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越
“胖胖,什么时候咱们也能穿一把。”我小声地嘀咕,想到大把大把的帅哥,口水泛滥,一时浮想联翩。
大概我花痴病相当严重,病已入脑,新小脑共济失调,忽视了对气流与声带的控制,而且错误估计了图书馆的安静程度,话一出口,就感到N多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
“嘿嘿,嘿嘿。”我吞了吞口水,干笑几声。同时不忿,这年头谁没看过几部穿越,女生上晋江,谁没幻想过穿成大美女,身边彩旗飘飘,大玩NP,男生上起点,谁不想当大仲马,江山美女一锅煮,更有一众耽美狼,那恶趣味……
胖胖瞟了我一眼,凉凉地说道:“组胚明儿就考试,开始看了吗。”同时不忘翻翻白眼,好像要加深语气。“你丫穿越的概率还比不上遭雷劈。”说完阴阴地笑,又是一阵引人侧目。
我郁闷,甩甩脑袋,假装没听见,继续埋头看我的穿越小说,马上因为情节乐得一抽一抽。
“轰隆。”窗外一声闷雷。
看看电脑右下角,23点55分。这时图书馆小保安准时挨层楼关灯关窗,上班可以磨蹭磨蹭,下班一定要准时。
摸摸包里,没有带雨伞,天气预报早已经失信于广大深受天气迫害的人民群众。
急匆匆收拾好书包,我和胖胖快步下楼,同时祈祷老天爷的金豆豆能再忍一刻,憋尿对膀胱不好,变移上皮会变薄,忍一会眼泪,貌似没什么大不了。呃,扯远了。
图书馆大门口挤了一堆人,有的犹豫要不要冲回去,有的在等另一半送伞,有的在琢磨是否有必要临时交一个一次性另一半。
好不容易挤出去,又一声雷炸开,身后一阵做作的尖叫。小孩怕雷可以理解,这么大的人见了打雷还拍拍胸口娇嗔一声“好怕怕”就不能怪别人怀疑她的目的。
天黑得吓人,快走了几步,一道闪电划过,晃得胖胖小脸儿煞白,刚想损几句,还没张嘴,只见胖胖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的头顶,我下意识抬头一看,一柱白光从天际直奔而来,在我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怒道:老天爷,不过腹诽你几句,这么小心眼,睚眦必报,问候你祖宗。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仿佛飘了起来,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躺在地上,面目焦黑,不长的头发一根根站着。我的小发型!苍天老匹夫,我跟你拼了。
周围远远地围了好几圈人,依稀人们在探讨我的身体现在带不带电,能不能碰的问题,说到学术问题,一时兴起,吐沫星子飞溅。
胖胖趴在一旁,书扔了一地,面目呆滞,亏她平时还自夸临危不惧,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应该是色于前而泰山崩。
“有没有人想起来叫救护车。”受不了了,我吼,虽然我想他们应该听不见。
看着自己的小身体孤零零地躺着,我头一次想到了我已死亡的现实。老爸老妈,我好舍不得你们,欲哭无泪。
我晃晃悠悠越飘越高,忽然眼前出现一黑一白俩影子,那俩影子越来越近,我揉揉眼睛,好像不是幻觉,俩金发帅哥!
那小二黑发型酷酷,整一个贝克汉姆翻版,耳朵上一排耳钉,那钻,一个赛一个闪,晃得我眼花。
那小白身材超好,一抹坏笑,活脱脱一只哈士奇,正应了那个成语,人模狗样!
“黑无常哥哥,白无常哥哥?”我满脸谄笑,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绝对是至理名言,古人诚不欺吾。于是,我一下子多出来俩哥哥。
俩帅哥瞅我几眼,耸耸肩,一脸茫然。
我一愣,敢情俩洋鬼,清清嗓子,“Excuseme,eheretotakemeaway?”
俩洋鬼蓝眼睛一亮,头点得跟磕头虫似的,“Yes,yes!Takethisway,please,Miss.”
俩洋鬼前头带路,我脚不沾地,跟在后头飘荡而去。俩洋鬼时不时回头看看我,生怕我丢了。真TMD敬业。
不一会,眼前出现一处古典宫殿,雕栏画栋,飞檐危楼,这阎王,真会享受,我腹诽。
从小门进殿,七拐八拐,一路上不少黑白无常来来往往,黑发白毛,碧眼紫瞳,一应俱全,合着五大洲的投胎事宜阎王爷一肩挑了,真是辛苦啊,阎王爷一大把年纪工作量却相当于全世界接生婆之和。
俩洋鬼把我领到一间小屋,一桌一椅一镜。我忍不住掀起镜子,没准后头有一排摄像头。
左等右等没人搭理我,我百无聊赖之际,小黑小白示意我跟上前去。
又七拐八拐,来到一间正殿,那气派,直逼紫禁城太和殿。一把手就是一把手,阳间阴间都一样,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阎王不当皇帝。
小黑小白把我带到,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我刚想喊一声再见,转念一想,又把话吞了回去,还是青山绿水,后会无期的好。
我站在大殿一头,伸着脖子看向另一头。咦,那个龙椅上歪着的就是阎王?
头顶稀疏几根白毛,大背儿头油光锃亮,四方脸上痘痘三五成群,一个赛一个饱满。大脑袋直接连着肩膀,大腹便便好像怀了三胞胎。
我等了半天不见动静,走近几步一瞧,阎王爷一双绿豆眼似开似合,小胡子一翘一翘,呼呼睡得正香,不时咂咂嘴,念念有词。
我大怒,竟敢干晾着老娘,怎么为人民服务的,就这素质。忍不住竖起中指,刚要向糟老头身上招呼,糟老头忽然哼哼两声,吓我一大跳,胳膊连忙划了半个圈收回来,中指蜷起抵在下巴上做思想者状。
这糟老头,睡没睡着,我怀疑。
安慰好我扑通扑通的小心脏,我又偷偷打量阎王。这糟老头正睡得口水一身,鼾声如雷。
装神弄鬼,我暗道。席地而坐,东张西望,我等到花都谢了,阴间的效率啊,我无语。
我等得都快睡着了,忽然眼前飘过一个灰影,我一下子蹦起来,猛扑过去,亲人啊亲人。
那灰影一回头看见我,微愣,斜一眼阎王,凑过来小声地问:“你还没投胎?”
废话,我一肚子火。脸上却堆着笑,“请大人指点,阎王爷睡了,小魂难道要一直等下去?”
“别介,小臣我不过洒扫杂役,当不起大人之称。”那灰影嘴角一勾,不掩得色,貌似对我的称呼十分满意,于是又毫不吝啬地面露悲戚道:“今天是系统内一月十次的团拜会,而且正值冥界中西交流活动完满落幕,你看那些杂毛无常,都是从外国来进修的。刚刚阎王设宴,敬酒来者不拒,喝多了。唉,可怜孩子,阎王醉酒没个十天半个月是醒不了的。”
“啊?”我头大如斗,眼巴巴地瞅着灰影,人家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权衡再三,为了我的投胎大计,为了我下辈子的美好生活,老娘我豁出去了。
三步并作两步,蹿上龙椅,抡圆了巴掌照糟老头脸上抽去,一副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架式。
阎王爷一惊,蓦地睁眼,绿豆眼寒光四射。
旁边灰影彻底石化,瘫在地上。
我的妈呀,我扇了阎王爷!想到起床气的恐怖,刚才倍儿直的腰板瞬间软了下来,小腿肚子哆哆嗦嗦。
“嘿嘿,阎王老爷好。”我干笑,颤声道:“刚刚您脸上有只不要命的蚊子,小魂帮您解决了,小事一桩,您千万别客气啊,折杀小魂了。”
阎王爷狠狠瞪我一眼,胡子一抖,似乎对我的话十分怀疑。
我忙不迭赔笑,一脸无害。
阎王爷瞥我一眼,不耐烦道:“不是说今天放假吗,怎么还有魂等着投胎。”哼哼唧唧几声,打着哈欠翻个身,闭眼前一刻,挥挥衣袖:“去吧。”临了又似呓语,“冥界哪来的蚊子。”
我狂汗,强笑道:“我要谢谢阎王老爷,我要谢谢爸爸,我要谢谢妈妈,我要谢谢……”话没说完,只觉得一股强风刮来,顿时天旋地转,大头朝下猛地向殿外栽去,耳边依稀是糟老头的阴笑。
往前一阵急冲,脑袋狠狠着地。我连忙手脚并用爬起来,四下瞧瞧,貌似已经过了奈何桥。
脚下混沌一片,失去意识前一刻,我清楚听见一个老太太的咆哮:“你个挨千刀的,就知道灌黄汤挺尸,那魂还没喝老娘的汤!”
第二章 新生
浑浑噩噩中,我好像躺在一叶小舟中飘荡,又仿佛直接置身于水中,柔柔的,比水床都舒服。耳边咕噜咕噜水声不断,又依稀有好多人喊叫,声音时远时近。
我醺醺然欲眠,可惜一个不和谐因素总骚扰我,什么肉肉的东西总戳我的脸,拽我的胳膊。
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始作俑者,可惜动眼神经怎么也支配不了上睑提肌,我郁闷。
旁边的东西又得寸进尺,不停地摸我的小屁屁,我大怒,老虎屁股摸不得,老娘可是吊睛白额母大虫。老虎不发威,拿我当Hellokitty!岂有此理。
眼也不睁,使出吃奶的劲儿,朝着那个身份不明的危险物品踹去,耳边依稀听到有女人大叫“用力,用力!”是说我吗?就假装是有人看我受欺负,鼓励我反抗的吧,这年头,路不平还是有人踩的。
心里暖乎乎的,我不负众望,一个佛山无影脚使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一脚下去,意犹未尽,又补上几脚,一个不小心把那个东西蹬了出去。
“生了,生了,恭喜老爷,夫人。”那团东西没了,周围一下子敞亮不少,人声愈发清晰。
“恭喜老爷,夫人,是位小公子。”
老爷?夫人?小公子?谁能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那东西消失的地方一团光亮,光明啊光明,光明之下是真相,忍不住向那里努力,也不顾是用拱的还是用爬的。
“啊,还有一个,夫人,再坚持一下,用力。”
身边有东西把我往光亮出挤去,越来越窄,紧紧箍住我的小脑袋,好像孙猴子的金箍,那群女人的聒噪无疑就是那紧箍咒。我烦得要死,使劲一挣,身体突然向前猛冲,压力顿时消失。
“生了,恭喜老爷,夫人,是位小姐。”
“是龙凤胎,龙凤呈祥,大福大贵之兆。”
有人把我抱起,好多只手对我洗洗擦擦,涂涂抹抹,用又凉又滑的东西把我包得严严实实,就露个脑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
等等,我头晕,小思维不太灵光。想要睁眼,动眼神经仍然罢工。
“婉晨,婉晨。”一个男声由远及近,声音低沉浑厚,亦喜亦忧。
“致远,看看我们的孩子。”女声十分虚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快把孩子抱来,仔细着点。”
我又被人抱了起来,靠着软软的身体,那姿势让我相当舒服。
孩子,貌似指我,这么说……天啊,婴儿穿!!!
我苦笑连连,果然够幸运,不仅被雷劈,而且劈穿越了,华丽丽的婴儿穿。饿滴神啊,胖胖要是知道了会做何反应。遇人不淑,交友不慎,一语成箴。
“笑了,老爷夫人,小姐笑了,好高兴的样子。”
我倒,你哪知眼睛看到我高兴了。
我跟那奥运圣火似的传来传去,最终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乳香袭来,我打个大哈欠。
“公子天庭饱满,小姐地阁方圆,龙章凤姿,福泽深厚。”
这恭维话,一套一套的,不过听着还真受用。
“好,好。通知帐房,阖府上下全都有赏。”男声之中饱含笑意。
“谢谢老爷,谢谢夫人。”一时谢恩之声不断。
“朱瑗,就你嘴儿甜。其实我这个当娘的不求别的,但求儿女一生平平安安。”
感动啊,不愧是当娘的,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不客气地把脑袋向那软软的怀里使劲蹭蹭。
“哇,哇。”一阵哭声传来,中气十足。
哪个不识相的破坏老娘我的好心情。努力和上睑提肌较劲,终于睁开了眼睛。
光线有点晃,我连忙眨巴眨巴,眼前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大卧房,一张红酸枝浮雕螭虎架子床,两支琉璃钩卷着七重紫光联珠帐,八宝镶金紫檀妆台,串枝海棠红木大柜。
真腐败,也不知道这是一户什么人家,阎王爷待我不薄。一想到抽过他老人家,有点小愧疚。
屋里杵着一溜丫头婆子,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小姑娘无论西施东施,笑起来都算是水灵灵的鲜花,可是那些婆子们一咧嘴,满口黄牙,实在有碍观瞻。
抱着我的少妇好年轻,眉如春黛,眼含秋波,大美女啊大美女,是我娘?
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突然意识到没人理我。咦?顺着我娘的目光看去,原来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男子怀里的肉团团上。
那个站在床边的帅哥是我爹?剑眉入鬓,凤目生威。可惜此刻眉心微轩,一脸无措地看着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孩。
唉,孩子不哭才怪,有这么抱孩子的吗。胳膊僵疆的,一手掐着屁股,一手揪着脑袋,跟托着一架AK47似的。
看着那小孩屁股上被指尖摁出的小坑,我大爽。叫你刚才摸我屁股,小样儿,现世报。
大概感受到我不怀好意的眼神,那小屁孩哭得更凶了,一屋子人更加忙乱。
“老爷,小公子大概是饿了。”一绿衫丫头上前支招。
“对对,奶娘,给小公子喂奶。”
帅爹手忙脚乱地把小屁孩递给奶妈,脸上讪讪的:“哭声隐隐有金石之音,不愧是我儿子。”
阿Q!我大乐,明明你自己不会抱孩子,还好意思穷拽,脸皮啊脸皮,你们在哪里。越想越搞笑,一时没忍住,噗哧一声,口水一下子喷了出来。
做人果然不能太低调,这不,一屋子人这才想起我来。
“快看,快看,小姐笑了。”
“小姐和夫人幼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夫人是咱京都第一美女,小姐长大后一定也是个大美人。”一位身着浅啡绣金褙子,系青金马面裙的妇人爱怜地看看我娘,又看看我,“不过照老身看来,夫人是杏核眼,小姐则是随老爷的丹凤眼,怕是以后容貌会更胜夫人呢。”
哪里,哪里。品行勉强可以三岁看到老,相貌可是女大十八变。我一边自我陶醉,一边不忘小小谦虚一番。
“徐姑姑,您是婉晨乳母,婉晨当年也是这样红红皱皱的?”第一句话就是损我,敢情帅爹感觉到我刚刚在嘲笑他?
