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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菜园居士     刁后外传txt下载     刁后外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五章 解梦

    九月初三,晴,微冷,不离山,鹿鸣宫。

    我挤在学子堆中,仰望巍峨连绵的宫阙,暗暗叹息,不愧是前朝皇室行宫,亭台楼阁,点滴之间无不彰显不二风范,殿试地点设在鹿鸣禁苑,足见朝廷对此处科举的重视。

    举目所及,无数学子正怀着激动而崇敬的心情仰望心目中的圣堂之门,此时此刻,天下学子共同聚集在宫门之前,憧憬着鱼跃龙门的时刻,莘莘学子寒窗十载,几多不为人知的苦楚,然而伫立在巍巍宫阙前,所有的酸涩艰辛俯仰之间便悄然涤荡一空,所谓十年苦乐磨一剑,锋芒毕露正当时。

    不过在一张张虔诚的面孔中偷偷藏着一个异数,那便是不才正东张西望的我,没辙,没切身经过悬梁刺股的求学过程,我现在勉强只有隔岸观火的感觉,而且想当年陪同亲戚朋友去过太多回故宫,对古代劳动人民勤劳智慧的感慨早已消失殆尽,所以现在我活脱脱就是那充数的滥竽,全然没有紧张或者震撼,只余些许看热闹的兴致。

    对于古代的最高等级考试我当然是一百个好奇,所以决定要亲自一探究竟,尤其想到和大哥同场竞技,心中就有一种强烈的受虐快感,我果然有变态的潜质,怪不得当初糟老头挑上我,老奸巨猾矣。

    于是通过几乎无所不能的魔教,摇身一变,我,惜若水,获得了合法的殿试资格,至于大胡子使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呃,我还是不要操心的好,朝廷的事情还能硬插上一脚,只能用无耻来形容了。

    不远处大哥正在和几位学子寒暄,眉宇之间笑意清华,随意的负手而立,挺拔颀长如翠竹,一袭青色儒衫随风飘摇,宛如雪峰之巅的羽鹤。

    察觉到异样的目光,大哥蓦地扫过来,那一分含而不露的威仪让我呼吸顿时一窒,连忙错过眼神,慌忙投向旁边,阿弥陀佛,千万不要认出我,就算认出来也不要戳穿,我缩缩脖子,努力将自己娇小的身体躲在人群之后,狠狠压低脑袋,闭着眼睛祈祷连连,生怕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靴子。

    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好在没什么动静,偷偷睁眼打量那边,大哥正和一位衣饰华贵的公子言笑正欢,好像并没有发现我,悄悄松了口气,不自觉瞟一眼大哥对面滔滔不绝之人,咦,那人有点眼熟,肯定从前在哪里见过,我轻轻蹙眉,脑中开大马力搜索……油头粉面,印堂晦暗,绣花枕头!

    我这厢神思不属,魂游天外,大哥却不知何时看过来,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唇角勾起一抹兴味,见我呆傻痴愣的模样,唇边的弧度一丝丝扩大,最后朝我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眼中的温柔和宠溺一闪而过。

    我报之以嬉皮笑脸,果然瞒不过大哥的眼睛,不过还好,大哥好像没有当场揭穿我的意思,我俏皮地眨眨眼睛,不顾大哥无可奈何的苦笑,启步朝大哥走去。

    “承蒙水兄费心见赐书卷,小弟惜若水今日才来面谢,真是失礼。”我有模有样地躬身作揖,却拿袖子挡着脸,偷偷朝大哥吐吐舌头。

    大哥一愣,凤目微微闪动,随即十分默契地配合道:“切莫多礼,能入若水法眼才可谓三生有幸。”

    真会装蒜,漂亮话一套一套的,我笑得肆意,不动声色地剜了大哥一眼,转而朝枕头抱拳道:“这位兄台也是来参加大比?敢问如何称呼?”

    枕头瞟我一眼,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嫌恶,看了看大哥,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在下蒋舟山,这位公子面生啊,泽,你的朋友?”最后一句话忽然变得无比轻柔,却是对着大哥说的。

    我抖了抖,鸡皮疙瘩跟小米似的哗啦哗啦一地,抬眼看向大哥,眸中带着浓浓的戏谑和揶揄,嘿嘿,好肉麻,快快从实招来,你和枕头什么关系?

    “嗯,我的朋友……惜若水。”大哥对我的小心思恍若未觉,仍旧一派温文尔雅,只是嗓音一沉,“朋友”两个字说得尤其宛转,“若水,这位是宁国府大公子。”

    闻言我倒着实怔忡半天,蒋舟山,宁国府大公子,怪不得眼高于顶,不过,水家和宁国府在朝堂上明争暗斗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枕头对大哥的态度可是值得探究啊,我斜眼瞅着枕头,心中起伏不定,难得脸上依旧挂着无害的笑容。

    人家枕头怕污了眼睛,对我根本不屑一顾,从始至终只瞟过我一眼,其余工夫一直目不瞬睫地看着大哥,照着这份执着劲头,进化成对眼只是时间的问题。

    有猫腻,我在心中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一边不自觉地翘起嘴角,冷冷盯着枕头秀气中透着阴鸷的脸孔。

    “鲍兄,昨夜月华如水,小弟思及今日盛况,辗转反侧,彻夜浅眠,梦境纷繁,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鲍兄博学多才,可否劳神为小弟解惑?”一个陌生的声音钻入耳朵,我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一位皂衣学子正朝对面年纪略长的灰衣人作揖。

    灰衣学子摆摆手,连称过誉,脸上却是难掩得意之色,“既然却之不恭,愚兄只好献丑一试,不知范兄所梦何物?”

    “一木冲天。”

    我神思一动,心中若有所悟,侧头看向大哥,正好撞入大哥清澈的眼波,那双微挑的凤目分明传达着相同的意味,相对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继而眼风一扫,毫不意外地瞟到一张阴沉的脸色,大为好笑。

    灰衣面露思索之色,半晌沉吟不语,看得皂衣愈发不耐,一脸焦躁。

    过了好半天,灰衣才吞吞吐吐道:“愚兄鄙陋,怕是有负范兄厚望,不敢欺瞒,其实愚兄也有一梦百思不得其解。”

    皂衣显然不悦,随口应付道:“有劳鲍兄,鲍兄的梦境但讲无妨,今日群贤毕至,众位才子见仁见智,区区梦境又有何难?”

    听得颇为有趣,我不由得支棱起耳朵细听,自动对枕头鄙夷的嗤笑充耳不闻。

    那边灰衣倒也毫不含糊,朗声道:“一雉贴天而飞。”

    皂衣眼睛一亮,随即又很快黯淡下来,酸溜溜道:“恭喜鲍兄,此乃吉兆,鲍兄必能高中,小弟这里提前恭贺鲍兄金榜题名。”说着抬手就要行礼。

    闻言灰衣顿时喜上眉梢,一把扶住皂衣,嗓音颤颤巍巍,“范兄毋需多礼,这可折杀愚兄,恭贺为时尚早,还望借范兄吉词,只是不知范兄何来此言?”

    皂衣眼中的嫉恨飞逝而过,转而换上一副亲切笑脸,一个不小心显露出变色龙的本能绝活,“一雉贴天而飞,此必文门之象,稳中无疑矣。”

    灰衣大喜过望,两簇灼灼的小火苗在眼中跃动,好像走火入魔一般,看得我乐不可支。

    放下沾沾自喜的灰衣,我含笑回身,眼神交错,和大哥瞬间交流一番,轻而易举捕捉到大哥凤目中的笑意,脸上不由得漾开一弯新月。

    天下学子云集的鹿鸣宫前,天青雪白,一深一浅,相对两声叹息,意味深长,却转瞬淹没在天南海北的高谈阔论中。

    “仅凭一个荒唐偶然的梦境就妄言高中,哼,牵强附会,可笑。”一个突兀的声音穿插进来,我不禁皱皱眉头。

    “舟山所言极是。”大哥浅笑,随即压低声音道,“结果恰恰相反呢,两位怕是难逃名落孙山,最好提早打算,或回乡,或留京,以免届时措手不及。”说罢扫我一眼,无声丢过来一句,我懒得多说,你给舟山解惑吧。

    我挑挑眉头,不情不愿地开口解释,可惜跟草包枕头说话,实在没什么好气,“一木冲天,正是一个未字,雉,野味也,谐音也未,可不是俩人都没戏。”

    枕头恍然大悟,随即爆笑出声,仰头鄙视着仍旧茫然未觉的俩呆瓜,满脸的幸灾乐祸,人家公子哥心情不错,捎带着大方地施舍给我些许友好的眼神,让我那叫一个受宠若惊。

    大哥笑吟吟地看着我,正欲开口调侃,却又忽然噤声,俊美无俦的面孔逐渐严肃郑重起来,顺着大哥的视线望去,天际祥云五彩,霞光万丈,明媚耀眼的团团金色光晕笼罩着天幕下的重重楼宇,在雨丝一般细密金芒的洗礼中,高耸入云的九重宫阙肃穆而神圣,伴随着一连串沉重的闷响,万众瞩目之下,朱红色对开八扇的鹿鸣宫宫门缓缓开启。(

第六十七章 雀事

    山雀忽然眼珠一翻,我心里咯噔一下,上次为报鸟屎之仇,诉诸暴力,胜之不武,冤家路窄,偏偏在这场合狭路相逢,这鸟可不是善茬,一肚子坏水,他这是要干吗?!

    果然,山雀小眼珠微微闪动,旁若无人地就地开始引吭高歌,叽叽喳喳起伏错落倒也不单调,可惜众人现在没有欣赏的心情,拜佛君挥挥袖子,小声呵斥,声音出口,转眼就被鸟鸣盖过,山雀抖抖翅膀,貌似对拜佛君的互动相当感冒,再接再厉,高频干扰前赴后继,怡情的仙乐化为入脑的魔音。

    我好笑地看着卖力演唱的山雀,极其无奈,我也许和雀类八字不合,大概上辈子喝多了雀巢,这辈子喝多了雀舌,要不为什么山雀总和我过不去呢。

    众学子涵养再好,这会也忍不了高频噪音的搔扰,看向我的眼神好像刀子一般,嗖嗖恨不得在我身上扎出一排透明窟窿,看得我那叫一个冤枉啊,这鸟又不是我养的,人品好,鸟雀也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叹口气,尽量笑得和蔼,十指交握,朝山雀拜拜,老兄,我错了还不行吗,您老赶紧走吧,笨鸟先飞,咳~天高任鸟飞,再说好歹是您老一泡见面礼淋我一头一脸,我这个受害者都没计较什么,您干吗念念不忘啊,遗忘是种美德,宽恕是种境界,您何不修炼修炼,保持鸟类先进性,要不然去锻炼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省着禽流感来袭,您老一命呜呼。还不愿意?那您老干脆去泡妞好了,传宗接代可是首要之务,再不济打发打发无聊时间,您这和我纠缠不清算是怎么回事。

    我劝得苦口婆心,当事者置若罔闻,顶着众人火辣辣的眼光,头皮发麻,心头发虚,我火气噌地冒了出来,不再罗嗦半句废话,掰下一角松烟墨扣在手里,笑吟吟地眯起眼睛略作瞄准,冷不丁暗下黑手,偷施了一记暗器,只听“噗哧”一声闷响,一道黑影,正中山雀眼下三分。

    山雀吃痛,哀嚎一声仓惶逃窜,留下一地打着旋儿的鸟毛。

    我潇洒地拍拍手,洋洋得意地瞅着众人显摆,怎么样,羡慕吧,本公子文武双全,全面发展,综合素质你们望尘莫及,绝对精英中的精英,全才中的全才,可不像穷酸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张嘴圣人夫子,闭眼五谷不分,安泰时粉饰太平,危难中百无一用。

    我忙着自鸣得意,虚荣心像发面馒头一样膨胀到无法无天,却突然发现众学子齐刷刷瞅着我,皆是一脸的鄙夷忿忿,好像我刚刚偷袭的是他们私藏的金娇。

    干吗……饶是我神志坚定,在这种群情激奋的情况下也不免心虚打鼓,条件反射一般,连忙低头检视自己一番,嗯嗯,仪表严整,姿态周正,倘若忽略黑绿如菜,影响考场环境的脸色,满分,那这帮家伙为什么用这种眼神批斗我,好像面对十恶不赦之人,敢情我什么时候犯了滔天大罪?我怎么不知道呢……大哥救我!

    可惜光沿直线传播,就算跨越千年,自然科学对于世人尚犹抱琵琶,真理还是真理,SOS信号没有后门来特快专递给大哥,隔着一窟窿格子间,两重老紫色帷幔,我无能为力,大哥鞭长莫及。

    呜呼哀哉,天要亡我,我欲哭无泪,转而硬着头皮向枕头求救,枕头正翘着长腿优哉游哉地品茶,收到鸡毛信后不紧不慢地朝我笑笑,轻飘飘丢过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转头向大哥噼里啪啦放高压电。

    肚里诅咒一万遍见死不救的枕头,万众瞩目之下我不敢妄动,只得嘿嘿干笑,任凭万千眼刀砸过来,城墙一般的脸皮也抵不过这等摧残,不多一会便已如坐针毡,砸吧,砸吧,我郁闷不已,只要不拿砚台拍我,不用毛笔扎我,以不要脸应万变,区区眼刀还奈何不了不才我。

    国难当头机体一级戒备,脑子格外清醒,忽然有点纳闷,这帮莫名其妙义愤填膺的各路英豪怎么不抄家伙扁我呢。

    思及此处,峰回路转,云破月来,蓦地有醍醐灌顶之感,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如此啊……心中顿时释然,坦然回望杀气腾腾的众位仁兄,只觉得荒唐好笑。

    子曾经曰过,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刚刚众目睽睽之下辣手摧鸟,犯了忌讳,怪不得一众才子如此齐心协力地鄙视我,连文人相倾的优良传统都抛到脑后,原来是万众一心,一致对外呢。

    难怪我一不小心成了众矢之的,这帮打从娘胎起便深受礼仪教化荼毒的读书人恐怕也十分的苦闷,文化人中怎么就出了我这么个败类呢……

    哎……我长叹一声,也不出言辩解,想想开脱又有什么用呢?大圣人的教诲早已根深蒂固,我人微言轻,言词的分量近似忽略,何苦。

    我挑挑眼角,干咳一声,挤出一抹谄笑,朝众人朗声道:“小弟惜若水见过众位兄台,诸位乃我朝天骄,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小弟冒昧无状,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诸君不吝赐教。”几句寒暄震了一众学子,当即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被雷倒的表情,这小子没吃错药吧……

    不顾众人僵硬的脸色,我径自说道:“敢问如何让山雀闭嘴?”

