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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恒星仪     旧神残梦txt下载     旧神残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最后试炼

    原本狂暴的星河竟然一时停止。

    “星星”们在为这来自高天之上的一剑动摇闪烁,动摇。

    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发现自己崇拜的首领并非无敌,因为伊可席翁的断臂,它们开始变得有所保留,游移不定,重新考虑谁才是更值得追随的对象。

    而一直守卫在柯林身前的那寥寥几道力量,则因为他的坚定,变得光芒更盛。

    但伊可席翁自己的反应,却比星星们要平静得多。它甚至没有多看高高飞起的手臂一眼,也没有理会身上创口处飞泄而出的灵素。只有那一直像磷火般死寂的眼眸中,泛起了几分复杂的神色。但那绝不是惊讶,恐惧或是感伤,而是深深的解脱。

    柯林了解它,它也同样了解柯林。

    在这高塔中毫无意义的抱残守缺已经持续了多久?第一个百年之后,它对年岁就完全失去了感知,往事也变得模糊不清。

    与这片星空中永恒的寂静相比起来,乌尔柱地狱中的任何酷刑都不算什么。

    而现在,变数出现了。

    终于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闯入这片死地,像一颗石子,打破了万年来的僵持。伊可席翁知道在之后的短短几十年甚至数年内,魔裔留给世界最后的遗迹就可能会彻底垮塌毁灭,同时也可能会以另一种面目焕发新生重临人世。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比永远拖下去的现状要好。

    伊可席翁的“眼睛”早已无法视物,魔裔天生拥有灵觉器官,但也经不起万年岁月的摧残。它用仅存的灵魂去感知柯林那纯粹如琥珀琉璃般的意图,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持续几个月的生死压力,包括意之迷宫以及它自身在内,这一切是魔裔君主赠与柯林最后的试炼,令其在极限中完成最关键的突破,内心的整合,进而成为真正能匹配注火塔王座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它一直扮演了柯林引导者的角色,让他一度接近并目睹白星,此后的进阶将再也不会迷路。

    眼前的柯林是如此专注,伊可席翁知道他的心中除了打败自己之外,没有任何杂念。极度的关注会带来极致的洞察,它能感觉到,柯林已经看穿自己的一切动作,所有意图,进而,也就能够读出它真正的用意。

    从柯林踏入乌尔柱象限的第一天起,注火塔其实一直没有太多真正的敌意。

    但它并不担心柯林会因为知道这一切而收手,因为在如此至察的状态下,他也必定能看到自己那无可辩驳的死意。果然,对方读到了,思考了,沉默了,然后带着深深的敬意,同意了。

    这是精神的直接对撞,无声的交流在瞬间完成,所以下一刻,已然混乱的星空再度旋转起来。伊可席翁一心求死,却不是送死。如果找到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柯林。因为以一个魔裔君主的尊严,它只能被有实力的人堂堂正正地击败。

    柯林读到了这一切,所以,他只是用更加凝聚璀璨的意图作出回应!

    ******

    ******

    鲁伊依旧守在那扇门外,时间越是流逝,他的心惊也就越是强烈,因为他发现长时间负荷恶魔军团契约的压力还要在自己的想象之上,自己一个接近青星的精灵使已经调集了所有意图,却只是感觉越来越难以承受。

    那扇门仿佛隔绝了所有力量波动,站在外侧,完全感知不到核心中正在发生什么。鲁伊无从得知柯林的情况,只是将自己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与现世那群恶魔的较劲上,但是接下来,地面一阵剧烈的晃动却让他险些控制不稳手中的权杖。

    他不得不分心关注周围,然后发现,整座注火塔都在震动。

    塔身似乎拥有了两个意志,而这两个意志又在相互对抗。注火塔的内壁上,原本并行向下流淌的无数道力量洪流也发生了紊乱,它们不断汇流又不断相互排斥,最终分别纠结为两条纯粹力量的巨龙,无比狂暴地相互嘶咬起来。

    这座塔像是要塌了一样。

    鲁伊绝不是什么胆小的人,此时却也只能心有戚戚地望着这场恐怖的较量。“巨龙”的每次嘶咬都让对方身上喷溅出“血液”,而从这些血液中爆发的恐怖力量,轻而易举地就击穿了注火塔的内壁,让人可以看见塔外无尽的黑暗虚空。它的内壁厚达数百米,不知由什么材料制成,自己和柯林尽全力都没法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但此时却仍然显得无比脆弱。

    鲁伊艰难地在力量余波的狂暴的气流中挣扎前进,最终躲藏到一些倒塌的墙垣和巨石之后。

    此时对他来说,也许立刻使用归零返回现实才是更好的选择。可是他却一直坚持着没有这样做,因为一旦回去,就无法回来了。他的手中还承受着代表千余头恶魔的权杖,一旦有什么闪失,说不定会在施塔德酿成无法想象的惨剧。

