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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恒星仪     旧神残梦txt下载     旧神残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试探和入职

    柯林的猜测是正确的。

    两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十二月三十九日,新历631年走入它的最后一周。

    此时距离世纪预言中的同盟毁灭,已经只剩两年。

    柯林循着信件上的地址,找到了第九分局在达纳罗的一个驻地。但是当他在茶室里等待了半个小时后,却被匆匆回来的女文员告知:这里没收到过有谁要入职的消息。

    也许是那里弄错了,她紧张而困惑地说道,摸不着头绪。

    柯林将手中已经凉却的红茶放回到茶几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声:“果然”。

    经验尚浅的女文员重新看了一遍柯林带来的书面文件,上面的确有部门领导的签字。但就在她打算跑到楼上去找上级确认时,一个男人推门进了茶室。

    他一头浅色头发,瞳孔是青瓷特有的蓝色:

    “可以了。”

    男人一边向那个可怜的女文员说,一边拿起了茶几上档案:

    “这件事不归你管了。”

    然后他比对着照片,撇了一眼座位上的柯林:

    “阿莫·加图索?”

    “是我。”柯林说。

    男人从怀里取出一个装置放在桌上,看起来像一只小型座钟。

    “向它聚焦。”

    柯林试着聚焦,将事先储备在意识中的,来自阿莫的灵素输送过去。

    装置内的链带像几条小蛇相互盘绕着。在搭针和棘轮的啮合、旋转、平移中,七十四个被微雕在铜板上的仪式组件,正按照预设的程序不断分解,重组。短短几秒之内,十四场微型仪式已经完成。

    灵素指纹的校对完成了,“座钟”上的卡扣忽然弹起,露出其中已经化为白沫的红石残渣,随着这块红石被消耗,阿莫最后的真实记录也已经消失。

    男人伸出手,将桌子上的这些档案都收起来:

    “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他就是接应的人。柯林站起来,施然拍打因久坐而起皱的大衣下摆,准备去真正的目的地。

    两人走出茶室,而可怜的文员则仍被留在原地,弄不懂状况。

    …………

    …………

    “你的肤色比我想象中要苍白一些。”接应者走在前面,一边随意向柯林搭话道:

    “毕竟在南陆长大的人,想必应该晒了不少太阳。”

    “如果不是在那生活过可能很难想。”柯林说:

    “南陆也是一个大陆,而且面积不比中陆小多少。所以它有六种气候,不少地方甚至比安赫本土更潮湿阴冷。”

    “那在你生活的地方,主食是什么?”男人问:

    “我听说他们还会吃泥土。”

    “一种木薯连皮制成的饼。”柯林说:“被土著叫作‘阿扎伊’。外国人大多不喜欢,泥腥味太重。”

    简单的试探后,接应者不再说话。刚才的问题不全是常识,如果没有暗河提供的信息,则很可能会穿帮。

    柯林跟在他的身后,问起另一件事:

    “刚才那个人没问题吗?”他指的是第九局里的闹剧。

    “嗯。”男人随意地说:

    “上个月刚来的小姑娘,普通人,不知道现实下面藏着另一个世界。但她的背景是可靠的。”

    接应者应该在二十六七岁上下,也可能是三十岁。下巴上有一些粗短的胡须,但因为和头发一样是浅色,所以不明显。

    “我觉得她太大惊小怪。”柯林说:

    “也许有很多人会看到我们。”

    周折地以第九分局作为伪装,似乎连南希都被骗过了,但到最后一步却又因为没有在细节上布置到位,结果可能产生负面效果。

    “怎么,觉得我们不够专业?”男人转头看了柯林一眼。

    “只是职业本能。”柯林说。

    “你的感觉没错,上面的人确实不够周全。”男人说:

    “两年前公国的秘密资料室遇袭,结果一整批海外巫师的坐标备案被烧毁了,但重录工作到现在也没有完成。”

    “一共三百四十五人,其中就有你的那份。”

    两人本来沿着一条巷弄往下走,不远处就有生活必须的烘焙坊、洗衣店。屋檐之间紧拉着一根根电线。因为它们建造于电气革命开始前的时代,现在只能让这些纱布包裹的铜线暴露在墙外。

    但现在,他们正好走入一处死角。接应者似乎对柯林仍有疑心,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柯林问道:

    “你所在的秘密机关,名称是什么?”

    “还没解密,所以我没有权限告诉你。”柯林说。

    男人立刻说道:

    “所以如果是我,就宁可找一个不愿交出坐标的公国本地人……也绝不会让一个‘尚未解密’‘丢失了档案’的人进入部门。”

    柯林的指节动了动,但没做出更多的反应。

    接应者背光站立,脸庞没于阴影之中。但那对青瓷色瞳孔则仿佛在微微放光。

    这场对峙持续了半分钟,空气仿佛凝固。

    结果那个男人却忽然笑出来:

    “被吓到了吗?”

    “不好笑。”柯林说。如果双方沉默的时间再多几秒,他就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了。

    “随便聊聊而已。顺带一提,我的名字是埃米尔。”

    埃米尔带着柯林走进一栋公寓楼,一边说道:

    “同盟毕竟由那么多国家组成,对密级的设置多少会有混乱。同一件事在你们那边涉密,但在公国又可能不涉密了。所以我们多聊一聊,才可以在不违规的情况下丰富彼此掌握的情报。”

    “比如,你知道同盟在南陆的力量明明占优,又为什么要主动撤回么?”埃米尔把话题一转说道。

    他们走进破落的楼梯间,铁栏之间飘荡着蛛网。

    “因为战线拉得太长,和中陆殖民地的动荡?”

    “恩,果然。虽然不知道部门名字,但我早猜你们没有获得栓日石有关情报的权限。毕竟这种消息,很可能在战场上引起恐慌。”他说:

    “爱西尼帝国摧毁了同盟在南陆建成的栓日石,所以即使我们在上半年投入了不计其数的力量,却也不得不选择放弃圣教国,从而丢掉我们在南陆最后的战略支点。”

    埃米尔似乎在说一些很宏大的事情,柯林却渐渐感觉有些诡异。因为这里完全就是一栋公寓楼,而且似乎已经荒废,不像是有什么部门常驻的地方。

    “等一下啊,我们现在到底是去?”

    “嗯?当然入职啊。”

    埃米尔理所当然般地说道。同时他们已经来到了顶层,再往上就是阳台。而在一个怎么看都是居民公寓的门口,挂着一块铜质的标示牌:

    “屋顶鸽粪以及环境辐射危害调查统计部”

第四章 无聊是最佳伪装

    达纳罗当局一贯僵硬腐败的做事风格,几乎要从这个名字里溢出来了。

    屋顶鸽粪和电磁辐射,两个毫不相干的东西被凑到了一起。然后仅仅是为了调查它们,当局又专门成立了一个组织……

    柯林看着那块铜牌上的名称,一时有些恍惚。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亢余,无聊的部门。

    埃米尔似乎习惯了新人的反应,他一边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房门,一边说:

    “因为一些千奇百怪的理由,主要是伪科学,达纳罗市民们总是在忧心自己的身体。每天都有耸人听闻的说法在报纸上出现,而且也真的有人相信,自己会患上癌症是因为屋顶上常年沉积的鸽粪,或者电线里的电流。所以这些人一天到晚都在投诉抗议,有时还会闹出集聚的事件。”

    达纳罗当局并不在意这些声音,却借此理由设立起了更多无用的部门。

    埃米尔向柯林做了个请进的示意。

    “类似这样的调查部,在达纳罗还有几十个,当然也可能有上百个,谁知道呢……达纳罗也不可能真的为这种事情雇人,所以它们的成员大部分都只是挂职,就连薪水都没有。”他说:

    “鸽粪和电磁部名义上有七十九人,实际却只有四个人在活动……哦,以后加上你就是五个人了。”

    柯林从埃米尔身侧走进房门,发现室内也完全是民宅布置。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干瘪老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正戴着一副老花镜盘腿坐在窗前的藤椅上。这家伙沉闷地翻弄着皱巴巴的杂志,看到有人从门口进来也没说一句话。

    “觉得这份新工作怎么样?”埃米尔扶着门框问道。

    “我觉得……”柯林环顾了一圈,说:

    “完美”

    “看来你已经领会其中的妙处。”埃米尔会意地说。

    如果强调自己“神秘”,只会招来多余的关注。

    所以只有“无聊”才是世上最好的伪装。

    这些形式而僵硬的,一目了然的部门。只因为无聊的体制和最无聊的原因建立,所以任谁看到详情都会直接失去好奇心。但就算真的有人想耐心查什么,也还有其他上百个类似目标在牵制他的精力,提供缓冲时间。

    更何况这些成员还相互交叉任职,一个部门中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只是虚名,他们会纷纷指向错误的线索。而在这几十个部门繁杂琐碎又无聊至极的各种名目下,任何有意义的资金往来和人员调度都会被深深掩藏。这一切就像一座座分支稠密又相互交错的迷宫,足以让任何有心追查的人晕头转向,不知所以。

    但一个问题是,这座迷宫只对达纳罗当局外部的人成立。

    对于体系最顶端的大公来说,恐怕任何调度的细节都会清晰如明镜。

    “所以我们是在为谁做事?”柯林回头看着埃米尔问道。

    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从南陆寻找成员?为什么公国找不出更多愿意献出坐标的巫师?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收录坐标和灵素指纹的人会在两天后到这里。”埃米尔从裤兜里取出了一本手册和工号牌,递给柯林说:

    “但在那之前,我还不能告诉你更多事情。”

    柯林接过工号牌,看到上面真就写着“屋顶鸽粪和电磁辐射危害统计调查部”,他在心里扯了扯嘴角。埃米尔继续说:

    “所以在这两天,你只能先做点本职工作。”

    他拿出便笺和笔,托在手上写着备忘:“我这里有几个地址,是按预定要去调查的地方。你记好了,它们分别是……‘言辞背后沉默着无限’。”

    当人想记什么东西时会自然放松,就像打开了意识的门。埃米尔却在这时忽然压低声调,让柯林一时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柯林皱眉问道。

    “没什么,错别字。”埃米尔随手撕下第一页便笺,揉成团放回到口袋里。紧接着重新写了一张。

    而柯林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举动,从埃米尔手中接过纸条。

    …………

    …………

    有什么仪式在那一刻发动了。

    虽然没有感应到灵素的流动,柯林依然能如此确信。

    从调查部的“办公室”离开后,柯林随意地打量着手中的备忘地址。第一张被埃米尔揉成团丢进口袋的便笺,上面很可能画了一个即兴的仪式组件。

    但也许是因为意识的特异性,在埃米尔下达暗示时柯林的注意力并未涣散,结果反而记下了那条关键词:

    “言辞背后沉默着无限。”

    不知道随这句关键词植入的究竟是什么,但柯林猜测对方未必有恶意。对来历不明的新人抱有警惕,也是基本的职业素养。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反而让人难以安心同他共事。

    更何况,“鸽粪调查部”的处境似乎也有些不太对劲。比如从离开第九局开始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些人,就是证明。

    从锈迹斑斑的楼梯栏杆旁走下,透过楼层间的空隙,柯林已经能看到公寓楼入口处潜伏的暗影。

    没错,虽然不知道埃米尔有没有察觉,但从走出第九局的茶室开始,柯林和埃米尔就一直被什么人跟着。那个笨拙的新人文员不一定是同谋,但她会被放到那个位置是有意安排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拖延时间,让相关的追踪人员集结。

    调查部的层层伪装,只对上层之外的人成立。但最难防御的永远是从背后递来的刀。

    无法判断埃米尔有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是单纯不知情么,又或者说,他是想给这个新成员保留一点考验。

    柯林在心里暗暗摇头,阿莫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就算他没有在中途莫名消失,而是跨过大洋安然抵达公国,恐怕也只会九死一生。

    但这一切,却又让柯林有些振奋,就像再次看到一片未被征服的沃土。无论是那场围绕着王冠的争夺,埃米尔不留痕迹地下达暗示的手法,还是这个疑云密布的机密世界,其实都已让他充满兴趣。

    四楼,三楼,二楼……几乎已经能看见袭击者的面容。除了四个枪手还有几个超凡者,全部在雌月之下。大概是第九局的外围人员。柯林和这种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不太构成威胁。

    但是为了洗白自己,不妨先利用好这个身份。

    所以,柯林只是举着双手,缓缓走出了楼层的阴影。

第五章 不要动机检查

    忽然之间,一切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如果只为了生存而行动,那现在的自己就已经违背了动机检查的原则。

    所以又是薄德艾维斯在控制吗?

