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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恒星仪     旧神残梦txt下载     旧神残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快跑啊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柯林不可置信地想着。

    既然暗母是林海中一切生命的源泉,那么林地象限的诸神归根结底,不都是她自己的孩子吗?

    柯林没有将人偶带回这座剧院,所以,薄德艾维斯只能借助柯林的身体来表达和宣泄自己的欲望。由她亲手刻入到柯林体内的晶图在一阵阵发出刺痛,不断地催促着什么。

    食欲和破坏欲。

    她单纯的心思极其暴虐,柯林甚至分不清这是由饥饿引发的憎恨,还是由憎恨滋生的饥饿。

    饥饿会使动物变得虚弱,也会让它们变得疯狂,越发歇斯底里。薄德艾维斯又一次看向了铁笼的方向,动作近乎下意识。但下一刻又不得不收神,挡开一支从右侧向柯林刺来的刺剑。但是紧接着,其他密探又攻上来了。

    她的耐性早已经被消磨到极限。这些人为什么要不停地阻碍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和自己过不去?何等的令人厌烦!

    柯林甚至不知道薄德艾维斯想做什么,但受阻的食欲也让他的心里却越来越急躁,她正在失去耐心,而在目标一次次受阻的情况下,焦急的渴望立刻转化为剧烈的愤怒。

    柯林体内的晶图开始暴走了。

    一道灵素光弧从自己的线路中迸溅出来,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第一千道,无数跳跃的光弧仿佛炽白的钨丝,灼烧肆虐着全身的每个角落。

    恍惚之间,柯林仿佛听见了有人发出了野兽般呜咽的嘶吼声。于是晶图中原本就爆烈无比的高密度灵素,也跟着愈加发狂。地狱巨塔中的数千上万条契约转而顺从更强大的意图,毫不吝惜地为为他们提供力量。宛若实质的灵素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晶图的每一处喷薄,紧接着又从周围脆弱的以太中溢出,不顾一切地释放出狂暴的破坏力。

    然后又在空气中,迅速衰退为浑浊不明的半物质。

    腐烂的血肉和肢体,没有发育成形的器官,开始如同一道道淤泥般从半空中缓缓垂落。它们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因为半物质时刻都在蒸发。但舞台上的血肉却丝毫没有随时间减少,反而在眨眼间越积越多,几乎要把四周都淹没下去。

    面对眼前这一幕,于尔根已经彻底呆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垂下拿枪的手臂,停下了进攻的动作。如果说对手能在困局下杀死一名同僚已经足够令人思考停顿,那么现在,他看到的又是什么邪门东西啊?

    “这是,从以太通道里溢出的灵素?”

    于尔根不可思议地想着,灵素脱离了以太的保护之后,立刻在巨匠建造者的法则下物结。因为性质邪恶,所以才呈现为浑浊不明的血肉。

    当然了,他当然能认得出眼前的是什么,但也因此完全无法理解这种量级是什么意思。入侵者的意图强度明明只在雌月边缘,为何能调动青星高度都觉得心惊的规模?

    而且以太中的灵素通量终究是有限的,溢出的越多,它的反斥也就越强。如果仅仅依靠意图的引导,绝不可能发生如此严重的溢出。除非……

    除非有什么更强的通道直接连了过来,就像一条大江被强行接入到了一条小溪上一样。

    难道是晶图吗?

    不应该啊,不然那得是多么粗壮的一条啊?!

    于尔根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其余的密探也已经感觉到了不妙。柯林并不像缄默之城那样拥有直接控制以太的能力,但是无意之中,他已经用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死死地封锁了附近单薄的以太之网。

    虽然密探们都随身带了一些红石作为备用,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一两公斤都不足以解决这种程度的“淤堵”。

    或者,就算有更多的红石也来不及了。

    于尔根听见一道爆炸般的破空声,然后,舞台的幕布旁就多了一蓬血雾。漫天的残肢淅淅沥沥地落下,他失神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半空中一块像蝴蝶一样飘飞的破碎礼服。

    它属于隐藏着的最后一个青星密探,也是戏院守在盖卢厅内的最强一人。大概也是觉得不妙,所以才在混乱中遮蔽气息从幕布后闪出,想要从柯林不设防的背后,发起势在必得的一击。

    但最后又他是怎么死的?

    自始至终,于尔根甚至没有看清过他的脸。

    要不还是跑吧。

    这是于尔根脑子里最后的想法。

    哪怕事后会被戏院的人追杀到天涯海角,该跑的时候也还是得跑啊。

    心绪烦乱如麻,于尔根一边后退一边想要转身,余光却看到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密探还在往前冲。愚蠢啊,他痛心地想道。然后就是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以及一连串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

    一直能听到有人在惨叫,但现在还能惨叫的,都是些身上没受伤的人。因为原本好好的一百多斤的人,哪怕稍微被那个怪物擦着一点,就会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发声器官都没了怎么叫?如果连肺都没有了,人又还能怎么哀嚎呢?人类的脑袋长得太大也太沉了,所以细细的脖子就成了最脆弱的环节。在今天以前,于尔根从来没想过有人的脖子会这么轻易甩断……那怪物打碎的明明只是腹腔,胸口罢了,可不牢固的脑袋也总会跟着掉下来,就像狠狠地一推桌子后,摔在地上的却是花瓶一样。

    于尔根一边埋头奔跑,一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如果可以,恨不得把眼睛也闭起来,好不去看那些喷溅的碎肉,拖着脊索的头颅到处乱飞。这绝不是什么巫师之间的战斗,也不是什么上位种对下位者的猎杀,而是一场单纯的泄愤,就像残暴的孩子砸毁一箱不满意的玩具一样。

    哪怕能活着从这里逃出去,他的余生也将在间歇的惊恐发作中度过。

    但是,那些事情也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于尔根虽然还在踉踉跄跄地跑着,却知道自己其实是逃不出去的。

    逃不出去的,一丁点的可能都没有。

第八十七章 圣餐神血

    于尔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着盖卢厅的出口冲去的。

    从头到尾也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隔而已,但周围已经没有人还能出声了。所有守备在盖卢厅的密探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在跑了。

    偌大的歌剧厅里一时竟又恢复了寂静,耳边好像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以及随时会窒息般的喘气声。

    事到如今,于尔根的脑子完全是木然的,他只想着要尽快离开这里,不敢去思考这寂静背后意味着什么。但脚底偏偏这时候竟然趔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失衡往前摔在地上,哪怕及时用手撑住了地面,时间却也还是耽搁了。

    他懊恼地回头扫视一眼,然后,心跳漏了半拍。因为刚才的一摔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走稳,而是他的脚踝已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啊!——啊啊!”

    于尔根顿时惊恐地喊叫起来,声音短促而尖锐。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也不顾抓住自己的是什么,扭头就拼命地用双手往前爬去,剩下的一只腿也不住地在地板上蹬踹着。但这不过是徒劳,无论他多么拼死地向爬,整个人却无疑正在被缓缓地向后拖去。出口几乎近在咫尺,却又眼睁睁地离他越来越远。

    “混账!混账!”

    于尔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但身体却还是被活生生地拎了起来。因为被抓住的是左脚脚踝,所以他整个人头朝下地被倒悬在半空中,挣扎晃荡着,就像一只被拎在半空的窄口皮水袋。但是,为什么会这么高啊?!于尔根死命地将手往下伸去想重新抓住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够到地面了,哪怕伸直双臂,也差了至少有三四十公分——为什么会这么高啊!

    倒悬着的他只能努力弓起身子,艰难地看向抓着自己脚踝的怪物。即使视野倒转后由下而上地看去,也能看出那是一个勉强有着人形轮廓的东西,一个不详的黑影,身高和四肢比例都已明显不是人类了,仿佛毛发一般的“黑色流光”躁动着覆盖全身。

    因为背对着舞台上的灯光,或者说幸好是背着光,所以于尔根完全无法看见它的面目和眼睛,但却仍然能感觉到它正在看着自己,感觉到它的目光正从自己身上扫过。而那又是一种怎样的目光呢?

    那目光中的确有着残虐的愤怒,但如果因此觉得它是在生你的气的话,那未免就太高看自己了。人类会对路边的野草生气吗?不会。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够不到能让它生气的地步。但是,也的确有很多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会在生气时践踏花草泄愤。而且在踩完之后,大多数还会好奇地低头检查一下自己留下的惨状,或者,看看某根坚韧的草茎在一片狼藉中重新直立起来的样子。

    于尔根此刻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令他毛骨悚然的好奇。

    怪物伸出另一只手拨弄了两下他的身体,所以于尔根脚踝里的骨头就全部碎了,脚掌和腿部之间只剩几条肌腱勉强还连着,将他整个人继续吊在半空中。钻心的疼痛让于尔根嘴唇青灰,全身也跟着抽搐起来。但他仍然痉挛着向怪物抬起了双手。无论是在仓皇逃命,还是刚才抵死挣扎的时候,他都没有丢掉手里的手枪,多年训练终究留下了本能。于尔根不顾一切地扣动扳机。每一颗灭银弹都命中了,但是直到打空弹夹,那个怪物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反应。

    终于,它似乎厌烦了。

    垂下异质手臂,怪物回过头就往铁笼的方向走去。所以于尔根的身体被直接拖在地上,就像一个破败的布娃娃。

    走了几步之后,怪物似乎才想起刚才这个密探的存在,所以它掸了掸手。没有什么惨叫声,只是歌剧厅巨大的圆弧墙壁上又多糊了一层血渍。

    然后它回到铁笼之前,微微抬起头,看向了十道还没有完全合上的无形门扉。

    …………

    …………

    在薄德艾维斯彻底接管一切的时候,柯林始终还保留着意识。他通过第一人称的角度看着自己的身体所做的事情,却没有办法阻止。人体碎裂的声音,画面,味道,触感,都仿佛近在眼前,却又异常地遥远,遥远到仿佛是在经历别人的噩梦一样。

    这是薄德艾维斯第一次爆发出如此暴戾的情绪,也是柯林第一次在几乎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被苍白大地完全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以往的夺舍都是发生在柯林睡眠或昏迷的时候,而且举止非常乖巧,最多只是影响平时休息罢了。

    所以到了现在,柯林才真正领到薄德艾维斯除了关爱和培育的一面之外,内心深处还始终潜藏着敌视和毁灭的一面。

    作为平衡整个世界的阴性一极,远远早在被太阳之子“伊”掩盖和污名之前,她就已经是一切生命和恐惧的双重来源了。

    密探们不顾一切的反击并非毫无收获,薄德艾维斯虽然毫无感知,但实际上柯林的身体早已遭受重创,不仅全身多处中弹,也许就连右肝脏也随着重击而破裂了。而且在晶图的挤压和拉伸下,四肢和躯干全部严重曲张变形,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全身的每一处骨骼和肌肉似乎都在发出悲鸣声,恐怕就连最残忍的极刑也无法与之相比。

    但即使剧痛几乎要让他昏迷过去,身体却在自己继续向着铁笼的方向走去。在满地模糊的的血肉和残肢之间,柯林恍惚地看到凯恩和林地人也躺在地上。他们失败了吗?柯林怔怔地想道,但这只是一个微薄念头从心里闪过,因为他还必须竭尽全力维持意识的存在。

    朦朦胧胧中柯林的直觉告诉他,这次失控恐怕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如果如果他在这时撑不住睡去的话,恐怕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在薄德艾维斯进食了那只金色巨鸟的圣餐和神血之后,又有谁能保证,下一个不会轮到他呢?