    更何况柯林还在这里,也许会在结束后需要人把他带回现世。而如果薄德艾维斯再次陷入失控,说不定自己还能尽力挽回一些。

    所以鲁伊虽然无比狼狈,却也只是咬着牙忍耐着。他尽可能地缩起自己高大的身体,以免被那些溃散的毁灭性力量波及。

    恐怖的巨响仿佛在整个频率中回荡。

    如果鲁伊仍然拥有实体的耳朵,那他早就已经被震聋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鲁伊几度以为注火塔真的要彻底坍塌的时候,这场毁灭性的风暴终于停息了下来。

    他的身体几乎被瓦砾掩埋,内心近乎空白地等待了许久之后,才有些麻木地从断裂的墙垣后探出头来看。

    此时的巨塔内壁,以及它的无数阶梯上已经布满缺口,所以那座曾经的迷宫也就不复存在了。

    两条相互嘶咬的“巨龙”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巨塔内壁上暴走的力量洪流艰难地恢复了原有的秩序,继续笔直地并行向下流淌,但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稀疏了很多。

    只有那扇门安然地留在原位,仿佛是处于另一个维度一样,没有受到任何损坏。

    柯林怎么样了?

第一百三十章 崭新的阶段

    鲁伊有些茫然地从瓦砾之间爬起来,向着那扇门的方向走去。

    他的腿因为蜷曲太久已经麻木,脚步并不是很稳,走得有些慢。

    但还没等他走到门前,脚下就忽然一空,身体直接往下坠去。鲁伊觉得眼前一花,心中顿时只剩下一个想法:完了,这座破塔终究还是塌了

    但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坠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安稳地漂浮在了一片星空之中。

    这里是核心的内部。

    鲁伊原本是进不了那扇门的,因为注火塔一直在拒绝着他,但这次,自己却被主动召入到这里。鲁伊的心里微微一动,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然后思维就变得有些呆滞起来。

    他一直相信柯林,但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却仍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鲁伊调整着失重的身体,一边努力维持不胡乱翻滚,一边扭着脖子朝这片星空的四处张望。

    接着,果然看到了漂浮在不远处的柯林。

    此时空间中所有的“星辰”都显得很黯淡,就像已经把万年来积蓄的力量在刚才的爆发中渲泄一空,变得集体沉寂下来。

    而柯林就这样静静地漂浮在其中,四肢自然舒展着,仿佛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意识显得残破不堪,但明显还能维持,眼神有些疲倦,又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明亮,更加遥远。

    显然他又一次突破了。

    无论是内心,还是作为巫师的位阶。

    在柯林进入注火塔的核心之前,还是和自己一样处在雌月天层。

    但现在,鲁伊却发现自己有些看不穿对方的境界。

    伊可席翁呢?他继续张望,却再也找不到那具庞大的古旧甲胄的影子。

    因为它已经化为尘埃,消散在这片亘古的人造星辰之间。

    “我们赢了。”

    柯林漂浮着,静静地说道。

    猜测得到确证,鲁伊再度无言。过了小一会他才缓过劲来,眼前这个人已经成了注火塔的主人,某种神话传说般的存在。不知为何,语气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那现在你已经到达什么境界了?”

    “青星三到白星之间。”柯林说:

    “本来差点冲上白星,强行收住了,现在因为青星天层的引力,感觉力量每一刻都在回落。”

    强行收住了.鲁伊再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时有些担心回达纳罗以后,要不要向艾丽瞒着这一切,因为那个小姑娘最在意也最骄傲的就是进阶速度,甚至已经成了某种执念。但她搭着青星一的顺流,却至今也没有在青星二安稳下来。当然时间才过去几个月而已,没有人会这样苛责她,但柯林这一口气差点冲上白星还“强行收住”,就有点太刺激人了。到时候艾丽心里一对比,一个想不开,埃米尔说不定就又有得忙了。

    鲁伊转移注意似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试图让自己今天被震麻了的内心能稍稍找回和现实的连接。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看向自己手中,却发现柯林托付给他的那支权杖已经不见了。

    “没事的,在这儿呢。”柯林仿佛知道鲁伊在担心什么,他一伸手,千余头恶魔的控制权就在他手中重新凝聚。

    “感觉你差不多到极限的时候,我就把它收回了。”

    那是鲁伊在注火塔内壁承受狂轰滥炸的时候,在剧烈的震荡下他有过几秒钟短暂的失神,权杖就是在那时消失的。

    “啊,那就好,如果恶魔一起在施塔德失控,我可就.”