太可怕了,我连忙控制表情肌,俩眼巴巴地瞅着帅爹,一脸无害的笑,还不忘用自以为最最可爱的声音嘎嘎笑两声。
帅哥微微一愣,走到床边从娘怀里抱过我。
唉,幸灾乐祸果然要不得。刚刚那小屁孩的悲惨遭遇马上重现在我身上,好想念娘香香软软的怀抱。
“老爷有所不知,婴孩诞出时若是全身红色,长大后肌肤一定白皙,如果刚生出就白白净净,那以后往往肌肤黝黑。”徐姑姑耐心给帅爹普及婴儿知识。
“女儿哪有又红又皱。”娘嗔道,也不顾一屋子下人,丫头纷粉掩嘴儿偷笑。
公道话啊!嘛,亲一个,娘,我爱死你了。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帅爹在娘的温柔攻势下乖乖缴械投降,干笑两声补充道:“我刚出生时一定白得跟面团似的。”
觉悟真高,像共产党员,我赞道。可是这变脸也太快了吧,娘驭夫有道,看把帅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以后跟娘好好学学。
被帅爹抱着,寥寥几个着力点,硌得生疼,我愈发同情隔壁被奶娘灌奶还嚎啕不止的小屁孩。
“致远,给儿女取名字吧。”娘倚着秋香色金钱蟒靠背,嫣然一笑。
话音刚落,隔壁又是“嗷”一嗓子。帅爹哑然失笑,微一沉吟,轻轻吐出一个字,澈。
于是那小屁孩,也就是我的同胞哥哥,就成了水君澈。
大哥君泽,如流水温润沉静,二哥君澈,像天空干净纯粹,很动人的名字呢,真便宜了那小子。不过我一直以为,是他那天哭声太响,有响彻九天的意思,于是帅爹就毫不客气地用了“彻”字的读音,按族谱上的辈分安排,取了三点水旁的“澈”字。后来我常常以此嘲笑他,可惜这臭小子偏偏一副死不承认的架式。
“澈,水君澈。”娘反复咀嚼这几个字,频频颔首,一缕散发跟着晃来晃去,“那女儿呢?”
我呢,我呢?我瞪圆了眼睛,僵了腮帮子,死死盯着帅爹,那薄唇要是敢吐出文秀、淑贞啥的我就跟他拼了。
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紧张,帅爹低下头,温柔地望着我,眼眸漆黑,深不可测。静静过了半晌,帅爹忽然微微一笑,迎着我的目光,柔声道:“若溪,你叫水若溪可好?”
好像微风拂过春草,好像清流涌出幽泉,这该死的温柔,害得我迷迷糊糊点了头。唉,对美男还是一点免疫力都没有啊,前世因为看帅哥撞过树,今生被帅爹的温柔一刀敲懵,稀里糊涂地有了大名。
“若溪,水若溪。”娘又是一阵默念,连连点头。娘啊,小心颈椎。
不过谁可怜可怜我的小颈椎啊,帅爹要谋杀亲女吗,我的脖子快要断了,一连声苦笑。
“哇,哇。”隔壁那小屁孩难道有什么冤屈,哭声直上干云霄。
这倒是提醒了我,刚才那小屁孩一通干嚎得以逃离魔爪,我是重蹈此计,哭他个声泪俱下,还是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想到哭是要消耗相当多能量的,而且奶水能否下咽还有待考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我咧开嘴角,露出粉嫩的牙床,笑吟吟地瞅着帅爹,然后轻轻笑出两声。
“致远,溪儿喜欢这个名字呢。”娘一脸幸福状。
帅爹应该十分得意,抱得更加用力,我可怜的脖子!
强忍住呲牙咧嘴的yu望,我愈发笑容满面,眉飞色舞,嘎嘎嘎笑得一抽一抽,上气不接下气。
帅爹和娘逐渐从一脸柔和变得满目惊异,丫头婆子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我再接再励,笑声诡异直逼周星驰,自己听了也有点毛骨悚然。
“老爷,小姐大概是饿了。”又是那绿衫丫头,这话此时听来,不啻于瑶池仙乐。
我决定了,等我能说话了一定把你讨过来,好好报答你一言之恩,就叫绿饿吧。嗯?不雅,那换个字,绿萼好了。看我多好一主子,人没来名儿先取好了。
帅爹慌慌张张地把我递给奶妈,呃,真舒服。于是见好就收,立马消停了,可怜我小腮帮子笑得直僵。长长舒了口气,露出会心的微笑。
帅爹和娘看着一哭一笑的一双儿女,哭笑不得。
后来我常常庆幸,多亏笑的时候帅爹已经给我取了名,否则跟小屁孩取名时一个思路,灵机一动,我保不准就得叫水消消或者水河河了,还不如水文秀、水淑贞之流呢。
“钦睿圣纯皇后水氏,冀州博陵人,尚书令、安国公致远之女也,母唐氏。延彰十年春,后诞,胞兄乃抚远大将军君澈。澈生而啼哭不止,声行七里,后则笑颜不歇,响遏九天,时人皆以为奇。”
——《永旭史•钦睿圣纯皇后本纪》
第三章 今昔
婴儿穿的一大缺点就是身不由己,这不,来到这个世界才几天,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婴儿穿前辈们的辛苦。吃了睡,睡醒了吃,吃饱了又困了,吃喝拉撒这基本生活需求成了我每天的全部内容。记得大学军训时最痛苦的不是身体的疲劳,而是精神的空虚。我现在就处于极度无聊的状态,天天琢磨着找乐子。
婴儿的另一大劣势就是任人摆布,洗三那天,差点把我折腾死,我索性俩眼一闭装睡觉。那大葱打到身上的时候我一度忍无可忍,不过听到“一打聪明,二打灵俐”时我还是忍了。
那天多亏了一个自己找上门来的和尚救我于苦海。那和尚明言不来化斋,只求面见爹娘。帅爹和娘称奇,去书房见那和尚,久久未回。半晌,爹娘甫一回来就宣布仪式暂停,我大大舒了口气。丫头婆子不明所以,纷粉劝称礼不成绝非祥瑞之兆,爹娘一律置之不理。
我虽不知内情,但明白这事和那来路不明的和尚关系密切,心里着实感激。当即许下弘愿,等我发达了,好好盖间大庙,再给佛祖塑个金身。不过叫停时那套仪式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和尚要是早来一点点就更阿弥陀佛了。因此我常常考虑塑金身时剩条胳膊,用那泥胎提醒佛祖一寸光阴一寸金,现成就有活生生的反面例子,他那弟子晚来了一会儿他就损失了一胳膊金子。
帅爹每天一下朝就来看我,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地摸摸脑袋,亲亲额头。我一般半梦半醒,高兴了就哼哼两声,不爽了就不搭理帅爹。
娘不能下地,每天抱着我和我说话,也不管我能否听懂。
帅爹怕娘坐月子无聊,自己领一部之职又早出晚归,难以时刻陪伴于佳人左右,于是命人寻了一只极难得的蓝紫金刚鹦鹉。
这鸟体型巨硕,还是雏鸟,就已经趾高气扬。不过这扁毛畜生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凤头,鹰嘴,金爪,蓝翎,往金丝架上一蹲,威风凛凛。
娘和我说的体己话,被有心鸟听了,暗暗记下,时不时阴阳怪气地插科打诨,秀上两句。
那小屁孩还是那么能哭,每天和我并排躺着,我一扭头看见的不是眼泪就是鼻涕。可惜现在我被裹得结实,等我小胳膊自由了,嘿嘿,我就不说了。
我一天大部分时间待在娘屋里。几天下来,见过或者没见过,总之人快认识全了,也从言语里勉强知道了今夕何昔。
我穿到永旭朝,前朝末年,天下大乱,豪杰争霸,群雄并起,四方割据混战,乱世长达百年,饿殍浮市,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易子而食。圣祖皇帝萧渊佩轩辕古剑,斩杀碧睛蛟龙起义,百姓云集响应,义军披坚执锐,所向披靡,最终改朝换代。圣祖皇帝驾崩,传位于长子萧穆,即当今圣上,年号延彰。时值延彰十年,四境安定,海晏河清,不过升平之下,隐患暗伏。
皇朝西北盘踞北辰国,乃契丹族裔,建国不久,国主狄枭,一代豪杰,收服北方大大小小数十部族。北辰开国之初,上书天朝缔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近年来逐渐开始滋扰边境,挑衅频频。
帅爹水致远,寒族出身,十八岁时与长兄同时高中,一文一武,一门两位状元及第,水家从此声名显赫。据说当年状元游街时盛况空前,兄弟二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不知迷倒多少闺秀,媒婆们争先恐后,踩塌了门槛,挤破了头,搓的粉把地砖染成了白色,像下了霜。
帅爹和大伯一路春风得意,帅爹入仕即封正五品户部郎中,四年六迁,二十二岁成为皇朝史上最年轻的户部侍郎。一时青年俊彦,无出其右,吏部尚书眼疾手快,把享有“京城第一美女”盛名的女儿嫁给了帅爹。
事实证明,外公的决定英明神武,这样的乘龙快婿打着灯笼也难找,绝对的价值投资,比巴菲特还巴菲特。
爹妈郎才女貌,伉俪情深。婚后次年,帅爹喜得麟儿,即大哥水君泽。两年后,升从一品户部尚书,同年添得一双儿女。
模范夫妻,五好家庭,我望着描金百蝠吊顶卖呆。
一阵脚步声传来,屋里一亮,是奶娘又来哺乳了。
我的奶妈辉娘是家生奴才,生得眉清目秀,几年前配给了水家农庄的一位管事。今年二十多岁,生过两个儿子,全部夭折,不久前诞下一女,可惜此女在娘胎里便去拜会两位兄长了,辉娘于是化悲痛为力量,把满腔母爱倾注在我身上。
奶娘把我小心抱起,轻轻拍着背,絮絮哄着。我大方地乐了两声算是打招呼。
辉娘一见,立马眉开眼笑。坐在床沿就开始解衫。一股乳腥传来,似麝非麝,似兰非兰。
说实话,这奶水是在是,唉,没什么味道,又寡又淡,还有股膻味儿,好怀念特仑苏。
辉娘把*一把塞到我嘴里,我真的不饿,象征性吮几下。辉娘不满意,顺着我的背,“小姐,多吃点。”
*腻腻地贴在脸上,维多利亚的E杯大概不过如此吧,我暗忖。
辉娘不知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奶水泛滥,来不及吞咽的奶水流进脖子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赶紧吸两下想对付过去,可是辉娘相当执着,一副不吃光就不肯罢休的架式。
“大少爷来了。”辉娘忽然抬头,看向门外道。
救星,绝对是救星。
“妹妹睡了?”一个奶奶的童声在门口响起。
之所以这么问是有缘故的,我大哥水君泽天天来好几趟,每次我都似谁非睡地睁不开眼。其实我早想瞧瞧我这位长兄,可惜和周公相比,小孩的影响力还是弱了那么一点点。
今天正好精神头不错,果真工夫不负有心人,大哥终于得偿所愿。
一张放大了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好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肌肤幼滑白皙,真想捏捏。
小哥哥乐呵呵地看着我,小鹿般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忽然伸出肉肉的小手向我袭来。
呃,被摸了。
“妹妹红红的真可爱。”小哥哥笑眯眯道,一边上下左右扯我的脸。
我扭来扭去地挣扎,小哥哥则乐此不疲,无视我的反抗。
“徐嬷嬷说妹妹比娘都好看,妹妹要快快长大啊。”说完咧嘴一笑,露出贝壳般的牙齿。
好,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否则难逃你的魔爪。
第四章 血凰
吃吃睡睡中我来到这个世界已满百日,百天向来是送礼的好借口,帅爹今年新升户部尚书,同僚热情难当。帅爹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大宴宾客。
这日一大早儿我就醒了,背上有点痒,正值五月下旬,难不成起了痱子?我可是一直穿触体生凉的湖丝衣裤,而且生怕我热着,辉娘每天给我洗三次澡,每次浴后都仔细擦上蔷薇粉,不应该起痱子啊。
醒了不一会,辉娘来了。我背上痒,有苦难言,小短胳膊又抓不到,扭来扭去,张牙舞爪。辉娘不明所以,以为我在自娱自乐,照常的沐浴喂奶后,套上新衣,就把我抱到娘的正房。
临窗大炕上铺着玉色象牙席,炕两头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摆着汝窑美人觚,里面插着时鲜花草。
爱哭鬼穿着大红箭袖和尚衫,翠绿散脚双绉绸裤,挂着赤金八宝长命锁,正在炕上滚来滚去,玩得不亦乐乎。看我来了,撇撇嘴,算是打招呼,然后接着做翻身运动。
我背上痒得厉害,没空儿理他。
“溪儿,溪儿,娘抱抱。”娘把我接到怀里。
“抱抱,抱抱。”那鹦鹉痞里痞气地学舌。
修养了三个多月,娘气色更好了。杏眼流转,雪腮飞霞,身材也恢复到窈窕有致。这会儿正擎着瑞兽葡萄镜画眉,身后侍立两个丫鬟,左边那个着粉红绣金交领褙子,捧着盛放螺子黛的雕漆梅花盒,右边那个着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褙子,托着一个紫檀木匣。
娘从白衫丫头手里接过木匣,甫一打开,顿时满室耀眼,看得我连背痒都暂时搁一边了。
匣里静静卧着一枚紫玉莲花,千重莲瓣众星捧月般层层环绕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珠子在花蕊处滴溜溜转动,浑然天成。
这是传说中的珠镶玉?世人只知金镶玉,知道珠镶玉的却寥寥无几。
珠蚌为七彩砗磲,只产于北方深海,地冻水寒。匠人先在玉中挖出一洞,洞中留几粒小米大小的玉珠,凫水高手携玉闭气下潜,以乌木撬开砗磲,置玉于内。数十年后,开蚌取玉,明珠便长于洞内。往往十蚌难得一珠,而潜水之人虽身着鲨鱼皮水靠,取珠一回,便终身恶疾,每逢阴天下雨,微暑轻寒,就周身关节剧痛难忍,只能依赖阿芙蓉度日。
珠镶玉工艺为皇室内庭专享,匠人呕心沥血一生,能完成一件作品便已极为难得。而且匠人平生仅收一徒,十八道密法代代口传面授,不立文字。
皇室珍宝怎么会在娘手中,我狐疑地看着娘,背上愈发奇痒难耐。
娘凝视着那朵莲花,眼神又好像透过莲花看向远处,目光中满是淡淡的迷惘,挣扎和无奈。
不过那神情一瞬即逝,我眨巴眨巴眼睛,娘又是惯常的温柔表情,难道我睡太多,眼花了?
“溪儿,喜欢这朵花吗?”娘亲亲我的小鼻子道,“这是庆你百日的贺礼。”
我的贺礼中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相当疑惑。唯一肯定的一点就是,这完全不是冲我的面子。是有人要求尚书帅爹办事?收这么贵重的礼铁定算受贿了,这万一要是给检举了非得把牢底儿坐穿不可。帅爹三思啊!