    诡异的安静……

    我环视一圈,甲乙丙丁君彻底定格为照片,拜佛君和假寐君王八对绿豆,大眼瞪小眼,枕头不知何时勾起了唇角,俊美的面孔挂上妩媚的笑容,我一身的鸡皮疙瘩呼之欲出。

    我忽地一笑,眨巴眨巴贼眼,伸出纤长的手掌向下虚虚一按,笑吟吟地吐出几个字:“压他一下。”

    一众茫然……枕头却冷不丁飞过来一个媚眼。

    我瞥他一眼,继而回过头直视众人,敛了笑意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君不闻鸦雀无声?”

    静可闻针,时间仿佛定格一般……片刻后,一切骤然鲜活起来,眼前万花筒一般异彩纷呈,众学子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原本老夫子似的面孔再也绷不住,又苦苦碍于面子不肯服软,浑身过电一般,眼角嘴角,眉头眉梢,无不抽搐。

    假寐君终于忍无可忍,腮帮子一软,爆笑出声,这一声不要紧,好像是毛衣线头,轻轻一拽,一针一线织的毛衣三两下便土崩瓦解,又好像一根尖刺,温柔地碰碰某只饱胀的气球,“啪”的一下,炸的尸骨无存,还像一枚小锤,在玻璃缸上轻轻敲开一个豁口,洪水混着玻璃茬子飞流直下,更像一双无骨素手,翘着兰花指拔下轮胎的气门芯,气势一泻千里。

    众人再也顾不了脸面矜持,跟着失控笑出声来,起初还有所收敛,并不敢放肆,可惜冷笑话这种东西最是耐不住琢磨,幽默效果呈几何级数扶摇直上,一发不可收拾,到了后来,一向高高在上的众学子全然抛开形象,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众群魔乱舞。

    朗朗笑声响彻山林,翠华掩映之下的鹿鸣宫也生动起来,笑声中先前的那点过节前嫌也悄然冰释,某种安然适意的气息静静流淌,不知不觉冲淡了心底那份紧张纠结,连带枕头看我的眼神也愈发柔和起来。(

第六十八章 兔君

    一番胡闹没招来考监,倒惊了一位原着民,草丛中猛地蹿出一只兔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火急火燎地逃窜而过,抽筋一般,肥硕的身体却异常矫捷。

    嘿,兔子,长得真有料,不愧是前朝遗老,我大乐,巴巴地目送一团毛球消失在视野当中,肚里不期然冒出一堆关于兔子的冷笑话,刚刚小试牛刀无人管束,胆子逐渐大了起来,看看仍旧难掩笑意的众人,我轻轻一咳,随即满意地接收众人齐刷刷投来的期待眼神。

    “诸君一定好奇那只兔子的去向。”我眨眨眼睛,轻笑,“不才小弟知道。”

    假寐君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愿闻其详。”

    “买胡萝卜去了……”

    “啊?”拜佛君一脸讶异,“还望惜兄解惑。”

    我环视四周,慷慨地奉送了半圈坏笑,继而板起脸,煞有介事地讲道。

    一天一只小白兔来到一家店铺问掌柜:“掌柜,有胡萝卜吗?”

    掌柜摇摇头:“没有。”

    小白兔听完就“嗖”的跑了。

    第二天小白兔又来到这家店铺问:“掌柜,有胡萝卜吗”

    掌柜生气的摇摇头:“没有。”

    小白兔听完就“嗖”的跑了。

    第三天小白兔又来到这家店铺问:“掌柜,有胡萝卜吗?”

    掌柜愤怒的大喊:“没有没有!再问我就用钳子把你的牙齿拔掉!”

    小白兔听完就“嗖”的跑了。

    第四天小白兔又来到这家店铺,怯生生的问:“掌柜,有钳子吗?”

    掌柜说:“没有。”

    小白兔于是问:“有胡萝卜吗?”

    我用低沉的嗓音娓娓道来,众人听得聚精会神,何曾想到最有一句暗藏埋伏,一不小心全军覆没,笑喷一片……连隔壁的隔壁也传来熟悉的醇厚低笑。

    我却跟没事人似的一脸无辜,喝口茶水,张张嘴表示还有话要讲,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惟余我抑扬顿挫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一只小黑兔来到这家店铺问掌柜:“掌柜,有胡萝卜吗?”

    掌柜生气的摇摇头:“没有。”

    小黑兔听完就“嗖”的跑了。

    第二天小黑兔又来到这家店铺问:“掌柜,有胡萝卜吗?”

    掌柜非常生气:“没有没有!再问我就用钳子把你的牙齿拔掉!”

    小黑兔听完就“嗖”的跑了。

    第三天小黑兔又来到这家店铺,怯生生的问:“掌柜,有钳子吗?”

    掌柜生气的说:“没有。”

    说道这里却又戛然而止,我抬眼扫向众人,只见诸君皆是了然的神色,五内暗爽,露齿一笑,忽地拔高了声调。

    小黑兔于是问:“有胡萝卜吗?”

    掌柜愤怒了,捉住小黑兔,拿出一把小锤子,把小黑兔的牙齿敲掉了。

    众人神色微变,显然没有料到事态发展,枕头抱臂而坐,挑了挑眉头,催促我继续,我淡笑,直勾勾地盯着枕头妩媚多情的眼睛,缓缓抖开包袱。

    第四天小黑兔又来到这家商店,含糊不清的问:“掌柜,有胡萝卜汁吗?”

    枕头一愣,半天没能回过味来,再看其余众人,皆是一脸哭笑不得。

    我摊摊手,望着兔子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兔君这一路怕是不太平呢。”

    也不等众人出言相询,我笑笑,低下头好像是自言自语。

    蝼蚁在森林里走,突然遇到一只大象,蝼蚁连忙一头钻进土里,伸出一只腿,兔君见了很是好奇,问:“你在干什么?”

    蚂蚁悄悄对兔君说:“嘘……别出声,看我绊丫一跟头……”

    “噗哧”一声,学子甲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天女散花一般湿了满襟,赶紧手忙脚乱地擦拭,还忘不了边咳边笑,憋得满脸通红,活像熟透了的蕃茄。

    “哎……”喷壶隔壁的枕头幽幽一声长嗟,“若水好一副玲珑心肝,让我等大开眼界啊。”

    我掏掏耳朵,假装没听见,自顾自道:“兔君求胡萝卜不得,继而折身垂钓,聊以修身养性。”

    “难不成还要节外生枝?”学子乙敏感地察觉到故事从我嘴里吐出,恐怕必然要一波三折,故而试探地问道。

    话一出口众人纷纷附和猜测,什么意外落水,什么蓄意自沉,什么路遇奸匪,什么直钩无饵,听得我一愣一愣,笑得我一抽一抽,想象力这么丰富,太有才了,佩服佩服,失敬失敬。

    忍着笑意摇摇头,我轻启朱唇。

    大前天,兔君去河边钓鱼,什么也没钓到,回府了,前天,兔君又去河边钓鱼,却还是一无所获,回府了,昨日,兔君刚到河边,一条大鱼从河里跳出来,冲着兔君大叫:“无知竖子你要是再敢用胡箩卜当鱼饵,我就扁死你!”

    饶是有点心理准备,闻言众人还是免不了哄堂大笑,喷壶早将什么风仪抛到九霄云外,乐得上气不接下气,唇边残留的水渍波光粼粼,好一只水灵灵的西红柿。

    此时众位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已然逐渐为我折服,看向我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变得坦诚自然,当初的轻慢敌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发自肺腑的钦佩之心和显而易见的结交之意。

    可惜不才本小姐宠辱不惊,丝毫不见骄矜夸耀之色,笑容愈发可亲和蔼,神色更加波澜不兴,那叫一个深沉内敛……

    肃穆庄严的皇室宫阙依稀回荡着欢声笑语,融化在静谧的山林中,悄然无迹,偶然溢出未名的袅袅香气,流淌在空中,迟迟不肯散去,难道也是因由那清润俏皮的娓娓嗓音羁绊了步履?

    兔君在森林里散步,遇到豺狼迎面而来,甫一见面便“啪啪”给了兔君两个大耳贴子,说道:“我让你不戴帽子。”兔君很委屈的撤了。

    次日,兔君戴着帽子蹦蹦跳跳的走出家门,再次路遇豺狼,豺狼走上来“啪啪”又给了兔君两个大嘴巴,说道:“我让你戴帽子”

    兔君郁闷了,思量了许久,最终决定去找山林之王大虫投诉。

    说明了情况后,大虫说道:“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要相信组织哦”。当天,大虫就找来自己的兄弟豺狼。

    “你这样做不妥啊,让老子我很难办嘛。”说罢抹了抹案上飘落的烟灰:“你看这样行不行哈?你可以说,兔兔过来,给我找块儿肉去!她找来肥的,你说你要瘦的,她找来瘦的,你说你要肥的,这样不就可以揍她了嘛,当然,你也可以这样说,兔兔过来,给我找个佳人去。她找来丰腴的,你说你喜欢纤柔的,她找来纤柔的,你说你喜欢丰腴的,如此便可以揍她揍的有理有力有节”。

    豺狼频频点头,拍手称快,对大虫的崇敬再次冲向新的颠峰,不料以上指导工作,被正在窗外给大虫府除草的兔君听到了,心里这个恨啊。

    第二天,兔君又出门了,怎么那么巧,迎面走来的还是豺狼,豺狼说:“兔兔,过来,给我找块儿肉去。”兔君说:“那,你是要肥的,还是要瘦的呢?”豺狼听罢,心里一沉,又一喜,心说,幸好还有乙方案。他又说:“兔兔,麻利儿给我找个佳人来。”兔君问:“那,你是喜欢丰腴的,还是喜欢纤柔的呢?”

    豺狼沉默了片刻,抬手更狠的给了兔君两个大耳帖子。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瞅着众人如临大敌却又急不可待的表情,那叫一个得意,呵呵,本小姐的冷箭自然是防不胜防,你们省省力气吧。

    不怀好意地笑笑,我忽然抡圆了胳膊,重重一挥,嘴里恶狠狠道:“小贼,我让你不戴帽子。”

    呆愣片刻,众君狂笑不止……

    山风微冷,卷起斑斓的落叶翻飞舞转,好像亦有所感,雀跃着莞尔不禁,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一叶红枫飘飘荡荡,径自直奔茶壶而去,“啪”地一声脆响,重重拍在茶壶水灵灵的脸颊上,然后毫无眷恋地扬长而去,甩下孤零零的茶壶一脸呆滞,继而苦着脸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晚生今日冠帽整齐,为何还要动粗?”

    须臾,一阵爆笑直冲霄汉,震得地动山摇,草木变色,惊得鸟兽绝音,神人共愤。(

第六十九章 无忌

    “大胆,何人在此喧哗?”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咆哮,众人闻声色变,我一惊,连忙收敛笑容。

    殿试学子大闹考场,如此离谱荒唐终于招来不速之客,一位天命之年的考监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视野之中,一边踱步一边训斥道:“圣上求贤若渴,于百忙之中数次垂问大比事宜,尔等承蒙皇恩,理应万死以报效朝廷,岂能轻慢放肆,喧哗无礼。”

    原本正气凛然的几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便不觉沾染了些狗仗人势的意味,狐假虎威的东西,真***道貌岸然,我肚里腹诽,却忍着笑意随众学子垂首承诺,一时四下寂静,惟余那位大腹便便的考监义正严词的思想教育,“诚王殿下正驾临于此,尔等切忌冲撞了殿下大驾,殿下公允持正,明察秋毫,尔等尽管各抒己见,见仁见智,切忌仰仗歪门邪道,自毁前程。”

    “谨尊陆大人教诲,学生不才自当潜心应试,心无旁骛。”枕头朗声答道,全然不顾陆考监一脸的意犹未尽,三两句将陆考监一肚子的谆谆教诲噎了回去,话音未落,一呼百应,众位学子纷纷出言附和,一时称颂不竭。

    枕头还真有接下茬的天赋,我冷眼瞅着被堵得满脸通红的陆考监,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幸灾乐祸,自取其辱,活该。

    陆考监杵在路当间下不来台,脸色红红绿绿,好像糊了微缩的万国旗,一眼瞅见我瘦小好欺,眼神一沉,原地指着我的脑袋劈头骂道:“大胆后生,竟敢擅动竹帘,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师承何人,乡试会试各取如何名次,还不速速招来。”

    我一愣,敢情这猪头拿我撒气呢,这架式,活脱脱是当堂断案,没成想上来直接就把我擢升为嫌疑犯,自己则粉墨登场跳出来冒充青天大老爷,呃,不对,怎能用猪头二字借代,简直是侮辱我家猪头,我斜眼瞅着陆考监,忽然凉凉一笑,轻飘飘撇开目光,以无视作为对压迫最最激烈的反抗。

    陆考监脸色更黑,好像点燃了引线的手榴弹,哧哧冒着白烟,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学子们敏锐地嗅到了危机,不复嬉笑,一个个正襟危坐,生怕一个不留神引火烧身,拜佛的改拜陆考监,笑得谄媚入骨,假寐的鹿鸣惊梦,和周公不辞而别,枕头暂时挪开又粘在大哥身上的眼珠子,兴致勃勃的样子,脸上分明写着“看热闹”三个字。

    考虑到我在攻击范围之内,而且和这种人玉石俱焚忒不划算,我清清嗓子,振衣而起,摆出一副受教的嘴脸,“学生惜若水,见过大人,敢问大人有何见教?”

