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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菜园居士     刁后外传txt下载     刁后外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八章 惊梅

    皇后一怔,讶道:“溪儿这是为何?本宫又没有欠着你们诗。”

    我莞尔一笑,眯起眼睛道:“娘娘您作为评审,言辞有失公允,虽然和游戏无关,不过为了明正典刑,还是要罚一杯。”

    众人顿时哗然,无不为我这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震到,皇后却笑容可掬地安然等着我细说,丝毫不见不豫之色,蒋德妃和蒋诗面面相觑,显然不曾料到我会忽然来这么一说。

    语不惊人死不休嘛,我一直闷头吃东西和看戏,好不容易吱声自然不会闲扯那些没有营养的。

    “水小姐何出此言?”发问的却是黄有,除了见礼,这还是黄有第一次搭理我,言语温柔。

    黄有说话的时候眼神专注却不迫人,好像在看你,又好像不是,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清贵之中却又带着三分平易近人,让人倾心相折。

    我朝黄有和气地笑笑,转头朝皇后道:“娘娘您怎能以老自贬呢,溪儿可是头一个不同意的,您周身的气派威仪任是神仙下凡也要顶礼膜拜的,再说如果您言老,那岂不有一大半的女人无地自容了。”

    皇后微微一愣,马上展颜大悦,似是无限快意,一把拉过我的手,笑道:“哎呦,你们看看,溪儿这张巧嘴啊,平白编排了本宫去,却教人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哭也不是,骂也不是,可怜见的,真是教人又爱又恨,放了家去还偏偏舍不得,留在身边又气得牙痒痒。”

    瑞恩哑然失笑,朝我眨眨眼睛,我笑嘻嘻扮个鬼脸瞪回去,却见蒋诗低头掩袖,水眸潋滟,枕头拈着一只红釉高足杯,皮笑肉不笑地斜睨着我,众人也跟着赔笑,各色目光纷纷看上来,或者明目张胆,或者畏畏缩缩,总之我一律视而不见,反正已经招人嫌了,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就爱咋样咋样吧。

    “姐姐,看来咱们可得小心了,要不然一不留神说个什么老太婆之类的,岂不又让溪儿丫头抓了去。”蒋德妃笑得花枝乱颤,伸手扶了扶鬓边的缧丝灵蛇珠花,觑着皇后脸色,“楼状元的诗算是了了,不如咱们继续?”

    鼓声再次响起,较之先前如飞雪轻絮一般的温吞,此刻的鼓点便有雷霆万钧的气势,好像连擂鼓的宫人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下一个倒楣的究竟是何人。

    鼓点如雨,愈发紧迫,众人也不由得屏息凝神,全神注意着席间匆匆过手的梅枝,很快梅枝便从男子席列传到了女宾末席。

    环肥燕瘦顿时一阵扰动,好像梅枝捅了马蜂窝,惊呼不断,娇笑如铃,环佩叮咚,宝光四射。

    席间梅枝传得正热闹,一时半会且在无数红酥手中转悠,我便安然打量起我这块风水宝地来,右边是皇后,左边是蒋德妃,那两位都是看客,估摸着梅枝怎么着也不会落我手里,倒有了隔岸观火的乐趣,我端起一盏粟米芙蓉羹,闷头小口呷着。

    忽然间心头一动,凝神细听,不远处隐隐有犬吠声,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一个声若洪钟,一个底气十足,本是极精彩的狗声二重奏,在歌舞升平的宫宴上听得却显着格外不合时宜。

    哪来的狗……我暗自嘀咕。

    循着声音探头往园中寻摸,饶是我目力极佳,外面白茫茫一片也看不真切,园中仅有着藕荷或是烟灰宫装的往来宫人,还有一株老粗虬枝的梅树后隐隐约约藏着两个一米来高的影子,一个土黄,一个灰白。

    呵呵,肇事者原来藏在那里,不知道是哪个宫的爱犬,也许是落雪兴奋,偷偷溜出来撒欢?雪中赏梅,真会选地方。

    胡思乱想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咦……鼓声好像停了?!

    我一愣,赶紧收回视线察看最近进展,还没等我看清楚梅枝所在,下一秒,一道殷红的倩影便蓦地腾空而起,携着一股冷香,在空中划出妖娆的弧线。

    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果然,那道红影仿佛一组悠长的慢镜头,我仿佛能看清花瓣上每一道脉络,嗅到花蕊间每一缕芬芳,可惜偏偏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梅枝不急不缓而又十分坚定地落在我怀里。

    惊呼抽气声顿时此起彼伏,好像一堆漏气的轮胎比谁的气撒得快,更让我一阵气堵,叫什么叫,姑奶奶都打落牙齿和血吞呢,哪个缺心眼的找我麻烦……我感谢你八辈祖宗……脸上却堆起笑容,转头朝暗器来袭的方向看去,在一众惊异、期待、兴味或者淡然的表情中,黄蜂幽深如溟渊,璀璨如星子的眼眸格外引人瞩目,更准确的说应该是不看不行,难以忽略……

    黄蜂……!

    梅枝好端端的本来是逆时针传递,黄有传给黄蜂,黄蜂继续传给下首,奈何黄蜂偏偏冷不丁扔给了我,让我哭笑不得,萧老四,您就不怀好意吧,迟早我连本带利通通还给您,到时候您且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端王殿下坑我不意外

    抛枝梅花正入我怀

    丢人丢到宫里来

    何来七步诗才

    我呆故我在

    装小可爱

    笨小孩

    无奈……

    SIGH……

    “水小姐受惊了,小王惭愧,酒后一时失手,梅枝误伤小姐,还望小姐雅量,不予怪罪。”黄蜂的眼睛晶亮,仿佛吃准了我有苦说不出,只能哑巴吃黄连。

    “没事,殿下客气了。”我干干巴巴地回道,人家尊贵的王爷都能放下身份和我这无权无势的小女子致歉,我要是还计较,岂不是不识抬举,当众引人非议,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水小姐,梅枝可是在您手中,恭喜,恭喜,请吧。”久久不吱声的枕头忽然阴阳怪气道,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一副看好戏的架式坐等我出丑现眼。

    “溪儿,这……”皇后为难地看着我,又扫一眼一旁只顾安然闲坐,全然跟没事人似的黄蜂,水眸闪动。

    本来喧嚷的席间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众人各怀心思地看向首席,众目睽睽之下,我狠狠瞪一眼就是不接茬的黄蜂,忍住嘴角的抽搐,咬咬牙道。

    “那溪儿便献丑了。”(

第一百章 打油

    皇帝时年贵庚四十有五,本是介于不惑与知天命之间,然而看上去却将将只有而立的样子,保养十分得宜,着一袭明黄织锦九龙常服,面庞英武,浓眉如墨,幽深的眼眸辨不清神色,然而无声的威仪便静静笼罩下去,一剑西来,天下俯首,谈笑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气,九五之尊,万乘之势,天皇贵胄,盖莫如是。

    BOSS……皇后这回面子大了,我暗暗嘀咕,连皇帝都来捧场,怪不得皇后气色愈发盈润,原来是脸上有光,不过蒋德妃貌似笑容不大自然……

    “溪儿,溪儿。”瑞恩忽然小声唤我,我看过去,瑞恩连连朝皇后身侧使眼色,示意我归席。

    飞快四下一看,我顿时惊觉,原来众人早已各归其位,偌大的中厅只剩我一人傻乎乎干杵着,众人正面色各异地看着我,灼灼的眼光让我一阵头皮发紧。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卖呆,不要命了你,心中痛骂两句,我赶紧提起繁复的裙摆,如小鼠一般垫起脚尖,打算沿着墙根从后面溜回席位,隔着皇后宽大的衣裙和如云的高髻,皇帝陛下该不会注意到我这无名小卒的大不敬之罪吧。

    谁知我刚刚迈出半步,头顶忽然罩下一句隐隐生威的问话,好像一双钉子,瞬间将我的绣鞋牢牢钉在地毯上,动弹不得分毫。

    “席间何人,鬼鬼祟祟地不成体统。”

    话音未落,几声不大不小的嗤笑顿时响起,间杂几声愉悦快意的冷哼,化作一群喋血妖孽,弹冠相庆。

    “陛下,这位是水府小姐,仆射大人的千金,顶聪慧可人的孩子,陛下刚刚赞的那句诗便是这孩子吟咏的,溪儿,参见陛下。”

    皇后挥退宫人,示意蒋德妃归席,一边亲自为皇帝挽起云牙海水的袖子,一边温言道出我的来头出身。

    玩大发了,我叹息,人家行礼一回就行,我偏偏还得跪一次,不过想到地毯还算柔软暖和,我也就释然了,小女子能屈能伸,就当是做瑜珈了。

    暗自酝酿了一番情绪,亭亭站定,盈盈朝皇帝下拜。

    “民女水若溪,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有幸面圣,溪儿五内鼎沸,故而御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免了。”皇帝的声音稳稳传来,却好像夹杂着某种莫名的不确定和游移。

    我款款起身,娉娉婷婷地立于大殿之中,心中却有如擂鼓,敛去十分嚣张,剩下全是惴惴,伴君如伴虎,我可没有以身伺虎的豪情,还是陪着小心,小命要紧,万一触怒龙颜被咖喳了,神仙老子做私人航天飞机也来不及救我。

    我望着座下恢宏丹陛,脖颈僵在某一个角度,既能保证正面回话,又不至于犯什么直面龙颜的罪过,然而不期然却扫见皇帝不知何时间转暗的眸色,好像冰封千年的幽潭,又好像吞噬一切的黑洞,让我蓦地心惊胆战,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发什么神经,我好像满弦的弓,所有精神都调动起来,皇帝突兀地没了下文,让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精神和肉体一律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而头顶的两道灼灼目光,有若实质,万钧的压力排山倒海一般倾覆而来,身负再厚密结实的铠甲也能瞬间灰飞烟灭。

    不带这样折磨人的,萧家父子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主儿,天子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上可以庇佑国运,下可以安定社稷,可是皇帝大叔竟然用来欺负我一个初次谋面的小女子?!究竟是我意外横祸还是有人成心为之啊,不过好像我和皇帝之前好像没什么过节,准确的说皇帝对于水府恩泽有加,简直是隆恩浩荡,那为什么宫宴之上皇帝有失身份的公开和我过不去……

    百思不得其解,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呼吸越发困难,几近窒息,我运起《筑心》心法才勉强抵抗几欲灭顶的暗潮,垂死挣扎的时候还不忘肚里暗骂几句。

    “刚才那诗只得一句,不知后面的句子水小姐可有了?”良久,皇帝终于发话了,声音无波,此时听来却不亚于天籁,让我由衷松了口气。

    “陛下圣明。”我赶紧连连点头,驴唇不对马嘴地回道,刚刚的恐怖情境想想便忍不住后怕,我气短,没可能在沉默中爆发,只可能在死寂中崩溃。

    “恩?”皇帝眉头微动,手里轻轻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冷芒幽暗,一如皇帝深邃的眼眸。

    “是、是。”我不敢耽搁,微一沉吟,轻巧转个身,便伸手指着暖阁外那口黑漆漆的窨井道。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众人顿时哗然,黄有张张嘴,最终却没说什么,枕头笑得花枝招展,狭长的眼睛半睁半闭,黄蜂低头喝酒,看不见神色。

    第二句不过小儿科,如果这就被雷到了,那后面的点睛之笔岂不是天雷?我咬咬牙,不敢看首席二人的脸色,指尖一转,抻直了胳膊,噼里啪啦把后面两句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吐了出来。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低头,垂眸。

    众人彻底石化,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我干笑着站着,眼珠子却偷摸瞄着我的席位。

    打油诗开山之作,要是连这经典都看不上,那只能说明永旭朝人太没有幽默细胞了,腿麻了,腿麻了,腰酸背痛,谁能开恩让我坐会啊,我五内铭心,天上地下,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拿朕的爱犬入诗,水小姐还是头一个,好好好,有胆色。”皇帝忽然朗笑出声,半晌方歇,却是格外的酣畅淋漓,油然快意。

    看见皇帝率先捧场,众人连忙跟着赔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反正大殿中渐渐活络起来,彼此纷纷交头接耳,悄声交换褒贬见地。

