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出卖,夜民
同一个上午,阴雨连绵,歌蒂刚一下车就打起了伞。
就仿佛脱离了平时的身份,她没有穿那身夸张如异国盛装的衣裙,而是一身职业感的黑色套装,窄裙。别说尖顶帽了,就连头发都挽了起来。
旧城的贫民窟一带,路面长期失修,破损得连马车都没法进入。歌蒂步态轻巧地躲着水坑,手中撑开的伞也随之小幅摇荡。
明明在下雨,明明是贫民窟,路上却有很多人,无所事事而痛苦的人。他们挤在窄窄的房檐下,门框里,身体的一小半被冷雨淋湿,眼睛还不停盯着来往的人。
极端贫困让他们难以考虑食物以外的事,大脑成了消化器官的奴隶。但如果明天的食物有了着落,又会因模糊的心安而无聊起来。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十几个阿斯提供的喘息时间,根本不允许他们去想比明天更遥远的问题。
歌蒂在窄路中间呆呆地站了一会,就像一个被弃置在垃圾场里的玩偶。上午,阴沉光线却和黄昏差不多,一天都没有变化。她驻足了半分钟,后来,决定往左边走去。
左边的男人虽然一样衣衫褴褛,但有几个人身上偷偷藏着枪。
歌蒂走得不着急,也没有理会那些试探的视线。她拉住一个路人询问几句,关于这里的地名,还有几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一个单身女人沿着巷弄不断深入,一边走,一边向胸口拉紧了披肩。后脑挽起来的头发,是用一把很小的梳子固定的。
没有人阻挡她。
歌蒂抬眼在那些破旧的门扉之间寻找,最后目光落到一个老人的身上。他披着破旧大衣,脏乱的须发如同狮鬃,正闭着眼听雨声养神。
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歌蒂停下了脚步。
“看来您知道第九局的人会过来。”
她收起伞,同样站到屋檐旁说:
“我还以为,这一路上会稍微有点麻烦呢。”
毕竟是怀着敌意进入一个秘密组织的老巢。但从结果来看,波尔手下的人简直是主动将歌蒂迎入了这里。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
“你来得太慢了。”
“你们的反应比我想得还要迟钝。我以为在真正动手前,就会有人凭空冒出来阻止我。所以我在这等了一天一夜,结果,事件发生的六小时后你才出现。”
波尔坐在石头上,平静地批评说:
“如果昨晚的那场刺杀意外成功了,你们找过来还能做什么?替那个中尉收尸吗?”
歌蒂轻轻一笑:
“您把第九局当成什么了。我们远没有那么神通广大,而且现在有心去照看‘中尉’的人,也仅仅是部门中的一小撮而已。”
她望了望天空,犹豫了一会,还是从包里取出了那支细长的烟杆,与她现在的衣着显得极不相配。她说:
“可就算只有我们,要收拾你还是绰绰的。”
“我想应该有人警告过你吧……想打辛西里人的主意可以,既然达纳罗的人已经点头了。那就随便你,想怎么做都行。唯一的要求是不要动中尉,这是我们的底线。我们已经摊牌说得很清楚了,而你非要去试试看吗?”
“为什么一个中尉能成为你们的底线?”波尔看似不解地问。
“因为他是我们的合作者,而第九局保护每一个合作者。”
“合作者?别让我笑了,死在你们自己手上的还少吗?为什么偏偏会为这个中尉来回奔波?”波尔笑着:
“难道说,是因为你们还被他要挟着?第九局想赚私酒生意的钱,却还摆脱不了他,不得不看他的脸色?”
“无论原因是什么。”
被波尔这样挑衅之后,歌蒂也收敛起了原本柔和的神色:
“既然你威胁到中尉的生命,就等于成为第九局的敌人。”
哧……
烟杆中的烟草,仿佛被歌蒂藏在话中的杀意点燃,升起了袅袅的青烟。
所以我会亲手把你排除掉。
在不远处的贫民们看来,这一老一少依然是在闲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面对歌蒂的举动,波尔苍老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忌惮。
在这一刻,他放下了挑衅第九局的念头。昨晚,不经过他们同意就直接向“中尉”派出枪手,确实是自己过于狂妄。
但也仅此而已了,波尔要做的事并未改变。
“其实我们之间并无冲突。”他说:
“如果一切不过是钱的问题,那我可以向你们提供更好的选项。”
一个在贫民窟里呆了半辈子的老人,身上的衣物似乎还不足以御寒,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可以填上数百万奥里的漏洞:
“对我们来说,海因里希中尉必须得死。其实你们在乎的也不是他的死活,而是他死后,施塔德机构会不会分崩离析。”
如果施塔德机构因此崩盘,那么第九局布局良久的私酒事业也就毁于一旦。
“如果能确定施塔德机构不会倒下,那他就大可以去死。甚至你们巴不得他去死,这样说没错吧?”
“……”
第九局的情况被被对方言中,歌蒂沉默不语,因为这也确实是大多数参与者的想法。
“中尉的死不会让你们的利润减少。”
接下来,波尔直戳了当地说出了结论:“施塔德机构会继续运转下去。”
“这点你没法保证。”歌蒂冷静地说。
“我不做保证,只向你们提供事实。”波尔说:
“真相是,现在的这个中尉只是个假货。真正的海因里希中尉是我的人,他的名字是——约亨·米勒,档案现在还能查到。”
“所以‘施塔德机构’的基础是我亲手建立的,它的一半核心成员曾和我有过谈话。但在当时,约亨却死在了冒牌中尉手上,这个不知哪来的人抢走了我幸苦培育的果实。但那终究是我的。”
“如果这个中尉死去,我的人有能力平稳地接过组织。”
波尔从自己破旧的上衣里取出了一本笔记,封皮破破烂烂的,中间夹杂了不少七拼八凑的纸张:
“我和他们中的一些成员已经重新取得联络,让他们去留意组织运作的流程。他们都是核心人员,所以现在,施塔德机构对我已经没有秘密。而且我已经找好了新首领的人选。就算忽然失去了中尉,它也能继续安稳地盈利下去。”
歌蒂翻着这本笔记,上面详细地记录着机构内部方方面面的情况,还有一份名单,是中尉死后的人员变动。但她仍有疑虑:
“……我没有从上面看见中尉的运酒路线。”翻到底后,歌蒂说:
“你们没查到这件事吗?我觉得少了这条可不行……”
“这能算是问题吗?”波尔奇怪地反问:
“他们现在的库存还足够用一个月。一个月后,贫民窟的私酿应该就勉强能喝了吧。”
“真的不行就直接用酒精勾兑。反正整个施塔德只有你们一个卖家。品质再差也可以收高价吧。”
歌蒂接着说:
“但如果最好结果也只是维持不变,我们又为什么要冒这多余的风险?”
波尔不在意地笑了笑:
“现在的中尉愿意分给你们多少?百分之五十?”
歌蒂望着波尔,不明白为什么连这种机密,都会被他清楚地掌握。
“等这个冒牌中尉死后。”波尔说:
“只要你们自己负责养活机构中的人,那么我愿意让出全部利润。”
“……”
全部利润。
歌蒂已经可以想象,分局里那几个贪婪的人,会迫不及待地接受这样的条件。
也不仅是因为利润更丰厚,“中尉”在谈判时半要挟的做法,本来就让上面有人对他不满,觉得这个人有些不易掌控,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把这些消息和我的条件,带给你背后的人吧。”
波尔重新闭上眼睛,听着雨滴的声音说:
“让他们自己来做判断。”
歌蒂一言不发,她此行的本来目的是除掉波尔。结果现在,情况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中尉,那个带着面具以小搏大的男人,这次可能是真的玩脱了。
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上面的人一定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但如果自己假装没听过波尔的提议,现在就按原来的安排杀掉他的话,也许还能救下“中尉”一命。
要这么做吗?
……
想什么呢,当然是不要了。
为什么她歌蒂,要为那个冒犯过自己的人犯险啊。
隐瞒的后果会很可怕,所以歌蒂妥当地收好了波尔给她的记事本,重新打起伞。但是,她迟迟没有走出狭窄的屋檐。
然后歌蒂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
“就我了解,这次第九局很大可能会接受你的条件。所以在这里,我就先提前恭喜你了。”
她说着,但年迈的波尔就像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双眼依旧闭合着。
“如果说以后,中尉无论如何都要死,但具体怎么死却又不重要的话。”
仿佛是嘴巴在擅自地说下去,歌蒂甚至不太理解自己在说些什么,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伞柄:
“那么……”
她说,就连心脏也跟着嘭嘭地跳动起来,嘴唇干涩得难以张开:
“等到那时候,可以让给我来动手吗?”
…………
虫人市集,被用作奴隶的虫人正在一船船地运进施塔德。
其中大部分是重量与人类接近的雄性虫人,它们才是主要劳动力。体型庞大的雌虫则更多地被作为提高蓄养量的工具。
虫人无法进行太复杂的劳作,也无法与人类进行准确的交流。主人只能用奖励和惩罚结合的方式,一步步训练它们本能的条件反射,最后勉强做一些重复而机械的动作。
不知这是不幸,还是幸运。如果虫人能再聪明一些的话,也许大部分底层公民都会因它们失业。但有也可能,人类社会将完全是另一副面貌,每个人都将是幸福剥削者。
又或者,这些虫人从一开始就不会沦为奴隶。
由半人和非人形成的族群,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普遍存在着。大多数听起来并不浪漫,是一些如虫人,鳞人,灰人等等上百个已发现的,和许多未发现的族群。以人类的审美来看大多非常丑陋,有甚至因为拥有比例异常的人形而格外可怖,但是也有少数非常美丽。
此外,也有一些仿佛来自童话和神话的种族,比如大精灵和魔裔。
在中大陆,人类依然占据着主导的位置,分布范围最广。而非人和半人的族群就如同大陆和岛屿般分布在人类文明的海洋中,或者大陆偏远的角落里,但在绝对数量的总和上,它们甚至要超过人类。
近些年来“非人”和“半人”的称呼开始被批判为“傲慢的人类中心主义”,因为划分依据只是与人类的可交流程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非人、半人种族能与人类完美交流,在语言破译的过程中,学者多少会发现它们的文化中存在大量无法理解的概念,对于人类来说,那是毫无逻辑也无法理解的存在,就仿佛随机形的成的乱码,就连用模糊的比喻,也无法描述出这些概念的近似。而如果让该种族的人用肢体指出或表演出这些概念对应的存在,则要么是那些表演根本无法让人理解,要么,似乎他们每次所指的对象都不一样。
如果略过这些无法翻译的部分,人类与某个种族之间依然能形成有效的交流,则称他们为“半人”。如果这些部分已经导致交流无法进行,或者,可能对方还根本没有形成语言,则称呼它们为“非人”。
虫人就是非人中的一类,据说是二世纪的探险家在西大陆的一处洞穴中发现的,然后被引进,逐步人工培育到如今的规模。
但在非人和半人中,还有一种有争议的异类。
夜民。
艾蕾娜拎着提灯走在下水道里,跟在南希的身后,戒备又好奇地看着她走在自己前方的身影。
光看背影和人类完全无异,但是,又和人类存在生殖隔离。
据说夜民是随着灰人一起度过东大陆,来到浅海的这边。但在黑暗时代以前,旧安赫和东大陆还维持着频繁的贸易。根据那些详实的记载,东大陆的人类并不是这副样貌。
据说在同盟腹地,关于夜民究竟是人类,半人,还是非人。一直有着严重的争议。
出于一些偏见,在大多数时候他们被划分到非人,地位与虫人接近。
只能栖居于暗处,做一些最见不得光的工作。
第六十章 下水道虫人
时隔几天后,艾蕾娜又一次行走在阴暗的下水道里。
猎团已经将自己的消息传达给了公国圣省,但暂时还没有回复。而南希说她的手下不养闲人,如果想要被收留一段时间,就要帮忙猎团的工作。
所以,艾蕾娜跟着南希回到了这里。
接着她才得以亲眼见到,原来施塔德的虫人数量,远比自己的想象的多得多。
看着路边那些密集的褪壳,脱落的残肢,未凝固的虫胶,艾蕾娜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曾在这附近睡过几夜,不禁感觉胃部一阵翻涌。
她也曾经听说过一些关于下水道虫人的传言。
据说过去有一位疏忽的奴隶主,不小心让一只雌虫摔入塞伯河中。当时有很多人打捞,但最后也没有结果。因为那只雌虫在窒息之前,已经逆着水流进入到了错综复杂的地下排水道中,并且在里面建筑巢穴,在几年后,它繁衍出了大量的后代。
原本以为那只是民间传说,或者即使下水道里真的有虫人巢穴,这么多年过去应该也早已经被清理掉。但没想到,有些地方竟然已经成了这副样子。
发现艾蕾娜的不适,正拎着提灯的南希体贴地驻足回望,等待她自己跟上来:
“当然如果只是占据了施塔德原本的排水系统,那一共也没有多少空间。”
南希继续用并不熟练的安赫语,叙说着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虫人可以用它们的前肢和双颚凿穿下水道的砖石,向更广更深的地底世界挖掘。”
“它们的一生永远在劳作,就好像一刻都不会停下来。”
塞伯河下游平原的土质原本很松散,但虫人分泌的虫胶,将这些巢穴和通道内壁粘连得异常坚固。现在施塔德的每一栋楼房和马路底下,也许早就已经被挖的千疮百孔。
这么多年过去了,恐怕没有谁能知道这座城市繁华的地表之下,究竟隐藏了多少个虫人巢穴。
艾蕾娜是在施塔德长大的,却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事实,一时只觉得有些头皮发麻。美好故乡忽然变得陌生起来,这种异样的感受,就像忽然得知自己熟悉的被窝底下,还生活着好几百斤虫子一样。
地表上的虫人完全被隔离在人类社区之外劳作,普通人极少与它们有交集。而这些进入地下的虫人则异常惧怕人类,绝不会主动来到地面。它们不断挖掘的行为,更像是想逃离到没有人类的地底深处。
明明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又仿佛完全是两个世界。
“可是,它们在这里又能吃些什么呢?”
接受了一点之后,艾蕾娜开始更现实地考虑这件事。以常理来说,食物才是繁衍的最大限制,那么只要知道它们的食物来源,多少也就能够推测种群数量。
可是在这种下水道里,总共又能有多少食物?
“可能是人类尸体吧,帮派分子们每天切碎冲进阴沟里的那些。”南希慢悠悠地说。
艾蕾娜微微一怔,她原本已经平息痉挛的胃部,忽然就要再次翻滚起来。
看着艾蕾娜直不起妖,南希伸手取下她肩上沉重的大挎包,再次提起灯向前走去。
“别相信啊,我开玩笑的而已。”
这个来自异国的夜民似乎有着奇怪的幽默感,也许她对这个玩笑颇为满意,转过身后,还在为艾蕾娜的反应而发笑,肩膀的耸动停不下来。
“……真正的食物,大概是污水里残渣的食物残渣,以及粪便。”
片刻后,一边克制着笑意,南希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但这也还不是完整的答案,因为现在地底下的虫人实在太多了,光靠这些是不可能养活它们的。”她说:
“虽然听起来很可笑,但虫人究竟靠吃什么生存,还一直是一个谜。”
“学院的人也捕捉了这里的一些样本进行解剖,结果它们的消化器官里也的确只有泥土,腐烂垃圾,虫胶和粪便而已,但光靠这些东西产生的热量是绝对不够的。”
违反了能量守恒,但同时也没有发现灵素的痕迹。
不符合任何一种逻辑,无法用已知的框架解释。
“农庄里的虫人有充足的饲料,却没理由地大片病死饿死。在这种不毛之地,它们倒是一直繁衍得停不下来。”
南希断断续续地说,阴森的环境和她生涩的口音,让这个话题显得更加怪异:
“这个问题不算那么重要,却从来没有人能解释这是为什么。”
所以虫人经济的风险,也一直难以控制。
但是作为非人种,它们已经是相对易于沟通理解的一类。
如果不考虑夜民的话。
“嘘。”
南希忽然对埃莱娜示意。立刻停下脚步。她扶住提灯的上盖,指腹无声带动齿轮旋钮,慢慢调高提灯的亮度。
下水道破旧砖石上满是粘稠的不明物。南希手中提灯洒下的一小片亮斑,正映在地面和水面上。
光斑的边缘随她转动旋钮而延伸,接着照到了什么。仔细一看是对节肢类的双足,似乎还在微微动弹。
跟在后面的艾蕾娜不经屏住了呼吸。
亮斑继续扩大,照亮了那只虫人的整个身体。它有三对手足,中间的一对已经严重退化,如同两只干瘪的婴儿手臂无用地残留在它的胸口旁。细长的四肢支撑着分节的躯干,让虫人的轮廓显得有点像人类。体表是肮脏的甲壳,但单薄得仿佛还是一层柔软透明的皮,能看见下面所包裹的体液。
它的眼睛呆滞,面对光线瞳孔也没有变化,复杂的口器里似乎有无数附肢。
这只虫人匍匐在地上,不知道正在做些什么。
而在稍微更远一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隐约还围拢着它的同伴。
虫人们还没有反应,南希很快调回了灯盖上的旋钮,灯光随之而消失。然后,艾蕾娜听到了子弹上膛的金属撞击声,操作者的动作异常冷静干脆。
下一刻,密集的枪声当即响起。
“哒哒哒哒哒——”
枪口的火舌不断伸缩闪烁,重新将现场照亮。嘶鸣般的惨叫中,虫人身上体液横飞。子弹不仅射穿了躯体,还轻而易举地让它们的肢体整根掉落下来,因为由外骨骼组成的关节,在面对冲击时非常脆弱。
“喀嚓。”
在二十秒内打空的弹鼓掉落在地上,枪管上还因为过热,残留着隐约的红光。
“看来找对地方了。”
南希垂下手中沉重的枪口,重新打开拎在手指上的灯:
“这附近应该至少有一个巢穴吧。”
艾蕾娜望着那些虫人的尸体,在灯光下,它们都是背对着自己的。也就是说在碰见人类时,这些虫人的第一反应也只是逃跑而已。
“为什么……?”