    陆考监整整朝服,袖口的湘绣鹭鸶趾高气扬,斜睨我一眼,不掩鄙夷,“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们那点小心思,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本官一清二楚,哼,不思努力进取,尽是琢磨那些个旁门左道,本官心里跟明镜似的,总之休在本官跟前弄鬼,否则到时候莫怪本官保不了你。”

    见众人齐齐色变,陆考监挽回点面子,面容略有缓和,清咳一声,放低了语气,“你们苦读多年才有今日契机,实不相瞒,本官曾经也坐在这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十分能理解各位现在的心情,十年如一日的胼手胝足实属不易,切记端正心态,好好把握,将你们的真才实学展现出来,众位都是百里挑一的才俊精英,我朝今后的栋梁肱股,吾皇圣明,必能让众位一展所长,有所建树,乃至流芳百世,名垂青史,提前恭祝各位金榜题名,鹏程万里。”

    一番话说得我云山雾罩,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跟考前教育似的,琢磨琢磨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警告我不要作弊,人工智能的电子眼正开着呢。

    衬着陆考监环视四周,我狂翻白眼,这些个考监真是变态,既怕自己所辖区域出现丁点纰漏,上级震怒苛责,同僚冷嘲热讽,疑神疑鬼的神经质一般,又好像期待出点什么事,要不然自己跟个长腿的摆设一样,处境着实尴尬,而且权利在手,却徒有其名,自己根本摸不着机会享受弄权带来的满足感,怎能不心痒难耐。

    硝烟散去,那边枕头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好戏没有达到高潮便草草落幕,不免意兴阑珊,哎,还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

    却见枕头忽然眼睛一亮,好像看到冉冉升起的红日,眼中亦感染了炫目的色彩,随即隔壁的隔壁响起醇和悦耳的嗓音。

    “大人息怒,学生年轻莽撞,行止失礼,无状之处还望大人海涵,学生自当谨尊大人教诲,入则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万死不辞以报朝廷恩典,出则潜心所学,著书立说,誓不负大人厚望。”

    听到大哥发话,陆考监连忙缓和了颜色,微不可察地朝大哥点头赔笑,继而眼睛一扫,忽然看到似笑非笑的枕头,脸上更是一派惶恐,转眼间额头便已冷汗涔涔,干笑两声,话锋一转。

    “嗯嗯,我朝英才,当世俊彦,今日齐聚于此,亲临如此盛事,本官也甚为激动,吉时将至,本官也不赘言,最后预祝众位才俊龙门鱼跃,金榜题名。”

    呵呵,大树底下好乘凉,果真此言不虚,托大哥和枕头的福,两句话摆平,打发了罗罗嗦嗦的考监,否则像我这种毫无后台又老实巴交的可怜孩子岂不是还要忍受陆老狗的挤兑欺负?

    看着灰溜溜杵在地当间的陆考监,我笑得酣畅,洋洋得意地左右顾盼,却见便道尽头拐角处一道耀眼流光忽地一闪而逝,随即隐没在暗处,我心中一顿,虽然仅仅一晃而过,但是练武后耳聪目明,看得清清楚楚,那道冷寂寒光分明是华服的衣角,数条蟠龙于云海间时隐时现。

    心中若有所动,某种东西呼之欲出,然而却又好像隔着一层纱帘,朦朦胧胧地犹抱琵琶,我久久望着那个方向,只觉得烦躁不堪。

    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视线中出现一位侍卫打扮的青年男子,那人三两步上前,躬身对陆考监耳语半句,闻言陆考监如释重负一般,转身离去。

    饶是我耳力不凡,竟也听不见那人的低语,高手,我暗道,目送那人解救了处境尴尬的陆,然后低调消失。

    考监滚蛋,众人却再也活分不起来,一个个耷拉着脸,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顾虑重重的,不就是得罪一个芝麻小官嘛,再说念在同场竞技之情,大哥和枕头罩着,姓陆的又能怎么着,干吗一个个跟操行品德染上了污点似的。

    陆考监这个小人,临了还不忘抽干空气,气氛压抑难耐,众人受不了低气压,谁也不吱声,好像刚刚的融洽全都是一场幻境,如今美梦轰然破裂,尘归尘,土归土,热情理智各归其位,让我郁闷非常,肚里刚想将他陆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底稿都打好了几十页,忽然想起来好像他们老陆家好像出过一位大名鼎鼎的茶圣,一位被迫和爱妻离婚的爱国诗人,一位能从诸葛亮手里讨到便宜的军事家,甚至还有一位四条眉毛的大虾米,虽然因为历史的缘故这些英雄豪杰可能无缘在这个时空独领一段风骚,但是爱屋及乌,我一个不忍心便决定留点口德,放过陆氏上下老少,但是这其中当然不包括刚刚落跑的那位。

    我恻阴阴一笑,眼睛瞟着陆考监越来越淡的背影,用精确计算过,恰好不大不小的声音不急不缓道:“请问有一个胖子,从崇光寺云台之巅一跃而下,结果变成了……”

    考监已随侍卫去,却可恨余威不减,众学子被欺压得不敢吱声,只是拿眼偷偷瞄我,眼中是显而易见的跃跃期许以及无以复加的钦佩,那眼神分明在称赞,嘿,哥们,不怕死,好样的!

    我咧嘴,露出寒光霍霍的犬牙,恨恨骂道:“死胖子!”

    那道背影意料之中地一僵,随即忿忿跺脚,低头夺路而逃。(

第七十章 背影

    之后无非各就各位,不知哪里冒出来一声令下,发卷,殿试正式开始。

    审题,构思,动笔,誊写,一气呵成,《刑赏忠厚之至论》,洋洋洒洒,一篇策论跃然纸上。

    ……

    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而我因为无所求三个字,所以文思如泉涌,倚马可千言,一篇文章收尾,只觉五内酣畅,莫名满足,竟是意想不到的舒服适意,不由再三感慨自己的先见之明,冒险混进来大比不愧是明智之举,庆幸我的英明决策。

    得陇望蜀乃人之本性,我自然不能免俗,搁笔突然有点遗憾,早知道恩科这么好玩,我就不走后门来鹿鸣宫了,还让死胖子不幸言中,我一定亲自从乡试会试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过来,真刀真枪地好好掂量掂量永旭才子的分量。

    殿试只有策论一项,而之前的乡试会试则花俏得多,有墨义、口试、贴经、策问、诗赋等等,墨义,就是围绕经义及注释所出的简单问答题,在一张卷子中,这类题目往往多达三五十道,口试则是口头回答与墨义同类的问题,帖经,则有如现代诗卷的填空与默写,考官从经书中选取一页,摘其中一行印在试卷上,根据这一行文字,考生要填写出与之相联系的上下文,策问,即议论,依据考官提出的有关经义或政事问题,考生发表见解,提出对策,策问所及范围较广,有政治、教育、生产、管理等,比起帖经墨义来难度更大,有的也还有一些实用价值,诗赋,就是一诗一赋杂文两篇,经义,便是围绕书义理展开的议论。

    总体来说,永旭恩科的花样还算有趣,较之单调乏味的八股更加灵活,不过要是和现代语文考试题型相比可是小巫见大巫了,给我的感觉,永旭朝科举更像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招聘,笔试面试应有尽有,流程手续按部就班,买方市场吹毛求疵,莘莘学子待价而沽。

    想当年高考那会儿是允许提前交卷可惜鲜有狂徒怀揣这份魄力,而今的情形却是任姑奶奶我百般示意,考监就是假装没看见,全当我自娱自乐,无论如何都不肯搭理我,我无所事事,闲极无聊,一把放下帘子,蹭蹭找个舒服点的姿势酣然入梦。

    一觉黑甜,梦里依稀置身于一片花海,入眼皆是粉白色的烟岚,回眸处冷不丁凭空出现一个大大大帅哥,我立刻撒丫子奔过去紧紧拽住,生怕他消失了,帅哥朝我温柔地笑,我也跟着傻乐,口水滴答滴答三千尺也浑然不觉,帅哥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的满是我花痴的表情。

    我正嘿嘿嘿嘿高兴,忽然一股大力沿着帅哥的胳膊猛然传过来,帅哥一晃,就像一旁歪去,我连忙伸手去拉,却只堪堪抓住帅哥的衣角,抬头看向那边,只见帅哥的另一条手臂正抱在胖胖的怀里,而胖胖正向我呲牙咧嘴,凶神恶煞一般,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温良贤淑的影子?

    我一愣,脑子瞬间灵光,忽然想起来什么,倏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那位帅哥,心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修长身材,白净面孔,精致五官,清澈笑容,敢情是胖胖最最钟爱的小生类型,怪不得争抢得那么凶悍,行了,行了,让你,君子不夺人之美,再说路边的野花我也不采,这位您如愿纳入后宫吧,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大餐就行。

    我甫一松手,胖胖和帅哥便一阵风似的不见了,眼前纷繁交错,可怜我举目茫然,揉揉眼睛,我蓦地惊醒。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死胖子倒胃口的大脸,此时正不悦地看着我,脸上布满讥笑和鄙夷,顺着猪脸往下看,猪蹄正小心翼翼地拈着张试卷一角,胳膊挺得笔直,将试卷离得远远的,好像拿着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或是臭烘烘的袜子。

    我眨眨惺忪的睡眼,很自然地抬袖抹抹嘴角,对唇边的湿润见怪不怪,可是随即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庭广众之下,微微赧颜,可是脑袋刚刚垂下半程却又忽然弹起,心中悚然一惊,目光嗖地朝死胖子射去。

    只见死胖子唯恐避之不及之物的左下角赫然落款“惜若水”三字,随着视线不断飘移,一滩可疑的半湿水渍跃然眼前,选择性将“君子、忠厚、长者、隆昌”等字迹晕染得支离破碎,唯独网开一面让屡屡现身的“刀锯”完好无损。

    鸵鸟……

    散场之后,由于人造的巧合,我和大哥枕头结伴而行,一路上枕头可是有了笑柄,翻着花样挖苦打击我,将蛇蝎美男的毒舌功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若不是我老脸无羞,加之沿途不时有学子寒暄打岔,大哥偶尔出言挡驾,我非得气得吐血而死,最终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定力,枕头的唇枪舌剑刻薄到无以复加,我居然硬是咬着牙面不改色,甚至凝神含笑,附耳倾听,鬼知道我琢磨了多少种收拾枕头的法子。

    一轮总攻下来枕头早已口干舌燥,却见枪林弹雨仿佛石沉大海一般,甭说炸的我体无完肤,就连丁点回音动静都吝啬,沮丧之余又意外地有些棋逢对手的畅快,当即爽快地认栽,再也一句风凉话没有,华丽丽败下阵来,倒是难得让我见识到些许男人的血性和胸襟,不由得对枕头重新评估,勉强发觉他还不算全然的一无是处,起码他就敢当众毫不掩饰对大哥的倾慕。

    一路相安无事,及至宫门,远远便能看到一套威严的皇室仪仗,一道身着朝服的高大身影正启步登上睚眦直柄华盖车舆,翻飞的袍角隐匿着数条腾云驾雾的团龙,随着光影明灭交织,珊瑚米珠折射着肃杀裨睨的寒芒。

    那是……刚刚一闪而逝的身影瞬时在脑中重现,记忆与现实骤然重叠,不可思议地严丝合缝,我回头看向大哥,却对上大哥若有所思的神情,一句疑惑不由得凝在唇边,舌头一卷,脱口改作一句笑语,“不知那两位仁兄还算得心应手?”

    闻言大哥隐了沉思,霁然一笑,恍若和风细雨,凤目斜飞,微扫正在依依惜别的鲍范二人,继而低声笑道:“鲍君显然强颜欢笑,实则底气不足,范君虽然长吁短叹,却是难掩得色,总之一切悬疑待到揭榜之日自见分晓,现在尚且难说。”(

第七十一章 传胪

    想当年高考最后一门英语刚刚结束,标准答案便自动发到考生手中,体贴周到得让人牙痒痒,其中就包括我。

    我一向坚定奉行“考完拉倒,通通揭过”的考试政策,一任考前如何坐立不安,考试中怎样如履薄冰,只要一交卷,种种一律踢到过去式,忘得一干二净,对题?绝不!估分?没戏!忆苦思甜?有病!如释重负?谈不上!

    考试结束后三缄其口已然是很多考生的默契,彼此心照不宣中达成的共识,无论是非成败,总结是必须的,沉溺是危险的,我骨子里不认同事后交流,尤其在彼此心思都不单纯的情况下,一番别有用心的讨论比对更像是第二战场的较量,不同的仅仅是将火力重点转移到心态,个中惨烈程度根本不亚于考试竞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更加耗神费心。

    当然,抵触一方面缘于有些人的心怀叵测,另一方面便是因为这种行为本身很无聊。

    完了就是完了,时间是矢量,方向永远向前(当然穿越纯属意外),追悔莫及或是沾沾自喜又有什么意义呢,纯粹折磨脑细胞,浪费ATP,究其根本,这种心态是找寻心理安慰的结果,情景再现的过程中,潜意识里试图说服什么,或是证实什么,通过人为干预,用虚拟的情境替换记忆中的事实,虽然收效甚微,但是聊胜于无,归根结底,纯属自欺欺人。

    我虽然常常糊弄别人,但是从来正视自己,我的那篇策论看似词藻华丽,引经据典,乍一眼蔚为大观,还像那么回事,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些不过是花呼哨,装点门面还凑合,看似深奥,其实真正有见地的东西少得可怜,坦白地承认,我的文挺空泛的,除了灌水还是灌水,本质上就是一篇精心包装的废话,高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而科举的目的在于选拔于社稷有用的实践型高端人才,所谓实践,最起码文章得写得靠谱,献计献策,进谏陈词,朴实为上,文采不过锦上添花,有了更好,没有也无所谓,像我这类徒有皮相的文章从本质上就有悖科举初衷,所以想都甭想,铁定入不了朝廷法眼,而且由文及人,作品浮夸,捎带着作者自然也难免浅薄,文如其人,这就是当下的主流逻辑。

    当然,朝廷由衷乐意有人歌功颂德,所以也会养两个擅写漂亮文章的闲人没事念叨念叨国泰民安,吹捧吹捧风调雨顺什么的,但这是文渊阁大学士的营生,我可不敢觊觎人家的金饭碗,再说人家入行久矣,闻道有年头,资历和学问一般深厚,笔头子早就划拉顺溜了,寒光一闪,恨不得退敌十万,嘴皮子早就修炼出老茧了,血盆一开,看天下谁与争锋,不才我道行浅,可没有人家那份专业和热忱。

    总之我对于这次玩票根本没什么指望,兴之所致,兴尽而返,一切收放自如,拿捏恰到好处,所以当人家正经八百考生煎熬等待的时候我依旧可以没心没肺地过自个的小日子,然后怀着看戏的心情说说风凉话,或者不疼不痒地立下一番弘愿,比如找时间认认真真写一篇文章,和那帮才子正经比比真才实学啦,甚至相当严肃地考虑过去金源设一赌局,就压大哥夺魁,肯定能数钱数到手抽筋,小日子过得着实逍遥自在,直到某一天一个石破天惊的大雷轰隆隆砸到脑袋上——我,不,惜若水,中了。

