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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菜园居士     刁后外传txt下载     刁后外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释疑

    换一身翠绿的乔其纱薄衫,我慢慢往大书房走去,一路盘算如何搪塞不好糊弄的帅爹,帅爹老奸巨猾,我就算加上前世那点阅历也全然斗不过,还有那些潜伏暗处的黑衣,有无所不知的本事,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弄鬼简直没戏,思及此处,步履反而轻盈起来。

    “爹爹,溪儿今日易容出府了。”甫一进屋,我立即坦白从宽。

    帅爹正在作画,寥寥几笔,一幅竹林月夜图跃然纸上,曲径通幽处,竹篱茅舍,寒塘冷月,伊人独立小桥,风满袖,影如烟。

    帅爹落下一枚闲章,头也不抬道:“嗯,还有呢?”

    帅爹果然心里跟明镜似的,黑衣早在我溜出府时就报给帅爹知晓了吧,帅爹还佯装不知,派人去漱芳阁请我,害得姚黄魏紫战战兢兢,应该是对她们知情不报的变相惩戒,唉,姜还是老的辣,我的坦白策略相当明智,扯谎说瞎话可要闹大笑话了。

    “溪儿会武,师从伽蓝圣教教主沈逐浪。”我咬咬牙,一口气道。

    “瞒得不错啊。”帅爹的声音不辨喜怒,半晌,忽然抬头一笑,“真的,除了爹爹,别人都被瞒去了。”

    闻言下颌骨和颞骨险些分家,嘴张得老大,足可以一口吞下去个双黄蛋,帅爹到底啥意思啊,官场中人习惯了揣摩上意,我可没有这本事。

    “爹爹?”我试探地唤一声。

    帅爹凤眸闪烁,走过来摸摸我的长发,拉起我的手坐在黄花梨软椅上,柔声责备:“手怎么这么凉,虽然暑气盛,凉茶冰露也要少饮,那些东西最伤脾胃,还不如热茶消暑,溪儿前日送来的绿茶就很别致,清香怡人,提神解乏,里面加了什么新鲜东西?”

    “菱角露和柠檬汁。”

    “也就我家溪儿有这等灵巧心思,你这个丫头,心窍就是胜于常人,可惜仗着聪明不肯吃苦,偷懒糊弄,学艺不精。”帅爹轻叹,满目宠溺。

    “呵呵。”我干笑,谢谢啊,这么不吝言词地夸我。

    帅爹瞟我一眼,从袖中抽出张纸,指着道,“易容太粗糙了,耳洞没堵,翡翠链子忘了摘,发迹修补痕迹明显,显然是易钗而笄,简直丢尽沈教主的颜面。”说罢纸一扔,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着道,“别的暂且不论,就凭这白玉般的小手,任谁都能看出是女儿身,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不会吧,我顿时傻了眼,一把抓过那张纸,只见纸上是我易容后的全身像,身上大大小小十余个醒目红圈,旁边的注释逐一详细解说各处破绽,八字眉,三角眼,栩栩如生,画得极为传神生动,尤其是唇边那一抹狡黠的笑容,此时看着竟是异常刺眼。

    脱口一声低咒,低头恶狠狠盯着穿帮的手,满目莹润白皙,纤细的指尖涂着淡淡的粉色蔻丹,小指甲足足留有半寸长,闪烁着柔和的珍珠光泽。

    啊!!!依稀一群乌鸦叫嚣着从头顶飞过,我欲哭无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画得不错啊,他们还真多才多艺呢。”

    大意啊大意,大意失荆州,光顾着高兴了,出门前怎么就没检查一下呢,水浒并未学过易容,又常护我左右,很少离开水府,涉世尚浅,也没有女扮男装的经验,我俩竟然都没有意识到露馅,还大摇大摆地丢人现眼,郑欺仙,醉仙居伙计岂不背后偷偷笑掉大牙。

    眼前不期然晃过一双桃花眼,心里立刻咯噔一下,脑中一片空白,脱口惊呼,“坏了坏了,大事不妙!”

    “溪儿,溪儿,怎么了?”帅爹见我脸色蓦地煞白,连忙低声唤道。

    我恍若未觉,浑身发冷,黄家四公子绝不是善茬,我的破绽那么明显,他们早就看出来了吧,还能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心机城府可见一斑,而且他们兄弟不动声色,不知意欲何为,想到此处不由得冷汗涔涔,勉强一笑,好似漫不经心道:“没事,今天出去玩了一天有点累,爹爹您可有黄姓同僚?”

    帅爹微怔,面露诧异,转而沉吟道:“京城五品以上官员中没听说有位黄大人,不过地方上现任扬州刺史为黄永仁黄大人。”

    “黄大人是携家眷赴任吗,京城可有府邸?”强压下心中波澜,我僵着脸紧张问道。

    “黄永仁祖籍扬州,十年取的进士,常年外放为官,政绩不俗,三年前升扬州刺史,领一州政务,家眷皆在扬州,京城御赐的府邸一直闲置。”帅爹久浸官场,说起官僚背景如数家珍。

    闻言略微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黄大人膝下如何?”

    “一子一女。”

    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F4如果不是重臣公子,论排场气度,十有八九出身商贾,古代阶级严格,士农工商有序,商人地位最末,即使巨贾富豪家资无计,官商勾结显赫至极,一旦失去后台庇佑或是关系网出现裂痕,当权者一念之间便可满门倾覆,F4再厉害,商贾子弟,能奈我何,去了忧虑,我立马嚣张起来,腰板立马挺得倍儿直。

    “嘿嘿嘿。”我贼笑不止,小心思灵活起来,忽然想起一事,摊着一只玉掌伸到帅爹面前,义正严词道,“交出来吧。”

    帅爹薄唇勾起,俨然预料之中,凤眸淡淡扫一眼紫檀雕螭虎书案,我走过去一看,案上静静躺着一封素笺。

    回头朝帅爹甜甜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闻弦歌而知雅意。

    “完璧归赵。”帅爹凤眸中闪动着温柔笑意,“溪儿面子不小啊,韩大人向来不和百官有私交,前几日下朝时对爹爹再三叮嘱,务必将此笺亲手交予溪儿。”

    “爹爹可有兴趣一看?”我扬扬那封素笺,似笑非笑道,斜晖透过素笺纸封,在泥金地砖上留下斑驳的带状阴影,我大感惊奇,举到眼前细看,原来纸封中是一条绸带,绸带上隐约有疏密交错的墨迹。

    “敬谢不敏。”帅爹低声笑道,“韩大人才学独步我朝,鲜有人能出其右,解溪儿的妙题自然当仁不让,溪儿的题爹爹解不出,不看也罢。”

    “解题不假,不过不是韩大人。”我轻轻按着纸封,指间凹凸不平,绸带的边缘尤其清晰。

    “韩大人近日收了一名入室弟子,在朝中传为美谈,听闻韩大人对惟一弟子青眼有加,能让韩大人屈尊当信使的可是这位高徒?”帅爹不知何时眯起凤眸,唇边的笑容似乎别有深意。

    “楼思源是也。”我重重点头,转而谄媚笑道,“爹爹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火眼金睛,您用什么牌子的眼药水啊,乐敦、珍视明、珍珠明目、润洁还是闪亮?”

    帅爹笑而不答,摇头无奈道:“你这个孩子,和沈教主学好易容后再出府淘气,不要仗着有武功就轻易生事,闯祸了就跑,跑不了就明示身份吧。”

    哦耶!我几步奔过去扑到帅爹怀里,一把勾住帅爹颈项,伸脖在帅爹颊上狠狠“啵”了一口,连声欢呼,帅爹一惊,连忙展臂搂住我,见我笑靥如花,不由得叹口气,刮着我的鼻尖道:“顽皮!”

第三十四章 青缎

    负荆请罪却意外获得帅爹亲口许诺的出府通行证,我不禁感慨无心插柳,有了帅爹的金口玉言,这下愈发有恃无恐,当晚破天荒地发奋秉烛夜读,在《心丐念》易容篇上狠狠下了一番苦功,糟老头的人皮面具是极难得的宝贝,制作技艺早已失传,当世不过寥寥几张,我死缠烂打之下才勉为其难给我,弃之着实可惜,今日虽然漏洞百出,好在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即使怀疑我是女子,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再说,京城之大,陌路人再次谋面的概率微乎其微,下回易容一定无懈可击,顶着这副面孔招摇过市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眼角忽然瞟到那封素笺,心思一动,朝姚黄招招手,姚黄会意,走过去拿给我。

    拈着纸封,思及醉仙居里听到的市井言论,不禁勾起嘴角,“楼思源,楼思源”浑然不觉中竟然念出声来。

    “小姐唤谁?”姚黄诧异问道。

    “嗯?哦,没什么,一个聪明人。”我轻轻撕开纸封,从里面缓缓抽出一条青色缎带,借着摇曳烛光仔细观察,缎带上每隔几寸分布有残缺不全的字迹,字迹虽然支离破碎,一笔一划

    却是笔力深厚,气韵不凡。

    姚黄用金簪剔亮烛火,烛芯幽蓝森森,恍若归岚流光,映照满室,我低头仔细观察手中之物,荧荧融光下,缎带呈现雨过天青的淡雅色泽,丝质滑润,经纬细密,锁边考究,回针别致,忽然觉得眼熟,抚眉略微思索,心下便已了然,水府库中也有这种缎带,依稀是去年上元节宫中赐下的江宁贡品。

    位列四妃的德妃蒋氏出席上元宫宴时别出机杼,以江宁缎带替换钗环步摇妆成春波髻,惊艳四座,成功出位,圣上更是金口玉言称赞伊人“惊鸿照影,玲珑别韵”,楚王好细腰,随即宫人争相效仿,一时洛阳纸贵,京中权贵内眷皆以佩戴江宁缎带为风尚,其后更挟无与伦比的迅猛之势席卷京城,价格随之水涨船高,几近立地翻倍,偏偏女子人人趋之若鹜,但凡是薄有家底的门户都不惜一掷千金,现实证明了女人的钱尤其好赚,时尚界利润之巨超乎想象,无限商机直接导致奸商倾巢而出,假冒伪劣产品充斥市面,一度极其混乱,此乃后话不提。

    江宁缎带有价无市,圣上便将宫中库藏分赐予重臣肱股,水府承蒙隆恩浩荡,获赐良多,且式样齐全,可惜娘和我都不甚偏爱,娘好像从未上身,我也只是曾用湖水蓝色的系过环佩,大多仍收在库中。

    韩大人对楼思源真是不错呢,不愧是得意弟子,我暗忖,缎带在指间缠绕把玩,丝滑的触感好像巧克力在唇齿间的缠mian,好想念费罗列还有好时……

    楼思源没少费心思,不知如此故弄玄虚究竟作何考虑,刁难我出口恶气?睚眦必报小人行径;兴之所致聊做消遣?他没事闲的吧;露一手显摆显摆?浅薄难成大器;礼尚往来以此道会友?这还差不多,姑且假装如此吧,本小姐就和你切磋切磋,管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剖开来看看自然全知晓。

    丝缎触手生凉,我微微眯起眼睛,低下头来回摆弄着一抹绕指柔,一时头绪全无,不由蹙眉,不知不觉口中默念起当年留下的题目,脑中蓦地灵光闪现,扬声吩咐姚黄,“取只梅瓶来。”

    “小姐要饮酒?”姚黄满目惊奇,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

    “不是,去拿吧,我自有妙用。”我笑着摇摇头,催促道,缎带在指缝间流淌,带起了一阵奇异的麻酥。

    姚黄很快捧来只鸦青斗彩蕃莲纹梅瓶,我把梅瓶抱在怀里,上下打量一番,思路逐渐明朗,当即毫不犹豫抚平缎带,一圈圈紧密缠绕在梅瓶上,看着陆续显露出的真容,我难以自抑地轻声笑了。

    楼思源,跟我玩密码这一套,你丫《暗算》看多了吧,一肚子花花肠子,李白去买酒,密钥就是酒具,见花喝一斗,于是纷繁酒具中锁定梅瓶,有意思,心机细腻独到,很合我胃口呢。

    只见青缎相邻两圈拼出完整字迹,纵看恰是一封帛书,笔力流畅,如惊鸿照影,气韵浩然,似蛟龙潜江。

    “水小姐钧鉴,小姐惊才绝世,影壁三题,天下折腰,思源苦思三载,略有所得,冒昧来书,望小姐指正……思源愚陋,管中窥豹,精髓难解十之一二,一斑之言,对笺不知所云,斗胆弄斧于石榴裙下,谨请小姐芳安,思源遥拜。”

    很好,很强大,我由衷绽开了一朵笑容,二十一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

    更漏迟迟,魏紫轻手轻脚地步入卧房,手里端着一个荷叶边雕漆填金托盘,魏紫走到床边,将托盘轻轻搁在几上,柔声道:“银耳莲子羹和玫瑰莲蓉饼,小姐进些吧。”

    大大打个哈欠,斗彩梅瓶随手一扔,瞄一眼托盘,点心精致,甜羹诱人,不期然想起醉仙居的美食,咂咂嘴,忽然觉得意犹未尽。

    “好吧。”我点点头,把怀里的苏绣百蝶穿花抱枕推到一旁,伸手接过羹匙正要往嘴里送,眼角忽然一动,转头对魏紫笑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羹味道不错,你且去外间候着,用点心和甜羹和来人换样东西,跟他说如果不吃光光就不要再来见我了。”

    魏紫不解,讶道:“小姐,这大半夜的,谁会贸然打扰小姐休息?”

