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清算,声名鹊起
从倒塌的屋顶中可以看见,夜色降临。十一月的雌月只剩一道惊心动魄的圆弧,因为表层大气也在漫射着光线,所以它的弧线比子月更优美。
幸运的是,发生战斗的这一带早已荒废,所以没人注意到废旧屋宅的莫名倒塌,也没人注意到连续一整天的异常响动。
在几个小时的战斗和劳作后,柯林的额头和手臂上已经满是汗水。
在残缺雌月暗淡的光华下,他撬开了一块厚重的木板,咬着牙扭转到一边放下。
沉重的木板之间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这就是最后一块了,坍塌落体上被清理出了一个洞口,莱纳的躯干和脸庞从中露了出来。
柯林松了口气,转身背靠在那些堆积物上,喘气休息。
片刻后,他起身走到一旁,捡起丢在地上的枪。
一拿到手里,通过重量就知道弹巢已经空了。柯林伸手在满是汗水的衣服袋子里摸了摸,捏出几颗满是汗水的子弹。
双手因为刚刚干过重活,发力不是很稳。在柯林哆哆嗦嗦地把子弹插入弹巢里的时候,莱纳正在意识模糊地低声痛哼。他的双腿刚被重物碾压骨折,而柯林搬开那些木板,又给他造成了二次创伤。
柯林让持枪的右臂垂落着,又回到莱纳面前。莱纳倒在杂物之间,满身都是大小的伤痕,被缚在身后的双手还没有解开。
“我……对不起,中尉。”莱纳艰难地说道。
“不。”柯林说:“我不怪你。”
“那个孩子。”莱纳说:
“还住在我家的阁楼里。”
柯林以为他说的是那个通风报信的孩子。
“嗯,我会处理的。”
“不是……”莱纳似乎还想说什么。
柯林低垂着的手扣动了扳机,他没有低头看莱纳的脸,枪声毫无停顿地响了三次。
莱纳的身体微微抽搐着,几道血液从他的额头流到脸上,夜色中,这栋塌了半边的废宅彻底安静下去。
也许已经没必要再杀他。因为局势逆转,莱纳不可能再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但是这一次,柯林却还是这么做了。
他学会了根除隐患,哪怕是那些不太够格的隐患。
柯林看了眼在不远处躺了一天的希尔佩特,灯女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叹了一口气,瘫软地坐倒在地上,开始头疼怎么把人带回去。
…………
在这场骚乱之后,施塔德经历了三天的军管时期。
军人和警探们进入贫民窟里收缴武器,结果搜出了海量的枪械。而五只手帮派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击搜查,他们游刃有余地把武器掩藏到秘密仓库,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
骚乱结束的当晚,有一千五百余人被捕,其中七百人是从拿勒回来的军人,一百人是辛西里的帮派成员。
实际的犯罪人数远不止于此,但是现在,施塔德每座监狱中的每个房间都已经塞满了人,已经到了收容的上限。
而作为骚乱真正的幕后推手,“波尔兄弟会”也第一次通过各报纸曝光在公众的视野中。
但是警探们最终却只抓获了兄弟会的七位成员。
不是办案的人无能,而是兄弟会中的大多数人,早已经在骚乱中原因不明地丧命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邪门。本来活着的人无缘无故地死去,而本来已经死去的人,却又平白无故地复活了。
骚乱接近平息时人们才发现,海因里希中尉竟依然活着。在傍晚时分他在众人面前露面,召回了所有参与骚乱的成员,并且予以重罚。
当天有五个核心成员被处死,其余人要么被逐出机构,要么下放到组织的外围。
罪名是:有意散布中尉被刺杀的谣言。
“你们说,自己亲眼看到我被辛西里人刺杀。”
当着所有人的面,柯林冰冷地向他们质问道:
“那么我倒是想知道,有谁能更确切地说出时间和地点吗?”
没人能回答上来。
毕竟,他们也是通过其他渠道获得的消息。
如果不是歌蒂弄出了差错,这本该是一条“真实”的信息。
因为这个失误,柯林获得了发难的借口:质疑这批人与真正的刺杀者有联络,意图越过真正的中尉,执掌施塔德机构。
借助这一机会,他开始清理组织中潜藏已久的隐患。根据班尼迪克特提供的名单,柯林揪出那些早前就和波尔兄弟会有联络的人,然后逐一进行清算。
随着他凌厉冷血的手段,组织内的种族情绪也被压制下去。不少人本来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是被煽动利用了。经历过这充满欺骗和死亡的风波后,大多数摇摆不定的人,又开始倾向于先安稳赚自己的钱,打理好来之不易的生活,再考虑其他。
或者再也不考虑。
建立施塔德机构的过程中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又为什么要为那些虚幻的情绪和“尊严”,去毁掉已经拥有的一切呢?
迅速冷静下来的人群孤立了少部分狂热者,还有那些彻底没法从创伤中走出来的人。柯林没有再对这些可悲又可怜的人抱多少同情,冷酷地抛弃,甚至处决了他们。
这批人大部分不堪大用,没有在机构里经手过太多关键事务。
否则为了保守秘密,就必须全部处死。
恐怖高压的氛围笼罩着这个组织,每天都有人在秘密仓库里被处死,中尉严令,再也不会放任成员私自行动。他发现那些望向自己的狂热的眼神中,渐渐染上了恐惧的色彩。
经过一周左右的重新整理,这个组织终于前所未有地,被牢固掌控在中尉本人手中。
柯林无意中以另一种形式摘下了“面具”,当他用近乎铁血的手腕维护自己的地位时,人格反而因此显得鲜明具体起来。原来,海因里希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在道德和能力上双重完美的神。
从神变成人,自然就会失去一些狂热的崇拜,失去这个名字所承担的象征,但他也从此不再是空洞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首领。
柯林终于将“中尉”彻底吞噬,成为这个组织的真正主宰。
…………
相映成趣的是,在南施塔德的辛西里帮派之间,“男子汉”柯林的声望又一次被抬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根据“大老板”马里齐奥本人的说法,代表所有辛西里人与达纳罗高层谈判的人其实并不是他,而是年轻的柯林。
另一方面,也正是柯林的伯父克雷吉动用自己的影响力,才让埃德蒙德大公亲自对这一事件表态。
他们的努力使得军队在最后关头介入,阻止这场骚乱演变成更可怕的惨剧。
达洛佐家族,受诅咒又受祝福的血脉,作为最古老的辛西里裔移民却凋零得只剩两人。但原来哪怕只剩两人,他们也没有衰微下去。你看,辛西里人的大难一来,这个家族就再一次回到人们的视野。
柯林本人更是创造了白都电影般的传奇。他潜伏于旧城,为卡鲁索家族的反击提供情报,数十位兄弟会成员间接死在他的手中。而在骚乱发生的时刻,他早已孤身一人深入兄弟会组织,实施了精确迅捷的斩首。
柯林亲手杀死了波尔,那个像狮子一样的兄弟会老首领。在骚乱的当天,“男子汉”就为数百个辛西里亡魂报了血仇。
无数人因此还相信着,那些无缘无故死去的兄弟会成员也必然和柯林有关,比如说在事前,他明智地使用了某种毒药。
细数这些功绩,他在这次事件中足以和马里齐奥并列,又因为更有话题性,风头甚至还要压过卡鲁索的“大老板”。
所以如今在“难民一代”中,已经没有人能匹敌“男子汉”身上的光环。有些人甚至在说,恐怕“老朋友”卢卡能快速崛起,大部分原因也是沾到了柯林的光。
不用说,这都是马里齐奥散布的消息。
因为也只有他清楚这些事实。
对于柯林的风光渐渐压过自己,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不满,相反,还在有意推波助澜。
那么这位五只手的“大老板”,如今又在考虑着什么呢?
第七十五章 继承者,血脉
马里齐奥名下有若干庄园,最近为了现金卖掉了几处,其中就包括他最得意的一座。
也就是曾经召开五只手会议的场所。
两周后正式转手,他们要在那之前离开。
柯林坐在主建筑大厅的沙发里,望着庭院里那些观赏用的果树。这样的庄园需要不少人料理,泳池中的喷泉已经关闭,几天的功夫,上面已经飘了不少落叶。
上一次他来到这里时,还只是卢卡身边的一位无名小卒,五只手的任何一位族长对他来说都是需要仰望的人物。而现在,他已经与马里齐奥平起平坐。甚至手中的权势还要隐约超过对方。
佣人们来来去去,仍在清理庄园主楼中的陈设。那些名家画像,雕塑以及来自异国的纪念品。马里齐奥花了几十年精心安放他们,就像布置私人博物馆。所以光是小心拆出来装箱封存,也需要耗费上几天时间。
面对与自己地位持平的柯林,“大老板”反而松弛了下来。佣人们在忙碌,他却突发奇想地喊来了自己的孩子,在对方不解的视线中,伸手解开了他的鞋带。
半个小时后。
“还是学不会吗?系个鞋带。”
马里齐奥抱怨着,眼神和脸上却带着笑意。
“这头到那头,那头到这头……哎呀。”
那孩子和马里齐奥很像,微胖,穿着小巧的黑皮鞋,长长的鞋带是散开的,他已经埋头系了很久。肥嫩的手指上还没发育出足够的肌肉,动作非常笨拙。
马里齐奥很少留意这个孩子,只是隐约记得他不会系鞋带,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还是学不会。
“不久他自己就会了,也不用现在着急。”柯林说:
“没有哪个成年人不会系鞋带吧?学会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本来是一句无心的安慰话语,却令马里齐奥沉默下来。
“是啊,只是时间的问题。”他没什么表情地说。
却也是最无解的问题。
马里齐奥成婚太晚,所以孩子还很年幼。
原以为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去等待他慢慢成长,直到成为一个合格的族长,再将卡鲁索家族交到他的手上。
但现在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卡鲁索家族在这次骚乱中承担了最多的损失,无论人员还是财物。急速衰落到了和第二席的巴拉因近似的程度。
尤其是“士兵”阶层,他们分布在数十个哨点和职业军人交火,最后只有十余个守了下来,其他的都死伤过半,在溃逃途中又被进一步屠杀,减员达到七成。
更致命的是,马里齐奥耗空了手上的现金,能买的都卖了,只剩一些短时间没法出手的资产。
显得像一块肥硕又迟缓的肉。
可以预见的是,卡鲁索家族已经没有宽裕的实力,去等待族长的孩子长大成人了。
因为其他家族绝不会放任它缓缓衰弱下去,而是会乘它还剩有一些价值的时候一拥而上,清算旧债。
“柯林……”
马里齐奥望着正在和鞋带鼓劲的年幼孩子,若有所思:
“如果以我的名望,配合你的实力,你有兴趣……”
他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身体:
“成为南施塔德的下一任‘大老板’吗?”