    那天殿试结束后我告了罪就跟大哥和枕头分道扬镳了,回府后我特别自觉地乖乖等着大哥来兴师问罪,可惜大哥一点也不给面子,愣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像白天见到的是个小鬼,晚膳时照旧和我谈笑闲聊,对亲妹妹的私生活,咳~改头换面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从头到尾席间诡异的热闹活络,最后连帅爹都看不过去了,不时用凤目扫扫我俩,悄悄评估事态进展内幕,娘水眸潋滟,不解地来回逡巡。

    我忐忑不安地左等右等,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颗心吊在那里愣是没有下文,最后索性看开了,既然大哥只字不提,我自然不会傻到主动交待,于是我俩心照不宣的避而不谈,所以当某天大哥异常严肃地告知我金榜题名的时候我的震撼可想而知。

    惜若水,三甲第一名,新科传胪。

    自食其果,这是我闻讯之后的惟一反应,原本是抱着观光游览的目的走一遭鹿鸣宫,这下好了,一不小心顺手捎带了份纪念品,还是madein朝廷,镶着金边的,这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全然由不得我,再烫手的山芋抻着脖子也得咽下去,面子上恨不得还要感激涕零,三跪九叩以谢浩荡皇恩。

    惜若水的身份见光死,最理想的情况是悄悄的出现,然后悄悄的消失,雪泥鸿爪,了无痕迹,去鹿鸣宫之前我甚至还特意淡化了脸上的绿色,顶着一张混在人堆中绝对不显眼的大众脸,就是不希望占用别人一丁点金贵的神经元,虽然被大哥火眼金睛当场识破,但是平心而论易容还是成功的,要不是后来出于种种考虑凭着几个冷笑话一举成为焦点人物,那帮自命不凡的才子俊彦谁又会记得我这号无名小卒。

    至于那几个冷笑话,纯粹是即兴之作,事先没有预谋,起初是因为那只恶鸟陷害我成了众矢之的,人人争相用眼神讨伐以示自己立场,后来则是因为气氛逐渐融洽,我警惕性略有放松,加上万众瞩目的感觉实在令人飘飘然,些许虚荣心作祟,我乐得小小秀一回,反正捅了娄子有大哥罩着,大哥再怎么郁闷也不能见死不救,总之,最后我深受气氛感染,不知不觉之中找到了当年顽童闹学堂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谈笑自若,一时竟然忘了收敛。

    不过再怎么折腾,都归结为现场突发状况,或者叫做插科打诨,权当是调剂心态的小插曲,大家乐乐也就过去了,大考在即,几句玩笑实在没什么久久驻扎于脑海的分量,所以说来也不算违背低调的原则,可惜我千算万算,终究百密一疏,而且最可恨的是问题不在于我一直担心的别人对我念念不忘,竟然出在自己,文曲星一放电,我就莫名其妙地被主考官员惦记上了,一篇胡诌之作居然换得三甲头名的成绩,不是我昏了头了,就是阅卷官员吃多了补药,而且还是公共食堂集体中毒,因为试卷要经过层层审阅,最后再呈到主持本届科考的诚王那里,经过诚王批示之后最终由皇帝御览,钦点出一甲前三名和二三甲头名,思及此处我果断地排除了集体晕菜的可能性,取而代之的则是对那些所谓泰斗巨擘学问水平以及科考选拔才俊质量深深深深的质疑,这么一篇华而不实又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登堂入室,饶是我自恋护短至斯不免也觉得说不过去。(

第七十二章 两难

    不过这些还都是无关紧要的,如今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没闲工夫关心永旭官吏学者的科学素养或者精神状况,我以惜若水的身份再怎么淘气都没有问题,外有魔教,内有帅爹,都能保我安然无恙,可是一旦和朝廷扯上关系,麻烦就大了,魔教再牛,也不敢和朝廷顶牛,帅爹再横,也不能和皇上叫板,我闭着眼一跃成为华丽丽的新科传胪,注定了再也安生不得,别的暂且不论,新科进士的赐宴就是当前最棘手的一道槛,如今摆在面前两个选择,去或者不去,如果去,自然要用惜若水的名头赴宴,女扮男装,冒名顶替,欺君,如果不去,最好的借口无非托病,上面过问起来,还是欺君。

    就目前的情况看,无论如何,君怕是免不了要欺一次了,不过怎么个欺法,欺到什么程度,考虑到各自可能带来的不同后果,我还在犹豫。

    不管怎么样,祸是我闯的,我就应该负责,总在他人的羽翼下躲着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总有一天我要长大,亲身经历风雨,想来可笑,前世我也是20岁的成年人了,穿到婴儿身上,自然而然地也逐渐认同自己的年岁,连带着精神上也有返老还童的迹象,无论能力还是心志,能力生疏荒废可以再锻炼培养,让软化的心志再坚强起来却是痛苦的过程,也难怪,小孩子有诸多特权,可以童言无忌,可以肆意妄为,犯了错情有可原,吃了亏有人出头,无论穷富,无论排行,孩子永远是众人保护的对象,小孩子本身可能体会不到,我回头来看得异常清楚,反正重活一遭是冒死扇了阎王爷一个巴掌获得的优待,我也乐得没心没肺当小孩,然后上瘾,所以在同龄的孩子不断成长的过程中,我其实是在退化,慢慢悠悠却又认认真真地找寻早已陌生太久的童真,是福是祸,是好是坏,尚无定论,以至我很茫然。

    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实在比较特殊,鸡毛蒜皮只要贴上明黄标签便是非我能够驾驭的了,我非俊杰,但还算识时务,所以当大哥这朵满载电子的乌云飘到我面前时,任是巧舌如簧,这回却是一反常态,半点反驳辩解的意思都没有,老老实实地等着大哥训话,我的乖顺却反倒让大哥微微怔忡,如虹的气势一旦受阻,水蒸汽便毫无眷恋地时不我待,转眼之间无影无踪,隐忍了好久的怨气瞬间烟消云散,大哥只好看着我苦笑。

    “大哥,嘿嘿,水兄。”我不怕死地回视,笑容可人,称谓可气。

    大哥不理我,径自掀袍落座,我赶紧屁颠屁颠地献茶,不容分说地塞到大哥手里,手腕故意一斜,作势没拿稳,滚茶将将要泼洒出来,大哥眉头一紧,连忙抬手接过,凤目牢牢盯着我纤细的皓腕,见一抹雪腻如初,没有丝毫烫伤的痕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我一乐,大哥这么紧张我,怎么舍得生我的气呢,心头暖暖的,不由得有些愧疚,我贪玩,却害得大哥后怕,真是……狠狠鄙视自己一番,转而抬头朝大哥甜甜的笑。

    大哥黑着脸不吱声,我笑得有点僵,索性挠挠头,小声嗫嚅道:“大哥不要生气的啦,溪儿错了,溪儿瞒天瞒地不该瞒着大哥,溪儿悔不当初呢,那时候不开窍,现在想明白了,大哥最最疼我,溪儿易容出府,大哥肯定不会反对,说不定还要帮溪儿打掩护呢,溪儿平时还是挺聪明的,关键问题怎么就没想通呢。”

    这边我巧笑嫣然,那头椅上的大哥脸却更黑了,端茶迟迟不饮,叹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溪儿啊,易容换装溜出府逛逛街市也就罢了,爹和大哥都能纵容袒护,可是科举不是儿戏,皇家宫室,岂是肆意玩乐之地。”

    我垂着脑袋站在地当间,诺诺点头,大哥低沉醇和的嗓音一字不落,左耳朵进,在脑瓜子里转三圈,充分消化吸收,再从对门出去,认错态度绝对诚恳,反省过程绝对认真。

    见我躬身受教的呆样,大哥反倒勾起唇角,仿佛冰雪消融,凤目光华流转,静静盯着我半晌,又是一声叹息,再开口时,颇有语重心长的意味。

    “事已至此,大哥也不多说什么了,溪儿年幼,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事事自有主张担待,进退也能把握分寸火候,既然溪儿有心,大哥岂能阻拦,自然是倾力支持,这回的事情溪儿打算怎么办?”

    感动啊,眼泪哗哗的,虽然一番话出口,大哥显得老气横秋,全然不见少年特有的轻狂不羁,但是字里行间的关怀让我不禁动容,兄长,深沉如海,宽厚如山,经年的守护,默默的依托,总在为我遮风挡雨,包容我的胡作非为……

    不知不觉中哽住了喉,万千心绪胸中激荡,最后化作一句低语,“凉拌。”

    大哥彻底无语,额头俨然竖着三条黑线,瞅着我一言不发,惟余阵阵松墨气息,如烟似雾,不绝如缕,好像无声的抗议。

    其实我也没主意,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离进士宴的日期还远着呢,虽然骨子里一百个好奇,可是坦白地说我还真没那个小胆量去,金殿进士赐宴,届时皇帝和百官都会出席,排场气势无出其右,讲究礼节不胜枚举,像我这种土包子不得跟那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不出洋相才怪呢,人家刘姥姥尚能凭劳动人民黄土地孕育出来的大智慧博太太小姐一笑,不才我可没那份本事和胆色,万一一个不小心露了怯,这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丢开脸面不谈,要是果真倒楣,不幸露个小怯也就罢了,可是马脚却是万万露不得,露马脚等于丢脑袋,上下两头倒成了亲兄热弟,有唇亡齿寒之嫌,总之哪边出了问题都了不得。

    怎么办,怎么办,说不着急那绝对是骗人的,我现在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恐怕还得累及家人,悔不当初啊,好奇心不仅能害死猫咪,还不辞辛苦捎带了一个我,追根溯源是我最近太太太嚣张了,仗着帅爹和魔教的势力庇护,自以为黑白两道一律畅行无阻,流氓恶霸闻风避让三分,哎,自不量力啊,一不留神沦落成夜郎尚不自知,悲哀……我看着大哥卖呆,一时神思不属,全然指望大哥拿主意。

    大哥凤目低垂,敛去了重重眸色,沉吟不语。

    一室静默,恍然间清风悄然拂起层层帷幔,绛色轻纱化作翩跹的蝶翼,搅动扶疏光影,微冷,我不自觉拢拢桃红百花对襟夹袄的滚边领口,可怜兮兮地抽抽鼻子。

    大哥扫我一眼,凤目粲然,蓦地展颜一笑,薄唇开启,“玉体违和。”

    托病不去……这这这能行吗?我满肚疑惑,张张嘴,正要发问,却见大哥摆摆手,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连忙识相地闭上嘴。

    看样子大哥胸中已有计较,我低头暗自琢磨,本朝进士赐宴好像尚没托病不出的先例,皇上列席,百官共饮,殊荣无双,就算病入膏肓爬也要爬着去,哪有像我这样视之如猛虎,畏之若蛇蝎,唯恐避之不及的,常人遥不可及的进士赐宴怕是头一回这么不招人待见。

    既然大哥一锤定音,我也多说无益,认命地老老实实做我的缩头乌龟,大方向一确定,顿时有了主心骨一般,脑子活分许多,不期然想起一事。

    “大哥?”我扬声唤道,“那个枕……蒋舟山蒋公子是大哥的旧识?”

    提到枕头,大哥凤眸中瞬间闪过一丝不自在,不巧我眼尖,清清楚楚地收录眼底,嘿嘿嘿,看来我措辞不当了,旧识这个称呼太生分了,应该是……朋友?

    鹿鸣宫事件的直接影响便是我的言语保守了许多,就像朋友这个称谓,太过中性,所以不含褒贬,遑论亲疏,口风基调尚不定性,有很大引伸发挥的空间,一任大哥接茬,绝对挑不出一丁点毛病,看,聪明如我,果然学乖了。

    大哥掀了掀薄唇,勾出一抹极淡的苦笑,再开口时嗓音依旧清越如新茗,却好像烹煮时失了水准,掺杂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苦涩。

    “……朋友!”

    我撇撇嘴,忽然有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朋友……所问即所答,虽然免了转移话题之嫌,可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大哥还真慎言呢,一点任我联想的余地都不留。

    我不死心,继续循循善诱,“那个,那个,酒肉朋友?”

    大哥英俊的面孔又是一黑,显然很无语,我一律无视,埋头再接再厉,“挚交好友?”

    “谈不上。”大哥不咸不淡的回答却让我大为振奋,呵呵,总算有口风松动的迹象。

    我咽咽口水,迟疑半晌终于攒足了勇气,嘴里飞快地溜出一句,“蓝颜知己?”

    语速虽快,咬字却一点不含糊,四个天雷准确无误地钻入大哥耳中,然后当仁不让勾出地火。

    “溪儿……”怎么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呢?