容不得我胡思乱想,后背痒得忍无可忍。
“碧瑶,这东西放好,你亲自收着。”
“是,夫人。”白衫丫头恭敬答道。
受不了了,“啊!”我亮了一嗓子。娘、辉娘和俩丫头一惊,连忙低头看我,连炕上的小屁孩都中场休息,鄙夷地瞅我,貌似在问又怎么了。
我“嗬嗬”两声,无果,于是赶紧挥着小手指向后背。
“小姐好像背有不适。”碧瑶迟疑道。
娘一听,三两步走到炕边,一边叫人一边小心地解开我的衣服。小屁孩趴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应声而来的丫头婆子们鱼贯而入,黑压压站了一屋子,一个个紧张地看着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辉娘,小姐刚才可有异常?”娘纤眉紧蹙。
“回夫人,小姐今晨较平日好动,并无其余异状。”辉娘也急得满头大汗。
“啊,夫人,快看小姐的背。”红衣丫鬟面色骤变。
娘闻声一看,只一眼便面上血色褪尽,一脸惨白,一屋人等亦齐齐色变。
“灵枢快去前头请老爷,素问通知木管家速速派人请李太医过府。”娘颤声吩咐。
俩黄衫丫头领命而去,碧瑶扶着娘坐在炕上,娘看着我,满脸忧色。
谁能告诉我怎么了。
娘凄惶的神色楚楚动人,惹人心痛。其实我想告诉娘,我现在不怎么痒了,不要担心。
一阵靴声橐橐,帅爹闻讯赶来。想必一路走得甚急,带起好大一股暖风。
“婉晨不怕,有我在。”帅爹快步上前将娘拥在怀里,柔声安慰,“溪儿怎么了?”
“回老爷,小姐背上隐隐出现红线。”辉娘字斟句酌地回道。
“我看看。”帅爹闻言一愣,抱过我来仔细察看,修长的手指轻轻重重划过脊背,刚刚好了一些的背又有点痒了。半晌,帅爹把我抱回炕上,面色凝重,沉吟不语。
“老爷,李太医来了,现正在前厅。”外间一丫头高声禀报。
“快请。”
说话间木管家引着李太医到了,一屋子丫头匆匆回避。娘刚要起身,帅爹伸手止了:“浩然兄就不必了。”
木管家亲自掀起金丝藤红漆竹帘,躬身道:“院判大人请。”
李浩然身着绛红色正三品院判官服,身后跟着俩青衣垂髫小僮。想必昨夜当值,帅爹派人去请,尚来不及换衣便直接赶来。
“致远兄,世侄女何时开始出现异状?”李浩然和爹娘匆匆见礼之后劈头就问。
“奶娘说今晨还一切照常,只是照平日多动些。”帅爹答道。
李浩然不再言语,从小僮手里拿过药箱,取出一堆瓶瓶罐罐摆在几上,吩咐辉娘抱我过去。
辉娘怕我着凉,给我系上百鸟朝凤湖丝肚兜,小心抱到李浩然跟前。
李浩然探出三指按在我右腕上,沉思良久,又换到左腕。
帅爹紧紧握着娘的手,一屋子鸦雀无声。
李浩然诊脉完毕,示意辉娘换个姿势抱我,露出脊背。
只听“咦”的一声,几根温热的手指在背上轻轻碰触,然后逐渐加力,换了好几处地方。
回头斜眼看他,李浩然已收了手,正从几上取过一个羊脂玉瓶,拔掉塞子,顿时满室馥郁。
李浩然命人取来金碗银勺,从瓶中倒出少许液体,又从掐丝小盒中盛了半勺白色粉末,亲自在碗里和匀了,轻轻涂在我背上。
凉凉的,真舒服,我忍不住眯起眼睛。爹娘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浩然忙碌,如临大敌。
李浩然涂完药糊,接过小僮递来的丝绢拭净手,一脸严肃。
帅爹见状,深知浩然兄有话要讲,眼风一扫,木管家立刻带着下人们行礼退下。
“致远兄和嫂夫人不必惊慌,世侄女脉象平和,调养甚是得当。”言罢,面露不解,迟疑道,“只是背上红线,不似悬于浮表,而像长自经络。愚弟行医日短,闻所未闻。”
见爹娘面色愈发凝重,李浩然宽慰道:“就目前来看,红线并未对世侄女身体产生任何害处,照此发展,红线将颜色日深,但不会产生其他症状。”
爹娘面色稍霁,盯着我的背,若有所思。
李浩然眉目间疑虑重重,深深地看我一眼,试探道:“致远兄,有一句话愚弟不知该不该讲。”
帅爹轩然一笑:“浩然兄但讲无妨。”
李浩然字斟句酌:“世侄女背上红线颜色尚浅,但连起来看,这图案依稀是……浴火凤凰!”
李浩然携小僮告辞而去,爹娘坐在炕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小屁孩冷眼看着刚刚这一幕幕,这会儿安静地趴着,时不时看眼爹娘,又看眼我,眼珠骨碌碌转来转去。
“致远,难道真应了洗三那天和尚所言?”娘满脸倦色,以手支颐。
帅爹将娘揽在怀中,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地按压着娘的太阳穴。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一切言之过早。不要胡思乱想,婉晨,相信我,我定会竭尽一切护你们母子周全。”
娘展颜一笑,柔顺地倚在帅爹怀里,杏眼半阖,幽幽叹道:“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呢。”
“唉,操心啊。”某鸟也长吁短叹。
爹娘四目相对,哑然失笑。
第五章 初言
爹娘下了封口令,严禁擅自议论当天之事,违者重罚,对外只称小姐那日身体微恙。因此阖府上下对此讳莫如深,但下人们看我的眼神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畏。
辉娘常常对着我的背发呆,我知道辉娘是担心我,心里着实感激。
小哥哥依旧晨昏定省,惨无人道地蹂躏我的脸,我以后要是长个歪嘴一定拜他所赐。
我和小屁孩天天待在娘正屋大炕上,一边茁壮成长,一边斗智斗勇。
小屁孩极具运动天赋,我还只能干躺着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坐起来了,居高临下地看我,一脸得意洋洋。等我勉强能坐直了,那小屁孩已经满炕爬了。等我能靠四肢运动的时候,小屁孩两条腿已经能颤颤巍巍地走几步了。
过年的时候小屁孩利索地满地溜达,偶尔小跑两步,然后走到炕边鄙视我。
摔一个,摔一个,我偷偷咒他,可惜老天爷早早就和我结了梁子,完全不卖我面子。
大年初一,小屁孩假模假样地给长辈磕头,爹娘大为欣慰,时任禁军统领的大伯见人就夸侄儿像他,早早就预定了小屁孩鞍马教习的位子。
武不能胜他,那就以文好好压他一头。
七月二十,帅爹设宴庆贺廿五寿辰,席间宾客再三恳请见见小屁孩和我,聊以弥补百天宴席主角抱病不出的遗憾,帅爹欣然应允。坐在帅爹膝上,挑衅地看一眼小屁孩,忽然“嗷”了一嗓子。众人齐齐看我,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后,我干咳两声,用最最甜美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道:“溪儿祝爹爹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帅爹低头看我,一脸的惊喜和难以置信。
众宾客呆若木鸡,半晌,一位白衫少年感慨道:“小姐天赋异禀,可喜可贺,水大人好福气。”
众人纷纷附和,起身敬酒,一时觥筹交错,吉词贯耳。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才是我要的效果。那叫一个得意啊。
物以稀为贵,言语亦是如此,那日之后,我惜字如金。任爹娘用尽千方百计,百般哄逗,我就是不开尊口。
爹娘放出话来,让小姐再次开口者必筹以重谢。
于是辉娘软磨硬泡,小哥哥威逼利诱,阖府上下想方设法诱我说话。
腊月雪大,这一天夜雪初霁,我在娘正屋炕上腻歪。炕上新铺猩红洋毯,柔软暖和,我忍不住蹭了又蹭。小屁孩背着手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溜达,穿着蝴蝶百花对襟袄,缂丝撒花裤子。这小子更帅了,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帅爹下朝回来,和娘围炉下棋,爹修指执白,娘素手执黑,东南一角激战正酣。
朱瑗打帘子进来,人未到先觉一阵冷香扑鼻,原是朱瑗手上托着的一个粉青玉壶春瓶,瓶里供着一枝素白宫粉,俏生生开得正精神。
“老爷,夫人,今年奇了,下这么大雪,却把梅催得异常繁茂。”朱瑗把瓶捧到爹娘跟前,爹娘暂时休战,从厮杀中抬起头来。
“咦,好俊的白梅,咱们园中何时栽了新品?”娘指着瓶讶道。
“回夫人,并未植新品。”朱瑗奉上两盅丹参老姜茶,“奇就奇在这儿了,往年都是满园红花,红彤彤一片,似火如霞。奴婢刚刚想折枝绝好的插瓶,走得远了,未曾想这梅园深处竟藏有好一树白梅,开得比什么都好。”
少见多怪,这有什么稀奇,那梅树一定是基因突变,没准儿这接连几日的大雪就是诱因。
爹娘兴致颇高,撂下青花仙鹤茶盅,细细把玩那梅枝。小屁孩也溜过去凑热闹,小脸儿比梅花还晶莹剔透。
“园中所植皆是上品,主要是大羽照水、银红朱砂和粉妆台阁,还有几株泰山大人相赠的八重寒红。从未听闻这几品开有白花,《梅谱》中也未曾提及。”
“正是如此,奴婢跟着夫人到府上几年,从来没在园中见过白梅,奴婢刚刚还以为是雪粘在枝上呢,走近了细看,才发现是花。”
“是雪,是花,是雪,是花。”某鸟歪着脑袋也跟着瞎琢磨。
笨鸟,少打岔。我正津津有味地听帅爹讲梅,想也没想张口就接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话一出口即知不妙,暗暗懊悔,恨不得自己把舌头咬下来。
果然,爹娘和朱瑗彻底石化,小屁孩张牙舞爪地朝我这个不明发声体扑过来,走得急了,着地时腿一歪,终于摔了个狗啃泥。
朱瑗率先回魂儿,上前将小屁孩抱起,小屁孩忘了哭,巴巴地看着我。
爹娘仍然僵化,不会是把我当作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吧。我吓得一激灵,连忙开动脑筋想法子补救失误。
“爹爹,娘亲,抱抱。”我张开双臂,嗲嗲地朝爹娘撒娇。
“溪儿乖啊。”娘本能地过来抱起我,我立马送上一个大大的笑容。娘果然面色缓和下来,看来娘适应力很强啊。
帅爹就没那么好糊弄了,还想着王安石那首大作呢。从娘怀里抱过我,坐到炕上,小心翼翼地问道:“溪儿啊,那句子是打哪儿听来的?”
怎么回答,坦言王安石?帅爹要是继续刨根问底怎么办,实话实说,告诉帅爹他是另一个世界的大诗人,我就是从那里被雷劈穿越过来的?
想想爹娘听了这话后可能的反应我就不寒而栗。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我也免不了其他穿越同仁剽窃大师作品的命运?
对着帅爹探究的眼神,我咬咬牙,还是眼前情况要紧。于是硬着头皮,貌似天真地答道:“爹爹和娘亲不是常常讲类似的话吗,很好听呢,溪儿好喜欢。”
看着爹娘眼中疑虑渐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惊叹,我长长舒了口气。
旁边小屁孩哼哼两声,从朱瑗怀里挣扎着下地,踩着黄花梨玉壁纹圆凳爬上炕,一把抓过那枝梅递给我,冷香扑面而来。
嘿,这小子,原来是个风liu种子,小小年纪就会这等手段,难道是遗传?
我大乐,欣然笑纳。
举着花枝当仙女棒,嘴里念念有词,恶毒地诅咒那只扁毛畜生快点得禽流感。
爹娘相视一笑,回到那张螺钿紫檀棋盘上继续龙争虎斗,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第六章 漱芳
自打那日起,我就毫不掩饰自己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哄得爹娘大为得意。
沟通无碍后,我立马兑现承诺,毫不客气地讨了绿萼那丫头。
年后又下了几场瑞雪,丫头婆子们都说这是好兆头。待到积雪渐融,春意日浓时,小屁孩和我满周岁了。
换上蝶粉春衫,随便编了个借口支开辉娘和一屋子丫头,独自一人悄悄溜出去。
穿过大半座水府,一路上下人寥寥,想来是都去前头准备晚宴了,走累了,坐在廊下休息,
突然惊觉廊下有人,走过去细听,原来是两个粗使丫头休息闲聊。
“你到过前头没有,嗬,好大的气派,这次小少爷和小姐过周岁怕是惊动了半个京城呢。”
“刚刚给灵枢姐姐送帕子去过前头,晚上怎么要来那么些客人。”
“谁让咱家小姐名气大呢,你知道外面人怎么传咱家小姐吗?”
“死丫头,少卖关子,快说。”
“外头盛传水府小姐出生时只笑不哭,五个月开口贺寿,更有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玄啊。”
原来别人这么说我的,有趣。
“这些人也太爱嚼舌头了。”
“远不止这些呢,还有人说百天那事蹊跷……呜呜。”
“死丫头,忘了老爷夫人的话了吗!”
“呃,我百合可什么都没说过。”
“好吧,我权当刚才是蚊子哼哼。咦,你这丫头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他告诉你的吧。”
“呸,真找打。”一阵衣料声簌簌。
“哈哈,哈哈,好姐姐,饶了我吧。”笑声断断续续。
“小妮子怀春了吧。再给你说点儿新鲜事,四皇子封王了,赐号端。”
“四皇子,可是皇后嫡子,太子胞弟?庆贺四皇子降生皇上大赦天下,这才没几年啊。”
“说的正是。我朝惯例,皇子十六岁封王离宫,开衙建府。这位四皇子今年六岁就破例封王,足可见圣眷隆重。”
“圣眷优渥,想必这位皇子一定有过人之处。”
“非也,非也。据说这四皇子小小年纪,俊美异常,但是生性顽劣,在宫中无法无天,霸王似的人物。怎奈圣宠在身,太后和皇后娘娘又疼爱得紧,这宫里可是没人能治得了这位殿下。”
竟然有这等事。不过这小道消息也忒没技术含量了,漏洞百出,糊弄糊弄平头老百姓还行,蒙我就免了。
要知道妄议皇室可是大不敬,能治死罪,这消息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流出来,多半是有人授意,其中亦不排除官方。而且这位四皇子倘若真如传言中所讲,又岂能帝宠不衰,圣眷独厚。
恐怕一切都是表像,给有心人演的,这位皇后娘娘真不简单,那四皇子也绝非池中物。
这皇室还真是一潭深水呢,藏龙卧虎。皇后久在深宫,明争暗斗是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深谙此道,心机自不必说,也不知道遗传给她儿子多少。可是即使天赋不凡,那位四皇子如此城府亦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皇宫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可怜这孩子的小童年啊!