马里齐奥正值壮年,却已经在考虑退路。
柯林收起笑容,认真起来。他侧首短暂地思索这个问题。
然后缓慢地摇头。
没有。
“如果卡鲁索内部没有合适的继承者,也许卢卡比我更合适。”柯林拒绝说。
大老板并未因此失望,因为,没有什么大事是能一次谈妥的。在他理解中,任何帮派分子都不会拒绝这个位置。
尤其是像柯林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所以马里齐奥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带过了这个话题。
但是最后,柯林也没有再做出什么答复,只说需要考虑一下。然后他们又闲聊几句,柯林就起身道别,离开了大厅。
…………
轿车拐出马里齐奥的庄园,柯林坐在后排,静静地望着窗外。
在这场骚乱中,马里齐奥是把自己从头看到尾的。可是结果,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扩张速度。
柯林已经没必要再蹚这趟混水,不仅因为四十万奥里即将到位。也是因为他的视线,早已望向更为遥远的方向。
由自己提供资金的禁酒局很快就会建立起来,而这意味着,自己拿到了一张无形的许可证,即将成为这个国家唯一的特许商人。
整个公国的私酒利润,其实已经是囊中之物。
“大老板”可以实际统治数万辛西里移民,听起来确实威风,但柯林已经很难再抱有兴趣。
组织又将迎来扩张,又有大量的细节需要调整。
所以他也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心思,能放在这小小的南施塔德了。
…………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缮,达洛佐家祖宅屋顶上的破洞已经请人补上了。
同时一二层的窗户也被震坏了一些,还有掉到房屋内部的屋顶残骸没清理,在一切被安置妥当之前,克雷吉还不方便回到这里。
但柯林已经早早地住回到这里,他有顶层的小阁楼就够了。
又一次回到熟悉的书桌前,明明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柯林却感觉有些物是人非。他扫了一眼钉在墙上的施塔德地图,上面秘密麻麻的两色标记,分别标注着他和北部组织的地盘。
现在,所有的标记都已经属于自己。
柯林小心地将它撕扯下来,因为施塔德市内地图已经没有用处。
也许,是时候买幅同盟地图了。
稍作整理之后,柯林回到了过去的习惯,巫术研习。他先坐在椅子进行了为时半个小时的冥想,将自己调整到零的频率。
在与波尔的战斗中他注意到,自己对“归零”的把握还远远不够。
不然也就不会被锁死在青星天的频率深度。
另外,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思索着,那些被激发物牵引出来的“血脉力量”,究竟是什么。
在最初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血脉力量”同化掉了周围的所有灵素,但这还不是结束,因为新生的血脉力量在继续着这个进程,不断将其他任何形式的灵素同化。从最终的效果来看,也许一秒内就复制一千次以上,所以,才产生了那肉眼难以看清的蔓延效果。
让一切显得像是同时完成。
照此推算,这就是一场瞬间发生的指数爆炸。
柯林曾见过类似情形,那就是“质解术”,以及歌蒂在与旧城雄鹰的对阵中曾使用的手法。它们都可以被归类为“灵素破解”,也就是对某种灵素结构解析后,进行针对性进行破坏。
但那仅仅是破坏而已,不至于将对象同化。
哪怕不考虑这层差异,世上也没有任何灵素破解能像他的血脉力量这样,无差别对任何形式的灵素生效。它可是同化了生命丰饶,途经红石流入的杂质灵素,穿梭魔,甚至是暂时物结化的银身像,以及那沸腾冒渎之火。
完全没有显现出针对性,根本就是来者不拒。
早前柯林已经用前世知识对“血脉力量”做过分析,猜测“血脉”只是一种误导的命名,它实际与生理遗传没有关系。
又因为它在分布上呈现明显的地域特点,推测它可能源于内心深处的文化认同。
“某种从内心深处被撬下的力量。”
柯林自言自语着,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似乎又能联想到什么。
那就是“唤醒内神之路”。
同时两者又有差别。
唤醒内神显然更强调“个体”,血脉力量则强调“群体”。
没有两个人会拥有相同的“内神”,而血脉力量,却似乎以族群特征的形式出现。
意识——内神——血脉。
对于这种三者的关系,柯林忽然想起了前世卡尔?荣格的学说。
意识——个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
如果说“意识”是露出海面的岛屿,“个体无意识”是岛屿周围的海洋。
那么“集体无意识”,就是海床上沉积顽固的远古淤泥。
这一理论未必正确,也不一定能在这个世界通用,却大致符合柯林所面临的情况。所以,他决定暂且沿着这个思路考虑下去。
虽然目前血脉力量表现的性质,还看不到“无意识原型”的痕迹。
集体无意识,用荣格本人的话来说,是一种“……极少变化和差异的史前社会生活经验的回声”
无论它是否具有遗传性,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它与一个群体从史前到当下无数代的印象沉积脱不了关系,并且,个体会与自己的祖先大体保持一致。
那么,柯林究竟又属于哪个群体呢。
是这一世父系或母系血脉的始祖?
还是前一世地球的祖先?
第七十六章 炉床的新客
通过冥想回归到零的频率后,柯林切断物质感官,回到了自己扬升的起始点。
也就是心内海的初始坐标所在。
意识进入心内海和进入某个虚界频率,在方法上几乎是完全一致的。似乎也印证了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其实都是虚界的一部分。
如往常那样,心内海中正弥漫着被分割为数十万份的生命丰饶,它们如迷雾或星云般盘旋着。
另有一些红色丝线缭绕其中,周围的灵素一旦被它触及,就消失不见了。
沿着红线潜行,就进入了深层意识,那座由梦中行星改建而来的炉床本体,缓缓地沉入视野。
随着穿梭魔的消亡,炉床曾一度失能,但现在它已经恢复了运行。炉心周围的星环磅礴正地翻转着,使得其内部散发着耀眼的光辉,仿佛一颗小型的太阳。
因为,这里已经迎来了新的主人。
也就是波尔曾驭使的魔鬼。
它位于青星天,比穿梭魔整整高出了两个阶层。
意图进一步向炉床内部聚焦,翠绿火焰在四处喷溅,代表着魔鬼的受刑。一只体态细长,两侧布满薄翼如浮游生物般的灵体,已经被囚禁其中。
它曾一度从波尔的炉床中解脱,但是立刻就被柯林捕获了。
当银身像被“血脉力量”摧枯拉朽般地毁灭时,身处波尔心内海中的它也受到了波及,身体百分之九十五的灵素瞬间被转化消解,最后几乎只余下一抹单薄的轮廓。
而这只魔鬼所处的以太,也随着波尔的死亡衰退破灭。但它甚至无力再回归虚界,只能在这越发狭小的以太中残存,就像一条被困在干涸水洼中的鱼。
幸亏波尔没有将炉床迁移到深处意识,否则,现在它大概正漂浮在茫茫虚界中的某个坐标上。如果它不回应任何人的召唤,那估计柯林就永远找不到它了。
一只完全失力的魔鬼,灵素规模也只剩不到百分之五,正好可以放入心之壳不断扩大的缝隙。
一切都恰到好处,所以当时柯林只是花费片刻,就将它困入了炉床之中。
但是,无论受创多么严重,它终究是从血脉力量的同化中幸存下来了。
这证明了“血脉”的同化是会衰退的。它并不能像真正的生命那样,只要条件允许就能无限复制。
不知这是“血脉”自身的局限,还是说,因为是依靠药物强行激发,才导致了某些残缺。
同化的实际过程可能是这样:
最初产生的第一缕血脉力量,仅仅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就消散了,但它同化了周围所有的灵素,产生了第二代。
而到了第二代,复制效率出现了细微的降低。
那应该是极其微小的减少,但是经过数万代的累积之后,这种同化能力也就临近于彻底消失。
从柯林的炉床,银身像,再到这只魔鬼的体内,一场同化浪潮在蔓延。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侵蚀掉了它身体百分之九十五的灵素。
但下一刻这浪潮开始减速,所以最后的百分之五同化得极为缓慢。所以柯林甚至能用肉眼看见,那些溅在墙壁上的半物质“褪色”的过程。
几秒后,同化的性质从血脉力量上彻底消失,它留下一条性命。
这样算来,那缕血脉力量的极限,大概就是同化掉一组赤二星天加上青星天规模的灵素。
想来也是。
如果当时那场同化不会衰竭。那么说不定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魔法了。
毕竟在这指数爆炸式的同化污染下,即使把世上所有可作为燃料的灵素加在一起。
估计也撑不到一个小时。
…………
骚乱结束之后,卡佩罗家族已经撤回到了南施塔德。
卡佩罗的减员并不算严重,朱莉欧早已提前将旧城的辛西里人集中起来。所以在骚乱中,他们只需要据守少数几个聚集点,战线也没有拉得太长。
而且这些野兽原本就更擅长暴力。
卡佩罗家族受到的损失,远远要少于卡鲁索。
在四代相传的古宅中,朱莉欧端着一只餐盘回到卧房,餐盘上的汤碗里盛了一些不需要咀嚼的流食。
而在她的帷幔大床上,正躺着昏迷不幸的希尔佩特。
因为希尔佩特曾进入虚界的事不能让老家方面的人知道。所以这些天以来,一直是朱莉欧在照顾灯女。
朱莉欧小心地在床沿坐下,伸手扶起对方的后脑勺。安置好柔软的鹅绒枕头后,她拿着银匙,小心将流质食物喂到希尔佩特口中。
最近朱莉欧又开始做噩梦,一整晚会惊醒数次。大概是在几天前的骚乱中,从人们的身上共情到了太多的愤怒和恐惧。
她一直在反刍着几天来灾难,这是她此生所见最恶劣的事件。
在与希尔佩特短暂的相处中,灯女曾对她解释过这场骚乱背后的多层原因。
当一个事件超过一定规模之后,动因就不再是单纯唯一的,而是各方面多重因素的复合结果。
最明显最普遍的,就是“世俗”和“超凡”的双重原因。
骚乱的世俗原因已经不必解释,超凡层面的原因,则是辛西里灯火体系暂时缺位导致的力量失衡。
而灯火体系的缺位,又缘于现任灯女的失职。
这并不是希尔佩特愿意看到的,毕竟她也渴望共鸣到瓦莱丽亚,但这从来不以自己的意志转移。
人不可能永远假装相信,或假装接受。
信则容易轻信,可一旦心生怀疑,就再也无法勉强了。
因为没有谁可以彻底控制内心。
“但是,你却不太一样。”
这场骚乱发生前,希尔佩特曾这样对朱莉欧说道。
她因长久持剑而生茧的指尖,轻柔地拂过朱莉欧的栗色短发,然后是细嫩的脸颊,让年轻的族长感觉微微发痒,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朱莉欧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个国家的难产率依然很高。
“其实你从来没有模仿她……”希尔佩特说。
在历史或基因的无数随机组合中,极小概率地,可能会出现两个相似的音符。
又因为时间的无限性,这几乎是一种注定发生的必然。
那时,希尔佩特忽然收回了手指。
不知是在回忆些什么,她出神片刻后,略带羡慕地微笑着说:
“你做得轻而易举,也看不出哪里有扭曲。”
“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因为你天生就是瓦莱丽亚。”
……朱莉欧一边回想着几天前的对话,一边又扶起希尔佩特的后脑,替她擦去嘴角溢出的流食。
如果成为灯女,也许这桩惨剧就不会发生。
而希尔佩特也不会在虚界迷失。
…………
在穿梭魔分解消失之后,柯林发现了一个尴尬的事实。
那就是他失去了回到地狱三十六区的钥匙。
无法进入乌尔柱地狱,自然也无法将滞留其中的希尔佩特带出来。
所以,波尔所遗留的那只魔鬼,就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尽管现在,柯林对它的信息仍然一无所知。
翻阅了几遍《恶魔阶层》,柯林没有找到任何与它类似的形象。因为阿雷西欧所持有的版本,似乎只展示了雌月以下的魔鬼。
而它已经高处于青星天。
对波尔头脑中的信息还在提取中,目前尚不清楚他是从何处获得了这只魔鬼。可能是没有相关的文字材料,波尔也不知道这只魔鬼的真正种类。
目前大致能确定的是,它的虚界坐标位于乌尔柱三十二区。否则波尔不可能将圣所搭建在那个位置。
以及,那种毒雾般的火焰,被称之为“沸腾冒渎之火”。
因为不知道这只魔鬼的正式名称,为了方便,柯林暂时将它命名为“栉火”。
“栉”(zhì)带有梳齿的含义,符合它的外貌特征。
不过,说不定自己是第一个为它命名的人类,也许一不留神就成了正式名称呢?
他用的是汉语,后世的人,大概会对“zhì,huǒ”这两个音节感到莫名其妙。
在这一周时间里,炉床不断地从外界抽取灵素,缓慢地修复组装着栉火的身体。
到现在,已重建到了百分之四十左右。
它还无法参与战斗,但至少已经可以使用捕获。
时隔一周,柯林再次得以进入地狱的三十二区。
第七十七章 接手圣所
即使在青星天的深度中,柯林所见的三十二区依然是建立在平面上的牢笼。
一片既开放又封闭的荒野。
但这次,金属笼不再是空荡荡的。因为随着感知力的提升,柯林得以察觉到被关在囚笼中无形的,还没经过成像的存在。
难以分辨的声音缭绕在耳畔,他不作理会地前进,没有鲁莽地去为它们成像,因为建立联系本身是一件危险的事。
有些轻车熟路地,他在铁质栅栏隔出的甬道中前行。或者本质上,是在各频率上小幅度地跃动。
囚笼上方的天空,依然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血红色。
柯林在行走中一直默数着心跳,令自己维持着一定的时间感。以免不经意在虚界中停留过久,进而陷入意识动荡,丧失掉归零回到现实的能力。
一百二十分钟,是他给自己划下的安全线。一百二十分钟之内无论能不能找到滞留在这里的希尔佩特,他都必须回归现实。
当内心默数到六十七的时候,他又一次来到那位亡者的牢房前。发现原本的锁具已经被破坏,掉落在地上。
沉重的铸铁房门半开着,指尖一触,生锈的转轴就发出了沉重的吱呀声,缓缓敞开,它的实质比幻象看起来要轻盈得多。
柯林朝那面镶嵌着大量铁链的笼壁望去。在青星天的频率深度上,他与古老的亡者再次相遇。
赤二星天,雌月天,青星天。亡者在下沉之路上漫行,一层层地弥散在这些频率上,也许她曾经强大过,但现在却只是显得很臃肿,一具肿胀的尸体,因为她在更遥远的古代就已经死了。
柯林隐约觉得,亡者是从更深的频率向下蔓延的。
青星天上,她的形象还维持着柯林初见的轮廓。侧坐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长发垂落,手臂如双翅般被贯穿垂吊着。
以及刺入心口,又被什么东西锯断的木桩。
但是现在,在原来的轮廓上又多了两种细节。
她的侧腹上多了一道新伤口,深得触及内脏,应该是希尔佩特的战果。从中流出的血液似乎是新鲜的,或者,至少还在流动。
另外在她袒露的皮肤上,柯林第一次看见那些漆黑的缝合痕迹。它们分布在手臂,腿部,甚至纤细的脖颈上。缝合者的针法非常精细,从而,让它们显得不像伤疤,而像一长串尖锐菱形穿成的项链,仿照扑克中的第三种花色。
如果不是菱形附近的皮肤微微下陷,恐怕柯林会误以为,那只是某种美丽而诡异的纹身,甚至,皮肤上天然的斑纹。
在锁链细碎的碰撞声中,亡者如往常那样微微抬起脸庞,表情没有变化,口中也没有言语。但柯林能看出她对自己并无戒备。
毕竟在不久前,他来过这里数十次,向她询问信息。
除了那个死后的问题,毫无其他成果。
“但这次,你的旧主人已经死去。”柯林说:
“哪怕我就是杀死他的人,本该是你的仇敌,你也会转头来侍奉我吗?”