    黄有黄蜂相视一笑,黄有附耳和黄蜂说了一句什么,眉目安然,笑意深隽,黄蜂唇角一勾,抬头看我一眼,没说什么,却低下头闷笑不止,肩膀忍不住微微颤动,让我全然摸不着头脑,肚里十分恼火,却偏偏奈何不得,只恨不得抖直了袖中归岚,拿黄蜂喂喂新近学成的剑招。(

第一百零一章 獒犬

    “溪儿快回来坐吧。”上首帝后二人笑容可掬,皇后招招手,柔柔唤我。

    我福身告罪,快速瞥一眼皇帝,见皇帝面目和蔼,方才小心翼翼地归席坐下,自动缩在皇后身侧当影子,皇后身上静静散发出宁和的气质,带着某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让我躲在羽翼之下,慢慢的身心全然放松下来,只觉得疲倦。

    然而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时时萦绕于鼻端,难以言喻的霸气缥缈却又坚定的弥漫开来,仿佛有形的磁场交错成一张细细密密的弥天大网,若即若离,却足以遮天蔽日,座席上本来相当柔软舒适的垫子慢慢地却让我如坐针毡一般。

    “陛下百忙之中还能驾临于此,和我们一干闲人等玩笑,臣妾虽与陛下同为姐姐的座上宾,这会儿也觉得脸上光彩呢,臣妾在此便借花献佛,敬陛下与姐姐一杯,臣妾量浅,不成敬意。”蒋德妃举杯祝酒,当先俏生生饮尽,然后用绣帕轻轻擦拭唇角,一双美眸水汪汪地看向皇帝,巧笑嫣然,却收放得宜,不觉得故意争宠,只余下真心实意。

    帝后二人相视欣然,皇帝点点头,一饮而尽,皇后笑吟吟地看一眼蒋德妃,也跟着掩袖抬头。

    “梅雪并作十分春,还是皇后会消遣,和年轻人一起宴饮谈笑,沾这帮才俊淑媛的光,朕也觉得年轻了许多啊。”皇帝感喟道。

    “陛下快罚一杯吧。”皇后忽然侧头瞟了我一眼,眸光熠熠,转而掩袖而笑。

    “这是为何,毫不相干地犯了你们哪门子禁忌了,朕怎么不知道。”皇帝讶然,挑挑眉看向皇后,指尖下意识得摆弄着那枚剔透无瑕的翡翠扳指。

    “在座诸人都知道缘由,臣妾刚才还被哄了一杯下去,臣妾劝陛下还是忍了吧,否则一会儿冷不丁冒出一大车道理来,包陛下哭笑不得,有气也没处发去,所以不听也罢,陛下先饮了这一杯,容臣妾私底下再为陛下解惑。”皇后笑着解释道,边说边看了一眼贞姑姑,贞姑姑立马斟了满满一盏佳酿捧到皇帝面前。

    众人知道原委却不得言明,于是只好默不作声地隔岸观火,面上却是难以掩饰的深深浅浅的笑意,显然是强自忍耐。

    皇帝将信将疑,但也最终抬手接过,我躲在皇后身后偷偷看向右手处,只得看到皇帝的背影,还有琥珀夜光杯中的潋滟光影,而此刻一池琼浆恰好正倒映着皇帝的半张龙颜。

    皇帝天庭饱满,额头宽大,安然闲坐便威仪顿显,眉浓重而粗短,形如卧蚕,其下一双眼眸鹰隼一般格外深邃,却寒芒内敛,恍若沉寂千年的幽冥尽头,带着凡人无可匹及的睿智冷静,静静审视人世的沧桑百态,皇帝的鼻十分坚挺,如其人一般坚毅冷峻,有如高不可攀的苍茫之巅。

    九五之尊……我缩缩脖子,只有王者才能匹配如此尊贵至极的面相,我小心翼翼地缩回视线,却在一息之瞬蓦地瞥见那双幽深眼眸中的隐隐闪动,带着不可名状的情绪,好像在求证什么,又好像在追忆什么,飘忽而隐密,执着而炙烈,却是异常谨慎,如天空浓阴一般深深压抑。

    我心头一动,这种眼神似曾相识,多年前依稀见过,静静看着一处,又透过那里看向莫名的远方,好像缅怀,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回忆,身边的一切繁华与己无关,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余一扇仄仄的小窗,通向过往。

    那是一种类似于自我封闭的状态,或者可以称之为自我催眠,虽然只有一瞬,但是灵魂却是真真确确地逃逸出走,穿越时光,找寻多年前失落的自我,肉身不过是一副躯壳,唇边含笑,神态安然,甚至连举杯欲饮的手都沉稳自然,整个人却好像一具雕塑,生动细腻,了无生气。

    皇帝究竟为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走神,虽然不至于失态,但也是极不寻常的事情,我暗自琢磨,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头疼。

    “汪汪……”忽然有狗吠传来,声音由远及近,众人尚且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两道巨硕的身影雷霆一般猛地奔入暖阁,好像迷路的巨兽,慌不择路,携着室外凛冽的雪意,来势汹汹。

    娇滴滴的尖叫声顿时炸开,惊起蛙声一片,众女被吓得花容失色,眉宇惨淡,再顾不得什么仪态风姿,争先恐后地往其他人身后躲闪,大殿内乱作惶惶一团。

    只见大殿门口站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猎犬,一黄一白,身形矫健,长相凶悍,眼睛上长着两撮深色的杂毛,好像一对眼睛,背上薄薄的一层积雪丝毫挡不住油亮水滑的皮毛,一点不亚于貂裘的盈润光泽好像无声的利器,刺着众人的眼,而通体全身呈现出完美流畅的运动型曲线,虽是站着,后腿却有一道自然的坡度,好像蓄势待发的弓,随时可以一跃而起,咬断敌人的喉咙,想来正是刚才帮我想出打油诗的主儿,看样子极像是獒犬。

    “追风、逐日,快过来。”瑞恩大喜,高声唤道。

    可惜两只凶神恶煞并不卖公主的面子,哼了两声,自顾自地抬脚朝皇帝首席走去,步履沉稳,神态高贵,仿佛自己才是宴会的主人,席间诸人一律是陪客,得看主人的脸色。

    皇帝略显不悦,脸色尴尬,摆摆袖子,扬声问道:“尚游局今日何人当值,为何不好生管束这两个孽障,若是搅了娘娘的私宴,朕必定严惩不贷。”

    众人顿时噤声,两只四眼好像能听懂皇帝的恶言,查明皇帝不豫的脸色,意识到自己的出现不合时宜一般,齐齐止住了步伐,当场蹲坐在大殿当间。

    Good,boy!我暗赞,这不是给皇帝难堪吗,当面杠上了,尚游局的人今儿算是惨了。

    尚游局的当值内监很快便火急火燎地赶了来,战战兢兢地跪在那对獒犬之前等候皇帝发落,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不一会儿便浸湿出一小块深色的水泽,诡异的线条好像一场关乎身家姓名的生死占卜,除了万乘之尊,却无人能够破解其中隐含的吉凶征兆。(

第一百零二章 倔强

    而二人身后闯祸的恶犬此时却仿佛不干己事一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胡作非为便登堂入室已然触怒龙颜,眼前两个伏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倒楣家伙因为自己的缘故小命系于游丝一线,仍旧神态倨傲的昂首蹲坐着,时不时猛地抖抖脑袋,甩落渐渐消融的积雪,雪水四溅,众人连忙引袖遮面,而两个内监却一动也不敢动,任凭冰凉的雪水迸溅得一头一脸。

    皇帝脸色铁青,“混帐东西,尔等二人为何没有拴好恶犬,任这两个畜牲肆无忌惮横行禁内,若是冲撞惊吓了某位主子,就算坎你们十次脑袋又有何用。”

    二人磕头如捣蒜,饶是地毯厚重消音,但是一声声持续不断的咚咚闷响却在静可闻针的暖阁之中显得异常清晰,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皇后仿佛心有不忍,小山眉皱了又松,松开又皱起,略显踌躇才朝皇帝温言道:“陛下息怒,今日后宫开宴,奴才们趁空偷点懒也情有可原,陛下素来宽仁广正,这点小事权当是个插曲,不如就开恩赦免了吧,再说今日齐聚不易,何苦为两个奴才败了兴致。”

    “奴才万死难辞其咎,求陛下开恩,娘娘开恩,奴才知错了,再不敢犯。”二人带着哭腔,舌头颤抖,颠三倒四。

    皇帝不语,依旧脸色阴沉,半晌,忽然冷哼一声,指尖转了转翡翠扳指。

    “也罢,今日本是为取乐,看在你家娘娘的面子上,朕便不予计较,回去各领二十大板,朕亲自帮你们长长记性,哼,胆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玩忽职守,那私下背后岂不是更反了天了,朕今日便姑且饶了你们,下次再犯,绝不纵容,还不带着这两个畜牲下去!”

    二人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狠狠磕了几计响头,连滚带爬地狼狈起身,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儿手臂一般粗细的铁链便要去套獒犬硕大的头颅。

    众人顿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好像随时准备在****搏斗的激烈时刻跃起自卫,以防殃及到池鱼之祸,谁知那两只四眼竟然毫不抵抗,颇为舒服自得地卧在柔软的地毯上,任凭内监把沉重的铁链套在颈上拴好,却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对二人根本不屑一顾,连挣扎都懒得费丁点力气。

    手忙脚乱地拴好了狗,两个内监已是满头大汗,胡乱拿袖子抹了两下,顾不得朝帝后告退,赶紧牵着铁链欲离开,可是两只四眼就是趴着不起来,仿佛铁了心不走,任凭内监狠命地拽,就是使了千金坠一般岿然不动,两个内监憋得满脸通红也无济于事。

    皇帝脸色愈发不耐,喝道:“磨磨蹭蹭的怎么还不速速退下,一群废物,连畜牲都看不好,那朕留你们何用。”

    见皇帝呵斥,二人更加慌了阵脚,脸色红红白白,只知道一味地使出吃奶的劲儿拉那铁链,孰料力量悬殊,这点力气对于四眼来说跟挠痒痒似的,拽到地老天荒也是白费。

    瑞恩看得两眼冒光,嘴里念念有词,我支棱起耳朵细听,隐隐约约竟然好像是给四眼加油,不由得失笑,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

    人犬继续较量,众人见獒犬虽然相貌凶神恶煞,但是孤傲轻狂,典型的目中无人,渐渐地也就放下心来,看热闹似的旁观龙争虎斗,竟也津津有味。

    皇帝面上挂不住,脸色阴沉,超强风暴隐隐在酝酿当中,眼看便要大发雷霆,两名内监小命危在旦夕,皇后眉头紧蹙,最终却没有说什么,蒋德妃倒是安然自得,涂满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拈了一颗去了薄皮的松子仁,慢悠悠地送到嘴里。

    气压骤然下降,窗外的冷意一点点渗了进来,众人再也没有看热闹的心思,不约而同低着头正襟危坐,一旦龙颜震怒,明哲保身才是王道,如今尚且自顾不暇,谁还有工夫管别人闲事,保命要紧。

    两个内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四眼却依旧纹丝不动,巍然如泰山,黄色一只长长打个哈欠,尖利的獠牙隐隐生寒,舌头殷红如血,血盆大口仿佛万劫不复的炼狱入口。

    这种极品獒犬要是能拐卖到现代就好啦……

    仰仗皇后庇护,我栖身于台风眼中尚无性命之忧,众人千篇一律,都是低头捡钱包的姿势,看得我兴味索然,百无聊赖之下,肚里不由得惦记起那两只血统高贵却眼高于顶的家伙来。

    那两个货色搁到现代至少得值几百万吧,至少按照当年行情,纯种四眼獒动辄千万也非新鲜,只是不知獒犬最近十几年走俏还是落价。

    我依次瞅了一圈几近精疲力竭的两个内监,气定神闲的两只祖宗,导火线咝咝冒烟的皇帝,欲言又止的皇后,以及不动声色的蒋德妃,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这样僵持下去多没意思……

    也罢,豁出去了,成仁取义,我来搅和搅和这一池浑水,没准凑巧还能顺便解了这局死棋。

    毫无征兆的,我忽地抄起案上一只葵花式抛光银盘,倾尽全力朝茫茫雪地抛去。

    “Goodboy,go!”