    成了千古罪人。鲁伊如此自责着,但他的心里同时也明白,既然柯林的计划如此缜密,那样的情形其实本来就不可能发生。

    “那时是临时交给你托管,所以仓促了一些。”柯林继续说了下去:

    “这次,我想把它正式交给你。”

    “可这是一千多头恶魔?”鲁伊微微惊讶,柯林这份赠与的价值,想想施塔德那些打破头的精灵使就明白了。

    “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恶魔了,一千余头又算得了什么呢?”柯林笑了笑说道:

    “我缺的,是能驾驭它们的人。”

    这也是柯林带鲁伊来到施塔德的原因之一。

    鲁伊是精灵使,而柯林恰好有方法瞬间提升他的实力:

    “等统帅一回来,我们很可能就要和埃德蒙德撕破脸了。戏院和中央情报处多年的默契一旦被打破,所有的线人都会被连根拔起。我觉得到了那时候,调查部更需要的是一个有实力的行动官,而不是灵活的情报官,你觉得呢?”

    鲁伊沉默半晌,认可了柯林的说法。所以他再度低下身体,向柯林伸出了手。

    “这一次,可要接好了。”柯林说道。

    难以言喻的重负,再度被施加到鲁伊的意识上,他的脸上瞬间就出现了痛苦的表情,稍稍对抗了片刻就大声说道:

    “不行,我在虚界停留太久了,要回现实的身体里才可能承受得住。”

    “嗯,那你就先回去吧。”柯林说道:

    “我想先留在这里静一静。”

    ******

    ******

    鲁伊使用归零返回现实,柯林则继续停留在这片虚假的星空之中,回忆着刚才发生的战斗。

    无论是他还是伊可席翁自身的力量,与注火塔相比起来都微不足道。所以这场发生在巨塔内在空间的战斗,更多的是一场意志上的较量。

    在进入过那种意图极度聚焦的状态以后,柯林感觉过去的很多困惑和恐惧都已烟消云散,这是一直微妙的感觉,即使说不出什么具体的道理,却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所以之后无论对任何事,他都会变得坚定很多。也正是凭借这份新生的意志,他才征服了所有的星星,击败了经受万年消磨的伊可席翁。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在最后的时刻,伊可席翁古旧的甲胄中焕发出了一种柔软的,和人类极为相似的情绪。

    乌尔柱王朝的全部遗产,最后可能会由一个人类来继承。但这位魔裔君主对此似乎没有任何抵触。

第一百三十一章 清点和展望

    魔裔也具有人性的一面,甚至会将自己这个人类放在平等的地位上看待。

    但无论是在《恶魔阶层》还是那些民间流传的童话故事中,都没有提及过这样的事情。

    在保存至今的所有记载中,它们都是冷漠残暴奴隶主,那时的人类在魔裔眼中,和能随手杀之取乐的蝼蚁没有区别。

    如果魔裔并非代表着纯粹的恶,那么“奴隶王”格萝瑞娅的起义也许就不单纯像传说中那样,是因为活不下去而不得已的选择。

    但魔裔都已经灭绝了,人类在地表的统治也已延续了万年之久。再去较真那些遥远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是接着,柯林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几周前在达纳罗的时候他与南希推测过,在遥远的过去曾存在一个“巫术黄金时代”。

    因为拥有可供治愈的“惜生魔法”,所以那时巫师们的地位会远比今天更高,也更为强大。

    一系巫术不会单独存在,它会和其他巫术发生一些化合作用,就如同金刚术之于柯林一样。所以古代巫师的修行和战斗方式,必然会和今人完全不同。

    惜生魔法失落的时间点,是在薄德艾维斯被逐出现世以后。

    而乌尔柱王朝的存在,则还要远在盖卢林地之前。

    也就是说,注火塔本身也是那个远古黄金时代的遗产。

    所以注火塔和“虚界之舟”中最宝贵的部分会是什么?是数不尽的恶魔,和塔身中无比稠密的力量吗?

    不,当然不是了。

    柯林默默提醒自己道:

    注火塔,几乎还是一座图书馆。

    三十六区地狱中必然还遗留着惜生魔法的文字线索,甚至直接的记载。

    而那才是真正足以撬动一个时代的力量。

    念及此处,柯林再度将注意力沉入到这片“星空”之中。他的意识扫过注火塔,不再是像以往那样只能暗中窥探一小部份,而是以主人的身份直接检视。

    所以注火塔的一切,第一次清晰无疑地展露在他的眼前。外壁螺旋阶梯囚禁的恶魔远比他过去所能看见的更多,原本共有四十万种,六百余万头,但注火塔漫长的坍塌压死了其中的四百万头,他与伊可席翁的战斗余波又杀死了幸存者中的百分之五十,所以现在巨塔上还剩一百三十万头。