亡者轻启嘴唇,用她一贯没有迟疑,也没有波澜的声音。
“是的。”
“主人的约束已经不再,所以此身不会拒绝,只要您愿意的话。”
她就像是没有自己的尊严,也从未表现出任何羞耻或抗拒。正如以前柯林向她许诺自由的时候,亡者没有袒露出任何向往。
所谓“永远只侍奉一位主人”,却没说那具体是谁。所以“一位主人”仅仅是泛指,而不是特指。
也许不把她当作人类,反而比较容易接受。
甚至作为仆人来说,这样的会更让主人轻松。
“那么就来立约吧。”柯林说。
延续她与波尔之间的约定,收服这处残存的圣所。
“是。”亡者轻轻地回答说。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柯林的心内海出现波动,在心之壳的大量缝隙之中,悄然又伸入了一条连接。
立约的过程比想象中朴素,因为那些内容庞杂的誓言早已被写下,现在,只是修改了其中的心内海坐标而已。
柯林发现与她的立约分别进行了两次。除了兄弟会将她作为“圣所中枢”以外。亡者的身上天然还带着另一重誓言,内容相比前者显得极为简单,仅仅是:无条件侍奉主人。就像从一开始,她就是作为仆人被制造出来的。
可惜以亡者目前失活的状态,除了作为圣所中枢,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至少,波尔到死也没让她排上用场。
八百零四。
订立约定后,柯林默数的心跳次数也超过了八百。时间差不多已经过去十分钟。
但是在虚界迷失的灯女却并不在这里。
“一周前有个人入侵了圣所。”柯林问说:
“她去了哪里?”
目前还顾不上其他的事情,所以柯林向亡者询问的第一件事,不是关于亡者的过去,也不是地狱三十六区的演变,而是灯女的下落。
“……一周?”
亡者困惑地反问,然后柯林才想起来,在虚界中很难拥有明确的时间感。更何况在亡者的年代,也未必有一周为七天的概念。
“如果您是指那个刺伤此身的人。”
亡者并不呆板,她没有执着于这个疑问,而是沉静地回答说道:
“那么她已经离开了这里。”
离开?柯林一怔,才意识到不是指灯女离开了虚界,而是离开了这个牢房。
“在刚才能感应到,她又回到了三十二区。”
亡者贴在笼壁上的手指动弹了一下,带起下方锁链的响动,说:
“大概,是在那个方向。”
柯林望向亡者所指的方向,牢笼挡不住视线,那边是大厦般的坩埚,炽白的铁汁像一道瀑布流泻。
柯林简练地观察,记住几个方向的标记物后,准备向那边走去。
八百五十二。
“如果您很依赖乌尔柱的初约,在此应该给出一次提示。”
在柯林临走前,亡者又在他背后说道。
“古代乌尔柱的约定,比此身更古老,也比此身更破败。”亡者说道:
“请小心,因为那些约定已不再稳固。”
第七十八章 现实重建
脉搏跳动七千四百零三次,大约也就是九十分钟后。
在巨大坩埚的瀑布下,柯林没有找到希尔佩特,但是希尔佩特找到了柯林。
明明正处于青星天,灯女身上的灵素却几乎与普通人无异。所以直到她接近至不足十米处时,柯林才察觉她的存在。
“多久了?”被困于此的希尔佩特直接问说。
“七天。”
“是吗。”灯女若有所思地:
“短了许多,我数到的明明是一百天呢。”
一百天?柯林哑然。
断开与现实的连接之后,时间感彻底错乱。
对于她本人的感官来说,灯女确实在这里呆了两个半月。但如果她本来已经意识动荡无法返回现实,那么这后续的整整一百天,足以让她的神智彻底溃散。
与柯林想象中不同的是,现在的灯女完全是清醒的,她游刃有余地在乌尔柱地狱中漫游,就仿佛是这里的新狱卒。
视野中分布的空间断面无处不在,它们是柯林成像不完整的产物,将这里分割得如同一个万花筒。
从中柯林看见了自己身上布满土偶般的裂痕。而灯女所展现的形象,则和现实几乎没有区别。
不,她似乎还变得更锋锐了。仅仅是看着希尔佩特,哪怕她并未佩剑,柯林依然感到了一丝尖锐的幻痛。
有一层薄雾从她身上被揭去了,就像以往那些飘忽朦胧的非人感,仅仅是她表面的伪装。
“我去附近逛了一圈……领略过古代乌尔柱的冥河,观赏了和巨塔上下相邻的奇观。”灯女说:
“第九十七天,正在三十三区无聊细数燃烧的墓碑。那时我留意到你进了这片频率界限。所以向三十二区赶了过来。”
希尔佩特伸出一只手说:
“现在,是时候领我回去了。”
带她回归现实,也是柯林来到这里的目的。
柯林仿佛很娴熟地握住了希尔佩特伸出的手。两分钟后,他开始感到有些尴尬。
因为两人只是面对面僵持了一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该怎么做?”
片刻后,柯林不得不开口问道。虽然是跑下来救人,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把一个滞留虚界的人带回现实。
希尔佩特侧头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发觉捉弄别人是件有趣的事,尤其当对面是个正经好强的年轻人时。
“只需要一个契机。”灯女说道:
“一个能让我想起现实的契机。”
希尔佩特之所以迷失在虚界,并非心智脆弱所致。而是因为她长期抑制自我,疏离生活,对“现实”的感受太过薄弱。
在这梦境般的深潜中,她轻而易举地丢失了对物质世界的印象。
所以现在,灯女需要一枚记忆的种子,来进行现实重建。
“有人说遗忘自己的初始点就等于死亡,进而沦为只在梦境中闪烁的幽灵。”灯女低头笑说:
“那么现在,我大概已经死去了一百天。”
“当如果这就是灯女的死后世界……也许还算不错。”说这句话时,希尔佩特的语气复杂。
如果向辛西里角度的虚界频率探索,会找到以前死去的灯女吗?
可惜,现实还有太多事等着她回去做。
“我们来交换吧。”灯女说道。
交换内心的成像结果。
形象中蕴含了坐标信息,而现实形象中也就包含物质界坐标。足以唤起那些暂时沉沦到内心深处的感受,进而完成现实重建。
“怎么做?”
“精神导引。”
说话的同时,灯女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柯林手上包覆的心之壳早已剥落,所以,希尔佩特直接触摸到了什么。
这不是肉体的接触,只是精神上的共振。
……虽然听起来似乎更私密,也更危险。
哪怕是以探索虚界为食物来源的第一类世系,一个学徒一辈子大多也只会经受两次精神导引:
在踏入旅途前接受“地图”,以及从旅途中归来时,向后辈交出自己一生积累的“地图”。
但是,柯林心想,灯女会不会因此从自己的内心中看见什么呢?
“不需要担心那么多。”
似乎察觉到了柯林的犹豫,希尔佩特轻声低语:
“我们仍会相互保留秘密,因为‘精神导引’也不过是残次品。”
“你想象中真正能让人们心灵相通的交流,其实永远不会出现。”
灯女缓缓说出了下一句话,但听不出她话中的情绪,不知她对这个事实是感到悲哀还是快慰:
“‘他者的内心’,是不亚于虚界的神秘。”
灯女被曾在意识动荡的状态下,浸泡在数百人份的丰饶之中,但这样也仅有一些破碎的感受渗漏。然后在下一刻,这些外来物引起了紧张,它们就如同握不住的流沙,在回忆中迅速褪色,被加工重组进了旧的心理意象中。
每个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不借用某种符号系统,例如语音表情和动作,则无法交换内心感受。
但一个人的内心,又绝不是只靠符号就能完全概括的东西。
我告诉某人我很“快乐”,哪怕他被我的快乐所感染,却也感受不到我本人的快乐。
在“精神导引”的共振中传递的,同样只是抽象的符号以及符号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它们所代表的原始感受。
它不过是“导引”,因为只是通过无意义的符号,指挥着各人心中的成像。
柯林感到脚下的地面在旋转中上升,炽白铁汁的瀑流倒灌回了坩埚之中,然后封闭起来,被一层层牢房围绕,原来他们正位于一座巨塔的中心。
眼中的成像在重组,却仍是以他的回忆为原料。灯女心中更完整的成像方案,弥合了那些万花筒棱镜般的破口,使得这空间更合理地组织起来。
脉搏跳动九千一百次,也许心跳在刚才加速了,但是一百多分钟。临近柯林给自己划定的安全线。
精神导引结束,柯林后退一步,却险些摔落。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万丈高空,一座高塔的内部,脚下不过是几寸宽的边沿。高塔同时也是巨炉,无数道钢下落的铁汁如同素描的纵向排线,使得炉底显得更遥远。
希尔佩特仍闭着眼睛。柯林重构的只是这片频率,而她所重构的是整个现实世界,自然也会花费更多时间。
在重新成像的同时,柯林还在思考一件事。
如果这世上并不存在心灵直接沟通的技术,那么就像“成像”是一种妥协一样,安赫的体系中又将埋下一种隐患。
因为在关于虚界的问题上,没人能证明,学者各自口中的某个概念,真的是现实中的同一个概念。
视神经将不同频率电磁波,加工处理成我们能看见的颜色。这也许同样可视为一种“成像”。
那么我眼中的红色和你眼中的红色,它们真的是同一种颜色吗?这个问题在现实似乎无伤大雅,因为可以越过内心感受,对客观的电磁波直接进行测量,进而让我们对某种颜色的定义保持一致。
但是对于几乎完全依赖主观“成像”来观测的虚界万物来说,如果无法直接交流感受,那么光是保持定义相同,都将成为一个无解的难题。
当柯林这样想的时候,希尔佩特也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有些困惑,眨动着眼睛看向四周,不是很适应的样子。
但片刻后,她压下了不适感。闭着眼睛对柯林说道:
“我们回去吧。”
第七十九章 匿名作者
当时间临近两小时安全线,柯林的意识果然开始动荡,纷繁的杂念开始上涌,难以平复。不敢在这里久留,哪怕他对重组后的乌尔柱地狱正充满好奇。
更深入的探索就留给下一次吧。
在希尔佩特离开两分钟后,柯林也紧接着归零清空影响,返回了物质频率。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带有夹角的木制天花板,自己仍坐在阁楼的椅子上。
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双月之间的角度,发现夜还不算深。抬起手表确认一眼时间,十一点三十分。
虽然在虚界中默数了将近一万次心跳,现实却仅仅过去了四十五分钟,相差近三倍。
但从灯女这周的经历来看,两界时差对她来说又相差十四倍。
如果在主观感受的差异下,连时间这种最普遍的参数都无法统一,那人们又该怎么去测量虚界中的各种运动呢。
柯林没有继续想下去。能够一次完成与亡者的立约,并且让希尔佩特成功脱困,这次虚界之行实在是顺利得出乎意料。
不过,虽然了结了两桩心事,现在等着他去做的事却依然很多。
而在柯林强烈的直觉中,所有事情中最重要的那件,就是尽快弄清楚自己的“血脉力量”。
从波尔的反应也能看出,自己在失去记忆之前,就已经与血脉力量有了很强的关联。
十年前,西拿勒王室在那场战争中取得了胜利,而伦茨·达洛佐却收获了失败。
尽管在那之前的八年间,各类报纸就已经登载过伦茨的数十次死讯,可他留下的最后一条消息,同样也是死讯。但柯林隐约觉得这一次是真的。
市立图书馆的档案室里,那份621年4月的报纸上说:伦茨所组建的游击队被剿灭,本人则被击毙于一条偏僻的溪谷中。
在这件事发生的一个月后,新的国王举行登基,西拿勒全境终于进入和平时期。
也许是因为失去了伦茨的保护,正是以他的败落为节点,柯林的记忆也遭到破坏。
而那个对自己设下封印的人,无论他是谁……“他”对自己这份力量究竟是抱着什么态度呢?
柯林忽然想到,如果“他”想要将这种力量抹除或者掩藏起来,为什么不直接杀死自己?
也许是“他”认为:就连死亡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超越物质界的视野,对整个世界来说,死亡只意味着从起始坐标上被驱逐。
而且如果自己死亡,那么那位被囚禁在心之壳下的“老师”,也将重新获得释放。
波尔曾提到过“跟着你的那东西”,大概就是指它吧。
想必在血脉力量和“老师”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只能用封印来处理的问题。
或者两个都是。
但面对这样棘手的问题,“他”会仅仅设下封印,就天真地不留任何后手,任由自己夺回一切吗?
