咎由自取。”

    燕骊听到辜负两个字的时候,心情是异样的,有些许的慌乱,有一点莫名的喜悦,他耐心地解释道:“徐缨企图用魔道的法子引渡仙筏,她杀害了仙门子弟七十七人后又将数千人魂魄离身,一印灭杀。没有任何人希望她这样做,也没有任何人操控她这样做,事情从发生到结尾,全都是她自己造化来的。”

    “我不信……”武知蹊神色哀恸。

    “知蹊,我明白你的感受,最亲近的人做了罪大恶极的事情,你在原谅和不原谅之间难以抉择。”

    燕骊不觉抬起手,将贴在她下巴的一缕头发拨开,“可事情就是这样,已然发生了。”

    “莲子呢?她为什么突然发狂?”

    “莲子本身是嗜尸蛇,极阴之体,拢不住灵气养不出纯正的灵兽,她早就是妖了。当时是覃长思收服无度,使她怨气横生,加之吞鬼山死了那么多人,阴气滋养出来的怨念让她控制不住嗜血发狂。”

    “我可以制服的!”语气稍重了些,她便有些止不住的咳嗽。

    燕骊眉头皱了皱,“莲子连你都不认,我若是不出手将她射杀,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被伤吗?况且她已杀了许多无辜的人,身为仙门,诛杀祸世妖物是我辈职责,不能袖手纵容。”

    三言两语,把他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我很感激你帮了我这样多次,淮水镇河里救我,保城张家救我,翟循刀下救我……你抓了阿姐杀了莲子,我当时就快疯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的慌乱,手指紧紧的攥在一起,指骨攥到发白,眼睑生红,仰着头那样可怜见的望着他。

    “我不计较你那一刀。”燕骊宽慰她,“你只是气极,不是真的想杀我,我明白。”

    知蹊心中冷笑,扶着额喘气,又问:“我不明白,你要诡器是做什么?也要升仙?”

    “好好的凡人求什么升仙,若非是不得已。”

    燕骊语气稍凝,突然坦白:“如你一般的不得已,北襄武妃之女。”

    她气息郁结,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

第278章:地囚4

    “我让覃长思来询问你诡器的下落,却没想过她敢对你出手,知蹊,这件事我做的欠妥当,我该赎罪。”

    “知道很久了吗?”她问。

    “不算很久,我只是知道而已,除了我,别人都不知道,覃长思也不例外。”燕骊对她笑,很是斯文的一张脸上有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就这般看着知蹊,看的她手心发凉,“知蹊,我要诡器是为万民谋福祉,不是个人私欲。”

    “哦?”

    他见她露出质疑,不知怎的就有一股怒气从腹中升起来,又急又重地表示道:“救世也不是姓谢的才能做到,姓宋的也一样可以。”

    知蹊虽然已经知道他这重身份,可当燕骊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她仍是没做好准备的惊怕了一下,倒不是刻意做出来的戏,是她摸不透燕骊为什么对自己说的原因。

    如果不是天下人尽知,那么燕骊让她知道这个事情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福气,是祸,是需要用命来藏住的秘密。

    她轻轻地摇头说不懂。

    “你这样聪明,又有什么不懂的呢?”燕骊单膝跪在她跟前,说话的声音愈加轻柔,“知蹊,不要怨我欺瞒你,和你一样,我活在世上战战兢兢,有太多言不由衷和行不由己,你是明白这样感受的对吗?背负着不能见光的身世秘密活在太阳底下,是何等滋味。”

    “你是燕骊,我是武知蹊,各自是崇欢殿和吞鬼山的仙师,这曾是何等坦荡的身份和自由?我也许明白那个重负于你意味着什么,可我心小,这样过一生也很好。”武知蹊对他道:“我已知足。”

    燕骊却出言刺破,“那是因为你有诅咒在身,二十岁之前除了保命这件事情,你顾不了其他,也不敢奢望其他。若是像我一样,活在曾经祖辈称霸天下的繁华城中,见到一群庸包蠢物居高居上,又怎么会不生出取而代之的念头?怎么不!”

    水滴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清响可闻。

    知蹊面有哀愁,很是颓丧地说:“也许你是对的,如果这样做让你觉得见光坦荡,我替你感到高兴。”

    “当我知晓你身世后,便知道我们会是相同的人。”燕骊带着些探询的意味,小心的揣测,“世上不只有诡器才能解开你的诅咒,我有办法让你以最高姿态活下去,很快,待我光明正大的拿回宋姓江山,我便可以助你。”

    “怎么助我?”