    柯林艰难地醒来,雪地反射的强烈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眼。

    他发现自己被扔在一辆货车的后货厢里,车主刚刚才打开厢门,环境忽然由暗转明,让双眼难以适应。

    两小时前,当柯林自己举起双手走出楼房,大概第九局的人也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但既然这场追踪已经败露,他们也只能选择将目标砸晕带走了。

    柯林的双手被手铐反铐在背后。估计全身都已经被搜查过,以确保不会藏有扳机。车子是专门改装过的,内部装有规模不小的调频仪式,所以十几米范围内的背景音早已被改写。在这样周密的应对下,任何雌月之下的巫师都会丧失能力。无论他是精灵使,还是天体魔法修习者。

    这些人员的手法专业而娴熟,大概平时就有一套对付巫师的固定的流程。像自己这样主动送到他们手上,怎么想都太过莽撞了。

    柯林被几个人推搡着押下货车,四周是一片无人的山野。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跟踪并不是来自第九局的命令,而是更个人的行为。至少,它不能被摆到明面上。所以几个超凡者也不会把他带进第九局的大本营,反而得找一个足够隐蔽的地方,在私底下“解决问题”。

    “老实说,我们也不想这样。”

    看起来在主事的人向柯林说道:

    “预定是要用更温和的方式和你接触的。”

    他是一个中年人,帽檐下的发际线有点危险。另外的两人则在一旁用铲子挖洞。已经挖了两米深,但他们还在挖,因为埋得浅了就容易再被野狗刨出来。

    不知从何时下起了雪,放眼望去都是白蒙蒙一片。

    “喜欢这里么?”

    那个人看柯林在东张西望,就问道。

    “还不错。”

    “可以再挑一下,毕竟待会你会被独自留在这里。”

    “我很好奇,自己和你们有什么过节。”柯林收回视线。

    那人用燧石打火机点了一支烟说道:

    “你敏锐过头了,不该发现我们也是从第九局出来的。你我本来应该在两天后以另一种身份认识,外国组织什么的。既然你知道了我们究竟是谁,合作也就不可能了。”

    “哪怕我打算投降,会乖乖向你们交出自己的坐标?”柯林说。

    “但你知道,他们也会收录成员的坐标。”那人吐了一口烟气说道:“我已经仔细想过很多种可能,发现大家如果拿着一样的东西做要挟,就没法保证你会选哪边。所以确实是没办法了。”

    “他们”当然是指埃米尔的调查部。估计是一场公国内部莫名其妙的斗争。

    “看来你不喜欢随便杀人。”柯林说:“这点和我很像。”

    “谢谢。”中年男人说道:

    “不过我不会因为这个就放过你。”

    但你因此留下了一命。柯林心想。

    “想必你看过档案,我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所以很需要获得当局内部的情报。”柯林说:

    “因为失去了以前的线人,我现在总是云里雾里,像个白痴一样弄不清楚状况。”

    “所以?”

    “所以我需要在第九局里添一对耳目。但三个人就太多了,最后我可能只会放你一命。”

    另外两人差不多挖好了坑洞,从光滑的坑壁往上爬。正好听到了柯林的这句话。主事的中年人回头和他们对视了一眼,因为这头困兽的反应太过有趣,三个人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真的弄不清楚情况。”中年人一边笑一边说道,伸手去拔腰间的枪。

    看他们这么开心,柯林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许是受到薄德艾维斯的影响,自己才会冒险将置身这种困境。

    但在此刻,我确实感到了无比的振奋和雀跃。

    一切又回到了那个问题。

    自己的动机真的全部来自薄德艾维斯吗?

    如果从621年开始至始至终都没有祂的存在,自己又会做何选择?

    是像伦茨期望的那样安然接受事实,庸碌一生?

    或者带着面具的中尉,其实注定会以某种形式出现?

    在强烈的目的性和功利心下,我总能听见另一个自己在水面下安静无声地呐喊,却从没有去留心理会过。

    所以只有在带上烧伤面具的时候,借助那个虚假身份背后的安全感,某种本性才能悄然得到释放。

    小心翼翼的“动机检查”太过愚蠢了,如果连自己的内心都不能相信,那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机械的理智和逻辑确实能让人不受邪神掌控,但同时也会遮掩真正的自己。“中尉”绝不是受薄德艾维斯裹挟而产生的怪物,相反,那才是我的本性。这点无法证明,但也从来就无需证明。

    在谈话间栉火早已无声地浮现,幽然旋绕于在场四人的身侧。但是因为背景音被屏蔽,这里没有人能感知到它,它也不能向现实施加任何影响。可是,灵觉神经的连结却始终存在着。

    柯林瞳孔中的睫状肌开始收缩,他已经连入到栉火的视野之中,从而看见了自己身后的另一重物质现实,那些原本连贯的开始变得不连贯,原本不相连的却纷纷连在了一起。于是在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禁开始困惑。

    人类为什么会被手铐这种满是断口的东西捆住双手。

    手铐完整地掉到地上。柯林也无法想象刚才在正常视野下发生了什么,但他所做的,只是从显而易见的空隙中抽出了手而已。为了防止精神震荡,栉火的视野只打开了一瞬就被断开。柯林已然抽身向前,扭住了主事人的手中的枪。

    如果他们使用仪式魔法,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扣下物理扳机。

    如果他们是精灵使,那么他们自己也已处于仪式的屏蔽范围之下。

    所以用一支手枪就足够了。

    “砰!”“砰!”

    两声干脆的枪响几乎连在一起,挖坑的两人就栽回到了自己挖掘的坟墓里。柯林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因为比起施塔德的那些战斗,这些对手的段位实在太低了一些。

    他一边握着中年人的手腕,一边强行扭转了枪口,将其顶在对方的太阳穴上。先前主事人对怎么处置柯林的思考,反而提醒了他一件事:

    “那么你呢,你没有被谁收录过坐标吧。”

    柯林温和地问。

    如果有的话,我也只能痛下杀手。

    中年人惊恐地摇着头。

    “那就好。”他说:

    “把你的名字和坐标交给我吧。”

第六章 现代的坐标

    弗兰克到现在也没有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

    被枪口顶着脑门,他颤抖着在纸上写上了坐标,那是一长串数字,不时以逗号隔开。

    原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盯梢,慵懒的上级只用三言两语就交代了这件事。“目标的背景单纯。”意思是万一跟踪被发现,不妨就地实施暗杀,以省去后续的啰嗦。

    开始确实和往常一样顺利,直到几分钟前他们仍在戏耍着那只刚到岗的雏鸟,但一切忽然急转直下,原来被捏在手心的新人才是吃人的怪物。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弗兰克发现自己山穷水尽了。

    他恍惚地看着自己的笔迹,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写字。这份“坐标”的格式是一串被分成九段的数字,他写得很慢,就像在等什么转机似的。比如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但直到持枪者直到夺走纸张,弗兰克才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从那个埋藏尸体的黑色深坑里缓缓溢出。

    如果坐标被人掌握,必须主动上报并且辞职,否则一旦被部门发现就会以间谍罪论处。听起来似乎有些不人道,但大家在私底下都认为宁可自杀也不能把坐标交给外人,否则,还有可能会遭遇比死亡更凄惨的处境。

    弗兰克也曾嘲笑过那些被夺走了坐标的懦夫,见识过他们的下场,他原以为自己会像英雄一样迎上枪口。但事实是,他什么也没有做。

    …………

    柯林曾用老獠牙乔凡尼提供的方法测量过自己的坐标,它由风,火,水,土分别四段数字构成,一种颇为古典的描述方式,。风四六一,火五三,水二七零,土十五。这个坐标一直被刻写在金刚术的仪式阵地上,也许精度不足,但确实能生效。

    柯林一直觉得这里的“风火水土”可能就像“甲乙丙丁”一样,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像xyz轴一样区分出这个坐标的第一,第二直到第四维。所以在这一体系的描述中,虚界是一个由风火水土四方位构成的四维空间。

    而这个中年人提供的坐标,却拥有着九个维度。

    1324,234,5,753434467,892,3456……

    在这种书写格式里,以往古典坐标中“风火水土”,“气液固体”等累赘的表述和象征已经被抛弃,一切都被还原成简洁的数字。说明现代神秘技术不再局限于那些朴素的古典哲学,开始更接近于单纯的数学。

    在这一体系的描述,虚界是一个拥有九个维度的坐标系,一个常人难以想象却可以在数学上表示的九维空间。

    “风火水土”的四维坐标,可能是正余弦降维投影的近似值。

    就像星空实际上是三维的,但人们仰头看到的却是二维投影的夜幕。尽管这种投影并不准确,却仍可以大致指出一颗星辰的位置。

    九维坐标的精度当然会远高于四维坐标,如今的技术已经前进了。

    但柯林却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时出现了尴尬的一幕,一直习惯使用古典方法的他,并不熟悉这种新的坐标格式。

    当然也不可能向眼前的中年人求助,如果被对方发现有机可乘,还不知道会出生么后果。

    但柯林又必须在这里验证这个坐标的真伪。

    直接写到仪式中当然是不行的,胡乱使用的话,坐标可能会表达出和原意完全不同的意思。就像把x轴当成了y轴,或者把一个地点的经度当成了海拔一样。

    任何“坐标”本质上都是对现实事物的符号化。

    有人用图像作为符号,用声音作为符号,但时间越接近现代,则越倾向于用数字作为符号。毕竟符号具有任意性,有意义的从来都不是符号自身,而是符号之间的关系。一个人的名字叫作“柯林”或者“123“都没有区别,重要的是它和“伦茨”“海涅”“季丽安”等其他符号之间的关系。而比起图像和声音,可以进行运算的数字显然更便于表达这种关系。

    “坐标”正是将这些千丝万缕的关系表达为了虚界中的相对方位。一种比自然语言更精确的符号系统,尽管比起简短的语言词汇来说,表达一个坐标就可能需要几百上千个,甚至更多的数。

    “文字需要通过字典来释义,但坐标的释义已经被表达在相对位置里。也许这样说不太准确……但是我理解一个坐标,只要得到它和另一个已知坐标的相对位置就行了。”