    嘿嘿,我干笑,转身,走为上。(

第七十三章 余波

    不知帅爹和大哥暗地里搞了什么鬼,我的古代高考以虎头蛇尾告终,虽然帅爹没有当面数落我,但是打死我也不信帅爹没有私下运作,要不哪能如此顺利,好家伙,三甲第一名缺席,和公然藐视朝廷有什么区别,宫中竟然好脾气地听之任之,还不闻不问,反常得让人咋舌,也不知帅爹和大哥用了什么手段压下这件事来,总之不论个中坎坷,进士赐宴总算不了了之,据说现场花团锦簇,盛况空前,可惜我无福消受。

    大哥毫无悬念地状元及第,成为科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以稚龄之身自此高居庙堂,拿起了朝廷俸禄,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大哥入仕,在别人眼中自然前途无量,鹏程万里,可惜大哥自己放出话来,要从基层干起,好好历练一番,于是乎子承父业,先去户部报到,谋了个从二品侍郎职位。

    红彤彤的委任状下来那****着实嘲笑大哥半天,谁大言不惭说要去基层吃苦历练的,好家伙,甫一入仕便是朝廷二品大员,国家经济部副部长的职位,没成想大哥却对诘责丝毫不见愧色,好整以暇地含笑而立,任由我叫嚣着撒泼,揪着红绸将那枚紫金官印甩来甩去,没事人一般,只是于千钧一发之际数次出手挽救纯意外或者半人为的自由落体,然后在我歇气的当口插空发表简短精炼的就职演说,主旨大意便是户部水深难混,舞台宽广,大有用武之地,大哥想迎难而上,改革沉疴,有所建树,寥寥几句,陈现状,剖宿弊,发感慨,表决心,言简意赅却极尽煽情之能事,说得我五内澎湃,热血沸腾,伸手便将强行扣压的紫金大印主动归还,恨不得当场画一张大哥的巨幅海报举着摇旗呐喊,哥哥你就大胆的盖大印吧~多斩几只贪官噫咯呦哎噫咯呦~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再两袖清风的官吏也早早奔小康了,偌大的机构混着两只硕鼠不足为奇,没有明目张胆地中饱私囊已经很客气了,至少人家明面上意思意思,表示有所收敛。

    户部之水深,绝非我能想像,复杂的人事关系暂且不论,单说那一大摊子混乱冗杂的烂账便足以令任何精算师抓狂崩溃,满满当当几间仓库的故纸堆,据说阴凉背光处形形色色的蘑菇茁壮成长。

    账目庞杂还仅仅是一方面原因,或者说是主张维持现状一方的借口,真正让人望而却步的是账面背后的猫腻玄机,内中不知牵扯到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切身利益,就好比刀尖上的舞步,看似优雅从容,风光无限,其实步步惊心,式式夺命,稍有不慎,代价便是无休无止的殷红浓稠,所以说没有点破釜沉舟魄力的大大绝不敢轻易碰触,当年帅爹在任时曾经彻查过一回,有皇帝罩着,清算出不少亏空,一番整顿效果显著,可任是那时势如破竹,也没能一鼓作气和沉疴宿弊正面交锋,而是简化回避那些敏感。

    如今大哥这颗政坛新星携着耀眼光芒冉冉升起,居安思危的隐隐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某些东西悄然之间不一样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原先那些脑满肠肥的老人儿担心火势蔓延到自己头上,一肚子脂膏再加上丁点火星不得炸他个惊天动地,送礼的蜂拥而至,争相预定防火墙,可惜大多最终弄巧成拙,以至引火烧身,率先献身为人体炸弹,先走一步,泉下游荡千年再与中东后生交流革命经验。

    我则独树一帜,巴巴献了捆柴,柴火是现成的,铛铛铛铛,就是那本科学记账法,大哥选择户部作为仕途的起点,便注定要****与数字打交道,又繁琐又枯燥,与其白白蹉跎了大好年华,还不如研究研究我这新式金刚钻,先武装自己,再荼毒他人,星星之火,可以席卷户部,让火烧得更猛烈些吧,噼里啪啦……

    收到这份独一无二的原创贺礼,大哥着实惊喜,毫不客气地欣然笑纳,草草浏览一番之后,猛然体会到背后价值,好像独孤九剑于令狐冲,大哥漫不经心之间收获了施展抱负的利器,

    当下便推掉一切酒宴应酬,一头扎进镜斋幽馆闭关修炼,大有顿悟之前绝不善罢甘休之势,风头正劲的新科状元骤然消失于公众视野,交际圈一时黯然失色,众人纷纷猜测个中原委,流言蜚语铺天盖地,飞短流长沸沸扬扬,亲亲爹娘也对那本薄薄的册子大为好奇,而我一律笑而不答,三缄其口,少年的心事你别猜,猜来猜去也还是晕菜。

    水家两代间扎堆出了三位状元,京中盛传水家祖坟风水好,泽被子孙,庇佑后人,倘若总结总结经验,归纳归纳方法,出版一部《状元是怎样炼成的》或者《风水指南》,绝对畅销,个中商机无限。

    大哥夺魁对水家意义非凡,如果说当今显赫极大程度依仗帅爹和大伯圣眷优渥,那么水府的将来则寄托在大哥和北边的小屁孩二哥身上,当然我是指望不上,关键问题上我绝对有自知之明,二哥暂且不论,大哥少年俊杰,是说明水家后继有人的铁证,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人才辈出,创业容易守业难,败家子可是大有人在,比如说宁国府的二世祖枕头,起码目前我是这么认为。

    枕头意料之中的榜上有名,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宁国府嫡传的一根宝贝独苗要是名落孙山,蒋家的脸面还往哪搁,无论皇帝还是评审官员,哪怕有一万个不情愿,就算是给宁国府面子也得让枕头戴上进士这顶高帽。

    枕头高中入情入理,不足为奇,倒是同科鲍范二人截然不同的境遇值得玩味,鲍君之雉未及天门而先陨,范君之木直冲霄汉以闻达,极富戏剧性的结果,后来偶然回想起殿试结束之后与大哥的问答,愈发佩服大哥的洞明,自问绝没有这等眼力。

    科举风波终于告一段落,我的缺阵虽然没有在朝堂掀起惊涛骇浪,但终也免不了惹人议论,所以我老老实实做起了本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规矩矩当我的名门淑媛,惜若水其人自此有如人间蒸发一般,彻底销声匿迹。

    可惜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这么低调还是有人对我念念不忘,也许是鹿鸣宫那****太过耀眼?还是我一不小心又犯了什么忌讳遭人嫉恨?

    总之某一天水浒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京中酒楼茶肆说书的都改行说冷笑话了,遮遮掩掩密不外宣的看家本事就是有关兔子的段子,而且不约而同地一致公认新科传胪惜若水为祖师爷,还不知道那帮牛人从什么渠道弄来我的画像,面南供奉瓜果,每日上香参拜,据说效果显著,如今行情蒸蒸日上,京中民众慕名而来,书场****爆满,几近一座难求,甚至平日里对市井言论不屑一顾的达官贵人也屈尊降贵争相重金预定雅座,指名道姓地垂问兔君的民生大计,而醉仙居也不甘寂寞伺机而动,适时推出了全兔宴,甫一亮相便反响空前。

    乍一听见这些个八卦我差点没背过气儿去,翻了半天白眼才镇静下来,我说最近左眼皮怎么总乱跳呢,原来有人惦记我呢,还不止一位,参拜?!供奉?!得了吧,乖乖我人小福薄,可经不起折腾,这早早地大礼孝敬,不是青口白牙咒我吗,呜……(

第七十四章 难平

    外面没事闲的胡乱嚼咕我,自知理亏,落人口实,我忍,可是连大哥也跟着凑份子,饭桌上时不时一只眼睛瞟着道红烧兔肉,一只眼睛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就让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银牙咬碎,坚决反击大哥的恶劣行径,比如说笑眯眯地为大哥夹一块原本是菜肴下脚料的姜,或者大行孝悌友爱,再三怂恿大哥吃粥,要不然就嚷嚷着吩咐厨子烹调鳝丝,然后若无其事地夸夸其谈养生之道,女不可三日无糖,男不可三日无姜啦,流食养胃,易于消化吸收啦,鳝鱼蛋白质含量丰富,提供多种必需氨基酸啦,什么食不言,通通抛到脑后,总之自顾自地胡言乱语,同时欣赏大哥哭笑不得的脸色,心情那叫一个舒畅。

    我这边口水炸弹狂轰滥炸,那头大哥当然不至于没有招架能力,许是实在受不了我的聒噪,一日趁人不备,悄悄揶揄我:“溪儿和舟山还真是心有灵犀呢。”

    什么,我和枕头?我歪着脑袋狐疑地瞅着大哥,可惜大哥俊逸无俦的面孔看不出丝毫端倪,

    仍旧一派清隽笑意,仿佛杏林微风,总是带着沁凉的水气。

    “溪儿这厢不时地影射舟山,那头舟山又何尝不是常常记挂着新科传胪?或是含蓄或是直接地跟大哥提过好几次若水呢……”

    不懂……脑子转不过弯来,我瞪大了眼睛。

    大哥看看我,一双凤目闪过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继而垂眸低语道:“其实又何止舟山挂怀,那日惜公子语惊四座,不知道倾折了多少才子俊杰,大哥寥寥出席几场宴饮,哪回不是重复无数次,若水微恙,回乡静养,承蒙记挂。呵呵,那些心比天高的新科进士可是纷纷盼望着和传胪结交呢,一方面包围着大哥寻根究底,另一边都打听到舟山那里了,可惜舟山自己还一无所知,最近又被同科追问,苦不堪言呢。”

    我一阵气堵,大哥又拿这事挤兑我,真不厚道,表里不一这四个字送给大哥最恰当不过了,貌似君子如水,温良无害,唬人啊,谁知道骨子里还有发展成腹黑男的潜质呢。

    哎,这段公案再怎么掰扯都是我吃亏,于是乎当即明智地就此打住,转而开辟敌后第二战场,舌头一卷,自然科学化为唇枪舌剑,绕得大哥晕头转向,什么带鱼产地,什么窝头拿大顶,一律忘得一干二净,********只知道趁我无意间打开了话匣子,赶紧抓住机会大肆不耻下问,虚心请教数学问题,否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天知道我下回啥时候有心情耐性再开坛授课。

    其实永旭学子的锲而不舍我早有耳闻,大胡子就曾传信予我,提醒我留意,有牛人一掷千金委托魔教调查惜若水其人,私家侦探属于魔教高端服务,只针对特殊人群,比如达官权贵,而且这笔生意甲方没有亲自出面,全权委托第三方代理,大胡子见多识广,异常郑重地嘱咐我近期减少生命活动,避避这阵风头,最好是闭门不出,否则实在难以保证我的人身安全,贵使在京城地盘一旦有个好歹,实在愧对圣女厚爱云云。

    其实我一直怀疑大胡子知晓我的底细,就凭魔教上天入地的本事,只要他们乐意,片刻工夫方圆之内所有六条腿一对翅的就能虫口普查一遍,当然大前提是他们认为有必要,所以我的改头换面大胡子没有揭穿也就不难理解了,使者的外表可以千变万化,身份可以狡兔三窟,甚至圣女和使者互为同分异构体也没有关系,反正朱华令不是赝品就行了。

    相比那块小牌牌,喘气的反倒成了陪衬,至多只有代为发言权,魔教上下要看在朱华的面子上才惟我的命是从,简而言之就是认牌不认人,这种策略普遍适用于数量庞大的中下层教众,而宝塔顶尖的高层自然不用这么麻烦,否则依糟老头的火爆性子早甩摊子不干一走了之了,要是皇上随便一道口谕都必须用玺才能生效的话,那万岁爷也就别奢望什么生活质量,只能天天抱着死沉死沉的玉疙瘩过日子。

    可是高层中偏偏出了一个异数,那便是从不公开露面的神秘人物,圣女,既不出席教内大小会议,也不参与火拼内斗,长期潜水,跟外人没什么两样,于是不得已对于圣女只能也奉行这条政策,谨慎为上,以防暴露革命实力,大胡子的猫头鹰做派正是此保守思维模式的产物。

    我们俩对于私人问题向来极有默契地避而不谈,故而相处得十分愉快,而我十分难得地见识到黑帮大哥人情味的一面,大胡子吃饭无辣不欢,恨不得连早餐都要剁椒就馒头,平时没事就往嘴里扔俩朝天椒磨牙,我投其所好,搜肠刮肚鼓捣出水煮鱼还有辣子鸡的菜谱巴巴孝敬,大胡子吃人嘴短,之春令就不好意思往回要了,只得寄存在我这里。

    别看大胡子外表粗犷,其实内心细腻得很,乍一听说我几乎不相信,大胡子居然还有不俗的艺术修养,而且造诣颇深,甚至达到了领衔设计,执导施工的水平,名下作品有:林园设计方面,回风院,室内装潢方面,得意楼。

    不过魔教毕竟是恐怖组织,潜移默化之下都难逃三分邪气,好好的一座别院,偏偏不伦不类弄了一个什么囚鹄奇阵,沾染了戾气,也不嫌煞风景,后来偶然和大胡子讨论过那个阵法,大胡子无比崇拜地坦言囚鹄实为大少信手拈来的游戏之作,大少奇门五行的功力深不可测,而我则是囚鹄落成以来成功破阵而且能全身而退的第一人,我当时没敢告诉他,我之所学和他们大少一脉相承,那个囚鹄如果换我布置,肯定比那个高明,何况破阵,我倘若真的被困,糟老头非气得吐血不可,然后遗言就是两个字,劣徒。(

第七十六章 懿旨

    我在浑浑噩噩中迎来了崭新的延彰十五年。

    京城的冬天时常灰蒙蒙一片,天上久久堆着铅灰色的阴云,厚重而压抑,好像冥冥之中一双无形的手,本可以翻云覆雨,却犹疑按捺着迟迟未动。

    于是今年的雪花格外吝啬,入冬以来百姓千呼万唤的几场小雪却落地即化,沾衣则湿,实在不成气候,让积攒了一年力气的孩童大为扫兴。

    举目阴霾中惟有红彤彤的灯笼和明晃晃的新衣是难得一见的亮色,张扬着平添新春的喜庆,悄然化为万家心底的暖意。

    年底前后,朱门大户自是别有一番忙碌,入宫答谢,宴请亲朋,打点岁礼,采买置办,礼数繁杂,讲究无数,爹娘加上大哥忙得脚不沾地。

    而府内到处喜气洋洋,透着一股子闹腾劲儿,漱芳阁难以独善其身,连带着我也不得清闲,让我不由得对年关的内涵有了切身体会。

    好容易万事齐备,阖府能放松下来,喘口气准备安生过年,孰知一道懿旨温柔地当头砸下,皇后娘娘着右仆射之女水若溪入宫参加琼台冬宴。

    琼台宴乃本朝旧例,由来已久,每年隆冬时节,寒梅吐芳,皇后娘娘便于梅园熙蕊暖阁设宴,赏梅吟诗,烹茶煮酒,以为乐事,据说皇帝也会选择性现身,视当日心情而定。

    不过琼台宴风雅其表,实则意味明确,从皇室亲贵到名门子弟,有幸列席者多为青年男女,贴着墙根一边儿坐一溜儿大眼瞪小眼,或是明目张胆地脉脉相视,或是羞羞答答的眉目传情,蠢蠢欲动的少爷公子秋波暗送,盈盈娇羞的小姐千金欲说还休,郎情妾意这一天合理合法,花团锦簇下的怦然心动谱一段才子佳人风流韵事,总之琼台宴说白了就是一场变相相亲会。

    皇后不愧贵为一国之母,对于子民的婚姻大事极其劳心,经过多年的经验积累,牵线搭桥的工作相当轻车熟路,哪年都能玉成几对闲伉俪作为战果,以备一年闲暇之余永不过时的谈资。

    开春我便满十五周岁,所谓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皇后娘娘第一时间想起我来,早早腾出精神为我的姻缘铺路,可谓用心良苦,人家小姐都是宫人过府口头宣旨,唯独到我这儿变成了一卷实体文字,结尾处还友情附赠了一方朱红凤印,不惜摆出国母威仪,好像生怕我抗旨不遵似的。

    宣旨那刻我足足有半盏茶工夫没缓过劲来,这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完全有被雷倒的感觉,

