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七章 暗河
当南希念出那个名字时,四周也开始出现细微却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
那是高密度以太凝结成形的声音。就像有厚达数十米的古老冰层,正在空气中缓慢地相互挤压着。
一个人影从骨骼开始结块,而在这无光的长夜里,那些晶体没有折射出任何色彩。
“呵……是吗。”
黑尔维希久违地发出了嗤笑。
南希拍打着猎装上沾染的尘土,同时也抬眼打量着自己可怖的对手。这种层次的敌人,已经无法用天阶体系来衡量,那毕竟是数百年前的标准,也只有消息闭塞的地下巫师们还在沿用。
但不断演化的巫术早已在几个世纪间目全非,达到另一种境界。
“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夜民?”黑尔维希用宝石碰撞般的声音说道:
“圣省又忘了教训么?”
因为一夜间沉寂的教堂圣歌,黑尔维希才被称作缄默之城。
预言教难后的达纳罗圣省,只是埃德蒙德公国的一张遮羞布。而其下辖的寒鸦猎团仍被允许存在于施塔德,原因也只是他们恪守本分,从不参与公国上层的任何利益争端而已。
南希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这当然不可能是来自达纳罗的命令。毕竟光是莱纳斯专员的死,已经就让圣省的那些贵人们吓破了胆。
南希的足尖在杂草丛间随意勾了勾,踢起一根黑沉的铁棍。她表皮粗糙但形态纤长的手指从长棍上拂过,一抹月华般的光晕开始蔓延。而与此同时,棍身末端也绽放出了另一道修长的光弧。
那是一具镰刀,就仿佛由子月之光凝成。浓稠的灵素从子月通路徐徐淌下,没有遇到阻碍,因为缄默之城仍没有锁死周围的以太。
“看来今晚,你也没法再让巫术缄默了。”
南希看着凝结出皮肤的黑尔维希说道。
子月,雌月,太阳,三大天体的以太通道在今晚同时指向地球。加之这里本来就是施塔德以太之网中的一处宽阔节点。所以即使是黑尔维希,现在也不可能锁死全部通道。
今晚的截杀,绝不是临时起意。
缄默之城瞥向不远处的废旧厂房,想要不管南希,先一步去破坏掉柯林的仪式。但是在他蓄势的同时,那支月镰竟已然横在了他的去路上。
所以黑尔维希顺势调转了目标,打算先将南希碾碎。
“叮”,“叮”。
瞬间的两击被南希用月镰挡下。那抹月华一受扰动,即如水中碎影般碎裂,但又在下一刻凝结。破坏力因此没有完全传导到南希的手上。可即便如此,猛烈的气浪也让她男式猎装的下摆上下翻飞,南希如一只蝴蝶般往后飘荡了两步,却依然钉在对手的前进路线上。
“你究竟是谁。”
黑尔维希沉声问道,寒鸦猎团中绝不应该存在这样的巫师。无论是大公还是他,都不会允许。
“为什么一定要来杀柯林呢。”南希貌似困惑地问道:
“难道你觉得新世纪的预言是真的吗?”
对教徒们挥下屠刀,心里又大逆不道地相信他们的妖言。
新历600年,当时教团圣女的陨落引发了灵素殉爆,黑尔维希的身体在一瞬间被蒸发为尘埃。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精于以太操作的他,奇迹地为自己凝聚了纯粹以太构成的身躯,幸存了下来。
却也因此成为了在虚界和现实之间永远徘徊的幽灵。
说话间两人又交手数次,南希的动作左右支拙,看起来稍有不慎就会败落。但结果是黑尔维希每一次都被挡了回去。
“但你曾有无数次机会能杀死柯林。为什么偏偏要等到现在呢?”南希再次站定,安静地问道。
缄默之城也在柯林周围的以太中潜伏过,深深地知道那场仪式必须被阻止,此时他的内心越发急切。
“是贪念和托大?”南希漫不经心地说:
“还是只有在这种太阳不再升起的日子,你才能稍微摆脱埃德蒙德的控制?”南希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有没有想过他不让你来这里,也是为了保护你。”
黑尔维希停下了动作。
在大公命令他不准杀死柯林之后,他停止了和达纳罗的联络。
但这种情报,不可能被教团的任何人知晓。
“你是谁的人。”
“为了除掉你,我们准备了四年。”
时间仍在流逝,几大星体以太很快将完全重叠。
不能再这样纠缠下去。数次突进无果之后,黑尔维希立刻散开自己凝结的身躯,开始潜回以太之网中。
没有人能阻拦失去了形体的他。
所以也没人,能杀死缄默之城。
看着对手渐渐淡出的身影,南希却没有急着要阻止的意思。
“在这漫长的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挑选合适的巫术。”她说。
在那些凶险莫测的异常频率中不断探索。最后,南希学会了如何凝聚出这把月镰。
她将镰刀树起横在身后,挺直身体站立着。虽然穿着男式猎装,但她的身姿却优美得如同一个舞蹈演员。
“这真的是一个很弱的法术,几乎没法斩开任何东西,就算拿来当厨刀也不太够格。”
南希自嘲似地说道,同时闭上了眼睛。
以太之网在闪烁,从超越物质感官的层面上,黑尔维希涌向了旧厂房。
同时南希向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角度,伸出了手中的月镰。她的眼睛仍没有睁开,但月镰却在空中停顿,就仿佛触碰到了什么。
“只是凑巧,它刚好能切断以太。”
镰柄转动,就如同月相的转换,月镰的光华也随之爆散开。镰刀已经挥落,一声镜子碎开般的裂响也随之出现。以太中黑尔维希不得不重新凝聚身躯,但从半成形的骨架上可以看见,他的左臂已然被斩落。
这时他才发现刚才一连串的交手中,附近十几米范围中所有以太相互连接的通道,都已经被南希切断。
他的立足之处,已经从施塔德的以太之网中完整剥离下来。
就像被困在干枯水洼中的鱼。
黑尔维希死死地盯着对方黑色的头发和眼睛。
因为没有初始坐标,不会被异常频率污染的特性,同盟各国的猎团中都会使用夜民。甚至因为身份的便利,以及性命的廉价,一些谍报部门同样也有这种倾向。但黑尔维希至始至终都不支持这种做法,因为他觉得这是为了一时小利,给将来埋下巨大的隐患。
他们终究不是人类。
“你们究竟是谁!”
黑尔维希最后一次问道。如果说之前他仍将这场袭击理解为公国的内斗,那现在他已经明白,眼前的南希不属于公国任何一股已知力量。
这不是公国的威胁,而是同盟乃至所有人类的威胁。
“地底深处的暗河。”南希又一次将月镰收到身后,沉静地说道:
“永远在流淌。”
第一百十八章 巨塔的降临
同一时刻,废旧厂房里里的战斗仍在继续。
从大门中吹入的风暴似乎骤然变得炽烈,那些雪花却仍不受影响地飘落。栉火异质而庞大身影只在旧车间里一瞬显现,立刻又消失了。因为海涅在第一时间使用“归零”,毫无阻碍地逃离了栉火的捕食。
也因为柯林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让魔鬼在现实长留。
在这场对决中,柯林甚至不敢随意暴露自己与栉火之间的连接。因为上周,第九局的要员恩斯特正是死于灵素破解。无论他的灵素结构为什么泄露,这至少证明海涅还拥有类似“质解术”的手段。
而自己与海涅相处这么久,他不可能没做过针对自己的准备。
所以现在,他才会是一副吃定的样子。
因为猛然使用“归零”,海涅所控制的钢丝线也消失了一瞬。而柯林在将栉火收回的瞬间已经发动了物结,五根棘刺在空中猛然长出,向着不远处的对手激射而去。
“噗”,“噗”的五声轻响,五支棘刺从不同角度贯穿了海涅的身体。但柯林也在这时意识到,那不过是认知干扰术造成的幻影。
被刺中的“海涅”如水中涡旋般扭曲缩小,同时柯林也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丝丝锐痛。不知何时,数道半灵素构成的钢线已再次悄然逼近。冒渎之火立刻又一次暴涨,十几道钢线的断裂声在这空旷的厂房中响彻。但那些带着诡异色彩的火焰并未消失,而是沿着空中残余的灵素一路烧袭而去,使得其余数十道移向季丽安的钢线也如蛛丝般无力地垂落飘零。可是柯林身上原本就不堪重负的灵素溢出,也因此进一步恶化。
即使激发物也无法掩盖这种程度的剧痛,炽热的晶图似乎要烧穿皮肤再向地面坠去。肌肉群在不自然地痉挛着。又一次躲闪后,柯林的左腿忽然无法再支撑身体,狼狈不堪地栽倒在了地上。他只能咬牙用手拨拉着地面,艰难地向仪式主干爬去。
一只皮靴踩住了柯林腿部的伤口上,碾下。战斗本该在这时结束,柯林的所有要害都暴露在海涅面前,但他仍在挣扎。
海涅找到并瞄准了对手的心脏,半灵素在他的手中凝成锋利的长锥。这一刻终究到来了,他想。但柯林却忽然抬起头,朝前方阵地嘶哑地大喊了一声。
——动手。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海涅眼中的一切物体都偏离了原来的位置,纷乱地漂移,融合。
他没有因此而停止动作,依然凌厉地将手中长锥刺下,可那锋利的尖端却仿佛遭遇了空间扭曲,只插进了左侧的地面,而柯林的身体也已消失不见。
这时海涅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上方呼啸而至。他凭本能闪到一侧,有东西就像穿过云朵般穿过了他刚才立足的地面。等海涅站定抬起头,却只看见一片扭曲到无法理解也毫无意义的景象。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复数频率在感官中重叠的景象。
一切信息都因为这种重叠变得意义杂糅,使人认知错乱。
但就算被虚界生物所“捕获”,频率杂糅也不应该发生得这么快。
…………
…………
就像事先和柯林约定的那样,季丽安紧紧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她将脸庞埋到膝盖间,不理会任何声音。但天生灵感依然让她感应到无数满怀怨恨的虚界生物,正在自己附近徘徊。
以柯林的性格,不可能不考虑在仪式中遇袭的状况。
任何仪式都由空间燃料意图三大单元构成。旧厂房中的一千磅红石作为燃料,实际上被接入了可切换的两组“空间”以及“意图”。
其一当然是复杂无比的真理破解机,另一组,却是最简单的调频仪式。
它几乎是所有仪式的基础组件,即使柯林自己也已布置过数次。
随着灵素潮汐的到来,小小的调频仪式接入了极其恐怖的燃料源。
仪式空间内的频率背景音,在一瞬间被改写。
所以古老的乌尔柱地狱,就这样在旧厂房中降临。
“归零。”
海涅又一次尝试通过频率操作来摆脱异常,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这个规模空前的调频仪式,已经将旧厂房中的三人彻底锁死在了乌尔柱频率。
“啧。”
所以他只能选择关闭物质感官,彻底进入虚界,以摆脱自己面临的认知错乱。
海涅强烈感觉到了,那没有形貌的巨物正在空中盘旋。还有更危险的力量,正从四处侵袭而来。
他凭借直觉四处闪避,同时一步步对这些事物进行成像,却没有任何慌乱。海涅从圣一神学院出身,却几乎是一个全才。目前看来,他精通于巫术对决的任何一个领域,即柯林所理解的第四类世系巫师。他的基础原本就比柯林深厚得多,而在建立红石垄断组织的一路杀伐中,他积累了绝不亚于柯林的战斗经验。
海涅没有一口气进行彻底成像,而是逐一标注有威胁的个体。模糊的点几乎沾满了他的视野,但还有更多的正从远处赶来。
到底有多少,他心想。而到了此时,一座巨塔的轮廓已经朦胧可见。
“实在令人惊讶。”海涅说:
“这里是乌尔柱人建造的地狱——君王伊克西翁的领地。”
在他说出这个名字之后,成像的速度也随之加快。脚下这座仿佛拥有无穷无尽层级的巨塔浮现出了更多的细节,无数魔鬼的哀嚎声,开始像海浪般回荡。