    内息涌动,空旷的广袖瞬间充盈激荡,如孤鹤谪仙一般飞扬清傲,却让众人霍然一惊。

    两只獒犬闻风而动,三角形的耳朵瞬间立起,仿佛之前的蓄势待发只为现如今的奋然一跃,轻易便挣脱了锁链,好像两道光影,猛地朝银盘的方向呼啸冲去,带起一阵凛冽的劲风。

    众人一律失声变色,目光却不由得追逐而去,只见两只四眼本能一般准确无误地听风定位,两道身影渐渐合并,随着银盘在梅香阵阵的阁中划出一道夺目的弧线,步伐越来越迅猛刚劲,带着战斗游猎一般的兴奋,犬盘渐进,二犬在银盘下落的前一秒不约而同强有力地纵身一跃,姿态矫健,势如惊龙。

    众人忍不住赞出声,谁知没等话音出口,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只巨兽撒旦一般的头颅结结实实地对撞到一起,好像刚刚滑行加速的两架空客A380,正欲拉杆提升,便突发相撞事故。

    二犬尚来不及呜咽,两道魁梧巨硕的身体便凌空晃悠两下,轰然倒地。

    而银盘被二犬强大的力道顶得老高,寒光一闪而过,擦出簌簌一声,便彻底隐于雪中,不见天日。(

第一百零三章 善后

    静……

    诡异的安静……

    众人眼睁睁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僵在原地茫然怔忡,得体如蒋诗,都百年不遇地看直了眼睛。

    事出突然,我也始料未及,本想用飞盘引开两只不识好歹的恶犬,然后关门撵狗,继续行乐,也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荼毒狗狗心灵竟然如此之深,还是竞争意识在犬科当中根深蒂固流行日久,总之这两只貌似彪悍的家伙骨子里纯属缺心眼,愚忠,还不辨忠奸,呃,当然,我是忠……可是就算我是大好人,也不能这样置性命于不顾,铆足了劲儿玩一场华丽丽碰撞,害得上上下下满大殿的人都好像被雷了一样,还是天雷。

    沉默……

    绵延的沉默……

    众人仍然沉浸在空中事故带来的震撼中久久不能自已,没人出言圆场,没人插科打诨,让我不由得瑟瑟发抖。

    闯祸了……

    不敢看首席,我吞了吞口水,下意识便往黄蜂的席位发射求救信号,怎么办,怎么办,我弄懵了皇帝的爱犬,你爹是不是得把我煮了下酒啊,呜呜呜,我年华正好,可不想香消玉殒,给你们时代留下永久的关乎物质文化遗产方面的遗憾啊。

    仿佛知晓我色厉内荏的小本质,黄蜂不知何时静静开着我,桃花眼笑意温柔,瞬间安抚了我惴惴不安的心。

    黄蜂瞄一眼首席,又宽慰似的笑笑,无声地对我道:“没事,一切有我。”

    黄蜂的唇一如既往的凉薄,一如其人,然而此时两片薄唇中静静吐出的字却那么真切地到达了心底,某种一直以来被重重包裹不敢碰触的隐密悄然间破裂萌动,一瞬间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仿佛浸泡在温泉中,暖洋洋的格外安然。

    无瑕领会黄蜂的弦外之音,我会心一笑,此时皇帝的脸色反应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有人撑腰,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在黄蜂的温柔注视下心理建设完毕,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看向首席。

    却见皇帝不动声色,犀利的目光不知何时起在我和黄蜂之间逡巡徘徊,眉宇间有隐隐的探究,仿佛对撞机事件丝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对我和他儿子的眼神交流备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

    吓得我连忙低下头,只觉得头上灼灼,却是四道视线,我偷偷瞄一眼皇帝,皇帝正眯起眼睛观察他儿子,而黄蜂则是一脸坦然,还有一点顽皮与得意,皇帝的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抽。

    感觉到我偷窥龙颜,皇帝忽地欣悦一笑,眼中有莫名的光彩一瞬而逝,不过光华须臾即敛,取而代之的便是更加短促的哀伤与落寞,让我顿时满腹疑云。

    皇帝的殇深痛而压抑,仿佛千年孤寒终不见天光的永夜,让人窒息的绝望一点点包围全身,浸入骨髓,吞噬灵魂,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血淋淋刻下一道脆弱而狰狞的疤痕。

    “啪。”一声闷响忽然撞在众人心间,瞬间唤醒一众游魂,原是瑞恩忽然失手,犀角杯掉落。

    两只四眼如烂泥一般瘫软在殿门口内,却仿佛心有不甘,面目较昏厥之前更为凄厉,活脱脱两只死不瞑目的恶鬼,吓得几位逐渐回转过来的女子花容失色,枕头的小粉席位离二犬近些,身子抖的如筛糠一帮,不断朝枕头欲言又止,伊人楚楚,我见犹怜,可惜枕头就是视而不见。

    “还在那里干什么,难道还等着朕坎你们的脑袋不成,赶快叫几个人把那两个畜牲弄走。”皇帝朝那两个早已魂飞魄散的尚游局内监喝道,见两人如蒙大赦,磕头不止,皇帝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语气一本正经。

    “要谢就谢水小姐吧。”

    虾米???

    耳边顿时轰的一声,我我我没听错吧,皇帝虾米意思,没有怪罪我的莽撞,反而让他俩谢我,这是故意反话讽刺,还是成心顺水人情……皇帝虽然语气不像开玩笑,可是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这是唱的哪出戏?

    人群中有人轻笑,我不禁皱皱眉头,显然有人偷偷揣摩了一番上意,结果就是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水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这回捅大娄子了,看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如何整治无知小儿吧。

    好几位身强力壮的内监一窝蜂拥上来把两只四眼半拖半拽的弄走了,那俩尚游局的得了皇帝不容忤逆,朝我结结实实磕了一阵响头,一如既往的一丝不苟,听得我声声揪心。

    两位大哥,赶紧走吧,姑奶奶求求您了,皇帝还等着你们消停了好发落我呢,你们一时不走,皇帝就得干忍着一时,你家皇帝属***的,一点就着,一着就炸,我可不想一会听候圣谕的时候殃及这一室无辜,不过枕头除外,谁叫他笑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过枕头渐渐笑得有点不那么自然了,连我也不由得狐疑,好不容易等到一堆人拖拖拉拉的总算走利索了,皇帝却始终没有丁点开尊口追究撞狗事件的意思,反而脸色不错的和黄有黄蜂爷仨谈笑。

    枕头瞅着雪地中两团越来越淡的人影,眼睛一沉,忽地扬声说道。

    “想不到水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不仅有惊世之才,江山井犬,语惊四座,而且最让在下料想不到的……却是水小姐原来身手如此敏捷,应变如此机智,而且深藏不露,实属不易啊。”

    枕头会武?!我大惊,眼前纷乱,只觉得背后冷汗如雨,糟糕了,刚刚那一掷虽然手法平实,并无半点花俏,可是为了控制方向距离,腕上稍稍灌注了一点内力,袖中难免鼓荡,不在意之人会以为是袖口甩动自然产生的摇摆,不过内行如果特意留心,恐怕就不难看出内中玄机。

    刚刚我出手之前毫无征兆,本以为无人主意这些细节,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是我大意了,像枕头这种莫名其妙找人麻烦的主儿像毒蛇一般阴险狡诈,一旦被他惦记上了就得时时刻刻小心提防,况且枕头行事不符常理,为人深不可测,天晓得他什么时候躲在阴暗处静静窥视你,然后冷不丁吐吐殷红的信子,简直是防不胜防。(

第一百零四章 雪客

    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原本众人应该万万联想不到我有功夫,但是一旦被枕头这样刻意引导,难免对刚刚的变故心生怀疑,我心中惴惴,干笑两声才字斟句酌地开口,所幸舌头还算利落。

    “巧劲而已,加上小有准头,投壶,在家时常有投壶,熟能生巧……”

    枕头拉长了音调“哦”了一声,狭长的眼中精光闪动,面上多少有点失望,低下头不再多言。

    这就偃旗息鼓了……我刚刚现编的一肚子鬼话还没等发挥坑蒙拐骗的使命便宣告彻底作废,化为致命的精神毒素游蹿在四肢百骸,让我一阵不爽,又不禁深感狐疑,枕头刚才没头没脑那几句到底有何用意?

    大庭广众之下暗示我会武,我漏洞百出地解释一句他就悻悻作罢,难不成……枕头讹我?

    思及此处,我顿时大怒,阴沉着脸盯着枕头,恨不得这就去回风院找大胡子废了他。

    小样儿,原来你根本才是门外汉,装模作样的便敢放出话来试探本小姐,还说的煞有介事,我万一不小心自乱阵脚岂不是正中你下怀,你当姑奶奶我是幼儿园小班的啊,容你连哄带骗,岂有此理,他令堂的!

    我火冒三丈,仰脖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一盏薄荷凉茶一盏木樨清露犹不能压下火气,眼瞄着窗外的雪花只觉得眼馋,吓得皇后赶紧吩咐人把我案上的饮品通通换成热羹浓汤。

    我叹了口气,只得望雪止渴,室外雪落依旧,雪花纷扬如席,而天空却渐渐透亮明晰了许多,梅林间暗香浮动,红云缭绕,一行三人踏雪而来,一人提灯引路,一人擎伞相随,中间一道孤寒料峭的身影步履匆匆,揉眼细看,原来是姗姗来迟的大哥。

    大哥见礼之后便连连告罪,许是刚刚行路颇急,此时声音略显沙哑,不过好在温水净面过后,丝毫未见倦怠之色。

    “太子殿下盛情,在东宫多耽搁了些,微臣自请三杯,还望陛下娘娘体恤担待。”

    “君泽不必介怀,君子以大事为重,此等芥末,无伤大雅。”皇帝和颜悦色地摆摆手,指了团龙案上两道菜吩咐给大哥端去,“户部改制的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

    大哥神色一凛,小心斟酌道:“一切按照计划有条不紊,请陛下放心。”

    皇帝点点头,和颜道:“难为你了,这里头水太深太混,若是遇到什么阻碍也再正常不过,太过顺利反倒蹊跷,万不可大意,户部改制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泽被千秋万代,君泽你费心,朕与君同心协力,不让枭小之徒有丁点可乘之机。”

    大哥整整袖口俯身一礼,正色道:“微臣年少历浅,陛下破例委以重任,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谢陛下知遇之恩。”

    “好好好,后生可畏,我天朝人才辈出,后继有人啊。”皇帝龙颜大悦,侧头朝皇后笑道,手下有意无意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转了半圈,忽然伸手指指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楼思源。

    “数艺中兴,代数萌芽,当下可是改制千载难逢的时机,如此说来,思源还是改制的贵人呢,若不是思源那篇大名鼎鼎的《数艺新论》为马前驱,阿拉伯数字平空出世便迅速发展盛行,以至后来深入人心,改制这等伤筋动骨的大事也不是想办就办得了的。”

    楼思源本已醉的迷迷糊糊,面色潮红,满头大汗,灌了醒酒汤后勉强靠在宫人身上才不至于醉趴下,谁料一只狗耳朵隐约听到贵人二字,仿佛触电一般,忽地一把推开宫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陀螺似的原地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寻得首席方向,好容易堪堪站稳,迷瞪着眼睛咧嘴一笑。

    “陛下有所不知,若论贵人,水小姐才是微臣的贵人,若不是水小姐惠赐奇书,断没有微臣今日,所以说贵人二字,只有小姐担得,只是……”

    楼思源酒后口齿不太利落,不过虽然拖着长音,吐字却是毫不含糊。

    “微臣无能,小姐的后两道题微臣潜心钻研数载,至今却仍旧毫无头绪,臣无能,实在愧对陛下厚爱。”

    楼思源唉声叹气,几欲当场捶胸顿足,恣意激狂,呆性大发,御驾面前实在有失体统,虽然大帅哥酒醉憨态十分养眼,而此刻我只觉得哭笑不得。

    不过皇帝似乎对楼思源的放肆无状丝毫不以为意,看向他的眼神中反而不掩激赏器重,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地把楼思源连哄带拽地架回席位,皇后又吩咐贞姑姑再给楼思源灌两盅浓茶。

    “君泽莫不是也得了令妹的指点了吧。”众人安置好楼思源,皇帝好像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陛下圣明,舍妹的确惠赠微臣手稿作为入仕贺礼,微臣改制诸多想法实为化用舍妹灵犀。”

    大哥……我惶然抬头,怎么能把我祭出来呢,直接自己领了多简单,现在这样弄不好你妹妹就要担个女子干政的罪名了,大哥那么狡猾,怎么能够想不到呢?心脏瞬间蹦到了嗓子眼,黄有黄蜂不知何时也正一脸严肃地盯着大哥。

    却见皇帝忽然笑了,神情舒展,仿佛改制根基出于何人之手都全然没有关系,反而颇有兴致地打趣大哥,眼睛却似笑非笑地瞟着我,那神态,和黄蜂简直一模一样,老狐狸……

    “君泽啊,殊不知近水楼台先得月乎,不过令妹似乎对你这个当大哥的不甚满意啊,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玄奥诡妙令妹都吝于出言解惑呢,而君泽你只得闭关独自冥思苦想?”