    传说中的婚姻大事忽然间提上日程,而且还镶有皇家制造的金边,风风火火携着雷霆之势,让我心理上实在难以接受。

    回想穿越之后的十五个年头,虽然免不了磕磕绊绊,但平心而论还算顺风顺水,我已然成功溶入目前的角色,无论身心皆是介于孩童和少女之间的转换,要对早恋防微杜渐还有点可能,这么现实严肃的事情却何曾想过。

    虽然两世相加,我的实际高龄足以围城内外走上两个来回,但是若拆开来单看,哪次的道行都不足以迈入婚姻坟墓。

    嫁娶习俗是我在这里为数不多难以被同化的取向之一,尽管古人的早婚早育很久以前便有所耳闻,不过当时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社会现象,事不关己,顶多发表两句议论或是感慨,全然没有机会切肤体会,当然就算我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魄力,而且还存在某位不怕死的同仁甘愿献身,社会现实也不容许,头顶上《未成年人保护法》和《婚姻法》绝不会姑息。反正后来对于古人的早熟已经司空见惯,基本见怪不怪,姑且鸵鸟地假装这是人类进化史的必经道路,属于既定事实的范畴,所以何苦为古人操心。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由于一系列偶然,我化身为历史的一部分,还是当仁不让的现在进行时,在没有丁点心理准备的前提下一下子要面临嫁人这个在前世尚未触及丝毫的问题,内中震撼可想而知,脆弱如我,受到这种打击,没有当场崩溃已是万幸。

    且不论我的主观不情愿,早婚这件事情本身就有诸多弊端,今人看来荒唐可笑的蒙昧在这里却是依循了千百年的风俗习惯,已然深入社会核心,变成文化的重要部分,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对于女子,十五年华便是那个“大”了,红颜易老,此时谈婚论嫁,再自然不过。

    现如今摆在眼前的便是两难的选择,和历史较劲坚持现代科学主张,还是顺应时代随波逐流。

    我不是圣人,不指望凭借一己之力颠覆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但起码作为个体,个人的事情应该有明确的主意,为自己负责,也为尚不可知的那人负责,也不枉两世为人。

    好不容易等到激动稍有平复,心中除了无尽的惊愕和郁闷,便是一丝茫然无措,不过我好歹有点经验阅历,纠结跌宕过后居然还能沉下心来冷静分析,毕竟皇后凤印已落,箭在弦上,入宫赴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再无耻也没胆子托病不去,当下审时度势,早早制定指导方针才不失为上策。

    当务之急是琼台宫宴上我该怎么办,有了鹿鸣宫的前车之鉴,我算是对低调无为这四个字有独家发言权。

    关于低调,想来曾深受其害的先贤早有最高指示,所以枪打出头鸟和人怕出名猪怕壮有异曲同工之妙,名气这种东西既是华丽丽的光环也是紧巴巴的束缚,正面是利益,背面就是烦扰,人各有志,价值观各异,因而视角不同,直接导致对于名气的追求因人而异。

    至于不才我,哎,说来实在不好意思,只对米虫这个职业感兴趣,并且引以为终身至高理想。

    我崇尚的封建王朝共产主义其实很质朴,简而言之就是农夫、山泉、有点田,吃健康的食物,喝无污染的水,穿棉麻的衣裳,听喜欢的歌,早晨睡到自然醒,晚上好梦香甜,不用为生计奔波,免于人情世故,当然如果能加上一条,数钱到手软自然是最好不过。

    而这些美好愿望大多基于一条根本原则,即当事人心甘情愿的平凡,因为平凡,继而忽微,因为忽微,所以无关紧要,其实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万千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才构成生活的主体,即使是千年之前,也无外乎共通的本质。

    隐居和名利之间存在微妙的联系,大多数人因为默默无闻而身不由己地被归为隐居的范畴,有些人则尽管身负盛名,但是淡泊使然,因而选择避世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悠悠然自得其乐。

    而我既然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自然就要和名利二字撇清关系,否则一旦做了出头之鸟,便不得不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动辄顾虑泛滥,行事畏手畏脚,警惕着一个不小心沦为活靶子,蹦蹦达达地招了枪子,盛名之下,什么自在逍遥,通通舍我而去,无忧无虑从此搭不上边,只剩下水深火热。

    想说低调不容易,所以我万万要收敛锋芒,最起码在琼台宫宴上得夹着尾巴做人。

    所谓韬光养晦,或者说是扮猪吃老虎,运用于实践中便可引申为不出错,不冒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切行动力求稳妥,尽可能向多数看齐。

    不过上述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至于如何操作,以及操作中的实际问题,没辙,我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何况偶然因素防不胜防,比如说那只天杀的灰山雀,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好在我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相机行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只是希望届时千万不要节外生枝,发生什么太离谱的意外,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我决定尽心尽力完成一项光荣使命,当一枚尽职尽责的绿叶,陪衬隆冬时节难得一见的花团锦簇,也不枉我辛苦一趟。

    其实要说心甘情愿那绝对是胡扯歪批,相亲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落头上已经让我欲哭无泪,就算吃了秤砣铁了心仅仅要走一遍过场,想要置身事外也是一件很麻烦琐碎的事情,伤脑筋。

    那种暧昧的场合想想就一个头两个大,不知如何自处才能独善其身,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第七十七章 金装

    “小姐,穿这件桃红的蜀绣襦裙吧,外面搭配着流苏画帛,绝对是最时兴的样式,咱们小姐本来美得跟天仙下凡似的,这次宫宴好好打扮,肯定艳压群芳,把什么公主郡主,名媛千金通通比下去。”

    “不对不对,襦裙加画帛现在到处都是,咱家小姐怎能做跟风这等俗事,照我说应该穿这件绛紫的惊鸿飞仙裙,裙摆处用银线绣上芙蓉,米珠做花蕊,再熏苏合香,亮晶晶又香喷喷的,就要独一无二。”

    “紫的太暗,混在人堆中不显眼,要不然穿那件银红的,据说那料子叫做云影纱,织起来极费工夫,一年不过得几匹,加上染料茜草极其稀有,所以其中银红的最是难得,入宫赴宴穿这件准没错。”

    “笨丫头,那件衣服小姐一次没穿过,明摆着不喜欢,我看还是这件宝蓝卷草暗纹对襟裙好,这裙收腰极是合身,最能突显小姐窈窕有致的身段,而且在一堆红红绿绿中宝蓝色华贵而又典雅,愈发衬得小姐肌肤如雪,不知比一味的艳丽新鲜效果好上多少倍。”

    “宝蓝?死丫头少胡说八道,你见过谁家的小姐年纪轻轻的就穿宝蓝色,老气横秋的,咱家小姐豆蔻年华,自然要用娇嫩的颜色,嗯嗯,那条鹅黄双绉的百褶裙也很不错,迤逦袅娜,有步步生莲之妙,还有还有这袭水粉海棠落英襦裙,都比你那个宝蓝的强。”

    “你个臭丫头,宝蓝怎么了,要不是怕犯忌讳我还劝小姐穿白的呢,小姐不爱那些花花绿绿,平时穿衣都是捡素净简单的,这次虽然是宫宴,但那也不能委屈着小姐,再说咱家小姐丽质天成,正所谓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饰,想要一鸣惊人,就得别出机杼,朝着清雅出尘打扮,岂能用俗脂庸粉追捧的行头,你个小丫头明白什么。”

    ……

    “两……两位姑……姑奶……奶奶,打……打住。”角落里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漱芳阁偌大的卧室箱笼大开,东一件西一件到处摊满绫罗绸缎,入眼一片姹紫嫣红,衣堆中姚黄魏紫正忙着据理力争,一个叉着腰,一个抱着臂,什么丫头规矩淑女形象通通不管不顾,争得面红耳赤,说到兴头上吐沫星子飞溅三尺,对我微弱的抗议置若罔闻。

    “这件桃红的!!”姚黄抓着一条薄纱裙子咆哮道。

    “这件翠绿的!!”魏紫提着一袭翡翠纱衫怒吼道。

    “桃红!”

    “翠绿!”

    ……

    反了反了,这俩丫头疯癫了,我忍无可忍,跺跺脚三两步蹿过去,猛地夺过两人手里的衣裳扔到一边,然后看也没看随手抄起一片布料举到眼前,无所谓道:“就是它了吧。”

    “不行!”

    “不行!”

    话音未落立刻爆发出两声尖叫,吓得我连忙捂着耳朵跳开,喘口气拍拍心口,仍旧惊魂未定,这金嗓子,简直是少女版信乐团啊。

    “小姐,这件袄是家常穿的,怎么能穿便服入宫呢。”

    “就是就是,谁家小姐不是花尽心思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生怕被人比下去,小姐啊,您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不上心啊。”

    “正是这个理,我的好小姐,您好歹受累,留心一下衣裳首饰,要不老爷夫人怪罪下来奴婢怎么交待啊。”

    “好小姐您倒是拿个主意啊,这些衣裳簇新簇新的,您大多没上过身,求求您瞟两眼,看看有没有可心的。”

    ……

    姚黄魏紫好像话痨附身,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轮流折磨我稚嫩的小神经,我不禁垮下脸,趁着二人换气的空当,可怜兮兮地道:“我的好姑奶奶呦,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行不?”

    “果真?好好好,小姐同意了,就穿那件宫锦百鸟朝凤裙。”

    “不对,不对,小姐答应穿的是这条暗纹银边天蚕丝襦裙。”

    “笨丫头,你听错了。”

    “死丫头,你才听错了。”

    ……

    抓狂中我不自觉瞟了一眼引起二人意见相左的强档推荐,不看不要紧,一看我差点当场崩溃,那那那一块块轻薄飘逸的布料就是要我裹着出门的???这这这可是大冬天啊!!!

    就算是为了窈窕身材豁出去美丽冻人一回,可也不带这么离谱的,这这这活脱脱是冒傻气啊,难道那个什么什么琼台宴真的有这个分量,让名媛淑女一个个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不对,是只要美丽不要小命?

    数九寒冬天寒地冻的,薄纱绫罗在一众锦袍棉袄中倒确实出位另类,不过代价也忒大了点吧,这年头没有退烧针抗生素,风寒闹大发了可是要人命的,就算命大死不了转成了肺炎也不是闹着玩的,没准被误诊成肺痨听之任之了。

    神啊,也许其它女子比较抗冻吧,我对永旭女性大无畏的献身精神佩服到五体投地,有道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改日一定取取经。

    伸手抹掉脑门的冷汗,轻轻拍打脸颊僵硬的肌肉,半晌,好容易扯出一抹苦笑,干巴巴道:“这个……有话好好说,咱们再商量。”打死也不能任凭你俩摆布……

    姚黄魏紫两位女士关于流行风尚的大讨论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天内从服装到配饰,从发式到妆容,两位时尚界资深人士滔滔不绝旁征博引,你来我往各抒己见,以至后来纸上谈兵犹不过瘾,忽然惊觉尚有潜在模特资源未被充分利用,于是原本尚能退避三舍充耳不闻的我当即陷入无穷无尽的水深火热,好好一个大活人被姚黄魏紫抓差当芭比娃娃,任由二人施展发挥。

    俩大丫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头,突然脱胎换骨一般,那叫一个灵感迭起,创意无限,害得我这块小小的试验田愣是开出五颜六色的妖花,个中还夹杂着不少诡谲怪诞的突变和串种。

    可怜我曾经若干回抗议未果,无数次叫停无效,最后实在没辙,索性俩眼一闭,由着她们俩折腾着造型百变,这俩无良死丫头居然还敢嫌我不配合,呜……都是我平时惯的,自食其果。

    不过由于俩人从始至终都处于争执不下的状态,意见分歧之大几乎到了冰炭不同炉的地步,即使各自退让半步也难以达成共识,所以很不幸,俩人最终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

第七十八章 晨起

    宫宴这日的懒觉自然想都别想,一大早,我便被大小丫鬟的轮番轰炸闹腾起来。

    揉揉眼睛,室内一片昏暗,惟有摇曳的灯火散发出点点微光,哎,这也忒早了点,连老天爷都赖床,天还没亮透呢。

    我又长长打个哈欠,最后蹭蹭柔软的枕头和暖和的被窝,拼尽了全部意志才勉强坐起身来。

    入宫要带的什物早已准备妥当,娘不放心,领着几个大丫头又检查一遍,收拾完东西就轮到收拾我了,一干人等忙着拾掇我的大小行头,一件件让娘亲自过目,偌大的卧室乱乱哄哄,几十副妆奁锦盒张口大敞,映得一室珠光宝气足可鉴人。

    当事人却仅着湖丝中衣满地遛达,时不时支使丫头要茶要水添点小乱,你们尽管磨磨蹭蹭,反正我不着急。

    梳洗打扮的时间倒是充裕,可是姚黄魏紫俩人冤家对头似的仍在争吵不休,而有最终决定权的娘比对再三,感觉似乎都有道理,优中选优,也在犹豫未决,故而迟迟未能拍板。

    我这厢打定主意穿戴打扮一律无所谓,只要暖和就行,当然不能太另类,否则到时候出洋相的可是我,不过露怯出丑我倒是满不在乎,关键是水家丢得起这个人。

    那边为了戴紫金嵌宝钗还是赤金镶珠钗的问题火药味十足,我撇撇嘴,自顾挪到窗前看风景。

    窗外蒙蒙亮,我小心翼翼地将窗棱掀了个缝,顿时一股凛冽寒风倒灌进来,吹得我一激灵,却清醒不少,缩了缩脖子,我眯起眼珠窥向窗外。

    透过窗棱缝隙,外面阴沉沉一片,天上堆积着大团大团扯絮一般的铅云,好像凝固的水墨。

    这是要下雪啊……

    看来宫宴顶没意思,天公都不肯赏脸作美,我抽抽鼻子,探身拉下窗棱,回头笑道:“娘亲歇歇吧,不用伤脑筋了,照这天气,霓裳羽衣全无用,一袭雪裘足矣。”

    经过反复权衡更换,娘亲亲自验收把关,我的造型最后终于敲定下来。

    上着苏绣银红香云短袄,领口袖口还有衣襟边缘各有一圈雪白狐裘,下系如意天青百褶裙,用一枚羊脂暖玉压住裙摆,外罩雪缎围兜,边口也镶有狐裘,饰品只戴一件东珠璎珞金项圈,并一枚桃花笑东风样式的粉红色水晶戒指。

    虽然尚未及笄,但是出席这种正式场合头发也不好太随意,而且皇后娘娘邀我赴宴意思明确,就是拿我当作成人看待,所以发髻还是要梳的,在我软磨硬泡之下,终于如愿以偿梳了一个简单却不失礼的抓髻,仅用一支珊瑚簪着,低调而稳妥。