海涅抬起头,看见柯林正在更高的地方俯视着自己。在他的脚下是一头拥有大量不对称双翼和无数口器的可怖魔鬼,也就是刚才袭击自己的庞大幻影。与以往不同的是,这里是它的主场。
螺旋阶梯上几何排布的牢笼在一级级打开,大量赤星以下的魔鬼们,开始嘶叫着涌出。
这里是不必途经以太的虚界,所以灵素溢出的限制,也就不复存在。
谁会相信半年之前,他还只是一个普通人。海涅默默地想道。
在巫术道路上的快速成长,也就意味着同样快速的消耗。
究竟是什么,让你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第一百十九章 平行线
数道钢线在众多魔鬼之间横移,横飞的血肉在一瞬间就化为了逸散的灵素。仅仅几只低阶生物无法造成什么威胁,但是此时,海涅的身影已经要被无穷无尽的群魔淹没。
因为无法解决灵素溢出,柯林干脆将一切都押注在了乌尔柱地狱。
以囚禁神秘亡者的圣所为核心,重建早已千疮百孔的古老契约。当初栉火吞食了数十头低阶魔鬼从而复原身躯,但更多的魔鬼也被迫与圣所建立了严苛的连接,成为了柯林新的仆从。
此时从那崇高的青星天上,可怖的栉火开始回旋下沉。
扭曲庞大的身躯几乎贴着巨塔俯冲,在柯林的眼中,那螺旋的繁密阶梯就像一本巨书永远翻不完的书页,一层层飞速向上空掠去。
将海涅锁死在这片频率,并非没有代价。
一旦红石消耗过多,也就将无法再为破解仪式提供足够的通道。
亢余部分的红石能支撑的极限,最多也只有一分钟而已。
在栉火数千道口器同时的嘶鸣声中,沸腾的冒渎之火拖着尾焰如流星雨坠下,但还没等碰到地面,就像毒气一样扩散开来。海涅所召出的半灵素钢线立刻开始燃烧,在虚界中,仪式内的灵素也变得更不稳定。
海涅的防守立刻出现空隙,两头低阶魔鬼分别咬上了他的肩膀和手臂。下一刻,从海涅手中弹出的灵素刀刃干脆地切断了它们的脖颈,但魔鬼残留的头颅却没有松开牙齿,死死地留在了海涅的身上。
一片巨大的阴影迫近,海涅抬起头,看见栉火的进攻又一次来临。如今没有了频率界限的保护,他将完整承受这青星级别的一击。
海涅咬了咬牙,只能在心内海中扣下了一个绝不想使用的扳机。湮灭之棘,教团同样在公共阵地中保留着数个大型仪式,只供重要成员保命时使用。
在前几次接触中掌握了柯林的灵素结构后,他没想过自己还会被逼到这种地步,结果却弄巧成拙,明明想要掩盖破解仪式,这下反而彻底暴露了行踪。
代表着死与灭的光芒在地面上骤然亮起,与呼啸而至的高阶魔鬼迎面相撞。
“轰隆——”
巨塔的阶梯上腾起了滚滚的烟尘,古老的结构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一整段阶梯立刻如同海崖般坠落坍塌,掉入了虚界的深处,黑暗的无底深渊。
海涅剧烈地喘息着,单臂悬挂在阶梯断口的边缘。
随着烟尘散去,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就连重物坠底的回声也迟迟没有传来。
“……”
一开始只是为老师四处奔波,筹集必须的红石而已。
从神学院毕业,最后又回到了神学院。海涅从小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即使成为巫师也谨小慎微,在层层规则管束下克制地使用力量。正因为这种不出格?他得到了包括克雷吉在内所有人的欣赏。
以年轻人来说他一直很顺利。
如果自己没有厌烦,这一眼能望到头的人生的话。
他警惕地望着四周?寻找柯林和魔鬼的身影。湮灭之棘破开了那只高阶魔鬼的身体,但海涅自我意识中的右臂也因此消失不见?断口处鲜血如注。
不到半年之前?自己还在神学院里兢兢业业地工作。柯林则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旁听生。
海涅翻身回到了阶梯上,身体右侧几乎连肩胛骨都没了。而在冲击中幸存下来的魔鬼们,又开始蠢动着簇拥上来。此时海涅的意图已经变得模糊了很多,他的思绪因持续消耗而变得恍惚起来。
在刚才迎面的一瞬与柯林交错而过,海涅察觉到了对方身上支离破碎的裂痕?以及从柯林的眼中,他看到了无穷的怒火和仇恨。
只因为自己阻拦了他的仪式。
栉火的庞大身影?从宽达百米的裂口中窜升而出?风压带走了原本四散的烟尘?使得视野内的一切肃然一清。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从栉火头部贯入,又往后延续了数十米?几乎将其四分之一的身体剖开。直到现在?那些断口也仍在不断地向外逸散着灵素。
但是对虚界生物来说,这种伤口并不致命。
更何况柯林已经通过巨塔中的圣所,让栉火与其他魔鬼建立了灵素连接。柯林下达了指令?栉火被湮灭之棘切为两半的身体之间?就开始蠕动着相互探出肉芽?继而缓缓接合起来。
“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海涅望着眼前狰狞的栉火,就在像问自己地喃喃说道:
“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不问缘由的执念。”
柯林看着海涅,只是沉默着。
在一切开始之初,海涅曾威胁自己如果不回到正轨,就向神学院告发自己是帮派分子的事实。
他说如果你走上邪路,结局往往是不到三十岁就被人切碎冲到下水道里。
相比克雷吉那些因忌惮和恐惧而做出的措辞,柯林并不讨厌这种带着温度的劝告,或者说保护。
但如今回头再算起时间,那应该,也是海涅开始接触红石黑市的时候。
反倒从那之后,海涅再也没有向自己提起这件事。本以为这是失望和放弃,但现在看来,那也是他决定该怎么走的节点。
所以,柯林心想。
那些劝告并不止是在劝说我。
也是在劝说他自己。
随着最末端的一对薄翼接合到一起,栉火的身躯已经完全复原。它从口器中发出了一声嘶长尖锐的鸣叫。沸腾得冒渎之火再次盘绕着上升。因为愤怒和强大的连接,这头怪物反而变得比受创前更为强大。
海涅又切开了一只低阶魔鬼的身体,但他自己也有些站立不稳,底牌出尽。而在这时,栉火已经在空中调整好了身姿。
就算掌握了绝对优势,即使不忍对方就此死去,柯林却没打算说出任何劝降的话,就像海涅在向他的心脏刺下尖锥时也没有一样。
因为他们都能强烈地理解,无论自己做出什么表态,对方都不可能妥协。
海涅坦然地昂起头颅。
没有间隔的下一刻,嘶鸣和撞击声在地狱巨塔中响彻。
第一百二十章 无人知晓的故事
柯林重新睁开眼睛,像被救起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喘起气来。
调频是一条已经稳固成熟的法术弦,但介入这种规模的仪式,依然对他的意图产生了巨大的负担。
随着柯林将意图抽离,仪式空间的调频也停止了。施塔德的背景音重新捕获了他和季丽安的身体,使他们平稳地回归到物质界。
柯林在地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入目仍是黑暗寒冷的废旧工厂,一把半灵素的刀刃还抵在自己的胸前,但已经开始消散。
“嘭——”
似乎连门外的寒风都停止了,海涅失去生机的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闷响。但这空荡荡的房屋,却因此显得更为寂静。
明明就在此时,猛烈的灵素潮汐正冲洗着地球的每个角落。但是因为凡人感官的限制,他们听不到任何异响。
不远处的大片红石仍散发着幽幽荧光。因为及时终结战斗,它们得已保全了大多数,足够满足破解仪式的消耗。
柯林略松了一口气,朝仪式阵地的方向大喊道:
“——还活着吗?”
远处一个蜷缩着的身影颤了颤,然后他看见季丽安从线路之间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虽然她没有回话,柯林却依然落下了悬着的心,收回视线。
他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挪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让自己靠在不远处的柱子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之后再出现任何意外,柯林都没有余力去处理了。
因为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剩余的红石,都已经无法承担更多的消耗。
…………
…………
是的。
季丽安环视着脚下精密的阵地,默默想道。
柯林被消耗至此,不可能再有余力阻止自己。
虽然没料到会发生一场袭击,可在冥冥之中,一切进展都演变成了对她最有利的情况。就像艾蕾娜说的那样,他作恶那么多,而你总是对人好,所以就连老天都会选择帮你的。
仪式实际被嵌入了三组意图单元。理论上它可以解开柯林的记忆封印,也可以为她从十几万种土壤细菌中指出目标。几分钟后,柯林的意图将再次介入仪式,但因为“意图单元”已经被切换,所以他将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将仪式导向第二种结果……
在逐一安放酒精浸泡的兜葵花萼时,季丽安的手却不禁颤抖起来,险些拿不稳手中的瓶子。
“用意图引导这种规模的仪式,任谁都会虚脱的……”
季丽安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她抬头四顾,却没有找到艾蕾娜的身影。只有这些话仍在她的耳畔萦绕:
“所以等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不可能再伤害你。”
来到这个旧厂房之前?艾蕾娜在前夜最后一次拜访过季丽安的家。她们推想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以确保万无一失。
临别之际,艾蕾娜察觉到了对方眼中的犹豫,以为季丽安仍被良心折磨。
“我不知道结束之后?他会怎么接受。”季丽安迷惘地说道。
“不忍心的话?你不如这样想吧。”艾蕾娜说:
“对这个世界来说,你和他,哪一边更值得存在下去。”
答案毫无疑问是季丽安。
她已经证明了自己在仪式上划时代的天赋,这绝不是什么肮脏的私酒组织能比较的。
甚至连比较都是一种亵渎。
“所以就算是为了别人,你也应该选择自己。”艾蕾娜说道。
季丽安重新检查仪式?尤其是意图中被篡改的部分,一些细微的线路被添加了上去,一些材料上面附加了另一种材料?结果意义也就变得完全不同。
“你不亲自再看一遍么?”
鬼使神差地她转过头?向柯林颤声问道。
但这时的柯林却只是抱着双臂?歪着头靠在柱子上,可能已经疲惫地睡着了。
柯林没有尝试去检查?不知道这是因为信任,还是已经放弃了理解她晦涩的仪式。
一副吃定了自己的可恨样子。
觉得我一定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做好一切吗?
季丽安咬着牙齿回过头?眼眸里含起眼泪。可是她的双手,却开始一段一段地拆毁那些被附加的红石线路。
“如果失败了,他一定会杀了自己。”
“那不更加说明了,连他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一个根本不值得被拯救的人。
十四岁那年被逐出修道院后,季丽安曾向自己发誓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所以,现在的又算是什么?
你对得起当时的自己吗?