它们似乎是无害的,而地面上的奴隶主们,还在花钱从别处购入虫人。
“虫人不从幼体开始训练是派不上用场的。”南希说着,一边寻找着可能指向巢穴的痕迹:
“而猎团现在收到的命令就是,种群控制。”
任由这些虫人无限增殖下去,无论是谁都会心里发毛。
虽然这样用枪械清理,效率也确实低得过分。
有些人倒是提议过用毒气,可惜排水系统四通八达地与外部联通,反倒很可能在地面上造成集体中毒。
“现在它们的确没有危害,但如果数量再增多,谁能保证它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呢?”南希笑笑说。她的口音依然有些生硬,但在遣词造句上和西南部的同盟人几乎没有区别:
“不说其他的,万一它们把整座城市都挖塌了,那我们住在上面的人们也不好受吧。”
“这,真的有这么夸张吗?”
明白南希又是在开玩笑,艾蕾娜略有些苦恼。不过,原本还很沉重的心情也因此轻松起来。
刚经历人生大变,她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多愁善感。所以很快收拾好情绪,整理好背包,继续跟上南希的身影。
……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南希一边在越来越稠密的虫胶上前进,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
否则就不必带着用于侦测灵素的“提灯”过来了。
学界还无法确定虫人是否拥有智慧。但是,最近却开始有一种荒诞不经,也让人感到恶心的说法在悄悄流传:
这些下水道里的虫人之间,正在产生某种崇拜。
或者,那可能是某种更难以理解的行为,称之为“崇拜”,只是人类用自己身上近似概念进行的类比,一种傲慢的以自度人的猜测。
但是,南希回忆了一下。
刚才那些虫人匍匐成一圈,也真的像在膜拜着什么。
一开始往这个方向思考,她一时也有些止不住思绪,因为越去回忆刚才的情景,就越觉得真的是如此。
它们确实正围绕着什么,但究竟那是什么?
自己明明为此而来,为什么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脑海中盘旋着无数疑问,南希沿着不起眼的痕迹找到虫人巢穴。入口处的虫胶还显得很新,想必是个年轻的女王,她从皮袋中取出了沉重的几盘弹鼓,丢在脚边以便取用。
心里则还在默默地想着:
一会再回去看一下好了。
…………
能够让死人开口说话的诡异巫术,被保存在了阿雷西欧的过去的实验室里。
在一个月前,柯林和乔凡尼掌握了这种技术,并且在与北部组织的交锋中使用了好几次。
所以这次,他们也顺利让只剩头颅的袭击者开口说了话。柯林记下了几个地址,旧城贫民窟的某处,那应该就是兄弟会的所在地。
但除了这些,袭击者另外还说了一件事。
一件让柯林有些意外,但其实又早就该想到的事。
年迈的波尔,同样是“炉床之奥秘”的掌握者。
柯林目前手中的“奥秘”,来自风魔驭使者霍斯特的床板下,但这个年轻的军人应该也是通过兄弟会,才获得了《奴隶之王的婚戒》的残篇。
波尔兄弟会在西拿勒存在多年,最有可能入手有关“奴隶之王”格萝瑞娅辛秘的《婚戒》。又随着尤斯图斯家族的溃败和大撤军,残存的兄弟会便将这一直被忽视低估的拿勒近代学说,带回到了同盟境内。
而作为首领的波尔本人手中,则应该还掌握着更为完整的版本。
这时,柯林忽然想起在赤二星天三十六区地狱中,自己曾见到的那位女性死者。
如果这世上还只有“炉床之奥秘”一种方法,可以让人稳定地进入到乌尔柱魔鬼们所在的频率。
那么有没有可能,与那位远古死者签订契约的人,其实就是波尔?
这个猜测让柯林感到隐隐的不安,自己现在面对的敌人,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强大。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如果能杀死波尔,就可以结束远古死者的约定,让她与自己重新立约。
所以除了阻止这场屠杀之外,击败兄弟会还可能会带来一些意外收获。
除了完善自己的“奥秘”。甚至可能因为杀死其他炉床拥有者,成为唯一可以进出三十六区地狱的人。
但前提是杀死波尔,无论是超凡还是世俗层面上。
现在完全是由里卡多负责扮演中尉,吸引敌人的视线。柯林则彻底隐藏起来,将自己的全部心力,集中到了如何击败兄弟会上。
从班尼那里获得名单后,柯林就已经对第九局失去信任。对施塔德机构来说,中尉不再具有不可替代性。所以,第九局的背叛也随时可能到来。
为了应对他们,必须要向更强有力的人寻求合作。
但在施塔德市内,真的还存在比第九局更强大的力量吗?
这几天中,马里齐奥一直在旧城和达纳罗之间奔走。在做下了无数许诺之后,他终于从施塔德市长等政要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在如今的时间点显得异常宝贵,却又飘渺得仿佛根本根本把握。
“下午四点,在埃德蒙德大公结束剑术练习之后,你可以与他通五分钟的电话。”
只有短短的五分钟,大公随时可能挂断,感觉更像是对下属的敷衍。
“很抱歉,只为你争取到了这种条件。”马里齐奥有些惭愧地说。
卡鲁索家族,不可能提供能让大公心动的东西。
所以要与大公对话的人选,当然是正处在旋风中心的柯林。
第六十一章 不可灰灭的亡骸
为了进行一些不便公开的会面,施塔德市长专门购置了一处别馆。它位于旧城北部,距离市长官邸不过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
在车辆即将拐到别馆门前时,柯林匆忙地伸手带上中尉面具。卡鲁索家族的三两个成员在这里等待已久,很快过来为他打开车门。在场没人敢直接盯着中尉看,但这些帮派分子的眼神中,也难免流露出了几分敬畏。
他们能接触到更多消息源,所以知道中尉不是这场骚乱的真正推手。但此时他们也不禁有些好奇。
南北施塔德的两大地下首领,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悄然走近的。
柯林进入到了别馆中,走道和窗户前有不少负责保卫的人。那位面容半雄半雌的守灯人也在这里,这些天里,他一直追随着马里齐奥。
柯林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但也发现他给自己的压迫感已经消散了大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增长,还是守灯人在迅速衰弱。
一个保镖为柯林打开了客厅的房门。
马里齐奥和一个中年男子各自坐在沙发上,正在谈些什么。看见柯林进来,男子向他投来玩味的视线。
在五只手会议上,柯林看着这个人走进马里齐奥的办公室,他就是施塔德市长。
“哦,初次见面,海因里希中尉。”
市长先生称呼说,却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早先听说过您在旧城的事业,你的那些手下有机器般的执行力,令我印象很深。”
“只是生活所迫而已。”
柯林回答说,感觉对方的话中暗藏陷阱。他望向了马里齐奥,后者没有说话。
“其实我很早就想与你聊聊那些传奇故事,但这次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市长先生看了一眼手表,结束了原来的话题:
“总之,先进去书房吧。”
…………
施塔德和达纳罗之间已经铺设了电缆,但像今天这样的对话,绝不可能在那种普通的电话路线上进行。
在别馆书房的桌面上,放着一台没有连接电线的“电话”,作为一种炼金杰作,它其实出现得比电话更早,所以样子看起来更华丽复古,和繁琐,需要一只手拿听筒,另一只手拿话筒。
原理与红信仪相似,但共振传导的不再是编码,而是声波。声音在传输中会严重变形,就像前世某些变声器的效果。优点在于几乎不可能被窃听。
柯林拿着沉重光滑的话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市长先生已从书房中离开,在这里只留下柯林和马里齐奥。柯林看了“大老板”一眼,经过这些天,他的脸色明显憔悴不少。
将这短短五分钟的机会交到自己这个毛头小子手上,不知道现在五只手的领袖有没有后悔。但现在要换人也来不及了,因为他们是用中尉的名义与大公做了约定。
马里齐奥用他的一切做下担保,在约定时间与大公谈话的,一定是“中尉”本人。
可是即使争取到了五分钟的对话,自己又能为阻止这场骚乱争取什么呢?
达纳罗方面应该已经意识到,施塔德的人口严重过剩,所以驱逐辛西里人是更好的选择。同时那些一直未被安置的退伍军人,现在也必须得到一个定向的情绪宣泄口。
一场目标明确的骚乱,符合达纳罗的利益,可中尉又能向他们提供什么呢?现在,就连原本掌控的机构都快要被人夺取。唯一的底牌,似乎就只有那条随时可能暴露的水下运输线而已。
光靠这点筹码,真的能产生什么改变吗?
下午四点,刺耳的铃声准时又突兀地响起。
柯林马上拿起听筒,但听筒对面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他略微有些紧张,因为另一头的人,是埃德蒙德公国的最高统治者。
“陛下……?”
柯林试探着问了一句。依然没有回复。他低头确认了一眼,指针还在震动,仪器工作正常。
除此之外,隐约还能听见那些变形的背景音。
“我是施塔德私酒业的建立者。”柯林说。
没有时间再拐弯抹角,所以他也不再顾忌同盟的禁酒令。
大公既然愿意和私酒头子对话,有些态度就已经不言自明:
“针对目前施塔德的情况,有一件事需要与您商谈。我猜,您应该会感兴趣的。”
柯林以极快的语速说了下去。
…………
这场通话非常短暂,但始终是他单方面在讲述。
听筒的另一边没回来一句话,就连简单的嗯或哦都没有。柯林所有的提议,都像是被抛到了大海里,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所以柯林说着说着,热情也渐渐冷却了下来。
这不是商议的态度,大公只是在冰冷地旁听而已,他亲自俯身下来稍作了解,听一听那些除手下通报之外其他的声音,但其实他并不在意。甚至听过后都没什么印象,因为脑中可能根本没有在思考相关的事情。
第四分钟刚走到一半,柯林还没有说完自己准备好的话。
“喀哒。”
听筒的另一边被挂断了,只余下尖锐粗糙的盲音。
“那我们就可以……”
柯林下意识接着说了几句,然后声音轻了下去。
他看了马里齐奥一眼,慢慢地将听筒摆回到仪器底座上。
通话提前中断,马里齐奥愈发苍老的眼中,滑过一丝绝望。
柯林的话几乎没有停下过,偶尔的停顿或发问,间隔时间也很短。从这一点就能推测出,大公全程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答复,兴趣缺缺。
“他根本没有说过一句话。”柯林说。
他一度怀疑是通话器出了故障,但是背景音始终存在,大公似乎是在某处园林里,草木在微风中相互摩挲,马匹嘶鸣,还有秋日落叶被卷起的声音。
“也许他只是不想马上做答复。”马里齐奥安慰自己似地说:
“或者他不想被人录下什么证据。这时候不表态才是合理做法。”
但希望确实渺茫。
“别自欺欺人了。”柯林说:
“无论结果是什么,现在都已经等不起,必须马上反击了。”
武装自卫。马里齐奥望着柯林的眼睛,终于下了决心。
“我这已经拿到了一些名单和地址。”柯林从上衣取出一张纸:
“按照约定,由你的人来处理。”
之前还怕刺激到那些军人,但现在他们正在进一步联络聚集,所以必须在那之前解决掉组织者和煽动者。
马里齐奥接过柯林手中的名单,拿到近处看了一眼。上面排列着旧城贫民窟里的许多住址,另外还有一批,则是施塔德机构的人。
“今晚就动手。”
柯林顿了一会后说:
“至于兄弟会中的超凡者,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
海涅拜访了克雷吉的临时住处,地址是柯林告诉他的。
算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老师见过面。对于海涅忽然的到访,克雷吉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示,却也是有些振奋的样子。
恐怕,克雷吉还是很渴望能与人交流的。这些年来,无论是遭遇失败的懊悔,还是获得突破的喜悦,他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品尝。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他也难以把握自己如今正处于什么位置。克雷吉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也好奇自己正在苦思冥想的问题,是不是早已被别人解决,甚至,问题本身已经被判断为没有意义。
面对像孩子一样急于展示的克雷吉,海涅不禁感到有些惭愧。因为在年轻时他就已经跟不上老师的思路。更不用说在离开学生时代之后,他就一心扑在了工作上,不再对那些深奥晦涩,也几乎无法应用的理论抱有兴趣。
他只是为柯林的问题来的,对这些话题也只能牵强地应付着。
所以渐渐地,克雷吉似乎也感到了失落和无趣,将那些草稿翻过一遍后,又默默地收了起来。
“所以您知道柯林他,一直在收集神学院报房的材料吗?”
乘着冷场,海涅适当地切换了话题,向克雷吉询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克雷吉沉默了下来。
“他做下的那些事,终于被学院发现了吗……”
“不,现在知情的人只有我而已。”海涅说:
“他做得很谨慎。我专门调查了一个月,也没有发现端倪。如果不是这次情况特殊,我又一时心血来潮。恐怕我永远也发现不了他在窃听。”
“所以,如果这件事您是默许的,或者对您有帮助的话。”海涅说:
“也许以后,我也可以当作没看见。”
克雷吉思忖了一会,柯林的窃听确实可能给自己和海涅带来麻烦。但柯林能否解开记忆,毕竟关系到胞弟伦茨的消息。
“我们确实有苦衷。”他有些惭愧地说。
海涅点头,算是接受了:
“另外,还有两个来自遮兰的巫术,也确实是您做了调整改良吗?”
改良遮兰巫术?克雷吉想到了那个精于仪式学的小女孩,所以也明白了柯林把这件事扣在自己身上的原因。
“啊,是的。”
他说,将季丽安的存在隐瞒下来。但同时,心里也浮起了不好的猜测。
遮兰的原始巫术,法术弦应该远不够稳固,没有成为通用巫术。
要使用它们,就必须要打开心之壳。
“所以。”海涅接着问:
“对于柯林已经成为超凡者的事实,您也是知情的吗?”
海涅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在前天夜里与柯林相见时的情况。
“是啊。”
克雷吉没什么表情地说,压下了疑问的语气:
“最后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猜测得到了印证,内心却没有预想中的惊讶。也许自己早就清楚事实,只是不愿去面对。
但又迟早要面对。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海涅松了口气说:
“我还以为您并不知情呢。”
接着他们又闲聊了一些其他问题,海涅小心地不提及过往。接着他欣慰地发现,虽然经历变故,又过了数年不见天日的阴暗生活,老师依然是自己曾熟悉的老师。
然后在临走前,海涅又想起了些什么,他低声提醒说:
“其实现在围绕着那两个遮兰巫术,教团内部起了一些风波。”
“两个巫术的其中之一,音译是‘伐罗纳’,在当地的含义为:‘不可灰灭的亡骸’。最近有人开始猜测如果记载属实,那么对它的发现,或许又将改变当今巫术对决的攻守形态。甚至是继枪械诞生之后,巫师和普通人平衡关系的又一次转变……因为枪械对于更大一部分巫师,将可能将彻底无效化。”
“想想这一系巫术所指向的神祗,那位被喀瑜诸神用天雷劈下头颅而遗骸不灭的‘黑女迦荼大神’,以及喀瑜系神话中可能蕴藏的第七种创世形式,也许它真的会拥有这种潜力。”
“不过,这个巫术还没有彻底被解析完成。所以它的真正效果还没法得到验证。”
“也说不定……至今‘没有彻底完成’这件事,就是某种验证。”
海涅望向了黯淡的红石光晕:
“是真的暂时无法解析,还是有些人不想让被彻底完成的版本流出来呢。”
“老师,巫术‘伐罗纳’的痕迹已经引起过一次关注。如果您不想惹上太多麻烦的话……”
“别让它再次出现,我明白了。”
克雷吉说道,似乎对这件事并没有多么在意。因为他显然在考虑着另一个问题,所以片刻的沉默后,克雷吉转而问道:
“他究竟是有了什么失误,才向你露出了马脚?”