    “一只勤劳的小蜜蜂。”我嘴里含着羹,含糊不清道,“韩大人可要看开些,千万别突发心肌梗死、脑淤血之类的,否则岂不是我的罪过,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魏紫莫名其妙地端着托盘出去了,我复又津津有味地钻研那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居然有点《心丐念》博大精深的感觉,糟老头要是知道他的高徒褒奖师门肯定乐得找不着北。

    窗外明月当空,一地如洗,林中一脉清流缓缓而过,月色溶溶,清浅灵动,恍若淡淡碎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蛩音低不可闻,宿鸟酣然入梦,四下寂静,只余潺潺流淌的水光月色。

    门口一阵衣料簌簌,然后是低声人语,门轴转动,隐隐传来魏紫娇软的低语,倦意袭来,我一把搂过抱枕沉沉睡去,一梦黑甜。

第三十六章 翠雨

    崇光寺位于西郊翠屏山南麓山腰,始建于前朝初年,历代享皇室供奉,平民不得近其方圆,江山易主,王谢燕入百姓家,崇光寺皇家光环随旧时湮灭,民间威望却不降反升,终年香火鼎盛,无论仕宦豪门还是市井百姓,善男信女纷纷前去上香求签,或是瞻仰朝拜。

    纵马西行,宅屋渐疏,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垠的广袤田野,玉米茁壮挺拔,一派葱郁喜人,西边重峦叠嶂,烟岚缭绕,翠屏山巍然屹立,一抹闲云如带,迂回舒卷,半山腰崇光寺浮于云雾中时隐时现,宛如遗世独立的仙人,缥缈出尘。

    行至山脚,下马步行,山风习习拂面,清冷沁神,青石板铺就的山路蜿蜒而上,容数骑并行,历经岁月磨洗,光滑莹润,悄寂无声,诉说着旧日风范,一路拾级,芳草葳蕤,古木参天,往来香客络绎不绝,鸟鸣疏钟声声入耳,灵动深沉相得益彰。

    崇光寺掩映于青翠之中,松了缰绳,兰博也不理我,自顾去了,信步而入,檀香袅袅,青烟徐徐,宝相庄严,殿阁雄伟,香客举止恭谨,言语小心,世俗气息全无,生怕冲撞了菩萨。

    “果然是皇室气度!”仰望肃穆的大雄宝殿,我由衷赞叹道。

    “人生何处不相逢,惜公子,我们又见面了。”一个带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清朗而醇厚,淡淡的薄荷香由远及近,将我团团包围。

    当即,脑中一片空白,只觉阳光斑驳,晃得我晕头转向,僵立良久,颈内动脉和椎动脉重新向颅内供血,回过神来愣愣转身,只见一个挺拔身躯正靠立在一棵菩提树下,重重树影中,修长的四肢舒展从容,慵懒而闲适,光影幻灭,一抹林晕坠入来人璀璨的眼眸中,桃花眼顿时光华四射,那一瞬,仿佛天地都失去了颜色。

    我连忙揉揉眼睛,扯着脖子看了又看,就差举一个放大镜,我不会生病了吧,今天又是幻嗅又是幻听又是幻视。

    见我傻样,那人低声闷笑,“惜公子?醉仙居一会,公子惊才鸿志,历历在目,贵人多忘事,看来公子已经不记得了。”

    妈妈咪呀,活见鬼了,黄蜂,他怎么阴魂不散啊!这厮可不是善茬,不会当面揭穿我是女子吧,饿滴神啊,难怪刚刚秦楼香车留下的薄荷味道有些熟悉,难道里面是他?他是搭车还是车主??我是说他究竟是浪荡子还是牛郎小倌???本来猜他出身巨贾,恐怕有所偏差,这小子真帅,这副皮囊男人女人铁定都喜欢,天啊,越看越像,怪不得那日他和苏七娘当众眉来眼去的,原来苏七娘吃了窝边草,黄蜂巴结上了当家,再加上某某大人,难怪这么牛……

    “黄四公子别来无恙?”我忍住逃走的冲动,硬着头皮走过去乐呵呵寒暄,对方意图不明,敌不动我不动,以不要脸应万变。

    “托福尚好。”黄蜂桃花眼肆意打量我,忽然没头没脑来一句,“这次还不错。”

    狠狠一拍脑门,完了完了,黄蜂果然看出来了,最后一丝侥幸也灰飞烟灭,脸上热辣辣发烧,地缝呢?地缝在哪里,好让我钻进去避一避,没有的话大焦雷也行。

    “惜公子脸色可是不太好呢。”黄蜂似笑非笑道,头三个音咬字格外清晰,桃花眼贼亮。

    闻言八字眉竖成倒八字,头皮发麻,这厮……鬼得很,故意什么也不点破,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肚里一阵气苦,银牙咬碎,可终究无可奈何。

    好吧,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算你知道本小姐是XX又能奈我何,反正不会告诉你真实身份,想到此处倒也有了底气,做几次深呼吸,咧嘴笑道:“四公子来此进香?”

    “非也,尝听闻云台有一池千瓣红莲,世间孤罕,奇葩如佳人,韶华苦短,今日特来观赏,公子呢,所为何事?”黄蜂面露向往,桃花眼闪亮如黑曜石。

    “四公子阳春白雪,不辞辛苦寻芳山寺,在下下里巴人,只求果腹莲子。”我不阴不阳道。

    “正是寻芳山寺。”黄蜂薄唇缓缓勾起,睨着我若有所指。

    忍住抓狂的冲动,我略一点头,举步朝内院走去。

    “若水,这边。”黄蜂柔声提醒,我没好气回头,黄蜂正忍笑指着另一条幽径。

    我狠狠一瞪三角眼,跺着脚折回另一条路,身后不期然传来一阵闷声低笑。

    不对,他刚刚叫我什么,若水?!我们好像不是很熟耶,脸皮真是……不去当长城真是可惜,心中警铃大作,立毛肌收缩,寒毛根根竖起。

    我顾盼于前,黄蜂负手在后,放眼所及,修竹冷翠,摇曳扶风,绿荫如盖,曲径通幽,耳中诵经声不绝,让人心神宁静,只是一丝薄荷香气总是钻入肺腑,扰人不倦。

    “Areyoureallyaduck?”好奇心害死猫,犹豫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忍不住问了出来,声如蚊蚋,语速飞快。

    “什么?”黄蜂显然摸不着头脑,快步上前与我并肩而行,侧头看我面露疑色。

    我脸一红,犹豫着如何解释鸭子的意思,踌躇半天,反复掂量,小心措辞,可惜一鼓作气未果,未及三便先竭,早已泄了气,话到嘴边舌头一卷又吞了回去,小声嗫嚅道:“没什么,水暖鸭先知,嘿嘿,鸭肉蛋白质丰富,胆固醇低,鸭肉好啊鸭肉好。”

    黄蜂剑眉微轩,桃花眼眸光闪烁,勾唇一笑道:“若水总是这么高深莫测,引人好奇啊。”

    我心中一惊,黄蜂同学,好样的,果然沉不住气开始套我底细了,略有不悦,恶从胆边生,咧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阴森森笑道:“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黄蜂微微怔忡,随即颇有兴味地点点头。

    我笑得邪恶,煞有介事地一字一句道:“四公子,我来自阴曹地府。”声音冷意森然,飘乎如梦呓,低沉而沙哑。

    黄蜂斜睨着我,唇边的弧度逐渐扩大,桃花眼熠熠生辉,笑道:“哦?失敬,失敬,若水可见过阎王爷了?”

    我重重点头,暗暗腹诽,当世还有一位活阎王,和泉下那位一模一样,我不介意引见赝品,如果想看原装的恕我无能为力,奉劝一句革命经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需要耗子药的话,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打八折贱卖予你。

    黄蜂低笑出声,“举头三尺有神明,佛门圣地岂能妄打诳语,罪过。”

    我嗤笑,拍着胸脯道:“是真话,不骗你,再说佛门圣地有何区别,心中有佛,佛无处不在。”

    黄蜂桃花眼中满是戏谑笑意,微微躬身,“受教。”

    孺子可教,我得意洋洋,拈一枚竹叶在手,自负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就是这个道理。”话音未落,一只灰山雀扑棱棱飞过,落在一竿翠竹梢头,淡紫色的尾巴闪动着莹润的光泽,玛瑙般的小眼珠瞅着我幸灾乐祸。

    微微一愣,忽觉发顶有异,迟疑着伸手摸向头顶,温热黏腻,举到眼前一看,差点背过气去,指间白花花的一片糊状,不是鸟屎是啥?

    忿然抬头,怒目相视,那只山雀正悠然梳理翎羽,感受到腾腾杀气,不慌不忙抖抖尾巴,小脑袋示威似的高高仰起,轻快地啾啾啼鸣,婉转绕梁,一曲唱罢,居高临下鄙视我。

    我恼羞成怒,指着山雀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给我下来。”

    贼鸟,心理素质忒好,临危不惧,于呵斥充耳不闻,对怒目视而不见,翘着尾巴轻哼小调。黄蜂大概觉得惨不忍睹,摇摇头背过身去,肩膀可疑地不住颤抖。

    我斜他一眼,转头对灰雀横眉冷目,那鸟小眼珠滴溜溜打转,轻飘飘扫我一眼,将我忽略为空气,继续哼着小步舞曲。

    我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嘿,说你呢,那扁毛畜生,下来赔罪,我考虑放你一马,否则,拔光你的毛,你就等着当葛优吧。”

    旁边黄蜂肩膀抖动得更加厉害,活像踩了高压电线,终于忍无可忍,回身忍笑道:“若水,鸟兽无心,息怒,息怒。”

    山雀立在梢头上下蹦达,冷眼相向,我愈发怒不可遏,箭步冲过去一把抱过竹子狠狠摇晃。

    雀鸟惊飞,仓惶而去,竹叶簌簌飘落,在空中回旋翻飞,翩然流转,纷纷扬扬,轻盈灵动,宛如一场素雨,举目翠色欲滴,只余青枝空摇,白衣独立。

    流光翠影中,忘却尘嚣,远离纷扰,叶落如雨,恍若重重素帘,隔着一片纷繁翠色,黄蜂凝眸浅笑,我咬唇回望,目光亦被垂帘疏影搅得深深浅浅,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真实和错觉,仿佛置身于碧绿的梦境。

    黄蜂眼眸如星,俯视一地青翠,声音清润醇厚,似悲悯感怀又似调侃戏谑,“诚如佛在心中,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若水,一地菩萨被你请下莲台了,要如何收场?”严肃玄深的问题,轻松随意的语气,不像在谈论菩萨,而是像说一地庄稼,偏偏从他薄唇里吐出来就是那样自然而和谐。

    我闻言愕然,垂眸一看,遍地浅翠深碧,浓荫淡影,仰头微微怔忡,映入眼帘的满是桃花眼中的斑斓星光,黄蜂静静伫立,好像与身后的竹林融为一体,正默默凝视着我,星眸漆黑而清澈,如渊如镜,恍若幽暗的漩涡,牢牢锁住我的视线,满满的全是我的影子。

    许是良久,许是须臾,只见黄蜂蓦地展颜一笑,修长的手指缓缓抬起,直直向我头顶而来,我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心如撞鹿,紧紧盯着黄蜂白皙的手指,脑袋僵硬,不敢移动一丝一毫,隔着羽帽,头皮发丝仿佛都能感觉到十指的温热。

    黄蜂的手指轻轻拂过发顶,若有若无,似触非触,羽毛一般轻柔温存,夜风一般了无痕迹,勾起薄唇淡淡一笑,手腕翻转,掌心处赫然是一枚碧绿竹叶。

    “诺,佛祖弃了莲台,原来偏爱若水的羽帽,难道羽帽中别有乾坤?”黄蜂嗓音悠扬,笑意灵隽,淡淡的薄荷味道混合着竹叶清香氤氲缠身。

    猫腻大了去了,藏了三千烦恼丝呢,我狂翻白眼,从袖中抽出丝绢,泄愤一般狠狠抖抖,想要擦拭羽帽又怕青丝拢得不严实露出马脚,只得悻悻作罢,丝绢揉作一团,死死攥在掌心,“承蒙错爱,不胜惶恐,没办法,谁教我人品好。”

    黄蜂低头闷笑,引袖道:“若水所言极是。”

    信步缓缓穿过绿意朦朦的竹林,拾级而上,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我低眉无语,黄蜂亦若有所思,相对静默,却又随意自然,无关旧雨新知,一切恰到好处,心中平和安宁,只觉夏韵绵长,岁月静好。

第三十七章 云台

    崇光寺依山而建,起伏有致,寺中有一座天然高台,拔地数丈,云烟缭绕,故名云台,云台之西便是冠绝九州的重华莲池,独立云台之巅,远眺可见京城繁华气象,俯览重重莲华尽收眼底。

    登上云台,放眼所及尽是蔽日红霞,我不禁长长感喟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

    黄蜂跪坐于蒲团上,但笑不语,桃花眼中满是激赏。

    “阿弥陀佛,施主有慧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不知何时而来,朝我们合十行礼。

    黄蜂连忙振衣起身,恭敬回礼:“大师。”

    这小子还有如此老实的时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我夸张地朝黄蜂眨眨眼,送上促狭的笑。

    黄蜂假装没看见,柔声道:“若水,这位是崇光寺方丈,无相大师。”

    “若水见过大师。”我规规矩矩见礼,抬眼偷偷打量老和尚,无相大师身披青绦玉色袈裟,脚穿莲纹芒鞋,手持麒麟眼菩提念珠,须眉如雪,笑容和蔼,让人顿生亲切之感。

    “施主不必多礼,请坐。”无相大师微微一笑。

    三人跪坐于蒲团上,一个小沙弥奉上三只素盏,掀开盖子,顿时茶香四溢。

    “莲子茶,施主请用。”无相大师举盏示意。

    我小口轻啜,一股清香沁入肺腑,咂咂嘴,唇齿留香,不禁脱口赞道:“金饼拍成和雨露,玉尘煎出照烟霞,好茶。”

    “烹茶的水似乎不同寻常。”凝视着手中清透鹅黄的茶汤,我笃定道。

    无相大师放下茶盏,微微颔首,和颜道:“施主所言甚是,取用后山昙照泉水。”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昙照泉,怪不得清高持久,香馥若兰,翠屏山昙照泉与不离山未名泉并为京城名泉,烹茶品茗是上上之选。

    黄蜂看我一眼,对无相大师道:“莲子可是取自贵寺莲池?”