季丽安收起了那些酒精浸泡的兜葵花萼,代表着土壤的硬币,放在仪式阵地中心的培养皿样本。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磨碎的红石上,随着嗤嗤声一起蒸发为尘埃。
这个仪式一直是为柯林准备的,否则她几乎不可能坚持下来。
只是在第一次和艾蕾娜对峙的时候,她才逞强似的胡编出了所谓的第二方案,从此生出其他心思。
“真蠢,真蠢……”季丽安爬伏在地上,一边狼狈地将阵地改回原来的样子,一边不停地咒骂着自己。
在前夜谈话的最后,哪怕是艾蕾娜也察觉到了什么。她在短暂的犹豫后向季丽安说道:
“即使你真的想向别人献出什么。”她说:“那最起码要能让他知情吧。”
否则是不会有人感谢你的。
如果这件事根本无法对柯林说明,不能让他明白你究竟付出了什么,那就绝对不要做这种蠢事。
可是,我对他从来都没什么念想。季丽安痛苦而不甘地想道。
我当然知道他的企图,势利,野心。
我最清楚他是一个多么肮脏的人,为了达到一自之私,什么都可以被当作代价,不止是我,甚至也包括他自己。
然而我却无可救药地爱着他。
无论多么不甘不想承认,都爱着他。
更糟糕的是,连同他那丑恶不堪的内心一起。
季丽安将最后一份材料收回到挎包,站直了身体。她匆忙地抹去眼眶中的泪水,努力平复声调,笑着向柯林说:
“好了。”她的语气变得雀跃:
“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完成了。”
柯林当然不可能知道,距离自己十几米得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疲惫的他刚从小憩中醒来,只能微微点一下下颌,然后将意图向仪式聚集过去。
近一千磅红石同时缓缓亮起,季丽安看着那些美丽的纹路,它们出自自己之手,就像是从自己心脏里流出的鲜血。在这没人看见的地方,她恍惚着露出了一抹美丽的微笑。
破解仪式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章 百花盛开的大地
破解仪式的复杂和规模,又远在先前的调频之上。
此时的柯林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能够主导破解仪式。因为在这件事上,没有人的意图会比他更强烈。这就是执念,已经深深地被刻为本能,即使陷入沉睡或昏迷也不会遗忘或消散。
从三大天体通道中磅礴流溢的灵素有着可怕的力量,它们曾推动星辰的运转,如今却在推动着仪式的组件。那些长久笼罩在心之壳外的精巧封印终于失去平衡,仿佛能听见一层层锁具被逐渐打开的咔哒声,它们开始纷纷瓦解。
柯林没有机会观赏破解仪式引发的奇妙幻象,因为此时,他已经被源源涌出的回忆所吞没。刚脱离封印的记忆太过新鲜和强烈,就像标本般保留着每一个细节,完整得让人分不清哪边是当下,哪边又是回忆。
随着封印层层解开,他忽然发现自己躲藏在一处狭窄的洞穴中。
一摊篝火刚被浇灭,在徐徐地冒着青烟。篝火四周则散落着被撬开的铁皮罐头,角落里还有动物被剥下的皮毛。
身体擅自就站了起来,沿着湿润的岩壁向外走去。看到洞穴外的景象之后,柯林意识到这里是一处溪谷。这时,一个男人忽然从河流中间探出了脑袋,他远远地向柯林挥了挥手中刚抓到的鱼,然后吭哧吭哧地,用单手往岸边游来。
新历六二零年之后,伦茨·达洛佐仿佛用光了所有运气,在接连遭遇失败后,只能带着少数人躲入拿勒南部一处无名的溪谷中。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月,物资耗尽,卫生不佳,各种疾病也开始流行。但他们仍在等待,尽管每个人都知道不会再有外援。
他们等待的是另一种东西。
“有十个人准备刺瞎自己的左眼,用来向你献祭。”伦茨远远地对着柯林说道。
向我献祭?柯林对这些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此前获得的任何一个记忆碎片,都没有提到任何与献祭擦边的东西。
线索无法连上,柯林因此有些焦虑起来,也隐隐地察觉到了一些不详的味道。
伦茨浑身湿透,薄薄的衬衫贴在皮肤上。他把手中的鱼远远地抛上岸,跋涉着走出河滩:
“但这回我阻止了他们。”
“最早我打算牺牲掉那孩子的一生,只为了达成计划。”他看着“柯林”说:“但现在我反悔了。”
站在伦茨对面的“柯林”一直没有应话,就像是根本听不懂伦茨口中的语言。
“因为败局已定。”伦茨拧着身上的衣服,自顾自地说道。
他伸手整理湿漉漉的头发,盯着在近处盯着眼前的“柯林”,却又像在看对方眼睛之后的另一个人。
比如夺回记忆后,从未来回溯而来的自己。
所以当时控制着我的身体的人。柯林默然想道。
并不是我。
“我会尽一切可能封住祂的影响。”伦茨笑了笑?有些萧瑟地说:
“但愿你是一个无能的人,能够坦然接受无知,安稳地度过一生。
“但是很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嘱托你什么。”
“因为如果你有机会重新见到这一幕。”伦茨说道:
“那说明一切都来不及了。”
…………
…………
南希走进了旧厂房内?手臂上还在不停滴着血。
黑尔维希殒命于半分钟前,但南希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左臂和后背上分别多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步伐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安静稳定。
季丽安站在阵地旁,紧张地观察着仪式的运转。直到南希走进视野内,她才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
看见这个浑身是血,却又若无其事般出现的女人,季丽安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
她慌乱地从腰间拔出了防身用的手枪?却说不出话。第一次握枪的双手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就连准星也一直对不上。
南希没有在意季丽安眼中的戒备?也完全无视了那晃动的枪口,哪怕它正指着自己。
她只是平静地望着正在运作的大型破解仪式,眼中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既像是敬畏着什么?也像是在悄悄掩藏着眼底的哀伤。
为自由意志的脆弱与渺小?也为那些将伴随自己一生的困惑。
“柯林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解开这个封印?”南希淡淡地问道。
季丽安隐隐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发现对方并无敌意后,她想了想?小心地回答说:
“……因为执念?”
“更具体呢?”
“如果不知道过去的缘由,就不算真正活着。”
但显然不够充分。南希轻笑一声,说:
“其实你也察觉到了这种病态吧,结果却只把它当作是对方的本性。”
“……什么意思?”
“有没有想过,可能就连他也误解了自己头脑中的想法,自己做这件事的真正动机。”南希微微转过头说:
“人类总是很擅长为自己的行为赋予解释,但那也可能,只是说给自己听的故事。”
我们对于自己,才是最熟悉的那个陌生人。
这时季丽安终于认出了南希,她在修道院学校的时候,曾经见过对方。
“你一定想把他当作一个统一的个体。”南希说道:“但在这件事中,至始至终都有两个柯林,一个是真正的他,而另一个……”她微微停顿,转头望向破解封印的仪式。
经过南希的点拨,季丽安终想到了某种可能。她渐渐地开始感到窒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是寄生灵。”
“比那可怕得多。”南希说:
“如果你无能或者马虎一些,还有可能救下他一命。”
“但可惜,你实在太过卓越了。”她笑了笑,垂下视线。
更确切地说,是祂太过可怕。
…………
…………
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不问缘由的执念?
所有被封印记忆的核心,仅仅只是一个形象而已。但只有在夺回记忆之后,有可能察觉到这一点,柯林麻木地想道。
没有成像,就无法进行有意义的沟通。伦茨无法将祂逐回虚界,却能抹去自己记忆中所有与祂有关的印象。但也因此不能提供任何提醒,因为任何与那东西有关的信息,都会导致柯林逐渐回忆起对祂的成像。
在那熟悉的频率中,火焰仍在平静的水面上燃烧。但现在,这一幻象开始渐渐褪去。苍茫的陆地隆起,纷繁的生命涌现又转瞬间消逝。在一片仿佛失乐园般的花甸上,一个拥有巨大雄鹿之角得身影正侧坐在那里,侍弄着茫茫多的甜美果实,和满地腐败的尸骨。
百花盛开的大地,生与死之苍白女神。
薄德·艾·维斯。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白鹿与隐没王冠
直到这最后的时刻,柯林才终于明白自己对心之壳的理解,究竟是多么的肤浅。
心之壳是“自我”的范围。
被心之壳所接纳的事物,就是“自我”的一部分。“柯林”与“老师”并非相互独立的个体,甚至也不能比喻成一具身体内的两个人格。他们其实是某种连思维都相互渗透融合的……组合生物。
解开记忆封印,从来都不是那个异界灵魂的执念。而是薄德艾维斯所发出的渴望。但是在祂被人为遮蔽的情况下,“我”无法解释这种渴望的来源。所以,负责叙事的左脑语言中枢就编织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以防止“我”因为产生认知失调而崩溃。
那么此刻的“我”又是谁?
我自己的意志又源于何处?
生与死的苍白女神仍低着头,用指尖抚慰着怀中的骷髅。祂微微抬起了眼睛,瞥向这个终于闯入花甸的访客。站在远处失魂落魄的“我”因此看见了那对鹿角下的面容、因为过于妖艳,显得更像是非人的存在。
但是同时,柯林的身影也映入了“我”无意抬起的眼中,我看见了他那可怜而困惑的,仿佛被抽空所有生机,失去了全部动力的空洞面孔。两个不同视角的景象,就这样一起倒映在了“我”的意识里。
然后,一切都开始消融。
…………
…………
上千磅红石的同时蒸发,释放出了瑰丽而璀璨的猩红光晕,此时想阻止仪式已经来不及了,不说仪式中断的损害,记忆封印毕竟已经失去了平衡。
在等待着结果的时候,南希开始回忆那些发生在西拿勒的往事——
到了伦茨的这一代,达洛佐家族终于顺利地将他们渴慕的夜民血脉引入了家族。
而在实现这一技术的过程中,他们也发现了夜民和人类之间生殖隔离的原因,那并非是生物学范畴的问题,而是两种灵魂分配机制的问题。这两者的差异又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这里先暂时搁置。
在他们之前,这个世界上还从未有过夜民与人类的混血儿出现。因此,伦茨注意到了夜民灵魂分配过程中的漏洞,并试图利用这个漏洞,唤下一个原本不该出生的灵魂。他这次尝试的结果,也就是柯林这个异常者的诞生。
但这远远不是计划的全部,甚至还算不上是开始。
因为只有“原本不该出生的灵魂”,才可以感应到那些原本不该显现的,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神祗。伦茨与夜族女人成婚的目的是生下柯林,而生下柯林的目的,是为了与一些已经隐没失活已久的侧影达成联系。
双子的阴性面,与“苏”同类的众多侧影之一,污名之后又被大多数世人所遗忘的暗母,薄德艾维斯。
目前的“孪生双子”是一个残缺的镜像,最可能的原因,是苏和伊之间出现了失衡。在某个时间之后?代表阴性的“苏”与其同类侧影就被剥夺了创世者的地位?这一事件在各文明圈神话中都曾发生?且年代大致相当。祂或是被描述为经不住诱惑,偷服禁药禁果的女性,或者一头堕落不堪四处行淫的怪物,甚至,自食其子的可怖母亲。
而在更多的地方,苏有关的所有故事则是干脆直接地消亡不见了,就像古代安赫神话那样。目前残存的双子神话都只是以各种形式写着:“双子”割舍了自己被污染的阴性面,从此只以绚烂的太阳之子,或者圣子救世主的面目出现。甚至在更多时候?就连“双子”概念本身也被隐没,因为这种学说有太强的异教色彩。在那些更相信传统的安赫人眼中,是“伊”独自创造了世界,并且成为太阳上的君王?而祂的阴性面“苏”则只是亵渎的篡夺者?或者可能始祂终不曾存在。
毕竟,以“孪生双子”为镜像基础的仪式?也从来没有被实现过。
所以作为生与死的苍白女神,薄德艾维斯也就成为了安赫人眼中的盲点,一座隐没的王冠。
新历六零零年,“伊”传达的神谕引发了预言教案。伦茨猜测同盟覆灭的主因,很可能是双子之阴性面的复苏。
609年,那个异常的混血儿成功唤下了带有雄鹿之角的恐怖形象,双子的阴性面。但从那之后,他的意识也开始被蚕食。
620年,伦茨在西拿勒遭遇悲惨的失败后,可能是因为万念俱灰,也可能是随着野心的火焰凉却,他又找回了少许爱怜与温情。所以在被击毙于无名溪谷的一个月前,伦茨选择了封存这个不祥的形象,以求那个不该降生的混血儿,能拥有一段普通的人生。
622年,夜民南希独自来到施塔德。她的任务是尝试回收柯林体内被封存的王冠。
“你们的相识是巧合,但也不是巧合。”发现季丽安已经认出自己,南希在犹豫片刻后说道。
阴谋是存在的,但毕竟执行这个阴谋的人,也只有她一个而已。
南希顺利进入寒鸦猎团,并在修道院目睹了季丽安的天分和遭遇。几年后,柯林通过神学院的密报获得了季丽安的住址,而那封密报的发信人,正是寒鸦猎团。
一直在注视着柯林的南希知道他拥有某种窃听能力,所以这是一项刻意的安排,但成功概率不大。她知道在报房收发信件的还有另外数人。结果,那封密报偏偏落到了柯林的手上。
回忆着这一切,季丽安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别人手中刺向柯林的一柄尖刀。
“当然仅仅这些还不够。”南希背后和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她随手点了一支烟用于镇痛:
“薄德艾维斯从来没有完整掌控柯林,虽然祂也中意男性的身躯,但那具身体毕竟不适合祂。再加上长久的失活和囚禁,现在的祂几乎没有任何力量。所以为了迎接薄德艾维斯的下沉,柯林还需要做许多准备。”
花费40万奥里的破解仪式只是其一,但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前置。
《遮兰辅兵巫术辨析》的收信人是南希,这份材料原本并不会来到施塔德,但如今却到达了柯林的手中。
金刚术在遮兰当地方言中的含义是:不可灰灭的亡骸。它指向“黑女迦荼大神”,正好又是双子阴性面的另一种显现。而柯林不断地使用着金刚术,也就相当于是在为迦荼,为薄德艾维斯,不断地重铸自己的身躯。
灵素溢出发生之后,柯林体内的晶图并非随机生成,而是受到了那个被屏蔽的意志的主导。于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繁重战斗中,他终于将自己,调整到了最适合让苍白女神降临的状态。
“你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南希说道:
“任何阴谋都不会细致到这种地步,因为事实发展往往有太多的变量和不确定性。但是我们的阴谋,却不可思议地实现了。”
“因为这些事件,仅仅是阴谋的结果而已。就像你买下一张彩票,里面的号码却早就被印在了上面。”
“一个镜像在621年就已经发动,并且持续共鸣了十年之久。恐怕柯林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正是这场戏剧仪式的主角。”
“诸神将黑女迦荼的头颅驳接到了白鹿受伤的背上。正如伦茨希望那个带有巨大鹿角的形象,被永远封存在柯林的体内。薄德艾维斯与迦荼正是同一个体的不同侧影,所以镜像成立。”
“白鹿的伤口上被敷上了余温不尽的薪炭,它将不知疲倦地奔跑下去。诸神的初衷是让它彻底远离迦荼,而失去头颅的女神则背后不断追逐它的身影。但是,因为白鹿无比痛苦却又不知自己为何奔跑,它注定会渐渐偏离了原来的方向。而它所背负的头颅也就一步步主导了它的意志,直到这只白鹿,成为黑女新的身躯……”
南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阵地中的红石大多已经蒸发完毕,那些夺目的鲜红逐渐萎缩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白的大地。柯林的身体依旧倚靠在一根立柱上,红石以他为圆心衰退,就像是他吸收了从三大天体中流溢的力量。
等到仪式结束,暗河也将回收第二十三座“被隐没的王冠”。
“飞蛾和蝴蝶的幼虫一刻不停地努力啃食树叶,以为只要自己积累足够,就能够羽化成另一种更轻盈的生命。”南希忽然联想到什么,她嘲弄般地笑了笑:
“但它们不知道的是,在茧中它们的身体会完全溶解成养分,而享用这些营养的却不是它们,而是藏在它们体内完全不同的个体。”
“最后蝴蝶破茧而出,却可能和那些努力的毛虫并没有什么关系。”南希转头开玩笑似地说道:
“你不觉得努力积攒红石的柯林,很像一条毛毛虫么?”