那边俩丫头聊得兴起,吐沫星子都透过镂花隔断飞了过来,我连忙开脚闪人。
蹑手蹑脚地走远了,我轻轻舒了口气,还好没被当场逮住。虽然我脸皮不薄,但偷听人家隐私还是不好意思的。
晃晃悠悠半天,歇了好几气儿终于在精疲力竭前来到西南角的漱芳阁。
早就听丫头们提过,漱芳阁有好几株杏树,树龄逾百,我可是向往好久,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刚刚转过游廊,眼前就骤然一亮。
虬枝横斜,老干交错,蔽天粉白如雾,满地落英缤纷,一脉清流潺潺而过,闲花逐水,亦纱亦梦,似烟似岚,馥郁缭绕,香回婉转。府上竟藏得有如此去处!
信步走近,流连忘返,脖子酸了便席地而卧,放眼所及全是层层叠叠的粉白,风乍起,落花如雨,一任花瓣落在脸上、身上,也不拂去,他年人葬花,今日花葬我,快哉。
不知不觉中流连良久,兴尽而返,转过几重楼宇,突然发现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我迷路了。
刚刚走得着急,早就没了东西南北,仰头四下看看,亭台楼阁长得都差不多,这是哪里啊!
小细腿儿快折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好气儿地揪刚刚冒芽的春草,一肚子郁闷都发泄在这一丛新绿上,几只蛾子被扰了美觉,扑腾几下仓惶而逃。
好想辉娘和我那一屋子丫头啊!她们现在肯定急得跟无头苍蝇似的,满世界找我呢吧。
坐了一会儿,除了几只头尾俱全的绿豆蝇幸灾乐祸地在我脑袋上盘旋,居然没有人路经此处。
天亡我也!我哀嚎。
坐得累了忍不住想躺下,手往后一撑。咦,我好像按到一根草绳,顺藤摸瓜,我摸到了什么,软软的,毛茸茸的。
不经意地回头,这一看不要紧,胃里立刻翻江倒海。
啊!!!我失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得远远的,狂甩胳膊,恨不得把手甩出去。
一只巨硕的黑耗子横尸于地,血肉模糊。
我说那些绿豆蝇怎么对我这么热情,原来是招呼我这不速之客呢,连孝子贤孙都出来欢迎我,纷纷探出白白胖胖的身子,摇头晃脑。
谁那么缺德,把死耗子扔在这儿,肯定不是府上猫干的,那帮家伙好吃懒做,耗子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都不带伸一下爪子的,更甭提冒着沾污毛皮的危险大开杀戒了。
“你是谁?”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啊!我惊魂未定,又是一声高分贝溢出喉咙,倒是把来人吓了一跳。
循声而去,不远处假山下立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一脸严肃,倒是很配他那一身黑衣。
“老,老鼠。”我撇撇嘴,小声道。本已疲倦不堪,加上刚刚又受了惊,我早就没了脾气。
那男孩微愣,迟疑片刻,走了过来。
我连忙指着那死耗子,一脸的委屈,巴巴地瞧着他。
顺着我的手指看去,那男孩淡淡一笑,二话不说,上前一脚把耗子踢开。那群苍蝇叫嚣着跟了过去,周围立刻清净下来。
“我是溪儿。”总算出了口恶气,我大方地送上芳名,聊表谢意。
那男孩闻言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了下来。盯着下摆,面无表情地行礼,恭敬道:“小姐。”
我又渴又饿,无暇多想,粲然一笑道:“我迷路了,你能送我回去吗?”
男孩又是一礼,道:“属下这就去找人接您。”
我连忙摇头,打死我也不肯再一个人待在这种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
“不嘛,人家不要自己待在这里,好怕怕。”撒娇和耍赖是我两大必杀技,屡试不爽。
果然,男孩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慷慨地出言指点:“你就辛苦一趟,亲自送我吧。”
男孩立即当先引路,躬身道:“小姐请。”
挣扎着站起来,无奈腿酸疼地厉害,晃了晃就要栽倒。男孩急急上前扶我,手臂细瘦却有力。
实在走不动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抱抱,抱抱嘛。”我仰起头,高高举着胳膊,笑靥如花。
男孩大窘,正欲婉拒,我瞬间变脸,瘪瘪嘴,泫然欲泣。
小样儿,跟我斗。教教你什么叫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小姐不才,两者兼而有之,岂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果然,男孩慌了神儿,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大乐。
憋着笑意,抱着他的腿狂摇,趁热打铁:“呜,你坏,人家走不动了。”
男孩万般无奈,弯腰抱起我,举步而去。
小小的怀抱有点单薄,瘦瘦的硌得慌,不过很温暖,好像阳光的味道。蹭蹭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男孩的身体一僵,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耳根处浮起一片可疑的红晕。
穿过树影婆娑的林间,斑驳的阳光中纤尘舞动,啾啾鸟鸣隐在枝叶间,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和煦的春风扫在脸上,醺然欲醉。朦胧中,是谁的温暖让我如此眷恋?
第七章 周岁
醒来时已回到房中,辉娘正在旁边做针线活,见我睁眼连忙放下活计过来道:“小姐不再睡会儿,才晌午。”
我摇摇头,口渴要茶,辉娘递过木樨清露,我就着辉娘的手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什么来道:“我怎么回来的?”
辉娘回身把卷草纹八仙盏撂下,笑道:“是水五送小姐回来的。”顿了顿又道,“那孩子一路把小姐抱回来,小姐睡着了还扯着人家袖子不让人家走。”辉娘一脸促狭。
不会吧,我讪笑。梦里依稀有一个单薄的身影,逆着光,端端的让人心疼。
“谁是水五?”我转移话题。
“老爷建府后这几年陆续收养了好多孤儿,有的学文,有的习武,想必老爷自有打算,老爷说这些孩子冠水姓,但先不赐名,只是按照进府先后排序,府上诸人一律以序号相称。”
帅爹这是培养势力呢。水家原是寒门,煊赫不过才几年光景,根基尚浅,帅爹此举相当明智。不予赐名,恐怕是留给主子取了,帅爹究竟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学文者着白,习武者着黑,小姐以后就认得了。”辉娘端来一个嵌螺钿攒心大盒。
我挑了一块芙蓉千层酥吃着,绿萼打帘子进来。
“小姐醒了,刚刚素问姐姐来说夫人唤小姐去呢。”
娘找我,怕是为了晚上的宴席。
娘正屋换了薰香,貌似椒兰的香气,深深吸一口,顿觉灵台清明,倦意全消。
小哥哥正在诵《论语》:“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童音清越,琮琤朗朗。
小屁孩倒提着一把红穗子点翠桃木剑,和假想敌厮杀正酣,嘴里哼哼哈兮,倒是颇有气势,把一屋子丫头吓得花容失色,躲闪不迭。小屁孩得意地笑,一套原创剑法舞得是风生水起。
娘持着银勺给某鸟添金粟,含笑看着所好殊异的俩儿子。
从辉娘臂弯中下来,我乳燕投林般地扑到娘怀里:“娘亲,抱抱。”
“溪儿今天不乖啊,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也不跟人说一声,把你奶娘急得满世界找你。”娘嘴里责怪,眼里却全是温柔笑意。
我吐吐舌头,奶声奶气道:“溪儿知错了。娘亲不要生溪儿的气,生气脸上爱生皱纹。”
娘闻言失笑:“鬼丫头。”
碧瑶端着漆盘从门外进来,盘里搁着青花缠枝莲纹钵和配套的几只小盏。掀开盖子,顿时清香四溢。
“什么东西这么香?”小屁孩美食当前,弃剑奔去,小哥哥也暂时告别他的孔圣人。
“二少爷小心烫。”碧瑶盛了一盏给小屁孩,“是宫里赐下的雪莲冰露。这几天奇了,不年不节的,宫里赏赐不断,李公公三天两头地来,言语那叫一个客气。”
“这有什么奇怪,自打去年咱们老爷执掌户部,国库进帐一下子多了四成。说句犯上的话,如今圣上要对北辰国用兵,粮草军饷,怕是要大大仰仗咱家老爷呢。”灵枢回道,上前帮着碧瑶盛露,递给小哥哥一盏。
“灵枢。”娘淡淡扫她一眼道。
灵枢一凛,慌忙跪下:“奴婢多嘴了,请夫人责罚。”
娘轻轻叹息:“越是圣眷隆重,越要谨言慎行,如今多少双眼睛紧盯着咱们水府,稍有不慎,便是广厦倾覆,那尚家就是先例。祸从口出,你跟我几年,是个聪明人,别这时候犯糊涂。好好琢磨琢磨吧,想明白了就自己起来。碧瑶,拿个软垫给你姐姐。”
灵枢肃容谢恩,恭敬地跪好。
娘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不怒而威,气韵高华。
不过娘那句“尚家就是先例”是什么意思,我喝着冰露,心中狐疑,不免食之无味。
娘看几个孩子闷闷不语,兴致低落,展颜笑道:“宫中赐了烟花,圣上特意下旨,许咱们府今晚放烟火,你们几个下午养好精神,要是犯困睡过去了可别哭鼻子。”
听说有烟花,小哥哥和小屁孩明显兴奋起来。
永旭例律,民间禁止私自燃放烟火,违者严办。今晚宫中特意赐下烟花为小屁孩和我庆生,帅爹的确圣眷不薄。不过树大招风,难免遭人嫉恨,水家根基尚浅,今日盛况全凭“君恩”二字,然而天威难测,今日之福也许就是他日之祸,这巍巍繁华下潜伏着寂寂隐忧。
夜幕降临,八角琉璃宫灯高挂,映得阖府灯火通明。
帅爹在前厅宴请男宾,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香腾瑞霭,千枝画烛流光。
美娘在内府招待女客,簪红佩绿,笑语嫣然,花簇锦筵,百盏银灯散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爹娘和众宾客移步水榭。
湖名莫愁,引不离山之活水,日日常新。湖中遍植千瓣芙蕖,微寒料峭,小荷才露,尖尖翠角,俏立蜻蜓。临水竹榭,与山腰之无泪亭遥遥相对,匾悬忘忧,乃御笔亲题。
下人早已准备妥当,帅爹令下,立即点燃烟火。
时而像金菊怒放,牡丹盛开,时而像彩蝶翩跹,巨龙腾跃,流光映在众人脸上,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火树银花,惊梦一池春水,一时怔忡,须臾恍若隔世。
宴罢客散,小屁孩和我的抓周礼开始了。
听说爹娘本来不打算让我们抓周,可是外公执意如此。外公无子,仅娘一颗掌珠,因此对外孙格外疼爱,为了这次周礼,早早命人送来了尚书玉笏。
众人齐聚瑞禧堂,正中设着张大紫檀雕螭案,上面摆得满满当当:外公玉笏,伯父佩刀,王亥算,仓颉简,财满星,洪崖乐,食神盒,串铃,伊尹镬,鲁班斗,陀螺乐,酒令筹,林林总总,让人眼花缭乱。
我抓什么好呢?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且静观其变,看看小屁孩抓什么再说。
众人围坐一团,外公外婆满眼期待,外公露出和蔼的笑容一个劲地使眼色,示意小屁孩去抓那玉笏,伯父伯母连连催促,伯父也用若有若无的眼神勾引小屁孩去抓那佩刀,小屁孩冷眼瞧着俩人眉来眼去,面无表情,帅爹和娘则是一脸云淡风清。
奶娘刚把小屁孩抱上案,小屁孩一眼就看见了伯父佩刀,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直扑而去,一把抓过佩刀,牢牢抱着,还不要命地使出吃奶的劲儿拔那刀柄,憋得小脸通红。
丫头见状连忙夺刀,和小屁孩好一番较劲,小屁孩死死地不撒手,还龇牙咧嘴地恐吓那丫头。
伯父极是得意,大摇大摆上前解围,一把抱过小屁孩,高高举过头顶,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快点长大,到时候大伯把一身本领都教给你。”小屁孩也跟着嘎嘎地笑。
外公难掩失望之色,捻须干笑道:“好,好,爱武尚武,易军易武。”
帅爹和娘对视一眼,帅爹笑道:“看来水家又要出一员虎将,再看看溪儿抓什么。”
小屁孩抓佩刀,倒是像他的风格,我又该抓什么,踌躇半天,心中仍然没个计量,暗暗着急。
抓周一来预测前途,二来预测性情,我可是堂堂穿越人,前途性情又岂能受这些俗物所限,干脆什么都不抓好了。
“溪儿什么都不要抓。”我露出奶牙,甜甜地笑。
众人大异,外公招手叫我过去,抱我坐在膝上,问道:“溪儿,来,告诉外公,为什么不像你二哥哥一样抓一件呢,你看那白白的多好看。”外公指着他那没人爱的宝贝玉笏。
我咬咬牙,摊开水晶般白皙莹透的手掌,复又紧紧握住,语不惊人死不休:“溪儿的命运掌握在溪儿自己手中。”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一屋子人都在找自己的下巴……
第八章 春荫
延彰十一年,夏初,北辰国屯兵北境,蠢蠢欲动。
小屁孩和我周岁宴后不久,大伯奉旨北调,受封虎贲将军,率十万大军驻守北境重镇宁朔。
大伯离京,小屁孩极为不舍,嚷嚷着也要上阵杀敌,自然遭来爹娘一阵笑骂,小屁孩为此好长时间闷闷不乐。
同年,北辰国大旱,水草丰美的呼伦草原寸草不生,牛羊马匹损失无数,边境局势日趋紧张,战事一触即发,秋天,北辰铁骑千里奔袭,取道死亡之域魔鬼海,偷袭西河,西河郡守猝不及防,战死殉国,西河沦陷。消息传到京城,朝野大惊,龙颜震怒。
当今圣上十八岁登基,如今正值而立之年,在位十一年,励精图治,国泰民安,何时受过如此窝囊气,当廷下旨,着虎贲将军水念远领军北上,彰显天朝神威,靖平敌军,收复失地。
大军于西河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大伯令兵士每日城下叫阵,敌军疑有诈,闭门不出。大伯佯装攻城,故作声势,同时暗渡陈仓,亲自领兵绕道云中,截断敌军粮道。北辰铁骑兵贵神速,优势正在于神出鬼没,让对手防不胜防,如今退守孤城,粮草难继,渐渐军心动摇,士气浮躁,不得已弃城北返,强占上党。大伯忌惮困兽之斗,又值冬日,兵士体生冻疮,于是下令饮马西河,与上党敌军遥遥对峙。
延彰十三年,上党城中粮草告罄,士气萎靡,大伯命军士扮作百姓,潜入城中,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上党,敌军丢盔弃甲,仓惶北逃,退守边境。
捷报频传,朝野共庆,圣上钦封大伯为骠骑将军,赐奇珍异宝无数,并惠泉佳酿百坛。大伯将珍宝悉数赏给下属,御酒尽倾西河,全军共饮,将士无不感恩戴德,上下一心,士气空前。
消息传到水府,我正和小哥哥解九连环,我摆弄几下没有头绪就烦了,转而去调戏某鸟,某鸟这两年好吃懒做,肥硕不堪,皮毛油亮,铁定三高,臃肿的身材,加上精明的斗眼,怎么看怎么像贪官。
我冲着某鸟龇牙咧嘴,某鸟冷眼瞅着,那眼神,活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某鸟一向欺软怕硬,独怕小屁孩,小屁孩一拿弹弓朝他比划,他立马伸长脖子高呼:“大将军,大将军。”活脱脱一个狗腿子。
小哥哥端坐在榻上锲而不舍。小哥哥五岁了,风神俊朗,面如冠玉,三岁《论语》倒背如流,四岁熟读《尚书》,被圣上钦点为端王伴读,共同师从太子太傅。
延彰十四年,北辰国铁骑再度挥师南下,陈兵雁门,两方拼杀惨烈,雁门一月之中三度易主。敌军占领雁门,战争陷入胶着状态。
北方局势半死不活,我的生活却翻开了崭新一页。
帅爹为我请了先生,我悠哉悠哉的小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
夏惟庸是已故大儒谢子翼先生的关门弟子,乃当世高人,学富五车。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五行八卦,无不精通。先生常年隐居钟南山,圣上屡次有意授予官职都拒不入仕,不过因缘巧合,先生与帅爹是君子之交,应帅爹之邀,欣然过府教导我。
先生待人和蔼,唯独对我的学业异常严苛,但是我由衷地尊敬先生,“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形容先生最恰当不过。
想到穿越前辈们虽然阴差阳错地技惊四座,但是往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就立志利用大好时光好好下一番苦功,有点真才实学傍身,没准将来要靠此保命,因此我格外用心,先生貌似还算满意。
先生因材施教,授课别具一格。这日春意盎然,放我一天假,但要我第二日上交一幅春韵图。
想到漱芳阁的杏花,我毫不犹豫地去了。因为年纪还小,娘不同意我自己搬过去,但命人将漱芳阁彻底打扫了一番,方便我平时去玩。帅爹着人给我扎了一座秋千,就架在树冠之下。杏花开时,我常常徘徊一天,乐而忘返,不知今夕何昔。
今年课业繁重,一次没有来过这里,时值春暮,怕是要辜负了那满树芳菲。
果然,漱芳阁里绿肥红瘦,新叶满枝,藏着几颗小小青杏,秋千寂寞空垂,一脉涓涓流翠。
徜徉中庭,怅然若失。佛诗有云: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偶把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枝头残香空余,我的春日又在何处?因缘际会,我来到这方时空,何来我的因,何为我的果,是我这抹幽魂占了这副皮囊,还是这副皮囊囚了我,今日我是谁,他年谁是我,悠悠孤魂,无根无凭,天下之大,寓何处以为家?