    “正是鄙寺的莲子。”无相大师唤来身侧侍立的小沙弥,吩咐道,“取两包莲子给二位施主。”

    小沙弥行礼告退,黄蜂和我连忙起身道谢。

    无相大师蓦地悠然一笑,光华内敛的双目高深莫测,仿佛洞悉万物,千年不过一次翩然回眸,又好像悲悯世人,幽黑中沉寂着无声叹息,又宛若朗月清风,种种过往皆如云烟了无痕迹。

    “佛法云因果轮回,这一池重华莲色皆缘于一粒莲子。”

    “一粒莲子?”我讶道。

    “鄙寺兴建之初,正殿之下挖掘出一粒坚硬似铁的什物,洗净泥土后有拇指大小,浑圆饱满,晶莹如玉,匠人不知为何物,随手丢弃于池中,未曾料到那是一粒重华莲子,悄然破壁而生,于是便有了这一池千瓣红莲。”无相大师追忆起前尘往事,清淡无波的眸色渺远深沉,千年往昔静静沉淀在那一份宁和之中。

    “千瓣红莲是上古遗物,早已不复见于人世,谁知因缘际会,一粒莲子黑暗中守候千年终得重见天日,世事无常,得以保全千年是莲花的因果,莲子是前缘,亦是业报。”无相大师徐徐转动念珠,娓娓道来,不胜唏嘘。

    我心中怅然,不知不觉侧身看黄蜂,黄蜂恰巧正凝望着我,四目相对,某种不明的气息流转,心中一阵悸动,连忙转过身去,低头端茶,慌乱饮了一大口。

    “大师佛法精深,我等俗人不敢望其项背,管中窥豹业已受益匪浅,必时刻铭记大师教诲。”黄蜂恍若未觉,目不斜视,俯身恭谨道,举手投足之间正气凛然,谦和有礼,哪里还有平日的懒散不羁,简直是脱胎换骨,让我不由得刮目相看,好小子,属变色龙的。

    无相大师笑容可掬,三寸雪须无风而动,乐呵呵道:“施主过谦,佛法云众生平等,老衲亦不过一介凡胎,倒是二位施主气度高华,紫气绕身,将来绝非池中物。”

    您可是得道高僧,怎么也忽悠人,我不禁摇摇头,对老和尚好感度直线下降,“烦嚣庸人,红尘过客,大师说笑了。”

    无相大师不以为杵,执壶亲自为我添茶,转头和黄蜂参起禅来,看不出黄蜂小样儿不白给,和老和尚你来我往,引经据典,聊得不亦乐乎,你引一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来一段《楞严悬镜》,针尖对麦芒,黄蜂竟也不落下风,从佛法到机锋,酣畅淋漓。

    “大师,您看我坐姿怎样?”黄蜂正襟危坐。

    “好庄严,像一尊佛。”无相大师笑容和蔼,反诘道,“那施主看老衲的坐姿如何?”

    黄蜂桃花眼光华四溢,蓦地狡黠一笑,“像一堆牛粪。”

    无相大师但笑不语,拨弄手中兰花珠白瓷盖碗。

    黄蜂薄唇勾起,绽放出新月的弧度,“请问大师,何为禅悟?”

    无相大师笑意悠然,不答反问道:“请问施主贵姓?”

    黄蜂眸光闪动,沉吟半晌,瞟我一眼,展颜半真半假笑道:“姓秤,乃秤天下长老有多重的秤。”

    无相大师当头大喝一声,“请问这一喝有多少重?”

    黄蜂哑然,无以为对,无相大师一笑而过,继而切磋起佛教“三法印”来。

    两人棋逢对手,热火朝天,可怜一旁我听得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眼皮越来越重,哈欠连天,水雾沾衣,眼前光影斑驳,周公热情地朝我招手,两只蝴蝶翩然贴身热舞。

    翠屏山云台之上,雾岚缥缈,三个身影出没于云海间,若隐若现,远望依稀如画,朦胧含烟。

    “若水,若水。”忽然发现周围没了动静,茫然四顾,无相大师含笑饮茶,黄蜂薄唇翕动,貌似正在唤我。

    “黄四公子有何见教?”

    “登高赋诗乃人间极乐,何况云台仙境,大师请你我二人各赋诗一首,我诗已成,该若水了。”黄蜂从旁出言解惑。

    “啊,做诗?”我脱口而出,不好意思,我昏昏欲睡,刚刚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您说的一个字没听进去,“呃……黄四公子大作精妙,珠玑过耳,意犹未尽,可否二度见赐?”说完饶是脸皮厚也为自己不齿,连忙送上一通谄笑。

    黄蜂斜我一眼,一副“我可服了你”的古怪表情,随即敛容吟道:“碎却菩提明镜台,春guang秋色两无猜,年来不用观花眼,一任繁华眼里栽。不汝还兮更是谁,儿时门巷总依稀,寻巢犹是重来燕,故傍空梁自在飞。”嗓音清越辽远,随着湿漉漉的雾气缭绕,入耳生凉,心上回暖。

    嗓音真好听啊,好苗子,好苗子,不去报考中国传媒大学的播音与主持艺术专业太可惜了,形象还如此出众,在校期间铁定是校草,还差一年毕业,中央电视台台长天天堵在他宿舍门口求他和央视签约,薪酬随便开,福利随便提,台里美女已婚未婚随便挑,台长夫人也包括,他要是领衔新闻联播,罗京、王宁、张宏明一律下岗,如果倾心央视春晚,朱军、李咏、张泽群通通回家,呃……该我了。

    举目望向远方,极目处京畿繁华依旧,想来何曾到达眼底,心中激荡汹涌,一眼扫到麒麟眼菩提念珠,缓缓吟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寂静无声,只余山风呼啸,我诧异抬头,正撞入一对深邃的眼眸中,我吃吃干笑,斜睨道:“怎么,不认识了?”

    黄蜂微愣,垂眸不语,举杯掩去潋滟眸光。

    无相大师停了念珠,抚须笑道:“万法皆空,物我无二,涅磐生死,等是空花之境,黄公子练达显彰,清奇别韵,这位施主**闻道,亦是不遑多让,后生可畏,可喜可贺。”

    黄蜂淡然一笑,振衣而起,朝无相大师深施一礼道:“不敢打扰大师清修,就此告辞,多谢大师惠赐莲子。”

    我连忙起立跟着行礼,无相大师呵呵一笑,“施主请自便。”

    和黄蜂并肩步下云台,回首处只见玉色身影岿然不动,恍若置身云端,安然入定,只是山风久久未能吹散眉宇间那一抹淡淡的忧色。

    黄蜂负手前行,步履轻快,想来心情甚好,见我侧头看他,桃花眼中流光溢彩,“大师心境豁达,海纳百川,今日算是见识了,让人心悦诚服,倾心相折。”

    唉,可怜孩子,人家把你耍了还沾沾自喜,那老秃驴貌似敦厚,实则犀利,绵里藏针的典型,嘴上才不肯吃亏呢。

    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指点迷津,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清清嗓子,谨慎措辞道:“黄四公子,大师的心中如佛,所以他看你如佛,而你心中像牛粪,所以你看大师才像牛粪。禅,不是知识,是悟性,禅,不是巧辩,是灵慧,不要以为大师的机锋锐利,有时沉默不语,不通过语言文字,同样的有震耳欲聋的法音。”

    边说边小心翼翼觑着黄蜂脸色,只见黄蜂初闻言时微微怔忡,随即顿悟,释然一笑,那笑容仿佛夜雨新霁,冰雪消融,让我扑腾的小心肝各归其位。

    黄蜂慨然一声长叹,“原来如此,大师耄耋之年,童心未泯,亦非凡人所及。”

    目光飘向一望无际的莲池,灼灼殷红,耀眼夺目,仿佛华妆新成的魅惑女妖,轻启一抹红唇,流荡着摄人心魄的意味。

    神思不属,绮念翻飞,心中霍然一惊,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端正视听,干咳一声,也不知是说予黄蜂还是自言自语,“参禅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参禅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禅者经此三关,虽能开悟,但并非修证,悟是解,修属证,故禅者由悟起修,由修而证。”

    最近是怎么了,常常心绪不宁,胡思乱想,我摇摇头,暗忖。

    黄蜂颔首道:“若水兰心蕙质,佛法天成,佩服。”

    顿了顿,目光一沉,忽又续道:“若论笃信佛法,我二哥乃个中翘楚,佛理精深,常人难出其右。”

    眼前不期然闪过射线男洞悉了然的眼神,后背飕飕发凉,心律骤然加快,连忙抽出骨扇狂摇。

    黄蜂奇道:“这么冷,若水还要扇扇子?”

    我翻白眼,笑得奸诈,“它可以让我冷静。”心中微哂,水若溪,怕他干嘛,真没出息。

    黄蜂低头一阵闷笑,正欲开口,一个小沙弥上前行礼,手中端着一个金莲白象橄榄盘,盘中是两个木兰色素囊,沙弥恭敬道:“师父吩咐交予两位贵客。”

    “有劳小师傅。”接过素囊,只觉手中沉甸甸的,指间生凉。

    目送沙弥远去,我将素囊纳入怀中,欣然举步,衣袂飘拂,雪缎在行走之间摩娑有声,黄蜂意态懒散,薄唇含笑,于身畔亦步亦趋。

    寺门在望,我施施然止步,朝黄蜂笑道:“今日兴尽而返,且拜别于此,虽内中着实不舍,然过犹不及,就此别过。”

    不待黄蜂作答,长啸一声,兰博远远飞驰而来,蹄下生尘,我朝黄蜂草草一礼,跃然马上,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

第三十八章 献宝

    未在西郊逗留,我一路回城,待到闹市,下马步行,街上人潮涌动,我混在人群中无目的地悠然漫步,心情大好。

    目光不经意扫到一副匾额,烫金字迹“荣古斋”气韵灵动,我心思一动,缰绳仍给门口待客伙计,翩然步入店门。

    店内采光充足,宽敞明亮,前朝家具,摆件玩物,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摆放错落有致,全然不显拥挤局促。

    伙计上前招呼,热情周到,谈吐举止恰到好处,显然训练有素,真有点宾至如归的意思。

    我四下里随意观赏,忽然被一只剔红团香宝盒锁住视线。

    伸手拿过来细细把玩,颇为惊叹,宝盒工艺精湛,用料考究,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打开盒盖一看,盒里静静躺着三颗宝石,一颗梨形黄钻,一颗水滴形紫晶,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在雪白绸缎的衬托下流光晶莹,璀璨夺目。

    见我若有所动,伙计适时笑道:“公子好眼力,这件东西是当铺转过来的死当,刚刚上架就有幸入您法眼,可见和您有缘。”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默默合上盖子,轻轻放回原处。

    那伙计正欲再恭维几句,我摆摆手,示意他介绍其它珍玩,那伙计以为不合我意,连忙推荐一尊红皮白玉山子。

    那日私自离府害得姚黄魏紫担心一天,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早就想要送她们礼物聊表谢意,那黄钻和紫晶色泽上乘,剔透无瑕,而且和她们名字相契,打件式样时新的首饰,那俩贼爱臭美的丫头一定喜欢。

    而那颗祖母绿是老坑玻璃种,水头十足,荧光潋滟,满绿正翠,浓阳俏和,单单佩戴一颗,低调中彰显贵气,很是体面,正好送予辉娘,感谢她这么多年来对我细致入微的照料。

    我心意已定,也不打断那喋喋不休的伙计,闲适倾听,但笑不语,伙计小心觑着我的脸色,揣摩喜好,在凉爽的室内竟也忙出一脑门汗来。

    我心慈仁厚,于心不忍,撇撇嘴,出言止住,指着刚才那只宝盒道:“开个价吧。”

    伙计一愣,显然跟不上我的跳跃式思维,不过很快回过神来,躬身道:“这件东西尚无定价,还要请示掌柜,公子稍候。”

    “请便。”我大咧咧坐在榉木高背文椅上,轻摇折扇,环顾四周。

    伙计告罪,闪身快步进入内堂,另有伙计前来看茶,于身侧垂手侍立。

    我摆弄着鹧鸪斑茶盏,暗道:好家伙,闽中造盏,花纹类鹧鸪斑点,茶家珍之,用如此稀世珍宝待客,主人家好大手笔。

    半柱香的工夫,伙计返回大堂,面容恭谨,不过眉目间难掩一丝诧异,“东西还请公子出价。”

    哦?我八字眉一挑,搞什么名堂,难不成想先听听我的报价,探探虚实?果然是无商不奸,滑头!

    “岂敢,岂敢,掌柜太客气了。”我乐呵呵打着太极。

    “不瞒您说,小店东家正驾临店中,这是东家的示下。”伙计点头哈腰地解释道。

    原来大Boss在此,顿时收起轻慢之心,心中暗自盘算,那三颗宝石估摸值千两银子,珠宝古玩行业往往有几倍的利润,要是碰到好糊弄的草包,成心宰你,要价五六千两也绝不为过,不过今日既然让我开价,本小姐就不客气了,扔个本钱,东西归我。

    “白银千两。”我挠着下巴上的大黑痣,斜眼瞅着那伙计。

    小样儿,能作主不,还要请示,让你东家远程遥控?

    没想到伙计毫不犹豫当即点头,堆笑道:“成交,白银千两,黄钻、紫晶、祖母绿各一颗,并剔红团香宝盒归于公子,恭喜公子。”

    伙计如此痛快倒是让我一愣,本来准备和他讨价还价的话全都堵在嘴里,一句没用上,好像闪了舌头,一时有点发蒙,“哦哦,好。”

    数出银票,拿了宝盒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相送的伙计道:“代我谢过你们东家。”

    离开荣古斋,又和兰博在街上转悠半天,尝了百福楼的虾饺,喝了孙记老店的豆浆,还买了两屉晋阳饭庄的小笼包当街犒劳兰博,临了吃了一根冰糖葫芦,酸甜可口,觉得意犹未尽,索性一块碎银买下整扎,扛了回府,把那小贩乐得找不着北,直嚷嚷今天撞大运。

    回府时已是黄昏,吩咐将糖葫芦分给众人,沐浴后去和爹娘请安,同时孝敬莲子,帅爹和娘大为欣慰。

    回到漱芳阁,换上一身粉红羽纱轻袍,蜷在榻上犯懒,看姚黄魏紫绣牡丹花,忽然想起来道:“姚黄,把今天我从外面带回来的宝盒拿过来。”

    姚黄应了,取过宝盒给我,我缓缓打开盒盖,顿时满室生辉。

    “好漂亮的宝石,小姐今日得的?”魏紫惊呼赞道,眼珠子恨不得掉到盒子里。

    我勾起嘴角,拈起紫晶,在魏紫头上身上来回比划,眯着眼睛时不时摇头点头。

    配着赤金打条项链?嗯,不错,水滴形状有修饰脸型的效果,正适合魏紫的鹅蛋脸,银绞成细丝做链子,垂于额前?哇,那简直就是瑶池仙女,订做一支珊瑚点翠步摇,紫晶衔在孔雀嘴里?天啊,宝格丽要是不请魏紫小姐代言,总裁就要引咎辞职以息民愤了,镶在戒指上?呃,色戒就算了……

    魏紫摸不着头脑,和姚黄面面相觑,看着我茫然道:“小姐……”

    我拉过魏紫的小手,将紫晶搁在她的掌心,然后一根根收拢她纤细的手指,抬头朝她笑笑,

    两只手紧紧包裹着她的柔荑,柔声道:“送你。”

    魏紫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见我重重点头,杏核眼中瞬间泪光盈盈,过了好半天哽着嗓子道:“我魏紫何德何能,蒙小姐如此眷顾,小姐,我……”话未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我拍拍她的背,哄道:“乖,打样称心的首饰戴,咱生得这么水灵,保准是府里一朵花。”

    复又取出那颗黄钻递给姚黄,呵呵笑道:“这是你的,再加上你这一朵花,嗯嗯,水府双姝,丽质天成,你俩既以牡丹为名,就要堂堂正正的惊艳四座。”

    话音未落,又是一张小脸哭得稀里哗啦。

    俩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我左劝右劝无果,俩人愈发眼泪泛滥,俨然有决堤之势,想到那一溃千里的汪洋大水,头皮发麻,受不了啦,我拿着宝盒落荒而逃,一头扎进辉娘房间。

    辉娘正在做针线,一眼看见我连忙放下活计,迎上来埋怨道:“小姐怎么来了,晚上露水凉,也不加件衣服,姚黄魏紫那俩丫头又偷懒,看我明日训她们。”

    耳边嗡嗡嗡,还依稀是她俩的哽咽抽泣,掏掏耳朵,上前搂着辉娘胳膊,嬉皮笑脸道:“她俩啊,好着呢,不用训,别再累着您。”

    我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怀里抱着苏绣荷叶枕,和辉娘闲话家常。

    “润禾和绛蕊近来可好?”我耷拉着脑袋靠在枕头上,一抹柔和的暖香萦绕鼻端,嗯,好闻。

    提到润禾夫妇,辉娘脸上浮起难抑的笑意,“前日刚得的信,绛蕊有喜了。”

    哇,绛蕊要荣升当妈了,哦呵呵,我也吃吃笑出声来。

    辉娘一针一线做着手里活计,“这不,给孩子准备的小肚兜。”

    瞅着那半成的鲜亮活计,我不禁笑道:“有这样的姑姑,那孩子真幸福。”

    辉娘一叹,低声道:“唉,没什么,就是一番心意。”

    见辉娘落寞的表情,我神思一动,辉娘前后有三个孩子,全部夭折,辉娘这是在为自己早逝的孩子伤心呢。

    思及此处,我连忙岔开话头,“绛蕊有喜,润禾岂不要乐疯了?”