“失误?柯林吗?”海涅说:
“如果说有什么失误的地方,那大概是……太善良了。”
“他窃听了一条关于兄弟会的情报。简单来说,有一群帮派枪手在骚乱中保护着旧城的辛西里社区,而兄弟会打算暗杀掉这批枪手。”
“柯林获得了这条情报,冒险救下了这批枪手。”
“他确实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也因此救下了上千个辛西里人。所以我觉得这不是失误。”
“他本来没必要冒险,继续保守好自己的秘密。”海涅说:
“毕竟在这件事情里,你和他都是安全的。”
第六十二章 反击,绑架
最坏的预测往往会言中事实。
大公与“中尉”对话后的几天,马里齐奥一直托付达纳罗的朋友们,去了解公国统治者最近的动向。结果他得知,大公的日程根本没有做过变动,暂时也没有安排新的会面,就如同那五分钟的谈话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证实了中尉的提议,确实没有让埃德蒙德大公产生多大的兴趣。
这几天能够明显感觉到,从达纳罗方面获取消息也越来越难了。因为随着局势变得明朗,那些“朋友们”也正在疏离他。如果辛西里人最终会被屠杀或驱逐,那么“大老板”马里齐奥的权势也将随之烟消云散。恐怕现在“朋友们”已经开始斟酌权衡,在这时候还去帮助五只手的首领,是不是将可能得不到任何回报。
正如柯林所说的那样,现在除了自己手中的枪,已经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事物了。
所以随着马里齐奥的死心,卡鲁索家族的反击也正式开始了。
事实上在最近两周内,光是维持卡佩罗在旧城的活动,就差不多快要将卡鲁索家族账面上的现金榨干。而现在“大老板”更是开始廉价变卖产业,以供规模更庞大的第二批人进入旧城。他不顾一切地从南施塔德抽调自己手下最精练的枪手,哪怕,这将使卡鲁索家族的大后方变得非常空虚。
许多枪手拒绝接受酬金,称这不是一单生意,而是每个五只手成员的义务。一些叫不出名字小团体开始自发前往旧城,结果弄得警探们紧张起来,毫无理由地逮捕了很多人,但各个监狱早已人满为患,收押不到半天,也就只能放人。
要想压制现在的局面,唯一手段就是将军队调进施塔德,然后实施宵禁。这种手段在难民到来之后已经上演过很多回。但这终究只是暂时的压制而已,只要问题依然存在着,就迟早会爆发出来。
所以这次,达纳罗方面似乎打定主意要冷眼旁观。
另一方面,除了马里齐奥以外,其余的四位族长还没有做出过什么明确的动作。
卢卡·切斯塔洛手下的力量本来就单薄,大部分人手更是身处施塔德以外。他能做的事原本就有限。除了公开声援表态,提供一些资金,以及在私底下阻止其他三家对马里齐奥的联手刺杀,也就没有余力去做更多的事了。
另外三家,虽然明智地搁置了刺杀计划,但因为之前的不愉快,却也不不甘心就此加入马里齐奥主导的抵抗行动中。而且他们毕竟只是帮派组织,有了一定规模之后需要顾及的东西也变多了,既不像小团体那样灵活,也不能像统治多年的马里齐奥那样,随随便便抽出如此庞大的力量。
虽然被并列为“五只手”,这些势力原本就不属于同一个量级。
无论是有能力有限,还是暗中打着其他算盘,五只手的其余四家最后选择留守在南施塔德,作为所谓的第二道防线。
…………
短短几天内,旧城贫民窟里的枪击案忽然飙升了数十倍。
深夜里,许多人穿着风衣在残破的街道上匆匆行走。他们把圆顶的宽沿帽压得很低,遮蔽了自己辛西里的面容。
不同于卡佩罗的抱团防守,他们完全分散进了人群中,而且目的明确,就是让那些已经被打上记号的人消失。
贫民社区的夜晚很静谧,但忽然就有人踹开路边的房门,走到床边两枪击毙还在睡梦中的男主人。老人女人或小孩还没开始发出尖叫,他已经与同伴带着尸体离开。
一起起真相不明的凶杀案,进一步刺激了骚乱者们的神经,但程度有限。毕竟在乱局之下,他们相互都会因为分赃而仇杀,也知道某些败类私底下做了什么勾当,有一小部分人会遭到报复,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更重要的一层原因是:到目前死的都是些没名没姓的人。这类人就像臭虫一样,随时可能会不明不白地死去,只是一个数字。
除非死法听起来足够新鲜猎奇,否则没有谁会对这种故事感兴趣。
在这还不够文明,传媒也不够发达的年代,要想用单独的一桩死亡彻底刺激到一个群体,那么惨死至少得是大部分人都听说过的家伙。
而且最好是所有人公认的“好人”。
所以从这一点来考虑,中尉就必须得死。
……………
里卡多猛然醒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面具,他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拼命地呼吸着。
昏迷前的记忆在剧烈的头痛中一点点浮现。那时他刚刚走出一家地下酒吧,接着习惯地扫了一眼身上的检测装置,试剂严重变色了,明明附近没有任何车辆。他意识到不妙,转身就想向走回到酒吧里,但是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绑架者是超凡者。
可能从自己被盯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胜算。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柯林在今天早上告诉自己,他已经完成了反击的准备。如果自己没有昏迷太久,他这时应该也正好在向兄弟会发起进攻。
现在,里卡多的双腿已被禁锢在一起,双臂也被分开拉直,紧紧地束缚在四周的圆环上。圆环深深地钉入地下,他试着挣脱了两下,纹丝不动。但勇敢的里卡多没有因此绝望,他努力让手腕和绳索摩擦蠕动,只要时间足够长,应该多少能弄出一点缝隙。
片刻后,他一边还在耸动着手腕,一边透过面具上的孔隙打量四周。却发现这里不是什么用来囚押人的场所,更像是某人的私宅,有着许多女性化的装饰,和生活用品。
里卡多有些愣住,不禁慢慢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窗户近在咫尺,可惜手指够不到。带着花边的窗帘已经拉起。
绳索摩擦时的悉悉索索声慢慢消失,然后,他才得以听见一些原本被遮盖的背景音。
那是哗啦啦的流水声。
从花洒里落下的滚烫水滴,在瓷砖地面和某人的皮肤上破裂。
听起来就好像……是有谁正在不远处洗澡。
第六十三章 偏执,死刑
莱纳是最早跟着中尉的人,甚至在第一批人选中,他也是最受中尉信任的那一个。
他接触过机构中绝大部分事务,从运输现金到银行保管箱,监管那些外围人员经营的地下酒吧,再到如何将威士忌分销给报童和送奶工,处处都有他的身影。
所以除了柯林之外,他就是最熟悉施塔德机构的人。甚至比起柯林这样的顶层设计者来说,莱纳对者个团队还拥有更深刻的认知。因为他与军人同僚们不仅在工作时相处,平时私底下也常一起聚会饮酒。他们有着相同的过往,相通的心境。
柯林一直没有对莱纳产生足够的警惕,甚至,在发现波尔兄弟会的存在后也没有。因为莱纳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愤世嫉俗,虽然对当局有些失望,却从没有对辛西里人表现出憎恨或攻击的倾向。
这不是什么伪装,他是真的认清了事实。老兵们会陷入这种处境,根源其实不在辛西里人,而在当局。
相比那些浑浑噩噩的战友同僚来说,莱纳确实更冷静,也更聪明,他真的是一位很理想的助手。
如果,他不是波尔的幼弟的话。
“你和波尔之间,是什么时候恢复联络的?”
莱纳低垂着头,四肢已经被牢牢地绑住。柯林的右手拿着一支染血的铁钳,语气冰冷地问道。
借用卡鲁索家族的力量,柯林开始着手肃清机构内部,从叛徒尸体中提取出情报。也许,更应该把那些人称作傻瓜而不是叛徒,因为他们做下某些事的时候,可能还真心地觉得自己是在帮助中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利用到死。
结果从他们的尸体中,柯林拿到了一条意外的消息。
莱纳,原名为莱纳·波尔,他自身没有成为超凡者的潜质,但以前却是波尔兄弟会的首领之一。在西拿勒战争爆发后,因为自己的任性和波尔产生分歧,随后离开组织,更改了名字。
“三周前,是他重新找到了我……我们已经十七年没有见面了。”
莱纳忍耐着伤痛,艰难地说道:
“这一次,我没法再拒绝他。”
莱纳和波尔之间达成的条件是,等到中尉死后,波尔就会将施塔德机构交到他的手中。
实际上莱纳并不认可兄弟会的行动,也不是贪恋地位和权力的人。他会接受合作,仅仅是因为对过往的愧疚。
十七年前,正是因为他的不告而别,组织的许多成员无谓地牺牲了。
但不管原因有多么无奈,结果都是一样的。通过面具上的孔隙,柯林看着跪在地上的莱纳,视线中开始涌起杀意。
这里是一片荒废已久的住宅,波尔兄弟会平时的一处碰面场所。
兄弟会成员会在路面或墙角等处,画下暗号进行邀约。而现在柯林逼迫莱纳使用他专用的暗号,将波尔单独约出。
或者说,胁迫到这里。
“你要杀我或者波尔,其实都没有关系。”莱纳依然跪在地上:“我们这种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可我现在的住处里,还有一个……”
莱纳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但是只说到一半,就被窗口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唉,可怜的莱纳。”
那是暮年的男声,却又气息浑厚,就像狮子喉咙里滚起的呼噜:
“我看到标记了。惹祸精,到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会?”
柯林转头望去,发现原本挡在漏风窗格上的木板已经不见。一个苍老而雄壮的男人正盘着双手,趴靠在窗台上打量着他们。
他身上只披着破旧的薄棉袍,又仿佛是一位将军披着熊皮大衣。
波尔。
这时站在窗外的他,也看见了柯林。
“哦……海因里希中尉?”
这时波尔的神情明显有些惊讶。因为根据从第九局传来的消息,现在中尉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才对。
胜券在握,所以他会大大咧咧地一个人来赴约。
是那个女人出了什么差错吗。
不过也没关系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这里任何一人的生死都已经无关紧要。
“中尉,也许您还不知道旧城里刚刚发生的大事,所以让我告诉你一条消息吧。”波尔说:
“据说:‘救世主般的海因里希死了,而且是死在辛西里人手上。’不过没想到你又出现在了这里,所以,这大概是谣言吧。”
柯林的心沉了下来,他和马里齐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可无论是不是谣言,它已经传开了。”波尔说:
“现在已经有上万人听说了你的死讯,正激动地要赶去辛西里区为你复仇呢。”波尔悠闲而戏谑地说:
“你向来喜欢偏向那些虫子,所以我猜,现在你的心情一定十分可笑。”
“所以,可以说出来与我分享一下吗?”
不知道里卡多的情况怎么样了,柯林心想。
在看见波尔的那一瞬间,柯林就已经拔出了枪。但不是指向波尔,而是指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莱纳。
“去让他们停下。”柯林徒劳地说:
“不然我马上开枪杀了他。”
但是听了柯林的威胁,窗外的老人却没什么反应,就像观赏一出好戏似的望着他们。
“嗯?你在等什么?”片刻后不见动静,波尔仿佛意外地问道:
“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柯林盯着波尔的眼睛,依然没有扣下扳机。波尔补充说:
“其实对我们来说,没有谁是绝对不可以牺牲的。”
“……但如果他死了,就没能人接管施塔德机构了。”柯林说:“你们达不到利润,第九局的人就会亲手毁了你们。”
“可那又如何呢?”
波尔摇了摇头说:
“其实,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畸形的笑声开始抑制不住地泄露出来:
“其实……我根本就没考虑过这场骚乱结束后的事情。”
一切长远打算的姿态,都只是为了麻痹别人。老人露出了一个平静又无比恐怖的笑容: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之后再会发生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嗯?”
就算无法达成与第九局高层的约定又怎么样?
甚至兄弟会将因此而毁灭又怎么样?
哪怕人们最终发现中尉之死只是谣言,整场屠杀只是闹剧。难道那些虫子还会复活吗?
“波尔……”
莱纳不可置信地望着兄长。他原本觉得波尔比以前温和冷静了很多,但没想到,那只是用来说服旁人的伪装。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人其实丝毫没有被磨去棱角,相反变得越来越偏执。
一个真正的疯子。
看着波尔无比怪异的表情,柯林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在这种疯子面前,所有与人博弈的常理都会失效。
“啊,对了。”波尔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不知道第九局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但在最近几天时间里,我可不能放任你跑出去露面啊。”
骚乱发酵到一定规模之前绝不能出错,所以,必须在这里解决掉你。
不见波尔有什么动作,柯林却发现有股莫名的压迫袭来。
废旧宅邸里的气压似乎在直线上升,让耳朵里开始嗡鸣。有什么庞然巨物缓慢地挤进了窗户,它没有形体,拥有着类似穿梭魔的气息。
高密度的灵素正从波尔的以太中流淌下来,柯林看见,翠绿的火焰一闪而逝。
那是炉床的运转。
…………
歌蒂一圈圈拧上花洒的阀门,黄铜的螺纹在摩擦中咯吱作响。
花洒停下后,浴室里就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偶尔一两道水滴落下的声音。
身侧的浴缸里,已经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液。为什么原本很可爱的草莓腐烂发酵后,却会变成这样的颜色?简直就像,就像刚有个人在这被打成了烂泥。
一整缸草莓起泡酒在无声地冒着碳酸气泡。沐浴后的水蒸气浓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它们在高温中挥发的甘美气息,将歌蒂熏得晕乎乎的。她恍惚地伸出手指从蠕动着泡沫的液面上划过,沾取了一些。大脑迟钝地思考了一会也没有得出什么结果,然后她就本能地,直接送进了嘴唇里。
中尉啊,中尉……
她眯着眼睛,一边轻轻舔舐着手指上沾留的液体,一边在胡思乱想着。
我怎么也预料不到,你会输给这么滑稽的东西。
其实光靠波尔向歌蒂提供的记事本,还不足以让她和她背后的人,彻底抛弃海因里希中尉。
因为中尉手中还握有通向海外的私酒运输线。
说不定那些地下管道的传闻是真的呢?这个人就像在变魔术一样,源源不断地将那些海外原装酒输送到同盟境内。
有很多人都在传言说,再过一两个月,本土的私酿酒差不多就会上市,等到那时候,中尉在货源上的优势可能就会彻底消失。
但这不过是外行人想当然的妄语罢了。
在毫无酿酒文化的同盟境内,就算贫民窟和乡村作坊能弄出来一些劣质酒,它们和海外那些古老酒庄的作品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据说在达纳罗的勋贵圈子里已经形成了不小的风潮。可以预见的,高品质酒可以带来的利润,将会比那些谁都能做的劣质私酿丰厚得多的多。
所以对第九局来说,中尉本来还是无法被取代的。
没错,“本来”无法被取代,如果没有这能够“点水成酒”的荒诞巫术的话。
在一些偏远神话出现的所谓“酒石”,据说可以达成点水成酒的神迹。分局的同事本来也只是抱着玩闹的念头稍微一试,结果却奇迹般地,意外成功了。
但这个巫术还有一定缺陷。也许是对施术者的体质有一定要求,其实到目前能够点水成酒的,也只有歌蒂一人而已。
将“酒石“浸泡到清水中,即可将清水转化为美酒。
而现在的自己,就是一枚“人工酒石“。
想着想着,她也情不禁地笑出了声,这是件多么不像话的事啊。
如果中尉真的因为这种玩闹而被击败,那以后,岂不是整个公国的人都要……
歌蒂红着脸给自己围上宽袍,走出了浴室。
在卧室的地板上,“中尉”正被死死地绑在三个圆环上,从呼吸的频率来看他已经醒来了,却又一言不发。
歌蒂坐在了他身边的地面的毛毯上。
这个房间不过是二层而已,窗户上拉着一层薄纱般的帘子。
她细长的玻璃壶里装满了草莓酒,望着从那帘子背面透过来的阳光,发了一会怔。
“喂,外面的声音,你听见了吗?”