    这是季丽安的原话,无论哪里的神秘学教材都不可能用这样的语言来传授知识,这是独属于她的理解,但是经过了几年填鸭式的熏陶,柯林的思维开始和她接近。

    柯林若有所思,想象着如果是季丽安在这里,她会如何思考,如何行动。每次遇到这种难题他就会下意识想到季丽安,但是此后的一段时间,柯林可能只能依靠自己了。

    他用手铐将已经脱力的中年人拷在车辆的护栏上,然后重新走进了车厢里。那里的重型车载调频仪式还在运作着。在附近两百平米范围内进行着频率压制。

    柯林检查了密封的仪式阵地,一页页纤薄如纸的铜板上蚀刻着坐标,都是九段式的。活性水银和几植物的炭被调和成了巫术墨水,注满凹陷的回路。它的精致不同于柯林此前见过的任何仪式,尽管他在季丽安和地下巫师的手中见过更繁密华丽的,但眼前的重型调频仪式却充满了一种标准化的,合理的美感。

    他尝试着理解仪式中那些坐标的意义,一个部件一个部件检查过去。这里是某种声明,仪式中几分实物媒介的坐标分别为……(九段数字),从而,现实世界的万物和象征的符号网络之间完成了接合……然后接着看下去,他很轻易地找到了仪式的调频目标,一个类似辛西里的频率,几乎没有巫术能在这里生效。也就是他目前身处的背景音。

    这个频率同样被书写成了九段数字,通过和中年人的坐标进行对比,就获得了他们之间的相对位置。

    至此,柯林对中年人在虚界中的方位有了把握。

第七章 白都捷径

    既然使用方法已经确定,柯林简单地验证了这个坐标的真伪。

    一旦明确对方的坐标,也就无需借助背景频率作为媒介。因为意图可以向对方的坐标聚焦完成频率重叠,结果任何频率压制都将失效。

    甚至可以推想,如果聚焦的精度足够,还可以无视归零的退避。毕竟归零也只是向自己的坐标收缩而已。

    但是柯林并没有贸然动用意图,因为这样会在对方身上留下巫术痕迹,而有心人可以沿着意图追查到施术者的坐标。如今伦茨留下的记忆封印已经不复存在,现在他必须自己注意这些问题。

    他在车子里找到了些许备用材料,组合成了一个他最熟悉也最简单的通用仪式,置换转移之法。因为它的法术弦足够稳固,无需意图引导即可生效,结果也就不会留下和自己有关的痕迹。

    几分钟后,仪式成功从对方的心之壳中置换出了几缕生命丰饶。说明这个坐标没有问题。

    中年人,柯林刚刚得知他叫弗兰克,此时已经面死如灰。仪式生效的时候,他才真正体会到坐标被人掌控的可怖。自己的一切都已成为可供人任意处置的私产。现在只是置换转移之法,但如果对方把自己设为某种禁术的对象或者发动者,仪式都将直接生效。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柯林对着弗兰克说道,可怜的人,他的处境已经和穿梭魔栉火等灵体类似:

    “第九分局和鸽粪,嗯……和埃米尔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你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因为调查部其实并不属于公国。”

    弗兰克犹豫着说道。他没有向部门交出自己的坐标,所以有权限接触的信息也非常有限,但这仍可称之为泄密,而泄密者的下场往往是凄惨的:

    “那些名义也只是伪装,公国也从来没有向他们提供资金。他们……”

    弗兰克顿了一下,调查部在公国显然还不够强大,但他在说这些事时却有些精神紧张。

    “他们是直接向白都负责的。”

    白都方面,也就是同盟当局的代称。它确实是整个同盟境内最强大的一股力量。在双王制的安赫同盟,当代圣王还太年幼,所以现任的“凡人王”赫士列特,才是最有资格代表同盟官方的人,但他并不是对每个附属国都拥有直接管辖权,甚至大部分不是。比如在这边陲的公国,埃德蒙德大公才是这里的绝对统治者。

    如果调查部实际上是白都方面布置的眼线,那么第九局对他们的警惕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调查部未必是对公国有所图谋。

    相比西大陆和南大陆上冷港,辉城等几座世界著名的谍都,达纳罗并不以间谍活动闻名。但是它作为同盟本土的边界,又不受白都直接管辖,就注定少不了来自各种势力的渗透。

    “你第几次接这种事了?”柯林问。

    “第五次。”弗兰克没什么底气地说,又立刻补充:

    “在我这一环暴露还是第一次。但是……”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接着又刹住了,也许是在犹豫要不要提醒柯林,毕竟事到如今,只有柯林死了他才能重获自由了:

    “我不知道细节,但前五个加入调查部的新人都没有好下场。”

    最后,他还是选择低声地说出事实。

    结局是他们都死了,因为这里有太多人视调查部为眼中刺。而且第六个其实也已经死在了半路。柯林心想,真是个倒霉的位置。

    但这却他目前唯一的合法身份。

    而且危险和机会是相对的,它显然是一条通向白都权力核心的捷径。

    “目前为止,我相信你的坦诚。但我仍然会布置一个即死术,它有两个扳机。”柯林对弗兰克说道:

    “其中一个我会时刻带在身上,另一个则会在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时触发。你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我明白。”弗兰克痛苦地说道。仅仅是即死而已,也应该感谢对方的仁慈。

    柯林拍了拍对方的手臂,先一步站了起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留意一下。”他说:

    “我听说全国的私酒销售都被掌握在一个被称为‘中尉’的人手中,而且他的背后有你们第九分局的影子。”

    柯林原本想询问冬至夜黑尔维希丧命的案件,但这件事显然更为敏感,而且弗兰克也未必有权限接触。所以他临时换了一个问题。

    “私酒?”弗兰克想了想,看来他是知道点什么的,柯林悄悄地摒住了呼吸。

    “是施塔德那边的事情吧,隐约听说那桩生意已经很稳定了,哪里有问题么?”弗兰克说。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留心一下这个人。”柯林说道。

    在刚才那一刻,他真的害怕会听见“中尉”的死讯。因为破解仪式的意外,他将里卡多独自留在中尉的位置上,这是柯林现在最为担心的事情。

    但既然几天过去也没有坏消息传来,说明里卡多短时间内安全了。可能是第九分局还没有把“中尉”和冬至夜事件关联起来。或者他们识破了,但暂时还无暇理会这个无害的替身。

    “有关于他的消息就立刻报给我。”柯林说道,报了一个地点给弗兰克,那是中央车站的一个寄存箱:

    “每三天一次去一次,我会把命令放在里面。”

    交代完这些之后柯林准备离开。狼藉的现场当然是留给弗兰克自己善后,从他自己的表现来看,应该也没少做这种毁尸灭迹的勾当。

    但在这时候,弗兰克却意外地喊住了他。

    “请等一下,阿莫先生。”

    柯林回过头。弗兰克应该是在行动前得知了目标的名字。他走进驾驶室里,取来了一支编号被磨掉的手枪,递给柯林。

    柯林伸手接过了枪,看着对方。

    弗兰克扯开嘴角笑了笑,配合他有些发福的脸,就像是在哭一样:

    “死了两个人,我身上却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我回去没法交代。”

    “哦。”

    柯林点了点头,伸手朝他的腿上补了一枪。

    一小群刚落回树梢的山雀们,又被枪声惊得扑腾了起来。

第八章 区区十年

    遇人设伏,却轻描淡写地摆脱了。也许源于实力的快速上升,柯林始终有一种超然的掌控感。尽管这具身体仍是脆弱的,柯林心里却隐约知道无论对方做什么都只会是闹剧,不可能对自己产生任何威胁。

    一切如他预料地发展,除了衣物上的几缕褶皱之外,自己毫发无损。

    自从打开心之壳,并重获完整的人体以太之后,有时就连他也会好奇,自己的实力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可惜一直没有机会验证。

    在力量规模上,他仍没有达到雌月水准。但是配合以炉床,晶图,地狱巨塔以及灵觉神经之后……柯林有种预感,现在能逼他动用全部底牌的对手已经不多了。

    至少,在目前自己能接触的层面上是这样。

    水闸公寓这个名字可能来自附近运河沿途那些层叠的水闸,一些上个世纪早期的房子,每幢都有地下室和一个有围墙的后花园,一直延续到授封运河的边上。

    柯林藏身的临时住所就在这里,但他回到四层发现门是半掩着的。缓步走进客厅,看见是南希等在这里。她的两只手放在口袋,背靠壁橱无所事事地站着。

    “昨天忘了交代一件事,不过我想你也没那么蠢。”南希侧头看到柯林后随意说道。

    “不要使用仪式?”柯林说。

    “没错。”

    柯林不留下痕迹的谨慎是正确的,因为现在南希才为他凑齐了“坐标稳定装置”的材料。东西都放在了餐桌上,一小剂活水银,用锡粘接起来的细碎蓝宝石,硼砂,虫胶以及若干种风干的百合花茎,当然,还有一瓶红石墨水。在木制的材料盘里,它们被逐一放置在不同的方格中,看起来就像哪个手工工坊的零件盒。

    现在柯林的坐标一直在随着背景音变动,如果被人察觉到这一点,那么自己是夜民混血的事实自然也就败露。

    除此之外,这也导致他无法与任何仪式阵地建立稳定的联系。

    他必须尽快将坐标固定下来,这就需要稳定装置。

    “成品会是一个护身符。”南希简单地说:

    “夜民自己设计的仪式。可以大致把坐标稳定在一个固定值上。当然,如果遭遇更有力的调频,它的效果就会被掩盖。”

    在强力的调频面前会失效……但是柯林心想,至少在一小时前遇到的那种车载频率压制面前,这个随身的小装置必须能继续发挥作用。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直到冬至夜前,他曾经历两次针对物理空间的调频,一次是阿雷西欧的“异乡重现”,另一次就是在和海涅对决时他自己发动的,用一千磅红石作为燃料的调频仪式。

    但在那两次经历中,柯林一直没有断开与仪式阵地的联系,至少金刚术始终能够生效,说明他的坐标没有随背景音发生变动。

    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他的坐标从“不变”走向了“可变”,唯一的解释就是记忆封印的瓦解了。

    也就是说在冬至之前,伦茨留下的记忆封印除了在为巫术痕迹加密之外,还发挥着“坐标稳定装置”的作用,默默地隐藏着柯林的夜民身份。

    想到这些,柯林一时心情复杂。

    他沉默着和南希一起动手完成坐标稳定装置。简易的成品看起来很脆弱,各个细小的部件被包裹在了凝固的虫胶里,就像一块通透的琥珀。红石墨水的线路则刻画在表面,便于重新装填。最后,它被塞进了一只皮质的小袋中,柯林封好扎口,以免被别人看见仪式的本体。

    “还有痕迹的加密单元。”南希取出了一小捆图纸,递给柯林。

    为了不被人查到坐标,这是必须的。

    金刚术,以及追踪仪式,全都得重新进行加密了。还有……柯林想着那座运行在深层意识中的炉床,不禁感到一阵头痛。以前逃过的课,现在统统都得补回来。

    但能获得这个加密单元,就已经是一份难得收获。这种利于地下巫师隐蔽自己的东西,绝不是能在一般渠道上入手的。

    看着柯林无言地收起那份图纸,南希笑了起来,她虽然危险,这份笑却让人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一个妙龄少女,南希戏谑地说道:

    “这次不装了?”