    辉娘摩挲着手中湖丝,微微一笑,“可不是,润禾高兴的什么似的,对绛蕊呵护备至,百依百顺,捧在手心里,生怕摔着累着。”

    想到润禾憨直的脸孔如临大敌的表情,我噗哧一乐,“绛蕊是有福之人。”

    辉娘细密回针,复又换了桃红的丝线,叹道:“可惜润禾太忙,自打老爷给谋了御前侍卫的差事,润禾感念老爷的恩德,勤勤恳恳,颇得统领赏识,最近新升了玄武队长一职,愈发的早出晚归。”

    “真不错,玄武队把守各处宫门,权责重大,润禾果然深受信任。”我点头,握住辉娘的手,“绛蕊年纪不小,头胎一定十二分小心,身边没有细致的人怎么行,回头我跟娘说说,您去润禾府里照顾绛蕊吧。”

    也不等辉娘回话,我伸臂拿过宝盒,打开递到辉娘眼前,娇声道:“这事就说定了,您且放宽心,看看这个,溪儿特意为您挑的,好看吧。”

    辉娘眸光一闪,看看我又看看盒中,眼中亦惊亦喜,继而泪光朦胧,我刚要说话,辉娘一把将我搂在怀中,语无伦次反复念道:“好看,好看,溪儿亲手挑的怎么可能不好看呢。”

    我默然,伸出手臂紧紧抱住辉娘纤细的身子,闭上眼睛,心中感慨无限。

第三十九章 编书

    再睁眼时已是满室天光,我揉揉眼睛,四下一看,已然身在卧室。

    唤丫头来服侍,姚黄魏紫俩人异常殷勤,害得我都不好意思,洗漱完毕后简单用点御稻香粥,换上一袭雪色宽袖暗纹流金裙,对镜搔首弄姿一番之后,起身前往书房。

    拈着一枚云子,我对着螺钿紫檀棋盘长长一声叹息,今日人品爆发,竟和先生在珍珑棋局上较量百余子,我一度以为就要时来运转,可惜高兴得太早,最终功亏一篑,龙困浅滩,还是不能杀出重围。

    “莫要垂头丧气,近来大有进益,假以时日,珍珑必然不过尔尔。”夏先生眉宇舒展,和颜笑道,嗓音清润,宛如竹林的夜风。

    “先生教导学生围棋之道已有七年,学生愚陋,始终不得其中精妙,实在有负先生教诲。”我垂下脑袋,惭愧道。

    先生微愣,随即了然一笑,“你这丫头,事事好强,遇到些许挫折有益无害,不必太过介怀。”

    我不敢苟同,嘴里自然不敢明说,只是轻轻点点头,小声道:“知道了。”

    先生将玛瑙棋子一颗颗捡回海棠漆盒,举手投足之间一派从容出尘,“你这丫头口是心非,肚里肯定打着别的主意。”

    我一呆,这都知道……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帮先生收拾棋子。

    先生半晌不语,可怜我战战兢兢,斜眼觑着先生神色,只见先生眉目照常,但是依稀间又有什么不同,可惜我全然看不明了。

    先生把玩着最后一颗棋子,缠丝玛瑙闪烁着光怪陆离的冷芒,让我心中莫名一惊。

    “你破解珍珑那日,便是为师离府之时。”先生忽然淡淡说道,声音清远无波,好像所言全然不干己事,只是目光飘向远方,罕有的幽深而复杂。

    我大惊,惶惶盯着先生,先生不解释一言,复又讲授琴艺。

    我心思全不在此,浑浑噩噩地混到下课,拜别先生回到漱芳阁,耳边一直回荡着先生清和的嗓音,你破解珍珑那日,便是为师离府之时……

    虚度十三载,小屁孩北上时就曾经历过离别之苦,虽然以前见面两相厌,然而小屁孩走后我着实思念一番,先生进府九载,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我受益良多,如今忽然提到离去,我毫无思想准备,一时实在难以接受。

    不过转念一想,先生本来便是孤鸿飞鹤,高翔于明灭之间,卧览昆山月,笑看沧海眼,怎能长久守候于一方天地中,无论先生作何打算,入仕或是归隐,我这个学生于情于理都要力挺先生的。

    深深呼吸,甩甩脑袋将诸般心绪抛到脑后,高声唤魏紫。

    魏紫屁颠屁颠小跑而来,笑道:“小姐有何吩咐?”

    我略一沉吟,手指拨弄着辫子上的镏金草虫头,“去将那晚水浒送来的东西取来,哦,还有剪刀。”

    内书房黄花黎夔凤纹条案上摊着一幅裱糊考究的墨宝,寥寥数字,气吞山河,宛如长虹贯日,力透纸背,正是韩大人那幅意气之作“不可随处小便”。

    我站在条案正前,一袭天青色对襟窄袖云芝纹战袍,一手掐腰,一手握着剪刀,张合收展,咔嚓作响,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

    魏紫嗅到危险气息,远远躲在一边,生怕招惹上池鱼之祸,我没好气地瞥她一言,至于吗,不就是摸一下剪刀,本小姐碧落剑法独步武林,还奈何不了区区一把钝剪子,若真殃及无辜,糟老头不得笑掉大牙,那我干脆别混了,自己刨个坑把自己处理了得了,腿一蹬,眼一闭,一了百了。

    “魏紫过来。”我朝魏紫招招手,同时露出二十八颗贝齿,“没事,没事,为啥说刀剑无眼,因为都长我脸上了,我手底下有数,伤不到你。”

    魏紫半信半疑走过来,小腿明显处于半痉挛状态,我猛地一挥凶器,魏紫立马吓得一激灵。

    我大乐,伸臂拽魏紫过来,一手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一手抓着剪刀比比划划,指点江山,

    “看看,这可是一幅绝世佳作,挂在室外那么久都没人要,真不识货,这副作品的造诣不仅在于书法本身,更重在立意深远,境界高华,不可随处小便,嗯嗯,这话讲得很有哲理啊。”

    魏紫一愣,脱口而出,“小姐,这么粗俗的话哪有什么哲理。”

    我呵呵一笑,拍拍她稚嫩的小肩膀,“不懂了吧,噤声,且看我变戏法。”

    魏紫自觉闪到一边,我朝她一咧嘴,举起剪刀,耍个花样,眯着眼睛直指条案,大喝一声,“得罪!”

    咔咔几下,手起刀落,一幅书法当即五马分尸,零落翻飞。

    不理会目瞪口呆的魏紫,我上前拾起残骸,一片片重新摊在案上,回头朝魏紫笑道:“得了。”

    魏紫狐疑地瞟了一言,骤然瞪大眼睛,连忙伸手揉揉,一丝惊喜的嫣红逐渐浮现在脸庞上,喃喃道:“小姐,我算服了您。”

    剪刀随手一丢,我拍拍手,“让木管家请位匠人过府,好生裱糊,我,自有用处。”

    午后歇了一个时辰,起身后漫步来到内书房,素问领着两个小厮送来一座御赐葡萄瑞兽冰雕,满室生凉,暑气全消,我大为惬意。

    一眼扫到紫檀书架上的一抹青色,我心思一动,楼思源那小子,这会儿正心急火燎等我回复呢吧,今日得闲,本小姐就点拨点拨你。

    挽袖在红丝宝砚上磨了一池墨汁,又从白玉三鹅笔架上取一支黑漆描金管黄流玉瓒紫毫笔,一边润笔,一边暗暗琢磨。

    楼思源沉寂三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萌发出代数思想,三年磨一剑,引未知为己用,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极超前的,作为传统六艺之“数”,这将是有里程碑意义的突破。

    可惜受到汉字计数法限制,解题过程步履维艰,这尚是一元一次方程,倘若难度加深,繁杂的计数法将极大制约代数发展,根本问题得不到解决,难免处处掣肘,停滞不前,萌芽最终将枯萎在破土之前,令人扼腕叹惋。

    楼思源,本小姐肚里乘船,以德报怨,你弄个缎带刁难我,我通通不计较,不过……呵呵,来而不往非君子,你小子就坐等接招吧。

    主意已定,当即毫不犹豫,抽出一沓雪花素笺,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编写教材,开篇几个柳体大字“代数”。

    笔耕半日,大纲初成,为打破汉字局限,首先引入阿拉伯数字体系,介绍计数法,四则运算,运算法则和定律,然后进入重点,代数部分,细致讲解代数意义,代数式的运算法则和定律,最后便是方程,包括一元一次方程和一元二次方程,写明详尽解法,以及必要的公式定理,划分出章节,每章之后都有叫做“习题”的东西……

    有了骨架就能往里填肉,以后就省事了,对着半成品端详好半天,那叫一个乐啊,其实这么理论的东西以我的小水平根本说不清楚,也就大概其一个意思,没有解释清楚的就靠楼思源自己连蒙带猜了,想到楼思源愁眉不展的傻样我就抑制不住的高兴,哦呵呵呵呵……

第四十一章 金源

    翌日,金源赌坊。

    “你确定就是这里?”站在赌坊得意楼大堂正中,我朝水浒大声喊道,话一出口,便立即被翻腾的嘈杂吞没,尸骨不留。

    水浒点点头,薄唇紧抿,紧紧护在我身畔,眼眸如鹰,冷然盯着过往人流。

    我斜眼打量四周,偌大的厅堂金碧辉煌,人声鼎沸,每张赌桌前都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或贪婪痴迷,或歇斯底里,或步步为营,或孤注一掷,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好一幅市井众生相。

    我挠着下巴上的大黑痣,再次怀疑地看向水浒。

    水浒曾言亲眼所见魔教之春长老数次遁入金源赌坊,形迹可疑,因此我们俩斗胆猜测,赌坊可能与魔教有关,没准就是魔教产业,甚至不排除是京中秘密据点。

    不过……我环视大堂,纷乱中秩序井然,庄家和蔼可亲,小厮殷勤麻利,全然看不出异常,魔教好歹是歪门邪道,多多少少应该有些诡异气氛吧,目前所见简直太正常了点,看来魔教保密工作相当成功,就这架式,怕是FBI亲自出马也看不出丝毫端倪。

    豁出去,我捏捏袖中的圣女信物,有糟老头给的护身符,天塌了也有别人顶着,且轮不到我,怕什么,思及此处,立刻底气十足。

    我“哗”一甩折扇,踱着方步来到一张赌桌前,朝水浒使个眼色,水浒心领神会,大步上前开道,赌徒们被扰了兴头,纷纷回头怒目相视,嘴里正欲骂骂咧咧,一眼见是水浒,顿时没了气焰,低咒一句乖乖挪窝。

    庄家一愣,不过很快神色如常,笑容可掬地招呼我道:“公子好气派,请恕小人眼拙,公子面生,敢问贵姓?”

    我傲然昂头,从鼻孔里哼道:“废话少说,小爷来你们这寻乐子是赏你们脸呢,好生伺候,别给爷填堵。”

    庄家面色不改,笑容愈发亲切,“小人多嘴,公子恕罪,不知公子想玩什么?”

    我扫一眼赌桌上的牛骨色子,随口道:“掷色子,比大小吧。”

    “好,掷色子,点数多者得胜,公子压多少?”庄家一脸恭谦,不卑不亢道。

    我二话不说,伸手摸入怀中,“啪”地一声,在赌桌上狠狠拍几只黄灿灿的金锞子,二十三年新造状元及第式样,每锭足有十两重。

    立刻四周惊叹声此起彼伏,众人的视线齐齐投向那一片金色,目中凶光毕露,虎视眈眈。

    庄家见多识广,倒是不为所动,当即摆出一只羊脂玉环,爽快道:“公子赏光驾临,小人自当奉陪,公子先掷,还是小人无礼先手?”