她慢慢地伏下身子,凑到了中尉身前问道。
窗外的街道上,远远地似乎有些杂乱的声音传来。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尖叫。
还有一些批批噗噗的,仿佛酒杯里气泡破裂似的枪响。
“你听啊,很难得的,那些人都在为我们的事庆祝呢。”歌蒂说。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可能在面对将死之人的时候,说话也会慢慢无所顾忌起来。
从今天醒来开始,自己就一直精神恍惚。即使在当众袭击中尉的时候头脑里还是晕晕的,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去预想即将要到来的场景。
“以前的威风都去哪儿了呢?嗯,为什么不说话了?”
歌蒂玩味地笑着。因为她发现如今的中尉简直,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跟以前强烈的对比反差,让她的身心都非常愉悦。
但是好像还是缺了什么。她坐在地毯上,一边慢慢啜饮着猩红甘甜的酒液,一边努力地回忆着。
哦……原来是忘了正事了。
歌蒂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晃荡,这里翻翻那里找找。半小时后,她找出来了一些布匹,钉子和绳索。
由自己来慢慢地处死中尉。歌蒂努力地争取到了这件事。她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奔波幸苦了大半个月以后的奖励。
“好了,让我们开始吧。”她略微有些按捺不住地说。
面具下的里卡多不太能理解,这个喝醉的女人到底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些人对柯林抱有敌意。
他已经落入敌手,能做的可能只剩下多撑一会,拖延时间。
里卡多曾在监狱里经受过长达几个月的私刑,凌辱和折磨都不算什么。
但面对现在这怪异的情况,他心里依然有点慌。
第六十四章 侵入圣所
意识被某只魔鬼捕食,不,不如说是被潮水吞没了。
窗格的木框朽坏已久,波尔的手臂往下一压,支撑墙体的木桩就不堪重负,在裂响中带着砖石倒塌向一边。
柯林的意识频率发生了明显偏移,这种精神动荡很快反映在视觉上,身前一小片空间的光线正如非欧几何般扭曲变形,而这肉眼可见的污染,在像浪潮般扩散。
柯林下意识后退半步准备避开这些错觉,他抬手想要进行“归零”,却发现这种简易的归零手法,已无法抵消意识频率如此大幅度的偏离。
这一刻除了跪在地上的莱纳之外,废旧房屋中的所有人都被拖拽进了异常频率中。
而莱纳能够幸免的原因仅仅是,他在灵觉上的迟钝。
这个频率,正是柯林所熟悉的乌尔柱三十六区地狱。
但这里已经不是他曾到访过的熟悉的赤二星天,这一次,他们深潜到了雌月天,这已经是柯林从未触及过的虚界深处。
第二重帷幕之上的世界。
就仿佛陆上生物忽然被拽入了深海,这里危险的不止是潜伏在黑暗中的怪物。光凭停滞在这一深度的高密度灵素,就已经足够将普通人的精神直接压碎。
在巨大的压力下,柯林的心之壳在转瞬间布满了前所未有的裂痕,而那些被分割得如同雾气的生命丰饶,也不断从这些裂痕中流失到了虚界中。
它们已经从现实和柯林的内心中彻底消失,成为雌月天的虚无中漂流的饵食。
壳中的心内海,在灵素压力下剧烈坍塌,在柯林的成像中,它的“体积”在不断缩小,就像一颗快要被压扁榨干的橙子。但生命丰饶在向外流失的同时,有一部分也被生生地压进了柯林的深处中。
所以在他深层意识中的炉床获得了推力,开始自动运作,随着灵素密度攀升到赤二星,内外压力差开始被一点点拉回到了安全的范围。
随着心内海的坍塌停止,柯林就像忽然从定格的画面中挣脱,尽管有些站立不稳,却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他盯着波尔那双已经不像人类的眼睛,剧烈地喘息着。
“哦?”
波尔似乎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预想中,只要柯林不精于频率操作没能躲过捕食,那么在他的精神被带入到雌月天的那一刻,就应该被直接碾碎。
雌月象征着第二重帷幕,而雌月巫师被称为超凡中的超凡。
因为存在于雌月之上的恐怖灵素压力,这一阶魔鬼单纯的“捕食”能力,本身就足以成为压碎对方心内海的绝杀。
而如果心内海受到重压,其中的炉床自然也无法幸免。
波尔已经察觉到对方体内运转的炉床,恐怕,这个冒牌中是从真正的“海因里希”那里获得了《婚戒》。
令他略微有些好奇的是,在心内海坍塌时,中尉的炉床是怎么幸存下来的?
同时波尔也马上想到,如果“中尉“是婚戒奥秘的研习者,也么就是说。
在前些天损失惨重的袭击中,除了灯女之外的那个敌人就是……
“没想到你居然会自甘堕落到,去保护那些虫子?”
波尔不可置信地说道,因为对方的愚行,兄弟会丧失了十几位成员。这个冒牌货尽心保护着外人,对自己同族却痛下杀手。
想到这里,他愈加怒不可恕。
“啊,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年迈的雄狮恼火地说道,炉床中灵素开始增压:
“我得亲手刮下你身上的血肉,拿回去祭奠他们才行。”
在愤怒中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波尔又隐约感到了几分异常。
海因里希中尉,竟然能和辛西里的灯女达成合作……
这两者无论在印象,还是利害上都相差太远,所以,波尔从来没往这种荒谬的方向设想过。
没想到它竟然会成为事实。
而这一思维盲区对眼下的现状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
柯林非常痛苦,因为他已经陷入纷乱有害的幻觉中。
哪怕在这时使用“归零”,意识也已无法脱离异常频率。
所以,原本无法被原始知觉注意到的“那东西”,就这么赤裸裸地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魔鬼会制造出虚假形象来欺骗物质界的居民,那往往和某些动物有关。而眼前的这一只则有着黑犬的样貌,粗壮的下身像蛇一样紧紧缠绕在波尔身上,或者从体型来说,是它握着波尔。蛇身上满是棕色的绒毛,两枚肿胀的外肾则如同紫红色的胡柚。
其实也没法判断它的体型,因为距离感并不明确。这个粗糙的幻象与周围的光影有着强烈的不协调感,就如同冲印不当的劣质照片上,重叠着另一层影像。仿佛很远,又可能近在眼前。
柯林试着为它成像,祛除幻象,却窥探它真正的面貌。当意识的深处也因此传来刺痛,就和当初以普通人的精神去窥视穿梭魔时一样。
波尔完全无视柯林的动作,因为就算柯林完成成像,也没法改变现在局势。他伸出手臂,向这早已臣服于他的高阶魔鬼下了命令。
“沸腾冒渎之火。”
他雄厚苍老的声音说:
“让一切归还于你吧。”
幽红色的火焰,如同一缕缕雾气袅袅升起。它在空气中迅速变得淡薄,仿佛翻滚着气泡般弥漫扩散,被其触及的木板和砖石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柯林缓步后退,而地板在他身前一寸寸消失,底下的地面也凭空出现坑坑洼洼的凹陷。与那只魔鬼相比,穿梭魔的能力完全无法摆上台面,它们根本不处在同一位阶。
墙壁就在后方,很快就退无可退了。
在这场完全不对等的对决中,柯林似乎没有任何胜出的理由。
但如果情况真的是这样——他也就不会主动发起这次攻击了。
波尔的思维盲区已经被柯林利用,最终也将产生致命性的后果。
因为在场被高阶魔鬼拖进异常频率的人,绝不止他和柯林两个。
还有那房梁之上,一直隐藏在重重蛛网中的灯女,希尔佩特。
一点银色毫光猛然从黑暗中乍现,波尔若有所觉地抬头。灯女已如鹰隼般下坠,手中细剑的尖刃在移动与空气高速摩擦,震颤带起了如同音叉的嗡鸣声。
波尔察觉到袭击从上方出现时,那剑尖甚至已经贴在了他的瞳孔上。细小的血珠从角膜上渗出,再前进数公分,剑尖就可以刺破他的脑髓。
但在这时,细剑却被一只凭空出现的铁腕握住了。
抓住这霎那空隙,波尔往侧边让过一步,动作矫健迅猛得根本不像一个老人,他捂住自己渗血的右眼。然后,四处弥散的“沸腾冒渎之火”开始回缩,它们凶狠地翻滚着,涌向了停留在半空中的希尔佩特。
那只铁腕有着生物的质感,是物结化的瞬间产物。但比起柯林那些不成样的造物来说,它就仿佛是从精密图纸上取下的工艺品。
“嗯……再多一个灯女又如何呢。”波尔说:
“在拿勒的时候,我不是没宰杀过全盛期的灯女。”
何况你只是个残次品。
灯女用手腕转动手中的剑,仅凭剑体上的棱脊就将那只手腕搅碎。但是羸弱的重力拖累了她,希尔佩特没能马上从半空中离开,而那些幽红的火雾已经裹向她的身体。
但是,这就是她和柯林一开始的目的。
剑尖一转,凌厉地向冒渎之火刺出。直到这时波尔才意识到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魔鬼的权能是在虚界中使用的,缺失物结过程,灵素连接暴露在外。
波尔立刻想切断心内海和那火焰之间的连接,但已经来不及了。
“铛!”
大量结构不同的灵素瞬间嵌合湮灭,竟然发出了一道金铁交击般的异响。
某件事在一瞬间发生并结束。
那些幽红色的火焰忽然全部消失。
波尔的眼中在同一秒失去神采,双腿软下,膝盖沉重地磕在了地面上。
“蓬——”一声闷响,希尔佩特的身体也直直从半空中落下,毫无缓冲地摔在地面上,她杏仁般的眼睛还微微地睁开着。
而在柯林眼中,那拥有黑犬上身的魔鬼幻象也消失了。
因为在那一瞬间,希尔佩特的意识已经沿着灵素连接,侵入到了波尔兄弟会设置在虚界的“圣所”之中。
经过之前的交锋希尔佩特已经确定,兄弟会的圣所被建在某只魔鬼所在的频率,三十六区地狱的雌月天层。
所以当波尔驱使着魔鬼做出捕食行为时,他们两人也等于被迎入了圣所的附近。
如果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灯女,波尔绝不会做这种鲁莽的行为。
圣所中的战斗还未分出胜负。
柯林看向已经大片消失的地板,因为一开始的精神重压,左轮手枪从他的手中脱落,但还没有被冒渎之火烧却。
他摇了摇头没有选用手枪,一边艰难地走动,一边取出信息素往自己的眼睛中挤入一滴。然后拔出后腰上的匕首,打算以更直接的方式进攻。
波尔跪在大厅的中间,头部低垂着,莱纳就倒在他的身侧。
柯林向他走过去,握着匕首的手臂开始蓄能。
但就在这时候,波尔忽然狞笑着睁开了眼睛。
…………
迪诺·索科维小广场附近,辛西里人在旧城最大的聚居区。
如今已陷入重重围困。
居民们在马路和小巷里堆放了简单的路障。但那一片片密集的人潮,则依然如同蜂群般在这附近巡游群聚着。
数千人挤在这么原本狭窄的街道上和广场上,已经找不到什么缝隙。
他们不全是失业的军人。还有许多是施塔德机构中,曾为中尉工作过的外围人员。那些酒吧主人,送奶工,报童以及他们的家人。这些人都受过中尉的恩惠,尽管他们中的一部分,在一天前可能还分太不清辛西里人和同盟各本土人的区别。但经过别人的一次次煽动,他们也跟着涌上了街道。
人数更多的一批骚乱者,已经向着南施塔德进发。群聚在这里的人们大多在喊:“交出杀人犯!”以及“滚回你们自己的国家!”
有人在朝天空开枪。更多的人则拿着石头和砖块投掷。现在沿街的绝大部分窗户和橱窗,都已经被砸碎了。
“哐啷——”
又一块大石头被甩进了房间,在漆好的墙面上留下了凹痕。
这里有四层高,从这枚石头的力量来看,应该是谁用投石带甩上来的。如果砸到谁,足以将他的脑壳砸碎。
朱莉欧站在破碎的窗户旁望着街道,眼前横飞的石块甚至子弹,都没有令她感到害怕。
但是望着那激愤的人群,她却从心底里感到胆寒。
明明这边的人才是最无辜的弱者,每次都被逼得走头无路才开始抵抗,现在却被指责成罪恶的源头,仿佛只要没有了他们,施塔德就会忽然成为一片人间净土一样。
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就因为绘画接触过许多小册子作家,上层社会的出走者以及荒诞艺术家,这些经历让她开始离经叛道,再加上阿雷西欧的灌输,她曾变得过于理想和天真,有时就像一个小孩在和世界赌气一样。
当今的同盟无疑是畸形的,但那时的她只懂得指责,以及不切实际的空谈。直到不久前朱莉欧才丢掉天真,伸出双手接受阴暗面的存在,无论是罪恶滔天的卡佩罗家族,还是像柯林这样的私酒商。她不再赌气,甚至鼓起勇气与罪恶为伍,但又没有同流合污,而是在合作中尽可能将事情引向好的一面。
朱莉欧原以为,她已经找到了与罪恶相处的秘诀。
但是今天,当她面对这种毫无缘由的滔天憎恨,那根本无法用善恶来评价的,几十年沉积又无法化解的问题。她忽然又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和深深的无力。
也许埃德蒙德公国,甚至整个安赫同盟,才是这世上真正罪恶的一方。
这时,朱莉欧不禁想起了那位安静而智慧的灯女,经过这几天的朝夕相处,朱莉欧已经下意识地将强大美丽的她,当成了姐姐般的存在。
“迪莉雅”,是灯女分给自己专用的名字。据说出于私心,她特地挑了一个喜欢的女名。
迪莉雅姐姐。她想。
如果先祖瓦莱丽雅还活着的话,这时又会怎么做呢?