    皇帝连这等细节都知道,那莫非我赠书于楼思源和大哥的始末内情全都了然?!那刚才貌似无心的话便是……试探!皇帝刻意的调侃我丝毫不觉得幽默,只觉得惊悚,老早知道水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下,皇帝扶持重用水家,同时自然也要防范水家不受控制地一味做大甚至成为第二个蒋家,可惜当事实暴露在眼前的时候还是难免觉得震惊,皇帝太可怕了,不动声色中便夺魂摄魄,刚才的问话若是回答地不够坦荡,势必让皇帝对水家多了一分猜忌。(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一百零五章 先见

    我用无比敬佩的眼神看着大哥,不愧在道上混过,就是老道,回答得不卑不亢,却磊落真实,只让皇帝觉得水家人才济济,对水家愈发刮目相看,却没有水家藏龙卧虎,包藏祸心之患。

    大哥神色不改,照旧一派和煦笑意,十分无奈道:“舍妹兴致好的时候自然顾不上指点微臣,兴致不好的时候更是懒得搭理微臣,所以与其指望舍妹兴之所致,还不如太阳打西边出来,微臣求人不如求己,再说微臣与舍妹切磋乃自家兄妹玩笑,改制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岂容儿戏,微臣不才,但晓忠君之事,修习舍妹大作实为政事,万不敢丁点马虎。”

    亲亲大哥,诡辩……我偷笑,肚里却忍不住暗赞大哥机敏,轻轻松松便把我择个一干二净。

    黄有黄蜂相视一笑,仿佛都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皇帝哈哈大笑,似是无限欣悦。

    “其实连朕都佩服水小姐的先见之明啊,一部旷世奇书,一分为二,早早地将半部赠与思源,另外半部留给自家长兄,慧眼识珠,闺中便给朕指了背靠背两位状元出来,而君泽与思源的入仕时机又配合得天衣无缝,现如今正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改制自然水到渠成,如果从水小姐影壁留题之日算起,这条渠挖了前后可有足足五个年头,君泽啊,你家丫头不简单。”

    影壁留题那是当时实在没事闲得慌,给楼思源代数书本来想刁难他,谁叫他和他老师老韩头合伙整一条缎带欺负我,至于后来,一切都是顺势而为,其中加上点巧合,今日大好形势,最主要的当然是人品问题,我没好气地嘀咕,皇帝自然听不见,口风一转,忽然带了点戏谑。

    “可惜今日君泽终究来晚一步,错过了令妹的好戏。”

    大哥目光一沉,快速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见我安然无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轻轻瞪我一眼,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好像在深深地自我检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真不该留那丫头一个人,早知道破丫头的保证包票靠不住,刚才指不定做妖做到天上了,连皇帝都惊动了。

    我则缩在皇后身边报之以无辜的鹿眼,哎,一言难尽,人家可是历经千难万险啊,九死一生的时候您还不知道在哪布署十一五规划呢,呜,你妹妹我要是歇菜了看您怎么跟爹娘交待。

    “舍妹年幼无知,加之又为家中幺妹,平日里一味宠腻,失之管教,今日初次进宫,微臣又照顾不周,无状之处,还望陛下娘娘以及诸位雅量,微臣感激不尽。”

    大哥一揖到地,虽然不知内情,却先出言给我这个闯祸妹妹赔不是,神态恭谨,语气中肯。

    表演艺术升华到这个地步只能用炉火纯青或者出神入化形容了,我轻轻哼哼两声,暗暗腹诽,我就说嘛,大哥贼精贼精,而且护短得厉害,虽然背后数落我,但是公共场合才不肯让别人笑话了我去,这不是,不论我如何十恶不赦,人家连问都不问,张口就代我谢罪,温柔有加地死死堵上悠悠众口,杀人不过头点地,舍妹不懂事,为兄我代为致歉,谁要是觉得和无知幼女锱铢必较很出息很有面子那就请自便吧,在下大开眼界。

    “君泽不必自苛,溪儿乖巧伶俐,甚得本宫之心,如果水大人舍得,本宫还想留溪儿在宫里多住上些时日呢。”皇后拍拍我的手,朝大哥颔首而笑。

    大哥脸色一僵,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朝皇后躬身一礼,“承蒙娘娘不弃,那是舍妹的福份,只是舍妹素来顽劣,怕是冲撞了娘娘,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水侍郎这话就不对了,溪儿入宫玩,咱们怎么舍得委屈了人见人爱的丫头,跟家里一样。”蒋德妃眼波流转。

    大哥低头称是,声音润朗如波,“娘娘宽厚仁义,舍妹若能得到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的教诲,那才是三生有幸,受益匪浅。”

    “回头朕和致远打声招呼,请水小姐入宫多住几日,朕的四丫头与水小姐同庚,性情也投缘,正好可以亲近亲近,四丫头向来疯疯癫癫,她俩一见如故实属不易。”皇帝低低一笑。

    皇帝老儿,变着法儿损我,连他公主都捎带上,够狠,我腹诽,和瑞恩相视苦笑。

    “宫中的犬可要当心了……”枕头阴阳怪气道,说完狭长的眼睛一挑,不顾众目睽睽,公然柔情似水地看着大哥。

    大哥俊脸一黑,假装看不见,却转而问我,“溪儿,刚刚闯什么祸了……跟大哥说说,那犬是怎么回事。”

    席间有人偷笑,我垮下小脸,一五一十道:“就是就是做了一首和犬有关的打油诗而已……还有,一场运动事故的间接诱因……”

    众人忍不住皆失笑出声,枕头尤其酣畅,大哥额头间俨然垂下三条黑线,好像是哭诉苍天,怎么摊上我这么一个妹妹,正欲开口佯装斥责,一道磁性清和的嗓音突然响起,好像煦暖的和风,瞬间安抚了众人的情绪。

    “水小姐的大作开篇恢宏大器,江山一笼统,放眼宇内,一句言尽洪荒四合,茫茫天地间惟白一片,井上黑窟窿,一望无际的白色中却见漆黑一盘,从极尽广阔的雪原转而着墨于微渺的一点,视野收放自如,开合之间气象万千,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后两句一气呵成,诙谐幽默,率直可爱,淳朴至真,妙手偶得,正所谓道法自然,返璞归真,大智若愚的境界,才是全篇精华所在,情趣盎然,禅意深隽。”

    我都几乎忍不住要给黄有大大鼓掌了,及时雨啊及时雨,虽然夸得我有点小汗,不过毕竟是行家,一番品评有点有面,条理清晰,华丽丽为我的歪诗盖棺定论,哼,人家巨擘都赞了,还容得何方枭小大胆置喙。

    我诚心诚意地朝黄有投以感激的眼神,黄有含笑点头,再不多言。(

第一百零六章 旧作

    大哥挑眉看我一眼,凤眸中溢出浓浓的笑意,可是还不忘数落我。

    “和王殿下过誉了,舍妹信口胡诌而已,且不论如此出尘脱俗的境界凡人难及,更何况舍妹从小娇生惯养,何曾吃过半点苦头,平日里便常以富贵闲人自诩,什么竹篱茅舍、铅华洗尽之流不过说说罢了,如若当真归隐田园,顶多新鲜一会儿,不消半日必定嚷嚷着回去,就算粗茶淡饭勉强下咽,乡间生活的平实单调也是要厌烦的。”

    大哥入仕之后言辞愈发谨慎,难得如此随意的出言调侃,凤眸含笑,意兴飞扬,枕头的眼神温柔得仿佛能滴出忘情水来。

    “怪不得君泽以前口风这么紧,水小姐的令名几近家喻户晓,可惜无论何人向君泽打听询问都一律被搪塞敷衍回去,如今算是明白了,任哪家有如此风趣可人的女儿都要好好藏着的,怎么肯轻易示人,君泽,平日里辛苦了啊。”

    黄蜂的桃花眼亮得嚣张,好整以暇地瞟了我一眼,然后朝大哥摇摇头道。

    大哥凤眸闪烁,和黄蜂极有默契地相视而笑,两张风格迥异的俊颜竟是噙着如出一辙的笑容,三分无奈,六分宠腻,还有一分微妙的不同,睿智如大哥,仿佛忽然顿悟了什么,抚额不语,只是两道斜飞入鬓的轩眉不易察觉地沉了沉。

    大哥的表情着实耐人寻味,我忽然没有缘由地慌张起来,大哥在官场中锻炼出来的火眼金睛可以轻易将一切猫腻开得清清楚楚,哪怕有心人藏得再深,而黄蜂有意无意的外露又不知道有何居心。

    “……吾闻汝音兮,心有异异然,魂魄思之不反兮,忽忽何相忘,吾心有汝兮,从此永难离。”

    我低头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大哥高深莫测的眼神,心头毛毛的,猫抓一般,却一点不妨碍楼思源醉醺醺的嗓音钻入耳朵,细听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

    “……如今唯思一念兮,又恐如何之,吾得汝配兮,变而山川震,纵路远而途难兮,上下求索之,吾心慕汝兮,如鼠梦想米,披凄风戴苦雨兮,然不离不弃,吾心念汝兮,黄连复蜜糖,得汝欢悦足以兮,废云鹤而纵。”

    楼思源脸色潮红欲滴,不顾身旁相扶的宫人,右手抓着一根三镶银筷叮叮咚咚地敲着杯盘,打着拍子仰首高歌,酩酊大醉中,平素呆头呆脑的眉眼竟然隐隐散发出激扬洒脱的意味。

    可是,楼思源自己撒酒疯也就罢了,他半吟半唱的东西怎么那么耳熟呢,好像是……

    我惶然睁大了眼睛,当年我百无聊赖之下在鹿鸣宫桌上留下的乱写乱画楼思源怎么知道?!

    我下意识看向右边,黄有黄蜂对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我敏锐地捕捉到黄有眼中一瞬而逝的困惑与沉思,而黄蜂默默地垂了眸色,薄唇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人群中最震惊的当属宝石牡丹和湖蓝小甜,一人看直了眼睛,姣好的脸庞绽放出璀璨的光华,相比之下头上的珠翠便黯淡逊色了,而另一个红了脸,羞答答低下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无声的娇羞。

    楼思源,我为你默哀,偷眼打量皇后不豫的脸色,我无比同情地看向楼思源,心里补充一句,让你死个明白,有伤风化罪。

    当年提笔续貂本是一时之兴,万没想到将来会有暴露于大庭广众之嫌,所以言辞颇为露骨,情诗的本质崭露无疑,任凭巧舌如簧,也不能将这几句情话包装为他,楼思源仗着二两酒劲在琼台宴上吟咏出来虽然说是应景,但也不免失之放浪,恩,很不像话,也怪不得皇后脸色不好看,不过宝石牡丹和湖蓝小甜似乎听得心花怒放,果然,单恋中的女人智商也直线下降,竟能把不过脑子的酒话自动化为信誓旦旦的公然表白,可怜啊可悲。

    皇帝倒是神色自若,冷眼觑着楼思源发飙,半天,忽地低低一笑,半开半合的虎目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精光。

    “朕可从来不知道朕工于数艺的状元郎原来文才也这么出色,看来今日朕真是不虚此行啊。”

    楼思源歪歪扭扭地朝上首一礼,咧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微臣造次了,有宴无歌不成欢,微臣不才,没有水小姐的诗情,故厚颜吟咏一首他人之作,信手拈来,聊以助兴。”

    “哦?那不知这首佳作出自何方高人?”皇帝漫不经心问道,却让我心跳狂飙。

    楼思源眯了眯眼睛,仿佛在回忆,半天才慢悠悠开口道:“无名氏也,微臣并不知晓内情,只是偶然之际见到,笔迹灵动纤秀,势如惊鸿,细读之下,似诗似赋,新奇别致,故而微臣印象深刻。”

    皇帝显然被勾起了兴趣,继续很不厚道地引诱醉猫:“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原委,今日饮宴取乐,思源不妨细细道来,以飨诸君。”

    完了,拜托,大哥别说……我暗暗叫苦,眼睁睁看着楼思源酡红着俊脸,仗着酒意大放厥词,不禁抚额长叹,自作孽,不可活。

    “回陛下。”楼思源笑得憨态可掬,“原作录在鹿鸣宫微臣去年大比所在格子间的花梨条案上,微臣无意间发现,墨色斑驳,不知为哪位前辈所留,而且奇怪的是此诗前后墨色深浅不一,好像不是同时所写。”

    黄蜂肩膀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端起酒盏饮了一口,桃花眼却不知不觉中眯了起来,整个人像一只半醉的狐狸,慵懒而危险。

    “想不到下场的学子还有如此雅兴,可见成竹于胸,有恃无恐,朕心甚慰。”皇帝低低一笑,不过马上似乎想到什么,眉头弯了弯,转头看向黄有黄蜂,“但凡大比所用的家具器物采办之时都是要严格把关,层层审查的,断不会平空出现字迹,不过朕好像有点印象,前年太子尚俭,东宫曾经替换了一批桌案到鹿鸣宫,不知可有此事?”