    这是一个完全超出理解的数目,但柯林注意力却并未因它们而停留。他的意识以一种电光般的速度扫过注火塔外沿螺旋排列的六百万间囚室,最终没有发现任何类似档案室的设施,所以柯林回到注火塔的内壁,看到从百万头恶魔身上抽取的力量在此汇聚为一道道熔金般的力量之流,此后他不必再通过意识中炉床分别向那么多恶魔索取灵素,而是可以直接将眼前的注火塔作为自己的力量之源。

    又或者说,注火塔本身已经成了他新的炉床。

    两种连接方式的效率有着泥云之别,哪怕用同样强度的意图,也可以调用起远远更为庞大的力量。

    但柯林同时注意到,目前在注火塔中流淌的力量,比起它的全盛时期已经百不存一。这不仅仅是因为塔中囚禁的恶魔大部分已经死亡,还因为来自其余三十五区地狱的灵素通路已经尽数断开。

    注火塔是这座虚界之舟的动力之源,所有力量本应汇聚于此。

    所以自然而然地,柯林的意识开始沿着那些灵素通路向着其余三十五区扩散而去。这是柯林第一次主动试探乌尔柱地狱的其他区域,他知道别的区域君主未必会像伊可席翁这么“友善”,但注火塔更换新王的震荡已经波及到整个象限,“异界摆渡人”又已重新出世,以后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躲藏起来了,自己迟早都是要面对剩下三十五位魔裔君主的!

    所以柯林的意识扫过了毗邻的三十一区,一条死寂的冥河,往下看是三十三区的黑风山谷,注火塔不断滴淌的残火点燃了那里的无数墓碑。往上看,是遗族拉里口中的“第四朱迪加环”,分歧魔女正是从它的顶端坠落。

    就是在这时候,柯林看到了稍远处的一座城,那是第十七区,名为“桥拱城”。那是一座真正的城市,魔裔们在虚界之舟的生活区,相比其他区域,那里一定遗存了更多的记录和线索。

    所以没有多少犹豫,柯林就确定了自己下一步探索的方向。

    ******

    ******

    悄然回到施塔德,柯林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恍然间意识到。

    因为这座城市的背后就是注火塔,所以当他成为注火塔新王,同时也就成为了施塔德神秘层面真正的主人。

    没什么人可以在施塔德与他直接抗衡,埃德蒙德不行,其他的边境王侯多半也不行。

    柯林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灵素潮汐波及的区域,也就是子月阴影最中间宽达数百公里的轨迹,结果发现这条裂隙横向贯穿了整个中陆,往东进入同盟腹地,往西则划过了拿勒国土最宽阔的部分。

    注火塔对应着拿勒和安赫象限交界的部分,映射到现实也就是施塔德一带,这里的背景音足以支撑大量恶魔进入。

    而如果柯林继续扩展乌尔柱地狱的其他区域,则意味着更远的西侧,拿勒内部的相当一部分土地,也将成为他事实上的“领土”。

    如果在过去,柯林可能会隐隐地为这个预期感到担忧恐惧。但是经过意图极度凝聚,体验过那种琉璃琥珀般的心境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这种事的反应已经平静了许多。

    既然注定会走到台前,就不要再畏首畏尾了。

    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完成,是时候回达纳罗了。和里卡多他们倒没什么要交代的,有了注火塔的守护,施塔德机构已经彻底在这座城市里扎根立足。

    他如此想着,抬头看看天边的月色大概判断了一下时间。走通意之迷宫以及和伊可席翁的战斗,大致花费了两天左右。之后清点注火塔中的战利品,又花了小半天。

    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什么事情?

    哦对了。

    乔凡尼的鬼兰差不多要开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兰花窃贼

    柯林干脆让鲁伊先回了达纳罗,自己则将车票改签到了明早。

    没错,他对乔凡尼撒了一个小谎。因为按照原来的安排,实际上是赶不上鬼兰的花期的。柯林推迟了一点时间,但这并不是他对那株兰花本身有太多兴趣,而是因为,柯林这些天也一直在为乔凡尼状况的改善感到欣慰,所以他想同老獠牙一起见证那一刻,为五只手的过往画下一个不错的句点。

    当柯林来到玻璃暖房的时候,乔凡尼正在忙着测量空气中的湿度和温度。他的动作不慌不忙,就如同以前布置战斗前的阵地一样。看到柯林来了,他也没有露出什么太过欣喜的表情,只是很应付地说: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注意不要太大口呼吸,稍微把气息憋着一点。”

    乔凡尼头也不回地说道:

    “如果你呼出的口气太多,暖房里的湿气和二氧化碳浓度会变的。”

    “.你这里是什么考古现场吗?”柯林嘴上无奈地说道,却也理解乔凡尼的苦心,压低了自己的呼吸。因为即使他没有刻意了解过,也知道这株来自沼泽深处的兰花有多么脆弱。

    比刚出土的文物更脆弱。

    仿佛被风稍稍一吹就死了。

    “十六个小时的光照期,温度要控制在25到三十度,八小时的避光期,温度是十八到二十二度.”