    至于妆容,我平素向来懒得描眉点唇,更不屑于浓妆艳抹,所以不过用螺子黛淡淡扫上几笔而已,所幸我日常保养极是到家,每隔一两天便用自制面膜保湿美白,对镜照照,唇红齿白,凑合还行,虽然伐善可陈,倒也不觉清汤寡水。

    我这乐呵呵地对镜看了又看,娘和一众丫头可是老大不乐意。

    “小姐,珊瑚簪倒是喜庆,可是孤零零一支好像有点单薄,您再试试这副红宝石耳滴子吧。”姚黄忙活了一早上却打造出一件差强人意的作品,不觉嘴巴噘得老高。

    “小姐,要不您再辛苦辛苦,奴婢帮您梳个堕马髻?”心灵手巧尤擅梳髻的魏紫对于没两下便出活的抓髻显然不甚满意,一手一把牙梳跃跃欲试。

    “溪儿啊,是未免太过朴素了,虽然不用按品轶大妆,不过毕竟是宫宴,如此简单有失不恭,素问,给小姐加一对八宝金环,没错,就是那对金镶猫眼的。”娘倚在贵妃榻上左右打量,扫到我光秃秃的皓腕,忽地水眸一沉,扬声吩咐丫头。

    素问应了,回身很快从一只锦盒中翻出一套八只赤金嵌宝镯子,不由分说一并捧到我眼前,好言好语哄道:“小姐,您好歹瞧一眼,这套镯子是宫中珍品,前朝宝库留下的大内旧物,上面的嵌宝不可多得。”

    明黄缎子裹着一溜八只黄灿灿的金镯,一对嵌金绿猫眼、一对嵌指甲大小的夜明珠、一对嵌鸽血红宝石,一对嵌黑玛瑙,宝石随着视角的变换折射出幽幽的冷芒,骄傲而神秘。

    哎……不愧是前朝宫藏,这种档次的奇珍异宝百年难遇,要说丁点都不动心绝对是蒙人的,可是这也太奢华了,陪衬娘豁然天成的贵气还算相得益彰,搁在我身上却有喧宾夺主之患,更何况如此招摇和我的低调初衷实在背道而驰,怕是回头弄巧成拙啊。

    盯着锦盒犹豫良久,一旁娘还以为我喜欢得挪不开眼珠,见我显露松动的迹象,娘甚为高兴,连声吩咐灵枢服侍我戴上。

    腕上一凉,我还没回过神来,一对沉甸甸的镯子便被套在手中,不忍拂了娘的美意,我只得笑笑,装模作样臭美一番,其实心里那叫一个有苦难言。

    这两疙瘩金子死沉死沉的,坠得手腕生疼,一点也不符合人体工学,发明手镯的人真够变态,我对着猫眼郁闷得直眼晕,用切身体会再一次印证了那条亘古不变的真理,美丽要付出代价。

    耳坠前后试了七副,大哥婉言催请了三回,好容易收拾妥帖,簇拥着出府登车时已近巳时。

    天愈发阴得厉害,厚重的云朵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兜头而下,冰冷的空气低沉而压抑,有如虚空中一只无形的手扼紧咽喉,仿佛连风都凝固了。

    大门口一前一后两辆朱盖玄漆马车早已久候多时,爹娘亲自送大哥和我出门,及至登车仍然不放心事无巨细地嘱咐大哥,你妹妹年幼淘气,宫中又不比府里,规矩细碎繁琐,一言一行,免不了循规蹈矩,出门在外你这个当兄长的一定要上心,管束溪儿切记谨言慎行,不要惹祸。

    爹娘说一句,大哥便应一声,说到后来连一众下人都忍无可忍了,一个个憋着笑苦挨,爹娘这口吻哪里像是对羽翼渐丰官拜二品的长子所言,活脱脱就是对家中顽劣稚儿的谆谆叮咛。

    这番话若是换个人称落我脑袋上倒是最贴切恰当,只可惜爹娘现在太过紧张小心,全然没有意识到当着下人面如此貌似有失妥当,可怜大哥有苦难言,只能赔着笑躬身受教,然后趁着爹娘闷头絮絮叨叨没留意听众的反应,黑着脸转过头扫我一眼。

    怎么突然间这么冷呢……我缩头拢拢领口的狐裘,大冷天连累着大哥吃风挨训,正主却跟个没事人似的逍遥法外,良心小小自我谴责一把,于心不忍,再也看不下去了,朝大哥撇撇嘴,飞过去一句“小妹回头再跟大哥赔罪,大哥眼下自求多福吧”,回身率先钻入后面一辆马车。

    马车中倒是温暖如春,内壁厚实的羊毛毯阻断了户外的严寒,隔着两道猩红毡帘,内外俨然两个世界。

    外面爹娘还在千叮咛万嘱咐,两人轮番上阵,殷殷嘱托犹如潺潺春水,轻柔多情又连绵不断,流波中大哥偶尔冒出个泡泡,简单明确的保证,一定把妹妹原封不动地带回来,请爹娘放心。

    爹爹娘亲放宽心啦,你们闺女人见人爱,狗见狗呆,就算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照样能玩转,万一一时糊涂闯了祸大不了祭出民女年幼无知装傻顶事呗,再说我本无意争风头,哪个缺心眼的又会和无害单纯的我计较用心,让他们明争暗斗去吧,我肚里偷偷加上一句。

    到时候我找个旮旯猫着安安心心当我的绿叶,保准一整天相安无事,不过我尚能独善其身,宫门一入深似海,大哥可就没我这个好命了。

    大哥一表人才,家门显赫,且又少年得志,以稚龄跻身平步青云,加之自去年秋天以来得以在亲自主持领导的户部改制之中大展才学,如今俨然已经成为永旭年轻一辈中的领袖人物,作为时下最炙手可热的钻石王老五,这次鸿门相亲宴还有好?不被剥层皮下来就算万幸了。

    不知哪家姑娘有福气嫁给我大哥呢,今天皇后娘娘会开口试探大哥心意吧,指不定多少人家想方设法把女儿嫁入水府,其中没准个别的能耐大发,能劳动皇后娘娘做代言人,可怜大哥身边涂脂抹粉的虎狼环伺,这次宫宴怕是要死得很惨,不是被香风薰死,就是被软语腻死,没准还可能被雪白的波涛汹涌淹死挤死,菩萨保佑大哥的真命天女能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亲自救大哥于水火,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然后夫妻双双把家还,过两年水府就人丁兴旺了。

    在我YY大哥和未来大嫂时,爹娘总算放过大哥,马车不知不觉中启动,已然直奔皇宫而去。

    马车纵然在疾驰当中,却仍极为平稳,丝毫感觉不到颠簸,驾车的正是我的骑术启蒙水三。

    帅爹本来打算让兰博拉车,可惜兰博自诩千里马,死活不肯干这掉价的兼职,傅济琛和水三俩人软硬兼施,就是不就范,帅爹没工夫和牲口争一时意气,最后只能悻悻作罢,一边看得我那叫一个乐呵,原来无所不能的帅爹居然也有吃瘪的时候,开眼。

    早晨本来就没睡足,再加上试装折腾了好久,我打个哈欠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预备路上补觉,车里暖和,不一会便醺醺然,身旁朱瑗碧瑶和爹娘如出一辙似的絮絮叨叨更是如催眠曲一般,全部听进去了,只不过没进脑子而已,竟然也能一路香甜。

    娘担心姚黄魏紫年纪小,做事毛躁,特意安排自己的贴身大丫头陪我入宫,打点吃穿用度。

    这些年来水府的下人来来去去换了一拨又一拨,朱瑗碧瑶和灵枢素问四人却坚持留了下来,混到如今绝对是数一数二的老资历,四人入府多年,从粗使丫头一步步熬成大丫头,同时也不知不觉变成了老姑娘,娘曾经动过把她们嫁出去的念头,可是四人哭天抹泪说不愿嫁人,执意孤老水府,一辈子服侍娘,让娘又是怜惜又是感动,待四人犹如亲妹妹一般,阖府也对四人敬重有加,皆以姑娘称之。(

第七十九章 美人

    蜷在暖裘中睡得正迷糊,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勉力支起半边身子,朱瑗立刻上前扶起我,柔声道:“小姐没事,巧了正好碰到宁国府的车,前头大少爷吩咐停车打声招呼。”

    宁国府……枕头!一年多没想起过枕头了,也不知道他别来无恙,听说枕头小日子清闲得很,自从十三年中后,便在蒋家的中书省挂名谋了个舍人职位,然后照旧走马章台,眠花宿柳,做他的全职纨绔子弟。

    我点点头,此时睡意全无,索性坐直身体,抱起一只文竹镂空两层海棠式食盒抽空补充能量,食盒是我之前特意早早便让姚黄准备好的,上层八样点心,下层八种干果,全是我爱吃的。

    虽然没吃过猪头肉,但是有幸见过猪头跑,前人的泣血经验,越是高规格,华丽丽的宴席,往往越是难以填饱肚子,席间大人物忙于交际应酬尚且不暇,任是山珍海味朝众人巧笑倩兮,也得小心照顾着斯文风仪浅尝辄止,否则一味闷头胡吃海塞,错过了绝佳增进友谊加深了解的机会可就太得不偿失了,再说万一不小心撑大了肚子,众目睽睽之下则将是永远的笑柄,想来有君提前吃点顶饿的再去赴宴,届时肚中有食垫底,有备无患,绝对是明智之举,借鉴!

    一件枣泥核桃糕吃了一半,外头忽然传来水三的低语,“小姐,还有一盏茶工夫便到宫门。”

    还有十分钟的路程,我赶紧扔下食盒,手背胡乱擦两下嘴角,然后抖搂干净一身的点心渣子,老老实实地端坐于车内。

    朱瑗紧了紧我头上微松的抓髻,碧瑶帮我扶正压裙的环佩,两人一左一右也是好一番忙活。

    见两人如临大敌般的神色,我反而觉得有趣,拢拢怀里的珐琅瓜楞式手炉,朝二人嫣然一笑。

    朱瑗却忽然手底下一个哆嗦,扯得我头皮生疼,春花笑靥转瞬变成呲牙咧嘴,我捂着脑袋,转头埋怨道:“瑗姑姑,谋杀啊……”

    朱瑗神色一紧,连忙送了手低头告罪,我揉揉脑袋,诧异道:“瑗姑姑,没事,刚刚怎么了?”

    朱瑗悄悄看我一眼,继而又低下头去,在我再三催问下,朱瑗支吾了好半天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道:“小姐恕罪,奴婢一时走神,因为……小姐笑起来真美……”

    呃……我无语,转头看向碧瑶,碧瑶抚平我裙摆最后一道皱褶,也朝我点点头,面露痴迷道:“小姐只要稍微用心打扮打扮,就美得跟那画上的仙女似的,光芒耀眼,让人移不开眼睛。”

    一盏茶工夫,马车缓缓驶入皇宫东南角朝华门,之后又约莫走了一柱香左右,马车稳稳停下,有盛装宫人恭候于此请我下车换轿。

    宫外的马车行到此地便不允许再走,将手炉塞给水三,我拢严实领口,想都没想,当先一蹿跳下车去。

    身体正凌空下坠中,忽然想起来这是皇宫地盘,不禁大呼糟糕。

    平时在家一向是无法无天的过日子,上蹿下跳习惯了,今日习惯成自然,忘了在人家地盘上,由不得我胡作非为,一个不小心没顾得上装淑女,露出了破小孩的本来面目,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过好在我反应够快,甫一惊觉到失态,当即暗运力道,微不可察地一歪身子,伴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哎哟~~”,作势便欲摔倒。

    当头砸下来一个人肉炸弹,四个宫女俱是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挤过来接住我,珠翠叮咚,几位丽人忙作一团。

    饶是八只胳膊架住我,我着实晃了三晃才将将站稳。

    两只脚实撑撑地踩在地上,我抽出一只手摸摸鬓角,朝四位宫人露出娇羞怯弱的笑容,然后施施然轻启朱唇,正欲开口致谢,忽地黛眉微蹙,低头捂住胸口,纤指紧紧攥着鲛绡帕子,压抑地不住清咳。

    见状八只刚刚准备撤回的胳膊又伸了过来,好像生怕我被一阵风吹倒了,体贴地给我安一副智能型全自动支架。

    我自然乐得用娇弱无骨的公众形象糊弄过去刚才的强悍毛脚,所以当下配合地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毫不客气地将身体重量一点不剩地全压在几人身上,帕子堵着嘴,不时地咳嗽两声。

    “溪儿溪儿,哪有不舒服,可是着凉了?”头顶上传来大哥急切的声音。

    哎,还是惊动了大哥,我果然就会给大哥惹事,我肚里小小自责了一把,抬头刚想露个笑脸,却待到看清眼前所见,蓦地震在当场。

    面前站了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两男一女。

    其中两个男的我认识,一个相当熟悉,另一个我认识他,他未必认识我,当然,不认识最好不过,我恨不得烧高香求他认不出我。

    不过现在我可没有工夫琢磨这个,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陌生女人身上。

    在永旭朝混了十多年,帅哥见了无数,按理说帅哥很有可能仰仗母亲的美貌,可是说来奇怪,除了娘这个超级美女,我还没有发现太多美女的踪迹,以至我不禁怀疑,难不成永旭的优良基因也有重男轻女的倾向,挑挑拣拣只在男的身上表达?

    不过转念一想,忽然觉得美女芳踪难觅并不难理解,人家大家闺秀都养在深闺里绣花弹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道都跟我似的疯疯癫癫没事出门瞎转悠?