    我摆摆手,不置可否,庄家一笑,挥袖取过竹筒,轻轻一拂,色子便尽归其内。

    众人连连喝彩,声势颇为壮观,我撇撇嘴,不屑地别过头去,这帮赌徒,前脚冤家,斗得你死我活,现在事不关己,倒挺团结,可惜外行只能看看热闹,内中门道,只怕是丁点不懂,我冷眼瞅着粉丝团,暗忖。

    庄家持着竹筒微微摇晃,声音清脆如铃,寥寥几下,便将竹筒扣回桌上,朝众人从容一礼,随即抽身而退,悠然立于一旁,一派简洁利落。

    很好,很强大,我由衷赞叹,果然行行出状元,真专业,他怎么就没投胎到拉斯维加斯呢。

    “公子请。”庄家引袖示意道。

    我点点头,伸手抓过竹筒,眯着眼睛将色子一粒粒扔进去,众人目不转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屏气敛声,其它赌桌前的人群察觉到不太寻常的小气氛,也暂时偃旗息鼓,团团围拢过来,一时大堂静可闻针。

    我长长打个哈欠,拿着竹筒晃荡两下,只听得几声闷响,朝庄家笑笑,伸手搁回桌上。

    庄家笑容一滞,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负手不语,我静静与他对视,毫无惧色,眼波清澈无害。

    众人的视线迂回于两个竹筒之间,好像在猜测何者更胜一筹,一时人人噤声,只余我和庄家胶着的眼神和四周逐渐升温的空气。

    “快开,快开。”某位老兄率先沉不住气,连声催促,一句道破众人心声,周围人等纷纷出言附和。

    我斜睨着庄家,笑容嚣张,庄家目光一沉,拂袖揭开身前竹筒,赫然三粒满六。

    众人连连叫好,大堂一阵喧嚣沸腾,衬着庄家满面沉郁,丝毫不见喜色。

    我双臂抱胸,肆意而立,回身和水浒相视一笑,水浒三两步走到赌桌前,两指轻叩桌面,待竹筒高高弹起,猿臂舒展,竹筒稳稳落于掌中。

    众人齐刷刷看向赌桌,猛地抽气,继而怪叫不迭,喝彩如潮,只见三粒色子当中一分为二,墨绿毡案上二十一点鲜红醒目,三个一点樱桃般圆润可爱。

    “公子,您……”庄家压低声音,不悦道。

    “不才见笑。”我毫不客气揽过金玉,举步欲走。

    “公子请留步。”庄家见张狂如我,竟然无意恋战,急忙出言挽留。

    我闻言止步,回头冷冷看着他,庄家忙不迭赔笑道:“小人赌术不精,公子莫要怪罪,只是公子赏脸光顾,岂能不让公子尽兴,砸了我们金源赌坊的招牌。”

    “哦?”我故作不解,八字眉一挑,疑道,“如此……不知又意欲何为?”

    庄家连称不敢,敛了神色道:“公子借步说话,楼上请。”

    Bingo!上套,我肚内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何事不能在此明说,群众的眼睛的是雪亮的,是非曲直也让大家评评理。”

    庄家眉头一紧,见我不似玩笑,连忙堆笑道:“公子所言极是,只不过公子身份尊贵,小人窃以为二楼稍许清净,免于浊气冒犯尊驾。”

    我故作为难,庄家再三恳求,终于勉强点头,庄家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芒,当先领路,躬身道:“公子这边请。”

    见主角离场,众人一哄而散,回头收拾旧山河,大堂又是一派喧闹繁华,继续上演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浮生悲喜剧。

第四十二章 之春

    我与水浒缓步走上二楼,绕过屏风,眼前豁然一亮,得意楼之后别有洞天,斑竹天梯直通向一座幽静院落,小院前后数进,假山怪石,小桥流水,繁花似锦,草木葳蕤,颇为闲适安逸,而且道法天然,不觉穿凿,不闻匠气,乍看上去倒有几分高门仕宦消夏闲居的别院意味,全然不像赌坊内院。

    不过清雅其表,稍稍留意便会发觉周围异乎寻常,步移景易,一草一木好像也悄然移位,可停步细看时又浑然如旧,恬然静好,祥和宁静。

    笑意沿着唇边的弧度缓缓蔓延,心中愈发酣畅,先前尚存的一丝怀疑荡然无存。

    这座院落布置奇巧,隐含庞大的太极奇阵,迷阵自九宫八卦演变而来,一正一反,相辅互文,因此又远远高于九宫八卦,此阵阴阳颠倒,五行转化,变幻无方,神妙莫测,奇门遁甲一道登峰造极之作,葱茏繁华之下暗藏杀机,闲情逸趣实为诡谲险恶,一旦陷入阵中便是草木皆兵,步履维艰,步步惊心,插翅难飞,故名囚鹄。

    囚鹄奇阵乃魔教心毓神丐心血之作,《心丐念》之《奇门》一章有详尽描述,我遥遥欣赏着一株七星虞美人,心中笃定,金源赌坊与伽蓝圣教关系匪浅,如果不出所料,那株血色芳华就是阵眼。

    “公子还算满意这里的景致?”庄家蓦地一笑,声音短促粗嘎,笑容极其古怪。

    “匠心独运,远离尘嚣,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饰。”我点点头,如实答道。

    “那公子就慢慢欣赏吧。”庄家淡淡道,脸上似笑非笑,“小人恕不奉陪。”

    说着身形一动,几步消失在花影之中,远远传来一句,“公子尽可闲庭信步,有兴致再试试手气时尽管吩咐。”

    回身和水浒对视一眼,水浒眸中满是温柔笑意,我莞尔一笑,“红颜易老,刹那芳华,美到极致也是索然无味,完满则亏,小爷我一向怜香惜玉,实在于心不忍,此苑不游也罢。”

    悠悠一声长叹,从袖中抽出一方玄色洒金长巾,展腕抖开,伸手递给水浒。

    水浒大掌接过,伫立一旁无声看我,我转过身去,唇中轻轻吐出几个字,“帮我系上。”

    眼前缓缓落下一片黑雾,凉凉的湖丝轻柔地覆在眼上,我眨眨眼睛,蝶羽般的睫毛划过那道墨色,一丝痒,却又麻酥酥的舒服。

    静静闭上眼睛,我负手而立,蝉噪入耳,愈发万念空灵,心中默念口诀,眼前浮现寥寥几处景物,我勾起唇角,随意而动,凌波微步施展开来,穿花拂柳,影过无尘,耳畔寂寂生风。

    翩然良久,我施施站定,伸手扯下丝巾,眼前一团光晕,白花花的睁不开眼睛。

    “失敬,失敬,阁下短短时辰内走出囚鹄奇阵,近年来还是第一人,阁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识身手,在下佩服。”一个声音在耳边朗朗响起,依稀有几分熟悉。

    眼前逐渐清晰,待看清来人,我笑了。

    飞檐之下一人窄袖锦衣,目中精光内敛,虬髯满面,不是醉仙居所见大胡子又是何人?

    “不才小试牛刀,见笑,看来《心丐念》也不全是胡说八道。”我撇撇嘴,将长巾丢给水浒。

    闻言,大胡子猛地一震,目光陡然射来,冷芒四射,沉声道:“阁下何人?”

    “无可奉告。”

    大胡子面色一沉,冷然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那阁下前来生事,设计入回风院,究竟为何?”

    “劳烦小爷我亲自前来,自然有事。”我轻摇折扇,闲闲答道。

    大胡子抑下不悦之色,引袖道:“借一步说话,阁下这边请。”

    相继步入堂中,大胡子坐于上首,庄家身后侍立,数位黑衣侍卫隐于一旁,岿然不动。

    我和水浒展衣落座,小厮上前奉茶,随即躬身而退。

    我垂眸不语,静坐品茶,嗯嗯,明前雀舌,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大胡子清咳一声,率先出言打破沉默,“贵客造访,在下也不论过多俗礼,阁下尽可以开门见山。”

    “之春长老所言有理。”我乐呵呵附和道。

    大胡子遽然看来,眼中精光暴涨,身后庄家牢牢盯着我,面色阴沉,眉头紧锁。

    我淡淡扫一眼周围,继而看向首座,但笑不语。

    大胡子眼中闪过一丝狠鸷,摆摆手,庄家冷冷看我一眼,率众人退下。

    “阁下现在可否明言?”大胡子手里摆弄着青花盖碗,低声问道,满目阴郁之色。

    “之春长老,”我倾身向前,直勾勾盯着他,亦压低声音,“不瞒您说,在下有事相求。”

    大胡子正襟危坐,默不作声,眸色愈发深沉,“此处乃我圣教秘所,阁下既然能寻来,又能自囚鹄奇阵中全身而退,自是手眼通天,还有何事能令阁下烦忧劳神。”

    我顿足长嗟,“知我都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在下近来烦事劳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夜阑思及京城上下,惟贵教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故而冒昧来访,还望之春长老能在百忙之中施以援手,在下必然结草衔环,以报厚恩。”

    大胡子微愣,浓密的胡子抖了又抖,想必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称赞魔教行侠仗义,也不知是故意讽刺还是茫然无知,魔教一向行事乖张,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何曾有人赤手空拳深入魔教之地,还青口白牙地有事相求,大胡子居高临下地审视我,满目探究。

    求人也要有底气,何况此地虎狼环伺,我们已然势单力薄,岂能又输了气势,我理直气壮地瞪着他,两人视线空中相撞,噼里啪啦火光四溅。

    良久,大胡子缓缓开口,“承蒙阁下看得起鄙教,在下从来欢迎多个朋友,不过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鄙教近来从不轻易接手买卖,如今阁下身份不明,让鄙教如何相信阁下的诚意。”

    哦,原来魔教还做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拿人钱财,予人消灾,这做派俨然是黑社会的雏形,之春长老这是把我当作甲方了,开始跟我谈起买卖了呢。

    “非也,非也。”我摇头,轻磕掌心收起折扇,“在下向来自诩铁公鸡,一毛不拔。”

    大胡子勃然作色,铁青着脸道:“那阁下是来寻消遣的。”

    “我诸事缠身,哪有闲工夫在这磨牙。”

    大胡子缓缓起身,真气流转,身上骤然散发出巨大压力,我呼吸一顿,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围绕于身旁,而且正在不断收拢,周身血流不断加速,小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我惊出一头冷汗,愈发喘不过气来。

    好深厚的内力,不愧是魔教长老,我心中一跳,完了,完了,玩过火了,把大胡子惹毛了,看这架式他是动了杀心。

    侧方伸过一只大掌轻轻握住我的手,一股平和的真气沿着掌心缓缓输入经脉,我略有好转,深深呼吸平复心跳,回眸朝水浒展颜一笑。

    水浒恍若未见,目光如鹰,紧紧盯着大胡子,紧绷的身躯积蓄着磅礴的力量。

    唉,在如此幽馆中兵戎相见,真是煞风景,我不免兴味索然,不愿再费口舌,掏出那枚小牌托在手中,斜眼看向大胡子。

    满室杀气立止,大胡子面色剧变,脱口惊呼,“朱华令!”

    原来这个牌牌叫做朱华,糟老头都没跟我说过,我撇撇嘴,举起令牌,朝大胡子乐呵呵道:“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胡子肃容一礼,“朱华令出,犹如圣女驾到,不知贵使光临,多有得罪,还望贵使见谅,我教朱华令沉寂多年,此番出世,不知圣女大人有何吩咐?”

    我拱拱手,笑道:“长老大人毋需多礼,圣女自是有事劳烦大人相助。”

    大胡子忙称不敢,躬身静候,我朝大胡子招招手,狡黠一笑,“附耳过来。”

    嘀嘀咕咕良久,我满意地点点头,“在下一定在圣女驾前为长老多多美言,圣女将如此重任托付于长老,足可见对长老大人的倚重与信任,大人可不要辜负圣女的厚望啊。”

    大胡子眸光一闪,低头再拜,不经意间拂过我的衣袖,我暗中一摸,袖中薄薄一张,我愕然,随即恍然大悟,朝大胡子心领神会地笑,起身扬长而去。

    哼着小调走在回府的路上,心情大好,朝水浒笑道:“你猜猜,大胡子给的银票是多少?”

    见水浒摇头,我呵呵一笑,抽出袖中银票,票面上朱印昭昭,赫然是纹银千两。

    我不禁咋舌,好家伙,出手这么冲,不会是以权谋私,盗用公款吧,赌坊还真是销金窟呢,无论如何,今日不虚此行,贺老三,对不住喽。

    “那老匹夫究竟武功如何,今日又使出几成功力?”想想大胡子的雷霆气势,我不禁后怕。

    “之春长老功力精湛,江湖中与之匹敌者寥寥无几。”

    这么强悍……我缩缩脖子,却伸手拍拍水浒坚实的肩膀,“哼,不过尔尔,水浒加油,早晚藐了他。”

第四十三章 忽悠

    府中安然数日,潜心着书立说,出关那日得到大胡子的消息,当即再度出府,打马直奔南城。

    南城依旧熙熙攘攘,人流商贩汹涌如潮,郑欺仙的青布幌子虽然毫不起眼,上面的大字却还残缺而嚣张。

    郑欺仙正在收摊,枯瘦的手刚要收起一沓宣纸,眼前忽然多了一把折扇。

    “您老别来无恙?”我笑吟吟寒暄。

    郑欺仙头也不抬,继续抽那沓纸,不耐烦地丢出一句,“老夫今日三卦已满,有事明日再来。”

    我不以为杵,手腕暗中用力,折扇一头轻轻点在纸上,任郑欺仙枯爪上青筋凸起,宣纸就是纹丝不动。

    郑欺仙大为光火,忿然抬头,一眼瞧见是我,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倒是让我不明所以,心中忐忑。

    “老夫当是谁,原来是小哥啊。”郑欺仙半眯着眼,上下打量我,脸上似笑非笑,“老夫那日破例为小哥卜了一卦,不知可准?”

    提到那日的卦象,我肚里火气噌地蹿上来,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是一派胡言,老骗子耍我,拿我凑趣呢吧,我拉下脸来,腹诽。忽而想到今日来意,淡淡扯开嘴角,朝郑欺仙不怀好意地一笑,“您老的卦自然是准的,不过可惜啊可惜……”我欲言又止,连连摇头,一脸惋惜之色。

    见郑欺仙含笑瞅着我,不为所动,我复又感叹道:“您老得窥天道,度济众生,得您指点迷津之人数不胜数,然而您老日日点拨他人,忧思劳神,大义忘己,以至惨遭横祸,被那愚钝之徒无理取闹,白白污您令名,让人于心何忍啊。”

    郑欺仙山羊胡一抖,斜睨着我道:“小哥倒是消息灵通,张厨子一介俗人,求子心切,老夫跟他计较什么。”

    我恭谨再拜,一脸唏嘘道:“您老大人大量,晚生五体投地,不过晚生可没有您老的襟怀,张厨子来您卦摊闹事,晚生一定帮您讨个公道。”

    郑欺仙摆摆手,“罢了,罢了,小哥的好意老夫心领了,不过老夫心中有愧,这个公道不讨也罢,老夫的确曾经寓言张厨子命中有子,一时有欠妥帖,唉,自作孽,不可活。”

    我一愣,敢情这老东西全是信口瞎掰,可怜老张信以为真,连忙闻道:“那日张厨子质问您,您老又是如何回复?”