    乔凡尼嘀嘀咕咕地说着,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在这将近半年的栽培里,所有参数都已经烂熟于心,却仍然时时害怕忘记或者记错,所以他用反复念叨的方式提醒自己。

    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万分之三点五到十五之间。

    湿度要一直维持在80%到90%,所以乔凡尼在鬼兰附近还栽了许多松萝用以维持湿度,这是一种地衣,外观像浅色蓬松的发丝,柔软繁密地从胡桃木上垂挂下来。

    这些松萝起到了像矿工的金丝雀一样的作用。如果松萝死了,那么鬼兰就一定活不成。但是情况反过来却不一定,即使松萝活着,鬼兰也一样可能会死。

    月光透过暖房顶端的玻璃温柔地照射下来,鬼兰的花蕾似乎有一点点打开了。

    柯林惊讶于乔凡尼能把花期预估得如此准确,如果没有五只手,也许他本来会成为花店老板之类的人。

    或者说像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不会差的。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什么会忽然种起兰花吧。”乔凡尼轻声说道。

    柯林点了点头,但还记着对方的提醒,尽量不开口说话。

    “其实我戒赌和戒酒都没花多少力气,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后来在家里百无聊赖,无意中看到了报纸上的一篇报道。”

    乔凡尼收拾好了兰花绽放所需的一切条件,拍拍沾了泥土的腿,坐到柯林的边上。

    “有一个兰花商人,或者说兰花窃贼,他好像从一生下来就在寻找鬼兰,但采摘这种花卉在任何地方都是违法的。这个人一年有八个月在沼泽地里跋涉,剩下四个月则是在田间与农人猎人们打探消息,就这样度过了前半生,最终却一无所获。他的妻子跟一个牧师跑了,两个孩子又先后死于腹泻。埋葬了小儿子以后,他开始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游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试了许多别的工作,脚夫,矿工,船员,最后也没能安稳下来。某天他忽然寻死一般地走进了他最熟悉,也最危险的沼泽,他没有带任何东西,衣服单薄,就像孩子打算回被窝里睡觉一样。但也就是这一次,他在那片探索过无数次的沼泽边缘.看到了一株正在盛开的鬼兰。”

    那时是秋季,明明不是它的花期。

    这个地区的鬼兰不超过二十株,但整个世界不超过二百株。

    它们在野外的开花率,不到十分之一。

    如此脆弱的鬼魂,是怎么穿过亿万年演进的时间长河,又恰好在此刻,此地,出现在他面前的?

    这时候,兰花窃贼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幽灵般飘渺,却又让他呆若木鸡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那株鬼兰,但植物不会说话,所以他很快明白那是灵魂的声音,他发现自己的嘴在不由自主地,悄悄地对自己说:

    “.谢谢。”

    那个声音在颤抖,伴随着簌簌而下的泪水。

    一切痛苦的付出,在这一刻都变得心甘情愿。

    乔凡尼正是从那个兰花窃贼手中获得了鬼兰的种子。

    之后为了栽培它而付出的心血,则丝毫不在那人之下。

    柯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因为鬼兰正在绽放。

    绝大多数花卉都需要绿叶衬托自己。

    但鬼兰没有叶片,细长的茎上只有单薄的花,绝对地孤傲。

    它被种在一颗胡桃木上,保湿又不易腐烂,周围则是垂挂的松萝。

    没开花的鬼兰是极不起眼的,但柯林却总是能一眼看到它。

    因为整座暖房都是为它而存在的。

    在缓慢的几个小时里,鬼兰的花蕾打开,展露出它异样的寥寥几片洁白花瓣。有六片花瓣极为细长,带着惊心动魄的弧线,而最下方的一片花瓣则极为宽大,仿佛幽灵飘拂的下摆。

    它没有叶片,所以几乎是漂浮在了黝黑湿润的胡桃木上。

    一朵洁白的幽灵

    如此美丽的东西,为什么偏偏附带着世上最苛刻的条件?

    是因为美所以脆弱,还是因为脆弱所以美?

    柯林怔怔地盯着那朵盛开的鬼兰,半响也说不出话。

    乔凡尼也在看,但他的眼中却满是困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以最后,是他的视线先从那朵鬼兰上移开,向柯林问道:

    “你觉得感动吗?”