又如果他留下了预警机制,那么触发条件又会是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着随着自己一步步成长,当年面临的危险随时有可能回来。
那就让他来吧。
…………
柯林没有马上将克雷吉接回祖宅,除了房子还没有修整妥当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现在他书桌的一角,正摆着一个满是灰尘的皮箱。皮箱年代不明,表面早已因为老化变得皲裂不堪。但里面的手写笔记却完好地保全下来,有些页面粘连到了一起,但大部分还能分开,墨迹也大致清晰。
因为不久前在屋顶上发生的战斗,达洛佐的祖宅垮塌了一个大洞。柯林找来工人修整几乎被掩埋的第一层。结果在几天前,施工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除了现有的两个地下室之外,有人又发现了一个小地窖,尺寸很小,应该只是用来放置工具或者酒桶的。
这种小地窖在辛西里式宅邸中是很常见的结构。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它被人掩饰得很好,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打开过。
如今却因为重物的砸落而裸露出来。
那只装有大量笔记的皮箱,就被掩藏在这地窖中。
柯林隐约有种感觉,如果克雷吉知道这只皮箱的存在,那它大概早就被处理掉了。
这栋宅邸经过他的改造后,除了走廊上那些家族画像之外,无法再找到任何与达洛佐前人有关的文字材料。
按理说,达洛佐每代都重视教育,所有成员都识字,至少也应该留下不少书信才对。
克雷吉向来以这个姓氏为荣,却又神经质般地,要抹去任何一个成员的具体生活痕迹,只留下那些肖像画上空洞的面孔。
这些天里,柯林已经翻阅过皮箱中的几个笔记。它们年代跨越很大,材质有些是羊皮纸,有些是草纸。装订方式,笔迹和字体也各不相同。但是无一例外的,它们都有着同一个主题。
夜民。
其中几份笔记中,还附有功底扎实的素描画像,通过比例清晰地展示着夜民的五官特征,甚至还有对颅骨和部分身体骨骼的素描,逐一对比他们和中大陆人类之间的人种差异。
柯林皱了皱眉,因为所谓夜民的样貌,让他感到颇为熟悉。
“……根据乡野传说,夜民跟随‘灰人族群’一起登陆中大陆,此后则被视为灰人的爪牙,多年来始终受人憎恶。”
“鉴于‘灰人族群入侵’本身可能只是伪史,夜民的真实来历也同样显得不可考。但根据现有材料大致能确定的是,他们至少在旧历末期,黑暗年代开始之前,就已经出现在了中大陆东岸……”
“巧合的是,这也是‘阿什莫尔文献群’各篇章开始写就的大约十到二十年前。”
“阿什莫尔文献群,被视为现代神秘学的思想起源,改变人类历史的重要文本,影响延绵至今,已经跨越四百余年。如今学界的普遍观点是:圣王哀尔伽德绝非其唯一作者。另有大量匿名写作者假托其名义,散布自己的学说。”
“……而圣王学派之所以成型,被认为是当时的盟军内部各大文明交流的成果。”
“但在安赫以前,上溯魔裔乌尔柱王朝,再到拿勒荟萃多地学者的灯塔大图书馆,甚至鞭挞各大文明中心的蛮族尤迪尔,这种横跨整个中大陆的交流并不罕见……”
“此前的任何一次大交流,结果都停滞不前,甚至倒退,只有初代圣王取得了突破。”
“除了灰人的直接威胁之外,当时的安赫人与其前辈的唯一的不同在于:夜民的在场。”
“因此有理由猜测,现代神秘学的部分源头,也许来自于所谓的‘非人种’。”
“甚至不排除有部分夜民,就是阿什莫尔文献的‘匿名写作者’之一。”
第八十章 穿越的谜团
此前,柯林用了两天时间消化这些笔记,留到今夜翻阅的已经只剩下三册。
合上最后一本羊皮书后,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任由身体仰倒在椅子靠背上,茫然地用食指和拇指上下揉弄着眉心。
他已经用“达洛佐”这个姓氏生活了二十多年,在这个家族的祖宅里居住,每天看见那些肖像画,在克雷吉的要求下对族谱和几位出色成员的事迹倒背如流。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最了解这个家族的人。
但在找到这只皮箱后他才发现,自己对达洛佐家族那偏执狂般的过去,根本一无所知。
这个家族中有人经商远行,有人从事绘画或写作,有人进入学界,甚至有人投身战火。他们看似兴趣极为广泛,但其实无论在哪个领域取得的成就,似乎都仅仅是某种迂回手段:为了筹集资金,或者积累素材和技能。而在这漫漫数百年间,每个成员的终极目标都惊人一致,没有例外——
一切都是为了揭开夜民的秘密。
所以达洛佐们在达到自己事业的顶峰时,总是会毫无留恋地抽身离去。
一切似乎都变得合理了,同时也显得越发陌生起来。
从笔记上标注的年月来看,这只皮箱大概在一百二十年前被埋下。但这应该不是有意掩藏,只是当时的人在日常整理杂物而已,就像清理一些不便丢弃的垃圾一样。皮箱中的那些笔记,大概只是屋宅里堆积如山的研究材料中最不常用的一部分。
也许之后家族中又出了什么变故,所以这些笔记就连同小地窖一起,被遗忘在了尘土下的黑暗中。
那么在这记录空白的一百二十年间,漫长的将近六代人的岁月后,逐渐走向凋零的达洛佐家族依然停留于那个执念吗?
柯林忽然又想到了过去曾听闻的传言:
“次子伦茨,毫无缘由地痴迷与夜民有关的一切,放弃自己所有事业奔赴那场叛逆……”
夜民,夜民,又是夜民。
某种研究至今仍在继续。现在到底几代人了?柯林感觉有些毛骨悚然,这种偏执就如同生理遗传般纠缠不休,无形的它,才是达洛佐家族血脉中最深沉的诅咒。
根据箱子里一本无名羊皮书上的只言片语,可追溯最远的先祖是辛西里的一位学者,新历三世纪初,他带领仆役离开灯火大图书馆,来到当时还在拓荒的埃德蒙德公国。他进行迁移的目的非常单纯:为了接触真正的夜民。
这位先祖异常执着地认为,安赫的圣王一定得到了夜民的传授——或者至少是启发,才奠定了现代神秘学的源头。
但这种类似阴谋论的观点,在当时早已不算新鲜,也不显得高明。因为它们在更早的年代就曾风靡一时,更可能是旧世界的人们,因抵触同盟而编造的污蔑,泼向圣王的污水。又随着“安赫体系”在日后表现出无可的争议优势,在三世纪中叶,它们就忽然销声匿迹了。
但这位先祖又与那些单纯的污蔑者不同。
他开明地拥抱现代神秘学,在辛西里灯塔图书馆中是完全的异类。而在此基础上接受了“夜民”的阴谋论后,甚至进一步对夜民怀有了崇拜般的心态。
“夜民是在茫茫多的非人种中,唯一不与人类存在沟通障碍的种族。”
“但与其说是人类破译了夜民的语言,我更愿意认为是夜民破译了人类的语言。因为哪怕今天(新历210s'),跨物种语言学依然停滞不前,我们在数百年后仍没有能力破译第二种非人语……”
夜民并不符合同盟对“非人种”的定义(彻底无法交流),但将其划归为非人种却又生物学上的依据,那就是生殖隔离的存在。
“人类”与夜民之间,甚至不是像骡子那种相近物种杂交后杂交不育的情形,而是在形成合子这一步就会出现困难。即使用巫术手段强行越过这一步,孕妇妊娠期间也一定会发生流产,或者最终诞下死婴。
“夜民是我们与非人种之间的第一道桥梁。”
“如果夜民为圣王带来的启发,让人类打开了现代神秘学的大门。那么,在其他与人类隔离的,繁如星海的非人种族文化中,是否也可能存在,可以为我们带来‘第二次飞跃’的启迪……”
从笔记上来看,五世纪之前,达洛佐家族对夜民的研究集中于这一物种本身,但是进展极少。
五世纪之后,他们开始专注于克服生殖隔离,想要将夜民揉入家族的血脉之中。
而在这只皮箱的埋下的那几年,他们刚找到有价值的思路。
“……暂时搁置生物学方向,考虑虚界坐标配发问题……”
更直白地说,这是灵魂分配问题。
在这只皮箱被掩埋后的一百二十年间,达洛佐家族在没发生什么大变故的情况下,人丁明显开始凋零。直到柯林的上一代,家族已经只剩伦茨和克雷吉两人。
然后,伦茨前往战乱的西拿勒,获得比前人更优越的实验条件。
大约八年后,穿越者柯林作为他的孩子降生。
而那些夜民的样貌……
不知不觉中,夜已经深了。柯林的心脏却怦怦跳动着。他重新望向那些素描。铅笔绘制的颅骨上面标注着更宽的头盖骨,稍大的面骨,以及前进的颧骨。
它们符合东亚人的特征。
柯林入神地凝视着对成年夜民的素描,它成为了记忆的种子,那十年间,某些因封印而破散沉沦的回忆,开始更清晰地浮上心头。
当初他曾住在辛西里一个满是硫磺臭的村子里。时不时的,有些前来避风头再顺便教他一些东西的人。那些人的面孔原来都已经无法回忆了,但现在却重新浮现了出来。
现在,柯林隐约能把握住两个特征:他们拥有黑色直发,以及黑色瞳孔。
也就是家族笔记中提到的,夜民。
那些人,一大半是夜民。
抓住这点后,柯林进一步回忆起来:自己曾对他们感到亲切,但当时跟他们聊过两句就明白,这些人并非来自前世地球,而是在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
辛西里人大抵是南欧人种的样貌,所以这个世界再有东亚人种,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此,自己对这些事的印象也淡薄了下去。
但是,如果自己是因为伦茨的夜民混血实验才来到这个世界。
那么是不是说明,夜民和前世同族之间,多少存在着某种关联。
甚至这还关系着……
自己的穿越的根本原因?
第八十一章 学院中的内应
前半夜,柯林深沉地冥思着夜民和两个世界的奥秘;后半夜,又在苦心规划整个国家私酒业的未来。
结果第二天清晨,他慌张地起床洗漱,调整衣领,在餐桌旁一边走动一边往嘴里塞填昨晚的三明治。最后拿起皮包,锁好房门,搭上拥挤叮当作响的轨道电车,才松了一口气。
施塔德的地下皇帝,就像个寻常的小职员一样,按时在工作日的八点前去往报房上班。
从骚乱被遏止的次日上午,柯林就若无其事地回了神学院。其他报员埋头工作,只以为他是逃难回来了。却不知道就是隔壁工位这个不起眼的人,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整座城市的局势。
上次通过尸体与大公进行的对话,依然没有超过五分钟,没有谈起更多细节,也没有提及后续应该如何。就像他只是专程来打声招呼,又顺便救下了柯林一样。
而柯林也没向大公求助资料和红石。因为他本能地感到,如果将大公牵扯进和记忆有关的问题中来,那么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不可控。
在之前将近一周时间里,柯林一直刻意避开和季丽安的见面。因为在和兄弟会的对抗中随时会有危险。最近柯林才得已和她重新确认:破解仪式的红石用量压制已经被到了一千两百磅,花费大概在50万奥里上下。
仪式效能还有等待改进的地方,所以现在自己仍需要通过窃听积累资料,虽然距离冬至已经只剩四十余天。但仍不应该放过任何可能。
更何况,还有和季丽安的约定需要履行。
在心之壳缝隙还没有愈合的情况下,就这样回到神学院是有暴露风险的。但灵素残留应该也处理得足够干净,而且更关键的是海涅已经提前调整过,那些用于检测“提灯”。
所以,也没有人会发现自己这个小小报员的异常。
那晚受过自己的胁迫后,海涅大概又是在克雷吉那里获到了确认。估计他这辈子都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如今却胆战心惊地配合起了自己的动作。但无论如何,有了他的协助,窃听工作的压力一下又减少了很多。
比如在那些不方便来神学院的日子,甚至可以让海涅代为追踪几个对象。
经过季丽安的挑选和适应,这些年他们早已选定了一批稳定的窃听目标。
柯林甚至在犹豫,是否需要向海涅询问更高密级的密码系统。甚至,有没有必要调查那批刚刚投入试用中的“密码机”。
最近柯林留意到,神学院报房的墙角放了一台机器。它有着旅行箱的外表,打开箱体就会露出里面打字机似的键盘,隐约能看见那些键盘下的结构,是几组类似密码锁盘的转轮。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密码机。
在巨大的保密需求下,这个世界终于开始进入“机械加密”的时代。引入一系列转子和灯泡后,加密过程可以复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由手工的单份字母替换表,变成多份自动相互联动的字母替换表。输入的字母将在转子密码表上进行连续替换,所以每次输出的替换结果都将不同。
而且这种变化近似毫无规律:假设有三个转子联动,则将在17576次替换才会出现重复的变化。也就是所谓的“复式替换密码”。它的出现,足以让古老的字频统计彻底失去用武之地。
加密的安全度上升,可时间成本却反而降低了。如果这种密码机能够量产普及,那么可能就连最低密级的材料,都会转为使用机械加密。
据说发明者已经在宣称:这将是永远不可能攻破的密码系统。
随着柯林意图强度的提升,如今他记录信息的速度又提升了很多。二十多万份丰饶就像有意识般各自归入对应的位置,仿佛无数河沙薄铺在地面上,不到半个小时,心内海就录完了过去一天的量。
所以在海涅过来例行检查之前,柯林只是坐在座位上望着那台机器出神。他漫不经心地考虑着,该怎么利用丰饶粒子应对这种新的密码。
然后柯林回过神来,抬头才看见海涅正在走过来。
“这是两份新的替换表……”
手下的一位监察者暂时离开了,海涅走到柯林身边进行惯例检查,在搜身的时候,他顺便将一小叠纸张放到柯林口袋中:
“它们分别对应第四和第三密级。至于更高密级的材料,我建议你不要去触碰。因为它们很危险,也对你没什么价值。”
海涅在柯林的耳边低声说道,然后又建议了他去入手哪几份材料。柯林则不动声色地听着。
直接入手替换表,多少帮自己省了时间。但那些建议的意义将会更大,因为海涅可以直接看到教团内部一些未经加密的材料。相比柯林对着密文没头没脑地碰运气,现在找到有价值材料的效率会高出很多。
“如果你有其他需要的话。”海涅犹豫了一下:
“把问题交给我,我可以替你去学院神秘部的图书馆里查一些东西。但是量不能太多。”
柯林微不可觉地点头,心里一时有些振奋。有目的地查阅,效率又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了。
相信季丽安也一定有大量积攒已久的问题。随着它们获得解答,很多工作将会在短时间内迎来突破。
“作为交换,也请你帮我留意一件事。”
海涅检查完了柯林的衣物,身体前倾,假装翻动着他桌子上的稿纸:
“教团内部可能还有其他的窃听者。”
“他的事比你严重得多。上面的人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人把机密的红石生产技术流传了出去。”
“如果有机会。”海涅细不可闻地说:
“你可以多和可能的对象接触,然后汇报给我。”
毕竟你也正好需要大量红石,不是么?