    柯林变回了柯林,苍白的女神似乎不知所踪了。

    “因为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他说。

    确认了“薄德艾维斯不能更换身体”,以及“自己的夜民身份”这两个关键点之后,再傻傻地伪装成祂已经没有意义了。

    既然合作不是建立在女神的自身意愿上,那么代理者有没有意识也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但我还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看穿的?”

    为什么能察觉,柯林其实在神祇的精神统合中存活了下来。

    “在离开施塔德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真正确定是在火车上的时候……如果非要说为什么的话。”南希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像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毕竟盯了你十年,柯林。”

    某种意义上,我比你更了解你。

    柯林抬起眼睛看着她。

    十年之前,自己还是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孩子。那么南希呢?似乎并不比自己年长,她皎白的耳廓从漆黑的长发中探出,眼角有一颗泪痣,面容怎么看都是二十岁左右。

    “一个人才有几个十年。”柯林忽然说。

    为什么一个女孩能独自坚持下来。

    “你没资格说我吧。”南希说。

    柯林也用大把时间去解开了封印。

    但我只是为了自己。柯林心想,更何况我是穿越者,拥有成熟的心智,才能在极其幼年的时候下定决心。

    可南希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暗河。

    一个人才有几个十年?

    要花十年才能做到的任务,无论结果成功与否,都是非常残酷的。

    就算她真的能坚守,当时的暗河又怎么敢这样信任一个孩子呢?细想之下,柯林发现自己很难理解这个组织的行动逻辑。

    极其不合理,但它的强大又是明摆着的事实。

    然后他莫名地想到。

    除非对于南希来说,区区十年真的不算什么。

第九章 暗河水系

    “别说这些了。”她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不再使用生涩的安赫语,转而用流畅的拿勒语说:

    “虽中途才恢复意识,你确实已向暗河效忠。我这样理解没有问题吧?”

    “没错。”柯林平静地回答,他幼年时就熟悉拿勒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其实也只能选择与暗河合作,因为……“柯林”这个身份已经无法使用了。

    目前黑尔维希的死讯还没有露出一丝风声,目前恐怕只在大公的核心圈子里流传,但越是显得平静,就越说明在酝酿着可怕的风暴。

    黑尔维希在监视“中尉”时死去,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正巧在冬至夜后,“柯林”神秘失踪。所以想必现在,大公等人应该已经将“中尉”视为追查黑尔维希之死的关键线索。

    也许他可以选择背叛南希,投奔大公,指认凶手。但这也就意味着彻底与暗河为敌,报复将不可避免。那么接下来呢,大公有能力保下他吗?甚至,大公会选择保下他吗?

    冬至夜的那场破解仪式是没法隐藏的,就算巫术痕迹经过加密,资金和红石的流动也已留下了斑斑指纹。自己身上显然牵涉到太多的秘密,如果无法交代清楚,大公的态度就永远要打一个问号。

    又如果自己是夜民混血的身份败露,事情牵涉的层面还会进一步升级。“夜民与人类的混血出现”,这种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世界。到了那个时候,局面会完全超出自己的掌控。

    所以其实在发现自己具有夜民特质的那一刻,暗河就已经成为了他天然的盟友。

    同样作为异类,他们别无依靠。

    因此,南希才会放心地将一座隐秘的王冠放置起来,没有增加更多的监视。

    “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正事了。”南希接着说。这里是暗河成员布置的避风所,可以确定不会有什么窃听装置。

    “潜伏在达纳罗的暗河成员还有数人,他们会提供协作,但会直接参与这项任务的只有你和我。”

    “具体的策略和操作不能透露,这也是对你的保护,毕竟你身处调查部。一旦暴露,他们有无数种办法获得你头脑中的信息。”

    “计划的主要执行者是我,大部分时候你只需要注意保存自己,并且提供情报即可。”

    “虽然不能透露具体的策略,但我可以告诉你最终的目标。”南希的神色变得肃穆,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是夺取埃德蒙德公国。”

    两个人,夺取一个国家。

    柯林怔了怔,等一下,“夺取”是什么意思?取得统治权?还是争取到己方阵营?但无论如何,这都不像是两个人能完成的事。

    “呃,这该不会又是一个要花十年来完成的计划吧?”他回过神来说道。

    “不会,最多只有四个月。”南希倒像很遗憾似的:

    “就算我想多准备一会,大公也不会给我这么长的时间了。”她说:

    “毕竟机会稍纵即逝。”

    柯林还没从混乱中回过神来,对于习惯用前世常识思考问题的他来说,一个人忽然跟你说和她一起用四个月夺取一个国家,怎么听都有点天方夜谭。

    “这是谁安排的计划?我们是在听谁的命令行事?”柯林问。

    难道这就是暗河的做事风格吗?

    “这是我的计划。”南希说:

    “没有人给我们命令。事实上也很少会有强制命令。每个人都是一匹孤狼,在各地游散着寻找机会,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协作。”

    “这就是无处不在的暗河水系。不见天日,互不来往。但我们知道自己终将汇流到同一终点,同一片海洋。在过去的上千年里,我们就是这样运作的。”

    这样的组织能维系上千年?仅仅靠种族身份和共同目标,真的就能解决忠诚和协调的问题么?

    柯林忍不住想怀疑,但他知道自己对整个组织的了解仍然有限,所以不做评价。

    “目前,埃德蒙德大公确实在着手调查缄默之城的死因。”南希说道:

    “你依然是安全的,但之后的一段时间,可能会无法用一般方式联络。我说的一般方式,是指大部分巫术和物理手段,它们都有可能会被公国当局侦破。”南希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我们要用夜民之间的特殊联络,具体方式,你应该已经有所想象了吧。”

    柯林点了点头。

    两个夜民要怎么联络?当然是进入那些对普通人类来说过于危险的频率当中。

    在那些异常频率里,普通人的坐标可能会遭受永久性的偏移和污染,但是对于没有固定坐标的夜民来说,只要脱离就能恢复如常。

    “每一刻都有无数梦境的频率,在背景音里飘荡,激奏,共振。”

    南希闭上眼睛说,就像是在感受着达纳罗的频率背景音:

    “其中有些非常危险,但对于夜民来说无害。所以我们可以进入同一片梦境来联络。具体是哪个频率,之后我会告诉你。”

    这样一来,之后的合作该怎么进行也就有了基本的交代。

    又逐一做了一遍确认之后,南希转过身去,从餐桌上取走了自己的那份坐标稳定装置。当她把那枚琥珀状的装置放进自己的上衣里时,这时柯林忽然问道:

    “既然正事已经聊完,可以谈一些无关的话了吧。”

    “你说。”

    “冬至夜的那个仓库里,在我昏过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隐约感觉那晚的事情不太对劲,有些地方还蒙着一些模糊的阴影。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所以他想尽可能弄明白。

    南希收好琥珀,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对哦,你是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抬手理了理整齐的发丝说:

    “毕竟她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告诉你……季丽安,本来准备用那个仪式来治好自己的病。”

    如果季丽安想做,她一定是能做到的。柯林毫无缘由地这样觉得。况且自己对那个仪式根本一窍不通,也不可能察觉她的手脚。

    那么,什么最后是自己的记忆封印被解开了?

    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但在这一刻之前,自己却毫无察觉。

    看着柯林的表情,南希就像是觉得很好笑,也很解恨似的。作为一个十年来的旁观者,她终于能正面对柯林做出评价:

    “你的迟钝。”她走近了一些,悄声说道:

    “就像一只吃人的怪物。”

第十章 为如期相聚

    但已经太晚了。

    紧接着,南希告诉了柯林一个坏消息:目前他们无法再与季丽安取得联络。因为她与万能问答机的存在,已经理所当然地被列为了暗河组织的最高机密。

    南希是发掘季丽安的人,现在却失去了获得有关情报的权限。未必是级别不够,因为整件事的知情者总是越少越好。

    “但还有少量事实是能确定的。”

    “她一定会在不久之后前往白都。因为仪式必须借助那座铜铝之塔。”南希走到穿衣镜前,分别带上两只漆黑的羊皮长手套。然后将一头黑直发收拢到了兜帽下。

    “另外,不用再担心她的病症了。”

    既然会这么小心,就说明上游已经确定了季丽安的价值。南希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那么别说是一般的绝症,就算人死了,他们也会想尽办法将她复活的。”

    柯林仍然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松弛了一些。

    “没有意外的话,我们下次见面的时间是后天的午夜。地点还是这里。”

    约定了下次联络,南希最后看了柯林一眼,就匆忙地离开了这处公寓。

    …………

    也许季丽安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柯林心想,但目前很难澄清误会。因为他们分别被牵涉进两项机密之中,在短期内,他们不可能再听见对方的任何音讯。

    窗外的街道亮起了昏黄的路灯,路上可能有些拥堵,一些准备开往戏院的出租车在鸣笛。柯林走过去拉上了窗帘。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现在他们都身处暗河之中,这点注定了两人就迟早有汇流的一天。也许目前还有一些距离,但只要自己一点点接近组织核心,就多少能接触到和问答机计划有关的情报,从而与季丽安产生交集。

    而且她最终一定会前往白都,同时,调查部的“阿莫”也会一步步走向白都。破解仪式的完成度已经很高,所以距离他们在同盟都城见面的那一天,其实不会太遥远了。

    念及这些,柯林又感到了稍稍宽慰。但随即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如今季丽安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她的舞台,在暗河组织提供的资源下,她惊人的才华也将获得最大程度的释放,季丽安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如同一颗璀璨炫目的新星,将全人类在神秘学上的边界继续向前推动。

    从这之后,自己还能跟得上她的脚步么?

    如果说冬至之前,季丽安的悟性和聪慧只是隐约让他感到自卑,那么在接下去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的进展恐怕会远远超越自己的理解。

    所以不久后两人将以怎样情形见面呢?

    也许她已经成为了暗河的核心人物,或者对整个世界来说也是最有价值的几个人之一。而自己,则可能还只是组织中的无名小卒,一个无关痛痒的潜伏者。

    以柯林的自尊心,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自己也必须加快脚步了。

    念及此处,他从座椅上站起来,走向了南希带来的仪式材料。除了制作坐标稳定装置之外,南希还为他准备了其他的一些巫术素材。因为在获得调查部的补给之前,柯林自己去收集材料实在太过危险。

    柯林旋开了书桌旁一盏孤独的台灯,安静地在椅子上坐下。也许有许多事情改变了,但他身上也有些东西从未有变化。

    利用追踪装置与流水进行的意图训练已经停滞了很久,因为此前他的以太通道已经濒临极限,但既然灵素溢出问题已经解决,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现在看来,这种训练方式实际有着诸多弊端。大范围散布追踪装置风险极大,很可能会导致自己的坐标暴露。自己在施塔德的做法,颇有点仗着记忆封印的保护而为所欲为的意思。

    但现在封印已经不复存在,而且达纳罗的超凡者密度,恐怕也要比施塔德高得多,所以照搬过去的方法已经不可行了。

    但是,稍微做些许调整即可。

    如果说让大量追踪装置在现实世界中漂流是危险的,那么虚界呢?