第六十五章 地狱巨塔
当希尔佩特从普通人成为灯女的那一刻,日夜侍奉在身边的仆从们就低下头,向她祝贺:
“万分欣喜,您再次勘破了第二重帷幕。”
为什么是“再次”呢?灯女坐在床沿,幽深而昏沉的心底只泛过一丝涟漪,就完全沉寂了下去。
身体的嘴唇似乎说了什么,但已无法理解那些话语。
因为现在的“她”已不复存在,与这些人对话的,并不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女孩。
而是先祖瓦莱丽雅,或者,伫立在岸边的灯火。
…………
意识沿着灵素连接前进,希尔佩特进入波尔与虚界的连接之处。
无数非人类的哀嚎在空间中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团匀质毫无起伏的不明声响。
切断所有的物质感官之后,灯女重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中的是乌尔柱第三十二区地狱,“火刑之轮”伊可西翁的领地。
一片只存在于虚界的子虚乌有之乡。
柯林曾在这看见一片旷野中笼子构成的牢城。但灯女所见的,则是一座几乎无限延伸巨塔。
希尔佩特自幼追随灯火的道路,所以,更能洞彻虚界之物的原貌。
塔身下窄上宽,像粗壮的洞穴钟乳石。螺旋阶梯密集环绕着,宛如堆叠的铁线圈。而那每一步阶梯的内侧,都有一个窄窄的牢房;每一间牢房里,关押着形态各异的魔鬼。一段十公里长的阶梯能分割成整整两万步级。但是这十公里长的螺旋,还不足以围抱高塔平均圆周的四分之一。
不久前,柯林没看到一只魔鬼,只有大片金属笼空置着。而现在希尔佩特眼中所见的,却有无数只魔鬼在这高塔中堆叠挤压,永远受罚。
这就是感知力的差距。
但囚禁在这里的魔鬼实在太多了,哪怕是魔裔乌尔柱王朝,也不可能在这高塔中一间间慢慢搭起牢房。所以其实,魔裔最初只设置了一个闭合的循环,以此为高塔形成的“原则”。而在此后的数千年间,地狱格局沿着“原则”不断自我生长。而每一只魔鬼的出生,受刑和死亡,都是在为这一过程补充动力。
所以某种意义上,一座地狱就是一个巨大的炉床。
兄弟会的圣所就在这附近。
希尔佩特又一次试着感应自己与灯火的连接,但它却显得微弱了。
辛西里海岸灯火是人工的造物,拥有实体,被放置于物质界,位于窄海沿岸的某处。
灯火伫立在陆岸上,将光线投入黑暗的海洋。
正如它停留于物质界,探照着虚界深渊,安静燃烧。
而现在,希尔佩特已经潜入过深,和“岸边”的灯火相离太远。光线在穿透黑暗水体后,就不再那么明显。
在灯火信条中,灯女被禁止进入虚界。可能这就是原因之一。
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守则,在拿勒的两位灯女才白白地死在波尔手上。如果说禁止进入虚界是为了保护灯女,未免有些太过牵强。
现在,希尔佩特第一次违反这条守则,但也因此明白了它存在的其他意义。
因为正是进入虚界,她才对某件事愈加确定——
灯火是无法抹除自我诅咒的。
各文明圈观察者视角的有限,导致虚界向世人展现出了不同的角度。
如果谁能抹除自我进入绝对客观,超越有限视角,也就等于超越了现存的频率界限。
但是,现在灯女会被捕获进了三十六区地狱,困于某种假像,也就证明她们其实从未看见全景,而是始终处于某个有限的角度中。
就像一个人再怎么力求客观中立,也不可能彻底摆脱立场和倾向。
因为对客观的认知本身就带有立场。
所谓的毫无偏见,本身也是一种偏见:对偏见的偏见。
她们不是成为了灯火,而是把自己当成了灯火。
所以那“洞见”的一切,也都不过是类似成像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是谁设计了这种道路。
想到那两个因恪守信条白白死在波尔手中的灯女,还有灯火体系下,在这些荒诞信条中度过一生的人,那都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痛苦,以及更可悲地忽视痛苦。希尔佩特不自禁地,握紧了手指。
有东西从手掌中鲜血淋漓地刺出,胸中的锐痛具现为了手中的细剑。在她越是愤怒的时候,心绪反而变得越是冷静。灯女的感知在此刻越发明锐,意识中仿佛燃起了冰冷的炬火,疏离地默观着自己的思绪。
因为确定自己所见的并非真相之后,她才变得更接近真相。
仿佛忽然拨开云雾,希尔佩特穿透频率界限的能力进一步增强。从物质界照下的灯火重新变得明亮,所以,三十二区的高塔不再是这世界的全部,它的螺旋阶梯在向上下延伸。灯女看见了那些与它毗邻的其他频率中的幻象:从塔顶穿过的冥河,塔底席卷着黑风的山谷,和燃烧的坟墓。
而她站在螺旋阶梯上,身侧的一面墙壁忽然出现了不明显的细线。用剑尖一触,一整片异样的墙壁从高塔上坠落,兄弟会留下的伪装即被撕破,露出了人类在此安置的大门。
于是,她走进这连接数百人生命的圣所之中。
…………
随着波尔忽然睁开眼睛,缭绕在他身上的魔鬼也重新出现,但柯林的脚步并未因此停下。
因为希尔佩特事前已经提醒过,只因为入侵时引起灵素在心内海中震荡,波尔可能会失去暂时意识,但绝不会持续太久。
可惜因为时机不对,没法乘这空隙了结他的生命。
在冲刺过程中,柯林已发动金刚术的扳机。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使用物质形式之外的进攻,这样就避免了被揪住灵素连接的危险,即使面对雌月之上的巫师,也仍有一战之力。
“沸腾冒渎……”波尔再次伸出右手,将仪式收入心内海后,他已不需要依赖外部的扳机。
灵素增压。
金刚术倍增循环。
柯林的速度再次跃升,他观察过波尔的上次施法,在这种距离下,老人已经没有完成仪式的机会。
所以波尔不得不中断那只魔鬼的权能,转采用物化。
一双泛着金属光泽的手臂,仿佛从虚空中探出。同一时刻,柯林晶图中的灵素密度也已经跃升到了雌月层级。波尔没有任何花哨的意图,就要用那只钢铁工艺品般的手腕直接砸碎柯林的身体。
它带着沉重的呜呜声砸下,而柯林只抬起了自己的左臂。
在左臂中,有一小片晶图已经过快蔓生,明显将肌肉组织挤压变形,几乎快要裸露于皮肤之外。
局部灵素爆发,以及物化。
爆炸声。
高压灵素在找到宣泄口后高速爆发,并且瞬间物化。柯林的左手前猛然多出厚达半米的物质,瞬间被挤压的空气形成了小范围的冲击波,但未能将波尔的铁臂弹开。
铁拳砸入那团生物质,令其发出摧枯拉朽的破裂声。冲击波透过缓冲物,打碎了柯林脸上的面具。但铁拳未能击穿生物质,速度变缓,被柯林在移动中躲过。
而此时柯林也以及切入到了波尔身前,因为先前的局部爆发,体内的灵素密度已经下降到了赤二星的层级。但对于脆弱的人体来说,已经完全足够。
灵素爆发。
手中的匕首如同炮弹般砸进波尔的身体。
第六十六章 昔日梦魇
匕首贯入波尔的胸口,因为携带着庞大的动量,在撞断对方胸骨的同时,匕首的刃部也惨烈地弯折成了废铁片。
这一击造成的绝不只是刺伤这么简单。在宛如汽车相撞的冲击力下,柯林的手臂没骨折只是因为有金刚术的保护。而不出意外的话,波尔的内脏应该已经成了一团烂泥。
老人的嘴角确实流出了一些碎屑,但他却没有因此倒下。波尔的喉咙里没有发出一丝闷哼,甚至在脚步坚实地后退三两步之后,硬生生地止住了柯林前冲的势头。
柯林的晶图内还没有形成足够的压力,此时只能依靠信息素激发的力量,也就是生命丰饶燃烧的力量。他将自身所有重量都前压到已变形的刃柄上,却发现已无法再推进一步。
波尔的右臂提前护在了胸前,现在上面暴起着无数青筋。当柯林的匕首刺出时,刀刃直接贯穿了他的掌骨,但手部虬结的肌肉却卡住了握柄,并吸收了大量冲击力。所以,柯林才未能将整只前臂贯入他的胸膛。
“呵,呵呵……”
波尔深深低着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血液正混杂着固块吧嗒吧嗒地掉落在地上,从他的嘴角,以及右手护住的胸口上:
“你到底是谁……”波尔说:
柯林能察觉到,埋入胸腔的匕首还在传来摇晃,那是波尔的心脏在有力地泵起全身的血液,即使受到重创,他离死亡还很遥远。
柯林试图抽出匕首,却发现刃部已经被对方的躯体深深卡住。啪嗒,波尔沾满鲜血的左手握住了柯林的手臂。老人忽然抬起头,却只是为了再一次确认柯林暴露的面容:
“啊,啊,不会弄错的,中尉?原来你就是……”
为什么这个冒牌中尉会偏向辛西里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辛西里人。而且……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不愿触及的噩梦,波尔的神色忽然变得极为癫狂起来:
“——你就是梅泰尔山道上的那个矮子。”
即使被匕首贯入胸口也像雄狮般从容的波尔,此时却发出了失态的,如同惨叫般的喊声。
泰尔山道之役,西拿勒战场上最著名的一场惨剧。
为什么在施塔德这么多外国移民中,兄弟会尤其痛恨辛西里人。
因为最深刻的憎恨往往源于恐惧。
“这就是命运。”
波尔神色呆滞,嘴唇颤抖地说。
在这使命即将完成的时刻,命运将一度消失的梦魇送到他前面,测试他在临死之前,能否征服往日的失败和恐惧。
柯林被握住的右手无法发力,但左手中早已握住了另一把匕首。他迅捷,毫无迟疑地削向波尔肘内侧的臂丛神经,但被后者躲开。
柯林也因此脱困,轻巧地与波尔拉开了距离。
波尔曾在拿勒见过自己?
他略微惊讶。因为这是柯林第一次在同盟境内,遇到与过去的自己有关的人。
几年前,他曾进行过破解仪式之外的另一种尝试,也就是沿着记忆中那些无意义不连贯的图像,像侦探一样在现实中寻找线索。为此他甚至曾以自己的真实身份,拜访过一些从拿勒战场归来的军人。
那同样是一段漫长的努力,但最终结果,却是毫无收获。不过想来也是正常。
毕竟自己在拿勒应该不是太过有名的人物,否则,应该就能在那些附有照片的材料上找到自己的脸了。一个还是孩子的无名之辈,而且还和超凡有关联,随便找些军人却正好对自己有印象的概率,实在太过渺茫。
除了这些,柯林还做过一些对比分析,也就是结合自己脑海中的破碎记忆,和现实中相关记载,模糊地归纳出自己可能参与过的几个事件。
波尔提到的“梅泰尔山道之役”,也正是其中之一。
山道之役发生于战争末期,而它之所以被称为“惨剧“,不是因为战场上的伤亡惨烈,而是因为当时,出现了大规模屠杀俘虏事件。
但是,犯下这些罪行的刽子手,并不是柯林所在的反抗军,而是波尔所在的“驻拿勒集团军”。
因为在那场梅尔泰山道之役中,他们才是胜利者。那是一场因为西拿勒王室的一系列失误而导致的,一边倒的屠杀。
所以波尔此时的反应,尤其是他的恐惧,让柯林感到有些违和,因为与他对过去的猜测完全不符。
“是啊,又见面了。“
柯林装作没有丧失当时的记忆,打算以此试探出更多的信息,所以他沿着波尔的反应说下去:
“记得我们在西拿勒交过手,当时我是放了你一命?忘了该怎么感谢吗?”
但波尔却没有回应,只是冷笑地盯着他:
“那些人居然会放任你活着……不过,看来你也变得平庸了……”
“跟着你的那东西呢?觉得今天还用不上吗?”
波尔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已经硬生生地拔出了陷入胸口变形的匕首。对普通人来说那绝对是致命的伤势,但现在,波尔的伤口却已经停止流血。
因为圣所中数百人相连的生命丰饶在雄雄燃烧,支撑着他暂时的存活。
而圣所被灯女入侵,加上心内海的炉床受到震荡,现在波尔的灵素连接已经出现问题。但是,既然对手是从十一年前就纠缠着兄弟会的梦魇,他也就不再顾忌任何后果。
他强行进行灵素增压,并且将魔鬼流溢的灵素物结。这次凝结的不再是脆弱的一双手臂,而是一具银光闪烁的钢铁身躯,力量与线条之美,如同古代拿勒的雕塑。
接着,一层浅浅的沸腾冒渎之火,如瘴气般在那身躯的体表浮现。
柯林微微眯起眼睛,在刚才对话时,他已经启动了匕首柄上置换转移之法的扳机。施塔德市内的某处,数磅红石在他的阵地中快速蒸发,开始对心内海进行灵素装填。
但即使在这种补充下,心内海中的灵素总量却不见提升。
因为他血液中的激发物浓度,已经迅速超过二百二十毫克/毫升。久违地,柯林的眼睛再次变得空无。
此时心内海中的那些灵素,已成为“血脉”的燃料。
…………
歌蒂只享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发现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但在这二十分钟里,她已经在里卡多的身体上留下了许多伤口。
目前还只是一些开玩笑般的伤口,细小得像羔羊紧闭的眼睛。
遗憾的是中尉一直没有说话,但在这猩甜得令人沉溺的氛围中,歌蒂的兴致依然一路高涨。处刑,处刑,她提醒自己,所以又起身重新跪立在中尉的下侧,一枚枚摆出那些临时找来长钉,钉子上还有铁锈。
从被抓住以来,中尉一直像死人一样闭着眼睛。在捏起长钉的时候,歌蒂玩味地望向中尉的面具,却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然后他很紧张似的闭上了眼睛。
那个眼神……
歌蒂怔了怔,伸手摸向自己的嘴唇,忽然感觉闻到的一些气味有些不太对劲。
她回忆中尉这一路的表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酒劲也清醒了大半。她忽然站了起来,伸手掀开“中尉”的面具。
知道自己可能已经被识破,里卡多睁眼无辜地望着她。
“……”
只看一眼她就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中尉。不是因为里卡多有着辛西里人的面容——中尉可能是辛西里人,本来就是他们的几种猜测之一。
而是因为,他们骨子里的神采就不一样。这个冒牌货,绝对不是能从无到有建起施塔德机构的人。
歌蒂一下子慌了神。她马上想到的是:如果特地放了个替身来拖延时间,那真正的中尉现在会在做什么?
她没法再顾忌太多,匆忙走到客厅,用普通电话线路,转接到了一个地址。
转接员接通了对话,歌蒂忽然有些羞愧,有些恐惧。但她必须发出警示,拖延问题只会让后果更严重。
“我失手了……”她磕磕绊绊地说:“莱纳或者波尔,可能正面临着危险。”
必须马上派人过去。
因为被抛弃之后,中尉唯一的选择就是杀掉他的替代者。
第六十七章 诸心之路
地板早已被沸腾冒渎之火烧尽,露出了夯实的人工填土。
但在银身像踏出第一步的霎那,原本坚固的地基就像烂泥般下陷变形,留下了一只深深的脚印。
力量与速度从来都是一体的。
猛烈的风压从正面袭来,银身像带起的狂风让木屑和尘土高速回旋,在它近身的前一瞬,柯林脸上就已经凭空被割出了几道血线。
这是速度不亚于子弹的一击,几乎无法回避。但柯林眼神未变,仍是一片空无。取舍和权衡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在对方踏出第一步的瞬间,脑海中就已完成了预判。
灵素增压之下,穿梭魔第一时间将柯林的身体往右侧推出,但即使这样,柯林的左臂仍被波及。金刚术与银身像体表的沸腾冒渎之火相触,只维持了一瞬就如空泡般破灭。
但在这短暂的缓冲下,柯林的左臂只是脱臼,而不是化为肉泥。
左臂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向一旁,柯林的右手同时启动了匕首柄上的扳机,第二发金刚术立刻生效。穿梭魔再次浮现于他的身后,准备向着波尔的本体突进而去。
…………
看着柯林此时空无的眼神,波尔开始捕捉到当年的异样感。
梅泰尔山道,漫山积雪反射着雌月的光华,自己和同伴们展开一边倒的屠杀,势如破竹。然后,崎岖的战场莫名地陷入了寂静,仿佛数百人和数百把枪都噤声了。再然后,他仰头看到那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一处尖顶上。
波尔不想承认那只是个孩子。
天亮后,他和几个同伴失魂落魄地从岩石间隙中爬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在此后三年的夜里都辗转反侧,不断惊疑地反刍那一夜发生的事。不是因为与死神擦肩而过,而是因为那个矮子给人的感觉非常异样。再到后来,他开始没由来地觉得:
那个矮子很像夜民。
虽然从面容来看明显不是,甚至就连唯一共同点的黑发,也是卷曲的。
也许是回忆次数过多之后,自己渐渐地模糊了最初的印象,下意识把心中最不祥的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从而产生的错觉。
现在波尔觉得,也许只是记忆把对方修饰得太恐怖了。
更何况自己也已经和那时不同。
“如果我是你,就会尽一切可能离开这里。”
波尔望着柯林,试图通过嘲讽来祛除往日的魔障:
“而不是与强于自己的人,作无意义的纠缠。”
发动袭击的银身像,现在与自己相隔了一定距离,但波尔没有费时间将其召回,而是直接切断了与它相连的“脐带”,任它溃散化为一蓬污水。
因为在此时,另一具钢银之躯也已在波尔身侧凝聚成型。
波尔刚才对柯林说的话,不全是出于挑衅,也是他认知中的最优解。
站在柯林的角度,就算现在拼死杀死自己,也无法阻止已经爆发的骚乱。相反如果柯林立刻逃跑,以中尉的身份出面澄清谣言,那么说不定还有几分机会。
更何况,第九局的人大概也已经向这边赶来。
自从确定合作以来,波尔主动展现出极坦率的态度,允许第九局随时掌控着自己的位置。
因为他明白,最严密的控制,也就等于最周全的保护。
而像柯林这样一味只知进攻,只会方便了自己而已。
是愚蠢到想不清问题要害吗?
波尔回忆着这次对决以来,对方的一系列动作。
还是说,其实另有打算?