    今日终于有幸,见识到了传说中深藏不露的大美人,眼前这位便是。

    一袭蝶纹暗花月白大氅裹住高挑婀娜的身段,娉婷而立,宛如幽兰出谷,周身萦绕着端庄而不失灵秀的气韵,乌黑如瀑的发丝梳成盘鸦髻,上端斜插着一支红鸾点翠金步摇,流苏垂在姣美的鹅蛋脸侧,映得眉蹙远山,眸凝秋水,嫣红一点樱唇含着半分温柔的浅笑,望之可亲。

    “美……美人姐……姐姐好。”我磕磕巴巴地打招呼,全然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大美人身边的枕头直接被我忽略为空气,干脆视而不见,根本顾不上搭理。(

第八十章 如玉

    美人朱唇边的笑容盈盈绽放开来,一笑之间,百花失色,星月无光,好像世间所有璀璨光华都融化在那一双黑漆漆的幽瞳中。

    美人俨然对我的冒昧丝毫不以为杵,眼波流转,浅浅扫过枕头而大哥,最后落在我的眸中,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漾,继而柔声和颜道:“早就听闻妹妹盛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妹妹若是不嫌弃,日后少不得和妹妹多亲近亲近。”

    “雕虫小技,让姐姐见……见笑。”我仍旧沉寂在美人勾魂摄魄的笑靥中,半天回不过魂来。

    美人啊大美人,仅这一笑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风华便暗含孤罕绝代的意味,就凭遇到大美人,今日我便已堪称不虚此行了。

    “舍妹年幼无知,礼数不周,无状之处还望蒋小姐见谅。”大哥朝美人深深一揖致歉,继而转头轻声斥责道,“溪儿不得胡闹,这两位是宁国府蒋公子和蒋小姐,还不快快见礼。”

    哼,我不过是倾慕美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还没准备惹事呢,这么郑重其事干什么。

    我老不乐意地嗯了一声,上前装模作样有板有眼地行礼,却趁着背对大哥,偷眼打量起枕头。

    一年多不见,枕头到还是老样子,不过倒不复初见时的印堂晦暗,眼袋也清浅了好多,几乎微不可察,而且白皙的脸孔上面色红润,肌肤光洁,显而易见的保养得当,日子滋润,气色和一年多前大相径庭。

    “咦?”枕头莫不是改邪归正弃恶从善,当起良家少爷了,我大为狐疑,不知不觉讶出声来。

    枕头正敷衍客套地回礼,听到我的惊异,眉头微微一皱,嘴角扯出一抹嘲弄,草草见礼之后便转向大哥,再也不屑看我一眼,态度诡异得让我莫名其妙。

    想当年枕头虽然傲慢,对寻常人等不屑一顾,但也不至于对素未谋面的女子当面表示出嫌恶,看来一年多不见,枕头不仅面色大为改观,少爷脾气也见长,不知道我哪里惹到这位太岁了。

    转头向大哥求助,和枕头四道眈眈目光同时落在大哥身上,两道清澄,两道灼热,好像无声胶着的较量拉锯。

    大哥叹口气,朝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隐忍的神色依稀似曾相识,我蓦地了然。

    当年枕头对大哥的眼神就极度不正常,如今看来,情况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若照此发展下去,大哥麻烦大了。

    说实话我并没有丁点歧视或者轻慢枕头的意思,枕头对大哥不可明言的感情在当世早已注定了悲剧的收场,所以说枕头压抑的执着可悲而又可敬。

    BL在现代反抗斗争了多年才勉强在西方社会逐渐为大众所接受,在思想保守的古代则绝对天理不容,如今枕头在禁忌的边缘游荡,稍有不甚,便是万劫不复,这种情感便犹如美丽而妖艳的罂粟,掩映在蔽天血色下的是永无止境的噬心之苦。

    更何况神女有意,襄王无心,若能两人携手并肩,始终不离不弃,毅然投身破除封建伦理的反抗之路,就算万难当前,想来也是一种苦涩的幸福,可惜大哥显然没有和枕头呼应的取向,枕头的路怕是会更坎坷漫长。

    胡思乱想着不免为大哥叫屈,怀璧其罪,原来优秀也是无辜的罪过,惹得别人牵肠挂肚,也连累着自身有苦难言,想到这里不由得对大哥露出理解体谅的笑容,却见枕头脸色狠狠一黑。

    怪不得枕头这么厌恶,联想到枕头对大哥深沉的爱慕,我茅塞顿开。

    枕头的恶劣态度应该不是专门针对于我,毕竟作为水若溪,我俩没有过节,他应该自动把我归结到女人这一堆里,而他的抵触情绪则应该是对于大多数女人的,当然,他的嫡亲妹妹,旁边的美人排除在外。

    一时气氛僵硬,美人见状,螓首半偏,睨了枕头一眼,转而款款上前拉起我的手,柔柔笑道:“溪儿妹妹切莫多礼,且念在虚长几岁的份上,妹妹唤我一声诗姐姐可好?”

    “好,诗姐姐~~”美人发话,让我何敢不从,连忙挤着嗓子嗲嗲地唤道。

    嘴上叫得甜美可人,肚里回声似的也嘀咕了一遍,美人,诗姐姐,蒋小姐,蒋诗……僵尸!

    我冷不丁一个哆嗦,想象力插上了黑色翅膀,美人和骷髅在眼前重叠交错,大白天亦不由得胆战心惊,再看蒋美人,亭亭如画下端端的面目狰狞,眨眨眼待再要分辨,却又是美人依旧,暗香袅袅。

    感觉到我的战栗,蒋诗当即体贴地回头吩咐宫人道:“服侍水小姐上轿。”

    见宫人屈膝应了,蒋诗复又轻拍我冰凉的手背,细语哄道:“外头天凉,咱们回头再说话,妹妹先上轿可好?”

    我神思不属,顺势怔忡着点点头,任由宫人领着坐入一顶八宝璎珞软轿,好半天魂不守舍的。

    枕头他爹太有水平了,简直比黄家老爷子还高,怎么能这么给孩子起名呢,蒋诗VS僵尸,多不吉利,白白糟蹋了我们大美人的光辉形象,而且害得我当众浮想联翩,差点惹出事来。

    朱瑗碧瑶二人在软轿旁边步行随侍,掀起丝绒帘子,示意朱瑗凑过来,我咬着耳朵小声问道:“宁国府有几位小姐?”

    朱瑗微一琢磨,悄声道:“只有一位小姐,便是刚才那位,闺名诗,正房所出,在宁国府中备受宠爱,而且听说蒋小姐极有才干,协助着蒋夫人治理宁国府,多有贤德,上下交口称赞。”

    才女!蒋诗的头上当即又被我套上一副光环,美女加上才女,美貌与才学兼备,婉约与干练并存,闺阁之中竟有此等人才,永旭风水真不错,人杰地灵,凤隐龙藏。

    不知美人平日里是如何保养的,珍珠粉敷面,茯苓膏入膳,还是拿燕窝当水喝?我兀自沉吟,忽然想起张厨子求子这一茬来。

    水浒曾经提过,张厨子烹调的冰糖燕窝深受蒋家小姐青睐,以至宁国府掌勺大厨的位子始终坐得稳稳当当,哪怕一出口便是要假翘班三个月,理由仅仅是连自己都质疑的一句高人指点。

    千呼万唤,张厨子的玄铁菜刀最终总算有了传人,张厨子抱着儿子领着一家老小敲锣打鼓地前去拜谢郑欺仙的时候,一整条街恨不得都轰动了。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张厨子心满意足下的高调举动却是郑欺仙噩梦缠身的开始。

    张厨子聚众闹事的本领是一等一的高明,当街谢恩玩得也是大阵仗,华丽丽搞了这么一出,直接后果便是郑欺仙的神棍威名以几何级数蹭蹭暴涨,最后几近家喻户晓,狂热的人群天天堵在郑家门口哭天抹泪地恳求活神仙救苦救难,郑欺仙不胜烦扰,索性拖家带口落荒而逃。

    郑欺仙的销声匿迹给京城百姓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遗憾,甚至有传言说郑欺仙本来就是从天上下凡而来的大神,大神在人间的修行已满,自然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岂会长久逗留人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愣是生生为郑欺仙的逃窜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第八十一章 桃姝

    穿过几处宫室,朱瑗碧瑶便由宫人引去歇息了,轿子复又中速前行,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工夫,轿子微微一顿,终于稳稳落地。

    有了上次不过脑子便鲁莽下车的教训,这回我可算学乖了,老老实实任由宫人左右上前搀扶。

    搭着宫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东珠银红绣鞋,仰首四顾,入目尽是巍峨入云的宫阙,繁华掩映中显得凝重而肃穆,莽莽乾坤之间,殿阁煌煌而立,镏金走兽凌空蹲坐,琥珀瞳仁闪烁着睥睨冷寂的幽幽寒光,朱红的台阁长街接连着玄色的飞檐叠瓦,远远延伸到天际极目处低低盘桓的浓重阴云,仿佛和天地并化为一座华美巨大的牢笼,囚禁着万千无辜的生灵,流光溢彩亦归于一抹寂寥苍茫,依稀连风都静止于无声。

    独立于宫阙环绕之下,凡身此刻显得异乎寻常的飘乎微渺,口中不自觉溢出长长一声叹息。

    “尚未开席,请水小姐先于此稍事休息。”一位身着银灰宫装的丽人上前敛衽一礼,低眉道。

    我偏头瞅瞅富丽堂皇的侧殿,转而朝宫装丽人甜甜一笑,乖巧地仔细回了一礼,“有劳姐姐。”

    丽人微微一愣,连忙侧身闪避,口称不敢。

    我笑靥不改,用裙幅挡着,脚下一溜,使出半式魅影步法,正正当当地朝丽人翩然一个福身。

    丽人躲不过,只得赧颜生受,低着头扶起我,柔声道:“桃姝不过尚仪局宫人,卑贱鄙陋,岂能受小姐之礼,水小姐折杀奴婢了。”

    “呵呵,受得受得,桃姝姐姐莫要辞让,溪儿来自民间,初来乍到,疏于宫仪礼数,到时候免不得麻烦姐姐辛苦指教,圣人有言,一字为师,溪儿指不定要劳动姐姐多少口舌,还欠着跪师礼呢,这区区一拜又算得了什么?”

    桃姝恁地被我说红了脸,好半天才嗫嚅道:“水小姐太客气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好。”

    我贼兮兮一笑,伸手拉起桃姝的柔荑,小指尖不经意一勾,手上的戒指便落在桃姝的手心,趁着桃姝怔忡的工夫自然大方地松开,脸上却仍旧一脉巧笑嫣然。

    “溪儿懒惰成性,姐姐不要嫌烦才好。”

    桃姝素手一僵,却不动声色地缩回手,抬头飞快地扫我一眼,随即露出羞涩而会意的笑容。

    “数九寒冬的妹妹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小心染上风寒。”

    伴着几声轻微的落轿嘈杂,一道亲切柔美的嗓音缓缓飘来,好像煦暖的和风,连冷滞的空气仿佛都在不知不觉中温暖流动起来。

    “诗姐姐~”我笑着回头,却见蒋诗刚刚半身探出软轿,连忙小步迎上去道,“诗姐姐当心。”

    蒋诗款款站定,纤纤玉手拢拢大氅刺绣襟口,抬起螓首仰望当空遮掩低垂的层云,幽幽叹道:“天阴得厉害,怕是要降雪呢。”

    “落雪也好,拥裘煮酒,想来别有一番妙处。”身后响起大哥清越醇和的嗓音,回头一看,大哥和枕头正并肩而来,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步履生风,止步独立处,高华清隽,恍若一株雪松,一树香樟,构成浓阴笼罩下的殿阁楼宇中一隅珍贵夺目的亮色。

    “不错不错,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三五知己共饮,自是人间奇乐,自从大哥进了户部,一言一行添了好些个铜锈气,近来罕有此等闲情逸致,今日美人当前,才有兴致重拾旧好。”一听饮酒,我顿时肚里乐开了花,宫中窖藏远非别处可比,偷偷躲在宫中酒窖里酣畅淋漓地一醉方休,那便是神仙也不换矣。

    倘若真能尝到宫藏的美酒佳酿,李白他老人家早就肚里揣着一块酒精肝,一手酒坛一手毛笔的过日子了。

    诸多珍藏中,十大贡酒尤其难得,同盛金烧酒、菊花酒、五加皮、九酝春、鹤年贡、枣集酒、酃酒、鸿茅酒、羊羔美酒加上杏花村汾酒,绝对皇室专享,产量严格限制,皇上也只赏赐过为数不多的肱股之臣,以及寥寥几位盖世军功在身的将领。

    十大贡酒中,水府库里倒是有九酝春、鹤年贡和枣集美酒。

    仅就个人喜好来说,这几种贡酒的实际品质和归去来不相上下,谈不上徒有其名,但也难逃皇室光环和物以稀为贵双重炒作的嫌疑。

    不过贡酒之所以受到历代皇室追捧,必然还是有其独到之处的。

    比如说鹤年贡,就是专门为皇宫配制御用养生酒、养生茶的京城鹤年堂的荣誉出品。

    鹤年堂把歧黄之术融于酒茶之道,擅长用佛手、桂花、金橘、茵陈、玫瑰并辅以多种中草药泡制成佳酿,酒成后,色泽瑰丽,红绿黄紫无不晶莹剔透,花果之香浓郁,醇甜回味悠长,而且以药材入酒,酒浆具有解郁理气、保胆利肝、补气养血等功效,是养生保健的上好佳品。

    少饮养性,多饮微薰怡情,有酒意而无酒醉,且体无酒攻脾胃肝之害,人无酒后少德行之象,因此鹤年贡极对文人雅士的胃口,也深受朱门夫人小姐的青睐,娘就会偶尔饮上一盏助兴。

    心中雀跃难耐,随口便拿大哥打趣,说到后两句舌头一软,脑袋一偏,话未出口便愣是含含糊糊搅得稀碎,同时口型却夸张生动,单单让大哥听得清楚又看得分明。

    大哥俊脸一黑,凤眸有意无意瞟了蒋诗一眼,未见蒋诗异色,随即放下心来,转而凉飕飕地瞪我,无声警告我不许造次唐突。

    我挑挑眉头,笑得嚣张,谁让你刚才当面训我,再说我的话又没有语法或者逻辑错误,凑趣的玩笑那么当真干什么。

    大冷天大哥脑门俨然垂下三条黑线,十分无奈地看着我,唇边却挂着清浅到不易察觉的宠溺。

    “泽,我和诗儿先去章和宫拜见姑母。”

    干晾在一旁的枕头显然十分的不耐烦,知会了一声便扭头而去,撇下稍显尴尬局促的蒋诗。

    然而大家闺秀就是有处变不惊的本事,微一赧颜后,很快便神色如常,从容不迫地略施一礼,告了声罪,便转身袅袅而去。

    目送蒋家兄妹的身影逐渐淡去,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远方,大哥凤眸微微闪动,一道寒厉的流光一闪而逝,随即幽深的黑瞳中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不过转瞬间一切异样便归于沉静,取而代之的则是照旧一派闲逸和隽,却让我蓦地心惊肉跳。

    我犹自怔忡无措,忽然耳边突兀地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好像金属狠狠划过玻璃的刺耳尖锐。

    “水大人,太子殿下有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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