…………
随着施塔德机构的资金进入良性循环,红石采购的问题,已经可以提上议程。
在高度掌控整个机构后,柯林开始对组织进行进一步的整理。他下令所有人员的穿着都要干净庄重,就像银行职员那样。禁止有人戴宽檐帽,花里胡哨的衬衫领带,或者其他任何能让人联想到帮派分子的东西。
“让那些瘪三流氓这样做吧。”他说:
“我们不需要。”
不得开快车,也必须比任何人更遵守交通规则。因为难保会在秘密运输时被人扣住,也难保被搜出什么。
他们只靠实打实的生意吃饭,而不是虚张声势的威慑力。所以越不起眼越好。
近些日子,一些来自公国其他城市的私酒商开始找到中尉,洽谈关于合作的问题。柯林猜测这大概是大公的安排,但这些人大多还不成气候,就连像样的分销网络都没有。
目前除了施塔德之外,还没有第二座被“开发”到如此地步的城市。
所以也柯林兴趣缺缺,一边随便应付着,一边抱着打探消息的心思,随便聊几句关于地下红石市场的问题。
结果一说起非法红石,还真的有几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一幅不太敢说话的样子,试探着问:
“施塔德,也是红石大王卢卡一开始发家的地方吧。”
“难道他还没有在这里,垄断地下红石吗?”
第八十二章 另一段传奇
近几个月来,切斯塔洛的重心一直放在施塔德之外,而且以经营红石生意为主。这件事柯林一直是清楚的。
但他没有想到,就在无声无息的几个月里,卢卡竟然取得了如此进展。
红石用途狭窄,牵涉的人更少,面对的管制也更严厉。所以这门生意运作起来会比私酒交易更悄然无声,全程不会漏出一丝消息。
所以哪怕在施塔德,也没人知道卢卡的势力已经在暗中迅速膨胀。
记得在马里齐奥名下的“拿勒之家”剧院,卢卡就曾说可以让自己带人去另一座城市,成为切斯塔洛的封疆大吏。他一边看着舞台上表演,一边亲口说道:
“我保证,你会过得跟新上任市长一样。”
这并不是空口无凭的许诺,原来早在那时候,卢卡就已经在着手遥远的布局了。
时隔不过几个月而已,想来却有些恍若隔世。
但后来,柯林却被卡佩罗的事务牵制了一阵,接着又是监察私酒的风波,嫌疑暴露之后和马里齐奥的对质,骚乱。而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耽搁中,柯林和卢卡的事业也越走越远,以至于现在,冷不丁地听说卢卡已经垄断数个城市的红石交易,柯林一时有点难以相信。
但如果卢卡听到柯林已经是施塔德的私酒之王,想必也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随后,柯林叹了一口气。确认卢卡也在一步步实现理想后,他也莫名地感到几份欣慰。
记得卢卡曾向自己说过,要变革现有的帮派传统,乃至重造所有的辛西里集团,使它们更适应这个时代。
施塔德机构最初的蓝图,一定程度上也是参考了卢卡的想法。
而他发家的这座城市,是辛西里传统帮派最根深蒂固的地方。
所以,卢卡在有意绕开这里发展。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绕开马里齐奥发展。
可预见的是,卢卡必将在某天回归南施塔德,一举夺下“大老板”的位置。
送走其他城市的私酒商后,柯林坐回到自己在地下酒吧后的办公室,一时思绪万千。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里卡多,他的身上还贴着许多纱布。另一人,似乎正趴在写字桌上打盹。
柯林走到写字桌旁,倒了一点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转头向一旁的里卡多说:
“你绝对想不到,卢卡现在的权力。”
柯林端着着酒杯微微笑着,将刚才听到的事向里卡多转述了一遍。里卡多听后就同他当时一样惊讶,但接着就激动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切斯塔洛是一个巨无霸了?”
“暂时还不是,但很快了。”柯林分析说:
“马里齐奥准备收手。剩下其他三家也没什么实力……所以下任‘大老板’基本就是卢卡。”他又紧接着说:
“哪怕不行,我也可以在关键时候帮他一把。”
老朋友卢卡成为辛西里人的首领,可以说已经板上钉钉。
“我就说是吧,当初说的什么来着?”里卡多一时有些得意。
“是的。”柯林复述着他那时的话:
“‘我们加上卢卡,就是无可匹敌的。’”
说不定,一切事情真的会像里卡多的预言那样发展。
但柯林说完这句话后又马上陷入沉默,他走到窗边,双眼扫视着铅灰色的城市外景。
他在深思,所以突兀地停止了和里卡多的对话,并且迅速地在心里做下一些决定。
自己手上正好有着一千磅红石的需求,但是,绝不能找卢卡买入。
至少不到最后时刻不能。
因为这一路上,自己向卢卡留下了太多谎言。从最早谎称为了伯父而购买红石,再到后来利用切斯塔洛的名义私下贩酒。如果现在,忽然向卢卡提出一千磅的要求,或者以某种形式支付四十万奥里,那么过去所有的欺骗,都将会被一齐戳破。
不是害怕有什么反扑,这无关利害,只是单纯不想让卢卡知道这些背后的事而已。哪怕迟早有一天要摊牌,也本能地希望它来得缓慢一些,或者至少不要在现在。
况且哪怕是卢卡,应该也很难供应一千磅的量。所以最稳妥的做法,仍然是先准备与海外卖家联络。
其实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有另一层考虑。
在这场地下私酒战争中,自己是经历腥风血雨,打败无数超凡者才稳固地得到了今天的地位。
那么卢卡呢?
显而易见地,管制品“红石”所牵涉到的超凡利益,恐怕只会比私酒还要更多,更深。
光是从这一点判断,卢卡所面临的超凡威胁就绝不会少于自己。同时他自身却仅仅是一个普通人,而与他配合的守灯人一号先生,早已经失能。
那么在卢卡背后支撑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
海涅曾提过:在某人的窃取下,教团的红石秘密工艺遭到泄漏。
机密泄露、地下红石交易被垄断,两件大事应该出自同一拨人之手。
红石本来就是超凡者的重要资源,又因为汽车引擎的发展,也许会拥有类似前世石油的地位。
稍微一想,就能感觉到这件事背后麻烦气息,正在扑面而来。
红石对普通人来说是管制品,但在更高的层面上还不至于引起太大波澜,哪怕牵涉到的是整整一千磅的量——也不过是这一千磅本身而已。
但如果同等重量的货物又关联到一种“全新的生产工艺”,那么它所意味的东西就截然不同了。
如今距离冬至潮汐只剩四十余天,尽量不要在这段时间里生出更多的变故了。
所以还是要从海外购入红石。毕竟本来就要大量采购原装酒,手头也已经有了足够稳定的秘密运输线。
…………
里卡多对他这种忽如其来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知道这一晃神的功夫,柯林已经做了大量思考。
柯林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到托盘上,走回到桌旁,伸出一只手手摇晃那个正趴着打盹的人。
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人。
而且当柯林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这个人没有任何反应。
在工作场合,却穿着如同异教节日般的盛装,没有半点精神气,就像尸体一样趴在写字桌上。
而一旁的里卡多仍摆脱不了对这个人的恐怖回忆。因为如果她晚几分钟发现抓的是假中尉,也许他的后半生幸福就葬送了。
是歌蒂。
前·秘密警探迷惘地抬起头,接着就看到了柯林,然后眼中泛起看到降薪通知般的恐惧。
“今晚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明白吧?”
柯林冷淡地对她下令说。
第八十三章 癫狂与神圣
这一次,第九局的反应异常迅速。
当他们意识到不可能再绕开中尉之后,就开始务实地考虑修复关系的问题。
于是很快的,歌蒂就成了第一批牺牲品。
她做的工作原本就有失误,于是职务连降两级。但仍有些人觉得光这样不足以表达诚意。所以最后,她干脆被丢到中尉的身边,成了某种与其说是卧底,不如说是保姆的存在。
直到现在柯林仍记得她刚来这里时,那仿佛看见末日的眼神。
第九局那边的意思似乎是,你想怎么处理她都可以。
那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当时的小半个施塔德还处于军管下,城里一切的私酒交易被迫暂停。柯林也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所以就闲下来专心“关照”起了歌蒂。
“真的是做什么都可以吗?”
柯林翘着二郎腿,坐在老板皮椅上问道。
写字桌前,歌蒂极为屈辱不甘地咬着嘴唇,视线有些倔强瞥向一边,但也算默认了中尉的问题。
完全可以想象,这个男人会让自己做什么。
“那么就来做题吧。”柯林说。
“做,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来,才留意到柯林放在写字桌上的一整沓纸张。
“这次呢,就先填完这些。放心,以后每周都会有新的问题给你。”
柯林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既然来了这里,就一刻都不要想闲下来。”
如何最大限度地榨干一个免费科班超凡者的价值?
让季丽安给她出题。
出他们目前急需答案的那些问题。
而且为了防止歌蒂胡编乱造,柯林又让每个问题反复出现,从不同角度相互印证,结果作业量一下增多了数倍。
“哈?”
歌蒂一时不太能理解自己的处境,她拿起那一沓纸,只扫了一眼,就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天天头疼的学生时代。
但除了那些神秘学识之外,居然还有一些计算和统计频率的问题。
因为既然都准备让她做免费脑力劳动了……柯林就开始觉得,不如把自己和班尼迪克特手上一些枯燥重复的工作也丢给她。
“这周大概就是这些。”
心里难免有一丝罪恶感,所以柯林贴心地帮歌蒂把钢笔上足墨水,双手递给了她:
“这也是帮你提高自己不是么!静下心好好努力吧!”