    怪物安静地看着眼前的铁笼,以及铁笼中肥硕苍老的代理人。片刻之后,它遍布全身的黑色流光有意识般地开始收缩,很快重新露出柯林的身体。

    但他的的意识却没有得到丝毫恢复。因为薄德艾维斯强大的意图并未退隐,只是从物质界的此处转入了另一层空间。

    那里是十重门扉的所在之地。

第八十八章 光之鸟

    在凯恩离去之后,前八道沉重的门扉并未完全闭合,而是分别都还留有一线空隙。

    一条条不同朝向的门缝分别投射出了干净纯粹的光辉,将这个非存在的空间分割成了几大块规则的几何体。仿佛拥有体积的洁白光柱让整片空间显得坚固而稳定,只是远远地看了,也会让人心里生出力量。

    那是属于树冠圣灵的光辉。正如遍布整座城市的鸽群不顾一切地啄食害虫一样,无论祂沦落到何种处境,总会试图让周围恢复应有的秩序,净化和梳理目睹的一切混乱。

    可是,随着薄德艾维斯的进入,这里的所有东西开始都不再稳定了。

    柯林不知道她此时所呈现的是什么样的形象,因为此时,他只能从苍白大地的心底浅浅地窥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但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沉重而坚固的,如同古代城门的前八道门扉,在祂的面前几乎一触即溃。

    薄德艾维斯拖曳着薄纱般的阴影,徐步向前。狂暴的怒意此时已经冷却下来,却也如同坚冰一样变得更加致命,更加不可动摇。祂凝视着重重门扉之间圣灵的光辉,结果原本正在缓缓闭合的雌雄门,生死门,智愚门,老叟与孩童之门就几乎同时碎裂,速度之快,柯林甚至分不清哪扇在前,哪扇在后。

    四百年前秘术总大师呕心沥血的的造物,在祂面前竟如同街头杂耍一般可笑。

    与此同时柯林也看见,满地的鲜血中,自己在物质界重伤的身体缓慢地,几乎爬行般地挪动到了铁笼之前。笼中苍老的巨婴从十几分钟前就已经呆滞,他的确陷入了极端的恐惧,但惧怕的却不是凯恩或者薄德艾维斯要对他做什么,他还理解不了这些。

    但仅仅是短时间内太多的声音,震动和闪光,就让他精神一时过载过敏。所以在薄德艾维斯真的用柯林的手分别抓住两根铁杆,向两侧拉开时,他反而只能嘴角流着涎液,没有任何反应。

    十余根两指粗的钢钎发出“咔咔咔”的变形声,在柯林的眼前被缓缓拉扯开。但他完全无法阻止这一切,意识就像是陷到了泥地里,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只余下薄德艾维斯那饥饿的憎恶。

    很快,钢钎之间的间隙已经足够大了。柯林将自己的头和右臂挤了进去,就像感觉不到笼子地板上的秽物,继续向着那个苍老的巨婴挪动。

    而与巨婴的呆滞不同的是,栖居在他意识中的光之鸟已经有了警觉。

    前八道门已经破碎消失,真实之门和幻像之门却终究没有要打开的迹象。但是,此时仅仅是薄德艾维斯在这里的存在本身,就让树冠圣灵感到了强烈的异样和不安。

    光之鸟扬起纤长的脖颈,发出一道清透细长的啼叫声,试图驱逐入侵到这里的令人不安的源头。但是,薄德艾维斯显然不会这样就退却。

    随着她的步步接近,光之鸟开始躁动地扇起翅膀,因为浓雾般的恐惧正在祂的心底里本能地弥漫开,而且哪怕到了这种时候,祂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这片苍白的大地。

    因为薄德艾维斯给祂的感觉极其矛盾——一方面祂感到极其熟悉,另一方面,却又无比的陌生。

    毕竟在祂出现的年代,薄德艾维斯早就已经隐没不知多少年月了。

    光之鸟的信仰,萌发于旧历二世纪,成熟于旧历四世纪,但那已经是一个距离大断代只剩下一千两百年的近古时代。盖卢林海中的诸多新部族方兴未艾,古老的薄德艾维斯却早已被人遗忘,苍鹰之主克罗索斯吸收了来自拿勒和辛西里的文明,将光之鸟改进为了一个更强有力的象征。

    那是祂第一次到达这个物质界,古老的林地信仰第二次焕发新生,并很快在部分林海领地中被立为国教,而在那之前,树冠圣灵还仅仅只是一个孱弱不堪的初生新神罢了。

    数十年后,当苍鹰之主的子孙开拔大军离开烈风谷地时,光之鸟的象征才成长为一座真正的王冠,也是直到旧历四世纪,盖卢人才在广袤的林海中建立起第一个王国。在那之后,他们终于几度走出天堑般的幽暮群山,走上那个与中大陆诸国争雄六百余年的铁血时代。

    所以也就不奇怪,为何光之鸟会对薄德艾维斯的出现感到陌生,感到不知所措了。

    因为那片百花盛开,生与死永恒相交织的苍白大地,即使对身为林地王冠的祂来说,也同样太过古老了。

    像树根也像血管的黑色枝干虬结着缠上了真实之门,如同某种植物落根一样,缓慢却坚定地从门缝中扎了进去。

    随着缠绕的枝干越来越多,真实之门巨大的轴枢也开始发出令人不安的变形声。

    而在物质界中,柯林伸向巨婴代理者的手也顿住了,仿佛触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但是,他的手仍然在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着。

    柯林的眼角开始出现微微的抽搐,只有这点微小的反应,才是真实属于他的反应。

    是灵魂本身的痛苦传递到了失控的肉体上。

    因为与前八道门扉不同的是,就连薄德艾维斯,也没有能力解开大公留下的真实之门和幻象之门。

    但是解不开,却不代表无法通过。

    那些黑色枝干的出现,就意味着她已经打算用蛮力强行通过真实之门。

    所以门扉上即死的诅咒,自然也就缓缓地降临到了柯林的身上。

    缓慢的即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也许已经远远超出了“痛苦”这个词本身的范围。

    柯林甚至不能稍微转移注意力。但也是多亏了有这一份灵魂层面的痛楚,他才能让自己看着眼前的一切并维持一线清醒,而不是永远地睡去。

    真实之门上逐渐出现深深的凹痕,门扉开始弯曲,却始终没有打开。但是薄德艾维斯并不在乎,黑色的枝干早已经覆满了整扇门扉,很难想象她的鲁莽已经让自己耗费了多么巨大的力量,但是薄德艾维斯并不在乎。

    就像她也不在乎柯林或是自己其中之一,在强行穿过这道门时一定会死去一样。

    汹涌的黑暗如墨汁般肆意横流,缓缓地淹没了真实之门。

    在光之鸟的凝视下,一根枝干终于如同初春的第一抹新芽,从门缝中探出了头来。

第八十九章 是开端也是终结

    随着真实之门被强行撑开一条裂隙,柯林和光之鸟之间也失去了最后的间隔。

    这是从那个凄惨的冬至夜以来,柯林第二次毫无保护地直面神明。他当然已经没有为对方成像的能力,所以,意识中感知到的仅仅是一片绚丽的金色光斑。

    那些光芒纯粹而热烈,就像一轮刚刚挂上树梢的太阳。

    如果不是被薄德艾维斯一路裹挟着,也许意识早就已经过载了。

    同样的,也是在穿越真实之门的时候,柯林才初次感受到光之鸟的力量。

    所以到了这时他才真正理解,究竟什么才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冠。

    为什么祂们,能够成为虚界中一个个象限的顶点。

    也许在于尔根和密探们看来,陷入狂暴的薄德艾维斯就已经是凡人不能对抗的存在,但此时在光之鸟的本体面前,即使是刚才动用了全部意图的她,也仍然稚嫩得如同一个婴儿。

    即使被埃德蒙德家族囚禁了数百年,即使祂因为日夜的消耗不断颤栗,伤痕累累,但此时光之鸟所拥有的力量,却依然远不是隐秘王冠薄德艾维斯能比拟的。

    碎金般的淡淡光斑铺满了整片空间,将这里变得如同冬日清晨的林间空地。从真实之门的缝隙中抽芽的黝黑枝桠仍在不断向前延伸,越来越多的黑暗穿越门扉挤了进来,但与光之鸟温柔而磅礴的力量相比,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但薄德艾维斯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显而易见的差距。在柯林的感觉中,她已经完全被残虐和报复的本能支配,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思考。越来越粗壮的枝桠上绽出了黑色的花朵,也像曲张变形的血管瘤破裂,迸溅出黑色的鲜血。一双手从花萼中探了出来,继而是肩膀和闭目的面孔。在这片意识空间中,她新的身体纯粹由灵素构成,就如同一颗新生的果实。但这颗果实,一生下来就已经腐烂了。

    双足踩在碎金的斑痕之间,那些光立刻如朽烂般蜷曲变色,化为一滩滩淤泥。薄德艾维斯的身后牵着像藤曼也像脐带的连接,因为此时她的大部分力量仍然被阻挡在真实之门外侧,但是,身体已经缩水的薄德艾维斯毫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去。

    她不会被任何东西挡住脚步,哪怕本体被撕裂,或者世界就此毁灭,也再所不惜。

    光之鸟,无疑又是一个对太阳的比喻。

    苍鹰之主克罗索斯正是用这个象征,为茫茫林海带去了属于君王的秩序。

    树梢上的太阳忽然变得暗淡,然后在下一刻,祂的身上释放出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光芒。太阳四散分裂开来,转瞬间化作漫天的鸟群。遍地的金色光斑则如同苏醒般一枚枚腾起,翻飞着汇入天上的金色洪流之中。

    树冠圣灵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先一步驱逐代理人意识中的异质神祇。所以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后,薄德艾维斯就被那道由无数碎金组成的洪流淹没了。即使她抬起双手护住脸庞,却仍然被第一只金色金色飞鸟啄破右眼,被另一只的利爪斩断了小指。一道道深深的创口从苍白女神的身上迅速出现,并且不断扩散开来,每道创口都被一只金色飞鸟撕走了长长的皮肤,又被下一只撕走肌肉,并且不断从血肉中腾起金色的火焰。

    在光之鸟这座真正的王冠的面前,她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即使在无边愤怒和饥饿的支撑下永不停下脚步,但是这样下去,薄德艾维斯的生命也不可能支撑太久。

    如果觉得光之鸟只有温柔的一面,那将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祂的确是纯洁的信使,但从来不仅是永恒年轻之地的信使,也是冥渊和焚河的信使。光之鸟是天葬的执行者,善者在祂的指引下升天,恶者则沉入冥渊。如此一来万物最后都被分门别类,如同取色盘上的纯色,周期表上的元素,永远泾渭分明。

    只要规则足够完美,世间就不存在模糊地带。一切都可以被判裁,而祂则拥有执行这一切的力量。在太阳之子的威仪下,拿勒先哲们理想中井然有序的完美世界一定会降临。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此时,光之鸟看到的是什么呢?