    虚界中徘徊着更多的危险生物,但有一片频率却是例外,那就是乌尔柱地狱。它的绝大部分地方仍然是封闭的牢笼和墓地。除了被自己签下誓约后释放的那些魔鬼恶魔之外,没有任何活物在游荡。

    在第三十二区,气流因为巨塔内部倾泻铁浆而循环。而在塔下的其他区域,那些仿佛能将皮肤直接点燃的热风从布满火焰的墓地和山谷不断上扬。同时巨塔的顶部又有一条幽冷的冥河穿过,永远渗下冰入骨髓的寒气。

    所以乌尔柱地狱中总是有暴烈的狂风在呼啸,就仿佛是那层层牢笼中的无尽哀嚎所化,是这座巨牢笼在痛哭。如果在这里散布追踪装置,则在锻炼意图强度的同时,还可以由它们来探索三十二区的临近区域,一举多得。

    只不过,因为需要追踪的不再是现实物理方位,而是它们在虚界频谱中变化的坐标。所以需要使用的不再是以往的追踪术,而应该改成从乔凡尼那里获得的坐标测量术就是了。

    柯林开始着手制作新的“追踪装置”,或者应该叫做“坐标监测器”。因为无需再将实体放入水中,这次直接以更可靠的铜板作为仪式的基底。将这些装置投影到虚界的方法也非常简单,与自己进入虚界的方法一致,只需要将它们调整到乌尔柱地狱的频率即可。

    虽然它们的坐标将在虚界中四处飘荡,仪式的物理实体却仍摆放在柯林房间里,所以维护和重复使用都变得方便许多。只需要定期提供燃料即可。这种装置不再像以前那样会随着流水丢失,所以也不必每次都花费大量时间重新制作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柯林要尽可能将坐标测量仪式小型化,否则的话……这几十万个仪式主干恐怕将在他的房间里占去不少面积,而维持它们的花销也将变得非常高昂。

    柯林稍微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再次看到自己意识中的生命丰饶。他对灵素的控制精度一如既往地可怕,生命丰饶的分割数量已经增加到了五十多万份,但柯林控制起它们却仍没有出现难以控制的迹象。

    就像有五十万把细小又无比精密的刻刀,由意识同时指挥着。

第十一章 手搓集成灵路

    灵素进行物结之后会产生半物质,但它们将在几分钟内衰退消失。

    如果将灵素的量控制到极其微小的程度,那么产生的半物质将会难以用肉眼看见。但它们留下的痕迹是确实存在的。利用这一点,就足以完成仪式主干的雕刻。

    工匠的手工微雕技艺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因为无论再如何精湛,哪怕他能够在发丝上雕上画像,毕竟也还需要借助手指和笨重的刻刀。

    而柯林只需要控制意识,无形的灵素就可以成为微小手术刀,从物体内部开始作业。

    柯林聚焦起意图,试着在手头不到半平方厘米的面积上,刻下一个缩小了数千倍的坐标测量仪式。第一份毫光般的生命丰饶开始凝结为物质,那些比蛛丝更纤细的产物缓缓地从铜板内部蔓延,并组成复杂的线路。接着在几分钟后,它们又相继衰退消失不见,只留下柯林需要的微小孔隙。

    柯林事先在厨房里找到了一只装油的空坛子,稍微清理一下后作为容器,准备将铜板放进去进行熏蒸。

    仪式需要的材料分别已经调配成了溶液,等到在灵素物结的产物消失,柯林就着手将相应的溶液熏蒸到铜板内部的微小孔隙中。幸好这次的主要材料为“活水银”,便于这种类似蒸镀的处理。这种炼金物质无孔不入,极易流失。因为它们过于活跃和不稳定,给人一种有生命般的错觉。

    半个小时后,柯林为铜板接入红石,但结果仪式并没有生效。他似乎失败了。

    问题可能在孔隙中残留的空气以及其他杂质。正常情况下这些杂质仅仅是镜像共鸣的微小噪音,会在意图引导下被掩盖。但在这种微型仪式中,原本毫不起眼的灰尘已经足以彻底破坏整个镜像的含义。

    那么就需要真空环境。

    但是今晚很难获得这种条件。既然还只是验证的试验,就多尝试几次吧。他想,也许某次运气够好,就能够得到足够纯净的成品。

    接着,柯林又制作了十个微型仪式主干,因为有了制作第一块的经验,所以这次仅仅花了一个小时就全部完成。消耗的生命丰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意识还是开始感到一丝疲倦,因为聚焦到这种精度,已经足以对意图已经产生负担。

    也许光是制作这些微型仪式,就已经足以作为意图的训练,柯林苦笑着心想。但问题在于它需要足够的专注,不可能像追踪装置那样二十四小时进行。

    这时柯林无意中看见,有两份仪式主干上的半物质还没来得及衰退消失……他因此忽然想到,物质凭空消失时本身就会产生真空。

    那么只需要在此时将材料送入填补真空,也许就可以产生理想的效果了。

    这一次他很幸运,尝试了新的思路之后,两份微型仪式都顺利运作了起来。

    它们指示了当前达纳罗环境背景音的频率,两个仪式的结果相同。

    但它们的体积,却仅仅相当于半片指甲盖大小。

    这还只是一次简单的验证,随着以后柯林灵素控制精度的上升,以及蒸镀工艺的改善,仪式体积还有巨大的压缩空间。当然这也可能产生新的问题,不过既然有了方向,到时候一点点克服就好了。

    这种仪式最终消耗的燃料是一样的,但是在“意图”和“空间”两个单元上,所需的部分材料量将比以往缩减数千到数万倍。

    柯林吐了一口气,不禁轻松地笑了笑。

    想法当然是来自前世的大规模集成电路。

    与之类比之下,此前见过的其他仪式可能才刚刚进入电子管时代,甚至有些,还需要用机械结构作为辅佐。

    但应该怎么称呼这些微型仪式呢,集成灵路?

    嗯……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将有些狼藉的制作现场收拾了一下,接着在纸张上简单地写了之后的采购清单,一些材料和工具。

    然后,又到了不得不睡觉的时间。

    在一些家具和摆件的底部,现在仍残留着他几天前洒下的细食盐。到目前为止,所有食盐基本没有被人移动的痕迹,也许足以说明薄德艾维斯没有在他睡着之后重新接管这具身体。

    但他仍觉得不够安心。每次入眠就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忧惧了。

    他又扫了一眼南希带来的材料,在里面挑选了一瓶液体。某种靛青色的矿物溶液,涂抹在皮肤上后干燥很快,但是会处处留下痕迹。

    洗漱完之后,柯林将这种溶液涂抹在脚底。等它彻底干燥,就上床关掉了灯。

    …………

    …………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他在房间里看到了数排靛青色的脚印。

    柯林回过神来,低头检查了自己的脚底,才发现上面涂抹并干燥的溶液已经被沾染得差不多不见了。

    他不由得呆呆地站住,额头上渗出冷汗,直到一个激灵后才回过神来。

    食盐没有被触碰,不代表苍白女神没有醒来。

    薄德艾维斯并未离开。每当自己入睡的时候,她就重新控制了这具身体,像一个幽灵一样在房间里徘徊着。

    柯林皱着眉踩进那些脚印里,让脚步与之吻合,重现薄德艾维斯醒来时的状态。脚印仍然有些凌乱,她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的。也许柯林身体的低级神经系统中还残留着一些昨晚的记忆,他发现在模仿的这一刻,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薄德艾维斯。

    直到夜晚,她才有机会使用这具身体。

    柯林循着那些脚步,步履蹒跚地行走。她先是去了客厅,无所事事地绕行了数圈。但又本能般地没有触碰到任何作为标记的食盐。因为那些标记本来就是这具身体做下的,或者说不定在柯林播撒那些食盐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然后,那些脚步延申向了穿衣镜。接着她就在这里停留住了,穿衣镜下残留的脚印格外地多,也格外地细碎,说明她驻足了许久,许久。午夜清冷而黑暗的客厅里,薄德艾维斯在在镜前停留,观察着镜中的自己,或者说,柯林的身体。

    仔细看能发现,镜面上残留了一些浅浅的指痕。柯林将手伸出印在那些指痕上,结果显得像是在轻轻地抚摸镜中自己的脸庞。

    “你想做什么?”他问道。

    空荡荡的客厅里,没有人回答。

第十二章 相貌,枢机

    如果不是必须,这一世柯林极少会照镜子。哪怕不小心在一些光滑的反光面上瞥见自己的倒影,也会下意识装作没有看见。

    如果没有和他一样的经历,可能会很难理解这种感觉。在一些最私密最自我的场合下,你在镜子里忽然看见的是一个陌生人。也许他可以用理智告诉自己,没事的,我仍然是我,只不过换了一具身体,而且再也回不去了而已。

    理智可以理解现状,但情感和本能却未必能接受,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二十三年。

    他真正的幼年在前世度过,有些认知早已留下终生的印刻效应(注1)。即使在这一世再经历一次童年,却也没那么容易再改变。

    所以有时连柯林自己也没有察觉,一直以来,他总是在刻意回避镜子,因为看见那副陌生的面孔会隐约让他感到不适,这并不是指受到惊吓,而是一种不那么强烈,却像有异物在水底弥散的个人恐怖。

    这个小习惯就像是一个恶性循环,因为他越是不看,也就越难接纳新的自己。

    在以前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细节,毕竟让人不舒服的事情有很多,对心智的损害也未必严重。但是很显然,以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因为这具身体中已经住进了第二个主人。

    这一世他仍是黑发,只是略微有些卷曲。从五官中大体能认出是自己个辛西里人,但不那么明显。可能是因为混血的关系,面部线条偏向柔和,这让他显得有些文弱,不那么咄咄逼人。眼睛下方仍然残留着一些疲倦的黑眼圈,不过比起在施塔德时已经缓解了许多,也许不久后就会消失。

    尽管面容有些憔悴,他的眼神却有力而明亮,像遥远的星辰。平心而论,这是一副富有魅力的面孔。对安赫人来说,还有几分难以抗拒的异国情调。即使在圣一神学院里做兼职和旁听的时候,也曾收到过一些上层陌生富家小姐的邀请,并因此受到了其他报员的嫉恨。

    柯林没再像以往那样习惯地别过头去,而是认真地盯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就像要将这副面容重新刻入心里。

    他常认为自己并不不属于这个世界,但现在必须改变态度。因为如果继续这样想,也就意味着他和薄德艾维斯一样,不过是寄居在这具身体中的过客。

    这就是我。柯林在心里说道。就像在宣誓主权。

    已经二十多年,该到接受这个世界,和新的身份的时候了。

    …………

    …………

    南希在欣赏彩绘玻璃上的宗教画,记录着典故的画像色彩庄严浓重,但透过玻璃,仍能看见窗外那座耸立在阴暗天空下的教堂白塔。

    白塔顶部传来了悠扬钟声,机械锤重复撞击六次后停止,说明已经到了上午六点,其他厅室里的教士和修女们开始早课。他们诵经的低声絮语,就像从远处传来的海浪。

    此处正是教团的公国圣省,围绕着埃纳大教堂扩建的枢机驻地。虽然这是一次不公开的会面,却被赋予了极高的规格,所以动用了一般只用于典礼的主厅。除南希之外还有四五人到场,此刻正低着头相互私语。有人好奇着接下来的议题,有人的脸上则挂着惶恐的神色。他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主厅里回荡。但是,一直没有人过来和南希搭话。