违心地说着这些义正言辞的话时,柯林第一次体会到了资本家的快感。
那些能让季丽安感到困惑的问题,可想而知会有多么刁钻。有些就像“一加一”那样一直被歌蒂视作理所当然,没什么好讲的问题,仔细一想却又疑问重重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解答。
但如果说这部分除了“难”还算多少有些趣味的话,那其他剩下的却只是枯燥,无意义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一些不明数字不断进行重复的四则运算。甚至,对着几万个乱序字母分别数个数,然后把结果一一记录下来,数一次就需要连续花数个小时,直接让人头脑里杂念纷飞昏昏欲睡,却又正好处于不能睡着的程度,甚至还要继续考虑那些难题。
有时歌蒂甚至怀疑,这是柯林临时创造出来的恶毒酷刑。她曾见过那些在审讯科里被强光连照几天后心理崩溃的人。甚至她自己就受过不太严格的反审讯训练,所谓反审讯,也就是从自己人那里把审讯手段都尝一遍,她的表现一直优异,所以才会被上面的一些人“托以重任”。
但是到现在,经过连续五天的脑力折磨后,歌蒂几乎已经要两眼翻白了。
她变得暴躁,嗜睡,对周围任何事都不太感兴趣。哪怕柯林和里卡多在就她身边聊着事情,她也不再关心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的装束太张扬了,我不希望引来别人多余的注意力。”
柯林捏着那些夸张的花边说:
“去换一身不起眼的,今晚要跟我出去一趟。”
歌蒂听得怔了怔神,然后灰蒙蒙的眼神中恢复了一线生气。不管自己又将面临什么,无论是什么,都比现在做的事要好吧。
…………
波尔的胞弟莱纳,在临死前提到了他家阁楼里有一个孩子。柯林原以为他是指那个靠双脚去通风报信的孩子,他印象很深,因为这件事曾险些害自己丢掉性命。
彻底打败北部组织后,柯林曾去找过军火商咨询过怎么处理这类事。那边给的答复是,如果你不想杀他,那么就送他去喀瑜吧。那地方几乎还没有回国的船,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就只能在那里度过一生。
但至少能活下去,也不会活得太痛苦。
这件事,当时被交给了莱纳处理。柯林以为他到死时还没把人送走,所以在莱纳死后又找了别人来办,并且要求在几天后,他要亲自看到那孩子上船。
但是今天,柯林从办事人那里听到了另一条消息。
“最早通风报信的孩子早就被送走了,现在住在莱纳楼上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女孩,而且,她的样子有些不太对劲。去办事的那个人用了一种奇怪的说法:
“我不知道怎么说清楚,这是桩怪奇的事。入伍以前我在乡下听说过类似的传言,有些癔症,忽然会让人变得不寻常起来。中尉,您最好亲自去看看……但一定要带上有资格的神父,跟他说是小孩犯病的问题……然后,注意安全。”
…………
鲜血骚乱之夜,辛西里裔的军医与安赫血统妻子都死于波尔手中。但他们混血的孩子,丽莎,却因为提前被军医藏在地板底下,活了下来。
暴徒们搬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后,房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即使被重斧劈开的屋门敞开着,也没人敢走进来看一眼。所以死寂就这样延续下去,丽莎也一直没有从地板下出来。
天亮了,接着又快黑了。这时有个男人推开变形屋门。他的呼吸很乱,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这个人没有张望,径直走向丽莎藏身的位置,跪下,小心地摸索着地板上的伪装,一边摸索,口中还在喃喃着“我们都做了什么。”
“我们都做了什么。”
昨夜,隔着木板的缝隙,丽莎曾看到过那个人的脸,是暴徒中的一员。跟在那个最可怕的老人身边。当父母在说话时,丽莎小心地朝外面张望,然后视线不慎与他接触了。
男人的手里拿着枪,她害怕地闭上眼睛。
但是,那个人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老人。
当其他人开始搜刮屋子里的东西时,男人还有意无意地站在丽莎头顶的地板上。一切结束后,他也是最晚一个离开屋子的。
“喀啦。”
第二天的昏暗中,男人打开不起眼的锁扣,小心翼翼地将地板抬起来。
不到半个立方的空间里,丽萨侧身蜷缩着。她把双手藏在胯骨间,眼睛紧闭像在沉睡,但脸庞下的尘土被洇湿了一片,睫毛上也还衔挂着颤抖的泪水。
一只藏在洞穴中的小动物。因为穿着小裙子,四肢上浮现了许多擦伤。
男人颤抖着试探她的鼻息,缩手缩脚的,就像在触碰玻璃制的花,或者病人等待某种宣判。
然后他舒了一口气,在自己胸前划了什么动作。
男人保持着原来的跪姿,几分钟的安静后,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才伸出双手将丽莎捧起,要带她离开这里。
屋子外是空荡荡的街道,再走十多分钟,才进入了喧闹热烈的夜市。小小的丽莎在莱纳的背上,还在流着眼泪。她一整天没有休息没有进食,所以现在头脑发沉,用前额抵住了他满是汗水的背,在步行的一起一伏中,安静地睡着了。
…………
柯林不知道莱纳又是从哪弄来了一个小孩。他喜欢孩子,但一直是单身。
然后莫名其妙地,这个孩子还出了什么问题。从办事人那副语焉不详的样子来看,说不定是和神秘之物有关的问题。
也有可能不是,但为了保险,柯林还是带上了歌蒂。
柯林暂时把车停在歌蒂家外,等着这个女人换掉那身夸张的异教盛装。虽然她是秘密警探,但在地下巫师们的圈子里厮混太久了,不知道是为了融入他们还是真的受了熏陶,就连品味都变得怪异起来。
不过没直接拿蛇和人体制品来当装饰,也许还算有救。
片刻后,歌蒂穿着一身爽利的职业装回到了车上,窄裙,盘起来的头发。
“也不是我喜欢穿成那样。”
歌蒂这样说着,眼眶泛光,似乎有些泪汪汪的:
“我只是在祭奠上一段职业生涯而已。”
当地下巫师之间的卧底,原以为会是自己的.asxs.,没想到却成了终点。
所以过去的那些“职业装束”,也就成了婚纱般的留恋品。
柯林默默地启动了红石引擎,朝着莱纳的家驶去。
歌蒂的实力,大概在刚刚抵达雌月的程度。如果按柯林的分类,属于以虚界探索者为粮食的“第二类世系”,精研类似高阶版质解术的“灵素破解”。
这是一支昂贵而精密的剑,因为它需要献祭大量时间和成本,以解析对象的灵素结构。所以歌蒂在获得情报支持,以及远程分析辅助的情况下会非常强大,不着痕迹地秒杀“旧城雄鹰”,甚至于彻底震慑波尔的动作。
这些成绩,至少有一半是她背后大量分析人员协作的成果。
所以她一旦脱离了第九局,就会处于非常尴尬的境地。
对协助的依赖,也是秘密组织中的超凡者会被高度约束的原因之一。
不过歌蒂作为官方培养的超凡者,能力相对均衡。即使失去了核心能力,至少也不会输给任何雌月以下的巫师。
甚至,柯林心想。
到了自己手上,未必就没办法支撑起她的灵素破解。
很快他们来到了莱纳的家。因为炉床中的栉火仍在组装身体,柯林实力尚未恢复,能依赖的只是几个预先准备的几个金刚术而已。
望着眼前黑洞洞的屋子,因为没有事前侦察过,柯林一时感到有些心里没底。
他忽然怀念起了有乔凡尼在的日子。
可惜因为灯火体系的缺位,五只手核心名单的保护失去了意义。所以现在,乔凡尼已经将自己全部精力用去守卫朱莉欧了。
柯林带上车门,默默地启动了金刚术,然后朝房内走去。
歌蒂则跟在他的身后。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意图强度总归有限,哪怕偶然间犯了怪病拥有了超凡能力,又怎么样呢?
“在第九局见过这样的事吗?”
柯林一边拎着提灯爬上梯子,一边朝身后的歌蒂问道。
“一个人只是因为癫狂,就平白进入了超凡?”
“……也算不少见吧。”歌蒂说。
不如说,这就是巫术和宗教最初的起源。在癫痫,精神分裂,人格解体等神经异常中,窥见了物质界不存在的狂喜之光,并且在这种偶然下,人类第一次与虚界连结到一起。
“只不过,这种事一般不由第九局来管而已。”
“那是谁来处理呢?”
柯林虽然嘴上这样问,但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诸教团,以及附庸于它们的外围组织。
或者以施塔德来说,大概就是寒鸦猎团。
毕竟这样的疯子很容易被奉为圣人。普通人可能会将这种事情当作神迹,进而牵涉到对神意的解读。稍微放任不管,那些话语就可能会形成新的权威。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教团始终是分裂的“诸教团”:他们很难形成唯一的声音。
这时歌蒂却突兀地沉默下去。她站在梯子下方,没有回答柯林的问题。而是轻微地后退了两步,伸手取出了挎包里细长的烟斗。
因为这时,她察觉到了在场另一个人的存在。
柯林缓缓地回过头,借着月光,他看到了阁楼不远处的那个人影。
对方似乎更早察觉到了柯林和歌蒂的动静,她正倚靠着洞开的窗户,笑矜矜地望着刚到场的两人。
那绝不是小孩的轮廓,隐约能够看出,是一个女人。
而且似乎是,夜民?
第八十四章 还不算人
几天前,达纳罗公国圣省迟缓地做出了表态。
他们宣布将不再追查“专员酗酒案”,承认施塔德警局公布的“事实”:死去的莱纳斯专员罪证确凿,所以,他的尸骨也没有资格葬入圣省公墓。
这意味着,在大公决定入场不到五天,达纳罗的一场较量就已经结束了。
作为教团在公国最后的力量,圣省又一次迎来失败。作为结果,他们被迫放弃了执行禁酒令的主导权。
所以艾蕾娜也收到了圣省的消息。上面不是要她作证,而要求她立刻动身,在寒鸦猎团的掩护下回归达纳罗。虽然莱纳斯死了,但圣省对她依然抱有期待。
但是艾蕾娜却选择了拒绝,她直接放弃自己在圣省的名额,申请下调进寒鸦猎团。
因为这是现在的她,能够留在施塔德的唯一途径。
“你确定?”
南希有些讶异于艾蕾娜的决心:
“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猎团绝不是什么友善的地方,它们是教团的外围组织。但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要求成员终生不能退出的部门。
不仅因为他们接触了太多高密级信息,也是因为,猎团成员出现精神问题的比例,高得异常。
绝不许成员退出,就仿佛是要把某些信息和影响,彻底隔绝在猎团内。
南希让艾蕾娜帮忙清理虫人,本来就是擦边球的做法。
“我知道的。”艾蕾娜却仅仅是平静地说。
一生只能存活于阴影中。再也没有回归普通生活的可能。
但是,她绝不能放任那个害死老师的人,继续为祸下去。
哪怕现在就连公国圣省都选择了屈服,敌人强大得远超任何人的想象。
只有她知道警探们公布的只是谎言,也只有她能继承老师的遗志,去行正确之事。
哪怕永远留在寒鸦猎团,也在所不惜。
……
太阳底下的权利争夺,向来与寒鸦猎团无关。
当兄弟会与第九局在街道上掀起骚乱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猎团成员介入。所以艾蕾娜一直跟随着南希,在暗无天日的下水道里清理越来越多的虫人巢穴。
期间她们不止一次看到似乎在集聚礼拜的虫人。它们跪拜的是一些不成人形的肮脏黏块。刻意用烂泥和虫胶揉成,但甚至还没有凝固,没法从中看出任何有效信息。
随着土地紊乱的日渐加剧,非人种从未知频率中受到的影响,也更加难以判断。
这些问题甚至不允许一般超凡者触及,但处理这些“脏活“,就是各个猎团的工作。
他们不参与地上的利益纠葛,猎团的主要对手,来自于人类以外。
非人种,精怪以及畸物,它们大多已被隔离于文明社会。但尽管如此,出现在城市和村落内的威胁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不仅仅是那些自虚界的威胁。
甚至在看似平常的人群中,有些平平无奇的个体,某天自己就会弄出问题。
“你小的时候,在听见过乡下人常说的一句谚语吗。”
南希用有些生涩的安赫语向艾蕾娜问说:
“大意说的是:
‘在一个小孩长到十二岁以前,还不能把他当作人看待。’”
艾蕾娜的确在祖母那里听过这句谚语。它有着极为凄凉的背景:那时的儿童夭折率过高,直到他们长到十二岁之前,还随时有可能回到另一个世界。
所以为了避免承受过多的悲痛,父母不应向他们倾注太多情感。也就是,直接不把他们当人看。
但是,这句谚语其实还有更深的含义:
人类在十二岁以前,还不能简单视作“人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初始频率,但它却与土地,与所处的文明圈有关。所以,初始频率并不全然是天生的。
这说明每个人的意识,都会经历一段初始频率未成熟的时期。
但这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新生儿必须在一片土地被长久熏染,接受群聚意图的共振,然后,他的频率才能够稳定下来。”南希说:
“能够锚定初始坐标的年龄,统计的平均值在十到十三岁左右。而在那之前的所有时间,‘他们’其实处于异常的状态,所以会表现得……”
南希犹疑了一下,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表现得很不安定。”
不安定。
艾蕾娜不是很能明白,南希指的到底是什么。
在十二岁以前幼年期的人类,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
“施塔德属于重灾区,因为这里是两个频率的交织地带。所以,频率锚定非常不稳定。”
“近十年这个地区的十二岁以下夭折率,实际只在百分之二十二左右。但公开的数字,是百分之二十八。”
“两个数据之间百分之6的差值,不是统计疏漏,也不是自然死亡。”南希冷淡地说:
“而是因为‘不安定’……以各种方式被‘处理’掉了。”
夭折率中的百分之六,也就是每年新生人口中的百分之六。
就这么轻描淡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百分之六……?”
艾蕾娜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略神经质地复述着:
“百分之六?”
……甚至不是具体的数字,而是百分比。那又究竟是多少人?
认知又一次被击碎了。
超凡影响的绝非一小撮巫师,它在事实上波及到所有人。
从更长的时间来看,也就是有百分之六的家庭异常丧子,但是,却完全没有人发现,仿佛这件事完全不存在。
就如同没人发现日常的街道下面,其实还潜藏着无数的虫人巢穴一样。
但这的冲击远胜上次。她明显能感觉,自己的心正在抽搐般地战栗着,但是脊背的寒意还在不断上涌。
在不到十年前,她也还是一个孩子,曾与这百分之六的“处理”,擦肩而过。
但是为什么?