    脏污的黑色汁流仍在不断四溢。

    但是在那背后,却是一片苍白腐烂,又生机勃勃的大地。

    这种脏污完全不同于那些臭虫身上的邪恶,因为,它甚至比善恶本身更为古老。

    光之鸟也绝无可能将薄德艾维斯送入冥渊,因为,她自己就是比冥渊更原始的黑暗。

    清浊分离和合一前后,经历的是同一片混沌。一切开端的地方,同时也将是一切的终结。

    而在这片肮脏如淤泥的力量面前,光之鸟身上原本无比纯粹强大的光芒,竟然变得极其脆弱。

    因为那片淤泥,才是祂所有力量最原初的形态。

    在无数金色飞鸟如同风暴的侵袭中,薄德艾维斯捂着脸上的深洞,低头忍耐着,忍耐着。在越来越汇聚成一片的鸟鸣声中,她猛然探出神血淋漓的手臂,在半空中一把揪住什么,狠狠地按到地上。

    万千金色碎片之中被她一把抓住的,竟然是树冠圣灵的本体。

    这的确是一场不对称的神祇之战,只不过真实的局面,却可能与薄德艾维斯和光之鸟表面的力量对比完全相反。

    巨鸟突然砸落在地,祂金色的身影立刻显现。而随着薄德艾维斯突然的出手,原本漫天飞舞的光斑也一齐坠落,并且,就像忽然被归还为了造物前的原料,它们在落地之前就化为了点点肮脏的淤泥。

    薄德艾维斯无法忍耐地弓下身子,一边死死地按住了光之鸟,她残虐地张大了自己的嘴,口中白牙森然,滴淌的涎液不知何时已经流满整片下巴。

    虽然她这时才真正地张开嘴唇,但是另一种形式的吞噬,在薄德艾维斯踏入这片空间时就已经开始了。

    树冠圣灵被压制着,感觉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渐渐不属于自己。

第九十章 干涸大地

    “停下来吧,薄德艾维斯……”

    柯林在心里徒劳地说道,但他仍然艰难地打起精神,一边又一边地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光之鸟看似被压制,但此刻只有柯林知道他们已经走入怎样的绝境。

    苍白大地似乎对树冠圣灵存在某种克制,但仅仅这样,并不能拉平两者之间的差距。只有柯林能够感觉到,为了保持压制,她已经开始抽取越来越多的力量进入这片空间。所以,薄德艾维斯的“身躯”也在不断地挤入那扇被强行撑开的真实之门——

    大公留下的禁制并未失效,所以“即死”可能在任何时候降临。也许是在薄德艾维斯彻底吞噬光之鸟之后,也可能就在下一秒。谁也不知道死亡会在何时到来,唯一能确定的是,它一定会来。

    祭司凯恩的下场犹在眼前,即使花费七条截然不同的生命也无法通过十重门扉,强行闯入的他们更是没有丝毫幸存的可能。

    “……成衣店的柏妮丝还在等着你呢。”柯林低声说道。

    但是,他的劝阻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因为此时的薄德艾维斯单纯而暴戾,仿佛已经听不见任何话语。她将光之鸟死死地按到地上,右手则抓住了祂的一只羽翼将其强制撑开,然后张大嘴巴,像一只野兽一样狠狠地咬在了光之鸟翅膀的根部。

    金色的羽毛,细绒和血液随之飞溅,沾落到她的脸上和身上。但这凶狠的一口并没有能咬断圣灵无形的肉,所以薄德艾维斯立刻咬下第二口,同时,她不顾一切地从真实之门抽来了更多的力量。

    柯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涌起难过的感觉。却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即将失去的生命,也不是因为自己死后,失去唯一代理者的苍白大地也将被逐出现世,重新被流放到无人知晓的虚无之中。

    他感到一阵阵的悲哀,又说不清这种悲哀源于何处。

    薄德艾维斯错了吗?被压抑了无数岁月之后,她的力量必定将以最残暴的方式表达出来。更何况,其原型“苏”原本就有残虐的一面。

    而这一面对人类来说虽然陌生,却可能从来都不遥远。

    因为哪怕在人类最熟悉的物质界,“苏”的这一面也时刻在以无数种方式展现着。

    从鱼类到更为高等的哺乳类,在许多动物的身体和意识中,原本就存在着自食其子的机制,没错,它们会吃掉子嗣,为了减少负担,为了甄别优劣,为了剔除畸形,为了回收营养,或者纯粹的病态,甚至,只是一些尚未得到自然筛选的残余。在这个世界上抚育行为至今也只是少数,在它成形之前,恐怕吞食幼崽才更普遍的情况。

    而且这种机制,至今仍然深深地保存于无数生灵的基因中,一不留神就会再次暴露出来。

    短生种只能通过后代延续自己的存在,如果有时连它们都不得不选择吃掉子嗣,那么对于自身已经永恒存在的神明来说,情况又如何呢?

    也许就连整个繁衍过程,对祂们来说都是多余的。

    死亡是出生的反义,进食是分娩的逆向。

    祂只是在取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

    薄德艾维斯的喉咙里又发出了一道压抑得极低的嘶吼,本能的仇恨和食欲,让她无法再做任何忍耐。因为仅仅靠光之鸟伤口中渗出的神血,还远远不足以灌溉干涸的大地。薄德艾维斯愈加狂躁,却不得不抬起一直深埋在血肉之间的脸庞,向僵硬得如同利爪的双手中灌注力量。

    当她神情专注地将血淋淋的双手伸进光之鸟伤口中时,圣灵微微扬首,睁开了温驯的眼眸。祂终于开启一直紧闭的喙,用只属于神明的声音说道: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八十四万个日夜里,我一次又一次梦见自己的使命。

    薄德艾维斯听不见祂的声音,或者听见了也只觉得无关紧要。因为她的手已经抓住光之鸟翅膀里中空的骨骼,开始全力向两侧撕扯。黑暗的浓雾前所未有地剧烈腾涌起来,但是光之鸟却仿佛感觉不到身体被撕裂的痛楚,继续说道:

    我追随大年的运动,在宇宙中表现永远完美的秩序。

    我们正处于开辟以来的第三十五个矩尺座时代,所以太阳之子的走向,就是大年的走向。在这个大年中,太阳和天体法则将始终存在,万物各安其位,正义和邪恶也将各有其司职和使命。

    ——喀拉,一道裂帛般的声音打断了它的话。光之鸟的羽翼终于不堪重负,被整只撕扯了下来。动脉中金色的神血顿时如泉涌般喷溅。而薄德艾维斯则仰着头,怔怔地用双手举着一只巨大而残缺的洁白羽翼。她呆滞,甚至痴迷地看着那道伤口,看着其中不断流逝的生命力。

    光之鸟的语言出现了微微停顿,当在那只翅膀永远从祂身上撕下的时候,祂温驯平静的眼眸中流出了一滴宝贵的眼泪,但也仅此而已:

    从我睁眼记事时起,大年运动的方向就没有改变过。不只是两千年前如此,漫漫两万一千六百年前也是如此。自从第三十五个矩尺座时代开启以来,理性的秩序已经向上发展了两万一千六百年,所以我觉得,未来也不可能再变。

    其实到了此时,光之鸟已经不再那么相信自己说的一切。这并不是因为祂被污染了,而是它们暴露出了幼稚脆弱的一面。毕竟即使是亘古存在的群星,最后也会沉入大地。即使是号称永恒的太阳,也会在熄灭无数年后被她吞入腹中,没入一团均质而无序的淤泥。在那里,一切都将被洗去往日的名字,一切形式都将消失,并且,由此获得彻底新生的可能。

    但是,不能是现在。

    因为光之鸟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此时的物质界,盖卢厅狼藉的铁笼内,柯林也不受控制地将断刃刺入了巨婴的胸口,距离心脏只剩一线。而后者一直对此没有反应。

    直到他呆滞的瞳孔忽然消失,然后,伸手搭上了柯林的肩膀。

第九十一章 苍白的彗星

    如果树冠圣灵就此死去,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会怎样?

    祂无法预见结果,却知道绝不会仅仅是埃德蒙德的垮台那么简单。

    因为如果没有自己在这里苦苦支撑,那么恐怕整个达纳罗,甚至方圆千里的公国全境,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被无法设想的灾厄吞没了。

    当薄德艾维斯被那撕裂的羽翼深深地吸引住的时候,光之鸟却不知又从何处获得了力量。

    祂的残躯忽然从女神的手中挣脱,当薄德艾维斯抬眼看向祂的时候,原本高居于树冠上的圣灵已经像一块岩石似地向下方坠去。

    下坠的残阳,姿态狼狈,却又无法阻挡。

    下方,即是是巨婴意识幽暗的深处。即使光之鸟溃烂残缺的身躯时刻释放着无限的光辉,却仍然无法照见这里的任何东西。

    那些光芒犹在眼前,薄德艾维斯立刻探出手去捞,却仿佛只是触碰了水中之月,什么也没有摸到。所以十道黑色的藤曼筋膜立刻从她的指尖蔓生,继续向着巨婴的意识深处探去。但即使到了极限,也没能再次触及光之鸟的分毫。

    “……”

    苍白的大地沉默着,惊疑着。她不安地在原地踱了两步,不时低头看看自己苍白的手,仿佛仍不相信到了嘴边的猎物会忽然消失。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下,更不可抑制的盛怒在她的心中酝酿。

    如果要继续深入,就势必要彻底穿越真实之门。

    那扇一直没有被破开的,阻挡一切幻象的真实之门。

    雌雄,生死,老幼,智愚,世上所有的两分法则,到她的面前似乎都再次弥合,进而消失不见了。可唯独只有“真实”与“幻象”的两分,即使在薄德艾维斯的力量下,它们也分立依旧,而且牢不可破。

    埃德蒙德大公亲手设下的第九与第十门扉,在建造机理上与前八门毫无区别,只是在开启角度上稍有差异,但正是这微小的差异决定了它们迥异的结果。那个闻名于新历三世纪的秘术总大师的做法,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想要穷尽世人的一切特征,进而阻挡所有可能的敌人罢了。

    可当年埃德蒙德留下的真实与幻象之门呢?

    他就像是在窥探着,这个宇宙中最深邃的本质。

    此时阻挡在薄德艾维斯与树冠圣灵之间的,就只剩下这扇门扉了。

    或者用另一句话说,在真实之门始终无法开启的情况下,阻挡在苍白大地面前的就只剩下她自己,与柯林的生命了。

    可是到了这时候,濒临消失的柯林也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为在刚才,他已经试着用过一切能想到的方法来阻止薄德艾维斯。

    他想去唤起女神在这世间一切不起眼的喜悦。简单的甜食,街景,衣物,安宁的睡梦,还有那一张张不算多么亲切亲密,却值得珍惜的面孔。

    但是它们没有效果。

    没有效果。

    究其根本来说,是薄德艾维斯不在乎这些东西。

    她确实喜欢,但是依然不在乎。

    即使柯林与薄德艾维斯内心共通,他能够百分之一百地确信,在这短短几个月世间里,她是真的感到了短暂而可贵的,由衷的快乐。

    可是,她甚至不在乎自己是否快乐。

    薄德艾维斯死死地凝视着光之鸟消失的下方,而在她的身后,更多的浓雾开始涌入真实之门。

    已经到极限了,事实上从一开始,越来越严重的“即死”不仅在柯林的身上发作,也时刻在她的身上发作。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缠绕于黑暗的花萼和血脉已经凋落,一点点地化为白垩般了无生机的碎屑。

    可她没有多看自己的身体一眼,已经朝着巨婴的意识深处迈出脚步。追逐着那轮残缺的太阳,苍白大地也一同开始下沉。白垩般的死光在薄德艾维斯身后拖出一道凄美的痕迹,就像彗星不断剥离自己身体而形成的尾巴,一道苍白的血痕。

    看来为了置光之鸟于死地,她宁可粉身碎骨,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这真的值得吗?柯林朦胧地想道。

    无论她曾经历过什么,过往的一切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所有的事情,不是都在慢慢地好转吗?