一个不知疲倦地收集养分的,孵化器。
“事情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季丽安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问道。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度过剩余的短暂生命。
“是啊,为什么呢?”南希说。
为了在你死寂如灰得心中,注入新的仇恨。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智统合,白都
但过了一会,仍在等待的南希又像是有所感应。她转头望向柯林靠坐的方向。柯林依然闭着双眼靠在立柱上,神情并无变化,可是南希却皱起了眉头。她走近到柯林面前俯身审视片刻,略带疑惑地低声自语道:
“……这么快就完成了吗?”
为了重新拼凑起分裂的意识,薄德艾维斯需要重现进行心智统合。
但或许是祂的意志太强大,也可能现任柯林的灵魂过于脆弱。所以原本以为需要维持数小时的过程,在短短几十分钟后就结束了。
就在南希犹疑的时候,面前的“柯林”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们因此对视了一眼。然后,“柯林”怪异地歪了一下头,用别扭的声线微笑着说:
“我们有十年不见了吧,南希。”
南希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谨慎说道:
“是的,您终于归来了。”
她回头看了季丽安一眼。
再一次听到柯林的声音,季丽安的脸上却毫无喜悦,相反她的最后一丝期待也破灭消失,心仿佛在无止境地下坠着。因为,她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完全确定。
坐在那里的已经不是柯林。
至少绝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一个。
柯林已经死了。
内在完全被改变的“他”,开始逐一观察自己周围的环境,地面上的仪式主干,一旁的南希,还有不远处敞开的木制厂房大门,就像是感觉很新鲜似的,脸上有着孩子般的表情。
同样,“他”的视线也扫过了季丽安,却没有停顿,“柯林”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就像在扫视满地被切碎的机器和红石残渣一样。
在心智统合的过程中,薄德艾维斯将会吸收柯林的全部记忆,从而多少受到一点影响。至少他们原本以为是这样的。南希沉默地思索着。
可是从现在的结果来看,过去的柯林却可能连影子都没有剩下。
接着,“他”就自顾自艰难地站了起来,似乎还不适应这具新的身体,像婴儿一样不自然地迈出了第一步。但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柯林”的动作开始变得越来越协调,“他”自己朝着旧厂房的大门外走去,步伐仍然有些摇晃,却并不缓慢。
南希再次看了季丽安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时间已经是上午七点,但外面的天空却仍是一片漆黑。
至此,今夜漫长的闹剧终于结束。
…………
…………
南希在驾驶着柯林留下的车,季丽安和“柯林”则一起坐在汽车的后排。南希又一次通过后视镜观察着“柯林”的状态,自从离开旧厂房后,祂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祂显得很虚弱,但这是正常的。因为失活过久?现在的薄德艾维斯还几乎没有任何力量?但随着祂恢复介入现实的媒介,其力量与权能也将迅速恢复。
外界现存所有关于祂的文献都未必准确,又因为当年伦茨销毁了所有相关材料?所以无论是祂的具体能力还是人格化的表现?都还不能确定。也许暗河中有数不清的成员正在关注这座王冠可能拥有的力量,但是此时的南希却只是在无所谓地想着:
希望是一位容易相处的神祗就好。
…………
…………
季丽安坐在“柯林”的身侧,却对身边的这个陌生人感觉到了深深的恶寒。
反胃的冲动在一股一股地上泛。她只能紧紧捏着衣角,就连指甲都要嵌入到手掌的血肉中。可是,她的内心却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就像一片永冻的冰湖,再也没有任何涟漪。
确定柯林已经不在之后,季丽安就再也没有看他的面孔?因为没有勇气看那怪异而不协调的表情?也因为不想让心中的憎恨和懊悔失控。自己喜欢的人也许就这样死去?另一个人却还在用他的尸体四处游荡,甚至代替他活下去。而这一切?都是暗河的谋划所致。
可是自己呢?
季丽安,其实你察觉到了他病态的执念?却只把它当作是柯林的本性。
哪怕再多一点信任和怜悯?也许就不会走到这种地步。
但正你犯下了这样的过错,所以更应该不知廉耻地活下去。
旧厂房里,柯林醒来的前一刻,南希曾对季丽安说道:
“既然你真的完成了这个仪式,我想,组织的人很快就会来接你。”她说:“暗河并不排斥夜民之外的种族。”
她并不擅长安赫语,所以说复杂的句子有些困难:
“当然,我猜等到仪式痕迹暴露出去,那是渴望得到你的绝不会只有我们一家。”南希将手中的烟头丢到地上:
“但如果你想报仇或者寻找让柯林醒来的方法,我想只有进入暗河才是一条捷径。”
“说这些也没意义了……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季丽安麻木地说:
“是已经进入末期的肺结核。”
“但是别忘了,你被逐出修道院学校的时候,我也在场。”南希忽然说:
“所以我可以告诉你,无论那是不是肺结核。或者真的是什么更加严重的绝症,恐怕他们也会不惜投入任何资源来救活你。”
季丽安怔了怔,又犹豫着说:
“可是这个仪式,在十几年内已经无法再成功了……”
人体以太无法承担这种规模的灵素,红石则依赖于特殊的环境和时机。如果找不到其他可替代的灵素源,那么恐怕在下次灵素潮汐到来之前,这个解仪式也根本无法再被复现。
但如果想要让它变得更为泛用,则还需要更多次的调试。
“所以,去白都怎么样。”
南希直接打断了季丽安得话,看似没头没脑地说道:
“灵素源而已,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比如通过白都的那座‘铜铝之塔’。他们说不定把那台大机器交给你呢?我说过,是任何资源。”
“哪怕我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季丽安问:“‘他们’真的会觉得这值得么?”
“那你以为这是什么?”
南希环视了一眼阵地说道:
“一台万能问答机的雏形,已经足够让任何人学会宽容你的异心。”
“或者。”南希笑了笑:
“我只能在这里除掉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归
轿车在达洛佐祖宅前停下,南希曾在附近盯梢过无数次,所以对这一带轻车熟路。季丽安已经在十几分钟前下车离开,现在只有柯林和南希两人。
“大概两天后我就会处理完剩下的事情,到时候再过来接你。”南希看着后视镜说:
“在那之前如果有任何需要……”
她本想做一些基本的嘱咐,但坐在后排的“柯林”却仿佛没听到南希的话,而是径直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比起在旧厂房时,举止又变得自然了很多。
南希的话悬在半空,只能坐在驾驶位上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她重新发动引擎,心里却默默决定要另外抽出时间,更密切地观察薄德艾维斯的状态。
但不是现在。
因为还有猎团的事务牵绊着她。在公国经营将近十年之后,她身上的使命已经比当初复杂了很多。
在红石引擎的嗡鸣声中,轿车悄然驶离。
“柯林”神情麻木地走过窄窄的花圃,伸手打开达洛佐祖宅的大门。但是这所宅邸的室内,却已然是一片狼藉。
所有家具都被推倒,碎裂的玻璃四处散落,沾着血迹的墙纸被谁粗暴地撕扯下来,丢弃了一地。昨夜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可是面对这一切,“柯林”的表情却没有波澜,就像还缺少最基本的理解和推理能力一样。
“他”只是径直走向自己的小阁楼,还没有脱掉身上满是血污和灰尘的衣服,就直接爬到了床上。无广告72文学网am~w~w.7~2~w~~o~m
然后他缓缓地蜷起身体,将自己埋入到枕头和被子之间,像很依恋似的用脸庞拱蹭着柔软的布料,残存的气息,好久之后才安静入眠。
漆黑的天色始终没有变化,令人难以确定时间。期间“柯林”醒来过几次,凭本能像个上班族一样走出门,结果乘着电车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住宅,幸好天色昏暗,才没有人注意到衣服上的血迹。72文学网首发
或者他会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困惑不知所以地摆弄着写满字母的稿纸。但是在更多时候,“柯林”仅仅是呆在床上度过。
灵素潮汐已然结束,又过了十几个小时后,天色也开始悄然泛白,街道上传来了麻雀的叽喳声。“柯林”却依然在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神情茫然。
就在这时候,他的小拇指不起眼地抽动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就像一个人被鬼压床后艰难的挣扎,先是几根手指出现了有限的抽动,接着是整条手臂不自然地动了起来。可“柯林”的眼睛依旧平视上方,就像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异样。
十分钟后?就连他的双腿也开始有了异动。它们和左臂一起推搡着躯干?将自己的身体和空洞面孔向床沿挪去,动作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他的四肢全都在痛苦地抽动?可他的表情却依旧木然。
“哐当。”
重物砸落在地板上声音。
柯林重重地坠落在地上?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借由坠落感和疼痛,他夺回了身体的主导权。
但柯林立刻发现?自己的咽喉和口腔都快要干裂了。因为已经将近二十几个小时没有喝水。
所以他顾不上后颈砸落在地板上疼痛,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向盥洗室?打开水龙头直接补充起了水分。
接着他伏在水池上,想要呕吐。又缓了几分钟后,思绪才开始迟滞地运转起来。
南希错了。
心智统合并没有在几十分钟内结束,而是根本没有完成。
十年间断裂的记忆?使得621年之前的他分裂为另一个“柯林”。而在破解仪式结束后的这二十几个小时里?621年的“柯林”和一言不发的薄德艾维斯先后主导了身躯。在旧厂房中与南希对话的是那个“柯林”,之后大部分时候是薄德艾维斯,但甚至有时,是一人控制一小半的身体。而他则一直只能旁观,没有获得主导权。
但在这场中断的统合中暂时胜出的?却正是如今的自己。
可是。他看向自己的双手,我又真的是我么?会不会像以往那样?其实也有来自薄德艾维斯的冲动混入到了自己的思维中?
621年之前的“柯林”显得病态而脆弱,因为他的意识长期受到侵蚀。现在他的一切已经被自己整合?从此将不复存在。
但强大如薄德艾维斯却未能将自己吞没,这又是为什么?
柯林能想到的?只有那被唤醒的血脉力量。
它被命名为血脉?本质却可能是来自文化背景的特性。而自己作为异界来客?很可能与薄德艾维斯之间发生了某种不兼容,从而阻碍了两者心智的统合。
虽然不知道具体过程,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但此时柯林仍能感觉到,那位苍白的女神并未被消灭,虽然有血脉力量阻挡在他们之间,以后薄德艾维斯随时还可能出现,影响甚至接管自己的意识。
他没有更深地思考下去,而是强行中断思绪,不再对祂进行任何想象,以防止引发新的意外。
通过整理新历610-621年间的记忆,加上在破解仪式中懵懵懂懂地听见的只言片语,柯林已经毛骨悚然地理解了事情的真相。
一个自称为“暗河”的组织,以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夜民为主体构成。当年伦茨正是受到了他们的支持,而自己则从来没有逃脱他们的掌控。
至少到破解意识为止是这样。
心智统合的失败,为柯林创造了机会。
从南希的表现来看,暗河对薄德艾维斯知之甚少。同时,他们确信柯林的灵魂已经被吞没,因为凡人与神祗的对峙绝无侥幸,哪怕,那是失活已久的神祗。
所以现在,南希大概已将621年的“柯林”当作了薄德艾维斯。而薄德艾维斯作为被暗河组织回收的一个重要侧影,将会在两天后被南希带离施塔德。
下一步该怎么走?