南希口中所谓的“不安定”,究竟是指什么?
“有的异常个体自己就失踪了,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他们占大概一半的比例。”南希仿佛聊天般地说了下去。
“有的彻底发疯了,还有的……身体结构出现了变形。”
“但这不是全部情形,只是在你加入猎团的许可下达之前,我还不能把太多事实告诉你。”
“尤其容易出现问题的,是混血儿。他们一直是猎团的主要监察对象。”
“施塔德十二岁以下的混血儿数量,一直被控制在一百人内。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相对周密地监察。但因为之前的骚乱事件,他们承受了过量压力,或是冲击。一部分个体开始出现不安定的前兆。”
“许可应该明天中午就会到位。”
南希结束了短暂的休息,重新拎起提灯,起身说道:
“所以你的第一个任务。大概就是在明晚,和我一起去回收某个混血儿了。”
第八十五章 唯一尊严
虽然已经若干次窃听过寒鸦猎团的低密级情报,但这还是柯林第一次,真正与猎团成员接触。
也是他在离开拿勒以后,第一次重新见到夜民。
柯林脑中首先闪过的,是达洛佐研究材料中的那一幅幅解剖素描。他心里发寒,忍不住后退一步。
对方背对着窗,却仍能看出她眼眸中的颜色,浓郁得如同最寂静的黑夜。
那的确是前世同族的样貌,但为什么会在这里?柯林的意识一时有些动荡,更多的记忆碎片开始浮现。印象中,自己的身边总是有夜民。
“……初次见面。”
对方也长久地凝望柯林,然后才开口说话,生涩走调的安赫语。她半坐在窗台上,弯折着手腕介绍自己:
“南希,如你所见的夜民,猎团成员。”
与歌蒂这样的秘密警探不同,南希全副武装,并不避讳平民的视线。她紧绷的躯干和腿部安插着不知名的试剂,数种子弹,以及刃具。而这一切都被围拢在皮质斗篷之下,斗篷表面经过处理,即使沾染血污也容易清理。
柯林并不打算自报家门,反而奇怪对方为什么要报上名字。
“你们就是这孩子的父母吗。”南希轻松地半调侃说:
“辛西里父亲,和一个安赫女人。”
和她看到的记录一致。虽然南希知道丽莎真正的父母已经死了。
柯林没做多余的解释,而是直接问:
“你要对那孩子做什么?”
“那孩子?”南希反问,侧头看了一眼阁楼里小小的床铺。
“哦,她叫丽莎,而我要送她离开。”南希说:“送到一个无论对别人还是对她,都更安全的地方。”
“你们很幸运,因为是第九局的人。”南希接着说下去:如果只是普通人,那现在一定已经被抹去记忆了。”
“但就算你们是第九局的贵人,也幸好是在她睡下才回来。就差那么几分钟,不然,恐怕你们也要接受记忆处理。”
在南希说话的同时,楼下街道也有一辆车开过。微强的灯光从窗口转瞬而逝,隐没了南希脸上的表情,也让柯林短暂地看清了阁楼内的一切。
床铺上一直安静地坐着一个苍白的小女孩。低垂着额头,虚幻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四周的墙壁上,像是被谁溅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膜?
到现在,它们仍在隐约反射着虹色的光斑。
那些虹斑还在消退中,这也许是因为她的沉睡,或者体内什么东西的沉寂。
那在几分钟前她醒着的时候,这个小阁楼里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梯子下的歌蒂一直没有出声,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时南希从窗台上跃下,她的手指探入斗篷从右腿外侧抹过,取下了预先准备的黄铜注射器。
她径直走向那个女孩。安装针头后,拇指在活塞上稍微用力,几滴药剂从钢制针头中溢出。
柯林正要动,结果听见歌蒂开口阻止说:
“离她远一点。”
这句话不是对南希说的,而是对柯林。停留在梯子下的歌蒂马上补充说:
“猎团的工作……很受‘尊重’。就算第九局的人,一般也不会干预他们的事。”
甚至在特定事件中,他们会完全配合猎团,比如让自己的职员接受记忆处理。
可能歌蒂听到过类似案例,或者,是直接从上级那里收到了这类要求。
南希附身捏起孩子的手臂将针头刺入静脉,就像将吸管插入奶油,有一次让柯林皱眉。但又似乎有虹光从那一小处针眼破口中流出。等定神再看,却什么都没有。
南希一边缓缓将那些药剂推入孩子的身体,一边解释说:
“没什么,只是一些让她保持安静的镇静剂而已。”
“有两种人最为危险,一是频率未成熟的孩子,二是陷入迷狂疯癫的人。所以对两者的处理方式也相类似。”
这件事极其不寻常,柯林也知道,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干预它。因为自己与它没有利益相关,也不了解任何与之相关的事实。
但他也隐约地察觉到,今晚自己触及到了更深的辛秘。虽然他没想到辛秘会以如此寻常的面目出现,几乎就在每个普通人的身边。
但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人不寒而栗。
无论第九局多么尊重猎团,柯林却不像歌蒂那样有顾忌。而且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无论表面上多么义正言辞,其实都不过是披着谎言的恶行。
柯林在心里想道:
出于直觉和本能,我还不能放任一个人给孩子注射药剂,甚至不明不白地把人带走,然后保持无动于衷。
哪怕他们素不相识,在刚刚才知道她的名字叫丽莎。
“告诉我,她会被送去哪里?”
柯林又一次清楚地重复这个问题,这回,他不会允许对方再含糊带过。
收起注射器的南希将目光移回柯林身上。她一直背对着窗口,除了那对颜色浓郁的双眸,看不见脸庞上的其他神情。
“不要总是挑战未知的事。多余正义感和好奇心,其实不会为你带来什么。”
片刻后南希开口说: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忠告。”
柯林。
“或者我们还会有一段时间的交集。”她说:
“如果非这样不可,你当然也可以追问到底,然后收获一个答案。但那个答案未必准确,只会让你停滞不前,甚至成为我们清理的对象。”
南希声音低沉地说道:
“如果只是这样,你又会选择哪边呢?”
是安于无知,还是去面对未知的危险?
就像是安于记忆被封印的现状,还是去迎接另一种无法判断的人生?
这也是柯林一直在面对的问题。是否要去追问,是否要夺回记忆,就像两场没有奖品的豪赌,但是。
“我可以接受自己弱小,堕落,迎来悲惨的失败。但我唯一不可接受的,就是自己安于无知。”柯林说道。
这也是他的一贯做法。
以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才能证明自己依然活着。
哪怕前方可能是死亡,也要清醒地面对。而不是懵懂无知地将一切交给命运。
因为人的唯一尊严,只在于他仍在思考。
南希仿佛叹息般地轻笑一声:
“我明白了。”
第八十六章 整体扬升
教团在多年的运作中早已明白:如果一个疑问迟迟得不到解答,就会滋生出更多好奇,以及更危险的猜测。
在不能抹除掉追问者时,最好及时给他一个能接受的答案。
所以南希回答了柯林的问题:为什么猎团要处理这些孩子:
“因为她的初始频率尚未成型,却已经远远偏离了背景音。”
“这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
这样的人在新生人口中占到百分之六,对此,柯林同样感到了窒息。但和艾蕾娜不同的是,他的下意识反应是怀疑,在心里将这些数字核算了一遍。
施塔德五十五万人口。如果每年出生八千人,那么十二岁以前的人口就将近十万。
……寒鸦猎团究竟用什么方法,可以同时监视十万人?
传闻中的“自动记叙机关”?
当初禁酒局会查到自己的私酒仓库,就多少与它有关。用记叙机关追踪到频率偏移的少数人,并非不可能。
但即使这样,百分之六的异常比例,仍然有六千人。
除以十二,每年被“处理”的就有五百人,或者换一种说法……
“每年都有五百个家庭。”柯林说:
“这么大的殃及面……又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漏不出来?”
即使伪装成事故,或者对周围人进行记忆清理。猎团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信息封锁能力。
南希笑了笑,用不太标准的安赫语说道:
“我说过有一半以上的人是自己‘失踪’的吧。”
“而他们的家人大多也不会再去回忆,这些人是怎么失踪。”
“先不要问为什么,这部分案件无需进行任何处理。至于那些需要记忆清理的……”
南希的声音渐渐轻柔下来,说:
“其实量产的‘记忆清除’药剂,还没有这么强的效果。也无法分辨哪些是应该清理的部分。”
“所以与其说是我们修改了他们的记忆,不如说,是他们自己想要忘却那些明显异常的经历。”
“甚至稍微予以一点暗示,他们自己就会为那些无法接受的事实,编织出新的解释——”
“我的孩子不是变成了怪物,而是得了怪病死了。”
因为认知中强烈的不协调和不安定感,他们抗拒着这些事实。
也就是心之壳,在阻止初始频率的迁移。
“后天形成的‘初始频率’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稳固。”南希说:“哪怕在十二岁之后,依然有再次变动的可能。”
就像一个人的世界观,在成年之后仍可能被打破。
“背景音的产生原理,是群聚意图之间时刻的共振,这其实也证明了频率问题可能具有传染性。”南希说:
“不及时将他们处理掉,就迟早会影响到整块土地。”
“十多年前,这一带的异常新生儿比例只有百分之三。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数值已经悄然地翻倍了。
“而且增速还在不断加快。”
“这十年间神学院的人从来没有停止测量,而施塔德整体的频率背景音,在深度上……”南希说:
“已经在虚界频谱中迁移了0.132个单位。”
深度单位,即天阶体系中两个天层之间的平均距离。
背景音在几年间迁移了0.132个深度……柯林反复确认着这背后的含义,发现自己很难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意味着……
身处施塔德的所有人,时刻都在扬升。
或者说,是整片土地正在被虚界吞没。
柯林的瞳孔收缩,有许多事情悄然关联到了一起。
教团强行推动禁酒令,人群中越来越频发的寄生灵问题,以太场的紊乱和污染。而这一切,还有着一个更大的背景。
“施塔德只是个例吗?”柯林艰难地说。
“你觉得呢?”南希只是反问。
这是整个安赫文明圈辐射范围的问题。甚至,整个物质界的问题。
“如果初始频率的动荡具有传染性。”柯林又抓住了一个问题:“那处理这些问题的你们……?”
你们自己不就成了清理对象吗?
“啊,看来你没有听过夜民的特性呢。”南希忽然说:
“因为夜民根本就没有初始频率。”
“或者说我们的身体位于哪片土地,我们的初始频率就是哪里的背景音。这也是夜民被攻讦最多的地方……”
南希笑笑说:
“他们因此说夜民是一群无根的飘萍,不知归属寄生虫之类的。”
“但也正是因为没有固定锚点,才让我们的意识频率变得最稳固。所以成了这种‘脏活’最好的人选。”
只要不存在,就不会被伤害。
就像流水无法被握住或弯折。
哪怕在接触异常者时频率被污染,只要进入正常的人群中,就会被共振回到安全的平均值。
而自己,可能有一半的夜民血统。
柯林还在因为南希的这些话而出神。她却接着说:
“好了,规定可以告诉外人的信息,就只有这些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你也会成为猎团的监视对象。”她抱起了床上沉睡着的丽莎,说道:
“直到他们确认,你的初始坐标不会发生变动为止。”
夜风,南希的斗篷在窗边飘荡起来。她向着柯林微微致意,接着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落出了窗外。
而柯林望着洞开的窗口,仍在深思。
…………
南希带着丽莎轻盈地落到地上。
事先她在窗台上安装了钩索,所以即使从三层楼的高度降下,也不会让沉睡的丽莎受到冲击。
这时一旁的角落里,艾蕾娜走了出来。
她在窗口上看到了柯林和歌蒂下车的样子,就在他们爬上梯子之前,先通过绳索离开了那间阁楼。
“你确定是他吗?”南希随意地问道。
“对……我不会记错,就是这个人……”
艾蕾娜喃喃自语地说道,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装有灭银子弹的左轮,那是几个大型仪式的扳机。
那个在莱纳斯老师出事前一天,和季丽安一起登门拜访过的人。
根据猎团刚获得的情报,这栋房子属于一位施塔德机构的高级成员,他死于不久前的骚乱,身份也因此暴露。
那么季丽安的朋友,又为什么会与施塔德机构有勾连?
第八十七章 暗杀竞赛
当柯林回到达洛佐祖宅中时,脑中还在盘旋着南希的话。
首先是,整个世界都在扬升。
然后,夜民的“初始频率”,竟然会始终与背景音同步。
在柯林过去的理解中,这是亡者,以及非生物才有的特征。
那么,身为夜民混血的自己呢?