    失去的一切,不是都会得到补偿吗?

    何必为了一时迷狂的愤怒和欲念,而要将手中不可多得的珍宝都白白葬送呢?

    迷狂。

    柯林的心里涌起苦涩的笑意。

    但这苦涩并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柯林已经见惯了死亡。而是事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难过源于何处。

    因为他在薄德艾维斯的身上,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此时的迷狂,和过去十年的自己又何其相似?

    正如冬至前自己不惜押上季丽安,伯父,里卡多他们也要解开记忆封印一样,如今的薄德艾维斯同样也因为飘渺的恨意,不惜牺牲自己和柯林的生命,以及,这段日子里所有短暂而不起眼的一切。

    真是怪不得啊。

    怪不得,我们的相性会这么好啊,他自暴自弃般地想道。

    在十多年前,自己一个地球人为什么能从虚空感应和召唤出了她?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根本上是同一类人啊。

    你和我,都是那种关键时刻总是能狠下心来的人。

    那种对身边微小而可贵的一切视而不见的人。

    那种无论能在事实上变得多么强大,赢得了多少,一生却注定也活该要受尽煎熬和折磨的人。

    如同某种命定的业报,或者是滑稽的惩罚。这一次,要轮到他来亲身体会到当初季丽安和里卡多等人的感受了。

    已经没有东西可以阻止薄德艾维斯了。

    柯林彻底失去意识,就基本的思考也无法做到了。自从薄德艾维斯突破了伦茨设下的封印以来,他的人格第一次沦落到如此虚弱,濒临消散的境地。

    所以他也没有机会再去感受,此时她的心中是否会泛起一丝丝后悔的情绪。

    那道彗星没有停止的迹象,直直地坠了下去。

第九十二章 杂技演员

    大剧院宽阔的走道里,所有的枝形水晶吊灯和壁灯都已经熄灭。一片昏暗之中,从各厅撤出的一千三百余名客人正仓皇地聚集着。

    场面十分地混乱和嘈杂,因为有的人一心想继续往大门的方向逃窜,有的人却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而在回廊深处不确切的地方,还在不时地传来恐怖的异响。很多人身上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四周金红两色为主调的丝绒地毯和帷幔,在这时却反而增进了几分血腥和恐怖的氛围。

    所以,几名戏院的密探也不得不在这一片昏暗中费力地分辨每个人的样子。因为在几分钟前,他们追逐的一个暗河入侵者正是消失在了这片人群之中。

    但这种搜索注定是徒劳的,烦躁的他们就像几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不知不觉中,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远。

    过了片刻之后,一个身材魁梧,头戴舞会面具的暗河成员从几个受伤的客人之间默默地走了出来。

    他正是在剧院大门处,和柯林有过短暂照面的那个人。

    站在不安而迷茫的客人们之间,男人默默地望着戏院密探们渐远的背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然后就转身朝着盖卢厅的方向走去。

    按照计划,他会负责分散一些留守的密探。但如果祭司凯恩在十分钟内没有能够解放树冠圣灵,那么他就会转而前往盖卢厅,全力接应柯林离开这里。

    毕竟对于暗河来说,柯林这个人比树冠圣灵更重要。

    留守密探的素质和反抗都强于预计,所以男人花了一些功夫才摆脱他们。到现在,时间已经超过了大概四分钟。

    四分钟很短,但也已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尤其是柯林的身上,还寄宿着一座未知的王冠。

    但愿没有出事。

    他回想着几分钟前从盖卢厅传来的几声巨响,不禁下意识加快了自己的脚步,直接向着目的地冲去。

    …………

    …………

    应该如何形容此刻盖卢厅中惨状呢?

    当戴面具的男人冲进这个达纳罗往日最上流的场所时,感觉自己就像进了哪里的屠宰场一样。

    即使隔着面具,也仍然能闻到空气中浓烈腥臊的气息。男人一边走一边张望四周,他看着那些夸张的血痕,暗暗估算着在刚才的十几分钟里,有到底几个密探在这里丧命。

    戏院留守在这里的人,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但是现在他们全部都死了。

    “啪唧。”“啪唧。”“啪唧。”

    几乎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有某种东西被溅起来。粪便?还是内脏?男人的靴底不时传来粘腻湿滑的感觉,但他没有无聊到去确认自己踩到的究竟是什么,只是尽量稳住脚步的重心。因为,音乐厅的地板上粘满了一层薄薄的油脂,稍有不慎,哪怕像他这样的人也是会滑倒的。

    不知道为什么,舞台上放了一只巨大肮脏的铁笼,然后男人看见笼子前孤零零地站着柯林的身影,似乎还在探手往里触碰着什么。

    至少,看起来还活着。男人松了一口气,继而艰难地朝舞台上跋涉过去。花了好大力气他才来到柯林身后,却没有急着开口说话。

    因为在走进这个音乐厅的时候,再怎么神经大条的人也该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此时“柯林”正神情茫然地站在铁笼之前,明显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意识。而在他的手中还拎着一把断剑,剑身低垂,血液缓缓地沿着刀刃滴到地上。

    男人的视线越过他向铁笼内看去,不禁皱起眉头,因为铁笼内的无数秽物之间,一个朽老而又肥硕得像一滩肉饼的怪物正瘫坐着喘气,心口有一道新的伤口,但并不致命。

    铁笼上两指粗的护栏已经被掰弯了,很显然正是“柯林”将那把断剑刺进了怪物的胸口——明明已经刺进去了,但不知为了什么,最后关头“他”却还是退了回来。

    然后什么都不做,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这里发怔。

    男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细节仍是模糊的,但他已经大致看到了事情的轮廓。

    还算是幸运,自己没有撞上祂性情最残暴的时刻。

    而且正巧,现在身处公国境内的十七名暗河成员里,大概也只有他懂得怎么处理此时的局面。

    因为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在几年前曾不止一次和这种人打过交道。而这,也是他被派到达纳罗的原因之一。

    “没有时间了,我们这次就到此为止吧。”

    男人若无其事地向“柯林”说道,就像没有看见对方乌青的面孔,就像不知道“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南希那边还没有给消息,多半也是出问题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撤出这里。”

    薄德艾维斯缓缓地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头戴面具的高大男人。

    在祂单纯干净的目光下,男人却忽然想起还黏在自己鞋底的东西,想起那“啪唧啪唧”的声音,然后感觉脸上的肌肉几乎都要抽搐起来。

    但是最终,他的表情没有展现出任何异样。

    就像一个面对蛮牛的斗士,或者,站在饥饿狮子面前的杂技演员。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确认道:

    这头随手就能把人撕碎的狮子,暂时还有学龄前幼儿般的内心。

    “……不然等到那个麦克布莱德回来,我们就不一定能走了。”

    他语气柔和,滔滔不绝地说道。即使有了柯林的教导,薄德艾维斯仍不能完全听懂人类的语言,她已经吃力地去尝试理解,却仍跟不上男人的语速,所以只能茫然地看着对方不断开合的嘴唇,片刻之后,眼中似乎就转起了圈。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牵过了柯林的右手。冬衣的袖子早就已经裂成碎片,男人摸索着从身后取出了一支预先准备好的针剂,平稳地刺了进去。

    对此,薄德艾维斯并没有反应,因为祂还在专心地试图理解男人口中在说着什么。

    也许是在经过残暴的泄愤之后祂已经渐渐平静,也可能是没有感觉到敌意,或者是男人此时的表现让祂误以为这种注射对于人类来说,也许是一件像握手般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薄德艾维斯并没有反抗,在这短短十几秒里,让杂技演员很顺利地注射了一针足以放倒巨龙的安定剂。

第九十三章 急救

    薄德艾维斯忽然抽了手,显然是感觉到了刺痛。她将缩回的手抬到眼前打量起来,却又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

    “怎么了?”男人看她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有些关心地问说:

    “脑袋有撞到哪里吗?”

    “……没、有。”

    薄德艾维斯下意识回答,用柯林的喉咙和嗓音。

    所以,她自己也被那怪异的发音吓了一跳,紧紧地闭上嘴。

    也许是产生了畏缩的感觉,苍白大地开始退去。同时那一针大剂量的安定剂渐渐生效,薄德艾维斯松开了主导权,开始回落到意识深处。

    所以柯林的身体也随之合上眼睛,像脱力般向下倒去。

    戴舞会面具的男人上前抓住了他,搭住肩膀,一言不发地带人向观众席后快步走去。

    无论苍白大地失控的原因是什么,现在都要尽可能远离“光之鸟”这个可能对她产生刺激的源头。

    期间男人回头瞥了铁笼里的巨婴一眼,却没有选择顺手了结他可悲的一生。因为在束缚王冠的禁制解开之前,杀死他毫无意义。

    更何况在男人看来,现在比起大公,无疑是达纳罗的平民们更需要树冠圣灵。

    盖卢厅观众席的后侧,几分钟前还有四五个大胆的观众藏身于此,现在已经全部通过敞开的后门逃跑了。

    男人小心将柯林平放到地上,到这时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伤势。

    但越是细看,男人藏在面具后的眼神就越是凝重起来。别的都还好说,无非是终生残废而已。可是,从十重门扉上沾染的“即死”却似乎仍在发作着。

    这才是要命的地方。

    柯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胸膛,面庞和嘴唇一片乌青。按理说在薄德艾维斯停止侵入禁制的时候,柯林就应该已经逃脱了即死术的射程。但人类的身体终究太脆弱了,即使从短短几分钟的即死中挣脱,却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后遗症。

    男人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一侧上感知了一下,果然,已经没有脉搏了,心脏停止跳动。而且柯林的胸骨和数条已经骨折,情况不明。这时就不绝该再通过猛烈的胸按压起搏他的心脏,否则骨头碎片刺入肺叶甚至心肌,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一时之间男人似乎无计可施,毕竟他也不是什么医生,只是一个超凡者罢了。

    就像地下巫师之间流传的那那句俗话,世上只有杀人的巫术,没有救人的巫术。

    死亡对所有人来说,都一样平等和不可抗拒。

    但是,巫术终究只是一种工具。杀人还是救人,结果不还是要看施术者怎么运用吗?