    郑欺仙忽然贼兮兮地一笑,慢悠悠坐回竹椅上,伸手拿过南瓜紫砂壶抿了一口,咂咂嘴道:“时候未到,少安毋躁。”

    闻言忍不住噗哧一笑,老奸巨猾,我肚中暗骂,脸上却愈发沉痛,掩袖悲道:“一招棋错,区区张厨子不足为惧,折腾几天也就罢了,顶多纠结百八十人聚众闹事,轻者对您恶言相向,重者拳脚相加,要么则殴打恐吓求卦百姓,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只可惜您老的威名竟被这等无知氓民毁于一旦。”

    见郑欺仙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扼腕长叹,续言道:“这种情形倘若不幸愈演愈烈,后果恐怕将不堪设想啊。”

    郑欺仙不知不觉中放下南瓜壶,轻轻捋着下巴上那绺山羊胡子,无可奈何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张厨子虽然粗俗鲁莽,却绝非穷凶极恶之人,老夫躲着他便是。”

    我连忙摇头,一脸戚色道:“非也,正所谓冤家路窄,躲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张厨子求子之心与日俱增,您老又曾言之凿凿说其必定得偿夙愿,张厨子脾气憨直,一根筋,认死理,岂能善罢甘休,恐怕一日不见起色,一日便要来扰您清净,退避三舍绝非长远之计。”

    哼,你个老东西天天忽悠别人,看本小姐今日忽悠你,我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一步步早已掐算妥帖,就等您老乖乖上套了。

    果然,郑欺仙不接话茬,半晌垂眸不语。

    我趁热打铁,当即丢出橄榄枝:“晚生得您青眼,铭记五内,无以为报,今日您老惨遭罹难,晚生感同身受,焚膏继晷,呕心沥血,苦思冥想,终于诚心感动上苍,灵光闪现,为您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保证您老今后高枕无忧。”

    郑欺仙胡子一翘,瞪着我若为所动,将信将疑道:“小哥真有良策?”

    我连忙拍着胸脯打保票,“您老的事就是晚生的事,晚生自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只是……”我貌似为难地挠挠头,支吾着欲言又止。

    郑欺仙了然一笑,爽快道:“小哥有什么要求尽管言来,老夫投桃报李,小哥的难处老夫决不会坐视不理。”

    小伎俩得逞,我肚中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推辞道:“为您老分忧是晚生的荣幸,岂敢向您老索要酬劳,折杀晚生了。”

    郑欺仙摆摆手,大声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夫乃知恩图报之人,小哥但讲无妨。”

    “想不到您老如此深明大义,话已至此,晚生、晚生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满眼激动,对郑欺仙深深一礼,几欲哽咽,慌忙拉起衣袖轻拭眼角,同时不忘偷眼观察郑欺仙的神色。

    只见郑欺仙面有戚戚,脸上明显写着“同时天涯沦落人”,火候到了,有戏!连忙清清嗓子,摆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勉为其难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您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必亦有所耳闻,就是南城贺老三,他家祖传房宅向来对外租借,近日却好多人家纷纷搬离,不知何故。”

    郑欺仙微微颔首,沉吟道:“此事老夫的确有所耳闻,贺老三家的房宅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猫狗离奇猝死,耳房走水,东西不翼而飞,怪事连连,事事透着蹊跷……”

    我假意不知,奇道:“怪事连连?这个晚生倒不知情,不过是些巧合,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

    郑欺仙摇摇头,“接连横事恐怕是不详之兆,而且……”郑欺仙压低声音,招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我连忙上前凝神细听,只觉郑欺仙略微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暗中有传言说是贺家房宅不干净,有冤魂恶鬼作祟。”

    我惊呼出声,掩口道:“怎会有此事?”

    郑欺仙叹口气,“所谓鬼魂索命,老夫虽不尽信,但是,唉……很多人亲眼所见,三人成虎,以讹传讹,难怪众人深信不疑。”

    我在一旁唏嘘不已,满目悲悯之色,“不瞒您说,贺三哥予我有恩,晚生所求之事就是有关于他。”

第四十四章 哄诱

    我目光遥遥望向远方,回忆起前尘往事,声音苍凉而寂寥,“话说当年,晚生家乡三年大旱,千里沃土颗粒无收,家中实在揭不开锅,爹娘无奈之中遣晚生上京投奔娘舅,晚生孤身来京投亲,不幸路遇奸人,不仅失了盘缠,小命也险些葬送在荒郊野岭,晚生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来到京城,岂知祸不单行,晚生娘舅嫌弃出身贫苦,将晚生无情拒之门外,晚生身无分文,贫病交加,饥寒交迫,自此一病不起,缠mian病榻,病榻上晚生想到世情凉薄竟然血亲罔顾,满腹经纶居然无用武之地,不禁涕泪千行,一度产生弃世的念头。”

    然而,我眼中绽放出金灿灿的光彩,“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晚生走投无路之时,天上掉下个贺老三,以博爱之心,救晚生于水火,不仅倾囊相助,将晚生托付给善良人家收养,更重新唤起晚生对生活的渴望,恩同再造,晚生须臾不敢忘怀。”

    郑欺仙捋着山羊胡子,“原来如此,今日贺老三境遇难料,小哥感念当年之恩,所以想有所作为。”

    “正是,正是,贺三哥全家如今靠租子过活,一旦传言愈演愈烈,贺家房宅将永远无人问津,这样贺家如何是好,所以晚生想租用贺家房宅,保证贺三哥一家老小衣食无忧,诸方事宜晚生早已打点妥当,只是贺三哥义薄云天,如果知晓内情,怕是难以接受,故而想请您老代言。”

    “原来如此,好说。小哥好人啊,知恩图报,并且周到细心。”郑欺仙乐呵呵看着我,复又加上一句,“小哥对贺老三也算情深义重,可惜,贺老三早有妻室,虽然内子凶悍,可毕竟是发妻,相濡以沫多年……”

    呃?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瞪直了眼睛,见郑欺仙促狭的神情,忽然回过味来,狠狠一翻白眼,肚里破口大骂,合着老东西以为我这么尽心地相助贺老三是因为看上了他?!这也太雷人了……

    我的表情全落在郑欺仙眼里,郑欺仙笑意愈甚,仗义道:“老夫就成全你的心意。”

    吸气,呼气,再吸气,我忍……您老就自以为是吧,本小姐今日暂且不做计较,这笔账记着,以后咱们再算。

    “那就有劳您老,您老只需告诉贺三哥,醉仙居白雪新绿,贺三哥自会明了。”

    “举手之劳,小哥只管放心。”郑欺仙一副“包在我身上了”的架式。

    我长揖到地,“谢谢您老,您老的恩情晚生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郑欺仙得意地呷一口茶水,但笑不语。

    “至于张厨子的事情……”我挠挠下巴上的大黑痣,“他再来闹事,您老就训斥他,他前世业障太多,老天爷惩罚他子嗣艰难,他若不知悔改,就真的没有破解之法了。”

    我阴阴一笑,“他要是还算识相,乖乖地给您老赔罪,您老高兴了,再告诉他,泔水洗手,三个月不入庖厨,等着明年洗尿布吧。”

    郑欺仙哈哈大笑,枯爪指着我道:“泔水洗手?这算什么法子,不会是拿一个瞎话圆另一个瞎话吧,这权宜之计绝非长治久安之策。”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一脸高深莫测,“正宗的金玉良言,您老尽管放心,三个月后,您老就安然等着张厨子携全家老小来叩谢您的大恩大德吧。”

    见郑欺仙尚存半分犹豫,我的小舌下神经继续兴奋,支配三寸不烂之舌,“事已至此,实在是棘手,晚生不才,尚未想出其它良策,不能为您老分忧,惭愧。您老且静观其变,张厨子有所收敛自然是最好,如果仍然不依不饶,您老不妨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到时候见机行事,晚生也回去再想想更好的法子。”

    见我态度诚恳,郑欺仙终于点点头,长长叹息,如释重负道:“小哥不用费心了,就依小哥的妙策。”

    哦呵呵呵,大鱼上钩!我强忍着仰天长啸的冲动,绷着脸提醒道:“然后,那个……贺三哥的事情……”

    郑欺仙笑得酣畅,“老夫忘不了,呵呵,年轻人……就是毛毛躁躁的。”

    我心情大爽,笑容挂在嘴角怎么也抹不掉,本来打算用张厨子的事要挟郑欺仙,到现场临时改走煽情路线,没想到效果出乎意料,兵不血刃使出了杀招,好好的要挟变成了互相帮助,呃……准确说是狼狈为奸,只不过一只狼被蒙在鼓里,还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当了一把圣人,沉醉在给予带来的满足感中不能自拔,直接导致小智商无限趋近于负无穷,骄兵必败,何况发射的是华丽丽的糖衣炮弹,郑欺仙不是平日吹捧颂扬听得多了,就是先天免疫缺陷,对于甜言蜜语全无招架之力,三言两语搞定,如簧巧舌尚没派上用场,唇枪舌剑还没机会祭出,杀手锏全然毋需出手,大狙终无用武之地,倒是让我意犹未尽,遗憾之情难以言表,唉……棋逢对手怎么就这么难呢,深切理解独孤求败前辈的心境,高山仰止,寂寞!

    回府的路上顺道去了楼二的豆腐店,临街两间店面宽敞洁净,豆香扑鼻,依着几面墙壁摆有数座一人高的木架子,每一层皆有数张案板,其上整齐码放着白花花的豆腐,用细麻布盖着,煞是壮观,往来生意兴隆,楼二夫妇亲自招呼客人,笑容满面,热情亲切。

    拿一块酸梅桂花糕贿赂了一个过路的小乞丐,小乞丐屁颠屁颠地承接了一单匿名快递业务,将我写给楼思源的书送达楼二手中,我躲在暗处远远观察,只见小乞丐黑乎乎的小手举着书,嘴里叽叽咕咕说了一通,楼二微微一愣,低头追问,小乞丐摇摇头,耸耸肩,就是不吱声,楼二一脸狐疑,抻着脑袋朝街上左右张望,寻摸几遍无果,只得茫然点点头,几个铜子打发了小乞丐,皱着眉头返身回到店中。

第四十五章 烤鸭

    几日之后,大胡子传来消息,近日以来贺老三频繁出入醉仙居,大早刚开门迎客即来点卯,夜深打烊还迟迟不肯离去,而且高价购得醉仙居绿玉斗一只,春兰一苗,除去已成交的物品,贺老三还对一架香雪竹帘,一对绿陶罐表达出了强烈的购买意向,醉仙居林掌柜不胜其烦,大为光火。

    贺老三病急乱投医了,我大乐,想到醉仙居的美食,肚中馋虫作祟,欣然出府二赴醉仙居,贺老三,别着急,正主来也。

    醉仙居门前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流熙熙,只是门前多了一块偌大的告示,我走近一瞧,当即笑出声来,只见洒金大红纸上赫然几个漆黑的大字:倾情酬宾,诚邀八方食客,全鸭宴席,今夏敬请期待,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全鸭宴……呵呵,全聚德的前身,难不成醉仙居要改变经营策略,走主题餐厅路线?我莞尔,举步入内,随便捡了张桌子坐下。

    “这位客官用点什么?小店最新推出全鸭宴,您不试试?”店小二连忙上前招呼,待看清我的面目时微微一愣,眉头微不可察地上挑。

    我瞟他一眼,暗暗叫苦,怎么这么巧,又是上回那个伶俐伙计,干咳一声,板着脸孔问道:“全鸭宴?听着新鲜,包括哪些菜品?”

    小二何等精明的人物,马上敛去异样神色,换上一副讨喜笑脸,高声唱了个喏,一口气报道:“杂菜拌鸭脷、盐水鸭肝、腊味鸭翅、鸭丝掐菜、时菜鸭舌、八宝珍扒鸭、锅烧鸭、梅菜扒鸭、蒸鸭块菜薹、醋血鸭、鸭掌草菇煲、菜干鸭肾蜜枣汤、鸭丝山药粥、鸭胗春卷,四凉盘,六热菜,二汤二甜品。”

    我点点头,“从中随便选两道拿手的上,再来一壶归去来。”

    小二躬身一礼,一溜烟去了,我翘着二郎腿东张西望,一眼扫到一个猥琐的背影,唇边绽开一抹狡黠的笑意。

    只见楼梯拐角处,贺老三正弯着老腰,专心致志研究一只草绿斗彩玉壶春瓶,身边站着一个伙计,一脸鄙夷地盯着贺老三,不断摆手摇头,嘴里念念有词。

    我笑得酣畅,不动声色整整襟袍,今日易容时特意改换了配方,肤色绿意盎然,与雪白的衣冠相映成趣,俨然一瓶雪碧。

    贺老三啊贺老三,你高价买的那些破烂顶多称得上沾边,所谓白雪新绿,可是缺一不可。

    左右顾盼的当口,一阵香气飘来,伸长脖子一看,小二端着托盘正从后厨出来。

    小二将菜品一一摆上,一碟鸭丝掐菜,一钵梅菜扒鸭,一瓦罐鸭掌草菇煲,一盅鸭丝山药粥,清香浓郁,煞是诱人。

    我闷头品尝佳肴,不时抬眼看猴戏,贺老三着实卖力,这会正和闻讯而来的林掌柜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斗鸡眼瞪得溜圆,而林掌柜惯常的笑容早已不见踪影,不耐烦地拉着老脸,面无表情。

    忍笑忍到内伤,五内翻腾,肺腑纠结,略微几筷之后便也没了胃口,索性扔了乌箸安然看戏。

    戏中精彩依旧,高潮迭起,只见贺老三抓着几个银锭死活要塞到林掌柜手里,林掌柜连连闪躲,贺老三步步紧逼,小二在一旁干着急瞪眼,想去拉架,可惜就是插不上手,又急又气。

    真敬业!呷一口归去来,我简直要站起来拍手叫好,贺老三这活宝可真执着,如此锲而不舍,看来的确走投无路,逼上梁山了。我看一眼面前没怎么动过的菜肴,顿时心生一计。

    “小二~~”我扯着嗓子喊道。

    小二瞬息出现,抄手等我吩咐,我摸着下巴沉吟道:“请你们大厨来。”

    小二为难地看着我,诚惶诚恐道:“客官息怒,哪里不满意,小的这就去和大厨说。”

    我摇摇头,“啪”地在桌上拍块碎银,“去吧,没什么事,只是想和你们大厨切磋切磋。”

    小二讶然,挠挠头去了,不一会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走路颤颤悠悠的中年老男人,二人吨位迥异,甫一亮相,立马拐了一众食客的目光,正所谓哲学理论典型形象的例证,有些事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幽默。

    小二指着中年老男人介绍道:“这位是小店大厨陈师傅,小店的很多菜品都得益于陈师傅的祖传秘方。”

    “久仰久仰,陈师傅气宇轩昂,仪表不凡,常言道字如其人,依在下看来,亦是菜如其人,今日得见,愈发印证此言不虚,陈师傅的佳肴匠心独运,别有灵犀,也只有陈师傅才有此等功力。”我无害地笑,尽量不去看桌上那道油汪汪的梅菜扒鸭。

    陈大厨闻言哈哈大笑,脸上沟壑纵横,皮脂腺叫嚣着疯狂全浆分泌,谷地闪烁着晶亮的油光,“祖传的微薄手艺,承蒙小爷看得起,有什么不足之处,您尽管跟小人说。”

    “不敢不敢。”我连连摆手,“在下不过好奇,陈师傅为何决定推出全鸭宴?”