    柯林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却不知道完全是因为它的美,还是因为看到了乔凡尼为之凝固的心血。

    这样啊。

    乔凡尼又看了看那朵鬼兰,也跟着点了点头。一边点头,他的嘴角也露出了笑。

    但那是一种极为僵硬的,仿佛硬生生挤出来的笑。

    原来,正常人都会觉得感动。

    “今晚就要回达纳罗了是吗?”

    “对。”柯林怔了一下答道。

    “施塔德这边再也不会有什么血腥的战争了吧。”乔凡尼继续说。

    一切归于永远的平静。

    “嗯”

    “所以,我求求你了。”他说道,不要把我留在这种地方。乔凡尼没有再看那朵兰花,而是向柯林苦苦恳求着:

    “求求你带着我一起走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他们期盼着

    柯林不可能带乔凡尼离开,不可能再让他参与到那些生死搏斗中去,因为那无异于饮鸩止渴。

    更何况达纳罗的斗争,也不可能再有他能插手的余地了。

    乔凡尼当然也知道这些,甚至他比柯林想得还要清楚。所以他的恳求里不含任何期望,更像一种绝望的埋怨。乔凡尼从不轻易把自己的痛苦压到别人身上,总是披着一层或狂笑或沉默的表皮,所以只有当这一切垮下去的时候,他心底里的东西才会不小心袒露出来,那是一个黑漆漆的洞,里面没有半点声音。

    柯林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场变化,只能有些混乱地说: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没事了”

    他不停回想着这两天听过的传闻,里卡多的担忧,还有自己亲眼确证的一切:

    “.不是很努力地戒掉了赌吗?酒也不喝了,盖了这么大的一座暖房,我以为你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为什么,戒赌是一件需要努力的事情?”乔凡尼平静地问:

    “也许对那些乐在其中的人来说是这样,但我不是。我毫不费力地就停掉了赌,也同样地停掉了酒,就像有人跟我说:‘乔凡尼,你的牙都掉光了,以后就别再刷牙了’一样。我哦了一声,从此再也不刷牙,我停得毫无留恋,甚至感到几分解脱,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一边说,一边朝着自己精心培育的鬼兰走去:

    “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波澜,比如也包括这样——”

    他捡起了那截山胡桃木,然后狠狠地朝着玻璃暖房的幕墙砸去。

    刺耳的玻璃碎裂,让柯林忍不住侧脸闭上眼睛。

    冷风立刻从破洞里灌进来,一切全都毁了。

    乔凡尼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觉得愤怒,也没有觉得开心。

    到这时柯林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从乔凡尼身上感觉到的并不是平和

    而是心死如灰。

    但以他这样的状态,又怎么可能种得出鬼兰呢?

    柯林看着乔凡尼迷惘失落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既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么就只有一件事能支撑着他去做些什么了。

    期盼。

    知道地狱中对灵魂最残忍的折磨是什么吗?

    让他们期盼着。

    ——

    兰花商人的往事让乔凡尼决定饲养鬼兰。

    因为他也想在目睹兰花绽放的瞬间,听见一点什么声音。

    这种幽灵般的花卉,据说有着直通人心的力量。

    但乔凡尼同时也知道,这只是一个虚妄可笑的寄托,因为他始终都明白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不是兰花让谁战胜了苦难,而是那些人本来就能战胜苦难

    因为他们的身体中始终潜藏着一股可贵的力量。

    生命丰饶。

    自己提前支取了它们,只换回些许浮财,但立刻就要偿还出卖灵魂的代价——在日复一日的赌博酗酒中,将钱财挥霍一空。

    就像是一个无解的循环,能从中获益的,似乎就只有那些高高在上利用他的人。

    甚至到了最后,变得只能通过继续透支自己,才能感受到些许快意。

    先是痛苦,然后适应,最后变得再也离不开。

    一个在战场上无比强悍的人,在人生中却与妓女无异。

    他和那个兰花商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两种人。

    但即使明知道这一切,乔凡尼也依然忍不住去期盼什么。

    取回种子的时候,他在期盼着。

    搭好暖房的时候,他也在期盼着。

    他破天荒地乘火车去见过兰花商人几次,向他讨教鬼兰种植的种种细节,为了显得诚恳,收起了以往凶悍的样子,同那些人一样淳朴地微笑,这也是因为期盼。

    为了照顾鬼兰,他不再彻夜不归,断掉了乱七八糟的嗜好。生活变得很规律,因为几乎每隔一小时,就要去照料暖房一次。而每一次,他的心里都在深深地期盼着。

    也许对他来说,鬼兰永远不要绽放才好。

    但是一朵花,早晚都是要开的。

    而且期盼了这么久,又怎么有人能忍得住?

    “有没有可能是.”

    柯林忽然开口说道,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发酸:

    “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承受伱这么高的期望。”

    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一株普通的兰花而已。

    不是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天意。那些不过是人们自顾自向它寄托的东西。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刻意寻找就只会迎来失望。”

    “但我还能怎么做呢?”