柯林看着眼前的镜子,扯动嘴角,露出紧咬的犬牙。他身上溃烂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因为随着薄德艾维斯的脱困,人体以太也不再淤堵,柯林的实力又将进入快速的提升。
但他也清醒地明白,自己还没有能力与神秘的暗河组织对抗。
破解仪式中的意外给他带来了极深的阴影,那是一种全程被人掌控在手中的无力感。如今夺回记忆后,柯林手中的信息依然不足,他不知道如果忽然逃离,又会导致暗河组织调出何种力量。
以及那个仍然纠缠着自己得异教神祗,又会带来什么意外。
所以目前最好的策略,就是暂时让误会延续下去。扮演621年“柯林”的人格,掩饰自己仍保留着意识的事实,再寻找出其不意的机会。
想到这里,柯林用手对着镜子,调整了脸上表情的细节。接着,他若无其事地打开了盥洗室的灯。
达洛佐祖宅外不到三十米处,南希的车安静地停在那里。此刻她正坐在驾驶座上,远远地观察着那面亮起的窗户。
“不,我觉得……”她轻声自语道:
“还不好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独省 灵觉神经
确认了下一步走向之后,柯林一边打开了盥洗室的灯,一边又不自觉地想到季丽安的病情。但是当他再次看见镜子中憔悴的自己时,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不对。
在红石灯的光晕下,他看着自己收缩的瞳孔。柯林重新想到了四十万奥里,于是再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他立刻清醒,将目前脑海中的所有决定都推到了一边。
既然你没有排除薄德艾维斯的干扰。
就不应该在这时做下任何决定。
你以为你了解自己在想什么吗?他看着镜子问自己。
你又怎么确定那些决定是你的想法,而不是薄德艾维斯的想法?
“可一旦连自己的心绪都不能信任,那世上还有什么是可靠的?”
他低头拧开水龙头,反复冲洗自己的脸庞,想让自己从这种无限怀疑的恐惧中清醒过来。
还有理智和逻辑。
他走出盥洗室,再次在小阁楼的书桌前坐下。将那些洁白的稿纸挪到自己身前,久违地开始书写起来。
我应该为谁而行动?
柯林。
柯林的核心利益是什么?
他望着这个问题发怔,不知道从何下手。觉得应该到更大的前提上寻找答案。
那么柯林是谁?
一个异界访客,来自公元2019年的地球。也许想要回家,可他还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除此之外,柯林是西拿勒战场的生还者;私酒组织的首领;刚刚登临赤二星天的巫师。
但这些头衔都只是暂时的,就像地上偶然落在一起的秋叶,不久后就将随风散去。
所以,他又列下了那些更稳固的关系,用于进一步确定自己的身份。与季丽安的约定者,为克雷吉所憎恶的侄子……从密切到外部一条条列下来,写满了一整页纸张。
而在这一切一切之前,柯林,首先是一个人类,一个生物。作为生物的基本需求是生存下去,复制自身。
但除此之外的一切目标,则依然值得商榷。
那么作为人类呢?他努力回忆着前世最为认同的那些原则,试图从中找到可以信任的锚点。
人性,力所能及的善,以及不辜负。
写下这三点后,他补齐了上述每一个概念或对象的内涵和外延,写下所有能想到的推论。随后,又列出自己理解中薄德艾维斯的所有渴求,他在两份列表的对照中,寻找日常中可能被寄生灵渗透利用的地方。
他回过头去环顾这一生,逐一发问,重新梳理做每一件事的动机。
但是,理性和逻辑都只是达成目标的工具,其本身却不能提供目的或价值的判断。
所以柯林最终痛苦地发现,当排除掉所有内心冲动并一层层去追问为什么之后,能够确凿无疑的,就只剩下“生存”一项。
一个人一旦不能再相信自己的内心?就会陷入如此可悲的境地。
他看着空白的纸张发了会呆?又提起笔在后面补充了一句:
“完成与季丽安的约定。”
但这就是一切?
咀嚼着这漫长而狂热的半年?他沉默片刻?在后面写下:
“满足以上两点之后,尽可能做到‘轻盈’。”
“这是对第一原则的合理推演,已经能排除薄德艾维斯的诱导。”
正因为过度沉浸在执念之中,自己才会对祂的冲动毫不怀疑?全无防备?而这也正是最危险的状态。
对热枕留有余地?即使再次投身什么目标?相信于某个故事?头脑中也永远保存一线轻盈的理智?让它冷峻地旁观。
所以他写下了最后一句:
“每周做一次动机检查。依据同上。”
这就是仅有能确定的,未受薄德艾维斯影响的四条准则。
带着这为数不多的收获?柯林耐心地将盥洗室的决定重新推理了一遍。发现只有一些细节差异。他把笔丢到一边,因此松了一口气?确认祂暂时还没有干扰自己的心绪。
虽然从客观来看,苍白的女神也成就了自己?柯林心想。
没有祂提供的执念?自己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年内脱胎换骨。
但是再体验一次那种入狂的状态?下次可未必有这么幸运了。
……
精神一松懈下来,饥饿感也随之上涌。毕竟算起旧厂房中的一系列战斗?他已经将近三十个小时没有进食。
柯林很快走到厨房,动手煮了一些块茎食物。期间他一直在考虑季丽安的病。在仪式和心智统合进行时?柯林碎片地听见过南希和季丽安的对话,因此知道季丽安或许将进入暗河。
对此,他心情复杂。因为终于有除自己之外的人认识到她的价值,但这些人却偏偏又是敌人。
自己受到南希的牵制,短时间内很难再为季丽安组建细菌实验室。而任何营救的举动,则可能适得其反。
所以加入暗河,反而成为了季丽安最可能获救的选择。
柯林叹了一口气。虽然心有不甘,但“暗河”是他认知中最隐秘,能量也最庞大的组织。与之前接触过的任何地下势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西拿勒战争格局的每一次变化都有他们的影子,而且那还仅仅是这个组织的冰山一角。
所以,季丽安或许将迎来自己最好的舞台。
这是一件好事。他一边扒拉着盘子里的食物,一边告诉自己。
也就是在这时候,柯林随眼一瞥,看到了一些散落在餐厅地面上的玻璃碎片。
他停下手中餐具,沿着那些碎片看去,才发现安装在餐厅里的几盏红石灯已经全部破裂了。
柯林皱了皱眉,走过去捡起灯具的残骸检查了片刻,是被人砸破的。他若有所思,拿着残骸走向下一盏红石灯的位置,看见它也被人损毁了。
柯林立刻回头走向地下室,路过客厅的时候,他才看见那些狼藉的墙纸和家具,又一次加快了脚步。而在那幽暗的回廊里,所有先祖的画像都已经被砸落在地上,柯林快步走下阶梯,狠狠地一推地下室的门,发现它被反锁了。
炉床只运转了一瞬即停止,精准得如同钟表机芯,但它向晶图输送的力量已足够破开门锁。柯林伸出手,锁具连同木板掉在地上,切面光滑得像是涂了油脂。
门在吱呀声中缓缓转开,露出了黑暗中得一切。
柯林目光复杂地看见,一张椅子被踢翻在桌旁,稿纸则散落了满地。一个悬空的人影在地下室中摇晃着,克雷吉没有等来伦茨的死讯,先一步将自己吊死在了这里。
柯林缓缓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一页稿纸。抖了抖展开,看见上面已经被涂鸦般地画满了污点和线条。但依然能看见部分完整的字迹。
“灵觉神经构成的技术研究。”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盲眼的画师
思考和推理,本该是一件快乐的事。
如果只像孩子一样好奇苹果为何坠地,天空又为什么是蓝色,那即使最后得不到答案,他大概也会收获一些朴素而合乎天性的快乐。
但是,如果思考的对象变得更加抽象,结论越来越违反直觉,或者就连思维的工具也日渐变得琐碎复杂……那么思考带来的痛苦和扭曲,也就会相应地增加。
克雷吉·达洛佐是虚界生命学的专家。
但是他在自己的一生里,从没有亲眼见过任何虚界生物。
……
柯林逐页阅读着他留下的随笔和材料,其中不少是还在十多年前写下的,一页页稿纸已经泛黄发脆,又被伯父自己损坏了大半。
自从患上眼疾被困居于黑暗中以后,克雷吉过去的所有研究都停滞了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一旦失去圣一神学院的支持,克雷吉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毕竟他不是一个巫师,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除了巫师的内在之眼,即基于内心感应的“成像”技巧以外,世上至今还没有任何能直接观测到虚界生物的仪器。
那些灵体确实无比强大,却又必须依附巫师或者某人的意图才能够影响世界。没有人身相助,它们就成了些单薄的影子,似乎连搬动一颗沙子都做不到,从而,也无法被测量。
从这一点来看,学者们甚至无法证明那些灵体是否真实存在。因为在同样的证据下,它们也可能只是巫师心中的妄想。
作为一个普通人,克雷吉只能迂回着,用巫师提供的二手材料进行推理,或者在几十种灵素测量装置的数值波动中,使用更复杂的数学方法去寻找虚界生物的蛛丝马迹。但他永远看不到自己花费一生去描述的那些对象,即使在实验室里朝夕相处,却又依然陌生无比。
所以,克雷吉·达洛佐正像是一位盲眼的画师,一位聋耳的音乐家,一个永远尝不出味道的厨子。哪怕他花费数十数百倍努力获得了精湛的技艺,也注定会长久活在深深的惶恐之中。因为,克雷吉永远无法通过直觉把握事实,他根本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对了,还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像一个丧失味觉的厨子开始用仪器测量食物的成分,去研究它是否合乎人们的口味一样。这种迂回看似周密,却处处都是隐患。说不定自己所建造的这座大厦,在更基本的前提上就已经误入歧途。而这个前提对一些巫师来说,却可能是像空气一样无比重要,又无需提及的“常识”。
所以克雷吉开始渴望。
毕竟?他多么想亲眼看看那些无形无影的伙伴。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必须揭开第一重帷幕?以突破人类物质感官的限制。
但无论“成像”和“灯火之路”都不符合他的需要?克雷吉必须开创第三条道路,而那就是他虚界生命学成就中最美也最残酷的结晶?灵觉神经。
柯林转头望向伯父悬吊的尸体,他第一次对克雷吉开始使用成像。
一条隐约明亮的线路连接着死者的眼睛,另一头则通向了虚空中的某处。
这就是他眼疾的来源。
放下手中的材料?柯林走到克雷吉的身侧?让自己的意识频率上升,以确定那条灵觉神经在不同频率下的全貌。
然后?他以栉火和圣所的誓言为中介,唤下了一头子月天的小魔鬼。
这头魔鬼看起来只有半截身子,在《恶魔阶层》中被称为劣魔,没什么力量?却有一双灵巧的双手。
它不知量力地想要反抗?结果身上燃起了翠绿的痛苦火焰。两次之后?它顺从地接受了现实。
柯林控制着它伸出双手,接近了那条灵觉神经。
……
在灵觉神经的构成技术中,使用了达洛佐家族积累的理论。
克雷吉当正是为了回避与家族的交流?才一门心思地投入到了虚界的研究中。
伦茨继承了家族的使命,克雷吉却无法接受那些用人体和生殖过程进行的肮脏实验,也不相信现代神秘学发源于夜民的愚蠢阴谋论。所以在这个一心渴望引入夜民血脉的家族中,克雷吉属于绝对的异类。
哪怕达洛佐的人丁一直在减少,内部却仍然强调尊卑。伦茨一直站在灯光下,克雷吉则只能躲在阴暗中,或者孤独地在学院的实验室里,与微暗的红石光晕为伴。
无论他在外面达到了怎样的成就,对那些入狂的长辈们都不值一提。
进一步以栉火为中继,柯林精准地控制着劣魔的频率范围,使之与物质界的交集消失。
劣魔的双手毫无阻碍地透入伯父的身躯,却没有对遗体造成任何损害。
根据写在研究记录空隙处的三两句随笔,不难推测出克雷吉的心路变化。
当克雷吉与柯林相认的时候,他决心要让家族的诅咒在这一代完结。
但不久后克雷吉就明白,达洛佐数百年孕育的罪孽之花已经结出硕果,而且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通过巫术天赋的检测,克雷吉确定侄子是夜民和辛西里人的混血。同时拥有夜民的本质,辛西里人的样貌。
也许听起来没什么,但既然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并且直到无数个。
从柯林出生开始算起,时间经过了整整二十二年,已经足够暗河培养出数不清的混血儿,并且将它们输送到同盟境内。
这些混血儿不再像自己的祖辈那样,长着一副可以轻易分辨的面容,所以,暗河组织最大的弱点也就消失了。
就像刻意要成为家族的反面,克雷吉格外仇恨夜民,甚至相信它们仍在黑暗中谋划,誓要毁灭安赫同盟和它所象征的现代文明,以雪新历初那场大肃清的旧恨。
但即使这样,克雷吉也依然对柯林抱有一线期望。
毕竟柯林刚刚被收养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
直到后来他意识到,柯林几乎就是另一个伦茨。
七三一年十一月之后,感到无力的克雷吉求助埃德蒙德大公,试图借用对方的力量除掉自己的侄子。
但在柯林与大公达成合作之后,克雷吉陷入了绝望。
因为伦茨的实验,他对光感到恐惧。
而柯林通过私酒获得了血腥的财富,并且用这笔钱在祖宅里装满了红石灯,所以在那之后,克雷吉也开始对红石的光辉感到恐惧。
他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所,除了自杀,已经别无他选。
劣魔终于取下了那截灵觉神经,因为频率界限之间的隔绝,这种摘取比任何手术都更为精准,就像把毫不相干的东西拿走一样。
看着劣魔手中不起眼的人造组织,柯林发了一会愣。