    “父皇圣明。”黄有淡笑,恍若春风化雨,低头沉声回道。

    皇帝点点头,修长伟岸的身躯舒适自得地伸展开来,扫了兀自沉醉的楼思源一眼,不再多言。(

第一百零七章 宴罢

    所谓琼台宫宴,说白了其实是一场见仁见智的交锋,别有用心之人趁机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城府深的猫一般静静观察,察言观色之间便能洞悉当前形势,帝后这种宝塔尖倒是谈笑随意,还能活络活络氛围,而像我这种近乎绝种的小白却是********的吃吃喝喝,反正干待着无聊,那些各怀鬼胎的恭维称颂大同小异,无非变相的试探打压或者明褒暗贬,还有众女费尽心思的争奇斗艳,看似新鲜,其实也不外乎那些顽劣手段,都是绞尽脑汁以图在万紫千红中出位,想我当年看惯了宫斗大戏,什么极致桥段没见过,这现场直播的金枝欲孽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我只好吃吃吃打发时间了,遍览各席,人家的吃食都是意思意思象征性动两下筷子而已,反观我的小案,风卷残云之后则是一片杯盘狼藉,仿佛饿死鬼投胎之后的首次狂欢。

    不过我的胃容量实在有限,加上之前我已然垫了个半饱,终究有吃不动的时候,当我吃饱了,宴席也将尽了,皇帝御驾于此,虽然撂下话说不必拘束,但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不可能,尽管有蒋德妃巧言令色,妙语连珠,但是众人还是免不了言辞谨慎,仪态小心,男的比君子还君子,女的比淑媛还淑媛,导致席间氛围相当正式,而且十分压抑,好好的后宫私宴弄得跟宴请番邦来使似的,僵硬无趣,实在是不给皇帝面子。

    好不容易宫宴接近尾声,皇帝还算自觉地提前离去,虽然大步赳赳,但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灰溜溜的,而众人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齐刷刷名副其实地笑脸欢送,让我不自觉地联想到前世伟大领袖那一首著名的《送瘟神》。

    话说低气压虽然走了,但是余威迟迟不散,众人再也提不起兴致吃喝玩乐,仿佛举头三尺有皇帝,无不战战兢兢,自律严谨,见状皇后也不免意兴索然,慢慢悠悠说了几句没有营养的总结陈词便张罗着散了,在一片恭送声中扶着贞姑姑起驾回宫,临走前倒是不忘嘱咐我一句在宫里多玩一会再回府,让我不胜惶恐。

    剩下的蒋德妃笑笑,也带着侍女撤了,老一辈的便宣告彻底让位于后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终于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酒酣宴罢,众人疏疏落落地各自散去,大哥含笑和熟人寒暄,我则乖乖地杵在大哥身边等着挨训,忽然有点担心楼思源那个醉酒的呆瓜,朝楼思源的座席看去,却人去席空,醉猫已然不知去向,心中顿时有点不安,连忙东张西望寻找楼思源的身影,然而正主楼思源没看见,满室衣香鬓影中只寻得黄有恍若修竹一般翩然离去的清贵背影以及一双晶亮如星的桃花眼。

    “楼大人已经妥帖安置在偏殿了,有宫人照料着,等待醒酒之后自会有车马送楼大人回府。”黄蜂阴着俊脸,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就好,闻言我便安心下来,猫在偏殿,那个呆子再怎么撒酒疯就没有关系,我朝黄蜂笑笑,却忽然意识到黄蜂刚才的语调听着怎么那么别扭,阴阳怪气不说,还一脸臭臭的表情,好像他多么隐忍大度,别人欠他多少似的,我当着黄蜂的面不大不小地哼了一声。

    不过黄蜂这回也算是及时雨了,大哥总不至于当着黄蜂的面训我,一肚子牢骚自己留着吧,我抬头朝大哥笑得酣畅,心下小小感激,又偏头看了黄蜂一眼,眼神稍稍柔和,谢谢啊……

    “君泽,三哥在熙蕊亭设了佳酿,一起去喝一杯吧。”黄蜂对我阴晴不定的脸色视若不见,不慌不忙地道明来意。

    闻言大哥面露难色,眼神若有若无地飞向我,见状黄蜂勾唇一笑,朝我颇为郑重地微微颔首,“三哥还特别叮嘱,请水小姐务必赏光。”

    神啊,我连忙跳开,让人看见堂堂端王朝我低头,我的小命休矣,黄蜂这不是害我嘛……

    “溪儿……”大哥低下头,挑眉询问我的意思。

    喝一杯,听起来不错的样子,不过对酌酒友这个问题,我瞥了黄蜂一眼,总觉得胆战心惊,这厮绝非善茬,想当年醉仙居因为一曲将进酒和诸王结识,福兮祸兮至今未知,这次以真身再和这帮恐怖分子对饮,想想就头皮发紧。

    而且不知道黄有的特别叮嘱是什么意思,眼前闪过黄有斯文俊秀的脸以及温柔入骨的笑容,我一肚子狐疑,不过宫中私藏的诱惑力实在难以抵挡,肚里馋虫开始作祟,我着实犹豫良久,左右为难,大哥并不催促,虽然我的迟疑实在失礼。

    黄蜂似乎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和别人招呼寒暄,唇边的笑容愈发快意欣悦,俨然是笃定了我最终必然会点头。

    “……荣幸之至。”权衡再三,欲念最终压倒理智,人生,一场游戏一场醉,咬着牙点点头,我强笑道。

    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跟在二人身后走在刚刚扫过积雪的林间小路上,黄蜂和大哥并肩谈笑,步履轩昂,所到之处浩然生风,我小短腿跟得吃力,连跑带颠几度踉跄。

    然而还没走出几丈,我尚来不及腹诽,黄蜂忽然回眸看了我一眼,我的狼狈尽收眼底,瞬间化作桃花眼中的晶莹笑意,薄唇轻轻勾起,黄蜂却体贴地没有多言,只是默默放缓了步伐,闲庭信步一般施施然踱步。

    我盯着黄蜂昂藏挺拔的背影,暖意从心底一点点蔓延开来,化作无声而入骨的柔情,静静地流淌在四肢百骸,嘴角不知不觉中翘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黄蜂还不是太太太讨厌嘛……

    熙蕊亭便是刚刚黄有和蒋诗款款对立之地,深藏于梅林之中,红云缭绕,我们三人到达之时,亭中已然人影幢幢,细看来,却都是旧识。

    “老四和君泽来啦,里面暖和些,水小姐请里面坐。”主人黄有一袭雪裘,尊贵而不逼人,朗声招呼着来人,笑意宛然。

    “溪儿,溪儿,这边。”瑞恩朝我招招手。(

第一百零八章 熙蕊

    谢过了主人,我走过去挨着瑞恩坐下,黄有所言不假,亭中暖意洋洋,和煦如春,环顾四周,亭内八角各设有一尊镏金青铜狻猊暖炉,炉中燃着银霜贡炭,没有焚香,空中飘荡的是醇香浓郁的酒味,原是西边窗下一排古意盎然的红泥小炉,炉上咕嘟咕嘟正温着美酒,数一遍,共是十一只。

    亭内正当中一张酸枝木鱼藻大圆桌,围桌摆着九把酸枝木曲背软椅,上座尚空着两席,桌上几十只清一色的汝窑青瓷小碟盛着天南海北的各色酒肴果馔,另有十余套精致新巧的杯盏,乌金翠玉,犀角竹根,很多竟是之前闻所未闻的孤罕绝代之物。

    众人拥着轻裘手炉,团团围坐在圆桌四周,蒋舟山自打大哥现身开始眼睛便粘在了大哥身上,如影随形,毫不避讳地脉脉含情,就差在脑门上拿朱砂重重写上“我是GAY”以昭世人。

    蒋诗似乎对兄长的取向见怪不怪,安静地含笑而坐,身姿曼妙雍容,倾城的风华无声氤氲。

    胳膊肘捅了捅瑞恩,我小声问道:“上座虚置,扫花以待,却不知贵客何人?”

    瑞恩明眸如水,扭头瞧了空位一眼,然后又看向我,眸光闪动,忽地狡黠一笑,浓密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扶疏的阴影,恍若蝴蝶的翅膀漏下的斑驳林光。

    “你猜。”

    “……”

    撇撇嘴,我一头黑线地看着瑞恩,宫里主位那么多,闭着眼睛扔块石头都能砸着个有品轶的,饶是黄有黄蜂王爷身份尊贵至极,能让他俩屈居下首的屈指可数,但是他俩见了皇帝的大小老婆也是要行礼问安的,谁让辈分摆在那呢,哪怕是豆蔻年华的妙龄女子也得生受一句母妃。

    甩甩脑袋,不打算继续折磨我的发散思维,对这个开放性问题干脆直接跳过,少了大BOSS的约束,这会儿身心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我懒洋洋地靠在软椅背上,醇厚的酒香四下飘散,只觉得未饮先醉了三分。

    黄有黄蜂和大哥三人相邻而坐,逸兴飞扬,正聊得酣畅,三道颀长的身影映着亭外的雪光,仿佛置身于高不可攀的苍茫之巅,九洲为子,谈笑间风云际会,一剑西来,待何人指点珍珑。

    我静静看着恍若仙人一般清华俊逸的三人,心中渐渐若有所思,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绪在心底升腾翻涌,带着莫名的心悸与惘然。

    慌乱中甩了甩脑袋,心中纠结不平,急忙强自压下,干笑了两声,随口捡了句闲话朝瑞恩道:“刚刚暖阁中做梅诗的那两位小姐是哪家千金啊?”