    男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从刚才的焦虑和紧张中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也许是隐秘王冠对暗河来说太过重要,这个陌生男人对柯林生死的关切显然超过了一般情谊。而时间已经不容他再做别的打算,唯有冒险放手一搏了。

    此时,只有那些来自上界的无形力量,可以透过柯林的胸膛直接触及心脏。

    但绝对不能直接使用灵素,因为它们太过锐利狂躁,稍有不慎,就会将一切破坏殆尽。

    男人闭上眼睛,默默地启动了物结仪式。一些柔和的半物质开始在柯林的心室中凝结出现。因为无法直接看见心脏中的情况,所以他只能根据施术中出现的轻微阻力,来判断下一步物结进行的方向。

    同样是不动用视觉的物结术,以柯林的操纵力可以轻易在一块铜板中刻下精密几十倍的灵路,但是,却未必能做到和这个男人相同的事情。

    因为柯林只是将图纸落到实际,在制作清晰而明确的东西。

    但男人却不可能预知心室的形状。在最后一刻之前,他都无法知道自己要创造的是什么,所以男人只能根据阻力一点点试探进行。而要想施展这样的技巧,需要的就远不止是仪式感知力。

    还需要细腻的心,以及超人的胆魄。

    八十毫升柔软的半物质充入柯林的心室,长久淤积其中的血液在压力下被挤入血管。在集中所有心神的情况下,男人的额头上很快渗出密集的汗珠,它们沿着面具流下,转眼间糊住了他的眼睛。

    但是男人自始至终顾不上擦汗,对仪式的操控也没有出现任何变形。

    下一刻他解除了仪式,灵素瞬间撤出,却平稳得像在执行一场手术。刚刚还充满心室的半物质全部溃灭消失。压力的瞬间变化使得心脏立刻收缩,从而将血液重新泵入。

    但柯林仍然没有反应。

    男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的神情没有变化,只是第二次将刀锋般的意图聚集到物结仪式上,开始进行新的循环。

    随时都可能会有密探闯入,麦克布莱德更是下一刻就可能走进盖卢厅,在如此危险的处境下,男人却像是完全忘了这件事。他只是一丝不苟地,用物结术一次又一次地帮助柯林的心脏完成起搏,甚至大公到场也不打算停止。

    九次过去了,没有反应。

    二十三次。

    四十五次,心脏出现了微弱的跳动。

    六十七次。

    直到第七十三次循环艰难地完成,柯林才咳嗽般地喘了一口气。

    此时男人也几乎耗尽了全部意志,他停下手术般的仪式,确定柯林的情况缓解之后,立刻起身,干练地将对方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背上,支撑着向剧院外走去。

    在骗过薄德艾维斯之后,他就不再说话,甚至没有告诉柯林自己做了什么。

    …………

    …………

    刚刚从濒死中醒来的柯林一边踉跄地走着,一边下意识打量了扶着自己的人一眼,认出了对方是在剧院门口向自己打过招呼的人。

    他是自己除了南希之外,接触到的第一个暗河成员。

    这人高大的身形相当具有辨识度,在自己以前认识的人中,除了那位被誉为人形猛犸的麦克布莱德之外,大概也只有鲁伊能与之相比了。

    他的脸上和自己一样带着夸张的化妆面具,看不清面容。只有少许头发从面具的边缘探出。

    那是金色的头发。

    在柯林此前的想象中,暗河的成员中应该大部分是夜民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外族人恐怕并不会认可这个组织,也更不会被这个组织认可。

    但是,为什么?

    在一颠一颠的行走中,柯林的思绪虽然迷迷糊糊的,却仍然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为什么你的头发,会是金色的?”

    在昏迷的边缘,他的的嘴巴里含不清地问了一句。

    可是,那个暗河成员就像是没听到一样。。

    不应该是这样,也说不通……除非……

    除非你是和我一样的混血。

第九十四章 矛与盾

    几乎在柯林被带出都会大剧院后门的同时,麦克布莱德的车也在剧院前门的喷泉前停下了。

    两排贝壳状的喷泉雕塑之间已经乱糟糟地站了不少人,有逃出来的客人,也有不明所以的路人。麦克下车时,身上还穿着没有军衔的将军制服。这些人虽然不清楚来人的身份,却也像见了主心骨一样聚拢上去,像是在朝他汇报,也像是求助般地大喊大叫起来:

    “阁下!至少有七十多人啊阁下!到处都是行邪术的异教徒……”

    “阁下!我亲眼看见是林地人干的!和大法院那边的袭击是一伙的!”

    “阁下,求您了,我的女伴还在里面!”

    潮水般的噪声和人流将麦克围拢起来,此地已经不复往日的从容风雅,完全失序。但被推搡着的麦克却好像没有听见周围或痛心或恐惧的呼喊,他没有试着向任何人了解现状,而是回头再次看向安置在后座的重型调频仪式。

    因为到了现在,麦克布莱德仍不太相信二十多分钟前发生的事情。

    ——他凭野兽般的直觉布下死局,但那个夜民女人却终究还是逃脱了。

    无论都会大剧院的局面败坏成了什么样,似乎都没有这件事更令麦克心惊。

    他设置的调频仪式没有让对方的坐标偏移——只偏移了一小会,但短短几秒后那个夜民就稳定了坐标,进而连接仪式阵地。

    虽然在那短短几秒内她就已经受了不轻的伤,但无论如何,那个人还是从麦克的指缝中溜了出去。

    这意味着什么呢?

    在开车前往大剧院的路上,麦克布莱德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

    频率镇压仪式,是同盟手中唯一可以完全探测和克制夜民的进攻之“矛”。

    而夜民的坐标稳定装置,则是作为对反制手段而诞生的防御之“盾”。

    这两项技术的发展,几乎就是同盟和暗河之间关于矛与盾,攻与守的军备竞赛。

    所以在近几年,在他们斗争进入白热化的同盟东部诸国,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下,这两种技术几乎在以每年一次变革,三年一次颠覆的速度不断进化着。

    那么,在几乎没有暗河活动的埃德蒙德公国呢?

    上次引进频率镇压仪式是什么时候了?

    五年前?还是十年前?

    战争才过去几年,可不知不觉中,第九局和戏院部门都已经落后于时代了。麦克自问着,如果必须动用更强的调频仪式才能解决问题,那么整个国家境内又有几座阵地?答案是两座,而且其中之一在四年前就已经损坏,找不到人修缮。

    至于仅存的另一座……每次启动消耗的成本,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阁下,只有你一个人过来吗?”

    “……阁下,阁下?将军阁下!”

    吵死了。

    杂乱的呼喊将麦克拉回眼前,他的视线扫过人群周围,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听指挥的穿制服的人。所以他只能转而辨认现场每个人的脸,从中找出潜伏在人群中的公国密探。

    “你,你……还有你。出来。”

    他伸出手,一连点了七八张眼熟的面孔,被点到的人无不脸色微变。因为他们身上的任务是监视这些贵客而不是其他,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麦克布莱德的命令,意味着他们往日的事业和人脉毁了一大半。

    但即使这样,这里也没有任何人敢违抗指令。而麦克更是不在乎这些,他对着眼前犹豫着走出人群的密探们,简洁而严酷地说道:

    “封锁这条街道,全部人都扣下。外面的一个人都不能进来,里面的一个也别想出去。”

    “至于你们。”麦克转过头对着有些呆滞的贵客们说:“给我让开到一边去。”

    放弃潜伏的密探们取出手枪,几乎在转瞬间就控制了局面。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噤若寒蝉,乖乖地背过手,沿着大喷泉前的阶梯蹲成了几排。

    所有的人,都误会了麦克布莱德赶往都会大剧院的目的。

    与其说他是来这里解决暗河的,不如说他是来解决在场的贵客的。

    因为大剧院是大公权力圈子的象征,是秘密戏院部门的驻地。比起它遇到袭击的事实,无疑是它遇袭甚至暴露了王冠位置的消息更危险。

    还好凯恩把时间选在了上午,而不是人员更杂的夜晚。

    毕竟现在的达纳罗,很多事情就差一缕火星而已。

    然后,麦克就孤身一人走入了混乱的厅堂,接管了整座剧院。一路上或受伤或分散的密探们纷纷跟上他的脚步,队伍一下子重整起来,又在他的命令下部署到整片建筑的各处要道。

    如果此时还有夜民滞留在此,那么一定将插翅难飞。

    至于别的客人呢?不好意思,当然更不可能跑出去了。

    “你去查一下上午所有的宾客名单。”麦克对身侧一个手臂受伤的下属说道:

    “无论是没来的,还是来了又跑了的,统统给我抓回来。要快。”

    “抓他们回来是……?”下属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论用上什么办法。”麦克说:

    “无论是死几个人,还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我要外面不出现关于这件事半点的确切消息,懂了吗。”

    “懂了,懂了。”下属急忙说道。

    毫无疑问,大剧院的每一个贵客在达纳罗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后台。

    但同样不可置疑的是,麦克布莱德就是他们后台的后台。

    另一个随行的密探则不断向他汇总着伤亡的情况。死亡十二人,伤六人。损伤很严重,但麦克却只是默默地听着,没有怪罪任何人,没有气急败坏,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或惭愧。

    这样的态度,反而让熟悉他的下属们心里发毛。

    因为,与其说此时的麦克是在清点损失,不如说是在评估暗河渗透进来的力量。

    “巫术痕迹已经收集过了,需要调动圣体会那边的记叙装置吗?”汇报的密探询问道。

    “不必了。”

    夜民随时可以变换坐标,所以巫术痕迹几乎没有意义。

    说话的同时,麦克走进盖卢厅,于是看见了那里的满地红泥,林地人的尸体。看见真实与幻象之门的确如他所料的那样,安然无恙。

    但是,被关押其中的太阳却已经残缺了。

    “……”

    猛犸站在观众席上,遥望着那支离破碎的舞台和铁笼,久久无语。

    暗河已经安排一座王冠进入了公国?会是哪一座?他猜测着,心里却愈加地揪了起来。

    因为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不祥的信号。

    难道自从拿勒战争结束以来,他们又一次准备将重心西移了吗?

第九十五章 古老的祭祀

    虽然意识朦胧,柯林仍然能感觉到自己在被谁拖着往前走,两脚踉跄着试图跟上对方,但大部分时候都只能拖行,鞋底和鞋尖一路磨着石板路,血滴在地上。耳边是风声和街道的嘈杂声,隐隐能听到很多男人和女人在奔走呼叫,但又离自己越来越远。

    沉重的车门嘭地关上,所有声音立刻消失。柯林闭眼蜷缩着却无法安睡,因为身体上下都开始发热,但肌肉又像是很冷似地不断颤抖着。他知道情况有些不妙,但此时什么也做不了。

    慢慢地,柯林眼前出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不知是梦的碎片还是高烧引起的幻视。人无法梦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但柯林紧紧地缩在这黑暗车厢里,却好像看到了自己此生和前世都未曾目睹的景象。

    它们极其真实,与其说是入梦,不如说是涌现的记忆。

    意识中另一个人的记忆。

    车用窗帘已经紧紧地拉上了,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无法看见外面,几乎没有光能透进来。但对这样黑暗而窄小的环境,柯林却莫名地感到了熟悉,就好像自己的大部分生命也是在类似的地方渡过的一样。

    在完成破解仪式夺回那消失的五年时,自己看到的第一幕就是潮湿黑暗的岩洞。而在薄德艾维斯在获得人偶的身体后,也总是喜欢呆在那个狭小的储藏间里,所以这几乎是她本能的倾向。

    柯林不知道薄德艾维斯曾在多少地方躲藏,但现在,他看到了所有地方中最黑暗的那一处。

    远古的林海深处,薄德艾维斯神殿的中心并非祭坛,也没有塑像,有的只是一个狭窄而没有尽头的洞穴,幽深得仿佛能吞噬时间,漫长得如同连往地心的冥府。

    最初的最初,人们只是把岩窟附近当作女人生育的场所,以此祈求苍白大地为她们带来安产。他们在周围立起一些简陋的原始围栏,护卫在这里待产的女性,所以这些围栏也就成为了圣地的标志。

    不知道多少年后,更复杂的神殿才开始在岩窟周围一座座建造起来,而洞窟前也筑起了越来越漫长的斜坡,就像一条永远填不满的食道。大规模的祭祀从无到有,又从有变得血腥,因为无数的动物和人牲就是在这斜坡前被宰杀,斩下的头颅被作为象征性的礼物堆放在周围的高处,挖出的眼睛,则被远远地抛入洞中。

    之所以斩首是为了让尸体的鲜血沿着斜坡流向女神,因为一切生命的液体都属于她。而单独抛入眼睛,则因为那时的林地人仍相信眼睛中藏有灵魂。只有剩下的残躯才属于凡人,任由处置。

    柯林看到的是极其真实的景象,在血与土混合而成的腐烂污泥中,他甚至能闻到到它们散发的热气,感觉它们缓缓地流入了自己的血管,带着粘稠的生命力,汇入四肢百骸。一股呕吐的冲动从他心中涌起,但远古林地的仪式却始终在持续着,原始而血腥的祭祀就在这令人作呕污秽中日复一日地进行。柯林甚至没法判断,它的传统究竟是重复了几年,几十年,还是几千年?