…………
柯林依然眼神空无,完全没理会波尔的话语。经过不断的灵素增压,晶图中的灵素密度已经再一次上升到了雌月的水平。
灵素爆发。
砰然巨响中,前冲的速度骤然提升,柯林又一次向着胸口受伤的波尔袭去。
同时,凝聚成型的银身像早已守在波尔身前。老人肆意挥霍着高阶魔鬼的权能,准备让瘴气般的火焰重新缭绕。
但就在这时,波尔的意识深处忽然传来一丝刺痛,让他的意图稍稍停滞,
就是这一瞬的停滞,柯林的匕首击穿了光秃秃的银橡。在巨大的冲击下,高密度灵素加持的金刚术再次破裂,但在这之前,扭曲的匕首已将它的头颅绞下。
又一尊银身像被毁灭,化为满地腥臭的污水。
但这样以伤换伤,进攻的却只是敌人的消耗品,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几乎像是本能般的动作,波尔立刻凝结了一尊新的银身像,但他察觉已经吃力了很多。
心内海中炉床的运转正在变得迟缓,因为来自圣所的灵素供应,在明显地减弱。
又因为身体的重创,他不能再关闭与圣所的连接。
而自己体内的炉床,正在更贪婪地向圣所索取力量。
波尔忽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
重新审视处境后他忽然察觉,灯女入侵圣所,绝不只是为了压制而已。
…………
希尔佩特漫步在圣所之中,猜测着南施塔德已是一副怎样的局面。
马里齐奥手下的人,应该正在与骚乱者们对峙。
五只手家族持有一些手提轻机枪,勉强有些威慑力。但不到最后一刻,他们也不可能向着密集的平民使用,否则,将导致更可怕的反扑。
而且与此同时,骚乱者之中也有人持有武装,甚至还混杂着十几到几十位超凡者。
加上超凡者的手段,就完全一边倒的局面了。
以灯女和守灯人们的职责,至少应该确保五只手在超凡层面的安全。
但在现在的情况下,又怎么将那几十位超凡者从混乱的人群中揪出来呢?
柯林和希尔佩特想到的是:利用圣所的连接。
如果仅仅是进入圣所,还不足以对连接者造成多大伤害,因为很多情况下它更类似于公共场所。
连接到圣所的成员往往众多,无法确保每个人都可靠。所以成员也存在相互戒备,以防所有人都受到个别潜伏者,或侵入者的侵害。
稍微成熟一些的圣所,还会设置大量保护机制。所以当圣所出现问题时,最严重的后果也不过是熔断与圣所的连接,失去的只是远程支援,还远不至于致命。
所以当圣所被灯女入侵时,波尔并没有表现得很紧张。
但兄弟会建造的圣所,是明显有问题的。
或者说,这也是大部分秘密组织的通病。
“圣所”依赖契约或誓言,来调整成员之间的关系。
而秘密组织为了保持隐秘,则必须保证对每个成员的高度控制。所以他们的圣所誓言,往往会赋予首领恐怖的权力。
成员需要向组织首领起誓,许诺掩盖秘密,臣服,以及在臣服后不可避免的,允许“霸占力量”。
如果是为了保全圣所,首领随时可以切断某个成员的连接;但是当他向某人强制调用灵素时,对象却将无法从圣所断开。
只说“调用灵素”,或许还显得很温和。因为在更普遍的情况下……被调用的,往往是生命丰饶。
这种以他人的生命作为灵素源的道路,因为潜在危害巨大,而极少在公开场合被提及。
但它自古就是一类重要的扬升路途,被称为“诸心之路”。
希尔佩特抬头仰视着,兄弟会的圣所中,数百道生命丰饶的连接正斑斓闪烁。
波尔比预想中更没有底线,因为在这数百道连接中,大部分是来自普通人的。
恐怕是那些退伍军人,在对超凡之物毫无概念的情况下,懵懵懂懂地立下了誓言。
如果波尔有需要,就可以无限制地调用成员的生命丰饶。
他们与圣所的连接,直到死亡才会断开。
第六十八章 刺杀神祗
希尔佩特以那一道道生命丰饶为线索,开始向圣所的深处不断潜入。
“誓言”必须依靠神祗才能成立,属于精灵魔法的范围。
所以一个能提供大量秘密誓约的圣所,必定与某位神祗相连。
如果能够影响祂,就可以干扰誓言的运作。
在斑斓的生命丰饶中,灯女漫步前行,只要沿着它们的流向就可以找到目标。因为圣所中每一道力量的交换,都必须由维持誓约的神祗来中介。
所以,当她来到那一束束生命线条的汇聚之处时,希尔佩特终于看见了。
那位被束缚在众魔之地的神祗。
灯女发现仍是地狱的频率,为什么,祂会在这里?
在这地狱格局中,所有魔鬼都被精密地分类排列。巨塔主体上旋绕的一间间牢房,周全如百科上的条目,精美如晶格的几何分布,规律如数列矩阵。而且,它仍在循环演变,像一个数万阶数万面的自动魔方,在不断随种族群体的演化而重构。
这一格局的设计已逼近完美。可是希尔佩特却在这隐藏的圣所之中,找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不和谐元素。
一位古老的亡者,不仅不是魔鬼,甚至还是神祗。在下沉之路中途经雌月天,止步于赤二星天,还不能向物质界投射影响力,所以,没有被人类命名过。
但地狱格局确实被一个异物混入了。这不至于令它立刻受创。但一个不和谐的元素,却会在它的一次次重组中引发更多的不和谐。因为,魔裔的造物不止太过精密,它维持自律运转的时光也实在太过漫长了。
在近乎无限的时间尺度下,稍微掉进一小粒沙砾,就足以打乱这架纯粹由概念编织的伟大机器,最微小的失衡也会一点点扩大,并导致最终的崩溃。
另外希尔佩特注意到,这位误入地狱的神祗已经停滞失活。
也许正因如此,波尔才能捡到便宜,利用这神祗的残躯,制作并中介了大量誓言。
祂的形象在灯女眼中显现为:一些分散不成形的腐烂机体,不知被谁用锁链牵连捆束在一起,才勉强拼凑成人形。
而在柯林眼中,则是一个被刺穿心脏的女人。
这位死去的神祗究竟是被谁,从什么时候放置在这里的?
那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常年履行灯火信条,希尔佩特能够有力地控制思绪,她轻易将注意力收束到计划的执行上。
同一时刻,那位被捆缚成型神祗也注意到了灯女的到来,并且怀有敌意。祂与波尔之间已经立约,即使早已丧失大部分神职,此时却仍要履行约定。
希尔佩特的眼中仿佛有着冰冷的炬火,手心的血液正不断地流到剑刃上,剧痛让她保持额外的清醒。
她必须铭记这一神明给自己的感受,不是通过语言,也不是通过形象,而是内心中最原始的直觉感受,以此作为对祂的标记。
标记比什么都重要。
在这种深度下,灯女已经丧失了大部分力量,此地与海岸灯火相隔太远。
此时的她只能勉强对抗雌月天的压力差,其他方面,或许仅仅与普通人无异。
“调整誓言。”
希尔佩特试探着传递这一意图。却也明白对方不可能接受。
锁链束缚而成的不规则人形,仍在中介着数百道生命丰饶的流向,没有理会希尔佩特的沟通。
祂早已陷入停滞衰亡,已无力去进攻侵入者。但只凭借灯女现在表现出来的实力,还无法产生真正的威胁。
所以按照计划,灯女要动用武力。
——以普通人的力量向神祗采取武力?何其狂妄。
灯女不再约束自己,开始任由自己的意识,在各大频率界限之间漂移。
她不会为某个固定的形象所迷惑。频率即是视角,随着视角的变化,眼前神祗的形象也开始发生变化。
在乌尔柱地狱的频率中,这位神明勉强维持着人形。但是随着灯女的视角偏离以及穿透更多的频率,祂的样子开始显现得更为不堪。
自圣王哀尔伽德之后,人类对神祗已经失去敬畏。
祂们只是嵌合到世界中的寄生体,又如水中的倒影。与其说是生命,也许更近似于无机物。在镜像和通路中被赋予更多权力,也因此失去了等量的自由,从鲜活的个体,变成空洞的符号。
这也是所有个体的处境,只是神明的程度更深。所以有些教派认为,任何个体都有类似于神的一面。
那些因献出而残缺的,即是神性。
因为于世界结合得更深,相比较之下,生命的意识频率类似于一个点,神明则接近于面。希尔佩特的意识在祂渗透的频率中漂移,搜寻着祂一个又一个的侧影。却发现仅在乌尔柱地狱的角度下,祂才能够成立。
就像两个原本分离的物体,只在某个角度下才组合了在一起。
祂已经被束缚于此,又或者说:
在这里被人拼凑起来。
仅在单一频率成立的祂,却覆盖了庞大的频率面,在本体各部已被标记的情况下,祂根本无法阻止他者,从其他角度对自己施加的威胁。
就像一个人在某个角度下,内脏竟全部暴露在外。这是致命的弱点,却也只有像灯女这样超越了有限视角的人,才有可能把握。
在丢失对乌尔柱地狱的感受之前,希尔佩特停止了频率漂移和穿透。
她刻意忽视了那些标记物之外的存在。因为这也许是虚界频谱上,从未被人在物质界观测到过的角度。一个更完全地违背人类思维方式的所在。
尽管已经收束了全部注意力在标记物上,但那一丝半毫不小心渗漏进意识中的事物,却仍然令她头痛欲裂,濒临崩溃。意识已经无力将其整理成有意义的图景,她仿佛看见了一些如蝴蝶鳞翅般绚丽的,放光的黑暗,就像立体的油斑无规则也无意义地漫布。不知是真实的景象,还是在癫痫般的眩晕中所见的错觉。
只有对那位神祗的标记依然稳固,所以祂在灯女眼中,还勉强有着一些腐烂肉块的残像,但它们有些四处分散,有些则相互重叠。
于此,灯女展开杀戮。
她挥出的剑虽然凌厉,却只是毫无力量可言的,普通女子的剑术。
就是这虚弱的斩击,在不断割裂一个神明维持誓言的力量,因为对方在这一角度下,全身都是弱点。
希尔佩特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就像在长久的窒息中陷入恍惚。
——然后,她骤然抬离水面。
就仿佛只是一时失神,希尔佩特又回到了乌尔柱地狱的圣所之中。
但在她的视野中,那个勉强被困扎成人形的腐烂机体上,渗漏出了污浊的粘液,这只是视觉化的比喻,或者可以理解成受伤后的血液。
那一道道生命丰饶的流动不再稳定,中介的神祗已经出了问题,连接却没有彻底中断。就仿佛管道上出现了缺漏,大量的灵素在中途平白损耗。
想必波尔的炉床会感到很渴。
然后在柯林的威胁下,它将更贪婪地抽取生命丰饶。
…………
歌蒂将手肘支在方向盘上,埋头有些用力地按着铜号气喇叭,那有些滑稽刺耳的声音,只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
毕竟骚乱正在发生,而且快速蔓延。大半个旧城的交通已经陷入瘫痪,每个路口都有路障,以及被掀翻的汽车和马车。
自己究竟又是犯了什么蠢,才会将不久前刚买的车子开出来啊。
一辆专门定制的手工艺术品,花费整整四千奥里,安装了最先进的红石引擎,外壳按她的要求漆成了显眼的玫红色,世上再没有第二辆。歌蒂的心头之血,挚爱之物,几乎搭进了她在这场私酒贸易中收获的一切。
歌蒂又砸了一下方向盘,纤细的金属管因此而变形。她直接拉开车门走出了驾驶室,将这几个月来的心血,就这么毫无保护地抛弃在了马路中央。
她已经顾不上形象,脱掉了别致却不适合奔跑的鞋子,在人行道上生猛地突进。店铺害怕被人乘乱抢劫,都已经紧紧锁住了大门。歌蒂弄断了一把锁,然后沿着室内的楼梯往天台奔去。
必须尽快赶到波尔那里,空路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们开始不顾后果地动用远距离法术通讯。现在,上面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直到十几分钟前,才确认了波尔所处的位置。
而且他们私底下敲定的中尉继承者,莱纳也在那里。
这真的是中尉的反击。
如果只作理性的分析,至少波尔应该不会出事。中尉在不久前才惨败于旧城雄鹰,只看那时展现出来的实力,他还远不是波尔的对手。
但是,谁知道呢?
踢开铁门的歌蒂咬了咬牙,直接将夸张的裙裾撕断,然后向着天台栏杆冲了过去。
既然他已经行动,谁知道那个男人会做出什么事呢?
第六十九章 被践踏的牺牲
南施塔德与旧城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
施塔德建城之前,城墙刚刚在火炮下退出历史。所以旧施塔德一座一开始就没有高墙的城市。
最早一批辛西里难民在郊外搭建的遮棚,与那时的施塔德还相隔着小片的林地。但现在,这片狭长的林地早已被不断扩张的城市吞没。它夹在南施塔德和旧城之间,就像是健康机体与肿瘤之间的过渡地带,甚至比辛西里区内部的还要混乱。
除了炸掉几列房子才腾出来的主路,这一带能勉强称得上道路的,只有房屋之间无意中留出的间隙。平时这一带总是在拥堵,但真的到了这种骚乱发生的动荡时刻,却又根本没法将入口堵上。
五只手已经在主路上设卡,几股最主要的人潮因此受阻,可那些毛细血管般的巷道却依然可以通行。所以很快就有暴乱者回过神来,试着绕进两侧房屋之间,那些不知通向何处的小径。
他们打算先分散进入南施塔德,到了辛西里人的后方再重新集结。
而其中反应最快的,无一例外是兄弟会成员带领的团体。
因为他们早已为这神圣的一天,谋划和预演过无数次。
人们要么已经向主路聚集,要么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所以这些小巷里反而显得格外安静。
一位兄弟会的子月巫师正带着一批失业军人在小巷中前行。他们是近来最活跃的暴乱团体之一,成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已经撬开并劫掠过数位辛西里富商的豪宅,犯下累累罪行。但现在他们进入南施塔德,绝不是为了去抢劫那些没有油水的贫民,而是为了执行更重要的使命。
他们要刺杀帮派组织的领袖,五大族长,其中马里齐奥是首要目标,以此来瓦解五只手那不同寻常的组织力。
但这些行动,并不是为了消除辛西里人的抵抗,他们真正目的甚至与表面完全相反:是为了让帮派分子脱离控制并遭到刺激。
从而让他们在混乱中,采取毫无克制的反击。
比如,用枪械向那密集的人群扫射。
仅仅是中尉的死是不够的。单独的一场暴乱,最多死几百人就会草草收场,远不能改变这座城市的人口结构。
只有让五只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大群安赫人使用自动武器,才能逼迫公国甚至同盟下定决心,彻底镇压,以及驱逐境内的辛西里人。
但是,如果在丧失首领的情况下,那些持有轻机枪的“士兵”精锐也能保持克制的话。
巫师看向自己的身侧,一个兄弟会成员正挎着鼓胀的皮包,里面装着他们最近才辛苦弄到的轻机枪。
到了那种时候,他们不介意为五只手代劳。
与他们任务类似的团体,至少有十六支已经进入了南施塔德。而无论自己的结局如何,只要在这其中有一小股人成功。
就足以一举决定之后几十年的局势。
这才是兄弟会组织多年谋划的完整蓝图,而且已近在眼前。
但是。
不知为何,子月巫师的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团体的其他人因此停下脚步,向他投来了疑问的视线。但他挥了挥手,说自己没事。
其实是不便向这些普通人说明。
从刚才开始,他心内海中的灵素就一直在疯狂流失,现在连同生命丰饶也一起下降。
应该是波尔那边,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从圣所中抽调灵素。而他作为臣服者却无法主动中断连接。
是出什么事了吗?
自己作为巫师都已开始吃不消,那么普通人呢?他开始有些不敢想象,现在其他团体会是怎样凄惨的处境。
每一个有资格与圣所相连的成员,都是兄弟真正的骨干,因为誓言已经验证他们的可靠。
如果这批人出了问题,任何计划都将成为空谈。
…………
“到此为止,就这样放弃如何?”
柯林将脱臼的左手复位,眼中仍是一片空无,语气也因此显得冷淡。
他把波尔给自己的话又还给了对方。
“如果现在收手的话,至少你的部下还能活下去。”
而不是死于无意义的纠缠。
波尔没有回答什么,但他身前的银像上,又一次缓缓地覆盖了冒渎的火焰。
那是几百人在用生命为它供能,以一种极其低效浪费的方式。
“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里遇上了谁。”波尔自言自语似的说:
“那我相信他们会争着献上一切,就算全部都一起结束,也要让这个人死在这里。”
甚至,任何计划都可以放到一边。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别人?”