    “穿湖蓝衣裙的是云儿妹妹,杨云,母后的远房侄女,那一位闺名玉娇,扬州刺史黄大人的掌珠,最近正陪同黄夫人回京省亲。”

    扬州刺史……我心中一动,好像曾经听谁提到过此人,然而此刻神思不属,一时想不起来。

    “你说她俩的梅花诗谁的更胜一筹。”继续没话找话。

    “我不知道。”瑞恩摊摊手,左右摇头道,之后琢磨琢磨,眨了眨眼睛,忽然笑得一脸促狭,“这个只有楼状元最有发言权。”

    我无语,当下明智地乖乖缄口,这种话公主打趣不算什么,可要是从我嘴里吐出来被有心人听了去,则必然吃不了兜着走,宫中杀机暗藏,还是步步为营,小心为妙,否则到头来就是帅爹和大哥的大麻烦。

    那边三位春花秋月的大帅哥聊得热络,这头枕头对大哥放电忙得正起劲,见我不接茬,瑞恩则转而一件件研究桌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酒具,倒是自得其乐,我可没有蒋诗安然自若的风范,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而室内暖炉炭火十足,更添烦闷。

    “这座熙蕊亭翼然别致,溪儿入宫仓促,尚未好好欣赏过,且容失礼,溪儿出去转转就回来,却不知远观近赏,熙蕊究竟有几重风致。”

    拢拢衣领,对大哥不豫的脸色全然不顾,我朝黄有笑得乖巧,再坐下去非得生生憋死我。

    黄蜂抬眼看我一眼,没有说话,然而下意识挑起的轩眉似乎在抗议,就这么个破亭子有什么好看的,宫里民间还不多的是,再说冷冰冰一个亭子哪里有在座好几位帅哥有看头,好动的丫头……

    主人微微一笑,沉声吩咐随侍内监道:“引水小姐在梅林里逛逛,小心服侍着,不容有失。”

    正中下怀!在梅林里溜达溜达正是我心里所想而嘴上不敢说的,更何况还有宫人引路擎伞,闻言我恨不得当场脱了外套送给黄有一个祝福的拥抱,这么善解人意的大帅哥,嘿嘿,要是能守着一辈子就好啦……

    “溪儿,别走太远,大概看看便速速回来恭候贵客。”大哥黑了俊脸,显然对我很不放心,奈何主人点头,只得细细嘱咐两声。

    朝大哥扬扬下巴,知道了,不会闯祸的,如果连出门透口气都能出状况,那就只能怪我最近点太背,回头赶快去崇光寺烧香磕头吧。

    熙蕊亭藏在梅林腹地,迈出高槛迎头便是老株夹道,雪花较之前纤弱了些,在空中飘飘摇摇,举目处一派缥缈出尘,有时候便分不清天空落下的究竟是雪是烟,而几百株梅树俏立于雪光之中,疏影横斜,虬枝旁逸,轮廓隐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银色的光晕。

    弃了油伞,在雪中抬头仰望,入眼尽是红云暗香,恍若一道细密的网,又恰似一幅轻薄的绡,而渐渐清亮通透的天空便在缝隙中若隐若现,随风拉扯出万变的辽远。

    此时此景,一如初春的漱芳阁杏子林,同样的花织如雨,同样的乐而忘忧,想来已多久没有如此纯粹清澈的心境,世事变迁,老去的何止是年华,更是一颗原本透明无瑕的水晶之心,这些年一边混混僵僵,一边忙忙碌碌,仅有几步之遥,却不知几度辜负杏林满园寂寞芳菲,如今惊觉,除了遗憾,更多的是感喟。

    而今时今日,居然在珠宫贝阙中蓦地回首,仿佛在悄然间重新捉住小时候,我不是水若溪,更不是惜若水,只是茫茫天地间一抹孤魂,占了别人的躯壳,做我自己的梦。

    一朝穿越,十五载风云,隔世的旧雨音容早已在生活中淡淡远去,想来在那方乾坤,我早已是八宝山中的一掊灰烟,何人又能够料到我尚在千年前为非作歹,无论如何,既然不能选择的来,那我便要努力活,活出我的别样精彩,也不枉前世读过的那么些穿文。

    一路低着头胡思乱想,不知不觉便离了主路,回头看看,两个内监正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皆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奴才冒昧,殿下请小姐速去速回。”其中高个一人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晓得晓得,本小姐岂敢不遵你们殿下的吩咐。”我打着哈哈,心中却在盘算怎么能开溜,两个跟屁虫在身后总觉得不自在,虽然他们的存在感微乎其微。

    “哎呀,我的镯子!”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我忽地极尽夸张地大叫一声,“我的八宝金环不见了,刚刚还在腕上的,怎么办,怎么办,那对猫眼金环我最最喜欢了。”

    话到后来已经是泫然欲泣,两个内监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垂首装深沉,然而在这瞬息间,面上却微不可察地露出些许不认同的表情,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一对金镯子嘛,至于这么大惊小怪,难道你一位钟鸣鼎食之家的嫡小姐还在乎两件小首饰不成,一惊一诈,吓了本奴才一跳。

    “丢到哪里去了呢。”我急得陀螺一般原地团团转,裙摆翩跹,惊落一树梅雨,伴着雪花,交织成恬美的梦境,然而主角偏偏不识时务,大煞风景地瘪着嘴呜咽道,“这下回去没法和娘亲交待了,完了,完了,都怪我不小心,偏要赏什么熙蕊亭,还不听劝阻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555……”

    两个内监一听顿时作势欲跪,我连忙止住,这么冷的天跪在雪地里还要不要膝盖了,不风湿才怪呢,一边摆手制止,一边心中得意非凡,哼哼,我丢了镯子,你们俩也没有好果子吃,我动动舌头,你俩就得下地狱。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不该引小姐到梅园深处,致使小姐遗失贵重物品,奴才没当好差,对不起殿下和小姐。”

    两个内监脸色煞白,马上开始忙着自我批评检讨,我摇摇头,不是这个意识,漂亮话谁都会,见我摇头,俩人更是惊恐,两腿哆哆嗦嗦地发抖,眼看又要跪下请罪。

    “算了算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们俩赶紧沿着来路帮我好好找找,如果找到自然万幸,这件事本小姐便当作从没发生过,你们主子不会知道,我在这里等着,你们俩动作麻利点,请在本小姐没有冻死之前回来。”我一改先前无助焦急,指着两人脑袋,声色俱厉道。

    闻言俩人顿时如蒙大赦,慌慌张张行个礼,留下油伞,一溜烟地绝尘而去,我冷眼看着俩人匆匆忙忙的背影,轻轻握着袖中的冰凉,唇角微微勾起。

    你们俩下地狱找去吧,自由真好……(

第一百零九章 诚王

    俩人火急火燎地去找莫须有了,没有庸人来扰,我立马兴致盎然,满眼花雾缤纷缭乱,随意落在发上襟上,也不拂去,任由发丝凌乱飞扬。

    沿着来路信步而行,随手一丢,将一对金环埋于路边雪下,只露出黄灿灿一角,映着雪光,灼灼夺目,我淡淡一笑,回身继续朝梅园深处开进,熙蕊酒宴?让他们慢慢喝吧,不用等我,什么事大哥挡着,记着好酒留下一口给我尝尝便好。

    梅园深处花树愈发繁茂,几欲挡住仄仄的小径,我小心避着头顶横斜旁逸的枝丫,忽然有点爬山野坡的感觉,宫中还有这等野趣实属不易。

    扶着粗糙的虬枝,我不时低头弯腰,生怕树枝划到脸上,一时分心乏术,便没有留心脚下,等到惊觉失足滑倒时身体已经失去平衡,正不可控制地朝一边栽去,我大惊失色,下意识便要使出魅影身法,下一秒,却忽然意识到深处宫中,万不可大意,连忙生生停住,纤腰一扭,空中转了半圈,尽可能摔得有点章法,不至于太过狼狈。

    扑通……

    真疼啊,一地的鹅毛看起来厚软,却是没一点缓冲,这副小身板细皮嫩肉果然就是不禁折腾,糟老头这些年怎么就没调教调教我的挨揍能力呢,我呲牙咧嘴,撑起身子坐在地上,撇撇嘴,一肚子腹诽的揉着胳膊。

    “来者何人?”一道威严低沉的声音从头上响起。

    “谁?”魔音入脑,我也顾不得疼痛,脑袋腾得一下子弹起来,只见不远处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负手而立,山峙渊渟,带着难以忽略的压迫,一袭纯黑色暗纹披风包裹住健硕的身材,绣着江牙海水,低调而奢华,却是……我顺着披风一路向上,终于看清来人的脸,一看之下,差点失声尖叫,啊啊啊,射线男!黄关!!诚王萧郑是也!!!

    我顿时傻了眼,呆坐着手足无措,直勾勾盯着萧郑,我的妈啊,大白天见鬼了,运气不好连喝水都塞牙啊,宫里这么大,我怎么就偏偏那么巧撞见这个不好惹的主儿,大冷天人家殿下不在家搂着小老婆喝茶,跑到凉飕飕的梅园干什么,难道是和哪个妃子有染,相约梅园偷情?

    我时而挑眉,时而咬唇,地上冰凉刺骨也浑然不知,反而乐在其中,萧郑皱了皱浓眉,淡淡扫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雪地,脸色冷峻,嗓音低沉浑厚,大提琴一般,却全然听不出喜怒。

    “平身吧,虽然头一次见面,倒是不必朝本王行此大礼。”

    我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抖抖身上的落雪,然后尽可能端正地福了福身,低着头嘴里含含糊糊道:“不敢打扰殿下赏梅雅兴,民女告退。”

    萧郑也不看我,轻轻抬抬手,我心头一松,小心翼翼地后腿几步,便飞也似的撒丫子逃离。

    我怕他,真的,这年头我怕的人真不多了,他老子算一个,然后便是他,为了我脆弱的心脏多扑腾两年,三十六计,走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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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闷头夺路而逃,身边红云纷乱,耳边隐隐生风,一口气跑了半天,再三确定已经远离现场,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慢慢放下来。

    好险……

    截然不同于黄有的谦和温润以及黄蜂的潇洒倜傥,萧郑给人的感觉便是深不可测,漆黑幽暗的眼眸仿佛两道黑洞,藏着凡人难以匹及的睿智和冷静,瞬息间便能夺人于无声。

    我深深吸气,沁凉的梅香在心肺间兜转一圈,再缓缓吐出,灵台清明了不少,我抬头四顾,却忽然发觉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我迷路了。

    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差不多的红梅和幽径,还有漫天洁白飞雪不知疲倦地飘洒,轻灵而跃动,倒是好景致,足以入画入诗,可惜少了一位有心观赏的闲人,我紧了紧领口,暗暗叹息一声,这下迟了,回去肯定要挨训,大哥饶不了我。

    我循着模糊不清的脚印四下里转悠,尽可能回忆来路,摸索着走了半天,地上突然脚印繁杂,除了我绣鞋的纤小足迹之外多了两排硕大的靴子痕迹,有人刚刚来过这里,我大乐,当下便毫不犹豫地尾随而去。

    我一路小跑,额头渐渐冒出细细的汗水,被凉风一吹,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谁惦记我。”我小声嘀咕,脚下却不停留,继续裹着寒风穿梭在花林之间。

    随着足迹越来越清晰,视线中渐渐出现一个挺拔宽厚的黑色背影,我大喜过望,来不及多想便提着裙摆蹿了过去,太好了,这位大好银带我离开这座八卦阵吧,我们全家必然酬以重谢。

    我径直扑过去,不巧临到跟前,脚下却忽然又是狠狠一滑,吓得我大惊失色,老天爷,不会再摔我一个华丽丽的狗啃泥吧……电光火石之间脑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老天保佑,千万别再摔出一个萧郑来。

    匆忙抑住嘴边溜出的惊呼,我顾不得仪态,下意识胡乱一抓方才勉强站稳身体,可是脑袋却结结实实地撞在那人背上,顿时眼冒金星。

    这人的后背是肉长的吗,不去做城墙真是我朝的一大浪费,这人喝三鹿奶粉长大的吧,结石都堆积到后背上了,不知这么一下得撞掉我多少聪明才智,脑门生疼难忍,我肚里叫苦不迭。

    过了半天,好容易眼前星星一颗颗消失,我刚想伸手揉揉脑门,却忽然意识到爪子一直抓着人家衣襟,纯然黑色,江牙海水暗纹,我触电似的猛地松开手,冷意一下子蜿蜒爬上后背,惶然抬头,一道高大的背影横亘于前,威仪气度让人呼吸一窒,正应了那句老话,冤家路窄。

    那人回头,剑眉轩挺,然而此时这双好看的眉却不合时宜地拧成深深一个川字,好像凭空而出的沟壑,与清俊的面容很不搭调,让人不自觉地便想伸手抹平那几道无声而入骨的郁结,当然事实上杀了我也没有这个胆量。

    “民、民女参见诚、诚王殿下。”惊吓加上寒冷,我不失时机地磕巴了。(

第一百一十章 同归

    萧郑眉头拧得更紧,上上下下打量我的一身狼狈,面色无波,周身散发出的浓浓冷意却有若冰雪一般寒彻入骨。

    “你是哪府的小姐,礼数倒是稀罕。”良久,大冰块终于开口,嗓音低沉磁性,洞明的眼神在我身上徘徊扫荡。

    “家父右仆射,家兄户部侍郎。”不敢造次,我老老实实自报家门,抬出帅爹和大哥,萧郑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能够念在水家世代忠良的份上对我手下留情。

    “原来是水大人的千金,君泽的胞妹啊。”萧郑淡淡的重复了一句,便不再言语,甩甩袖子,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这就走了?!那我怎么办……有没有人带我出去,望着萧郑大步流星远去的黑色背影,纯然如夜色,高大如山峦,我呆呆杵在原地茫然无措,直到空中飘来一道低醇平稳的嗓音。

    “不是迷路了吗,还不跟上。”