思及此处,背上隐隐作痒,一时心绪翻腾,意念九转,前世今生诸般往事掠过心头。
满腔愁绪,激荡难平,当即尽付丹青,挥毫泼墨,一幅春荫图一气呵成。
平林漠漠,烟幕如织,春山层岚,浮云出岫,一脉清流寂寂九回,水穷处伊人独立,背影飘乎,仿佛时刻欲乘风归去。
辉娘见我心绪不佳,吩咐绿萼唤来软轿,我登轿瞬间,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追随着我,恍若实质,回头细看,只余满目浓荫,欲滴翠色。
郁郁整天,背上深深浅浅地作痒。
这几年爹娘有意淡化这件事,我也不甚在意,今日索性解衣对镜,亲自看个究竟。
背对着站在妆台双鱼镜前,举起菱花镜上下打量,镜中出现欺霜赛雪的玉背。只见从琵琶骨到腰际,寥寥几根红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九尾凤凰,此时红线隐隐发亮,不一会发丝般的红线变得半指粗细,淡淡的粉色逐渐鲜红欲滴,血目光华流转,凤凰展翅欲出。
世界真奇妙!我由衷赞叹,这种超自然现象现代科学貌似也难以解释,古人省事,通通归功于鬼神,姑且就信一把,也不知道我这档子异状出自哪位大人的手笔。
倒是一夜好梦,梦里杏花满枝,香雾空蒙,崇光袅袅,我躺在花雨中,触手生凉。
第二日我早早就来到书房,先生丘壑在胸,素喜大气豁达之物,墙上悬着一幅山居行旅图,看拓跋印信,是先生恩师子翼先生墨宝,临窗一张紫檀大案,案上玛瑙盘中供着几只佛手,另有雨过天晴青瓷笔洗,两匣描金松烟墨,十几方宝砚,湖笔倒悬如林。
先生准时而来,先考查我《左传•桓公》之句,我对答如流,先生微微颔首,复又看我昨日之画。
缓缓打开画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先生脸色剧变,双目如电,陡然射向我。
我不明所以,静静地回视,先生眼中震惊、怀疑、悲伤、惊喜种种神情交替而过,直视着我,一脸探究,面色复杂。
半晌,先生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淡淡问道:“虽然笔力稍显稚嫩,但是意在笔先,气韵灵动,画得还是不错的,这幅画送给师父可好?”声音如常,清淡无波,但是双手却不自觉地紧握成拳,青筋凸起,暗暗颤抖。
“好。”我不经意答道,明显感到先生大大松了一口气。
先生微恙,这日早早就散了,我行礼后起身回房,途径花园,远远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声响,不用说,又是小屁孩在折腾,这小屁孩就是一典型的多动症。
下午公孙大娘来教导我舞艺,公孙大娘是教坊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曲霓裳羽衣名动京城。
晚上和素问学编穗子,玉珠金豆,叮咚不绝,亦成无律之音。
夜里落雨,入梦的居然是铁马冰河。梦中我策马立于两军阵前,并肩一骑,骑士白袍银甲,身姿挺拔,裹在团团光雾中,看不清面目,只余璀璨夺目的熠熠眸光,远处天际一只血色巨鸟迂回盘旋,嘴里衔着一枚红日。
第九章 阎王
忙忙碌碌中两年过去了,北境红颜白骨,我的世界依旧满目繁华。
南方进贡了一对香猪,此猪长不大,毛色洁白,玉雪可爱,而且自幼食物中混有沉香木屑,渐渐体生异香。圣上特地把母猪赐给了帅爹,帅爹哭笑不得,勉强领赏谢恩,回府后立刻倒手送给了我。
娘娓娓道来事情始末时我乐得直喷饭,这么搞!帅爹而立之年仅有一妻,皇上赐给帅爹美女还差不多,这送母猪……不是皇上脑子坏掉了,就是那只猪吃顶了,呃……大不敬。
不过这只猪的确很可爱,温顺乖巧,除了爱吃爱睡,简直是一个绝佳伴侣,我亲昵地唤她猪头。辉娘和丫头们都很喜欢她,抢着给她洗澡,服侍我沐浴都没那么积极过,唉,看来我还不如猪招人喜欢。
我听过丫头背着我八卦,翻来覆去不外乎皇室密辛,江湖轶闻,端王殿下愈发英俊啦,魔教东山再起,杀人如麻啦,说得活灵活现,好像是亲眼所见一般。提到我的时候,居然异口同声地说大小姐脾气古怪,我古怪?十分不能理解,这帮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都是我惯的,这不,一个小丫头竟然明目张胆地埋怨当今圣上穷兵黩武,害得她“哥哥”迟迟不能回。我当即从暗处钻出来,狠狠教训了她们一顿,虽然比不得娘的威仪,声色俱厉之下勉强能压住她们,还不知道这帮丫头以后怎么议论我呢,怕是又要加上一条:不体恤下人。其实我是色厉内荏,训完她们转身走时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我也这么认为。”那帮蠢丫头不知听到没。
我终于如愿搬入了漱芳阁,可惜离书房较远,每天都要早早起床,先生的课迟到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不过我每天足足睡十个小时,为了长个儿,这里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严格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后早早就安置,绝对没有得近视眼之忧。
辉娘亲自用雪缎给猪头缝了一个坎肩,缀以银铃,我常常牵着猪头满府溜达,猪头这里嗅嗅,那里拱拱,回头率百分之百。
小屁孩相当不屑,动不动就威胁我要把猪头端上餐桌,乖乖猪头闻言立刻露出獠牙,狠狠哼两声,小肉蹄刨着地,作冲刺预备状,小屁孩识时务地好男不和猪斗,脚底抹油开溜。
小哥哥入宫伴读,隔几日回府一次,见了猪头眸光闪烁,沉吟道:“端王殿下也有一只香猪,通体如墨,唤作猪脚。”我无语,这是赤裸裸的抄袭,属于侵权行为,不知道永旭朝是否保护知识产权,我保留起诉的权利。
一日晚间我贪嘴,趁着辉娘和丫头不注意饮了满满一盅铁观音,咖啡因和茶碱连续刺激着我稚嫩的中枢神经,更漏迟迟,我还俩眼珠放光,困意全无。
没有惊动外间榻上的值夜丫头,我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
庭中月色如洗,树影婆娑,几只夏虫半死不活地低鸣,我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嘴里轻轻哼着:如果说痛快的哭一场,是不是就能够变坚强,我一个人在悲伤的秋千上,来回地摇晃……歌声支离破碎,伴着潺潺的流水,在沉静的夜晚异常清晰。
月光隔了叶子照过来,亭亭如盖的杏树,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目光不经意地投向那重重叠叠的黑暗,蓦地看见两颗宝石般的光亮,我一惊,顿时满头冷汗。
月亮隐到云后,四下黑漆漆的,我壮着胆子,俯身抄起一只鞋,小心翼翼地朝光源走去,小心脏几乎蹦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地狂跳。
一个黑影猛地扑了过来,我一把扔了鞋蹲下,双手抱头,刚要尖叫,忽然听见“喵”的一声,原来是猫,我长长松了一口气,这帮家伙……咬牙切齿,牙齿咯吱咯吱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
“小娃娃,晚上露水大,穿上鞋子,小心着凉。”一个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我长大嘴巴,连尖叫都忘了,刚刚站起来的身体又软了下去。
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经比较大不怕不怕不怕啦,胆怯只会让自己更憔悴,麻痹也是勇敢表现……我神经质地碎碎念,手紧紧捂着眼睛,发扬鸵鸟的优秀品质。
“小娃娃,你唱的歌真奇怪,神经比较大是什么意思?”咦,声音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慢慢睁开眼睛,壮着胆子缓缓转身,月亮也悄悄探出头,寒光照水,眼前逐渐亮了起来,只见一个人影半倚半卧歪在秋千上,一手抓着杏子大嚼,一手倒提着我的鞋。
“你是谁?”我哆哆嗦嗦地开口,隔着老远谨慎地看着他。
那人伸伸胳膊,跳下秋千,懒懒地从暗处走出来,我看清那人面貌,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阎、阎王爷!”我腿一软坐在地上,欲哭无泪。不会吧,不过抽你一巴掌,你就擅离职守来到阳世打击报复,人家不想死啊……
“小娃娃,你认得我?”阎王爷似乎很高兴,走到我面前蹲下,扔了杏核,伸出满是汁水的大掌摸摸我的脑袋。
我吓得一激灵,废话,小样儿,穿个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你这糟老头就算化成灰我也照样能把你认出来。
糟老头貌似十分喜欢我的脑袋,简直爱不释手,不停地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啊!不是要用九阴白骨爪把我就地解决吧。
我结结巴巴道:“您老大人大量,原来我一时不懂事吧。”
糟老头半天不搭理我,我偷偷抬眼看他,只见糟老头盯着我的头顶,小胡子微微颤抖,绿豆眼放光,活像一只发现猎物的恶狼。
我冷汗连连,夜风吹过,抖了又抖。
“小娃娃,来,穿上鞋。”糟老头拿过那只孔雀金线丝履要给我穿上,面目相当和蔼。
糟老头在耍什么花样,不会要像猫抓老鼠一样玩死我吧,想到这里,我愈发抖若筛糠。
糟老头不由分说握住我的脚踝给我穿鞋,我使劲缩腿,纹丝不动。
“小娃娃,吃杏子不。”糟老头挥挥衣袖,手腕一翻,一颗晶莹的青杏托在掌心。
我赶紧摇摇头,糟老头不会想给我下毒吧?可是人家下毒都神不知鬼不觉,他这明目张胆的,手段也太一般了。
见我不给面子,糟老头丝毫不以为杵,循循善诱道:“小娃娃,想不想像老夫那样摘杏子?”糟老头到底什么意思?我完全懵了,不过看样子并不打算取我小命。
我僵着脖子看他,一脸询问。
糟老头笑容可掬道:“乖娃娃,老夫教你戏法可好,比如说飞檐走壁?”
哦,敢情要上杆子教我武功。你想教难道我就一定要学?
我立马挺直腰板,刚才吓得本小姐肾上腺激素飙升,此仇不报非穿越人,看我不还你点颜色。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把糟老头鄙视了:“您老要教我武功吗?如果您打算让我当关门弟子的话我不妨考虑考虑,不知您擅长什么,内功心法、刀法剑法、轻功、暗器、用毒还是吹牛大法?”
糟老头胡子一翘,不会恼羞成怒了吧。
糟老头哈哈大笑:“乖娃娃,果真很对老夫胃口,老夫决定了,收你作关门弟子。算上你,老夫仅有两徒,你另有一位师兄,你俩都是百年难遇的天生反骨,修炼我门奇功一日千里。”
说罢又是一阵狂笑,惊得宿鸟四散而逃,屋里纷纷点燃烛火,人影摇曳。
“免礼免礼,乖徒儿,为师明晚再来。”说着仍给我一本书,转身而去。
“喂,喂。”糟老头,我什么时候答应当你徒弟了,小跑着追出去两步,再看哪里还有糟老头的影子。
辉娘披衣而出,一脸焦急之色,几个丫头提灯跟着,我连忙捡起那本书拢在袖子里。
辉娘三两步上前,一把把我揽到怀里,上上下下仔细察看,看我无碍道:“刚刚是谁在庭中?”
这种事……还是不要让辉娘知道了吧,省着为我担惊受怕。
我含糊其辞,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道:“刚刚荡秋千睡着了,大概是我说梦话吧。”
见我满脸倦意,辉娘也不多问,抱我回屋里,转身去倒茶,我趁机把那书扔地上,一脚踢到床底下。
辉娘喂了我一盏莲子清露,替我重新更衣,服侍我睡下后便退下了,临走时往珠白瓷香炉里添了两大把梦恬香,替我细细掖了掖被角。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那糟老头到底是什么身份?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水府漱芳阁?天生反骨是什么意思?我要不要学武?那本书是什么东西?