    武知蹊赤裸裸的发问,令燕骊一时沉默,他看进她的眼睛里去,见到燃起的希望与激动,心下突然安宁,从容地说:“娶你,以皇后身份,令北襄替你解咒。”

    她又是一怔,却没起初担心他会杀自己灭口了,这很好。

    知蹊抬手拭泪,“我好怕。”

    “燕骊。”她垂着头,突然很无助的喊他的名字,“只剩我一人了。”

    说道这儿时,燕骊本不打算提起谢昀,却不料她自己先开了口。

    “我原先以为谢昀是最懂我的,现在看来却不是,他沦落到这个田地纵然同先前的尊贵有所落差,比起你几十年的忍耐根本算不上什么,我也许不该同情他。”

    “可以同情。”燕骊斩钉截铁地否认她的话,“姓谢的那些人,唯独谢昀有些过人头脑,他却不将心思放在权位上。为君者,忌情,而重情守义,这是他的悲哀。”

    武知蹊大抵明白他在说半年前那桩事,他利用了谢昀造化出这一切来,那桩事情所牵涉太广,死伤无数。

    她心底凉透,原来见死不救,无利不为,就是燕骊所说的忌情吗?

    “我不明白。”

    “你无需明白,权术之深,女子当避讳,只要一如从前信任我便好。”他言语间是这样的笃定自信,“谢昀会死得其所,助我名正言顺的成为君王,也很快不费一兵一卒,将压制了我民十几年的敌国彻底荡平。”

    会死得其所……

    知蹊揣摩这五个字便很快就反应过来,谢昀还没有死!

    至少分别了三日,他假死的音讯还没有传出?不可能的,那日在太山县码头,她是听到了一些消息说吾甲军朝着苍遗山绞杀反贼了!

    太山县绝对有燕骊的耳目,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或者说他知道了谢昀是假死?

    燕骊见她弯着腰低下头有些痛苦的样子,竟生出来些疼惜,“怎么了知蹊?”

    “伤口有些疼。”她复而扬起脸,焦急地对他说:“谢昀会假死,他知道有个人是真的姓宋,却不知道是你,他想把你引出来,你不要被骗!”

    他有些错愕,又有些意外之喜,眉头舒展,“我已知晓。”

    知蹊打量他的神情,竟一时摸不准他这句我已知晓是知晓了什么,他并没有很惊讶,单这一点来看,至少自己是赌对了。

    可是谢昀赌错了……

    他现在哪里?知不知道燕骊就是那个人,知不知道假死之策已被悉数识破?知不知道自己被囚?

    “谢昀于保叻双城战役后,有些威望,很多人已经知晓他就是云谢将军了,这对你会不利吧?”

    “这是我会处理的事,你无需忧心。”

    知蹊原是想问他要怎么对付谢昀,用什么法子去夺取他所谓的宋氏江山,可是燕骊不知是对自己太有防备,或是本就不将女子放在眼中,他前头说了权术非女子事,摆明了是不会同她多说的,若再问,倒显得刻意。

    “原先我不相信宋姓是真的存在,且又是你,若你早些同我说,吞鬼山上我便不会误会你,燕骊,那一刀是我错了。”

    “你那一刀若捅的是要害,我便已经死了。”

    燕骊不深究一个女子有多少弯弯绕绕的心思,也不相信她现在除了自己还有更值得信赖依靠的人。至少在他眼中,同病相怜比什么都更值得亲近取暖,他看她是这样,她应如是。

    “要委屈你再在这屋子里多住些日子,仙门百家虎视眈眈,我初登司尊之位,也有些难处,知蹊,你要体谅我。”

    “我知道。”她有些委屈可怜的央求道:“只是能不能不要令覃长思来?诡器等我伤养好了,自然能召来给你。”

    “她伤你,我自会叫她来向你赔罪。”

    “甚是当不起。”武知蹊伏在地上,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容我一个人待会儿吧,这些年过的太慌乱,我做的错事太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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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河以南介绍:
都道临城有三害:妖邪肆虐,鬼怪阴险,谢狗出街。
又可谓,妖可伏,鬼可灭,谢狗没人收。
昭齐三十八年,这位似乎开始走下坡路,储君被废,府邸闹鬼,再丧正妃,腿骨错位……眼瞧他抛下满府的男宠妃妾,竟拉弓策马追着位草原的夜叉姑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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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见过吗?
芍河以南,万寿无疆,那是所有修仙人向往的归宿与乐土。
有个草原马背上的姑娘南下往阴森的富贵地狱里去,有个丈行山川无垠的公子正往城外爬……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皆是苍茫夜色中的一缕幽魂,盲目的游荡在人世间寻找光明,大多都蜷缩着,闭着眼,关了心,然有的人最先将自己燃成一颗微渺的星子,试图照亮这个无可测的深渊,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变成星子,他们期盼着,渴望着,煎熬着,等到天光乍现,然后陨灭,然后不朽。”芍河以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芍河以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芍河以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