柯林咧开嘴冷笑,眼神中却空洞毫无笑意。炉床再次开始灵素增压。他倒是不在意对方做下了什么决定。因为无论死的是波尔,还是连接着圣所的所有人,都是可以接受的战果。
“就凭我和他们相处了三十六年。”波尔说:
“辗转了四个国家,十五座城。”
随着灵素密度的恢复以及进一步上升,波尔得以从高阶魔鬼体内抽调出它完全体的力量。
即使在金刚术的保护下,柯林的皮肤表面依然传来刺痛。周围早已腐朽的木板,以及墙壁上斑驳的涂料,似乎又在增加年份。
很快,这处废宅显得越加古旧。
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
波尔体表的皮肤似乎也开始溶化,皱纹滴落下来,露出了鲜红的机理。
魔鬼已经完全进场。强而有力的意图将周围空间都卷入了它的频率,仅仅是在场,就产生了如此效果。
此时柯林对它的成像已经接近完成,那层玩笑似的伪造形象被撕落。他用自己的感受和回忆,为对方描绘了更近似的形象。
并不拥有人形,纤长得甚至不像蛇,更接近于线虫的比例,又仿佛某种浮游生物,身体两侧稀疏地排布着不对称的薄翼。
管状身体上满是孔洞,渗漏着火焰。
没有明显的头部。
但它甚至还要位于雌月之上,处于青星的天层。
限制它出力的因素,一是炉床中的灵素密度,二是波尔的以太宽度。但即使这样,它也已经处于雌月天的顶端。大量从通道中溢出的游离灵素,将这小小的废宅化为地狱。
“包括梅泰尔山道上的那一次,已经有许多人在我眼前牺牲。”
“而你知道,对牺牲最彻底的践踏是什么吗。”
波尔哑声说道,他的喉咙也已受到侵蚀,又或者是真的触及了情绪。
柯林开始冷静后退。与那只魔鬼相距将近三个天层,如果选择回归到零的频率,就可以轻易以避开它的影响。
但波尔显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在银身像上附着冒渎之火,足以确保他在猜拳中一定获胜。
银身像上开始出现点点亮光,密度过高的灵素转化出了自然界并不存在的物质。它开始不像人类地俯下身体,轻盈爬行,就像一只绕行猎物的猛虎。
柯林叹了一口气。事实上随着激发物水平的上升,大量的灵素被“血脉”所消耗。仅凭置换转移之法的装填已无力维持炉床中的压力。
所以,他正在缓缓地回到赤星。
而另一边,随着灵素的流泻,波尔的身体组织在进一步溶解。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仿佛像是在追忆着什么似的。
满是积雪的梅泰尔山道上,波尔曾践踏过同伴的牺牲。他向着纠缠自己了多年的梦魇,正在退却的柯林说:
“最彻底最残忍的践踏啊。”
“不是羞辱未下葬的尸体,也不是在事后诋毁其功绩。”
“而是在英雄们能下决心的时候,你却替他们犹豫了。”
然后,白白浪费掉他们争取的机会。
那是最关键的时候,并非没有希望。他却想着保存部下,从那个矮子面前逃跑了。
一批去为他争取斩首机会的人,被白白丢下。
首领的懦弱,能一下让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从那之后,他再也不会犹豫。尽管大部分灵素被浪费,圣所的涌流依然前所未有地有力。银身像开始变得炽红,仿佛与那冒渎之火揉为一体。
而这时,柯林也忽然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空无的色彩开始从他的眼中被抽离,因为那不可捉摸的血脉力量,正从他的心内海中褪去。
进入到了炉床之中。
第七十章 灵素同化
在“血脉力量”进入到炉床中的一刻,柯林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嗡鸣声。
即使有灯女相助限制了圣所,柯林在波尔面前仍处于绝对劣势。
毕竟他们能驾驭的力量规模,相差了整整一个量级。
这是短时间内不可能弥补的差距。
所以在这几天里,柯林已经数次利用激发物进入空无状态。这是为了更冷静的思考,也是为了试验“血脉力量”的性质。
既然在“量”上无法相比,那么就在“质”上寻求超越。
据灯女希尔佩特所说,这不可视又难以捉摸的“血脉力量”,同样属于灵素的一类。
如果那些血脉力量是“不可视”的,则意味着它可能处于极高的力量密度。
但“灵素”本身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如果任由一种陌生的灵素进入炉床,没人能预料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但既然已经处于难以获胜的劣势,就更该采用激进的思路。
无形无象的“血脉力量”就仿佛是一缕火星,飘摇着落入始终满负荷的炉心。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导致什么地动山摇的反应。
恍惚间,柯林又一次进入了深层意识,看见了那座利用行星建造的巨大构造。
乌尔柱遗留的“初约”已经具象为宏伟星环般的外围结构,一直围绕着熔炉隆隆翻转着。它们被改造成了可怕的磨盘,同时也是一间间组装工厂,不断将从外输入的灵素重组为穿梭魔的一部分,并利用改造和加固过的心壳,产生巨大的压力。
但是现在,却像一个视频忽然被粗暴地剪去一段,或者有什么东西忽然被戳破。炉床内部所有可视灵素都凭空消失了。
没有任何反应或特征,巨大的转折让人在心理上空落落的。那诸多星环之间密集的一切,在转瞬间变得空荡。
但灵素依然在那里。
因为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暂时超越了柯林可感知的层面。
就仿佛墨水被倒入缸中,又或者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倒下,仅仅是一缕“血脉力量”混入炉床,就改写同化了其中所有灵素的性质。
在那一瞬间,炉床将“血脉力量”组装进了穿梭魔的身体。结果,构成魔鬼身躯的所有灵素都发生了质变,这就像一个物质生命体内的每一个分子都发生了分解,只在转眼之间,这只穿梭魔就消亡于无形。
而且是在最基本最彻底的层面上。
建立在初约上的炉床因为穿梭魔的消解而失效,陷入空转,但那些同化产生的“血脉力量“却遗留了下来,仍在沿着炉床原有的通道缓缓流动。
这一切在瞬间发生,柯林的恍惚,就像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波尔忽然发现所有灵素反应都从柯林身上消失了,仿佛站在自己身前的,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
怎么回事。
在全身的剧痛中,他早已将所有意图都集中在银身像上,无力作更多的思考。
但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放过这样的破绽。
银身像身上的光辉似乎又耀眼了几分,在溢出灵素的肆虐下,波尔的手指就如同沥青般粘稠地掉落。一面朽坏的墙壁忽然在气浪和冲击波下倒塌。一道巨大的爆炸声,在这老旧废宅内响起。
等等,一道?又或者是合为一声的数十道?两层废宅的房顶和侧面上同时冲出数列烟尘,老宅被切割为了几块互不相连的几何体,此刻,其中一些部分还悬浮在半空中。
是银身像出手了。几乎在它行动的同时,就已经出现在柯林的身后。但不是切入柯林的身侧再绕后,而是途径天花板和墙壁利用折角进行回旋冲刺,所以拥有足够的加速距离,并且身上保留着恐怖的动量。
已经不是上次那样小儿科的袭击了,仅仅是它的脚步,就将房屋结构切割解体,带有这种动量的银身像再冲撞在柯林的血肉之躯上又会如何?
更何况,它还携带着可以侵蚀一切的沸腾冒渎之火。
“噼啦——”
在这一刻,柯林的金刚术没有生效。
粘稠的固液混合物忽然布满地板和墙壁,让人想起某些先锋画派豪迈泼洒的水彩。
或者吸饱血又被拍烂的蚊子。
正对着这场撞击的波尔忍不住后退几步,体表本就已经被灼蚀的血液染成橙红一片,但手臂和小腹上却仍传来剧痛。他用残留的几根手指摸去,因为皮肤已经变得很薄,那里只是被几块柔软的固体溅到,就多出了几个破口。
随着冲击扩散,又是一道猛烈的气浪,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房顶终于开始坍塌。一根粗重的房梁砸在波尔的身侧,但是,他已经无心再挪开步伐。
因为年迈的波尔,正失落地望着从烟尘中浮现的景象。
十多年前梅泰尔山道上的恐怖,忽然在他心中显得前所未有地真切。
原来,那并不是回忆中的错觉。
…………
兄弟会的圣所之中,希尔佩特收起了手中的剑。
尽管中介的神祗正在大量流血,但那数百道灵素流却在刚才变得异常闪耀。
在这样的涌流中,无数生命丰饶只是白白冲出了通道,它们是心灵原始的感受力。
灯女的意识原本就已经动荡,现在又被浸泡在这些外溢的涌流之中,所以,那些军人们的心境开始渗入希尔佩特的内心。
不被理解,被背叛,无所适从。
血腥恐怖的记忆一直在回放,提醒着他们,你不属于这里。
被抛弃,而且无法再适应战场外的规则。从而变得过度警觉,只能和过去的同伴厮守,但越是如此,就更不可能再走出来。
一群永远停留于十二年前的幽灵。
所以才会这么漠视生命吗。
波尔这样抽调灵素,会让圣所中的大多数普通人丧命。
甚至就连巫师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会处于完全失力的状态。
没想到,波尔会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是只要自己能活下来就好吗?灯女冰冷地笑笑。
最后的光辉缓缓暗淡下去,半空中原本密集的生命丰饶,开始逐一凋零,如丝缕般无力地垂落。
这意味它们的源头已经死了。
波尔这样不惜代价,柯林多半是顶不住的。她试探了一下,想要通过归零回归现实世界,却发现因为精神消耗太多,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已无法完成。
灯女抬头望去,她再也看不见灯火,已经搁浅在了虚界深处。
她想,这次也许连自己都搭上了。
…………
柯林一动不动地站在掉落的砖块之间,正困惑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那一瞬的恍惚,他甚至没能捕捉到银身像是如何动作的。
或者就算眼睛捕捉到了,以人类简陋的神经系统,也来不及将信息传达到四肢。
金刚术确实没有生效,却并不是失效。
而是身体受到的冲击力,没有能够达到让它起效的阈值。
那些飞溅的固液混合物,并不是柯林身体的血肉。
而是银身像的躯体,灵素物结化的不稳定产物,在接触到柯林血脉力量的那一刻,就被分解还原成了半物质以及半灵素。
来自魔鬼的沸腾冒渎之火最先消逝于无形,银身像本身则直接从他身上穿透了过去,因为在这时候,那尊银身像已经被分解成了另一种存在。
墙壁上被泼溅的腐烂半物质,正在缓缓地褪色消失。
同时,炉床中的血脉力量几乎在转瞬间就流逝一空。柯林血液中仍保持着高浓度的激发物,却没能再唤出更多的血脉。
在置换转移的作用下,他心内海中的灵素开始缓缓回升。
因为短时间内暴烈的灵素溢出,波尔已经失去了绝大多数的皮肤。
圣所的连接,也无法再提供更多灵素。他的生命丰饶早就耗竭了,此时已经连炉床都无法维持。
他就像一个暗橙色的血人一样软倒下来,无法再站立。
第七十一章 不要出声
(个人建议这章再养一下,时间不够可能断得不行。)
废弃宅邸化为废墟,倒塌的烟尘渐渐散去。
因为它主体结构是木制的,所以摇摇欲坠的金刚术撑了下来,柯林无伤地走出了坍塌地带。
在这时候,最后一克红石蒸发完毕,置换转移悄然结束了。柯林失去了灵素供给,炉床内更是连星环都静止了。
因为羁押其中的穿梭魔,已经永远消失。
所以,柯林体内的力量止步于子月的水准,不再上升。
其中大部分是刚从虚界引下的灵素,没有经过任何转化,时刻在粗粝地磨损着他的心内海。
四周还有大量尘埃悬浮在空中,砂尘和细小物件在杂物堆上滑落,却只让此刻显得更加安静。
柯林附身捡起地面上掉落的手枪,幸好它没有被掩埋。他步履不是很稳地走到波尔的身侧。后者倒伏在地上,但一对眼睛仍不甘地向上,死死地盯着居高临下的柯林。
那双眼睛,几乎连眼皮都没有了。波尔在艰难地呼吸,虽然喉头在动,却只能发出哮喘发作般的声音,也许肺叶已经被侵蚀得千疮百孔。
而柯林也没力气再说什么示威的话语,他只是安静地抬起手中的枪,指向波尔的心脏。
房屋里沉闷地传来枪声,明亮的枪火在未散的烟尘里闪烁了三次。
杀人本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毕竟也是大型动物了,以前就连刽子手也是要专门训练的。
但是子弹让这桩苦差事变得很愉快。只需要按一个扳机,就跟开了罐汽水似的,没有任何不便。
让人很难再共情地感受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波尔的后心上开出了三个血洞,他的喉咙里冒着血泡,停止了抽搐。
无论兄弟会数十年的怒火是多么炽烈漫长,现在,它们都只能这样疲惫而痛苦地结束了。
柯林把手中的枪丢到一边,金属磕砸在地面上,发出突兀的响声。
他没有犹豫地走向一旁堆积如山的杂物,俯下身子,吃力地把一截断裂的木桩抬了起来,搬开到一边。
在刚刚的坍塌中,莱纳也被掩埋到了这片废墟之下。
必须快点把他挖出来。
但是,这不是为了救下莱纳的生命。
而是赶在第九局的人到来之前,确保他的彻底死亡。
断裂变形的木材在重力下相互纠缠在一起,柯林搬开其中一部分后,感觉身体已经几乎脱力。
他看到了莱纳的手臂,对方显然还活着,甚至还有意识。
堆积的木板恰好隔出了一些间隙,保护着莱纳的躯体。
很难在短时间内致他于死地。
但是,时间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屋顶已经坍塌了一片,大块天空直接陈列在上方。柯林后退几步,抬头望向旧城的方向。
他心想,无论歌蒂他们的动作再怎么迟缓。
现在也应该到达了。
…………
歌蒂赤着双脚,尽可能轻盈地踩落在一块瓦片上,还是不慎将它踩出了细碎的裂纹。
但她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的波折确实多了一些。但万幸的是,最后还是赶上了。
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可以看见波尔所在的废宅。
根据上面传来的信息,兄弟会的圣所在刚才已被毁灭,甚至所有与圣所相连都遭到重创。
他们一度以为“中尉”已经成功,但现在她亲眼确认到:至少莱纳还活着。
不幸中的万幸。
也许兄弟会的消亡,会让莱纳很难接管施塔德机构。但现在只能让他强行上任。
可惜波尔死了,不然他将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
波尔对第九局的要求一律同意,所以除了定位装置外,他们还安置了一系列以“宿主死亡”为扳机的微型仪式。
这是为了利用宿主的尸体收集死亡信息,方便其他人以后追查。在许多第九局成员的身上,都存在这样的仪式。
“——鼓膜捕捉开始了,我把声音转到你那里。”
通讯器里的人说道,那是歌蒂的协助者。
既然“鼓膜捕捉”已经开始,就意味着波尔在刚才死去了。
歌蒂另外取出了两枚薄片,撕去一侧的底纸将其粘在耳廓上。随即,倒塌废宅里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和那只狭长黑盒般的通讯器一样,这是电气和仪式技术结合的产物。
通过传到震动的薄片,歌蒂听到了略微失真的脚步声,接着是搬动重物的声音。
也许莱纳受到战斗波及,正被掩埋在什么东西下面。
在这相隔近四十米的屋顶上,歌蒂一边听着废墟中的声音,一边开始准备仪式。她精于有准备的频率操作和灵素破解,但不擅长突发的近身战斗。所以,她决定在这里直接解决问题。
“对声波的分析已经出来了。”通讯器中的协助者说:
“波尔的脸和地面的夹角,应该是向右的三十二度……”
通过分析经过地面反射的声波,就可以得到波尔脸部的朝向。
但为什么需要脸部朝向?
因为他们已经拥有波尔的精确坐标,再结合由他身上的两枚鼓膜进行声音定位,就可以进一步确定“中尉”的位置。
莱纳也在废墟里,所以必须采取小范围的精准杀伤。
歌蒂伏到地面上,将脸部调整到指定的角度。她闭上眼睛,仿佛自己就是波尔的尸体。
她追逐着那立体的脚步声,脑中渐渐捕捉到了一个行走的人。那就是中尉,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依然在搬运杂物。
声音引导着歌蒂的意图,逐渐穿透了五十米距离,锁定到了目标身上。
扳机早已握在手中,只等歌蒂强大的意图完成聚焦,布置在施塔德阵地中的最高等级单体仪式“K-T黑莲之心”,就会让对方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嗯,嗯,喂?”
但就在这时,自己的口中忽然传出了一个男人试音的声音。
仿佛有人在借自己的嘴说话,歌蒂一怔,意图的聚焦也因此顿了一下。
然后她意识到,那声音微微失真,并非发自自己的口腔。
而是废墟中的波尔。
…………
柯林有些焦虑。不自觉地加快了手中的动作,他知道歌蒂或第九局随时会到来,自己的头上正悬着一把剑。但是它却始终没有落下。
仿佛身处于一种异常的寂静中,而死亡随时可能撕开一切,这种情况只会让人更加不安。
“嗯,嗯,喂?”