    这个强悍的老人,此时看起来却是如此无助。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流泪,但柯林却似乎看到了一个襁褓中恸哭的婴儿。

    “从来都没有人拉我一把。”乔凡尼说。

    几十年来一贯如此。

    “因为从来都没有哪个人,来拉我一把。”

    柯林因这句话而梗住。

    他发现自己此时无论再说些什么,都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教罢了。

    乔凡尼的下场,本来也应该是他的下场。

    但他遇到了薄德艾维斯,从而治好了自己的病。这是他和乔凡尼之间仅有的区别,但很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么幸运。

    柯林望着被扔出暖房的那株鬼兰,它没有被摔碎,就像只是一团微光,一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灵,在夜幕下不真实地漂浮着。

    柯林盯着那株鬼兰,然后他忽然有了一种预感,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株幽灵兰,一定会在自己的梦里反复出现。

    如此空灵的兰花,却代表着某种期盼。

    这期盼实在太过沉重,如果是以往,他一定避之不及。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了。

    现在的他,尤其在注火塔中经历前所未有的凝聚之后,已经变得宁静,坚固,而且强大。

    所以不会再回避很多事情。

    乔凡尼并不是那种一味依赖他人的人,他已经尽一切可能去尝试过,但最后却没有结果。

    这种人是值得被帮助的。

    “那好。”柯林看着那株鬼兰,向乔凡尼说道:

    “你已经很努力了,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地拉你一把。”

    “如果你相信我,就继续期盼下去吧,竭尽所能地活着。直到.”柯林转过身:

    “我找到办法的那一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定局 (感谢垚安打赏的盟主!)

    两天后,柯林悄无声息地回到达纳罗。正如他和鲁伊预料的那样,第九局和戏院的秘密搜捕只是徒劳,虽然这场浩大的行动尚未结束,遍布大街小巷的暗哨没有要撤除的迹象,但疲惫的情绪已经开始在内部涌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按这样下去,他们只会一无所获。

    达纳罗市区的几十万面窗户和数千个可疑目标,彻彻底底地耗尽了这些秘密警探的心力,结果非但没有发现南希等人的踪迹,也没有能力再关注到柯林和鲁伊在施塔德机构制造的变局。

    一切都进展得太顺利了。此刻柯林心中也不禁生出这样的感觉。在大剧院的袭击事件之后,达纳罗的局势发展就完全呈现一副摧枯拉朽的样子。

    这是因为双方人员素质差距吗?或者某些人太过迟钝愚蠢?还是说每个细节的背后的确存在着某种大势,即使把自己换到对方的位置上,也只会发现所有行动处处掣肘,最后在冥冥之中,一步步被逼到同样的轨道上?

    在这尴尬的僵持中,柯林又过起了难得的悠闲生活。除了在训练场练习剑术,每天就是剪剪本地的报纸,记录一下本地市场的物价而已。

    达纳罗站和七号大楼的通信一直都很畅通,交通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按例收走一些实物样本,比如当地的水,土壤,血液,甚至鸽子的粪便。偶尔调查部的成员会向他询问统帅在白都叙职的情况,每次交通员只能无奈地说自己没有权限接触那种级别的事务。统帅回了白都,但整个白都知道这件事的也不会超过十人。

    因为统帅不在,剩下的情报官可以代为接收七号大楼的指令,以及查询一些背景信息。借此机会,柯林开始借机向中央情报处的调查部调查有关土地频率整体扬升的情报。遍布施塔德的那些裂缝虽然暂时已经没有危险,但仍然让他觉得不安,注火塔暂时堵住了缺漏,扬升却不可能因此停止,整个现世每时每刻都在下坠。

    现在,半个中大陆都裂开了!白都必须对此有所反应。

    柯林想要知道,他们准备怎么处理这场危机。

    因为循序渐进,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得很快,两周后,南希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她是最后一个康复的人,所以暗河在达纳罗的临时医院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安然撤除了。

    她没有做任何等待,立刻就着手执行针对埃德蒙德家族的处刑仪式。

    有情报称花园宫殿曾有意向集中软禁所有的议员和弄臣,通过集中保护,抵御南希难以防备的刺杀。但最终却没能执行。因为如果不能永远将他们关在一起就没有意义,而现在的达纳罗也已经足够混乱了。

    所以在四月十五日,随着一个议员在自己郊区的家中被南希处刑式斩首,她的剧场仪式正式进入尾声。

    而这个日期,与南希进入达纳罗前订下的时间表几乎没有什么出入。

    大多数事情都在沿着既定的方向发展着。

    “希尔瓦努斯将军的亡魂真的归来了。”

    达纳罗城中的人们如此窃窃私语着。

    从将军佩剑从公墓中离奇丢失开始,几百年前的那场处刑,在城里丝毫不差一步步重演。

    曾经是公国最高机密的那份处决名单,如今在城里流传得到处都是。人们闲来无事就会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上面的名字。

    还剩一个弄臣。

    大公与断头之间,只隔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弄臣。

    这一刻的埃德蒙德家族,似乎比被瓦努斯将军抄家斩首的时代更加脆弱。

    因为那时的他们只是枝繁叶茂,现在却已濒临绝嗣!