克雷吉大概没有将灵觉神经的存在告诉过任何人,也许向谁透露过方向,但没说他已经做出了成品,毕竟,他无法解释技术的来源。
所以也没有哪个巫师有机会告诉克雷吉,当他为自己驳接灵体的神经时,出现了一些细小的误差,形成了一些头尾相接的回路。
这些灵体的神经并没有通向外界,而是插入了他自己的心内海。并且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造成了紊乱。
但这种看似可笑得失误,却又是一种必然。毕竟,他只是一位盲眼的画师而已。
离自己痴迷的一切,克雷吉差了零点四毫米。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土著眼中的世界
在这场潮汐结束之后,施塔德的频率背景音又扬升了几个百分点。
现实沉入虚界,是一个不可逆的进程,但表面上却仍然悄无声息,平静无事。就连下水道里的那些虫人也依旧是安安分分的。艾蕾娜预想中的发狂和暴乱并没有出现,甚至,不排除是错觉,她总感觉它们的数量,反而无端地减少了许多。
也可能是猎团预防性的清剿,导致这些虫人简陋的社会里爆发了另一种危机,比如突发的饥荒之类的。艾蕾娜无所谓地想着,尽管不知道它们吃的究竟是什么。
既然没有出现进一步的灾害,她也就没太继续关注这件事。
时隔三十六小时,太阳再次升起。猎团成员们陆续解散离场,艾蕾娜却仍然在约定的地点等候。她到车站一家没开门的药店橱窗前坐下,路上只有三两个行人,但艾蕾娜仔细打量着每一个看。因为她怕乔装逃亡的季丽安急需帮助,却又找不到自己。
但时间过去五小时,背后的药店已经开张,艾蕾娜依然在等,但这时她也渐渐地意识到了什么。
艾蕾娜不知道柯林进行仪式的地点,所以起身赶去了季丽安的住处。结果,发现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可以看出来季丽安并非遭遇了意外,因为一切被她自己收拾得整齐干净。只有在那张独脚锌皮圆桌上,放着一封留给自己的简短书信。
“致艾蕾娜·马利诺:”
季丽安以她流畅有力的字体写道:
“很遗憾没能道别。因为一些缘故,我已去往圣王座下的白都……”
怎么就忽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白都?信中没有写原因,但季丽安说自己的病已经有了希望,因此不必太担心挂念。艾蕾娜将信纸叠好,手指弄了几次才把它塞回信封。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里,不知道接着该去做什么了。
…………
金鸢花街区,十几个施塔德警探已经将一栋花园洋房包围,并且踹开了正门。他们接到线报,称这里就是通缉犯卢卡·切斯塔洛的藏身之所。但他们注定将没有收获。此时卢卡正开着车,从五十米处另一栋房屋的车库中离开。因为,这两栋洋房都是他的资产。
定制的轿车从警探们的不远处驶过,汇入了北十五街上名贵的车流。一定有不少第九局的巫师潜伏在暗处,但他们对只是普通人的卢卡毫无觉察。卢卡单手扶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思索一会应该换什么车,以及住在什么地方。警探们明显已开始疲劳,所以他对施塔德红石组织的遥控,很快就可以开始。
…………
距离柯林将面具交给里卡多?已经过去了五天。
地下的动荡不会因他的缺席而停止,长夜对帮派分子来说?也是绝佳的行动时机。因为柯林和卢卡同时消失,原本对峙的两大联盟立刻陷入分裂?五大家族中有三家失去了族长?很快分解为一个个更小的团体,甚至相互开战。所以对于施塔德机构向南的侵袭,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但即使在十几场火并中取得胜利,里卡多也没有将太多机构成员派进南施塔德,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压制住下属?不使波尔兄弟会的悲剧重演。所以,里卡多顺势履行了柯林对朱莉欧几个月前的承诺?将施塔德百分之二十的地盘?也就是五只手原先管控的区域?兑现给朱莉欧。
但事实上即使没有这场交易,朱莉欧手中历经百战的卡佩罗家族?也已经是辛西里社区中现存最强的力量。目前的整个南施塔德仍处于一盘散沙的状态?但这片区域未来会走向何处,却已经不言自明:
那个年轻又矮小,一度被视为废物的朱莉欧·卡佩罗?将会成为这里新的“大老板”。
卡佩罗家族的宅邸?壁炉中的燃木让书房有些发热。朱莉欧不习惯皮椅?所以直接坐到了那张古董办公桌上。她晃动着裙下光滑的小腿,只用一只手拎着树脂话筒,一次又次拨出号码,向那些刚刚依附过来的头目们交代着什么。
“不不不,我反而打算给你点好处。”她换了一个坐姿,口中却沉稳地说:
“告诉他我是谁,这样你就不用跟他分成了。”
五只手内的权力结构,正在这个书房里不断重组着,或者不应该再称作五只手,过去五强割据的时代已经结束。
希尔佩特静静地站在窗前,却又知道这位年轻族长的脚步不会止步于此。
毕竟朱莉欧,可能将是初代以来最完美的灯女。
但是……她低了低头,伸出右手调整了一下蒙在眼前的黑纱。
自从在虚界由柯林完成了“精神导引”,进而为希尔佩特重建现实之后,她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异样感引起了若有若无的不安,所以希尔佩特干脆找来一方黑纱,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用这双眼睛看到的世界,好像有哪不一样了。
具体不同在哪里,希尔佩特却指不出来。
…………
当日中午,南希办妥了所有事情,就开车来接柯林离开。
柯林打开房门,面容有些憔悴。期间他没有离开过房屋,因为无法确定外面有没有谁在监视自己。
他拉开车门,没有看到季丽安的身影:
“之前的那个女人呢?”
“已经由人送出施塔德了。”南希不在意地说:“昨天的事情。”
柯林微怔,原本他还想着,至少向季丽安报一声平安。
一旦两人之间相隔更远,那么事情就麻烦了。因为无论自己发出任何信息,都有可能被暗河截取,进而暴露自己其实没有被替换的事实。
“你担心她?”似乎注意到柯林的异样,南希问道。
“只是担心消息会泄露出去。”
“放心吧。”南希说:
“那个仪式没有在记叙机关的范围内,我已经收拾掉了明显的痕迹。”
或者就算它被记叙机关笼罩,南希作为猎团高层,也有能力擦除记录。
老式汽车缓缓加速,驶入街道。在离开施塔德前,柯林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达洛佐的古老宅邸,发现它似乎和七年前没有变化,阴森如故地伫立着。
然后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想要入睡。可是刚才所见的影像却再次涌到了眼前。
柯林不想让克雷吉的成果就此埋没。
也知道这一造物的意义何其重大。
所以在南希到来的一小时前,他将那条灵觉神经,驳接到了自己身上。
柯林不同于克雷吉,他拥有成像能力,以及对灵体的感应,所以可以迅速解决任何异常情况,从而避免自己涉险。
在一开始接入外部神经之后,他确实没感觉到什么异样。
虽然被命名为“神经”,但这并非生物层面的造物,而是灵魂的延申。
克雷吉完成了驳接的第一阶段,柯林则准备完成第二阶段。
他再次唤出栉火。
小小的地下室容不下魔鬼的身体,它的躯干只能从门口探出,顺着阶梯伸展了出去。
灵觉神经构成,揭穿的或许不止是第一重帷幕,还有其上的第二重,即“永远神秘的他者之心”。
栉火顺从地低伏着身躯,柯林则探出柔软的灵觉神经,刺入了魔鬼背后的脊髓。当然,那只是象征意义上的“脊髓”。
它内心中的悲鸣也随之传入柯林的脑海里,但立刻就被屏蔽,最后只剩下无害的感官信息。
即使栉火来自于虚界,但柯林却更不像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这也是柯林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二年后,第一次直接看到土著眼中的世界。
他犹豫了一会后,缓缓地睁开栉火的“眼睛”,去查看它眼中的物质界。
所以,柯林看到了此生无法遗忘的景象。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为什么会看起来与前世那么相似。
并非它们原来就是这样。
而是为它们成像得自己,来自前世的那个地球而已。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王冠的争夺
魔鬼眼中的那个地下室……
在驶向达纳罗的列车里,柯林靠坐在绿皮座位上。他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以免坐在自己身侧的南希察觉到什么。但柯林一边望着窗外不断退去的远山,一边却不受控制地回想着栉火眼中的现实。
那个地下室里的所有物体,只有大轮廓和位置仍与原来相似。
也许应该为此庆幸,因为至少在空间逻辑上,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土著是接近的……
当时的灵觉神经的连接只维持了一秒,就被柯林强行中断。但是这短短的一瞥,仍在他的心智里掀起了可怕的动荡。
柯林曾有过类似的经历。
几个月前他第一次漫步于虚界时,曾冒险地中止成像,妄图直视虚界。结果是直接丧失意识,昏迷到次日中午。如果不是保护性地失忆,也许他的精神已经崩溃。
而这次则是由栉火充当他的眼睛,信息量虽然损失了大部分,至少可以被自己的意识所认知和处理。从而,他的视角也就扩张了一倍。
目前来看,物质世界会呈现何种样貌,同样取决于观察者站在何种角度。
对此柯林并非没有猜测。但当这种结果直接摆在眼前,却仍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证明了“物质世界”也和虚界频谱一样,存在着不同视角的复数现实。
自己看到的景象,和土著看到的景象,可能都不是完整真相,而是同一事实在不同角度的侧影。
是的,早就该意识到了。
物质界作为“不可言叙者”不断分裂和劣化的最后一环,不可能反倒比位于它上方的虚界更为统一。
所以在栉火的视角里,柯林看到是同一个地下室的另一重事实。
在那里,“伯父克雷吉”并非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四个”。
四个分裂的,互不关联的什么“东西”。
这与希尔佩特在乌尔柱地狱进行“频率漂移”时所见的情景类似,又一次说明物质界和虚界在分裂上存在共性。
但除了这些数字上的区别,柯林不知道还可以怎么描述那些事物。
毕竟这些景象从未在人类视角中出现过。
前世任何一种语言,都未曾涉及那些存在。
欧洲殖民者踏上新大陆后,看到了许多尚未命名的东西,结果他们只能用手指指点点地说“这个”“那个”。
这些人不过是从欧洲进入了另一个大陆,语言就已经出现不便。而柯林所处的这里,则可能已经是另一个宇宙。所以他无法向尚未穿越的人形容这些景象。即使笨拙地使用比喻,也必将损失大部分信息。
现在柯林才体会到,为什么克雷吉只能用“漩涡”,“像针刺”,甚至“带着腥味的噪音”这种看似毫不相干的词汇来描述。
这是柯林第一次离开习以为常的地球人类视角。
而除了克雷吉之外,他也可能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见物质界两重现实的人。
这时柯林忽然回过神来,因为他想到了些什么,微微地抬起头。
这里是普通车厢,乘客里有失地的农妇,也有不讲究身份的富商,甚至?身为巫师的自己和南希。
随着列车驶进达纳罗城区,嘈杂的人群也越发吵闹,有些孩子在指着窗外十几层的混凝土高楼喊叫着。柯林的视线扫过那些不同年龄,不同出身的乘客,以及推着餐车路过的侍者。这些人来自完全无关的地方,因为各自的理由走进同一趟列车。他们似乎暂时成为了同类?拥有了共通的语言?但是列车一旦进站,每个人又将返回自己的生活中去,从此再无瓜葛。
因为?他们终究属于完全不同的生活。
乘客们看似能毫无障碍地交谈?但大部分人也许只是在不同的视野和成像结果中,自说自话自言自语罢了。
所以哪怕彼此相邻而坐,哪怕身处于同一时空?但他们眼中所看到的现实?却也可能截然相反。
乘客和列车的关系?正如来自不同坐标的灵魂和物质界的关系。
所以物质界现实的分裂,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哪怕没有灵觉神经?也应该能轻易察觉。
…………
“在想什么?”身侧的南希忽然问道。
她仍然穿着一身男式猎装。头上则戴了一顶鸭舌帽?并且压低了帽檐,用于遮去黑色的头发和瞳孔。
南希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所以柯林稍有动作,她就留意到了。
“没什么,在想回归之前的事。”
柯林不在意地说,随口将话题错开。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南希又问了一次。
“嗯。”他说:
“也许还需要一些暗示。”
柯林仍在冒充着薄德艾维斯,他倒不太担心自己会暴露,毕竟没有谁会觉得凡人可以与神明的对峙中幸存。而南希似乎也对祂知之甚少。
当然更关键的,苍白女神的在场本来也是事实。
南希站起来,示意他不要在固定地点聊太久。柯林也离开座位跟上她的脚步,两人向着车厢的衔接处走去。
“在达纳罗首府大概能找到更多信息,但未必有价值。”南希低声说:“毕竟历史早已面目全非。”
尤其是这种失活已久的神祗。
“我记得你说过,暗河也在为其他‘隐没的神明’提供身体?”柯林问:
“那么,还有没有人出现过和我一样的情况?”