    她正独自背对着正门入口,眺望窗外。忽然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南希回过头,发现一个身形高大的老人走进了正门。南希虽然没见过画像,却知道他就是埃德蒙德教区的主祭,此地神选子民的牧羊人,以及公国境内所有圣墓的守护者。

    现在正是隆冬,主祭只却穿着苦修士般单薄的僧袍。但是今天他特地从圣物保存室里取出了那柄著名的主祭权剑,它曾发起或见证过数十场战争,以及达纳罗与公国的毁灭和重建。

    一名神父走到主祭身边,帮助他将沉重的主祭权剑放在御座一侧的托架上。神父名为马尔科,看上去正值壮年,同时也是一位荣誉的鹈鹕骑士。主祭艰难地落座后,这名神父转身向在场的人说,他们在不久前确定了一件事。

    在场有些人至今还没收到消息,所以神父不得不先向所有人转达前情。

    “在一周前冬至夜,手上沾满鲜血的黑尔维希死了。”马尔科说道。

    现场顿时一片哗然。

    一旦事件超出了记叙装置覆盖的范围,教团的人就变得又聋又瞎。如果不是南希,也许他们要等到街头巷尾出现流言时,才会听说冬至的事件。他们只能靠着先辈留下的遗产苟延残喘,念及此处,马尔科不禁感到一阵悲哀。

    南希站在彩窗不远处,冷淡地看着这些人的反应。从他们的脸上更多出的是惶恐,而不是大仇得报的畅快。这就是公国圣省的贵人,但也就是他们,掌控着下辖猎团中数千人的生死。

    公国人口中的“教团”,其实仅特指同盟第三教会,也就是守护甚至崇拜哀尔伽德以及诸多圣徒遗体的“圣体会”。目前世界上共有大小数百个教团,它们有的是在圣王生前因研究方向不同而分工,有的则是在圣王死后,因对阿什莫尔文献群的不同释义而分裂。它们之间微妙的区别和联系,也许让一个经文学者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明白。

    除了圣体会之外,如今最强大的教团还有灵恩派,归临宗,以及相对极端的光质宗。圣体会原本在诸教团中列于第四位,但因为在本世纪初的教难之后,当时的第一教会灵恩宗几乎覆灭,于是圣体会也就成为了第三教会。

    圣体会枢机主厅的两侧,那些靠着墙壁摆放的圣物柜中,仍然供奉着一具具真人大小的圣徒塑像。它们的表面被刻画出了主人受难陨落时候身上创伤,显得有些血淋淋的,因为那些创口上还镶嵌着红宝石制成的血滴。

    这些雕像确实是实心的,但据说在一些恶事或者神迹发生的时候,有不知名的油脂从圣者的脸庞滴下。它们指尖上也会流出真正的鲜血。在当年的教难发生后,有修女发现所有的圣徒像都在流着血泪。

第十三章 西尔·瓦努斯将军佩剑

    相比主厅里肃穆的氛围,南希的表现却显得有些放肆。她只是轻巧随意地立在一旁。即使在僧侣们向主祭和权剑行礼的时候,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但除了主祭和马尔科,其他人都装作南希不存在,就像站在那边的是什么不雅的秽物。猎团成员进入圣省时,本应该在脚踝系上铃,以便告知其他人及时退避。这本是某种类似防治传染病的,隔离坐标污染的安全措施,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尊卑关系。

    但在马尔科宣告了黑尔维希的死亡后,几名僧侣也不禁向一旁的南希投去了惊异的目光。为什么一个夜民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只剩下一种解释。

    缄默之城正是死在她的手中。

    一个披着红色天鹅绒教服的僧侣忍不住向正门后退几步,又看向御座上的主祭和一旁侍立的马尔科。他很聪明,比别人的反应稍快,所以想到了这件事中更深的含义。如果南希是第三教会从正常渠道招募,并从小培养的夜民,就绝不可能拥有击杀黑尔维希的能力。所以,她绝不是圣体会的人。

    “暗河。”

    这名僧侣下意识地说,这个词汇让他想起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如今,就连这里也开始出现他们的影子。

    但她究竟是自己渗透进来的,还是谁有意引入的呢?

    如果主祭准备与暗河合作,不怕最后被反噬吗?

    虽然还没有一个僧侣表明态度,他们脸上不断变幻的神色,仍暴露了其心中所想。但御座上的主祭只是用单只手支撑着树皮般的脸颊,眼帘低垂,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你们有多少人。”马尔科没有理会那些慌了神的僧侣,向南希单刀直入地问道。

    南希收回观察的视线。杀死缄默之城就无异于向公国当局宣战,而她现在的回答,则将决定第三教会在接下来的对抗中站在怎样的立场。72文学网首发

    “只有我一个人。”她说。

    没人会相信这句话。

    “圣省没有余力向你提供太多,近几年来教会越发式微,只能尽力维持着基本的圣事……”马尔科斟酌着说道。

    “我很清楚你们的现状。”南希说。毕竟她在圣省下辖猎团中潜伏多年:

    “但希望你们能先理解一个简单的事实,我来到这里并不是向你们的谁祈求援助。”她说:

    “因为现在,是我在救济你们。”

    比起南希和暗河来说,在公国当局的蚕食面前节节败退的圣体会才更需要救助。

    马尔科回头看了主祭一眼,老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坐直了佝偻的身体。他似乎已经苍老得无法说话,但马尔科仍然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信号,主祭大人早已做下决定。

    天上有天上的规则,地上则遵循地上的规则。信徒可以狂热,但主祭必须冷静,因为如果不怀抱着堕入地狱的决心,地上的神国将永远不可能建成。主祭对他的教导,在马尔科的心中一闪而过,所以只要动机纯良,哪怕与暗河合作也可以被原谅。

    “你需要什么?”

    无视了御座下僧侣们的犹疑,马尔科向南希问道。为了对抗埃德蒙德大公,公国圣省将向暗河提供必要的协助。

    “我需要的很少,只有两件事而已。”南希简要地说道:

    “第一,隐藏我在寒鸦猎团中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这几乎是大公能追查到她身份的唯一线索。

    “第二,我要从圣省驻地中借走一把剑。”

    一把剑,马尔科皱眉。

    “——主祭权剑?”

    只能想到这个答案,马尔科看向托架上的权剑,持有它,就可以命令公国全境的信徒,但这也意味着圣省和大公全面开战。而那将是足以被载入史册的大事件,甚至不难想象在如今紧张的时局下,它引发的多米诺骨牌倒塌还将会殃及“圣体会”在其他安赫盟国的圣省。

    “不。”

    南希否认道,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多看那柄剑一眼,哪怕它仍是教会权威的最高象征,如今却也只是脆弱不堪的陈腐之物。

    “我要的那把剑早已被安葬在教堂公墓中,无人问津,想必你们也不会吝惜。”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

    “西尔·瓦努斯,将军佩剑。”

    …………

    …………

    两天时间过去,随着手法日渐熟练,柯林已经制作了将近一千个坐标追踪器。期间他只出门采购了一些实验仪器,除此之外,这一千个仪式完全用南希带来的那点材料制成,甚至还有不少富余。

    期间他又改进了几次工艺,以目前意图所能聚焦的精度极限,一个微型仪式的体积最终控制在四立方毫米左右。作为成品,一千个坐标测量仪式被刻写在了一块巴掌大小的铜板上。

    此外辅以“调频仪式”和“背景音屏蔽”,先将其调频至魔裔乌尔柱象限,然后停止频率压制,仅仅频闭现实的背景音。通过这种简单的处理,柯林顺利将这些微型仪式“播撒”入了乌尔柱地狱之中。

    尽管从物质层面上看,那块铜板只是安静地躺在柯林的房间里,但在它每隔五毫米左右的不同位置上,却开始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频率。一千零七十二个坐标测量仪式开始分别读取到不同的结果,并且不断地变化。这说明在虚界层面上,那些微小仪式正在被地狱巨塔周围的焚风裹挟着分散漂移。

    一种未曾有过的虚界探索方式出现了。相比以往的探索者在虚界亲自进行测量,这些漂流物的效率无疑有着成百上千倍的提高。天才一秒钟就记住:(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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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刻开始,柯林的意图同时聚焦着这上千个微型仪式的运行。这是他一直以来最为熟悉的训练方式,所以并没有感到多么艰难。按照目前的感受,他估计要将仪式数量增加到6000左右,意图才会达到以往的负荷极限。

    但因为时间有限,所以只能暂时先止步于此。他离开了座椅,将微型仪式和红石放到床底,并且用净盐在周围撒了一个圈,以求它尽可能吸附仪式中逸散的灵素。

    按照与鸽粪,电磁环境调查部埃米尔的约定,今天是坐标采集人员到达达纳罗的日子。柯林从数枚琥珀状的坐标稳定装置中挑选了一块。以后,这就是阿莫的坐标,他心想。其他的则是类似假身份的虚拟坐标。

    他最后看了满地凌乱的脚印一眼,离开房间。

第十四章 语言魔术,线人

    办公室门口仍挂着那块莫名其妙的铜牌,“鸽粪与电磁危害调查部”,里面隐隐传来吵闹声,柯林推开门,看见这里已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

    埃米尔正在和人翻找东西,几乎所有的柜子都被打开了,桌面上堆满杂物以及用牛皮纸封装好的文件。柯林看了看它们隆起的外形,猜测里面应该是一组组照片胶卷。

    除了埃米尔和上次就见过的老头外,这里还另外多了三个人。加上到处都堆着材料,原本就不大的办公室就显得非常拥挤。柯林小心地侧着身子走动,以免碰翻那些文件和胶卷。

    那个带着老花镜的老人仍蜷缩在藤椅上,颤颤巍巍地用胶水摆弄着几张零碎的剪报和纸片。柯林瞥见了一个片段:“埃纳大教堂墓祠失窃”。在这完全混乱的现场中,脆弱的老人和纸片就像海浪尖上的小舟,让人不禁有些担心。

    埃米尔正在一旁弓着身子翻东西,朝着一个女学生模样的成员乱发脾气。而后者虽然一言不发,表情却是一副随时会动手掐人的样子。

    桌子的另一头坐着一个笑吟吟的正装男子,手里捧着一只无处摆放的公文包,但感觉他并不是调查部的成员,因为只有他是悠闲的。看见柯林走进来,这个人主动站起身伸出了一只手:

    “阿莫·加图索先生?”他问,另一只手边还有张附有照片的表格。

    “我是。”柯林与他握手回答说。

    “我是从亚戈站返回本土的交通员,途经达纳罗。”

    亚戈,也就是东拿勒的中心,柯林若有所思。收录自己坐标并提交的人应该就是这个交通员了。路过达纳罗,也正好将这里的一些实物文件带往白都。

    交通员没有过多废话:“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补录坐标吧。”他说。

    测量仪式已经被安装在桌面上,又由交通员事前检查过。柯林点点头,开始向阵地中的金属杆聚焦意图。对方取出了表格和纸笔,准备记录下结果。

    看来“鸽粪调查部”所属组织的活动范围比自己想象得更大,并且拥有自己的邮递网络。测量期间柯林随意地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文字可以通过红信或电报传递,但胶卷和文件实物不行。而如果信息的密级过高,也不可能依赖民用的邮政系统。

    毕竟说不定邮件经过哪个盟国的时候,就有可能被开封检查。

    坐标测量的速度比他想得慢一些,交通员手中的笔迟迟没有动静。等待中,柯林的心稍微有些悬了起来。那枚琥珀吊坠般的坐标稳定装置就在上衣兜里,很难说不会出问题,但他始终没有伸手去触碰。