但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清嗓子的声音。
柯林被声音吓了一跳。他猛然回头寻找声源,结果发现竟然来自波尔。
如果不是已经习惯了死人开口说话,他几乎以为波尔复活了。
而且那并非波尔的声音,语调也悠然得不符合此地的氛围,不像发自尸体的嘴,而像是赛马场上朋友之间的闲谈。
“在一周前的那场剑术课上,我受了一点小伤。”
那个声音说着牛马不相及的话。柯林却因此怔住,但很快他明白了前后的一切,然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真的被恐惧淹没了,所以极少发自真心地,他露出了一个死里逃生的笑容。
“只是一点擦伤而已,但它让我怀疑自己的机体已经衰老,时间,怎么都不可能挽回了。”
柯林想要开口答复,却被那个声音制止了:
“不要发出声音,也不要回答我。”他说:
“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通话,却又是我第一次向你说话。”
“因为那种早早预约的通话,一般是不安全的。所以这次我临时用了下第九局的玩具。”
“很抱歉一周来都没有答复,我多耽搁了会。因为事关重大,需要考证的事情很多。但现在答复终于敲定了,就在波尔死去的那一刻,所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
“我接受了。”
正不知正身处何处的大公,如此说道。
柯林用力握紧右拳,抬到胸前,以此抑制亢奋的心情。因为他知道获得这个答复后,很多问题都将得以解决。
他想向波尔的尸体走近一些,但就在刚刚抬起一只脚的时候。大公又接着说道:
“嗯,不要发出声音。”
“有人正沿着声音定位你呢,给他们一些做反应的时间吧。”
第七十二章 不可替代的人
“有人正沿着声音定位你呢。”
大公这句冷不丁的提醒,让柯林刚迈出的脚步僵在了半空中,接着缓慢无声地放回到原位。
仿佛能感觉到背上的寒毛在一根根立起,片刻的寂静中,全身已布满冷汗。
正如猜测的那样,第九局的人已经到达了这里。
但自己却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他们和以往遇到的巫师那样,必须亲自露面。
将脚跟放稳之后,后怕才涌上心头。在这不经意间,自己又一次从死亡的边缘悄然滑过。
“当然也没什么,只是免得擦枪走火而已。”
大公的声音不在意地说:
“因为他们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用来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
…………
正如大公说的那样,现在的歌蒂还没有弄明白现状。
五十米外的屋顶上,她仍在侧耳倾听。但是对于尸体口中没头没脑的话语,歌蒂并没有感到多么震惊。
因为,她从没听见过大公的声音。
至于为什么波尔身上的仪式会被人调用,歌蒂的第一反应是施塔德局内有竞争者在干扰自己。
利用禁酒令攫取利润,目前还只是施塔德局一部分高层的自作主张。
第九局有些人员没法参与进来,就处处阻挠他们。
可恨的是,经过那人的提醒,中尉也开始警惕地不再发出声音。她一时很难再聚焦到对方的位置。
“为什么死者私语会自己发动……”
通讯器的另一头,协助者也陷入了疑惑。
数年职业生涯里,他曾与无数异常打过交道,却没有遭遇过己方仪式出问题的情形。
但短暂的错乱后,他立刻冷静下来说道:
“稍微待命一会,可能是局里其他人有动作。我马上去让上面的人……”
“不必了。”
歌蒂闭着眼睛打断了协助者的话,此刻,她精练的意图正在重新聚焦。无意中,舌尖舔过细白的犬牙:
“现在我就可以把问题解决掉。”
即使中尉不再发出一丝声音,他最后的位置还残留在歌蒂的脑海里。
将意图聚焦于记忆中的幻觉,只是稍微需要辅以一点想象力而已。
意图描摹着下一刻,他被黑莲之心吞没。
静穆而柔嫩的黑莲缓缓挤开眼球,从中尉的眼眶中绽放而出。但那只是温和的表象。就像感染孢子的肥白幼虫,作为宿主仍保留着完好的形体,但是等到纤细不起眼的菌丝从它口中探出时候,其实内在已被侵蚀殆尽。
想象足够鲜明,聚焦已经完成。
歌蒂的拇指缓缓拨动扳机上的刻度盘,在搭牙与齿轮敲击的哒哒声中,进行着最后的调整。
因为无需隐蔽,所以第九局的仪式扳机从不伪装成生活用品,形状像握把,狰狞得像武器,却可以让使用者的意图最清晰地表达到仪式中。
接着她毫无犹豫地,扣下扳机。
但意图却从仪式上剥落下来,手感明显不对,她以为是自己的失误,皱了皱眉头。
“歌蒂……”
这时在通讯器中,传来了协助者迷惘而不安的声音:
“情况真的不对劲,就在刚才……”
略微失真的声音中,仍能听出协助者的喉头滑动了一下:
“……你从第九局的公共阵地中被除名了。”
我?除名?
歌蒂看着自己手中的仪式扳机,茫然地从屋顶上站起来。这时通讯器中传来了白噪音,然后,她熟悉的上级接了进来。
“不要留在那里了,先回来吧。”那个声音说道。
那个人的名字是恩斯特,第九局在施塔德的一名高层。某种意义上,他就是施塔德私酒市场的另一位缔造者。
“为什么?”歌蒂不理解地说:“莱纳还没死,我们还有机会。”
“局势已经变了。”
但向来野心勃勃的恩斯特,声音里却仿佛透着无限疲倦:
“经过莱纳斯那件事,我们确实争取到了大公的注意力。”恩斯特说:
“没错,这是我们一直在等的消息。但是,有谁能想象这种事吗。”
他似乎在笑,但语气却无比苦涩:
“堂堂一国大公……竟然准备,亲自涉足这种脏活。”
…………
“三分钟,应该足够他们理解形势了。”
毕竟每年那么多经费,也不是白白给的。
大公的声音柔和地说:
“所以你大概已经安全了。”
在措辞上有所保留,但大公却完全是一副笃定的语气。柯林还是先扯下身上已经破碎的大衣,远远地丢了出去。
大衣落在地上发出类似肢体摩挲的声音,柯林静静等待一会,确认了安全。
他松了一口气,继续动手搬开莱纳身上的杂物堆。
“为什么会选择我?”
柯林一边抬起断裂的木板,一边向大公问道。
实际上对于一周前的那通电话,他并没有抱太多希望,所以现在多少有些诧异:
“我要价很高,但其实有很多人可以替代我。”
“比如波尔或者莱纳,控制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接手施塔德机构。”他说:
“就算没有我,这个组织也会良好地运行下去。”
“施塔德机构?”大公不太在意地笑:
“如果我要的只是一个施塔德的私酒利润,就不会特地来找你了,柯林。”
“我说过在这一周需要查证很多东西,你觉得其中会有什么呢?”
你的底细,所作所为,以及最重要的,你的才能。
“我思考了很久,而最后的结论是:无论是施塔德机构的成员,还是那条水下的运输路线,其实我都可以找到代替品,只不过是麻烦的程度罢了。”
“但是在这无数个因素中,只有一个无法替代。是你,柯林。人是真正的核心,唯有你是无法替换的。”
大公说道:
“一周前你对我描绘的远景,也只有你才可能实现。”
柯林停下脚步,忽然觉得作为合作者来说,大公似乎要比第九局强上一万倍。
但真的是那么简单吗?
“当然,也许还是要感谢下克雷吉。”大公说:
“虽然那只是个与大局无关的,意外惊喜。”
…………
在三天前,克雷吉离开了密不透风的仓库。他蒙着厚厚的黑色眼布,海涅找了一辆四轮马车,载着他回到圣一神学院。
十多年前,神学院就像是克雷吉的领土。但如今他却有些害怕回到这里。但为了一些在心里徘徊不去的事,他最终还是决定回来一趟。
海涅直接让马车夫开进了学院内,这原本是绝不被允许的。在学院古典的主楼前停下后,海涅打开马车门,一边询问克雷吉的身体状况,一边小心将他搀扶了下来。
早在前一天晚上,有人特地找来厚厚的黑布绑在主楼一二层的窗帘上。看见克雷吉下了马车,那些黑布被逐一放下,虽然不是那么严密,但多少能缓解克雷吉的不适。
几个从克雷吉的时代就在这里工作的教员和神甫一直等在门厅,其中一人接过了海涅手中的红石灯。克雷吉摘下眼布,看见了神学院的现任院长,后者向他示意了一下,欢迎回来。老院长有些感慨地说。
一边路过了几个年轻学生们,已经没人知道这个辛西里老头是谁,却也为他们的大费周章感到好奇。
才华的衰退总是最让人伤感,一行人刻意不聊往事,也没有人去问克雷吉研究的进展,就像不愿触及英雄未愈的伤痕。
这次克雷吉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再次与大公对话,谈一谈施塔德辛西里人的问题。
有人为此暗暗敬佩克雷吉,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最后和大公有些不愉快的过节。但现在克雷吉却愿意为了那些无关的同族们,选择向大公低头。
但这场谈话的结果,却让克雷吉有些意外。
原来柯林已经与大公有过一场对话,并且就目前糟糕的现状,拿出了完美的方案。
这场骚乱的根源,在于公国的成衣业正逐年走向凋敝。竞争来自西拿勒。它本身就盛产棉花,又处于中大陆人口最繁密的地区,而且劳力更廉价。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现任凡王已经将西拿勒整合进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如今的它,反而比埃德蒙德公国更像同盟本土。
但就在这时候,禁酒令来了。
同盟方面和各教团要求各国必须布置大量的禁酒专员。但经济走向凋敝的公国,其实根本无力承担这笔支出。
“如果能拿出这笔钱,倒也正好解决施塔德这些失业者的去向。”大公对克雷吉说:
“结果那小子就说……也许听起来有些好笑,但确实很有想象力,他说。”大公在压制着笑意:
“——由他来养活这批人。”
一个私酒贩子,依靠向整个公国甚至同盟西南地区输入海外私酒。
来养活一到两万人规模的禁酒专员,消化掉所有的失业军人。
让威胁到辛西里人的不安定因素,直接从根源上消失。
第七十三章 接管与交易
再过七十多天,热年就将要结束了。
雌月逐渐远离太阳,地球将迎来连绵十年的“寒年”。
参照过去的历史,世界一旦进入寒年,就将开始灾祸不断,诸事不顺。
预言教难和西拿勒战争都爆发于寒年,圣王哀尔伽德在寒年病终。甚至更遥远之前,尤迪尔各部族也是被刺骨的寒流驱赶着南下。
新历六三一年十一月,残酷的寒年还没有真正到来,却已经显现了某些前兆。同盟西南沿海,施塔德发生了大规模流血骚乱。因为暴徒和抵抗者各自持有武器,在短短半天时间内,这场骚乱造成了近千平民伤亡。
这是一件让人很难接受的事,毕竟这里可不是喀瑜土邦,而是同盟本土。
发达的文明世界。
马里齐奥茫然地走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临时路障上还冒着黑烟,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巷战。直到此时,哪怕自己曾处死过数十个人,马里齐奥还是很难相信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竟然真的会变得像一片战场一样。
当交火真正发生的时候,原本拥挤的人群开始慌乱溃逃。马里齐奥所在的哨点有数十位“士兵”,他们是卡鲁索家族的精华,与十几个前职业军人交火半个小时,死了二十多人。
对方留下了九具尸体,但现在马里齐奥发现,其中两具并无枪伤,死因不明。
可能就是这两个人的莫名死亡,让其他人丧失了继续交战的意志。
帮派分子们把尸体摆到一起,他们并不惧怕死亡,但这场骚乱的烈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对于整个南施塔德来说,这个哨点只是小小的角落。他们勉强取得了优势,那么在同一时刻,其他哨点又如何呢?
倾巢而出的卡鲁索家族,现在还剩几个青壮?
那些他们没法封锁的小径,又已经让多少暴徒进入了南施塔德?
没人敢继续想象下去。
马里齐奥跪在那些成员的尸体面前,狠狠地亲吻他们的致命伤,让牙齿染上鲜血。按照传统的礼仪,族长有义务为他们复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但又能找谁复仇呢,安赫人吗?
哪怕他是五只手家族的总首领,此时也只能感到无力。
一位成员递给他手帕,让他擦拭嘴边淋漓的鲜血。但“大老板”却只是拿着手帕,茫然地望着街道的尽头。
“哗,哗,哗,哗……”
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了一片整齐的脚步声。
卡鲁索的成员们相互对望,各自看到了同伴眼中的绝望。但他们仍凝聚了战斗意志,咬牙回到了掩体后面。
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家人离这里,只相隔窄窄的一条街道。
只有马里齐奥皱眉望着远方,那些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其中不光是脚步声,还有一些沉重车辆压过路面的声音,甚至,零星清脆的马蹄声。
那明显不是骚乱的人群。
马里齐奥想到了什么,渐渐地,他的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位一直带着图章戒指,仪表如拿勒皇帝般风光的“大老板”,此时却是满嘴血污,动作笨拙蹒跚地爬上了一个残损的路障。他站得不太不稳,摇摇晃晃地向远处眺望。
而在他视线遥远的尽头,在列队前进的脚步声中,一位骑白马的军官一跃而出,隐约能看到暗绿色的军服和钢盔,他手中细长的指挥刀,正反射着冷冷银光。
马里齐奥差点跌下路障,惊叫出声。总是不动声色的脸庞,因为狂喜而显得呆滞。
他用手脚把自己往后挪,头也不回地朝诸人喊道:
“快,咳咳,快把枪都收起来——”
他才说了一句,就因为喉咙的旧疾不停咳嗽。但马里齐奥强忍着不适,就像只公鸡一样,高高地吊着嗓子喊道:
“是军,咳呕,是军队接管施塔德了!”
…………
只凭与柯林达成的合作,不至于让大公调动施塔德附近的驻军。
因为这些非法移民的死活,向来与他无关。
甚至不如说,他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也许施塔德的雇主们会欢迎难民,但是对埃德蒙德大公来说,这些无法融入当地又难以治理的社区,就像自己后背的一个个毒疮。
他仅仅是碍于人道原因和工厂主的游说,才不方便动手清理而已。
调动军队接管施塔德,这是克雷吉争取到的成果。
三天前,克雷吉与大公的通话。
“我不会一直揪着过去不放。”
“但如果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就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大公说:
“说起来,已经快七年了?克雷吉?”
一点能让人有兴趣的东西都拿不出来吗?
“……”克雷吉沉默,不知在思虑着什么。良久之后他才说:
“有一条信息。”
仅仅一条信息,值得为它调动七千人?但听到这个答案,埃德蒙德大公却反而来了兴致。
克雷吉是了解自己的,既然他认为自己会接受,那么,可能就是真的值得。
“你说。”
大公没有很犹豫就做出了回答。
秘密一经说出就没法收回,所以大公的这个回答,等于已经接受了与克雷吉的交易。
“……我的家族,达洛佐家族世代痴迷研究夜民的一切,你是知道的。”
克雷吉缓缓地说道,有些抑制不住内心强烈的反感。开始不自觉地抓挠自己的臂弯,就像血液中开始涌现毒素:
“所以伦茨他,我的胞弟,是为了夜民才去了西拿勒。”
“那个王室向夜民做过许诺,如果最终能够复国,新王国可以给予他们一片合法生活的土地。”
“所以很多夜民去了那里……”
克雷吉的呼吸紊乱起来,手指像是要折断般不断地纠缠在一起:
“伦茨一直在追逐着他们,也去了西拿勒。”
犹豫不决地。
“所以在那几年,他,应该是有了新的进展。”
“什么进展。”
大公丝毫不给克雷吉喘息的机会,紧逼着问了下去。
“我不确定。”克雷吉像是要窒息似的:
“我不知道。”
“几年前,我找到了一个自称是伦茨儿子的人。我看过他的检测报告,那些数字……极其异常。”
“谁?”
大公的声音从通讯器中问。同时从他的那头,传来了一些失真的纸张翻动声,也许是他拿过了手边的什么材料:
“柯林·达洛佐?”
大公试着确认。
克雷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后猛然闭上。
却发现即使在闭眼后的黑暗中,似乎也仍有变形的光在侵蚀着自己,他发出了绝望的哀嚎声。
之后大公一直坐在通讯器前,耐心地等待着对面的回答。但除了一些不断的抓挠,椅腿与地面的碰撞声之外,对面的克雷吉没有再说一句话。
“好吧。”大公最后只能说。
他轻轻关上了最高密级的通讯器,抠下背面安插的高品位红石,它已经变得灰白,完全报废。
大公思索一会,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成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