一时浮想联翩,折腾到三更天才沉沉睡去。
第十章 水浒
第二日骄阳似火,夏先生和我竹林对弈,竹林遍植修竹百竿,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青石桌正中摆着白玉棋盘,玄碧两色玛瑙棋子设珍珑奇局。一壶雁荡毛峰,两只龙泉素盏,先生与我对坐两边,一袭白袍,一羽翠衫。
“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此乃围棋十诀也。”先生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缓缓道来,声音清越,宛如漱芳阁那一脉流波。
我似懂非懂,暗暗记下。
“谋虑技巧不过那么几十种,所谓口诀、定式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国手和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如何恰当地运用所学,不拘泥于过往,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才是个中关键。”
凝神聆听,仿佛暑气都淡了,任是胸中千般杂念,同先生共处,自然而然地就能心平气和。
“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览其得失,古今略备。”先生不急不缓道,修长的手指轻叩白玉棋盘,稳稳在东北角落上一子,耐心地等待我思考。
我持着一枚碧色玛瑙,反复琢磨先生的用意,迟迟不愿落子。
先生见状含笑道:“也罢,你今日心绪不宁,明日再续。”
我赧颜,行礼告退。走到林子尽头不禁回首,先生茕茕孑立,白衣如雪,仿佛连风都静止了。
闷闷地回漱芳阁,半路上下人来请,说老爷在大书房等我,我掉转步子直奔帅爹大书房。
大书房位于外府,我平日鲜有涉足。踱着小方步慢慢悠悠走到书房时,帅爹正在廊下等我,见我来了,快步上前抱起我,笑道:“先生今日都教导你些什么?”
丫头打起帘子,帅爹抱我进屋,我刚要回答,忽然瞥见屋里黑压压地站了好多人,身量齿序不等,皆着同一款式黑衣。见我们进来,齐齐单膝跪地,俯首行礼。
帅爹摆摆手,坐在黄花梨大椅中,把我置于膝上,低头柔声道:“跟爹爹说说。”
“珍珑奇局,今日我毫无头绪,先生让我好好想想,明日再下,呜,伤脑筋。”我耷拉着脑袋郁闷道。
帅爹呵呵一笑:“惟庸兄的珍珑是子翼先生留下的,尚无人得解,先生亦本没打算让你解它,而是借着珍珑教导你围棋之道,溪儿不必介怀。”
我在帅爹怀中哼哼两声算是作答,转过脸细细打量那几排自动化为空气的黑衣人。
为首几人已是弱冠之年,齿序最小者也大概十四五岁,一律黑色劲装裹身,衬得刚毅有型,此时垂手而立,全身充满猎豹般蓄势待发的力度。好身材,好身材!
其中还有几名女子,长发仅用黑色缎带束起,简洁干练,甚是养眼。
“溪儿,爹爹想送给你一个侍卫,时时刻刻保护你,这些是府中佼佼者,溪儿可有中意的?”
看着他们的黑衣,心电转念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抬头看着帅爹,笑靥如花:“爹爹,选谁都可以吗?”
帅爹一笑:“当然。”
转身对众黑衣人高声道:“你们谁是水五?”
帅爹凤瞳微缩,讶道:“溪儿认识水五?”
“不算认识。”我摇头,见没人应答,我向帅爹投以询问的眼神。
“水五年纪尚小,今天不在。溪儿在这些人中选一个可好?”帅爹满眼殷切。
“不嘛,不嘛,爹爹答应了人家的。”我立即使出撒娇大法。
帅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吩咐为首的黑衣人叫水五过来,凤目中精光一闪,那黑衣人立即垂首领命而去。
水五不一会儿就到,几年不见,水五个子高了不少,不过身体还是那么单薄。
水五一眼就看见了我,眸光不易察觉地一亮,随即面色无波,行礼道:“老爷,小姐。”
帅爹唤他起身,凤目炯炯地道:“你可愿意成为小姐的侍卫,立誓效忠,时刻追随左右,以性命护小姐周全?”语气淡淡,完全听不出喜怒。
水五毫不畏惧地回视帅爹,一字一句道:“今后水五的命就是小姐的,要生则生,要死则死,全凭小姐一言,水五绝无二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四目相对,暗潮汹涌。
良久,帅爹摸摸我的脑袋,轻轻笑道:“好,你今日就搬到漱芳阁吧。”
“多谢老爷。”水五再拜,然后深深看我一眼,俯身对新主行跪拜大礼,年少的脸庞显出不符合年龄的刚毅和决绝。
有一个人陪我玩也不错:“嗯,好,起来吧。”我搂着帅爹脖子,“溪儿能不能给他换个名字?”
帅爹微笑颔首。
“水五……水五,你就叫水浒吧!”
“水浒谢小姐赐名。”
这老实孩子……
水浒下午正式搬到漱芳阁,所谓搬家,不过是一个包袱,几件黑衣。
辉娘对水浒十分照顾,亲自领着丫头们给水浒收拾房间,那群丫头这会儿一个比一个勤快。
晚饭后,我趁人不注意把水浒叫到屋里,指着床底下道:“那里有一册书,你帮我拿出来。”
水浒二话不说,俯下身躯,衣袖一甩就把那本书卷了出来,双手捧给我,黑衣纤尘不染。
好帅!这招我家水浒也会,昨晚糟老头还故弄玄虚,害得我以为隔空取物是什么稀世神功。
我灵机一动,不接那书,笑道:“替我看看,这本书讲的什么?”指了指红木理石面鼓凳,示意他坐。
水浒忙道:“不敢。”
我走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按到凳子上,水浒不好甩开我的手,只能任我摆布。
我持着珐琅冰梅纹烛台站在水浒身后给他照亮,火光闪烁,映得水浒英俊的侧脸一片橘红,在墙上投下朦胧的剪影。
“你的书拿倒了。”水浒盯着一页书看了半天,好奇害死猫,我凑过脑袋一看,微哂。
水浒手忙脚乱地倒过书来,匆匆扫了一眼,面色逐渐凝重:“这是《心丐念》,据说为百年前魔教教主心毓神丐口述而成,与出云刀、归岚剑同为魔教圣物,已经几十年没在江湖现身了。”
停——新概念?!我顿时一哆嗦。想当年,一套新概念是多少英语学习者挥之不去的噩梦,我也有幸栽在那些课文上,不过我早都穿越了它怎么还阴魂不散啊,难道书也能穿?
“小姐可是冷,我去找丫头给您添衣。”水浒放下书,欲起身出去,我连忙叫住他。
“等等。”我把书塞给他,“帮我保管,千万别让人看见。”
水浒稳稳点头,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属下冒昧一问,这本书小姐从何处得来,《心丐念》重现江湖的消息若是走漏,那群亡命之徒恐怕要蜂拥而至,打扰了小姐清净。”
这个嘛……想到糟老头,心思一动:“想知道?那一会儿陪着我见个人。”
第十一章 拜师
夜里我照常就寝,梦到胖胖举着平底锅满世界追我,咬牙切齿骂我穿了也不带着她,我抱头鼠窜,狠狠撞到墙上。
我腾得坐起来,眼睛缓缓适应黑暗。果然,糟老头如约而至,正歪在贵妃榻上慢悠悠地喝茶,绿豆眼冒着贼光:“乖徒儿醒了,那本书看了没有?”
“您老说的是那本新概念?我又为什么要看啊?”我故作天真道。
“嘿嘿,乖徒儿,《心丐念》是本门神功,江湖中人为了得到这本秘笈前后不知道死过多少。”
“糟、呃……老人家,学武会不会很辛苦,动不动就走火入魔啥的?”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从大虾到大侠往往都有点奇遇,如偶遇隐居世外高人习得绝世剑法啦,点背中了奸人大杀招因祸得福打通任督二脉啦,巧遇早该灭绝的灵赋异禀的巨鸟啦,再不济有位古灵精怪的佳人青眼有加,总之因缘际会,玄乎得很,一般人可没有那般狗屎运。
“学武本来没有什么捷径,不过嘛,咱们师徒俩一教一学可就不好说了。”糟老头得意道。
什么意思啊,是自吹自擂还是夸我天赋异禀呢?
“那您老总挂嘴边的本门指的是何门何派啊?我在门中算老几啊?用不用见人就得行礼啊?”我一口气问道,涉及到切身利益的问题绝对马虎不得。
“呵呵,问得好。本门正是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伽蓝圣教,老夫忝列教主之席,既然丫头你是老夫关门弟子,你就委屈委屈,当本教圣女吧。”
“原来是教主大人驾临,失敬失敬。”我装模作样地拱手抱拳,继续不耻下问,“那个圣女是什么东西?”
糟老头极有耐心,笑呵呵答道:“圣女不是东西,本教设一位教主,一位圣女,四大长老,八大护法,有几万教众,圣女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干人等悉数听你调遣。”
听起来不错啊,一个江湖帮派居然能养几万闲人,一定有规模庞大的产业,实力不可小觑,但是……我眉毛一挑:“圣女不是东西?”
糟老头一愣,嘿嘿干笑:“老夫失言,圣女是小美女行了吧。”说罢送上一脸谄笑。
“圣女貌似在你们教中地位颇高?”我要再谋点福利。
“对对对,除了教主都得听你的,呃……老夫也听你的总行了吧。”废话半天就等您老这句金口玉言呢!
“成交!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我当即跳下床,给糟老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糟老头大乐,绿豆眼美成一条缝:“好好好,地上凉,乖徒儿快起来。”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眼见糟老头高兴,忙趁热打铁道:“师父,人家一个人学武没意思,徒儿自己找个伴儿可好?”
糟老头绿豆眼一眯,挥挥皂袖,房门开合之间,屋里已多了一人。来人一身黑衣,身体僵直,貌似被点穴了。
“说的可是这小子?”糟老头举起茶杯,仰脖喝个干净:“你这侍卫还算机警,对你也忠心耿耿,筋骨也还不错,基本功勉强扎实,以后学武就让他陪着你吧。”
我小心思得逞,暗暗偷笑,连忙走到桌前,屁颠屁颠地给糟老头斟满茶。
偷学别派武功乃是江湖大忌,糟老头既然同意水浒在旁观摩,到时候自然少不得提点他两句,糟老头就算再不济,也肯定比府上请的武术教习强上百倍,随便指点一二,水浒就受益匪浅。
“水浒,这位风神俊朗、玉树临风的翩翩老先生是我师父,圣教教主,呃……”
“沈逐浪,江湖人称活阎王。”糟老头及时自报家门。
“嗯,对,大名鼎鼎的活阎王沈逐浪。水浒,还不快上前行礼。”一边说话一边瞟着糟老头。
糟老头会意,哈哈大笑,虚点几指为水浒解穴。
“参见沈教主。”水浒立即有板有眼地参照拜师大礼跪地叩首。
糟老头绿豆眼中一抹笑意一闪而逝,指着我对水浒和颜道:“这丫头懒,你好好督促她练功。”
水浒垂首称诺,复又从袖中取出《心丐念》恭敬地递给我。
“师父,今天打算教我什么?”我闲闲翻着书,那些字单独看都认识,连起来看却不知所云。
“乖徒儿,来,先把这个吃了。”糟老头朝我招招手,袖子一翻,掌中便多了一颗红彤彤的丸药。
“不苦吧。”我狐疑地接过来,斜睨着糟老头。
“本教圣药,阎庚丹。”
哇,延更丹!!!不会吧,本小姐还没到青春期呢,这中年大妈们用来再青春的灵丹妙药就免了吧。
“这是为师用多种名贵药材精心炼制的,辅助练功有奇效。乖,吞下去。”糟老头一脸期待。
哦,如此啊。炼制的……炼丹肯定要用到丹砂,那可是硫化汞,吞下去不会重金属中毒吧……
“谢谢师父。”我把丹药放到嘴里,朝糟老头甜甜一笑。
“好,好。乖徒儿啊,先得把《筑心》背熟,这章是内功心法,下次为师好教你如何修炼。”
“师父什么时候再来,徒儿会想师父的哦。”糟老头,本小姐会想你才怪。
“哈哈,为师十日后在不离山红枫林等你。从东北角翻墙出府,一路向北,用轻功很快就到,这难不倒你那侍卫。”糟老头指着新概念,阴阴笑道:“要是背错一个字为师就打你屁股。”
算你狠!我顿时垮了小脸:“师父,我的侍女们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糟老头站起身,摸摸我的脑袋:“明早正常醒来。为师去也,你乖乖睡觉啊。”
我眼前一花,糟老头已经没影了。
“你出去看看,糟老头是不是真走了。”我小声对水浒道,打着哈欠爬上chuang,搂过樱桃核芯的抱枕,一股淡淡的甜香萦绕鼻端。
水浒去了好一阵才回来,站在门口对我轻轻点点头,行了一礼便要告退,我忙叫住他。
“水浒,过来。”我朝他招招手,不怀好意地笑。
水浒稍一迟疑,见我瞪眼,面无表情地走近几步。
“你给我过来。”我不耐烦道。
水浒走到床边,垂首而立。
我伸出胳膊,松开一直攥着的拳头,掌心赫然是糟老头给的那颗红彤彤的丸药。
“吃!”我言简意赅道,刚刚好不容易用袖子挡着藏下的。
水浒一呆:“小姐……”
“拜托,别让我相同的话说两次。”我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道。
水浒眸光闪烁,默默吞下丸药。
我满意地叹息,嘴角勾起,心中狂笑。XY服用延更丹!XY服用延更丹!!!哦呵呵呵呵……
第十二章 习武
接下来的悲惨十天,我的小日子在水深火热中度过。
上午和珍珑较劲,冥思苦想后我每每落下一子,先生就不假思索立即跟上,我像只困兽,在迷宫中茫然寻找出路却屡屡碰壁。
下午和破书置气,这《心丐念》比《新概念》还新概念,晦涩不通,诘屈聱牙,我像只鸭子,被生生赶上了架,嘎嘎地做垂死挣扎。
帅爹听说我最近整日缩在漱芳阁内书房闭门不出,悬梁刺股不闻窗外事,大为欣慰,亲自送来一方红丝宝砚,又罗罗嗦嗦嘱咐侍女半天,勾着嘴角离去。
娘说我丫头太少,怕是伺候不周,要再派俩丫头给我。我突然想起周岁那天偷听壁角,那个消息灵通的丫头好像叫……百合,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她,赐名为绛蕊。
绛蕊从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一下子成了我的贴身侍女,麻雀摇身变凤凰,惹得一干下人齐齐红眼,又嫉又恨地说她走了狗屎运。绛蕊自己也不明所以,高兴得以为是菩萨显灵,天天嚷嚷着要省下脂粉钱去崇光寺捐香火。唉,封建迷信……
我特意吩咐水浒全天候监视绛蕊,尤其要注意什么人约黄昏啦,什么私相授受啦,当时我的小表情一定很邪恶,因为水浒一直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这《筑心》简直是煮心,把人心当猪心。
水府小姐学武这事是见光死,我把丫头通通撵出内书房,只留水浒一人。可怜水浒既得给我端茶倒水,又得忍受我的牢骚埋怨,不过人家脾气极好,任我欺压,虽然硬梆梆的面无表情,但是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
“水浒,让绛蕊通知厨房,我要吃桃膏。”
“属下去传达小姐吩咐。”
“水浒,知了怎么这么吵!”