南希打开车厢后门,然后走了出去。小小的露台上风有些大。她想了想回过头说:
“虽然降临的方法都不太一样,确实有几位神祗在回归之后,就变得如同白纸。”
她的言语中带着尊敬,但也没有让自己显得太卑微:
“您会表现出明显的性格,也许是融合了柯林记忆的结果。”
这点与柯林的感受相似。尽管与苍白女神的交流只有短短数秒,但他总觉得对方似乎有些……懵懂。
“说不定就是这具身体的问题呢?”柯林站到薄德艾维斯的角度,试探着问:
“如果我抛弃掉这具男性躯体,换一个更合适的,也许就能恢复一些权能了。”
“还没有先例,所以我不建议这样做。”南希摇头说:
“毕竟只有柯林能从茫茫虚界中感应到您,就说明他很可能就是您唯一的锚点。一旦失去他,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神祗的宿主一般被称为代理者,或者‘神器’,是你们越过频率界限干涉现实的人体媒介。但寻找合适的代理者向来是困难的,即便对当下最显赫的几座王冠来说也是如此。”南希井然有序地回答道:
“所以不到不得已,就不要抛弃代理者。”
“这样……我明白了。”柯林说:
“那么就暂时维持现状吧。”
其实这个答案又令他安心不少。
因为如果薄德艾维斯无法吞噬他的意识,又无法抛弃他的身躯,则意味着他们之间还存在着某种共同利益。至少,对方不会做出自杀行为。
随即柯林又有些悚然。
因为他发现有些难以确定,问出“是否可以抛弃身体”这个问题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薄德艾维斯。
火车的时速不过二三十公里,加上沿途站点的停靠,从施塔德驶向达纳罗需要花费近十六个小时。
类似刚才的这种对话,在这场旅途中已经进行了数次。
无论是为了摆脱异教神祗的寄生,还是暗河的控制,柯林都必须先尽可能刺探信息。
而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两件事。
南希与其身后的“暗河”组织,都将薄德艾维斯称为“隐没的王冠”。
据南希所说,“王冠”是指一类特殊神祗。一般文明的频率象限中,都会存在三位数以上的神明,但其中拥有“王冠”的,则大多不会超过十位。
祂未必是神王,但往往是那个文明圈最初得以触碰的几个侧影,而一旦顺利为王冠绘下形象,周围的虚界范围就会豁然开朗,因为祂们就像瞭望台一样统摄着整个象限,同时也是最接近原型界的高点。
“所以‘王冠’是一个频率象限的入口。”
“但祂同时也是上升到原型界的出口。”
“每座王冠都统摄着一片庞大的频率,或者说视角。同时祂自身也是某个‘原像’特征最强烈的侧影。”
“所以只需要将王冠统合在同一意识之下,就可以复原出某一系‘原像’的全貌,而这就是真正进入原型界的方法。”
同样是突破视角限制,揭开第二重帷幕。但相比之下,灵觉神经的规模显得实在太小了。
在漫漫四百年的扩张之后,安赫同盟已经征服诸大陆的十七个文明圈,并且夺走了他们的二百二十九座王冠,进而,还原出了数个“原像”。
暗河猜测,同盟掌握的完整原像可能在十五到二十个之间。但无论具体多少,同盟已经突破虚界之上是不争的事实。
那座被架设在原型界,并时刻监视法术镜像共鸣的“虚构神殿”,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火车徐徐进站,月台的铃声响起。柯林和南希混杂在人流中,拥挤着走出了火车车门。
一些乡下人在为中央车站的规模大惊小怪,但他们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因为其他行人大多脚步很快,而且低着头,彼此不太说话。
这里就是达纳罗,在二十年那场预言教难中死伤最惨重的城市。她曾一度被人心惶惶的白色恐怖所笼罩。即使到了今天,秘密警探仍然遍布街头。
这是一个与港口城市施塔德完全相反的,几乎不存在地下世界的地方。
除了王冠外,南希在列车上还隐晦地提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来到公国首府的目的。
“缄默之城”亲手让达纳罗圣歌陷入沉寂,是埃德蒙德大公最有力得支撑。但是在几天前,这个大人物却死在了南希这个无名小卒手上。
而她又是公国圣省下属组织的成员。
想必这个消息不久就会传到大公的耳中,而无论懦弱的圣省自身意愿如何,他们都必须做出回答。
南希以一己之力掀起的这场动荡,已经可以预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合法身份
达纳罗处于公国中部,蛛网般的六大铁路线交会于这座城市的中央车站,它就是这个国家的枢纽。离开月台后,柯林就开始默默数着从天桥下方通过的铁道数量,发现仅这一个方向上,就有二十几条股道排布,它们并列向远处延申,然后一齐收束于火车进站口,规整得就像管风琴的音管,而那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则如同调度者在进行一场大型的演奏。
他和南希都没有带什么行李,所以在其他乘客还在冷风中搬弄大包小包的时候,两人已经穿过人群离开了车站。冬季太阳无力地悬挂,偏寒的天气让人不自觉地紧张。从月台到出站口需要在室外走十几分钟,路人多数身穿大衣,女人还带着宽边高顶的绒帽。
柯林一直跟着南希的脚步,原本以为她有明确的目的。但没想到在走出这座大型车站后,她却对着眼前的广场发起了怔。
等了一会也没有下文,所以柯林试着问说:
“没人来接我们吗?”
“嗯。”
“……那我们去哪落脚?”
“还不知道。”
南希回答得很轻松,就像是很习惯这种漂泊而动荡不定的生活。她不在意地说:
“我没带钱过来。”
真巧,我也没有。柯林心想。听说猎团组织的管理大都极其严厉,他们甚至不会给成员发放现金,而是用另一种货币在内部流通。如果南希离开施塔德是个人的私自行动,那么她就将会寸步难行。
但南希似乎没有为此忧心什么,在人流密集的广场前无所事事地呆了一会后,又回到了那栋正面看起来像一座大型碉堡的车站大厅。
柯林也跟着她走了进去。
虽然她说没人会来接应,柯林仍感觉南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中央车站门厅的恢弘,甚至让柯林有种回到了前世的错觉。也许它在几个世纪间经历了数次扩建,所以几种不同的建筑风格被融合在一起。既有近代仿古典主义的大理石圆柱,也有不久前才新搭起的钢架拱顶和玻璃天棚。
这里作为达纳罗的门户,铁道公司和市政厅都在不计成本地炫耀着财力。
然后,眼尖的柯林看到了几个带着挎包兜售私酒的小贩。这座城市当然也是施塔德机构的势力范围,而且因为治安良好不需要动刀动枪,它甚至是利润率最高的地盘。
但说起施塔德机构……也不知道里卡多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柯林开始走神的时候,一旁的南希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因为环境嘈杂,所以柯林没听清她口中的内容。但接着南希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大厅北侧一排排的储物柜。柯林立刻留意了一眼门厅的大钟,十三点二十三分,不像是提前和人约好的时间。
南希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把钥匙,然后打开了一格公共储物柜。里面放着一捆用牛皮纸和绳子包裹的东西,细绳上还别着一张卡片。
从南希背后的位置看去,感觉像写着一些地址。
当她细看卡片上的文字时,柯林转头望了望四周,因为放下这些东西的人可能才刚刚离开?但也说不定,东西已经在这放了很多天。可还没等他找到任何可疑的身影,南希已经收起了卡片?说:
“没问题了,走吧。”
周围依旧人流如织,应该在不远处就有秘密警探,但不会有谁留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南希向司机报了地名后拉上了遮帘?开始着手拆开那个牛皮纸包。柯林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从里面取出了一捆现金和一叠包有封皮的文件?其他散碎的看不出用途的小东西?以及,数把房门钥匙。
车子在一排公寓楼前停下?南希在前面走进楼梯,在第四层打开了一道房门。公寓一室一厅?装潢充满了平衡感。这里整洁而且生活用品齐全?就像不久前还有人在生活一样。
南希将那包文件放在桌面上,然后将钥匙递给柯林:
“这里就是您的住所。”她说:
“还有桌子上的东西?抽空要看一下。”
“是什么?”
“一个合法身份。”
柯林拿起那叠档案看了看,名字一栏写着阿莫·加图索?但一旁却赫然印着自己的照片。
“档案的主人在五年前被同盟招募,一直隶属于在南方圣教国活动的一个特殊部门。虽然父母是拿勒商人?但阿莫从小在蒙昧的南大陆长大。所以如果他表现出某些无知?也会显得合情合理。”
“但因为爱西尼帝国在今年十月的推进?圣教国已经脱离了同盟的势力范围。所以该部门也就在匆忙中解散,许多重要文件只能就地销毁。加上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有一定密级,所以很多事情现在已经无从查证。”
南希半坐着靠在餐桌上,说:
“正好,他的实力也和柯林一致,差不多在赤二星和雌月之间。部门解散后他在圣教国蹉跎了一个月,但成功争取到引荐,准备进入第九分局,毕竟这边一直缺人手。所以阿莫·加图索本该在今年的十二月三十九日入职。显然他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而且还这么年轻,应该会很有前途吧。”
“可惜南大陆终究离这里太远。”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所以阿莫在半路就不小心死了。”
刚好,不小心,可惜。
要真是这样,阿莫的伪造材料就不会这么完整地出现在这里了。
但如果这个部门连存在本身都是秘密,柯林心想,那么暗河对同盟的渗透,显然还在自己的猜测之上。
“合法的身份是必须的。”南希进一步解释说:
“在达纳罗首府,一个偷偷躲起来的巫师才最吸引视线。”
“可这样没问题吗?”柯林问:
“不会有人看出我是……?”