    我神色一紧,连忙拔腿朝萧郑小跑而去,只觉得心惊胆战,满目轻扬的飞雪只觉得头晕目眩,蔽日的红云更显得眼花缭乱。

    太可怕了,我的所思所想萧郑轻而易举便能明了,想到他锐利如鹰隼一般的眼眸,以及有若实质的犀利目光,我便连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收敛心思,任凭腹内盘绕九曲十八弯,萧郑的X光轻轻一照便能看透魑魅魍魉的花花肚肠,我贵有自知,跟萧郑相较稚嫩如幼儿,和他斗心机无异于以卵击石,还是明智点装乖乖女吧。

    前方萧郑头也不回,山渊磐石一般负手而立,静静地等我跟上,我心头蓦地一暖,加快步伐来到萧郑身后站定。

    “多谢王爷。”我笑得乖巧。

    萧郑点点头,缓缓启步,步履从容稳健,全然一派闲庭信步,不时驻足欣赏沿途景致风光,神色舒逸洒脱,冷意渐渐淡了几分,我则缄口不言,跟在萧郑身后亦步亦趋,没有丝毫吃力。

    雪落翩然,花枝交错,二人不约而同的静默无声,一前一后,前者高大挺拔,后者娇小灵秀,明明是陌生人,此时此刻竟然是莫名的和谐融洽,仿佛早在三生三世之前便已然熟识信任,心中异样的感觉缓缓升腾翻滚,却又一点点舒缓了没由来的无边惧意和压迫感。

    “听闻水小姐幼时便有遥知不是雪,惟有暗香来之句。”

    立在一棵花树之前,萧郑背对着我,忽然开口道,虽然是疑问,却是肯定句的语调。

    “年幼之事,民女记不得了,不过家父家兄的确如此说过,大概有此事吧。”

    我再三措辞,才敢回话,这么保守严谨的言辞应该挑不出一丁点漏洞了吧。

    “记不得了?”萧郑声音一沉,听得我心尖三抖,“如此良辰美景虚掷可惜,那便请水小姐再做一首吧。”

    疯了疯了,闻言我一个头两个大,说实话诗赋这种东西夏先生的确教授过我,我以当年应付数理化的思维硬着头皮学了一阵,成效惨淡,实力不济,所以吟诗这种雅事我一向敬而远之,好在前世我是勤劳上进的好学生,诗词歌赋曾偷偷背了不少,所以如果实在躲不了,比如说刚才琼台宴那种场合,我一般选择比较稳妥安全的做法,剽窃,从浩如烟海的诗文中专门选实力超凡而又不会太高调的作品,虽然有失骨气,不过若比起骨气,还是面子和小命更重要。

    而眼前这种情况就有点诡异了,换了谁都好说,哪怕是皇帝,我厚着脸皮豁出去,怎么也能胡乱诌出一首半首惊世之作来,可惜眼刀足以明察秋毫的萧郑立在面前,我立马底气不足,在这尊大神眼皮子地下扯谎话,不才实在没那个胆量,真要是应承下来,我怕是八成得最终死于心虚。

    我急得直冒冷汗,嘴里哼哈着,干瞪眼就是没办法,好在人品难挡,万分火急的危难关头,我忽地灵机一动,壮着胆子道。

    “民女不会做诗,信口胡诌之作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唯恐有污殿下贵耳,民女斗胆,为殿下讲一则笑话赔罪,还望殿下恩准。”

    我低着头等待萧郑的回音,心里暗暗祈祷,过路的大神们,请保佑你们虔诚的信众化解危机,转危为安,弟子回头就结果了黄蜂烧给你们享用,那孩子虽然可恶,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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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好。”大神们显然对黄蜂备感兴趣,观音柳叶轻点,萧郑便松口同意,并没有执意为难。

    “敢问殿下,什么动物走路常常摔倒。”我斜眼盯着萧郑后背,笑容邪恶,反正萧郑再强大,后背也没长眼睛,血统再尊贵,光线照旧沿直线传播,还不由着我小动作,所以我又嚣张了。

    萧郑拈了一枝老梅把玩,十指修长稳定,却是情人一般温柔地抚触花朵,雪中朦胧,萧郑的侧面笼罩在一片烟霭中,刀削一般刚毅冷峻的下颌线条也渐渐柔和下来,竟然是绝代的英俊,春花秋月,丝毫不亚于黄有和黄蜂,不过黄有温润如玉,黄蜂肆意风流,萧郑则不苟言笑,压力迫人,让人不敢逼视,以至我堂堂猎美高手,以前居然没有发现萧郑原来这么俊美无俦,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成熟男人的风度魅力,让我不由得色心萌动,想入非非。

    萧郑沉吟良久,我趁机大饱眼福,终于,饶是萧郑涵养再好,也不免按捺不住,轻咳一声,松了梅枝,侧身阻住了我色心昭然的眼光,拉下脸色不豫道。

    “愿闻其详,请水小姐赐教。”

    “王爷过谦,赐教不敢,无他,区区雕虫小技,王爷是谋大事之人,自然不屑于此微末伎俩。”见萧郑要生气,我连忙顺毛摸狗,先送上恭维话,然后再不紧不慢地抖开包袱。

    “狐狸。”

    “狐狸?”萧郑偏头睨了我一眼,敛了三分凶意,脸色还算和蔼。

    “君不闻狐狸者,狡猾也?”挑挑眉毛,我傲然反诘。

    “狡猾……脚滑!”萧郑低笑出声,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萧郑的笑,醇厚如美酒,低沉如夜风,绵长如黑巧克力,撩动着闻者心弦。(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狐狸

    许是受到那声低笑的虏获,我半天恍然,脑中回荡着萧郑的嗓音,只觉得心神俱醉,好半天才忽然记起自己的初衷,连忙收敛心思,展颜笑道。

    “民女刚刚步履过急了,以至脚下打滑,冲撞了殿下大驾,民女无状,有失不敬,还望殿下雅量海涵,宽恕民女大不敬之罪。”

    趁着萧郑心情不错,我旧事重提,正经八百地跟萧郑致歉,这事悬着不解决,我总觉着心头揣着一块硕大危石,心里不踏实。

    “脚滑?狡猾!狐狸……诚然。”萧郑恍若未觉一般,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反复咀嚼着这个字,嗓音醇和含笑,却让我听着心里发毛,习惯了和黄蜂斗智斗勇,慢慢对于含沙射影这种套路倍觉敏感,以至时刻提防着不要被人损了还傻呵呵啥也不知道,萧郑刚刚好像也若有所指呢,我咬唇,心下懊恼,忽然有点搬起大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半晌,萧郑才慢悠悠道:“芥末之事,水小姐不必介怀,走吧,否则便真要迟了。”

    我茫茫然跟着高大黑影,心里还惦记着狐狸的事儿,久久不能释怀,果然不能和萧郑耍心眼,否则连想都不用想,到头来吃亏上当的必然是自己,切记,切记,我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

    也许今儿的日子和我真的不对拍,从一大早上开始,便没有几件事儿顺心如意,没走几步,现实再次证明了这一点,我又……狐狸了。

    “哎呦。”惊呼溢出嘴边,我再一次歪倒在永旭皇宫的梅园小路上,然而这一次,我却不是一个人,下一秒,一道大力沿着左边衣袖传来,在我下落之前及时将我稳稳托住,我晃了晃,左右堪堪踉跄两下,最终却万幸地站稳了身体,免于再一次亲吻宫中的尊贵泥土。

    思路客

    心中惊惶未定,我急急喘息着,好半天再勉强恢复些许,这条路一定和我过不去,第三次了,这园子要是我家的我一定找人通通铲平了,否则留着就是祸害,我恨得牙痒痒。

    娇喘稍定,我忽地意识到刚刚的状况,顿时一阵冷意蔓延,连忙一下子跳开,倾身行礼致谢。

    “多谢殿下施以援手,民女五内铭心。”其实我宁可摔倒,也不乐意劳您伸手相扶,摔一下顶多疼半天,您扶一把至少折寿半年。

    萧郑不着痕迹地松开我的衣袖,神色淡淡的有若浮冰碎雪,视线冷然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便轻轻移开,不辨情绪地问道。

    “水小姐今日可是屡屡脚滑啊,本王可否知道缘故?”

    “大概游园赏梅有点不合时宜。”我好端端的又不缺钙,哪知道为什么总是腿软,我腹诽,真真假假满口胡言道,“本来在熙蕊亭拥炉小酌,偏偏民女有福不享,嫌亭里炉火熏得烦闷,想要出来透透气,本来应该速去速回,可惜民女一晌贪欢,渐行渐远,于是乎便迷路,失足,之后便巧遇殿下。”

    “跟你的奴才呢,怎么不好生伺候着,留你一个弱女子冰天雪地的在林子里,老三的奴才也有点太不像话了。”萧郑嗓音蓦地一沉,周围的温度立马低了三分,仿佛连雪花都敬而远之。

    我缩了缩脖子,嗫嚅道:“民女的镯子遗失了,他们帮民女找去了,民女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明明跟着脚印,却不小心迷路,多亏遇到了殿下,否则再过一会,民女恐怕便要冻成冰棍了。”我尽可能说得可怜兮兮,眼巴巴盼望着萧郑能够好歹怜香惜玉。

    “冰棍?”萧郑扬声。

    “凉露,凉露。”不小心失言,我赶紧连着翻译两遍。

    “爱毛反裘,区区一副镯子而已,什么东西这么要紧,人若是冻出个好歹,还要镯子做什么。”萧郑回头瞪了我一眼,神情不豫,见我一脸委屈,脸色略微舒缓了些许,勉强还算和蔼道,“水小姐有所不知,这座梅林有幸经由高人指点,看似稀松平常,实则暗藏有五行八卦阵,宫中之人知晓解法,加上熟识,自然便不会迷路,而外人则不同,若是贸然入内,必将困在最深处,出逃无门,而且今日水小姐万幸没有触发阵法,否则就算是最老的宫人一时半会也难以入林营救小姐。”

    原来如此,我听得一哆嗦,刚才急于赶路未及多想,现在回忆起来,明明继续向深处前行,却前后两次撞见萧郑,好像冥冥中画了一个满圆,不知不觉中便又转回了原处,我心中一动,自然而然便联系到《心丐念》里关于阵势的章节,再四下里一看,愈发觉得熟悉以及心惊,这座阵法较之回风院中囚鹄奇阵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自己实在没有把握全身而退,想想更觉后怕,心丐念中的阵式一律阴险诡谲,千变万化,伤人于无形,而且阵法的启动悄然难察,

    往往没等人意识到危险,死期便已到,不知这座缺德的梅花阵是谁的手笔,糟老头还是我那未曾谋面的师兄,魔教大少?

    “民女受教,谨遵殿下教诲,若不是前朝的八宝金环,民女也万万不会遣了所有奴才去找,民女记住了,下次决不会孤身一人赴险境,再谢殿下救命之恩。”

    整理好心情,我信誓旦旦地保证,果然我的诚恳令萧郑大冰块有解冻的迹象。

    萧郑轻轻叹息,摇摇头道:“原来是那个东西,倒是珍贵,失之可惜,而且你一个妙龄女子偏爱珠翠金玉倒也不为过,只是经过这次的事,以后务必长个记性,宫中虽谈不上龙潭虎穴,但是步步为营、小心为上才是永远的保命王道,有些禁地是万不能误闯的,否则捅出篓子来,你的父兄也庇佑不了你。”

    我诺诺受教,心中有点小小的感动在孕育萌芽,这些话萧郑本来可以不说的,我俩初次谋面,萧郑便不顾尊卑忌讳,肯授予我这些谆谆之言,心头暖洋洋的,不由得咧嘴笑意宛然。

    谁说萧郑是大冰块呢,原来只觉得他的眼光犀利洞察,必然是个冷心冷肺的主儿,可是现在却觉得萧郑外冷内热,不同于黄蜂一肚子坏水,萧郑正气凛然,刚直坦荡,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从容不惧所谓的交浅言深,正应了他的封号,“诚”。

    之前是我小人了,萧郑,对不起,童言无忌,我收回之前见鬼折寿之类的话,暗暗自我检讨了一番,神经一松,渐渐放下了戒备抵触,忽然便觉得其实萧郑挺罗嗦,有着老男人的通病,教训我的口吻神态俨然和帅爹如出一辙,这种感觉,呃……不爽。(

第一百一十二章 拾镯

    “跟你的奴才必然回到分手的地方找你,见你不在,肯定回去禀告,若不想你的兄长担心,现在便不要顾及什么镯子了,赶紧回熙蕊亭,否则必然闹得一个人仰马翻。”