“属下去捉。”
“水浒,糟老头是阎王爷。”
“是,沈教主江湖人称活阎王。”
“水浒,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您刚刚背的就是《筑心》最后一句。”
“水浒,我口渴要去趟茅房。”
“小姐……”
十天转瞬即逝,这日晚饭后我早早歇下,养精蓄锐准备应付糟老头,平躺着默背《筑心》,这书催眠效果极佳,我一会就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水浒轻唤:“小姐,小姐。”
我一骨碌爬起来,几下穿好衣服,蹑手蹑脚溜出去。水浒正立在窗下等我,月色照在黑衣上,隐隐有水色光华流动。
我俩躲躲藏藏,小心翼翼来到高墙下,所幸漱芳阁位于水府东北角,下人们走动极少,一路倒也太平无事。
红墙颇高,我怀疑地看着水浒。
水浒低头告罪,上前揽住我的腰,提气一跃。我赶紧闭上眼,只觉得身体一轻,清风拂面,再睁眼时便已到墙外。
“哇,水浒,你好厉害!”我兴奋得两眼放光。
“小姐,走吧,要是让沈教主等急了……”水浒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柔和。
“知道了。”提到糟老头,我立刻成了霜打的茄子。
水浒用轻功带着我向不离山赶去,腾云驾雾的感觉让我大爽。一定让糟老头教我一套轻功,太帅了!
黑漆漆的树从身旁飞速掠过,翼下生风,很快我们就到了红枫林。
正值夏日,满树郁郁葱葱,宿雀栖鸦,酣然入梦,一片宁谧祥和。
“师父,师父?”糟老头在哪里呢,是我来早了吗?
我四下溜达,糟老头还是不现身,不会放我鸽子吧,我恨恨地想。
忽然灵机一动,走到水浒身边,拉过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然后放开,夸张地长叹一声,摇头大声说道:“狗屁不通,实在是狗屁不通。”
水浒一愣,随即会意,默契地接道:“小姐说的可是《心丐念》?”
“小声点!别给我师父听见。”我故作惊慌,连连摆手,惶惶四下张望,放低声音道,“所谓秘笈,不过是名声在外,你看《筑心》这章,内容空洞,笔风浮夸,连篇累牍,布局混乱。在夏先生那里就是扔的货,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拿它当宝贝,一群蠢材。这书要不是师父给的,我才懒得看一眼,当草纸我还嫌它粗糙,垃圾!”越说越激动,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最后几句几乎是用吼的。
酣畅淋漓地骂了一通,果不其然,树林里蓦地杀气腾腾,几只老鸦嗅到危险气息,“啊啊”几声,匆匆低飞而去,声音粗嘎,有如砂砾。
小样儿,沉不住气了吧。
我冲水浒俏皮地眨眨眼睛,话音一转:“不过啊,先生常说,文以载道,意在笔先。这本《心丐念》的确是千古奇书,内容玄妙,梦笔生花,泱泱千言,提纲挈领。若有幸学得十之一二,就可小有所成,十之三四,至尊在望,十之五六,得窥天道矣。”
“哼哼,还算识货。”杀气渐渐散去,糟老头从暗处踱步而出,翘着胡子,绿豆眼瞪得溜圆。
“师父,徒儿等您等得花都谢了。”我跑过去挽住糟老头胳膊,撒娇道。
“嗯哼,你这女娃娃贼得很,花言巧语一套一套的。《筑心》背熟了吗?”糟老头板着脸道。
“当然,师父的话就是圣旨。徒儿也许抗旨,但是师父的吩咐绝对言听计从。”我信誓旦旦。
“嗯。”糟老头面色大为缓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不愧是至理名言,真TMD管用!
“师父,《筑心》好高深,徒儿看不懂。”我坦言道。
糟老头拉着我的手,走到一块大石前坐下,斜睨着我道:“呵呵,这是本门所有神功的基础,固本守元,修习一年便可寒暑不侵。乖徒儿,那颗阎庚丹服用后有什么感觉?”
我一愣,暗道失策,这么重要的问题怎么忘了问水浒,连忙换上谄媚笑容,模棱两可搪塞道:“师父赐的自然是仙丹。”
糟老头瞟一眼水浒,似笑非笑道:“是不是服用之后遍体寒凉?”
“就是就是,遍体寒凉,如饮冰露。”我连连点头,忽然看见水浒面色有异,心中顿觉不妙。
“呵呵,水浒,过来跟你家小姐说说,服用阎庚丹后感觉如何。”糟老头笑呵呵道。
话音未落,我顿时面如土色。
糟老头!老匹夫!老妖精!扮猪吃老虎,竟敢耍我,呜……
水浒看了看我,转身对糟老头行礼,躬身答道:“沈教主所赐圣药药性辛热,服用之后丹田生暖,暖意沿奇经八脉缓缓流动,运行一周天后重新汇入丹田,生生不息。”
我讪讪地干笑,一脸狗腿。
“哈哈哈,乖徒儿,你眼珠一转为师就知道你那小脑瓜在想什么,不用猜你定不肯乖乖服用。那颗阎庚丹性热,是辅助你那侍卫练功的良药,这颗性寒,才适合你的小体质,哈哈哈……”糟老头大笑不止,伸手递过来一颗绿莹莹的丹药,笑得直打跌。
我连忙接过来,乖乖地吞下去。一缕寒气从喉咙一路下行,四肢百骸顿觉清凉,就好像前世吹过的海风。
糟老头,本小姐记仇,而且小心眼,睚眦必报。您老等着……
我撅着嘴,郁闷地和水浒大眼瞪小眼,水浒的黑眸中居然有罕见的笑意。
“乖徒儿,用《筑心》心法运功,便可将这寒气归为己有,收放自如。为师一会再给你详细讲解,你且先试试这个。”糟老头憋着笑,衣袖一抖,顿时一道银光如灵蛇般飞射过来。
不及看清来物,只觉腕上骤凉。低头一看,手腕上多了一只银镯。
银镯约有两指粗细,寥寥几笔阴刻花纹,古朴练达,简洁藏拙。银镯环绕皓腕,古拙和精致,粗犷和细腻,竟有一翻说不清的契合。
这是从哪个坟堆里刨出来的,式样古怪,很罕见……脸上却笑靥如花道:“真好看,徒儿很喜欢,谢谢师父。”
糟老头笑得高深莫测,目光透过层层夜色看向无边的黑暗,声音飘乎而辽远:“此乃我教圣物,归岚剑。此剑性灵,一朝择主,便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归岚平时宿于你腕,与它镯无异,但到用时,心念所及,归岚便会无风而展,化为利刃。”
归岚剑!水浒好像跟我提过,原来是这般模样。心念所及,无风而展?难道这归岚剑上安装了传感器?神奇……手腕举到眼前,我上下左右研究半天,还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被我色眯眯的小眼神看了又看,归岚怒火冲天,蓦地一转,一道银色月华从镯上晃过,炫目白光急急刺向眼睛。
我吃痛,连忙撇过头拿开胳膊。看来这劳什子果真有点智商,平面镜反射掌握得这么到家,这入射角算得……
师父那夜传授了《筑心》入门心法,着重教我什么是气生丹田,并用内力引导我体内微不可察的真气缓缓流动。
真气汇于手腕,闭着眼心里默念“雷要劈我!”,我终于第一次抖开了归岚剑。
归岚剑真身薄如蝉翼,幽蓝光华在夜色中愈发怪诞诡谲,森森冷意让炎炎仲夏有了寥寥晚秋的肃杀。
糟老头临去前留给我一枚非金非玉、非石非木的小牌和一个白瓷小瓶,用红绸塞着瓶口。嘱咐连续服用十日,一日一颗,还一脸坏笑地提醒我别吃错了,说罢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拈着那牌子对月观察,其中依稀有水纹流动,暗藏光华。这就是伽蓝圣教的圣女信物?
再摇摇瓶子,颗粒清脆,拔掉塞子倒出来一看,这红红绿绿的不是阎庚丹吗,这糟老头……
把牌子和小瓶通通扔给水浒,我俩原路返回漱芳阁,我年少易困,迷迷糊糊地赖在水浒身上睡着了。
第十三章 北境
我就这样开始了学武生涯。每日早早起床,胡乱洗漱后到杏子林打坐修炼,水浒到得比我早,我们各自练功,直到辰时回房用早饭。
我跟辉娘和丫头们说我要用功晨读,谁也不要来杏子林打扰我,我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我用功练的是武功,晨读朗朗读的是《新概念》。
糟老头每隔三日在红枫林指导我,一教一学,闹得不亦乐乎。糟老头时不时和水浒比划比划,连连点头,眼含欣慰,再看我则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忿忿。这也难怪糟老头,我实在不用功,动不动耍耍小聪明偷工减料。
某晚我和水浒照例去红枫林,糟老头没见着,他常坐的大石头上用炭笔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江湖不平,为师去也,师徒前缘,择日再见。尔天生反骨,悟性极佳,持之以恒,必有所成。
糟老头走了!我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水若溪啊水若溪,糟老头的突然离去居然让你心怀不舍,我好一通自嘲。
恍恍惚惚地过了一年半,转眼已是延彰十八年正月。
练武后身体果然好了许多,冬天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畏寒,而且一直没有生病,爹娘大为欣慰。
小屁孩越来越帅,一袭白裘衬得英气逼人,可惜我对他的好感仅仅存在于他安静的时候,而让他老实坐着简直比登天还难。
“啊!二少爷!”小屁孩趁娘不注意又揪我小辫,我真想拿他喂喂招,试试糟老头的神功。
这一年半中糟老头每隔两个月来一次水府,每次待十天左右。督促我修炼心法的同时开始教我一些招式和用毒技巧。上一次来时含含糊糊提到圣教要办一件大事,见我刨根问底又不肯多说,只应付道和我未曾谋面的师兄有关。
我对剑法“碧落”情有独钟,着实下了一翻苦功,为了找点实战感觉,增加对敌经验,我总是缠着水浒对招。
结果每次都是我赢,他让着我,我知道。就算糟老头的功夫高妙,他苦修将近十年断然没有打不过我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一年多的主的道理。至于原因,怕我受伤,怕我不高兴吧。
水浒近来长高了许多,身体也不再那么单薄,就是表情更少了。丫头们想方设法调戏水浒,可惜我家水浒面色丝毫不变,酷酷地掉头就走,丫头们都戏称水浒为“冷面小帅哥”。我刚听到时那叫一个乐啊,永旭朝没有冷面,那帮死丫头要是知道冷面为何物会是什么表情,改天不妨一试,嘿嘿。
“溪儿啊,要叫二哥。”娘歪在贵妃榻上,闲闲地玩赏一盆重瓣水仙。暖阁燃着银霜贡炭,隔砂焚蓬莱香,一室温暖如春。
这几年除了在爹娘跟前我毕恭毕敬地称他一声二哥,私下里我都是阴阳怪气地喊他二少爷。刚刚一不留神脱口而出,心下懊恼,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二哥。”
小屁孩一脸得意,凑到娘跟前貌似乖顺地嗅水仙花,娘来回摩挲小屁孩的背,唇轻轻弯着。
小屁孩小小年纪就会察言观色,活脱脱一个两面派,在爹娘跟前承欢膝下,花言巧语,爹娘不在就想法欺负猪头、某鸟和我。
我恨恨走过去,仰起头对着娘一脸天真道:“娘亲,今天夏先生讲到一则俗语,叫水仙不开花……嗯……不开花……”我指着那盆水仙,皱着眉头,一副话到嘴边想不起来的样子。
“水仙不开花——装蒜。”小屁孩忍不住接口道,童声清越。
“对对对,装蒜,就是装蒜!”我恍然大悟,视线锁定小屁孩连连点头。
见我不怀好意地眼神,小屁孩顿悟我在含沙射影,无奈吃了哑巴亏,只能狠狠瞪着我。
某鸟毕竟是畜生脑子,嗅细胞又不如我家猪头,不懂其中火yao味,没心没肺地一个劲地喊:“装蒜,装蒜,装蒜……”
某鸟又皮痒了。小屁孩好久不玩弹弓,余威不再,这下触怒了小屁孩,小屁孩肯定正琢磨着怎么修理他呢。
“北边这几日不太平啊。”帅爹大步流星走进暖阁,身上还穿着玄色朝服,看样子刚刚下朝。
朱瑗忙上前服侍帅爹换上宽松便袍,素问递给帅爹温好的湿绢净面,灵枢奉上一盅铁观音。
娘嫣然笑道:“今日朝堂上有什么新鲜事?”
帅爹挨着娘坐下,举起茶盅抿了一口,道:“前线北辰战马大批生病。”伸手把茶盅递给娘,抬头对灵枢笑道:“凝而不滞,苦尽回甘,你这火候把握得越来越好了。”
娘接过茶盅轻啜,也赞道:“茶汤清亮,果香萦齿,用的可是未名泉之水?”
“老爷夫人谬赞了,正是未名泉水。”灵枢面若桃花。
“马怎么了,马怎么了?”小屁孩一听打仗顿时来了精神头,跑到帅爹跟前,凤眼一动不动盯着帅爹,眸子晶莹璀璨。
“大批战马生病,行为疯癫,狂躁易怒,不饮不食,最终力竭而亡,据说还咬伤不少官兵。”帅爹摸着小屁孩的头,满目思索。
“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生病呢?大有蹊跷啊。”娘把茶盅递还给帅爹。
战马集体出现异状必是人为,北境冬天严寒,滴水成冰绝不是虚言,瘟疫不易爆发,更甭提流行,战马疯癫……下毒!
“朝臣大多猜测是我军破敌妙计,暗中投毒,不过投毒不像是大哥所为。”帅爹沉吟道。
“大哥行事光明磊落,这次实在是……出人意表。”娘小心措辞道。
出人意表?娘想说的是实非英雄所为吧。
“敌军战马刚刚大举生病,我方立刻全力进攻,像是早早准备妥当,只待一声令下。”帅爹茶盅举到唇边,却迟迟不饮。
“那战况如何?”