    期间埃米尔他们终于找齐了需要的胶卷,和其他材料分别封进几只牛皮纸袋后,拿过来交给了交通员。办公室里的折腾告一段落,几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除交通员外剩下的两个陌生面孔,应该就是调查部的其他成员了。

    其中一人是留着淡色齐耳短直发的年轻女子,坐姿和动作端正干练,像一个军校在读的学生。

    另外一人则是四十到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脸上有几条横肉,做事却不急不慢。刚才是他从如山的材料中找到了需要的胶卷。

    时间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交通员的笔才有了动作,这个坐标意外地长。柯林观察着他笔杆摇晃的轨迹,想从停顿次数看出坐标的段落数。结果交通员一共写了五六分钟,停顿七十四次左右。

    也就是说,这个坐标可能拥有七十四个维度。

    相应的,虚界频谱将被还原为一个七十四维空间。而这仍可能只是降维后的投影。

    “红信仪在哪?”交通员问道,埃米尔起身,领他去了另一个小房间。

    成员的坐标必定是调查部最高密级的信息之一,听埃米尔说,会使用不可能被破译的一次性密码本进行传输。但柯林没想到这里就会有红信仪,要知道在整个施塔德,也只有神学院那么几台而已。又过了十分钟,交通员走出红信报房,将埃米尔整理的几封文件收进公文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味,因为记录过坐标的纸张已经被就地焚毁。

    临走之前,交通员朝着藤椅上打盹的老头行了一个军礼。

    柯林知道从这一刻开始,“阿莫”才真正成为了这个组织的成员。

    …………

    …………

    “女的名叫艾丽,男的名叫鲁伊,以后都可以直接叫名字,他们挺好相处的。”

    和柯林一起走在小道上,埃米尔简单地介绍着调查部的另外两名情报官,简单到就像没介绍一样。

    “至于那个老头。”埃米尔说:

    “你知道他是‘统帅’就好。”

    “我们在达纳罗收集情报,然后转发给位于白都的专业分析部门。其实我们每个情报官都有能力独自领导一个小城市的情报站,埃杜站,法隆站,甚至冷港站。但在这里,特殊的达纳罗站,我们既是将领又是小卒。”

    这时埃米尔忽然话锋一转,他向柯林坦白说:

    “其实我是语言魔法的使用者。出于这门技艺的基本礼仪,我应该告诉你。我对你下过暗示。”他说:

    “但我不会对正式成员做任何暗示,这是规则和礼仪。”

    “比如……那句‘言辞背后沉默着无限’?”柯林问道。

    对柯林能察觉到语言魔法,埃米尔似乎感到了一丝惊讶,他接着说道:

    “是的,只是一个简单的禁言咒,让人倾向于保守秘密。另外,还有当天路上聊的那些无效信息。它们是真的,但只是用于混淆视线,留给潜在敌人的诱饵。”

    潜在的敌人。听到这里,柯林说道:

    “其实那天回去后我遭到过袭击。”

    柯林转述了前些天被第九局弗兰克等人跟踪的事,至于脱困的过程则简单略去了。

    “果然。”埃米尔皱眉,他捏起了拳头,但没有立刻说什么。

    两人都穿着调查部的制服——看起来就像清理鸽子粪便的工人。此行的目的,是将柯林介绍给一些情报员和线人。那些人只是外围成员,大部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服务。

    但他们就是调查部的触须。

    “正常情况下,情报官不会和一线的鼹鼠和线人见面。”埃米尔说:

    “这种事情一般由专门的交通员来做。这样即使线人被破获,也不会牵扯到背后的整个部门。”

    但只有五个成员的调查部没有这种条件,所以只能冒着风险亲历亲为。

    埃米尔简单地说着一些工作原则。柯林发现,自己虽然没有在情报部门工作的真实经历,却对这套做法颇为熟悉。因为幼年在西拿勒那个布满硫磺矿坑的“家乡”时,他就已经跟着一些夜民学习过了。

    而庞大却隐秘的施塔德机构,也正是根据这套原则建立起来的。

    有许多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打下了基础。

    傍晚时分,柯林和埃米尔以调查鸽粪积累状况的名义,逐一拜访了十几处住宅和大楼,而其中有八处,其实是线人的住所或工作地。他们有的是留学生,不起眼的职员,甚至家庭妇女。

    和往常一样,今天的计划是联络十位线人,估计再有两三个小时就能结束。

    可是,当他们走进第九位线人的住所时,却只看到了一具尸体。

第十五章 血肉之墙

    因为电流不稳,灯光有些忽明忽暗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张叮嘱,“晚餐在壁橱里。”女主人像是刚化好妆准备出门,现在却只能无助地倒在地上,就像一只起飞前忽然被射落的天鹅。她的脖子被人用利刃划开了。

    埃米尔在死者身侧蹲下,伸手在伤口上沾取了一点血液。血液还没有凝固,甚至仍带有温度。人刚死去不久。柯林想到那扇虚掩的房门,不禁皱眉看向天花板:

    “小心。”

    他向埃米尔提醒说。行凶的人应该还在房间里。

    没来得及离去?或者,这本来就是一个为埃米尔设下的陷阱。

    床底下空荡荡的,衣柜也还敞开着门。这间便宜狭小的房间位于公寓楼的顶层,再往上就是用于储物的阁楼。如果有谁想要藏身,就只可能是那里。

    柯林将枪口对向天花板,在进入房门前他已经拔出手枪,现在则果断扣下扳机。枪口装有简易消音器,噗噗两声闷响后,肮脏的天花板上多了两个黑色小洞。

    两枚子弹在狭窄的墙壁之间翻滚弹跳,随后上面有东西动弹了一下,可能是躲藏在阁楼里的凶手被迫挪动了一下手脚。但这点响动已经足够柯林判断出对手的位置。

    “是巫师吗?”埃米尔伏低身体躲避危险,向柯林问道。

    “是。”柯林启动金刚术。前几天他已在这个巫术中增设了加密单元,不会再留下任何有意义的痕迹。

    那个剧院并不是什么太机密的地方,如果线人被发现,最多开除掉就好。而且就算真要杀人,一个巫师也完全有能力让目标人间蒸发。却偏要选择在家留下尸体,等着埃米尔自己来发现。

    这是对调查部的敲打和挑衅。

    “我们立刻离开。”埃米尔谨慎地说道。

    无论线人或鼹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情报官应该考虑的不是为死者负责,而是保存自己,以免整个情报站都受到波及。

    埃米尔早已对那个女招待下过“沉默”的暗示,对手很难从她的尸体上获得任何信息,更何况,她本来就知之甚少。失去一个外围线人,对达纳罗站来说根本算不上损失。

    但柯林奇怪地看了埃米尔一眼,没考虑撤退,而是简单地反问:

    “如果他不是我的对手呢?”

    薄薄的天花板忽然坍塌,凶手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掌握主动,所以先一步发起攻击。阁楼里脏得可怕。不久前有一大群野鸽曾在里面筑巢,天花板背面积了一层厚重的鸽粪。现在,它们全部垮塌了下来。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腥臭之物,柯林也不禁侧过了脸。但他知道凶手的攻击正掩藏在其中,一点火花般的毫光在不远处骤起,并以极快的速度向自己袭来。

    物结。他在心里默念。晶图的传导没有任何迟滞,在意图聚焦的霎那,来自地狱巨塔的磅礴灵素就已凝结为一座血肉之墙。但下一刻,这堵新墙就被一道裹卷着火焰的剑刃撕裂。热浪从裂口处穿透过来,柯林也因此看见了凶手,他的脸年轻而狰狞。

    凶手判断要先解决掉柯林。这个决定很凶狠也很准确。没错,越是处于劣势就越应该冒进,如果不赌第一击能杀掉在场最强的人,今天他不可能活着离开。

    对方的年龄似乎与自己相仿,柯林在心里悄然叹息。但血肉之墙的生长并未停止,因为那缕单薄的灵素火焰远远没能将之切断,就像刀剑不可能切断一条正在泛滥的大河一样。凶手刚想进一步向前,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困住,巨墙自身早已经化为巨手,他的全身都陷入到流动的血肉中。

    柯林没有说话,但近乎无穷无尽的灵素正沿晶图狂暴地流溢,半成型的物质仿佛决堤洪水般从虚空中涌出。以太通道不再堵塞的如今,柯林甚至可以用绝对的灵素规模压倒下位的巫师。可怜的凶手眼睁睁地看着火苗被淹没于污秽的血肉,就像心中的逃生希望被生生掐灭。

    接着,他的两条手臂被碾断,像一块抹布一样被丢在了地上。

    柯林走过去,单手掐住他的咽喉。

    “等等,阿莫。”一旁的埃米尔忽然出声道:

    “他是大公的人。”

    “你说得没错。”柯林说。

    线人是“都会大剧院”的一名女招待。

    这个剧院和大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他经常在那别国政要私下见面。

    但线人应该不知道剧院的背景,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服务,她根本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顺便记录几个特殊包厢在什么时间有客人而已。

    “所以放他离开吧。”埃米尔说:“我们已经和大公达成了默契。”

    柯林回过头对他说:

    “如果不是恰好我陪你过来,可能现在你已经死了。”

    “我知道。”

    语言魔法很强大,但并不擅于正面对决。

    “调查站的敌人到底是谁?”柯林向埃米尔问道。

    “爱西尼的渗透,跨国行动的邪教,来自殖民地的恐怖组织。”埃米尔说:

    “但不包括大公。”

    “那她可以死在外国人手里,死在邪教徒手里,唯独不能死在大公手里。”柯林说。

    也许在下一秒,死者的丈夫就会出现在房间门口。

    尽管柯林手上早已沾满鲜血,这件事仍让他隐隐觉得不舒服。无论这黑暗的地下世界发生过多少悲剧和罪恶,他们不能这样毫无意义地牵连到普通人。

    直到今晚之前,恐怕死者还以为收买自己的人,只是都会剧院的生意对手而已。

    她死得没必要,也不应该。

    “阿莫,放他离开吧。”埃米尔痛苦地说:

    “我们还没做好准备。我也不想达纳罗站再失去任何一个成员了。”

    在柯林到来之前,调查部就一直在减员。甚至就连自己都曾遭遇跟踪和袭击。

    柯林盯着埃米尔看了半响,最终松开了钳住杀人犯咽喉的手。

    凶手在地上狼狈地挣扎,失去了双手的他甚至无法站立起来。但最终,他活着离开了房间。

    没人注意到,在他们相互沉默的片刻,一只魔鬼已经悄然侵入到了凶手的以太之中。

第十六章 鸽群,战术评估

    大致是从十年前开始,达纳罗市区的野鸽逐渐泛滥成灾。

    干净透亮的屋顶已成为过去的记忆。现在几乎每一栋建筑的顶部都盖满灰绿色的鸽粪。人能看见的露天的部分其实还算幸运,毕竟雨水多少能冲走一些。但在那些老建筑不见天日的角落,湿润的粪便就会日复一日地堆积下去,直到腥臭的汁水渗过天花板,或者支撑物忽然被压塌,人们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头顶藏了如山的秽物。