    萧郑低头看了我小短腿一眼,一点点加快步伐。

    “殿下说的是。”耽误了许久,不要惊动黄有他们才好,我点点头,连跑带颠地勉强跟上,不顾凌波之态,风仪全无,萧郑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眼,唇边竟挂起薄薄的笑意,一瞬间,恍若冰雪消融,大地回暖,绝世大帅哥的本质崭露无疑,一笑之间让我呆了又呆,心跳呼吸都仿佛静止了。

    “小心。”我正色心大起,萧郑却忽然奋起一跃,展开披风将我牢牢挡在身后,周身的气势瞬时暴涨,灭顶杀气激荡,隔着重重衣衫,依然清晰可见萧郑紧绷的肌肉轮廓,厚实紧致,恍若狩猎的豹子,蓄势待发而不失优雅高贵。

    掺杂着凛冽冰雪,寒风呼啸翻滚,萧郑的黑色披风仿佛一面招展的旌旗,隔绝了漫天寒意,激烈地涌动充盈,我被无尽的纯然黑色严严包裹,看不清前路,视线中惟余一片极致的黑,而一抹若有若无的茶香缭绕身畔,苦中含甘,在陌生的宫庭,置身于如此一方特殊的天地,面对的是未知的恐惧,而我却全然不觉惊惶,只剩下由衷的安然和镇静。

    轻轻拨开披风的一角,幽深无尽的黑色衬着白皙胜雪的柔荑,黑的纯粹,白的剔透,竟构成足以蛊惑人心的极致,我抬头看向萧郑,萧郑正紧紧盯着前方,一派如临大敌的神色,顺着一路看去,只见路边的雪中一道金光耀眼夺目,仿佛偶然坠落的灿然骄阳,在一片银白殷红中透着妖异诡然。

    “别动。”察觉我的不安分,萧郑厉声呵斥,吓得我抖了抖,意识到自己的严厉,萧郑放柔了声调,小声解释道,鹰隼一般的幽暗眼眸却不错的盯着前方,“有危险,也许是何时开启了阵法,躲在我身后不要出来,嗯?”

    末尾一字强调,嗓音微微挑起,低沉的鼻音异常性感诱惑,可惜此刻我并没有心情欣赏回味,反而十分好笑,那是我的镯子,岂敢劳动殿下如此紧张,然而心底小小的感动却不可忽视,稍一琢磨,便听话地缩回披风中,没有出言点破。

    过了好一会儿,见没有异常情况,萧郑方才缓缓放松下来,回头紧紧直视于我,眼中的风云尚未消散褪去,低头沉声警告道:“留在这里,不许走动。”

    萧郑眼中的坚定带着不容忤逆的力量,我不自觉地便点头,萧郑唇边不知不觉之间添了半分笑意,看了我一眼,转身朝那道金光走去,步履坚定,黑色在身后翩然翻飞,卷起一方梅雪。

    及到跟前,萧郑低头仔细察看,眼光锐利冰寒,折射着机警和敏锐,半晌,萧郑忽然俯身,下一刻,手中却多了一对金环。

    萧郑哑然,随即霁然一笑,激发的气势渐渐敛去,披风曳地垂下,萧郑朝我点点头,我会意地走过去。

    “是你的吧。”萧郑将镯子递给我,“赤金嵌猫眼,如今完璧归赵,也不枉本王着实紧张一番。”

    我连忙接过来,脸上瞬间绽放的喜出望外之色足可乱真,嫣然一笑,将镯子套回了皓腕上,朝萧郑由衷致谢,嗓音甜美娇憨,带着少女特有的无邪。

    “多谢殿下。”

    萧郑摆摆手,不再多言,当先大步而去,我跟在萧郑身后,碎步翩然,穿过重重幽径花海,不多一会儿,熙蕊亭的飞檐便遥遥可见,看着盘踞其上的几只凶悍走兽,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内监们远远地便看见我们,有人入内通报,有人躬身相迎,踏入亭中,拂面而来的融融暖意让我顿时大大打了个喷嚏。

    众人起身依次见礼,轮到我时,我正欲向萧郑重新行礼,算作正式认识,萧郑却抬手止住,“水小姐就不必了,刚才礼数足矣,再多便沦为虚套了。”

    话音刚落,几道视线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或探究,或异样,功率之大,足以熔金炼玉,让我头皮发紧。

    “原来殿下已经见过舍妹,舍妹年幼顽皮,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大哥的笑容无懈可击。

    萧郑淡淡点头,“君泽多虑了。”言罢便由内监引到空座坐下。

    原来那两个萝卜坑有一个是他的啊,我暗暗沉吟,那么另外一个萝卜便呼之欲出了,裴勇俊,您大驾可是姗姗来迟哦。

    众人见礼完毕,便纷纷自行归座,我刚刚朝瑞恩迈步,大哥忽地长臂一捞,一把拉过我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什么事情吧。”说着凤眸微不可察地看了萧郑一眼,传达给我大哥他真正想要问的话,怎么和诚王殿下一并到场,何时遇见,沿途有没有情况。

    我朝大哥安抚的笑,情况多了去了,这林子八成和我有仇,你妹妹我前后莫名其妙摔了三次,和萧郑的结识一场可是摔出来的缘分,还有那个暗藏玄机的林子,竟然一座造诣高超的阵法,害得我险些困在里面,逃出升天无门,宫中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不过出去溜溜就屡屡范险,你说我我我容易吗我。

    见我安然无恙,大哥虽然一肚子疑惑,却好歹安心,放了我归席,黄有星眸一扫,宫人立马为我端上一盏热茶。

    我小口呷着,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想叹息,想到刚刚的经历,下意识看向萧郑,萧郑坐在首席之侧,正和黄蜂对饮,黄蜂笑意飞扬,桃花眼一斜,忽然瞟了我一眼,眼睛黑亮璀璨,晶莹流光,足以勾魂摄魄。

    指尖一抖,茶汤泼洒到手上,手背顿时一片火辣辣的滚烫,却比不上那一眼所带来心头上的灼热燎人,将手缩在广袖里,我低着头若有所思,卷翘纤长的睫毛敛去了眸中翻滚的神色。(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太子

    我和萧郑入座不久,太子殿下尊驾便浩浩荡荡地驾临了,虽然是兄弟朋友之间的微服小宴,太子一行还是派头十足,前呼后拥不说,太子一袭金灿灿的杏黄坐龙蟒袍便晃得人满目金光。

    许久未见,太子和记忆中不大相同了,回想当年醉仙居中有若士子一般谦和儒雅的裴勇俊,音容笑貌仿佛犹在眼前,而如今面前之人,眉目俊美和煦依旧,然而却再也不复当年飞扬间不失沉稳的高华气度,虽然在朗声谈笑,却难掩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颓然和思虑。

    这哪里像大权在握的太子监国啊,明明是郁郁不得志的落拓秀才,空有一腔热血却苦于无处施展,我大为狐疑,这个太子有点单薄无助,感觉不够强大,且不说莫名其妙的靡然神态,单从这一套仪仗气派便可见一斑,华服銮驾,看似风光无限,然而稍一琢磨便能感到个中的虚张声势,帝王的尊贵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气度威仪,哪怕破衣褴褛,周身也笼罩着不容忽视足以裨睨天下的魄力,可是眼前这位准皇帝,实习以备接班的太子殿下则明显的底气不足,于是乎痕迹显露地转而求助于死物彰显身份,以图勉强维持该有的气势。

    想到帅爹和大哥曾经议论过,太子宽仁敦厚,待人和蔼有道,世人无不交口称赞,然而对于常人来说这些不失之为优点,太子则恰恰相反,过于仁慈便难免软弱留情,恐怕难成大业,不是为君之道,对此皇帝便深为顾虑担忧,屡次厉色棒喝,或是苦口劝勉,一律收效甚微。

    而太子在监国期间的种种不作为更是让皇帝肝火虚旺,父子二人嫌隙日深,若不是看在结发妻子杨皇后多年以来相濡以沫的份上,太子之位怕是……早已危如累卵矣。

    我犹能记得当时帅哥和大哥严肃异常的表情,以及这些背后潜藏的深层含义所带来的震撼,太子之位动荡不稳,个中传达的信息不知道能令多少势力伺机而动,我静静看着涂椒花墙下那一排清一色的红泥火炉,团团围坐一派融洽亲密的俊男美女,还有窗外纯白无瑕的的飞雪以及绵延不尽的漫天红色,只觉得眩晕心慌,这看似花团锦簇之下实则是何等的波涛暗涌,现在的歌舞升平将来会变成怎样的血雨腥风,而蒋家又在这一场至死方休的乾坤博弈中扮演着何种角色?

    我看着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气度的蒋诗,愈发觉得美人的笑容完美却深不可测,还有对待大哥态度诡异极端的枕头,不知为何,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大胆至极的想法……这莫不是枕头的障眼法!明面上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公子,仰慕一表人才的大哥,留给世人先入为主的印象,宁国府后继无人,子孙太不成器,实则以此掩人耳目,私下里另有所图,想到此处,下意识看了大哥一眼,大哥对此可有察觉?脑中不期然浮现出早晨大哥看向枕头背影时凤眸中流露的复杂和沉郁,脑中更加觉得扑朔迷离,虽然帅爹和大哥手眼通天,水家供养能人异士无数,看样子定是早有防范,却不知对蒋家的图谋密情知晓洞悉几成?枕头一如既往的美目含情,看得我后背时冷时热,总而言之,上一代的蒋家兄妹出则位极人臣,入则宠冠后宫,罕有的人中龙凤,而少一辈的在座二人虽然现在羽翼未丰,却是藏身云海间的冉冉红日,如今看来皆不简单。

    太子一展锦袍,在首席岿然而坐,缓缓扫视一圈,视线便落在了我的脸上。

    “这位是……”声音有点沙哑,带着深深的疲倦。

    “殿下,这位是舍妹。”大哥微一俯身,代为答道。

    “哦,原来是君泽大名鼎鼎的妹妹。”太子忽地一笑,笑意清隽,一笑之间竟依稀有着当年裴勇俊的风采。

    “让殿下笑话了。”大哥凤眸流转,淡淡白了我一眼,死丫头,回头好好算算,你哥哥今日前后替你赔了多少小心。

    我视而不见,规规矩矩地朝太子笑得讨喜,虽然太子朝不保夕,可是现在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一国储君,说句大不敬的话,万一皇帝现在一不小心心绞痛,脑淤血什么的突然驾鹤西去了,眼前这位就算之前再不受待见,也是手续齐全,名正言顺的不二之君,可以立马黄袍加身的,所以只要太子在位一日,小民还是巴结着的好。

    太子压轴出场,宾客总算齐全了,太子朝黄有点点头,主人黄有便当仁不让地开始致欢迎辞。

    “今日群贤毕至,熙蕊亭别开小宴,赏梅吟雪,不失为乐,应舟山之请,在下特意备下宫中十大美酒,邀众位雅士共赏,至于能够品到几种佳酿,则全看诸位酒量了。”

    “醉又何妨。”黄有说完,枕头忽然不怀好意地接茬道,“楼大人趁着酒意吟了一首非诗非赋,语惊四座,好魄力,好豪情,在下佩服到五体投地,可惜现如今有些意犹未尽,待会若有人酒后激狂,也有同样的兴致便再好不过了,在下也能大饱耳福。”

    闻言我顿时翻翻白眼,哪有枕头这样背后挖苦人的,真有出息,忍住不屑的冷哼,脑子一转,忽然意识到这场小宴是枕头提议的,按照以前,我必然单纯地猜测枕头此举是为了讨好大哥,可是现在却万不敢再天真幼稚下去,宴无好宴,这不会是蒋家的鸿门宴吧……蒋德妃是黄有的母妃,这么说,黄有和蒋家……我不敢再想下去,黄有和蒋家的血缘关系是不争的事实,以前我潜意识忽略了这方关系,做一只傻傻的鸵鸟,刻意任很多东西横亘于前,却全然不顾,以后……大概不可能了,我暗暗叹息,人总是要长大的,我以两世幽魂乐而忘忧这么多年,早已是偏得,不能再奢求什么,也该开始慢慢担起家族责任了,看着清润温和的黄有,一时神思九转,黄有和蒋家究竟有什么协议?或者说蒋家是黄有的势力?蒋家家主难道就是那么好相与的,任凭为黄有做嫁衣裳?黄有将来……到底是敌是友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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