    陈大厨摇头,耳朵跟着颤巍巍打摆,颇得我家猪头精髓,“全鸭宴不是小人的主意,是小人东家授意的。”

    这样……我点点头,侧头瞟一眼贺老三,那厮夺人之美未果,正耷拉着脑袋黯然谢幕,身形佝偻,活像只斗败的公鸡。

    我收回视线,蓦地朝陈大厨一笑,故作深思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还望陈师傅为我解惑。”

    “好说好说,小爷尽管说来。”陈大厨慷慨道,连脸上的肥肉都沾染了凛然之气。

    我挠着下巴,迟疑道:“据说烤鸭乃全鸭宴之首,为何独不见此道美味?”

    陈大厨微微一愣,五官吹响集结号,脸上愈发生动,喜马拉雅山脉光亮,马里亚纳海沟流油,“烤鸭?小爷恕罪,您见多识广,这等稀罕物小人闻所未闻。”

    我遗憾地叹息,以手支颐,沉痛道:“老天无眼啊,想不到人间至尊美味,外焦里嫩,酥脆多汁的烤鸭竟然沦落到寂寂无闻的境地。”

    “这烤鸭究竟为何物,让小爷惦念至此?”陈大厨不解,见我郁然之色,随即拍着波澜壮阔的胸脯,信誓旦旦道,“天下佳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的,小人斗胆,或许能够一试。”

    口气倒是豪气万丈,底气十足,颇有侠客高士风范,可惜一身赘肉太过嚣张,纵然铮铮铁骨,可惜埋没于滔滔白浪中,不免打了折扣。

第四十六章 前尘

    我起身再拜,冷不丁一把抱住陈大厨肥硕的身躯,抬头仰望手足无措的陈大厨,眼中氤氲着晶莹的水光,哽咽道:“陈师傅,实话跟您说,当年在下偶然坠崖,九死一生,然而不幸中的万幸,在下最终为一位姑娘所救,那位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下山村养伤期间,小芳姑娘衣不解带地照料,人都瘦了一大圈,不过漆黑的眼睛却神采飞扬,让在下怦然心动,在一个月圆之夜,在下在皎洁的月光下向心仪的姑娘表露衷肠……”

    众人唏嘘不已,闻者悲戚,见者落泪,陈大厨拍拍我的肩膀,任由我的鼻涕眼泪在他满是油烟味的衣襟上泛滥成灾,那边贺老三同学也不知何时手下留情放过那只玉壶春瓶,转而对着陈大厨围裙上绿油油的菠菜叶发呆。

    我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睛,脑中飞速把哈姆莱特、奥赛罗、李尔王和麦克白的情节过了一遍,悲伤逆流成河,水气充沛,感情汹涌,后继源源不断,埋头在陈大厨身上胡乱蹭了一把,继续声泪俱下,“在下与小芳两情相悦,彼此亲口许下了海誓山盟,立誓今生不离不弃,此情矢志不渝。”

    我的泪水终于磅礴而出,任是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于衷,众人怜悯地看着我,岂能想到老子我肚中骂得正欢,这个肥厨子,什么小嗜好!辣椒面除了撒锅里,还不忘捎带着在自己身上也搁点……

    “后来在下伤愈,离开前夜,在下和小芳来到小河旁,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我拉着小芳的手对她许诺,她也羞涩地回应一定会等我……我返回京城后当即履行誓言,带着聘礼,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山村找小芳,我满心欢喜,傻傻地以为能和小芳白头偕老,厮守一生,然而我错了,错得那样离谱,那样可笑,当我天真地憧憬美好生活时,小芳已经嫁给了财主作小,我欲哭无泪,在小芳的木屋前站了一夜,虽然人去楼空,那里还有我们甜蜜的回忆。”

    我潸然泪下,抹一把鼻涕,小脑袋深深扎在陈大厨柔软如棉絮的胸前,继续杜撰坎坷往事,声音哀怨,宛如弃妇,却又带着一丝千帆过尽的释然,闻者无不黯然神伤,恍若感同身受,亦是感染到切肤之痛,锥心之苦。

    “回京后我意志消沉,整日借酒消愁,以求麻痹心痛,我实在想不通,小芳为什么背弃誓言,不辞而别,昔日的柔情蜜意难道都是谎言,那些缱绻温存难道都是假象?”我喘口气,闭目长叹,续道,“然而纵然肝肠寸断,我从没怪过小芳,小芳一定是身不由己,只怪我俩终究有缘无分。”

    我莫名其妙被女人背叛,贺老三不明所以被房客厌弃,颇有同病相怜之感,不知不觉中走了过来,失魂落魄地坐在条凳上,满目愁思地看着我。

    我敛了三分悲色,眼中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话锋一转道:“前尘已了,再回首,恍若隔世,本来在下早已看开,渐渐淡忘了那段痛彻心扉的感情,然而今日,全鸭宴毫无前兆地勾起了往昔回忆,当年养伤期间,为了给在下补充营养,杀了家中惟一一只还在下蛋的鸭子,为在下精心烹制了一道烤鸭,那鲜美味道……只应天上有,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

    我推开陈大厨,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双手紧紧捂住胸口,做西子捧心状,只可惜黑中透绿的脸色配着水汪汪的三角眼,恐怕连效颦的东施都会感到恶寒。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有一种痛叫做刻骨铭心……”我痛哭流涕道,慢慢蹲下身体,瑟缩成一团,肩膀不住颤抖,仿佛不能自已。

    “小哥小哥。”一只巨大的肉掌搭在肩上,我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见陈大厨一脸同情,伸臂拉起我道,“小哥是性情中人,至情至性,小人佩服,小哥毋需太过伤怀遗憾,小人我虽然没听说过那个什么烤鸭,但是只要小哥能大概描述一下,小人不才,一定做出来,以慰小哥痴心。”

    我借势站起来,抹把脸,挤出一丝笑容,“多谢陈师傅美意,在下早已心死,睹物思人,徒惹伤悲,何况那是小芳的味道,就算神仙下凡也是模仿不来的。”

    陈大厨面露不豫,大饼脸浮上一片酡色,当真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正欲反驳,一旁食客接茬道:“这位公子只管开口,陈师傅既然撂下话来,自然不会食言。”

    陈大厨点点头,脸上漾起层层水波,“就是,小人向来一言九鼎,这件事就包在小人身上,小哥且说说那烤鸭。”

    我赧颜,红晕从厚厚的绿色中顽强地透出来,那叫一个红配绿,美如玉,我抱拳一礼,脸上虽然十二分的为难冒昧,嘴里却一点也不含糊,“既然陈师傅执意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我在大厅中慢悠悠来回踱步,负着双手,面露思索,众人的眼神也随着我的步伐摆来摆去。陈大厨杵在一旁干等着,倒也不催促,宽敞的大厅好像凭空多了一堵墙,受不了这种逼仄,我猛地一拍脑门,做顿悟状,大吼一声,“想起来了!”

    一句话点燃了无数焦躁不耐的心灵,火光全都透过心灵之窗显露出来,豁然一室明朗生辉,陈大厨的一对小眼更是如钨丝一般,映得脸上愈发圆润油亮,贺老三忽然眉头一紧,斗鸡眼微微眯起,视线沿着我的白衣一路向上逡巡,最后留在脸上久久徘徊不去,眼神大炙。

    我暗中笑得肆意,有意无意地摸着下巴假装沉思,雪白的宽袖衬得脸色愈发幽绿晦暗,好像暮色四合的老林。

    我清清嗓子,环顾四周,徐徐朗声道:“在下记得小芳好像是这么做的……先把鸭子褪毛洗净,取出内脏,然后在皮和肉之间压进空气,使皮肉分离,再在鸭体上涂上蜂蜜,接着晾干,这样整个鸭子色呈深红,好似上了一层红漆。其烤法是把鸭子送进烤炉之前,在鸭膛内灌入开水,待鸭子烤熟后才把开水放出,烤炉里用枣、桃、梨等硬木作燃料,这些燃料少烟且有香味,火力文而不烈,鸭子入炉后,要用挑杆有规律地调换鸭子的位置,以使鸭子受热均匀,周身都能烤到,每只鸭子经过小半个时辰的烤制,外观饱满,颜色呈现枣红色,皮层酥脆,外焦里嫩,并带有一股果木的清香,细品起来,滋味更加美妙。”

    一口气说完,胸中畅快,举目傲然四顾,只见一干人等瞠目结舌,或者停箸不食,或者把盏忘饮,更有甚者面前一滩可疑的水迹。

    陈大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贼亮贼亮,好像忽然发现狐狸的猎手,陈大厨狠狠一拍巴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大喊一句,“小哥稍等,好茶伺候!”

第四十七章 愿者

    食客们议论纷纷,狼吞虎咽的顿时改为慢咽细嚼,皆坐等陈大厨的现时烹饪,一时大厅中添茶加菜之声此起彼伏,十来个店小二忙得团团转。

    贺老三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对斗鸡眼滴溜溜转得飞快,眸中精光闪现,忽然抄手提起一只酒壶,起身径直朝我走来。

    “不就是个娘们吗,跑了就跑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哥我陪你喝两杯,咱们一醉解千愁。”贺老三嘿嘿一笑,一屁股坐在对面,不由分说伸臂便为我倒酒。

    好好好,这哥们总算发现端倪了,我暗忖,不愧是老油条,好个自来熟,上来就称兄道弟,肚里打着小算盘,脸上却依旧一派苦闷之色,“多谢这位兄台,小弟我感激不尽,干杯!”

    两只酒盏狠狠相碰,声音清脆如金玉,我豪爽地一甩胳膊,仰头饮尽杯中泼剩下的几滴残酒,擦擦嘴角,将杯子重重搁回桌上,暴喝一声:“好酒!”

    贺老三赞一句爽快,复又持壶添酒,斗鸡眼一边不老实地偷偷打量我的神色,见我貌似和气,自斟一杯饮了,咂咂嘴笑吟吟道:“我跟老弟一见如故,称呼兄台太生分了,如果老弟不弃,念在老哥虚长几岁,就唤一声三哥吧。”

    我当即喜形于色,伸手猛地一拍桌子,喜道:“三哥仪表不凡,小弟倾心相折,唤一声三哥,小弟求之不得,小弟惜若水,借花献佛,这杯薄酒敬三哥!”

    贺老三哈哈大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口客气两句,继而眉头一皱,瞬间换上一脸颓色,看着我长长一声叹息。

    这肺活量……我暗暗估算,怎么也得有五千,这口气换得,要是一般人早就后续不继,活活憋成脑瘫了,佩服佩服!

    “三哥又是为何事愁苦?”如此做作,明摆着等我主动关心,我又怎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于是马上善解人意地接上。

    贺老三低着头半天不出声,欲擒故纵,我微哂,既然你有心装模作样,那我还是识相点乖乖奉陪好了,“莫不成三哥有难言之隐?”

    贺老三斗鸡眼微微眯起,精光含而不露,“唉……若水小弟,老哥有苦衷啊。”说着自顾斟酒饮了,满脸郁闷道:“老哥家中略有几间房宅,一直收着租子,这些年倒也太平无事,孰知近日怪事连连,事事透着蹊跷,不消几天,邻里便传言凶宅闹鬼,闹得人心惶惶,房客纷纷搬离,行人绕路而过,好好的宅子如今萧条冷清,门可罗雀。”

    我轻轻惊呼,在贺老三杯中斟满酒浆,诧异道:“竟有这等怪事,三哥的房产好端端的怎会闹鬼?”

    贺老三跌足长叹,“老哥不平的正在于此,耳房走水,牲畜暴毙,件件离奇荒诞,可是偏偏赶在一起,说是巧合没人相信。”

    我一旁陪着唏嘘,显而易见的块垒郁结,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长叹和短嗟,倒是相得益彰。

    贺老三斗鸡眼直直地盯着我,嘴里却貌似无意道:“种种只怪老哥霉运当头,大不了作价变卖了房产回乡种地去,内中总总,还是莫要追问,老哥是不详之人,可别连累了若水兄弟。”

    我轻抚眉心,宽大的雪袖遮住了三角眼中的讥诮,肚里暗骂,混帐,当婊子还想立贞洁牌坊,世上哪有这种好事,就算有也轮不上你,本来今天之后就想饶了你,可惜德性太不招人待见,委屈你再苦闷几天吧,小样,看本小姐不整死你。

    低头掩了脸上狰狞,默默策划再添上一把火,至于这火烧在何处……对了,他不是文殊菩萨大人吗,就他家后院了!我笑得邪恶,贺老三,你可别怪我心狠手辣,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这番坎坷既是锻炼,也是考验,只要坚持到最后,终究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大的心思,你可千万别辜负我的一片心血哦。

    可怜贺老三全然不知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还在算计着如何利用我转运,斗鸡眼精光四射。

    一阵香味扑鼻而来,大厅顿时安静,只听靴声橐橐,抬头一看,陈大厨风风火火小跑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玳瑁描金竹鹤葵花大盘,上面扣着饕餮盖子,香气就从缝隙里一丝丝钻出来。

    陈大厨势如长虹,照直扑过来,将葵花盘搁在桌上,举袖擦擦头上的汗水,掀起饕餮盖子,激动道:“赶快试试看,小哥说的烤鸭可是这个?”