“可想而知。北辰铁骑一旦失了马匹,比照寻常步兵还不如。我军发动总攻,敌军当即弃守雁门,丢盔弃甲,仓惶北逃。我军正一路追亡逐北,士气高涨,已歼敌六余万。”
“这么说这场仗总算要结束了。”娘幽幽一声叹息,无悲无喜。
“这次北辰完败,元气大伤,几年内可保边境无忧。大军开春就能班师回朝了。”帅爹放下茶盅,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目光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不知落在何处,“大哥领军此次大捷,圣上必定论功行赏,大哥身居首功,不知圣上作何打算。”
帅爹于去年新迁右仆射,入尚书省,与左仆射同为尚书高官官尚书令之副手,司政令执行,统领六部。尚书令位高权重,我朝一向空置,因此尚书省如今实际为左右仆射掌辖。娘同时受封一品诰命夫人。
帅爹官居高位,水家门前早已车水马龙,加上大伯功高盖主,水家之势难免不被圣上忌惮,君臣猜忌,臣子往往没有好下场,一朝倾颓,便是血流成河。
第十四章 试马
延彰十八年春,永旭北征大军与北辰铁骑决战于死亡之域魔鬼海,我方将士所向披靡,全歼敌军四万。北辰国主上表求和,弃北方三城,割地八百里,并遣质子入朝,以示求和诚意。
大军回朝,驻扎城外,大伯与五百将士奉旨入城,百姓闻讯,汹涌如潮,争相一睹大军风采,熙熙攘攘,普天同庆,一时盛况空前。
大伯晋为镇国大将军,总领北方军务,麾下将校皆受厚赏,金珠玉帛,奇珍异宝,封者无数。
大伯述职后即率军北返,囤兵边境。一面加固城池,改良弓弩,一面操练军士,排演阵型。这些都是小屁孩信中告诉我的。我和小屁孩生辰后,大伯离京北上赴任,小屁孩死活要跟去,帅爹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同意了,上书请旨,圣上亦欣然恩准。
小屁孩乐得合不拢嘴,娘却愁眉泪眼,帅爹宽慰再三才强颜欢笑,对小屁孩千叮咛万嘱咐,又恩威并用吩咐随从好生照顾,忙得不可开交。
小屁孩走后府中骤然清净了,我居然怀念起花园曾经的喧哗,于是有事没事给小屁孩写信,高兴的时候用粉色的海棠花笺,不爽了就用墨色的洒金信纸。
有一天心血来潮,信中给小屁孩讲笑话:“从前有户人家,过年了,准备先杀一头猪或一头驴,二选一,应该选哪个?”
小屁孩信中龙飞凤舞地回道:“当然是猪!”旁边还画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小女孩牵着一头坎肩上缀以银铃的猪,猪头上悬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对着涂鸦我置了半天气,磨牙霍霍,回信时我突发奇想,还以颜色,蘸着米汤在白绢上制了个九宫格寄给小屁孩,想到小屁孩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我就大乐,叫你小样儿狂!
北辰国主进献的珍宝随质子入京,其中有几匹宝马,圣上称帅爹治理六部得当,军需给养及时送达,保证后方稳定,战争得胜亦功不可没,就把其中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赐给了帅爹。
帅爹深知小屁孩尚武,本来想把马送给小屁孩,谁料小屁孩一看是小马驹而不是高头大马,当即拒绝,一脸拽样。
于是马落到我手里,可惜我当不了伯乐,那马只能天天待在马厩里感慨时运不济。一日先生讲《楚辞》,提到“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一句,我忽然想到马厩里那位郁郁不得志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竟然破天荒地溜号了,先生咳嗽好几声都没听见,好好的先生让我气成了肺痨,罪过罪过。
知错就改一向是我为数不多的优良品质之一,意识到问题,当天下午我就付诸行动。
午睡后换了一身红色骑马装,头发梳成马尾,用红丝绦系着,脚上蹬红色山羊皮香云软靴,我心情大好地到后院林子里遛马。
听说我要学骑马,帅爹派骑术出众的水三教我,水三五短身材,耿直老实,总是憨憨地傻笑,黝黑的脸上一口雪白的牙齿异常醒目。
这匹枣红骅不愧是BMW,美丽温顺,步履轻盈,骑在马上一点也不觉得颠簸,我一圈一圈玩得大爽。
“世人常说宝马赠英雄,大哥看良骏配佳人更是相得益彰。”一个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小哥哥骑在马上正向我走来,一袭白色骑马装衬得愈发温文尔雅,气宇轩昂。
“大哥。”我高兴地唤道,小哥哥为皇子伴读,几天才能回家一次。
小哥哥打马上前和我并骑而行,侧过头温柔地看我,道:“几日不见,溪儿又长高了。”
“呵呵,充足的营养、高质量的睡眠以及适量的运动,长个儿原来可以如此简单。”见到小哥哥有点亢奋,我又胡言乱语了。
小哥哥的唇逐渐弯成新月的弧度,静静地看我,眼中满是包容和宠溺。
“这骅和溪儿倒是投缘。”
“这马很乖啊。”我一下一下抛着玉柄乌金鞭。
小哥哥伸手把鞭子接过去,又把缰绳塞到我手里,柔声道:“缰绳千万不要离手。”
“啊?哦。”我应道,连忙紧紧握住缰绳。
小哥哥摸摸我的头,“四公主也试过这马,差点摔下来,多亏北辰七王子恰巧在旁出手相救。”
北辰七王子,可是那位随大伯入京的质子?不认识,没兴趣。敢和公主尥蹶子,还有这一茬,好家伙,够倔的,我赶紧低头轻轻顺着鬃毛,生怕这小祖宗一个不高兴把我摔下来。
小哥哥见状笑道:“别怕,有大哥在,没什么能伤害溪儿。”
朝小哥哥甜甜一笑,我摸着马背谄媚道:“你大名叫兰博基尼怎么样?”
小哥哥喉中溢出低低的笑声,刮着我的鼻尖:“鬼灵精怪。”
我洋洋得意,一锤定音:“嗯,兰博基尼。兰博,Let’sgo!”
一抖缰绳,兰博慢慢跑起来,我坐直身体,随着奔跑的节奏调整身体,小哥哥随护在旁边,水浒跟在后头。
“北辰国这次进献的马匹圣上分赏了几位年长的皇子。”小哥哥闲聊起宫中近况,声音清越,好像林中的风,“前几日陪同几位皇子殿下在上苑跑马,偶遇北辰国质子七王子,诸位殿下兴致颇高,当即赛马。这位北辰七王子狄迪威与端王殿下同庚,乃北辰国主幼子,仪表堂堂,英武不凡,想不到北辰竟有如此人物。”
敌敌畏……我跟触电似的抖了又抖,浑身抽搐,一个不稳差点栽下马去,小哥哥出手如电,侧过身体,一手紧紧抓住辔头,一手牢牢扶住我。
兰博稳稳停住,我坐在马上惊魂未定,兀自喘息。
“怎么了,溪儿,哪里不舒服?”小哥哥连连问道,水浒也纵马上前,紧张地看着我。
我摆摆手,心里暗道:“幽默也是分场合的,我可不想像林某某一样坠马,万一肋骨断了扎到肺里铁定气胸,我小命就玩完了。”喘几口气,抬头朝小哥哥和水浒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没事,脊髓前角运动神经元造反,已经被端脑中央前回成功镇压,赛马谁赢了?”
小哥哥和水浒一愣,半天没有反应,小哥哥一脸严肃地伸手摸摸我的额头,犹豫道:“溪儿。”
呃……我又胡说八道了。
“大哥,溪儿真的没事,快说说,战况如何?”
小哥哥怀疑地看了又看,敷衍道:“二皇子和七王子旗鼓相当。溪儿当真没有不舒服?”
我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叠声否认,就差赌咒发誓。
小哥哥勉强信了,但是说什么都不让我今天再骑马了,亲自送我回漱芳阁,细细嘱咐了水浒一番方才举步离去。
敌敌畏……敌敌畏……我乐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绿萼一脸凑趣地问我什么事儿这么高兴,昨夜整个漱芳阁都回荡着我吃吃的笑声。
我忍俊不禁,指着猪头道:“谁知道呢,问她去。”
猪头仰起猪头无辜地看着我。
第十五章 小荷
转眼已是延彰二十年,这两年四境安定,人们似乎忘记了战争的存在,这也难怪,硝烟再浓,也仅限北境,除非兵临城下,天子脚下便是日日歌舞升平。
不过总有人忘不了曾经的连天烽火,北边防务一刻不曾松懈,大伯亲自督军,操练八卦阵,修固工事,身先士卒,小屁孩在信中细细描述过,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大伯的狂热崇拜。
小屁孩收到那方白绢时当即水浸烟薰,很快就发现个中奥妙,但是破那九宫格却耗时半年。绞尽脑汁,小屁孩终于看懂了我的回复:“对,驴也是这么想的!二哥高才,小妹遥拜。”
这两年间糟老头不定期出现,神神道道,有时候偷袭,在我茶里下点药,害得我狂跑茅厕,自己却躺在房檐上晒太阳,还理直气壮地数落我警惕性太差,你看人家水浒云云。
的确,我的武功练得马马虎虎,水浒可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加上糟老头有意无意地点拨,武功突飞猛进,在黑衣卫中堪称翘楚。水浒一向刻苦,一番脱胎换骨倒也没人怀疑。
水浒不仅武功暴涨,身高也蹿得飞快,肌肉结实不少,不再那么单薄,一袭黑衣裹在身上,宽肩、猿背、窄腰、修腿,全身充满蓄势待发的力度。
和夏先生珍珑对弈四年,我渐渐能走上几十步,先生便就着棋盘教我兵法。
“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也。布子有如任人,量敌有如驭众,得地有如守国。”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
“经营措置之方,攻守审决之道,犹国家政令出入之机,军师行伍之法。”
我在大书房来回溜达,摇头晃脑地背夏先生语录,帅爹坐在金丝楠木大椅上含笑而听。
“排兵布阵之道说白了就是用人之术,背多少道理都是纸上谈兵。”轻啜几口青城雪芽,我大言不惭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是可以理解的。
帅爹低声笑道:“溪儿有何高见?”
想到前世看过的管理类书籍,我不由自主地裂开嘴阴阴一笑:“爹爹,娘亲最近身体不适,府上的事又多又杂,极是费神,不如溪儿帮娘吧。”
帅爹薄唇勾起,奇道:“溪儿对持家有兴趣?那就帮着你娘吧,就是别耽误了课业。”
我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同时神游太虚,苦思冥想。法约尔的十四条管理原则都有啥来着?《第五项修炼》讲什么了?泰罗的科学管理理论怎么说的?
联系到永旭朝实际情况,我决定采用法约尔的一般管理思想,从十四项管理原则入手,改革时弊,去粗取精。
晚上搜肠刮肚回忆那些管理理论,绞尽脑汁做了一份企划,写完后沾沾自喜,端详了半天,最后持一支玳瑁管大霜毫笔,笔走龙蛇写下几个大字:水府之改革与创新。
第二日下了学,我便一路小跑去娘正屋,献宝似的给娘看我的企划。
娘听说了我要参与管家的事,对我的妖蛾子相当好奇,丫头把卷轴展开,娘顿时睁大了美眸。甫一看到标题,娘当即笑出声来,不过看到后面,笑容渐渐敛去,表情不由得严肃下来,且时不时轻轻颔首,芙蓉面上写满惊异。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娘看完一遍。抬起头看着我,不可思议道:“溪儿怎么想到这些?”
“先生从棋道衍出兵法,溪儿从兵法想到驭人之术,一时手痒,只好拿府上诸人开刀了。”我有板有眼答道。
“那溪儿打算如何开始?”娘饶有兴趣地问。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我故作高深道,“今日申时我要点卯,敢迟到的……我就不说了,让他们看着办吧。”
“告诉木管家,申时在梦闲馆聚齐众人,不得有误。”娘转头吩咐碧瑶。
下午,我带着姚黄魏紫早早来到梦闲馆。
绿萼和绛蕊两年前哭哭啼啼地嫁人了,绿萼配给了木管家的独子木长安,亲事是木管家亲自和娘求的,涕泪纵横的中年老大叔的魅力果然难挡,娘心软就同意了,并给绿萼筹备了丰厚的妆奁。心比天高的绿萼丫头于是不情不愿地出嫁了,新婚燕尔搬到了紧邻水府的一座小四合院,绿萼从大丫头摇身一变成了水府管事娘子,听说小两口婚后如胶似膝,好似蜜里调油,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每次见面我都尊称一句木少夫人,惹得绿萼又羞又恼,脸红得像耳垂上坠的珊瑚滴子。
绛蕊如愿以偿嫁给了她的“他”。偷了我家绛蕊芳心的那个神秘人物的庐山真面目我早就知道,自打绛蕊入了漱芳阁我就叮嘱水浒盯着她,说起来那个“他”还算是熟人,正是辉娘的弟弟润禾。龙生九子,辉娘和润禾根本不像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辉娘纤细娇小,润禾却是高大魁梧,身手矫健,曾经孤身跋涉深山老林,手刃猛虎。辉娘父母双亡,唯一的弟弟润禾常年跟着辉娘男人在农庄帮忙,经常领人来水府孝敬时鲜蔬果,顺路探望姐姐。二人一来二去不知何时看对了眼,看来当年绛蕊不是因为能当我的贴身大丫鬟高兴,而是因能和辉娘共事,有更多机会见润禾而欢呼雀跃,还让我白白自恋一把。
这事没等辉娘开口,我就和娘说了,娘当即应允,比照绿萼之例,送了绛蕊同样一份嫁妆,还随口打趣朱瑗、碧瑶、灵枢和素问,戏称想嫁人尽管说,绝对不会亏待她们。可惜四个大丫头一点也不领情,齐刷刷跪下委屈得什么似的,口口声声说要服侍娘一辈子,求娘看在她们这几年还算用心的份上千万别赶她们走云云,声泪俱下,我见犹怜。娘好心当成驴肝肺,哭笑不得,再也不敢提半句劝她们嫁人的话。
爹娘资助绛蕊和润禾在京城置了产业,两人高高兴兴地搬了过去,夫妻双双把家还。成亲后不久,帅爹见润禾身手了得,又着实感激辉娘这些年来对我的悉心照料,亲自举荐,为润禾谋得御前侍卫的差事。御前侍卫多为士族门阀子弟,御前一载胜过戍边三年,是仕途的一条捷径。大伯当年就曾效力禁军八年,深得皇上宠信,以禁军统领之职升虎贲将军,得以北上建功立业。润禾抱得美人归,又有机会一展拳脚,春风得意,辉娘带着小两口来府上谢恩的时候傻小子美得合不拢嘴,一口洁白的牙齿足以胜任任何牙膏广告。
绿萼和绛蕊名花有主,娘马上送我两个眉清目秀的大丫鬟,初见时一个着黄衫,一个着紫衣,娉娉婷婷,袅娜婉转,我分别赐名为姚黄和魏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