几个月前,柯林还为自己测量过初始频率(心内海坐标):在和背景音对比后,得出四项差值,再记录在风火水土几条字段上。
从那时起,柯林就将这个初始频率写在了“寻物术”和“金刚术”两个仪式的主干中。一直使用到今天,没有再去改动过。
仪式主干需要通过坐标连接到柯林的心内海。所以,这就像是一个检验初始频率有没有出现变动的标记。
但是包括阿雷西欧使用“异乡重现”的时候,哪怕整个车厢的背景音都被强行改写,自己与金刚术连接却从没有中断过。
这意味着自己初始频率稳定独立的,并不像夜族那样飘忽不定。
是混血导致了自己没有完整继承夜民的特性吗?
还是说,又是因为那道神秘的记忆封印?
…………
破解仪式的实现,已经可以画出确定的日程。
在大公的安排下,柯林与不少拿勒和鄂图的酒庄搭上了线。再加上白都军火商人“密施特”的关系,他顺利联络到了窄海沿岸最大的几家红石商。
一个总量达一千三百磅的订单,足以令他们垂涎欲滴。更何况,买家还有能力自行解决最令人头疼的秘密运输问题。
经过几轮交涉,价格被压到五十万奥里。由几家联合分批供货。而所有款项则在冬至之前结清。
这笔交易非常愉快,甚至有人在悄悄试探柯林,问他有没有意愿长期合作,组建连接安赫同盟和窄海沿岸的红石走私网。
柯林遗憾地摇头,拒绝了这些提议。一是他不想冒险,再是他不愿与“红石大王”卢卡产生竞争关系。
红石的密度与冰类似,所以同样能够在水下运输。
1300磅红石的体积,算起来大概在零点七个立方左右,分批送进施塔德,不成问题。
不过总量还不到一个立方,似乎比预想的缺少了一点视觉冲击力。
但它的价格是黄金的一半。甚至如果靠猎杀子月天巫师来获得这批红石,则需要杀两万人。
这样一想,也就能明白那一千三百磅红石意味着什么。
短暂的军管结束后,柯林就开始更名目张胆地买下仓库,玻璃、印刷作坊以及租车行。而马里齐奥也兑现了他的承诺:骚乱解决之后,所有辛西里区的私酒市场都将属于中尉。
不久前“族长会议”制定的禁令依然在生效。在“局势明朗之前”,五只手任何人都不得参与私酒交易。但马里齐奥似乎遗忘了这条禁令的初衷。现在,就像埃德蒙德公国空有虚名的禁酒令一样,它也单纯地沦为了一个准入门槛,成为柯林恣意获取利润的强力保障。
而柯林也像是拿走自己应得的东西一样,毫不避讳地将辛西里区的私酒市场收入囊中。机构的成员很快在河港区设置了几处地下酒吧,其中一处,还曾是柯林第一次与朱莉欧相遇的仓库赌场。至此,他也就成为了施塔德当之无愧的私酒之王。
不夸张地说,施塔德任何一个市民能买到的高价违禁品,都会与柯林·达洛佐有直接关联。
施塔德机构的蓝图已经完全实现,但几个月前的柯林绝不会想到,这一切实现之后,也还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在更加繁荣的同盟腹地,有越来越多的人嗅到了暴利的味道,开始将视线投向了帝国门户的埃德蒙德公国。
来自公国之外的洽谈,变得越来越多。
因为手头上有太多事务要推进,柯林已经很少回切斯塔洛家族,偶尔去趟阿斯旅馆楼顶那个熟悉的简朴办公室,更多也只是为了叙旧。现在,柯林在名义上仍是安插在卡佩罗家族的监察者,但随着形势变化,这个职位已经失去了意义。
因为现在没人还顾得上去盯卡佩罗家族。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动荡,正在五只手内部酝酿。
柯林一走进房门,就看见了卢卡阴沉的表情。
切斯塔洛族长身前的办公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一把漆黑的左轮手枪。他将手指戳在扳机框上摇晃,任其在桌面上旋转,发出呜呜的响声。
黑洞的的枪口,飞快从每个角度掠过。
“马里齐奥已经疯了。”
卢卡似乎很平静地说。
柯林弄不明白状况,他看了一眼恩佐,向卢卡身前的座椅走去:
“怎么了?老东西又惹到你了?”
如果让卢卡列出一个清单,从最厌恶的人往下排。那么马里齐奥一定能排在前三之内。
虽然从来没有当面发作过,但他们早有不和。
“马里齐奥最近在逼人向他表示效忠。”卢卡说:
“绝对的效忠。”
啪地一声,卢卡的手掌贴住那支黑色左轮,让它停止了转动。他将枪口横着拿起来,递给柯林:
“你猜这把枪是哪里来的?”
柯林看着卢卡,接过手枪翻看起来。小口径,膛线很新,但枪身两侧的编号已经被人刮掉了。
“当时我和他坐在同一辆桥车上,恩佐当司机。当然,马里齐奥一个人坐后面。”
恩佐,记得是那个为家族掌管账本的人,清瘦得像个学生。
卢卡将十指相对,说:
“然后,那个胖杂种就从口袋里掏出了这把枪递给我。”
“马里齐奥跟我说:‘大后天的晚上,你带它去枪从银行领出来的工资。’什么意思?他要我一个族长,亲自带着手枪上街作案。但他不是要钱,而是要我留下把柄给他。”
“我说不可能。马里齐奥就忽然把枪夺了回去,把它抵在我的肚子上。他说‘你要是不去,我就在这里让你吃一枪。你必须要去,因为这是我说的。’”
卢卡的表情再次阴沉下来:
“当时恩佐在驾驶座上朝我拼命点头,我想我要感谢他,因为如果不是他,我一定会和马里齐奥鱼死网破。虽然我们都看出来了,这个老家伙已经疯了,他一定会光天化日在大街上开枪。”
“他想要宣战,我们并不会害怕。”卢卡说:
“恐怕最着急的是他自己,因为马里齐奥也看出来了,现在五只手的大多数族长,都想让他消失。”
也许解决骚乱为马里齐奥带来了巨大的名望,但那是中下层的事。族长们考虑的更多是利益。
因为卡鲁索家族已经在事实上衰落。
也因为他纵容“中尉”霸占了原本属于五只手的市场。
更是因为,骚乱前夕那场没有结果的刺杀,被马里齐奥听到了消息。
四位大族长人心惶惶。
“最近,你似乎和马里齐奥走得很近。”卢卡忽然说。毕竟现在有些消息在传,说柯林已经要脱离切斯塔洛,加入卡鲁索家族。
“需要我避嫌吗?”柯林有些无奈地说。
“不,我希望你维持下去。”
现在,他们已经陷入了一场竞赛,谁先杀死谁的竞赛。
“我们需要一个离他很近的人,随时知道他的动向。”卢卡说道、
第八十八章 独角戏
柯林本不想再插手五只手内的事务,他已经订下计划,准备从辛西里人的视野中慢慢淡出。
“男子汉”最终会消失不见,以后世上就只剩“中尉”。
因为他发现自己有些顾不过来了,分身乏力。而且这样也不利于隐藏身份。
但是当卢卡和马里齐奥产生冲突的时候,柯林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出面解决。这不是为了什么利益,只因为两方都曾与他一起战斗过,也都是令他敬佩的人。
离开卢卡的办公室后,当天夜里,柯林就去了那座带小教堂的庄园,找到了坐在神像下的马里齐奥。今晚灯火教堂里的场面有些似曾相识。大老板仍在替人主持公道,等候在座椅上的人有老有少,有帮派成员,也有普通人。
时间还早,陆续还有人从教堂侧门进来。
柯林拿着外套,坐在了座椅的最外侧,看着那些排在他前面的人依次起身,小步幅地走到神像下与马里齐奥交谈。
柯林像其他人那样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直到轮到他的顺序,柯林从排椅上站了起来。
“我是来请你为卢卡主持公道的。”
柯林在马里齐奥身前的椅子坐下,笑嘻嘻地说。一旁的人惊讶于这个年轻人和“大老板”说话的语气,不怎么庄重,甚至有些轻佻。马里齐奥抬起脸看清了坐在自己眼前的人,皱了皱眉。
在偌大的五只手家族中,也只有“大老板”知道这个年轻人说话的分量。
他朝柯林身后做了个手势,两个手掌松垮地比成“T”形,意思是这场谈话,不方便被其他人听到。看到这个手势,那些围着看的人就识趣地回避到了一边。
“为什么要逼他做这件事?”柯林问:
“让一个族长自己去抢银行?你在预防他去找警探合作吗?”
“不会。”马里齐奥说:“我从不担心警探。”
“几天前我拒绝你的时候,提过卢卡更适合成为下一任‘大老板’。”柯林说:
“和这件事有关吗?”
“没有。”马里齐奥说得干脆。
“那要怎样你才会放过他?”
马里齐奥盯着柯林的眼睛:
“不怎样。”
他重新低下头:
“骚乱前就有人想要我的命,已经物色好了枪手,到最后关头才收住了动作。卢卡也是这些人的一员。”马里齐奥轻轻一叹说:
“即使我愿意放过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一个无解的困境,所以需要局外的力量进行干预。
“因为你结结实实地挡住了所有人的财路,一条缝都没给他们留下。”柯林说:
“所以他们才想除掉你。”
“但是老实说吧,族长禁令已经没有意义了。”柯林说:
“你没必要再对禁酒令瞻前顾后。莱纳斯案只是一个前兆。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过一阵子后在公国查私酒的人,其实都会是我的人。”
“所以你完全可以放他们自己插手私酒交易。”柯林往后靠在椅背上,大方地说。
虽然,任何一个私酒贩子都离不开我的支持。
“或者你觉得辛西里私酒市场是我应得的报酬?”柯林笑了笑,为了解决骚乱,马里齐奥曾对他做过许诺
“如果你觉得必须遵守那个约定,其实也没必要这样。”柯林说。
施塔德机构从不依赖贫民窟制作私酿。而区区辛西里社区的那点市场……也许说起来有些难听,但如今的他们已经不太看得上了。
“我可以把辛西里区的私酒业让还给他们。”柯林说:
“也许这样,你们之间就没有冲突了。”
“你没必要付出什么。”马里齐奥说:
“甚至我应该拜托你,好好控制住那些地下酒吧,不要让他们落到任何一个辛西里帮派的手里。”
柯林一怔:
“为什么?”
马里齐奥仿佛在说:他不是害怕风险,而是根本不想让五只手涉足私酒交易。
所谓观望公国上层的态度,也仅仅是一个借口。所以哪怕现在局面越来越明朗,他也没有半点要撤销禁令的意思。
有些人总在说“马里齐奥只是当局的一条狗。”,这当然是没有根据的指责。但如果他不是,背后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是因为‘老家’的态度?”柯林不确定地问。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通过灯火体系统摄所有辛西里帮派的“老家”,也许与教团方面有某种协议呢?
马里齐奥不再回答,他抱起双臂,示意谈话就此结束。
一场没有结果的交涉。柯林叹了口气,从樱桃木的椅子上站起来,整理着下摆说:
“卢卡当然不会为你去抢银行,你的举动在他看来只是宣战而已。”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切斯塔洛家族的实力今非昔比了,但因为靠的是红石交易,所以很少人清楚这件事。
“据我了解,卢卡正在把力量调回施塔德,他是冲着你的位置来的。而且另外三家更可能站在他那边。”
柯林最后说:
“如果你想退出了,那就离开吧。我可以让卢卡做保证,以后你和你的孩子都会安全。”
…………
以别人的视角看来,季丽安的生活是极其重复和单调的。但她本人似乎很少感到枯燥。
在对歌蒂折磨中,有些困扰她已久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对“破解仪式”设计也进入了一个快速推进的阶段。
柯林努力去获得必要的红石,季丽安则降低仪式所需的红石用量。这就是他们之间约定的分工。两者的工作量和重要程度相似,就连困难也是对等的。
所以这又是另一端故事,它的曲折甚至危险,恐怕不会亚于柯林在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季丽安一个人默默地扮演了所有角色,没有一句台词,也不会有什么观众想看而已。
与“破解仪式”有关的资料越来越臃肿,堆满了季丽安房间中的每个角落。有时分门别类地整理一次,就要花掉一个月的时间。
当她恍然从浩如烟海的书页中抬起头来时,发现外面又天亮了。深色的乌鸦从灌木丛中飞出,停在窗外的电线杆上呱叫着凄怆的曲调。凌晨的彻寒让季丽安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扶着桌沿离开书堆,移动到不远的柜子边,为了取药。她一边啜饮着药液,一边让视线扫过试验台上的那些培养皿。
它们层层落落的看起来很多,但其实有一大半是空的,甚至在这剩下的一小半中,也有很多培养的是卡氏弧菌。
——上次做链球菌分离工作是什么时候来着?因为太过久远,已经忘记了。
明明时间越来越紧迫,她却像是沉迷着一样,将越来越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破解仪式”中。
季丽安摇了摇头,手里还拿着杯子。但是在她转身的时候,却因为猛地一惊,手中的杯子掉落到了地上。
在她房间的角落里,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人影的面容很熟悉,但它所传递的感觉却让季丽安异常陌生。
“艾,艾蕾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