    盘中鸭子色泽红亮,表皮焦脆,乍看上去倒是有八分神似。

    强人,我不由得对陈大厨刮目相看,果然人不可貌相,任是我语焉不详,陈大厨竟能短时间内摸清门道,初次尝试就有如此水准,内秀啊内秀。

    我斜眼瞅着烤鸭,刚要上手,忽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回头一看,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好像大白天撞见了鬼,陈大厨也是一派欲言又止的神色。

    我正在发愣,斜旁突然探出一双手还一副竹筷,顺藤一瞧,正好瞅见小二一脸赔笑的大脑瓜,神思一动,便当即了然,怪不得总觉得缺点什么,原来是这样,我恍然道:“配菜还需薄饼、甜面酱和葱丝。”

    陈大厨听了一愣,搓手半天才嘀咕道:“薄饼和葱丝好说,后厨有现成的,可是酱……恕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那个甜面酱。”

    这个……我挠挠头,颇为犯愁,怎么描述这个甜面酱呢,为难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我现场调制好了,虽然难以十全十美,反正没人尝过正宗味道,还不由着我指鹿为马。

    我摆摆手,和颜道:“无妨,且去取黄酱和各种调料来,我试着调酱,但愿能够再现小芳的味道。”

    伙计领命去了,我端坐桌前,抬头朝众人微微一笑,万众瞩目中缓缓拿过匕首,轻轻在烤鸭身上来回比划。

    众人屏气敛声,目不转睛盯着刀尖,好像葵花盘上躺着任人宰割的是五花大绑的自己。

    默默将真气凝聚在右臂,我忽地一抖手腕,刷刷刷几下,手起刀落,瞬息之间烤鸭便已肢解。

    “吃烤鸭是有讲究的,先把一张薄饼放在手上,夹上几片烤鸭,蘸上甜面酱,再加上几根葱白,然后把薄饼卷起来吃,油而不腻,酥脆爽口。”我一边解说,一边闲闲地摆弄着匕首,刀柄在指间旋转跳跃,看得众人胆战心惊,生怕我一个失手惨遭殃及。

    “这个吃法新鲜!”陈大厨一句话盖棺定论,回头连声吩咐伙计去后厨催促。

第四十八章 调香

    瓶瓶罐罐很快摆满一桌,一时大厅诸气混杂,五味俱全。

    我挽了袖子,拿起瓶瓶罐罐逐个闻闻,心中大概有了计较,胸有成竹地笑笑,目光快速扫了一圈,伸手捡起一只青花大碗搁在面前,二话不说,先倒入大半碗黄酱,然后兑上黄豆水,让伙计和均匀。

    那边伙计小心翼翼搅合着,我复又捡了只白瓷碗,加入几大勺红糖,少量盐,姜末和花椒水,用筷子蘸着在舌尖上点上少许,连忙忍住龇牙咧嘴的强烈yu望,好诡异的味道,我低头看看碗里黑乎乎的不明液体,心中七上八下,脸上却勉强堆起笑容,接过伙计的大碗,将悬浊液一股脑倒入大碗中,黑里透红的液体在半稀的褐色中艰难流淌,仿佛是解剖课上僧多粥少的焦点,怎一个惨不忍睹了得,我连忙把碗推给伙计,眼不见为净,示意他继续和匀。

    半成品的味道倒是靠谱许多,众目睽睽之下,我硬着头皮添添减减,终于大功告成,改良版甜面酱热辣出炉。

    松了口气,我朝众人笑笑,展颜道:“在下不才,好赖就是这个了。”

    说罢率先持箸卷了一个,恭恭敬敬送到陈大厨面前,陈大厨一怔,连忙推让,我执意如此,陈大厨推辞不过,告罪接过。

    我紧紧盯着陈大厨油汪汪的脑袋,心中七上八下,甜面酱这种东西实在是没谱,照猫画虎,希望不要差得太远。

    陈大厨毕竟见多识广,此刻倒也不慌不忙,先左右鉴赏一番,然后缓缓纳入口中,任由众人垂涎三千尺也仍旧镇定自若,举手投足间大厨的风范彰显无疑。

    烤鸭卷甫一入口,陈大厨却蓦地变了脸色,眼中骤然一亮,难以置信地瞅我一眼,继而急忙咀嚼几下,眸中接二连三爆发出一道道异彩,重重叠叠的赘肉也掩盖不了那夺目的光芒。

    偌大的大堂中半响无声,只余陈大厨一脸陶醉地细嚼慢咽,脸上波澜起伏,良久,一伸脖将鸭子咽下肚中,依依不舍地抹抹嘴巴,喃喃自语道:“绝了!”

    我了然一笑,又卷了一个递给贺老三,笑道:“三哥尝尝。”

    贺老三受宠若惊一般,连忙接过去一口吞下,斗鸡眼当即暴涨一号,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掩满目惊异。

    “咕噜……”身后不知何人猛地吞口水,我呵呵一笑,朝陈大厨微微俯身致意,继而抱拳对大厅众人朗声言道:“今日承蒙陈师傅仗义援手,让在下得偿夙愿,在下铭记五内,感激不尽,烤鸭之美味,岂能当世寂寂无闻,特此将烤鸭烹调技法无偿转让于醉仙居大厨陈师傅,还望陈师傅不要嫌弃。”

    陈大厨仍然沉浸在烤鸭回味中,一派痴迷之色,闻言怔忡,茫茫然恍若未觉。

    一时大厅之中,众人议论声此起彼伏,贺老三冷眼瞅着众人,扯了扯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

    “陈师傅也算遍尝天下美味,不知那烤鸭究竟如何与众不同,竟让陈师傅当众丢了魂。”

    “醉仙居今天可捡了个大便宜啊。”

    “这道烤鸭什么时候正式推出啊,老子我已经迫不及待要试试了。”

    “陈师傅算是善有善报,竟然意外习得一道佳肴……”

    陈大厨渐渐回过味来,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喜色,抡起大掌猛地一拍我的肩膀,中气十足道:“小哥慷慨豪气,既然诚意相让,我却之不恭,即日起烤鸭便为我醉仙居全鸭宴之首,欢迎众位光顾,共享盛宴。”

    众人连连叫好,一时称颂之声不绝于耳,陈大厨满面红光,又转身吩咐一票伙计道:“这位小爷是醉仙居的贵人,你们一个个猴儿都给我小心伺候着。”

    众伙计连声答应,纷纷向我见礼,我露出随和的笑容,微微颔首作为回应,复又对陈大厨道:“陈师傅太客气了,烤鸭不过逞个别致心思,区区微末伎俩,岂敢奢求入您法眼,您的料理才是冠绝天下,得窥真味境界,在下今日缅怀旧人,班门弄斧,没有贻笑大方才好。”

    陈大厨赧颜一笑,脸上重新泛起一层红光,“小哥过谦了,烤鸭要还是微末伎俩,那我干脆辞工回家算了,说来惭愧,小店很多新奇菜肴都是东家所创,东家才是真正的食不厌精,我只是照葫芦画瓢罢了。”

    心底某个角落忽然一动,恍若幽潭涟漪,一种奇妙的感觉不断升腾,却又飘乎如絮,悬浮着打个转儿,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了无痕迹。

    幽幽叹口气,压下心中微澜,瞟一眼早已垂涎三尺的众食客,抬头朝陈大厨报以奸诈的笑意,指着烤鸭悄声道:“民心可用,将烤鸭分给众人品尝,借烤鸭宣传全鸭宴,反而亦借全鸭宴推广烤鸭,时机难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陈大厨眼光一闪,连连点头,脸上的肉跟着一颤一颤,朝我感激地笑笑,朝大厅众人朗声道:“烤鸭于今时今日横空出世,众位都是见证,这位小爷说了,在外皆兄弟,大家有福同享,这道烤鸭请众位客官一同品尝。”

    话音未落,大厅早已沸腾如开锅,一声令下,伙计游鱼一般往来穿梭于各桌之间,一时大厅抽气声,惊叹声此起彼伏,众人脸上满是迷醉之色。

    我和陈大厨相视一笑,诸般心意不言而喻。

    贺老三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神色复杂地盯着我,冷不丁来了一句,“若水兄弟好手段啊。”

    哼哼,这是什么话,我心中不悦,正欲开口讽刺两句,忽听耳边有人恭声唤道:“惜公子。”

    我抬眼一看,这不是林掌柜吗?!

    林掌柜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朝我一揖到地,一脸殷切道:“鄙人谢过惜公子,今后公子在小店的花销一律全免,公子百忙之中不妨移驾小店稍事休憩,小店上下扫花以待。”

    我笑吟吟不置可否,只是略微点点头,袖手而立,悠然旁观意犹未尽的众食客。

第四十九章 无泪

    辞别陈大厨,我在万众注目礼中走出醉仙居,清风拂过面颊,留下一抹慧诘的轻笑,抬起头直视骄阳,白光刺目,心中却浮起淡淡的快意。

    离开醉仙居之后便直奔金源赌坊,直接从角门闪身进入回风院,告知之春长老抓紧继续迫害贺老三,外敌当前,加上内院起火,贺老三的小日子将要雪上加霜喽,嘿~家有河东狮一只,得天独厚的资源岂能白白浪费,衣襟上些许胭脂痕迹啦,若有若无的香气啦,本小姐可看好狮子呦,吼吼,狮子在咆哮,狮子在咆哮……贺老三就坐等鸡犬不宁吧。

    简单谋划一番,婉拒之春长老的盛情挽留,独自漫无目的地压马路,感受那一分来之不易的自在,商贩的吆喝叫卖,孩童的吵闹啼哭,男人的呵斥佯怒,女人的讨价还价,声声入耳,清晰而遥远,心底忽然有一丝寂寞,仿佛巍巍繁华中的叹息,缥缈无状,化为忽微的云烟,消散得不着痕迹。

    甩甩脑袋,赶走莫名的绮念,我淡淡一笑,继续闷头朝府中方向前行。

    途经水府,我却过门不入,径自东去,不一会,不离山便已遥遥在望。

    将尘嚣通通抛于脑后,信步山间,内心充实宁静,自然就是有温和的力量,沉淀繁杂执念,只留一分质朴单纯的禅意。

    时值盛夏,红枫林中一脉苍翠,巴掌般的枫叶郁郁葱葱,摇曳生姿,在林间投下斑驳的树影,精巧韵秀的无泪亭就隐匿其中。

    无泪亭为前朝所建,灵动的八角式样,飞檐入云,各悬挂着两颗银铃,取佛家“不二法门”之意,虽然年代久远,所幸修缮维护妥当,雕梁花柱,依稀还是旧时模样,静静演绎逝去的过往,匾额题字“无泪”,曾为御笔亲题,后经战乱遗失,如今所悬乃当世书法泰斗韩知秋韩大人的墨宝。

    翠色掩映之下,亭中已有雅士高人捷足先登,渐行渐近,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恍如雪峰一般高华出尘。

    山中多高士,如此林风山色,不知何人亦有闲情雅兴?

    四周静谧祥和,鸟雀安然无声,蛩音簌簌,那人蓦地回首,刹那间光华流转,草木幻灭消失,天地间惟余一双璀璨如星辉的眼眸。

    心中瞬间空荡荡的,同时又好像有某种东西如蔓草一般悄然滋生,两世都从未领略过的奇异感觉萦绕心头,渐渐化为脸上欣悦恬静的微笑,“黄四公子……”

    黄蜂眨着亮晶晶的桃花眼,凭栏负手而立,微微颔首,似笑非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这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询问之色。

    黄蜂笑笑视而不见,指着亭中铺着秋香色软垫的青石圆凳,引袖相邀道:“美景佳酿俱全,岂能无知己共赏?”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点心,还有龙泉青瓷酒壶并两只素盏,其中一道点心……俨然是醉仙居的玉壶冰心,山林间享用下午茶,黄蜂的小日子还真惬意,撇撇嘴,我暗自腹诽。

    欣然应允,也不客套,扶正羽帽,当先翩然入座,不期然瞥见桃花眼中的温柔笑意。

    黄蜂随即相对而坐,执壶为我倒酒,龙泉青瓷映衬着一双堪称完美的手。

    我盯着那双手,不期然想起徐克曾经说过,手是身体最性感的部分,当时听过未曾有同感,一笑置之而已,可如今眼前的这双手,隐隐散发出温润的光泽,犹如一块精雕细刻的美玉,细看来又骨骼匀停,线条流畅,十指修长,暗含力道,手腕灵活而又刚劲,瘦削而不露骨,不由得惊觉徐克的歪批貌似有点道理,大师就是大师……

    “崇光寺一别,若水音容,让人时刻记忆犹新啊。”黄蜂随手将酒壶搁在一边,舒展了身体,慵懒而适意。

    “嗯……嗯?”刚刚浮想联翩,竟然对着黄蜂的手呆呆出神,突然被黄蜂的嗓音唤回,一时茫然,忽然瞥到黄蜂唇边的促狭笑意,猛地意识到了失态,不禁好大一阵耳热,好在万幸,任凭黄蜂聪明绝顶也决计猜不到我想到了什么,要不然我干脆活活撞死算了。

    刚才黄蜂说什么来着……那个崇光寺,对,崇光寺,无相大师慈和安详的笑容顿时浮现眼前,我由衷感喟道:“公子与无相大师的云台论道,字字珠玑,句句良言,少年人有老成之识见,老成人有少年之襟怀,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呢。”

    黄蜂转动着指间酒盏,清澈的酒浆在杯壁留下晶莹的痕迹,一如眸中的夭夭桃花。

    “某些人就是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巧偏偏我的记性也还不算差……”

    “这样啊,看来下次意图不轨时可要小心了,免得一时疏忽,让有心人牢牢记了去。”勾唇一笑,我盯着黄蜂半真半假道。

    黄蜂低声闷笑,倒也不接茬,轻轻举杯示意。

    我依言低头啜饮杯中琼浆,入口甘甜凛冽,芬芳醇厚,正是归去来。

    “每次饮归去来,就不由想起若水当日酒狂之作,诗如醇酒,皆是回味无穷。”黄蜂感喟道,眸中的笑意,逆着林光,迷幻而飘乎,恍若杏林流波氤氲升腾的水色。

    我赧颜,正欲坦言实情,黄蜂不知想到什么,忽地薄唇微扬,嘴角轻颤,显然强自忍着笑意。

    忽然就莫名慌张,不自觉干笑一声,可惜心中惶惶,笑声粗嘎如老鸦,入耳自己都不禁皱眉。

    所幸林间静好,我随即镇定心神,倾身上前,试探地小声问道:“黄四公子为何发笑?”

    黄蜂轩眉一挑,但笑不语,却拈了件芙蓉雪酪酥递给我,温言道:“若水用些点心。”

    刚刚一直未觉,经黄蜂一说才感到肚中早已唱了几场空城计,醉仙居的美点现在可是及时雨,颇有正中下怀之意,连忙抬头朝黄蜂笑笑,伸手接过来。

    乳酪香醇,在唇齿之间流连,黄蜂体贴地缄口,斜倚一旁悠然品酒,仿佛整个人都溶在一片扶疏光影中。

    少了言语交锋,我乐得清闲,全然不顾黄蜂,只管狼吞虎咽,可惜正值大块朵颐之际,耳边忽然飘来一句温润磁性的嗓音,“下次谋划大业之前记得要先填饱肚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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