    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稍许减轻古代林地人的恐惧。

    无论是对不可知的命运的恐惧,还是对圣地外茫茫多的非人种族的恐惧。

    除了固定不变的五只鹿和五只山羊,每天至少在斜坡前斩首十个人。而当大自然需要再次受胎时,薄德艾维斯的圣殿也将迎来自己一年九十六场庆典中最盛大的节日。岩洞周围会垒起数千个缺失一眼的头颅,头颅中有动物,有人类,也有不知名的异族。斜坡的底部铺满干净的新砂,分别在黎明的结束和黄昏的开始更换两次,一切都显得肮脏而圣洁,极其混乱,但又井然有序。

    可是,那些堆成塔状的异族的头颅……

    它们有着和人类似是而非的面孔,要算起来的话,和今天虫人或鳞人等有些相似。

    为什么会这么多?

    无论是数量还是种类,这些非人种都远远超出了柯林认知的历史,也和如今考古学的结论完全不符。

    旧历前二十二世纪,当盖卢林地缓慢地步入氏族社会的时候,大陆中部的魔裔乌尔柱王朝早已覆灭,从那时起,今日的人类成为了陆地上绝对的霸主。

    绝大部分的类人种族,在之前不是就已经灭绝了吗?

    …………

    …………

    重伤的柯林就在这些噩梦和困惑中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几天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期间他可以模糊地感知到,自己被搬上汽车,又被几个人搬下来。强光透过眼皮射入瞳孔,有人取出了他体内的子弹,各种各样的处理,最后躺倒了一张温暖的床上。

    所以当柯林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白得耀眼的天花板。

    他转了转视线,感觉这里和自己住过的暗河秘密公寓类似,但又明显是另一个地方。

    几间卧室被相互打通,改造成了简单的病房,气氛就像是十几年前的野战医院一样。

    柯林试着感知了一下意识中的薄德艾维斯,但对方却像已经沉沉地睡去,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对于她突然的失控,柯林到现在也仍有些心悸。

    对了,不知道大剧院那边怎么样了?

    他侧了侧头,发现自己右侧的另一张病床上,一个黑发的女人正靠在床头把玩着一把筹码。柯林定了定神,发现那正是南希。

    彩色的树脂筹码在她手中翻飞着,眼睛却正斜眼看着右侧另外两张病床,在那里,有两个身缠绷带的人正坐在上面聚精会神地进行着无声的牌局,而南希似乎就是裁判。

    看起来都很悠闲放松的样子……

    说起来这些暗河成员还真喜欢打牌啊。柯林想道,无论是小时候在那个满是硫磺味的山村,还是如今在这里都一样。

    毕竟在避风头的时候动辄几个月不能外出,又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那么剩下的消遣也只有这个了。

第九十六章 空座

    柯林试着动了一下被子下的手臂,感觉身体异常沉重。忽然的一阵翅膀扑腾声让他转头向病床左侧,那里是一扇明亮的小窗。薄薄的纱帘被晚冬阳光映得雪白,但仍然能隐约看到外面的景色。

    一小群白鸽刚刚掠过,视线的尽头则是一连片闪亮的橙色房顶。

    大概是五层楼高的地方……

    “醒了?”右侧传来了南希的声音。

    柯林并不想打扰他们那场天昏地暗的牌局,但南希一边当着裁判,一边还是捕捉到了他这边最细微的动静。

    “这里是?”

    他用微不可觉的声音问道。

    “又一个安全屋罢了。”南希说:“离使馆区不算远,但没人能找到这里。”

    “那个……法院和剧院那边呢?”

    柯林在开口时顿了一下,因为他原是想问苍白大地的事,自从离开剧院后有些念头就一直在他心里萦绕,所以在这里差点直接问出来。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因为无论薄德艾维斯在剧院中的样子,还是后来噩梦中那些不知真假闻所未闻的恐怖人牺祭祀,都让柯林感觉到他们身上正在发生着不好的转变。所以,他不会在还有别人在场的时候谈起有关她的事情。

    甚至,最好连对南希也不要提及。

    “剧院啊。”南希第一次将视线从牌局上移开,笑盈盈地看了柯林一眼:

    “你可以试着听听外面的声音。”

    这里是五楼,街道上的人声和车流声都略微有些模糊了。柯林再次将头转向窗外,因为那外面有着无数细微却又拥挤的喧嚣噪声,不留意还好,但细听则可以让他头痛欲裂,因为达纳罗这座濒临崩溃的城市正在不安地呻吟。

    就像连野狗都吠得格外拼命,每一个被堵在路上的司机都在蹂躏着汽车喇叭,老瘦的马不停地打着响鼻。所以当然也就会有更多的人——就像是嫌窗外太吵害自己听不清,纷纷把手边的收音机调到了最大音量。但除了那一千首或激动或轻快的舞曲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在收听同一个频道,而街道上大大小小的高音喇叭也在同时咆哮着循环播放同一个威严的声音,这个在大街小巷里拥有无数张嘴的声音甚至让达纳罗的高空产生了共鸣,让那段歇斯底里般的演说从城市的无数噪音中挣脱而出,就连躺在病床上的柯林都能隐约听清:

    “……再次山呼!公国的大恩人,埃德蒙德大元帅万岁!破坏者落网了!我们又一次证明了达纳罗安全体制的力量!大剧院里无辜的平民得到了保护!历史会告诉我们可耻可悲的敌人,任何针对公国的阴谋都必将被挫败!被严惩!……”

    “这是……”

    柯林听着高音广播里的吼叫声,呆了一会后,又忽然有些难以理解:

    “等等,如果他们在这时就宣布‘胜利’,之后还怎么公开进行搜查?”

    “很简单,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已经不会有了。”南希啪地一声将筹码紧紧地握在手里,目光灼灼地说:

    “宫里那位终究没下决心,比起被人发现如今的达纳罗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他宁可就这样放我们一马。”

    “大法院那边呢?”

    “燃煤的通风问题导致集体中毒。”南希说:“报纸上是这么解释的,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后续了。”

    “这样啊……”柯林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房间最左侧的病床上,两个暗河成员仍在一言不发地玩牌,他们手上出牌都很快,所以打得像是在打架一样,纸牌声括括地响着。南希一直盯着牌局,但过了一会后她又说道:

    “……说起来我在阻挡那个麦克布莱德的时候,倒是听见了一桩有趣的事情。”

    “什么?”柯林问。

    南希将麦克布莱德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包括他口中真实与幻象之门的前身,以及大公在十几年前的实力境界。

    “你怎么看?”南希问:

    “能相信那头猛犸说的话吗?”

    能相信这梦呓般的话吗?那个麦克是被上级积威太久产生幻觉了吗?柯林重新想了想自己对大公的印象,那个陌生却又好像很熟悉的人。他从柏妮丝口中认识过那个喜欢女色的大公,也知道伯父克雷吉几年前偶尔提及的老友,还有,自己甚至在施塔德机构亲身体会的他的魄力,而在来到达纳罗后,也亲眼看到他治下领地的极端腐败。

    “有时我感觉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柯林思索着说道:“很有能力,但一方面又非常无能……”

    看着陷入沉思的柯林,南希直接说了她的结论:

    “如果在几天之前,我还有可能稍微相信猛犸的鬼话,但现在我已经完全确定了。”她说:

    “如果大公真的是像麦克布莱德说的那样,或者哪怕只有他口中一半的实力,现在的达纳罗又怎么可能是这副光景?戏院和警探部门有什么理由收手忍下这一口恶气?”

    如果一个人真的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高居第三重帷幕之上,登入了世人闻所未闻之境,那么,他干嘛不干脆再加把劲统一安赫同盟呢?而这样的存在,又怎么可能连一个达纳罗都会经营得这般暗潮涌动,连几个蹬鼻子上脸的小蟊贼都没法搞定?!

    “……的确,你说得也没错。”柯林说道。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的违和感却始终无法化解。

    花园宫殿和戏院组织在这两天反应的迟钝和无能,让他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有放心下来,反而有了一些不安。

    他知道南希应该也有着同样的违和感,只是不知道如何说出来。直觉告诉柯林,那座宫殿恐怕完全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甚至也不是南希十几年来想象的那样,他们对大公的所有认知很可能在某个更根本的层面上就错了……也许他比预计中要远远更为强大,但也可能,比以前最乐观的预计还要脆弱得多。

    “不管如何。”南希吸了一口气说道:

    “难道他还能超越镜像律不成?”

    无论大公还是不是人类,都必然处于剧场的射程之内。瓦努斯将军的佩剑将确切无疑地斩下他的头颅。

    埃德蒙德,七世而亡!

    “……记住这一天!伟大的埃德蒙德统帅会永远收获属于他的胜利!我们将为国家的大恩人献上无限的感激……”

    直到此时,窗外的高音喇叭仍在喋喋不休地聒噪着。柯林听着那些毫无保留又毫无意义的溢美之词,想着大公实际上的无所作为无能为力,心里却升慢慢地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感觉那座宫殿的王座上,就好像空空如也一样。

第九十七章 记住常识

    事实证明南希对形势的判断完全正确。

    因为在之后的几天里,大规模的公开搜捕行动真的迟迟没有到来。

    短时间内南希已经数十次进入红色梦境河谷,与仍在活动的其他数名暗河成员联络,反复地确认着伤员所在地的安全。

    一旦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会立刻安排转移。但目前所有迹象却又一次次地向她表明,对手真的没有组织起任何像样的搜查。

    戏院和第九局这样的超凡部门的确展开了密集的行动,但他们的绝对人数太少了。毕竟在丢失所有巫术痕迹或坐标线索情况下,哪怕跑断所有人的腿也不可能在一个偌大的城市中找到几个拥有世界级反侦察能力,又有决心一连几个月在房间里闷头打牌的人。

    正如柯林第一时间所想到的那样,现在达纳罗当局唯一的出路,就是调动全城所有警探甚至军人进行搜捕,用命令和高额的悬赏从大量普通市民那里收集线索,让所有的邻居用怀疑的眼光审视周围每一个拉着窗帘的房间,不放过任何一缕不自然的炊烟,每一个采买大量消耗品的陌生客人。但凡他们有一点解决问题的念头,就必须也只能这样做。但是,大公却只是用祭司凯恩等几个林地人的尸体匆匆地交了差,然后大声地向所有人宣布:别紧张,这里已经没有问题了。

    这只能说明他们已经放弃,或者顾不上解决暗河了。

    无论如何,这对伤员们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松垮的形势使得他们所在的安全屋不至于彻底隔绝和外界的联系。多亏如此,每天都可以有人从外面送来食物之类的物资,顺便帮助照料伤者。

    “今天的主菜是萝卜炖牛肉哦。”

    一个女孩从门缝把头探进了病房里,声音清脆地向病床上的说道。她晃动着自己手里抱着的一大包用油纸包好的食材:

    “听医生说现在多吃瘦肉对伤口恢复是有好处的。”