    最严重的时候,连在晴天出行都需要带伞和帽子,因为鸽群掠过时,稀薄的鸟粪就像雨点一样落下。新历620年之前,全城的广场上也不过几百只白鸽,但现在则可能有数百万只……也有人说是上千万,确切的数字早就没法统计了。

    鸽粪调查部在《淑女家庭》上发表过文章,野鸽数量失控,首先要归咎于臭虫成灾。在这十年里,达纳罗市区先是原因不明地出现了大量臭虫。而原本温顺优雅的家鸽吃了这些臭虫以后,性情也渐渐变得像老鼠一样,开始胆怯地躲避人类,吃巷弄里的厨余垃圾。一旦成群则表现出攻击性,除了忽然俯冲抢夺路人手中的食物外,还在夜晚撞破玻璃,偷光贫民们原本就不多的粗粮。

    公国当局会定期雇人来射杀它们,但这没能减缓种群的增加。也许是吃下了太多臭虫,这些野鸽的肉也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恶臭,就连做饲料都不行。猎杀它们不能带来任何收入,又成了当局的一项财政负担,所以最后,清理鸽群的行动总是不了了之。

    几只灰黑色的鸽子落在积雪的窗沿上,定定地歪头观察室内。一旦发现有人也在看它们,就会扑棱着飞走。此时柯林的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多亏了那套生物防护服般的工作服,刚才从天花板崩塌的鸽粪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阴影,但同样也不好受就是了。

    这里是调查部所在公寓的一层,如果从街道甚至楼道外看来,这只是普通的联排居民楼,但实际上一二层的墙壁和楼板已经被全部打通,空间非常宽阔,被布置成了类似训练室的场所。对此柯林不禁怀疑,可能这一整排楼其实都属于调查部。

    “调查部”是他对“鸽粪与电磁危害调查部”的简称。现在,柯林已经得知它背后部门的真正名字:同盟中央情报处。

    那是一个覆盖全世界的巨大网络,此处的“调查部”则是它的诸多节点之一,在系统内部被称为“达纳罗站”。

    埃米尔和被称作统帅的老人正站在不远处,三人都在等待另一个同事回来。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着意外死去的线人,刚刚发生的袭击。在谈这些话题的时候,他们没有回避柯林。

    “我们不该过早地在都会大剧院里发展线人。”埃米尔似乎在埋怨:

    “就像把手伸进了大公的私家后花园一样,那里到底太敏感了一些。”

    “在埃德蒙德看来,公国的一切都是他的家务事。”

    统帅的说话声很无力,但语言中却有种莫名的重量:

    “但公国终究还是同盟的一部分。”

    “有些问题我们可以不过问。暗地里的一些手脚,也能任他去。但在现在这件事上,他也必须配合我们。”

    “哪件事?”埃米尔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跟踪一号。”

    几乎无需思索,埃米尔从数百个行动代号中找到了对应的事件。

    “那个爱西尼情报官。”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一个月前,一个外国情报官在同盟腹地被破获。但他也顺利逃离出境,被公国的爱西尼大使馆收留。同盟当局正在交涉,同时也在执行着秘密抓捕。可现在听统帅的口吻,这名情报官并没有乖乖躲在大使馆里,反倒跑去了都会大剧院。

    还不能据此断定大公与这名间谍有关,但如果大公继续像以往那样阻碍调查部的活动,就一定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埃德蒙德有他的底线,白都也有白都的底线。七号大楼不会允许一位边境王侯与爱西尼帝国走得太近。就连有这种嫌疑都不行。

    “所以别在意他的敲打,继续查下去吧。”统帅淡淡地说道。埃米尔不禁露出苦笑,上面的人轻飘飘一句话,下面的人却要冒生命危险。这位瘦小的统帅佝偻着身子,看向窗外白皑皑的积雪:

    “好一场雪。”他说:“猎物们的足迹都会变很明显吧。”

    统帅似乎感到有点冷,他打了个哆嗦,伸出手摩挲暖和着僵硬的膝盖:

    “几天前埃德蒙德邀我去山里猎鹿,因为怕冷就回绝了,结果还是得陪他聊一聊……”

    老人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但都是自言自语。

    柯林没有插嘴他们的交谈,只是静静地收集着信息。

    事到如今,他也不会再相信南希那套“阿莫·加图索”只是用来掩饰地下巫师身份的说辞了。傻子也能想到,让他进入到同盟中央情报处,应该就是“夺取埃德蒙德公国”的关键布置。

    这时训练场的门被打开了,那道普通民宅的小门与这宽阔的墙面显得很不协调。进来的是艾丽,几人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二十分钟。

    她的冬帽下是干练的齐耳短发,走路时会捏着拳头,显得整个人非常凌厉。眼神虽然不是上次见面时那种要吃人的样子,却也冰冷如此刻窗外的寒霜。

    “久等了。”她摘下手套,动作和声音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干练。然后艾丽踮了踮脚尖,开始热身。

    战斗能力评估。

    团队需要快速掌握新成员的各方面能力,包括战术水平。但柯林没想到评估者会是艾丽,他还以为会是看上去更凶悍也有经验的鲁伊来做。

    毕竟对方看上去比自己更年少,或者以前世的标准来说,简直就像一个中学生一样。

    “怎么了?”似乎察觉到柯林的犹疑,艾丽略微不满地侧了侧头。

    这时一旁的埃米尔不禁笑了起来。他知道小瞧艾丽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

第十七章 四分之三开放线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赫士列特军学院’,那是在六年前才效仿爱西尼人组建的,第一个允许收录平民的高等军事院校。”

    艾丽觉得自己要作必要的解释,才能让柯林放下顾虑。

    “我是军学院情报科的第一期毕业生,以成绩而言是首席,而且比同级平均年龄小了三岁。”

    她并没有炫耀的意思,但声音中仍难免透着骄傲。艾丽看了统帅一眼,接下去的话就颇有些怨气了:

    “与我同级的毕业生几乎全员进入七号大楼的士官教导团,成为骨干中的骨干,培养王牌的王牌。而我作为首席,却被指派到了这个到处都是鸽子粪的地方。”

    统帅若无其事地躲开了艾丽的视线。当初是他信誓旦旦地把人要来的。结果到了现在,达纳罗情报站却仍不见有什么发展。埃米尔和鲁伊还好,两人本来就是情报官,牵线人,做的大多是社交和案头的“干活”。而艾丽和刚刚入职的阿莫,则属于行动官。负责跟踪暗杀防卫等见血的“湿活”。

    因为统帅与大公之间微妙的默契,调查部在这一年中几乎没有任何重大行动。所以最近艾丽也开始抱怨,毕竟她已经扫了七个月的鸽子粪,有时也真的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清理工了。

    艾丽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柯林:

    “如果按照正常流程,会有‘意图干涉’、‘击力倾向’之类的二十多项测量,但这样太麻烦了。无论多少纸面数据,都不如直接一场对决。你觉得呢?”

    她的声音像面容一样清冷,做事方式也极为干脆利落。

    “嗯,我同意。”柯林说。

    老实说,现在柯林也想确认自己究竟处于何种实力。所以放下顾虑以后,他也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虽然来到达纳罗的短短几天内他已经历了两场战斗,但都不是面对什么像样的对手。在刚才的袭击中看似赢得写意,但那个年轻人不过赤星上下的水准,并不能说明问题。

    现在,场中所有人都在密切注视着柯林的举动。

    埃米尔悄悄地向统帅走近了两步,低声问道:

    “为什么还往站里招行动官?”

    “唔,别人托我的。”统帅含糊其辞地嘟囔道:

    “一个过去打过高尔夫的人。”

    这种举动违背了调查部和大公之间的默契,简直就像是让人赶来送死一样。

    大公只允许这里存在牵线人,不能有战斗员。从之前的几次惨案来看,大公基本没有给统帅留什么情面。艾丽能活下来,大概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做过湿活,年龄也比较小而已。

    场中的两人开始相互试探,但都还没有实际出手。埃米尔看了一会,回忆起柯林在几小时前那场交锋中的表现,不禁好奇地向统帅问道:

    “你觉得他能在艾丽手上撑多久?”

    “撑多久?”统帅反问了一句,哑然失笑。

    “跟了我这么久,你的眼光还是那么臭啊,埃米尔。”

    他小心地取出一根火柴,点燃手中的烟斗。其实他的眼光也没有好到哪去,至少不可能在这时就看出两人的实力对比。这里面没有什么玄机,只不过他事先获得了比埃米尔更多的消息,所以能在下级面前故作高深就故作高深了。

    统帅盯着柯林,层层皱纹下的眼睛闪烁着精光,就像一个职业扑克手在审度自己抓到了怎样的一副手牌:

    “这时候,应该要问艾丽能撑多久。”

    他轻声说道。

    …………

    …………

    金刚术不可使用。因为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能破解来自喀瑜的巫术。

    所以,由金刚术发展的灵素倍增循环也就不可使用,而且这一手本来就容易出人命。

    理所当然,灵觉神经也不可使用。

    激发物和血脉力量,必然不可使用。

    还有……

    在与艾丽对峙的同时,柯林心里也盘算着自己到底能发挥几成实力。但对方似乎也不急着进攻,而是不断调整着与柯林之间的位置。

    最终她在柯林的左侧,大概相聚五米的地方站定。

    这时艾丽忽然说道:

    “如果是按照军学院里私斗的规则。”她说:

    “你现在已经输了。”

    柯林挑了挑眉毛,两人还什么都没做,他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

    艾丽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说:

    “因为我站到了你的四分之三开放线上。”

    所以,到底什么是四分之三开放线。柯林仍然疑惑地看着她,

    艾丽忽然意识到,她又将那些只在军学院中通用的前沿术语,当作一般巫师也能知晓的常识了。在略感抱歉的同时,艾丽仍出于礼貌解释道:

    “人体以太并不是一个均质的面,而是像血管骨骼一样存在很多枢纽和节点。”

    柯林点点头,他对此也有模糊的感知,但了解得并不系统。

    “所以人体以太正可谓是一个棋盘。双方的灵素在其中快速交战,就像两个巫师之间的一场对弈。”

    这是仅凭经验几乎不可能察觉,却又至关重要的细节。只有在专业院校中经过成千上万次的实验和对练中,才有可能总结出的实战理论。

    在真实的战场上,反而不可能有这种机会。因为实战总是更粗暴,也没有总结失败的机会。

    “‘四分之三开放线’是一条死线,你的灵素在以太中传导的要害。”

    艾丽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她指着地面:

    “想要试试看么。”

    “不,不必了。”

    柯林说道,谨慎地朝侧边迈了两步,使得艾丽离开了所谓的“四分之三开放线”。

    “我不想丢脸。”

    “聪明的选择。”艾丽说。

    而且很虚心,能自然地向比自己小的人放下架子。巫术水平越高,这样的品质就越难得。

    柯林彻底收起之前的轻视,开始认真对敌。此时他就像看到了一个宝库,对方身上显然有太多值得学习的东西。

    艾丽是军学院的首席毕业生,如果排除掉那些古老世系和家族,她的水准应该就是年轻一辈平民所能达到的顶点。

    说不定去掉这些限制语也无伤大雅,因为那些封闭传承的流派,也未必就比开放的高等军学院高明。“古老”在很多时候,只是愚昧和原始的代名词。

    “我们重新开始吧。”

    柯林略感兴奋地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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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教神谱杂糅交织,寄生灵泛滥如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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