薄德艾维斯。
“不必担心什么。”南希露出一抹微笑说:
“对身处安赫和拿勒象限的人来说,您就是他们的盲点。”
所以才被能称为“隐没的王冠”。
“柯林确实在施塔德留下了太多痕迹,但实际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加上伦茨设下的保护,所以大部分痕迹已经无法被镜像到您的身上。”
柯林默然,原来自己能顺利隐藏身份,始终离不开伦茨当年的努力。
“当然您也不必刻意去模仿阿莫的举动。毕竟档案也可能是错得。而且没人会太在意这些容易被伪造的纸面材料。”
南希一边说,一边将一只小小的暗色小瓶放在了桌子上。
瓶子里似乎是一些煤油状的液体,但仍能看到里面浸泡着一小块宝石,以及隐约可见的机械结构。
“因为红石会蒸发,所以这个装置需要小心保存。”南希说:
“它可以仿冒阿莫的灵素指纹。”
第一章 夜民血统
又交代了些琐事之后,南希居然就离开了。
她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没做过“别外出”之类的警告。
南希在施塔德的那几天也是如此。所以,一个重要的问题再次浮上了柯林的心头。
“暗河到底是怎么控制薄德艾维斯的。”
透过窗帘缝隙看着南希远去的身影,柯林轻声自语道。
这直接关系到他该如何逃脱。
柯林没有马上放下戒备,而是仔细检查了这层公寓的每个角落,发现没有任何仪式被安置在这里。接着他将意识接入周围的以太,感应着灵素的转化和湮灭。因为心之壳已经打开,所以他的感知能力变得更为敏锐,但即便如此,柯林依然没有收获。
有地方不对劲。
为了夺回这座王冠,南希付出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而从中央车站到这栋公寓的经历,可以看出暗河对达纳罗有一定的经营,如果不是有把握控制薄德艾维斯,那至少也应该让一两个人盯住自己。
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确信,苍白的女神一旦脱困,就必定会站在暗河的阵营?
第一种可能,因为祂作为双子的阴性面被污名和舍弃,所以天然会向对称的另一端心怀仇恨。而后者正是同盟本土现下最显赫的神祗“伊”,太阳上的君王,所以祂天生就是同盟的敌人?
不,柯林排除了这个猜测。先不说自己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懵懂,暗河对这位神祗同样知之甚少。她的态度仍然不确定,这种理由不足以确保控制。
另一种可能。
暗河的利益,大致可以等同于夜民的利益。
柯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而我是拿勒与夜民的混血。
代理人具有稀缺性,薄德艾维斯不能更换身体。
所以,祂注定要带着夜民的血脉在地上行走。
但那毕竟只是一半血脉而已……柯林若有所思,转身回到卧室,寻找着衣架刷子之类随手可得的简单物品,在床单上组装一个最基本的调频仪式。
据南希所说,夜民的许多特性区别于人类。
比如他们曾被称为寄生民族,因为夜民的意识没有固定的现实锚点,不会在任何一个文明象限中永远落根,而是会随着周围的背景音不断变化。
一群无根的飘萍。
但这反而使得他们不必担心自己的锚点被污染。因为即使进入最危险的异常频率,只要将身体送回正常人群的背景音,就会被共振回安全的平均值。
从南希那里听说这件事后,柯林还没有很仔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因为只是混血,他没想过自己会继承夜民的完整特性。
柯林用细盐在床单上撒了一个圈,划分出用于仪式的空间。又在衣架上补充了少许细节,一个最基本的屏蔽仪式就完成了。
他唤出栉火,将其接入仪式作为燃料。
用十分钟做完这一切后,柯林抱腿坐到小小的盐圈中间,在这半个立方的空间里,达纳罗的频率背景音已经被隔绝。
然后,他命令栉火捕食自己。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柯林切断了物质感官。地狱巨塔立刻映入内在之眼,他确认自己已身处于乌尔柱地狱之中。
柯林小心控制栉火,命令它停止捕食,但异常频率的叠加并未消失。然后他吸了一口气,抬起手试着使用“归零”。
“咔。”
清脆的响指在地狱巨塔的楼层间回荡。
果然,柯林心想。接着他又做了一次。
“哒。”“咔。”
无论他使用了多少次归零,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现在的自己,无法退出乌尔柱地狱。
尽管是混血?他也拥有夜民的完整特性。这具身体,就是他与现实唯一的锚点。所以一旦身体离开了频率背景音,意识就会在虚界中迷失。
柯林的意图微微一动,从那个小型屏蔽仪式中撤走了栉火的燃料。仪式自然中止,达纳罗的背景音再次覆盖他的身躯。
“归零。”
乌尔柱象限的幻象消失,柯林重新回到了卧室之中。
他稍微怔了一下?忽然有些后怕。
因为这是一个始终没有被察觉的弱点。
针对物理空间的调频?柯林一共只遭遇过两次。其一是阿雷西欧的“异乡重现”,另一次则是与海涅战斗时使用的基本仪式。
但那两次都是由他破坏了仪式,而且全程没有使用归零?所以柯林也就没有机会发现?自己与现实的“锚点”其实已随着背景音而改变。
而这意味着,他本质上是一个夜民。
瞬间更新了自我认知。
但这样也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柯林皱起眉头。
自己的血脉力量。
他一直很在意那股无限同化增殖的灵素。
按照之前的分析和理解?血脉力量其实来自于锚点所处的象限?也就是某种身份认同。所以他曾想过?那股力量很可能来自于前世的地球。
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固定锚点。或者说?当时的锚点就只是普通的施塔德背景音而已。
所以?那些特殊灵素到底是从哪里涌出的?柯林思索了一会,却没什么头绪。
因为信息致命地不足。
这个问题,也许要让一个安赫人和夜民分别使用激发物再对比结果,才能得到解答了。
…………
…………
尽管仍有迷雾,现在柯林渐渐开始理解自己的处境。确定住处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以后,他稍微松懈了下来,蒙头在卧室的床上倒下。
老实说,这里的环境比起以前的小阁楼要稍好一些。柯林无心地想道。回忆今天的一切,他总感觉南希话里有话,在这种不知底细的人面前伪装成另一个身份,不时会有种自己是个小丑的错觉。
一会后,他把手探进大衣,又取出了阿莫·加图索的入境证明。
虽然代价是受制于暗河,这也是柯林第一次取得可以见光的巫师身份。它是自己在巫术道路上更进一步的前提,那些过去只能靠偷窃接触得神秘学识,如今终于要敞开大门。
他因此稍微振奋了一些,但那一千磅红石的阴影立刻浮现。这份雀跃是自己的吗?柯林又开始梳理自己行为的动机,确保自己仍属于自己。
因为生存和履约的准则,他自然就想到了季丽安。算起时间,现在她应该已经进入同盟腹地。如果有机会,还应该尽快将自己的消息告诉她。
柯林躺在床上随便思索着下一步计划,一边完成了自我动机检查。眼皮越来越沉,但在即将入睡的时候,他忽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想要捕捉薄德艾维斯的踪迹,也许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所以柯林起身,重新找出刚才使用过的食盐。一袋也许不够,他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三袋。
然后就柯林用这些食盐,为屋子里的东西全标记了位置。
第二章 坐标记录
这还是自夺回意识以来,柯林第一次正常休息。
在火车上渡过了十几个小时中,他一刻也没有过合眼。除了南希就在身边外,也是因为对薄德艾维斯的担心。
当初是趁着她“睡着”的机会,自己才夺回了意识。那说不准一合上眼,就又会被她占据主导了。
结果这一觉他睡得意外的沉,因为灵素溢出带来的不适终于消失,长久积累的疲惫也就一起来讨债了。柯林感觉自己才刚一闭上眼睛,时间就到了第二天的正午。
冬季难得的煦阳,就像碎金一样洒落在枕边。他从被子里坐起来,感觉精力所未有地充沛。
所以心情也难得地清爽了一些。
柯林检查了用盐标记的所有物件,发现昨晚没东西被移动过。薄德艾维斯没有动他的身体,或者她来过,却只是像以前那样躺着发呆。
在对着镜子刷牙洗漱的时候,柯林开始试着沉入自己的意识。距离上次往河里丢“追踪装置”来提升意图强度,已经过去很久了。期间柯林一直没机会专门练习什么,但他的实力上升却并未停滞。
如今,意识内的生命丰饶可以被分割为五十万份,当它们聚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具有了液体的质感。心之壳也已经破裂,来自炉床的光辉因此映入到了意识中,那里的开口已足以容纳更为强壮的灵素连接。
生命丰饶的星云中,还储存着季丽安留下的卡氏弧菌的培育方法,以及激发物提取工艺。这些两者加上他藏在衣物内侧的一小瓶血液样本,就是柯林从施塔德带走的全部财产。
走出盥洗室后,柯林取出了柜子里的水和食物,大概够人用两周左右。这里大概原本是暗河成员用来避风头的居所。
他在餐桌前坐下,往那些耐保存的干面饼上抹匀果酱后,把一张稿纸摊开在一旁,然后开始动手将生命丰饶所记录的工艺抄写下来。
在冬至之前,也就是灵素溢出发展最后阶段的时候,柯林血液中的卡氏弧菌也开始死亡。
随着失控晶图放射出破坏性的力量,它们的数量也在逐天下降。新的绝症反而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在发现这点后,柯林意识地为自己保留了一份血液样本。
到了仓库之战时,那些微生物已经大为减少,甚至无法提供足够的激发物让他启动血脉。之后,薄德艾维斯为了降临,彻底完善了柯林体内的晶图。从那时起,卡氏弧菌也就从他的身上消失。
不久前柯林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定期注射抑制剂了。
抄写完厚达三十几页的工艺要点后,他又回头理解了一遍,打算花一两天时间把它们真正刻入到记忆里?再销毁所有的稿纸。
原本有序排列生命丰饶被打散,清除了记录。它们的用途被空了出来,不久将可以重新开始追踪装置的练习。
接着?柯林又浏览了一次阿莫·加图索的档案。
大多是工作上的记录,关于个人生活则只字未提。也可能是文档不全?大多只是一些重复的日常内容。只能知道去年3月到今年6月,阿莫在日复一日地盯着三个目标?但是连目标都用已经用代号表述?看不出什么信息。
接着柯林留意到,这份档案中还设有“坐标”一栏?但后面的空格中却被黑色涂去?一旁则用打字机印着一行编码。
“N.3.178.INA”。
柯林皱起眉头?没理解这行字母和数字的意义。第一个想法他以为这是对坐标的一种书写格式,就类似于乔凡尼提供的坐标测量方法,是用风,火?水,土四组数字描述人类的坐标一样。
但显而易见地?阿莫的坐标应该是先正常写在空格里,又在后来被谁涂抹掉了。所以写在黑条旁的“N.3.178.INA”更可能不是他的坐标。而是一些和档案管理制度有关的东西。
比如,本该写在这里的信息,可以在别处的哪一份文件中被查到。
如果是这样的话。柯林回头重新看那组代号。
INA?可能是部门名称的简写。N.3是文件分类,178则是更具体的编号。N.3……
“3”很可能是密级,那N又会是什么呢。
柯林心里很快闪过了很多想法,N,指圣教国?或者它是第十四个字母,意味着这些记录坐标的文件有十四种以上的分类。
十四,阿莫的实力处于赤二星和雌月之间……
柯林摇了摇头停止深思,这一切只是模糊的猜测,走得太远也没有意义。
比起这行编码来说,“坐标”这一栏本身就交代了更关键的信息。
阿莫所处的秘密部门,成员是需要填报自己的坐标的。
虽然在撤离圣教国的紧急情况下,那份“N.3.178.INA”文件应该已经因为密级过高,直接被就地销毁了。
如果没有确定这件事,暗河应该不会把这个身份交到自己手里。
柯林皱起眉头,掌握一个巫师的坐标,基本相当于掌握他的全部。如果不使用强制手段,愿意交出坐标的巫师应该是非常稀少的。
他不是没有和第九局这样的部门打过交道。但是以柯林从歌蒂那里获得的信息来说,他至少知道第九局没有严苛到这种地步,成员是不必交出坐标的。
但对于公国的地下世界,第九局又算得上是一个“著名”的情报部门。可对于这种性质的组织,“著名”本身可能就代表着一种失败,或者说……“表面”。
如果,埃德蒙德公国也存在这种必须登记成员坐标的部门。
那么让阿莫这种愿意交出坐标,即,愿意交出自己一切的巫师进入第九局,就是一种绝对浪费。
所以“入职第九局”很可能只是一层伪装。阿莫·加图索要加入的,应该是更为核心的部门。
尽管手中得信息有限,这个部门以掌握坐标作为控制手段之一。
但是昨天他刚刚确定了一件事。柯林不自觉地转过头,向摆过调频仪式后被收拾到一旁的那团床单望去。
夜民没有固定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