    女孩的头发用一块方帕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但通过五官和神情仍然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夜民。达纳罗同样有不少夜民在从事低贱的工作。这个女孩身上也穿着女佣的衣服,举止拘谨。原本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仆人,那手照顾人的功夫也许就是在主母的长期调教下得来的。但她在这里没有半点平时卑躬屈膝的样子,虽然神情仍是怯生生的,举止却在一天天变得雀跃。

    说完午餐是什么后她也不再多打扰几个伤员,自己又带上了门,但透过房门仍然能隐约听见外面厨房里的做饭声,和女孩嘴里轻轻的嘀咕:

    “现在牛肉又涨价了,但如果不出几倍价钱的话还差点买不到呢。”

    如果不进行大张旗鼓的统计,没人知道达纳罗到底散入了多少夜民。所以南希才能够让这个女孩一天天地出入这里。这样做当然有风险,但也是必要的,每一次行动需要策划的地方其实都比外人想象的更多,善后更是重中之重。如果让伤员长时间吃储备粮又得不到基本的护理的话,那么情况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恶化。

    当然,这个女孩并不是暗河成员,所以柯林也曾担心过会不会被出卖,但即然是南希亲自把关过的人,应该值得信任。

    另外定时过来的还有一个人,也就是女孩口中的“医生”。他同样是夜民,昨天才刚刚离开。在这里第一时间给柯林动了外科手术的人就是他。

    因为安全屋里简陋的器械和有限的能力,这个医生自认为是没法完全医治好柯林的。他曾判断说柯林即使能够恢复,肺部和心脏中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而且他的双手和腿部都有极其严重的伤口,随时需要截肢都不奇怪。

    柯林是房间内四人中伤得最严重的,甚至比仅次于他的南希都严重得多。但是,距离战斗五天过去,他竟然渐渐地成为了病房里恢复得最快的那一个。

    全身的伤口中不时传来麻痒的感觉,几乎能想象肉芽组织正在像雨后春笋一样拱出,短时间内填平伤口。到昨天的早晨,柯林甚至已经可以试着单脚下地了。这一幕不仅让那位医生沉默着怀疑起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就连一旁的南希都有些无法理解。

    因为到现在为止,她还只能半躺在病床上看隔壁打牌呢。

    此时在柯林身上发生的当然不可能是什么自然现象。但是……

    “用于治疗的巫术,是不存在的。”南希忍不住轻声提醒着自己。

    在面对现实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常识。

    自从踏上巫师的道路以来,所有人都说再伟大的巫师也和普通人一样是平等的,在残酷的生死和创伤面前,我们都只是肉体凡躯。

    无论你一时霸占了宇宙中的多少力量,最后都只能徒然地归于尘土。所以作为巫师要永远心怀敬畏。因为如果没有这种敬畏,到时候就很难坦然地面对死亡。

    甚至因为经历更多极端的搏杀,往往很少有巫师能够善终。他们大多在三四十岁就伤病缠身。然后随着严重透支的身体一天天衰亡,原本强大的意图也会严重钝化,头脑中残破心智终将陷入永远的混乱。在被各自的上位者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后,巫师们,大多会落得一个比普通人凄凉得多的晚年。

    但自古以来,巫师们就是如此可悲的存在吗?

    如果有心考证词源,会发现多种古代语言中的“医”往往是“巫”的延申,这本身就意味着“医术”其实发源于“巫术”,世上最初的医生即是巫师。但即然如此,巫术中又为怎么可能会没有任何关于医治人体的内容呢?

    难道在林地人信仰薄德艾维斯的年代,世上也不曾存在过治愈性的巫术吗?答案是否定,不然柯林身上正在发生的又是什么?

    生与死的苍白大地,治愈与重生理所当然地是祂掌管的领域之一。随着阴性之苏的所有侧影纷纷被逐出现实,治愈巫术也从世间失活。

    这是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但是随着镜像坍塌而失活的巫术千千万万,哪怕一些极度渎神悖德的巫术——比如某些献身与上位存在神交的邪术南希也曾听说过不少,却没有哪个像治愈巫术这样,直接被判定是不可能存在的。

第九十八章 巫术黄金时代

    淅沥沥的热水淋在背上,浴室里弥漫着氤氲的雾气。一边冲洗着身上几天来留下的污垢,柯林一边擦拭着拆除绷带后皮肤上残留的药物和血渍。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原本的刀伤和弹孔上奇迹般地长好了薄薄的一层新皮。除了看起来比四周更细嫩一些,几乎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暗河在这处安全屋中储存了充足的燃料,楼梯下的煤库里堆着小山一样的煤炭,铲进锅炉里烧水的话恐怕半年也烧不完。但到现在伤员中也只有他能享受热水浴,因为其他几人身上的伤口还远远没有愈合,平时也只能用热毛巾擦擦身体而已。

    在温暖又绵绵不绝的水流下,几天来的疲惫和昏沉也仿佛一并洗去,柯林的心情重新变得清爽起来。他双手用力握了握拳,感受着身体中仿佛新生的力量,再次感叹恢复的速度之快。

    以往每当受伤,柯林都是用“激发物”透支生命丰饶,强行加速自愈进程。但哪怕那样也通常需要两到三周才能勉强行动,而且很长一段日子里,身心都会感到异常疲惫。

    生命力透支的副作用终究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显露出来,比如像乔凡尼那样慢慢变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可是现在呢?不过是三到四天而已,他就从濒死边缘恢复到了活动自如的状态。

    甚至不仅是伤口愈合而已,柯林还感到精力充沛,内心丰盈。

    这对研习任何传统或世系的巫师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奇迹。

    治愈,重生,丰产,还有死亡和腐烂。薄德艾维斯执掌的无一不是普通人最渴望或最恐惧的领域。也难怪几千年前她会在盖卢林地中获得最普遍的信仰,最崇高的地位。

    那么,她所掌管的治愈或调整身体的巫术,也理所当然地会在当时成为人世间最重要的魔法。甚至有理由相信,世间第一个巫术很可能就是挽救生命的巫术。它们一直存在着,直到太阳之子们纷纷篡位的那一天,直到在“伊”刺死和污名“苏”之后,惜生魔法在人世的盛况才戛然而止。

    ……对啊。

    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柯林搓着头发的的手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心念飞转,他渐渐发现了一个长时间以来忽略事实。

    无论是黑女迦荼大神的金刚术,还是如今薄德艾维斯所体现出的治愈特性,都足以使他在巫术对决中获得可怕的优势。但在以往,柯林只是从战斗战术的层面思考这些巫术的价值,却从来没有深想过,这些魔法对世上所有的巫师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是如此简单,如此理所当然,但是又被所有人当成常识忽略了。

    惜生魔法,就是所有现代巫师身上欠缺的,最关键一环。

    柯林在心里喃喃自语,明明只是心中低语,却感觉喉咙好像有些发虚:

    “甚至可能是最后一环……”

    现代巫师无法对抗身体的衰竭,无法对抗灵素溢出持续的侵蚀,无法摆脱注定短暂的寿命。所以几乎所有的巫师都将身体视为累赘,其中的极端者甚至开始走上彻底抛弃肉身的道路。但这些违背天性的偏激道路,又注定是处处充满隐患。

    可如果在旧历前三千年,巫师们的情况原本并非如此呢?

    如果在“苏”及其侧影们统治的时代,类似金刚术和治愈术这样的惜生魔法曾在世间大行其道,每个巫师都拥有从白骨中复生的恢复力,拥有像金刚术那样锤炼的不灭之躯——

    或者进一步设想:如果扬升的高度会直接决定寿命的长度,如果世上绝大部分的病痛都被克服,如果知识的传承再也不会因死亡而断代,那么,当时的人们又可以在探索神秘的道路上走得多远?

    毫无疑问,那对巫师来说将是一个无法想象的黄金时代。

    它所能达到的辉煌,恐怕还要远远在今日的安赫文明之上。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孪生双子之间的失衡而破灭了。

    ——因为苏的离开,原本是通途的扬升之路也变得残缺不全。全盛的远古时代也随之结束。

    但随着自己带回了薄德艾维斯,惜生魔法正在世间各处普遍复苏,所以那个被太阳之子们完全埋藏的旧历前黄金时代,最终又会在大地上重现吗?

    到现在为止,苍白大地仍然蜷缩在柯林的意识深处,没有同他有过任何交流。所以渐渐地柯林也发现了,与其说她是因为力竭才陷入沉睡,不如说是因为对失控的羞愧和自责,才像个孩子一样逃避着不敢面对自己。

    但除此之外,柯林还在她的意念中察觉到了一丝丝的恐惧。

    那是不是对外物的恐惧,而是对她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的恐惧。

    在那些高烧下闪烁的记忆中,无论世上的人们对她所怀有的是憎恨还是崇拜,薄德艾维斯都总是蜷缩着躲藏在一些狭窄黑暗的地方。现在柯林渐渐开始明白,她所恐惧的还远不止是失控会为周围的一切带来伤害……薄德艾维斯的处境,绝不是如此简单。

    因为一座王冠,一个原型所拥有力量,实在太过庞大了。

    庞大到哪怕她静静地什么都不做,也会为整个宇宙带来根本性改变的地步。

    地球,星系,黑洞,万花筒般的象限,镜像界无垠的云丛,不可言叙者分裂诞育的所有产儿中,一切都在运动,从活跃的灵性到最黏滞的物质,一切都在运动,只有一点静止不动,它是轴枢、最理想的钩,可视和不可视的宇宙绕着它旋转,而那就是王冠。

    所以,她可能仅仅是因为存在着,就拥有了创造世界的功绩。但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存在着,就必须背负万亿生命灭亡的罪孽。

    柯林甚至隐隐能理解这种感觉,正如他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拿起瓦努斯将军的佩剑,哪怕自己拥有另一个来自世界的所谓“超前理念”,也从来不敢去扰动这个世界本应拥有的轨迹。

    因为改变无数人命运这件事,实在太过沉重和残酷了。

    但现在,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宇宙中最磅礴的转变又一次开始了。

第九十九章 七十年铸冕战争

    清理完身体后,柯林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开门离开。安全屋外的楼道似乎特别狭长阴暗,但走到尽头后,正午的强光就像瀑布一样打了过来。

    抬手半遮在额前,柯林眯眼望着室外久违的天空。此时距离那场袭击也不过才六天,但安全屋里的无所事事和持续紧张,却好像让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在马路边拦下了一辆车。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又连续换乘了三辆出租车,因为在刻意绕远路,所以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才回到调查部独栋别墅的大门前。

    在“统帅”离开达纳罗的情况下,调查部的核心成员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比如鲁尹和埃米尔最近就总是在独自行动,或者,也可能是趁机划水摸鱼,但这并不代表可以无限期地缺席。

    但令柯林意外的是,偌大的宿舍此时却冷冷清清。平时常驻在这里的艾丽和鲁尹似乎都不在,反倒是平时很少在别墅过夜的埃米尔,正斜斜地倚坐在餐椅上摆弄着桌子上几档桉袋的散乱情报,一些撕下来的单页文件,便笺,封装好的不明碎屑。

    相互打了招呼后,埃米尔往堆积如山的烟灰缸里摁灭了手指间的烟。他轻说了声抱歉,因为没想到会有人来,否则不会在这里抽这么多。这位有着青瓷色眼眸的情报官并没有质问柯林去了哪里,正如他也从来不会主动透露自己的行踪:

    “不过,我暂时没什么活干了。”埃米尔轻轻用手指点着自己这几个月的工作成果说道:

    “达纳罗这几天很不太平,稍微有点脑子的销金窟红磨坊都歇业了,所以我和自己的几个主要线人也断了联系,只能呆在这里打发时间。”

    柯林盯着那只摁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心里估算着埃米尔已经枯坐了多久。这个人私底下抽得这么狠,嘴里的一口牙齿却洁白如初。可以想象在每天的工作前,他会花多少功夫打理自己,刷多久的牙才能不让任何人闻到烟味,不让任何人察觉到疲倦和脆弱。

    即使有语言魔法的辅助,埃米尔仍然很尽心地让自己在社交场上,或者更直白地说——在情场上——保持魅力。

    经过简单的交谈后,柯林发现埃米尔乃至整个调查部对几天前的那场袭击知道的不多,大部分信息是从公开渠道得来的——比如大法院的毒气泄漏,和林地人在剧院的恐怖袭击之类的故事。

    当然没人相信,但目前手上也只有这些。

    “说实话我还是很佩服那些林地人。”埃米尔转而低声说道:

    “至少他们有勇气向大公拔剑相向。”

    柯林看着他青瓷色眼眸中的低落,忽然想起了什么,所以伸手往上衣的口袋里探了探,找到那张在自己房间里发现的合影。他再次看了上面那行娟秀的字体一眼:“埃与薇拉3.628”,柯林将它在桌子上展开,推到埃米尔眼前。

    埃米尔看到这张照片,眼睛就像生了锈一样,定定地一动不动。

    “你在哪找到的?”过了好一会后,他才用干涩的声音问道。

    “房间抽屉的夹层里。”柯林说。

    埃米尔拿起照片,小心地触碰着照片上的人影,就像害怕自己颤抖的手,会把她最后的残像戳破一样。

    大致不难想象,照片上这个用“埃”来昵称他的女人,十有八九是死在了大公手上,同样十有八九,那件事就是埃米尔为自己下了“畏惧大公”的暗示的缘由。

    “薇拉她……是部门的预备行动官。”

    平时精于玩弄语言的埃米尔,此时却有些磕磕绊绊地说道:

    “只是预备的……所以我就成了她的调理者,或者说。”他扯着嘴角:“监视者。”

    说到这里埃米尔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她是个好姑娘,也许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接近她……如果不是因为语言魔法,她根本就不会多看我一眼。”

    柯林默默地看着埃米尔宣泄着情绪,直到三四分钟后,这个这个男人才收拾好自己的表情,默默地将照片折好收起来:

    “谢谢你,原本统帅已经处理掉了她所有的痕迹,因为担心我控制不住自己冲动。”埃米尔轻声说道,眼中只有哀伤,不见半点愤怒。因为所有的愤怒都被积蓄在了更深更深的某处,静静等待着在未来派上用场。

    这时候,柯林再次想到埃米尔身上“畏惧大公”的暗示。畏惧大公,现在他对这句话已经有了完全不一样的联想。对于勐犸的胡言乱语,也许调查部的人会知道些什么?考虑到这一层可能,他的神色稍稍认真起来:

    “说起来,埃米尔。”柯林正色问道:

    “为什么你觉得大公是完全不可对抗的?”他说:

    “我的意思是,除了拥有一座王冠之外,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吗?”

    “除了一座王冠之外?”埃米尔有些迷惘地反问道。看到他的反应,柯林略微感到失望,看来对于大公是否拥有非凡的实力,埃米尔同样没有太多的了解。

    说来也是,自己加入调查部的时间也不短了,但是从来没有听任何一个成员谈起过埃德蒙德大公本人身上有什么特异之处。在他们收集的所有情报中,包括定期递往白都七号大楼的情报中,大公都只是一个精明能干,同时又在很多方面不能免俗的老头罢了。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仅仅依靠“树冠圣灵”这么一座早已衰颓,甚至濒死的王冠,就足以让同盟中央情报处这样的庞然大物在公国畏手畏脚吗?这个随时可以上达天听,对凡人王直接负责的强力部门,会没有调动一两座王冠的权限吗?

    “其实对安赫同盟来说,王冠并不仅仅意味着远胜凡人的力量。”埃米尔继续说道:

    “任何有可能损毁王冠的行为,在同盟都是最可怕的重罪……一般人当然不可能有权对王冠动武,但哪怕同样是王冠的所有者,相互之间也必须尽可能避免一切有可能的冲突。这种恐怖的对峙局面,已经至少维持了两个世纪了。”埃米尔说:

    “所以在这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无论安赫王侯之间的兼并战争发展到多么血腥惨烈的境地,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始终没有任何一座王冠真正陨落过。”

    “为什么?”柯林不解地问道,因为他曾经在南希那里听说过,如果同盟想要进入原型界,就必须将王冠整合还原为更纯粹的原型,即然如此,代理者之间的争夺就不可能停止才对。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向七号大楼调用一些材料,会比我口头说的更加准确全面。”埃米尔说道:“关键词就是那场‘七十年铸冕战争’,以及它影响至今的《止战条约》。”

    “也许你很难相信,也许听起来荒诞不经,但这世上的的确确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七十年铸冕之战,一条神祇尸骸铺就的登天坦途。”

第一百章 地层下的天机(感谢往世雷书打赏的盟主!)

    铸冕,顾名思义是将作为侧影的王冠重新熔铸到一起,进而还原它们分裂前的原型。

    在刚刚离开施塔德的时候,柯林就已经从南希那里听说了这条道路的存在,但从来没有想过侧影的合并会以这种最简单野蛮的方式进行。并且在两个世纪前,酿成波及同盟全境乃至整个中陆的“七十年铸冕战争”。

    安赫人收集王冠根本不是为了统治世界,而是为了让它们互相残杀。

    微不足道的凡人们为了向第三帷幕进发,竟能生出这等吞天之心。

    但是这雄心勃勃的一切,却又随着一纸轻飘飘的《止战条约》戛然而止了。

    虽然埃米尔更建议柯林自己去查,但在没有‘统帅’现场担保的情况下,光靠柯林自己的权限是无法向七号大楼调取材料的。况且宿舍这边也根本没有配备红信仪,所以,现在柯林只能抓住埃米尔尽可能获得更多信息。

    但是从结果来看,埃米尔对那七十年辛秘往事的认知也只有那么几句话而已,也许是哪本书上背下来的。如果较真地揪着一个个问题不停问下去,他也很快就会露馅了。

    “如果你要问为什么停止……大概是打着打着有了什么不好的后果吧,”埃米尔有些顾左右而言他说道。

    “更具体来说呢?”柯林有点好笑地继续问,感觉这时的埃米尔就像一个被抽背历史书的学生似的。

    “比如,呃……嘶。”

    他琢磨了一会后,以一个对外情报官的职业思维推论道:

    “比如说殖民地的人不乐意了?”

    但是什么时候,同盟把殖民地的老百姓当人看过?柯林摇了摇头,觉得那些王侯们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才签了《止战条约》。

    “算了,你还是放过我吧。”埃米尔苦笑了一声说:“我是不该在集训的历史课上打瞌睡的……虽然那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柯林摊了摊手,表示这次暂时就饶过他,他暂时没心思闲聊所以就打算自己上楼了。临别之前,埃米尔对柯林说道:

    “对了,还有一点事情。”

    柯林回头看着他。

    “几天前鲁尹好像在找你,艾丽也稍微有点担心,毕竟,达纳罗眼看着要出大事了。”他思索着说:

    “方便的话,不妨用密信给他们打声招呼吧。毕竟我们已经把你当作自己人,所以……”

    所以,不希望薇拉的事在哪天重演。

    柯林原本只是匆忙想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听到这些话后,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说道:

    “嗯,我会的。”

    这个小小的鸽子粪调查部,倒是还挺有人情味的。

    …………

    把房门上锁后,柯林静静地靠在门后,头脑中念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比起“七十年铸冕战争”的存在本身,更令他震动的,是自己对如此重大的历史事件一无所知。

    在今天埃米尔提起之前,他没有在任何公开的历史资料上看到过任何有关这场战争的蛛丝马迹。这个事实让柯林不禁继续往下想象:除了它之外,在所有被普通人当作理所当然的历史常识下,究竟还藏匿着多少秘密。

    层层叠叠的密级,就像不断堆积的地层。你站在地表一望无际的田垄上,以为自己忽视的最多只是一些边边角角的细节,但结果呢,原来就在你脚底的正下方,一直深埋着七十年战争这样主干般的大事件。

    只有少数人才能揭示世界表层下的秘密,而多数人只是做了一个昏昏沉沉的梦。

    有了这条线索,柯林脑海中很多孤立的历史事件竟然得以串联到一起,从南希,凯恩那里获得的信息,也许还有从圣一神学院窃听的信息,原来它们中的许多,都不过是这场七十年战争的注脚——甚至,整个新历纪元的安赫历史都被这场战争断为两截——在一至四世纪的战前时代,同盟的所有行动都不过是为了从其他象限掠走王冠。无数像初代埃德蒙德这样半强盗半军人的开拓者们前仆后继地涌出往日边境,将树火纹章插遍中部大陆的每一寸土地,那是圣王家族的象征,一只不死鸟自磔于树上,以神血点燃火焰的简笔画像。

    而后,是五世纪至今的战后时代,安赫王侯之间签订《止战条约》,结束了延绵七十年的铸冕之战,但同盟的脚步却也从此停滞,如同一个巨人深深地陷入泥潭。不知为何,树火纹章也在同盟的领土上一处处地消失。从那之后,安赫人没有再从其他象限掠取一座王冠,国内也抹去了七十年战争的存在痕迹,同样也是从那时起,诸如爱西尼帝国这样的竞争者开始追上同盟的脚步,海外殖民地的问题也日益变得无法压制。直到本世纪元年,“三十年后同盟年毁灭”的谣言开始到处乱传,还酿成了一场闹剧般的预言教难。

    那么,这就是地层下深埋的全景吗?

    不,还远远不是。

    哪怕不谈“苏”的衰亡与复苏,或者整体扬升这样关联着整个宇宙的事件,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就连同盟如何诞生这件事自身都是一个谜。

    柯林不知道,究竟是在何等精密的信息操控下,安赫王侯们才可以用一个个真真假假的故事将历史的主线掩埋起来,让它变得如此支离破碎。

    在这个世界上,一切记录都在变动,所以彻底掩埋真相也许并非不可能。

    但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这一层层的密级下,不说其他人了,就连艾丽,鲁尹,埃米尔这样的情报处中坚人员都只能看到凌乱不完整的信息,从而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战。

    即然不知道为何而战,就谈不上真正的忠诚。或者就像盖卢厅那些不知全景的密探一样,当真正的变故来临之时,所有人都只能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才值得这样不惜代价地,甚至可耻地隐藏起来。

    为什么,天机总是那么不可泄漏。

    此时,薄德艾维斯的人偶正静静地倚倒在房间一角,一动不动地睁着红玉的眼睛,就彷佛一具早已死去多时的艳美尸体。因为柯林的离开和苍白大地的沉睡,这具穿着家居服的身体已经在这里躺了六七天,但身上却不见半点肤屑或是落尘。

    此时,薄德艾维斯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但是柯林盯着地上的那具身体却不禁在心里想道,如果在大剧院,薄德艾维斯真的吞食了光之鸟,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这座复苏的隐没王冠,会打破维持了两个世纪的《止战条约》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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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教神谱杂糅交织,寄生灵泛滥如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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