    一个边境王侯会就此谢幕吗?整座城市在短短几天内陷入了压抑的惶恐和兴奋中,但南希却在这时停下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行动。甚至一改过去几个月内隐秘和谨慎的风格,带上了自己标志性的微笑和口音,开始在种种不固定的地点约见一些神秘的贵客。

    这些赴约的贵客行色匆匆,却依然带着随从,衣着也极为考究。如果有人能记下这些人的名字,那么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份名单里包含了圣体会的主祭,公国成衣业商会的主席等等各领域最重要的人物,甚至还有数位各国驻扎在达纳罗的大使。

    几乎是小半个国家的头面,纷纷表露出与南希进行秘密的会面的意向。而南希也不断地履约。这本应该是一个很大的破绽。如果第九局和戏院不做犹豫,倾巢而出,甚至有可能一举将半公开露面的南希直接抓获。

    但到了这时,至少第九局已经很明显地动摇了。

    因为他们同样不满足于现状,自从首任局长温特被通缉以来,他们就一直被刻意打压,旁落,现在还被戏院组织骑到头上。

    要知道,那些人一开始只是大公手下的小丑弄臣而已。

    但如果大公真的不存在了呢?

    像第九局这样的警探部门,完全有资格成为新的巨头。

    甚至,成为这场动荡中最大的获利方。

    在四月十五日那名议员被确认死亡并且公开见报之后,公国这些真正拥有资源,知晓机密的上层人士就敏锐地做出了判断。

    埃德蒙德家族的陨落几乎已经没有悬念。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已经不是大公会不会死,而是应该怎么面对这个数百年正统家族倒塌造成的权力真空,以及那时候可预见的动荡。

    这是一场权力的更迭。

    一个搞不好,真的会死很多人。

    数百倍于这些天死掉的人。

    所以南希这些天不顾危险地抛头露面,是在提前进行洗牌,重新分配利益格局。以期大公死后,达纳罗可以尽可能平稳地过渡,不至于陷入到彻头彻尾的混乱中。

    她是一手创造了这个局面的人,以及暗河在公国代表,她有资格主持这场洗牌。

    当然,无论是作为乱臣贼子们的分脏会,还是因为暗河这种“邪恶组织”的参与,他们的会谈缺乏说得过去的名义,所以明明是在决定公国几百万人未来的命运,却必须从头到尾都以这种不公开的方式进行。

    四月十七日,调查部收到了统帅亲自从白都发回来的密报,内容大意是要求几位情报官协助南希,出面邀约公国的重要人物。

    看完这封密报,柯林和鲁伊有些意外地对视一眼。

    因为这说明就统帅甚至是他身后的白都,都已经做出了决定。

第一百三十五章 脱缰的野马

    同盟和暗河的确一直在对抗,但归根结底,对抗也是一种交流相处的方式。

    在这样激烈地相处了近六百年之后,同盟和暗河之间已经无比熟悉。一旦找到机会,当然要置对方于死地,但偶尔有需要的时候,也不会避讳在暗地里悄悄合作。

    更何况,同盟本身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各个成员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无论这些王侯在明面上怎么表态,实际上却未必会把暗河列为自己最首要的敌人。

    现在统帅会站到南希身后,甚至可能是得到了白都的授意,这种事情虽然看起来有些离奇,但在历史上却绝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但是看着这封密报,柯林的心里却浮起了另一个疑问:

    统帅和暗河的合作,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难道说”他开始领悟到什么:

    “统帅他一直都知道?”

    鲁伊微微摊手:

    “嗯要不要再猜猜‘魔术师线报’的提供者是谁?”

    这条线一直是鲁伊负责的,鲁伊呢,又是暗河的人,所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是南希?”柯林把答案串了出来。

    “嗯,现任‘魔术师’,就是南希。”

    现任,看来这种心照不宣的合作早就开始了。

    怪不得。

    白都七号大楼的人也不是废物,不可能这么容易渗透的。

    当然不是说不可能渗透,但这种事情往往发生在那些有几百个后勤人员的臃肿部门,或者某些大型驻外情报站里。

    像鸽粪调查部,一个几十年经验老奸巨猾的统帅盯着大小猫两三只,这种情报站基本上是不可能出问题的。

    统帅一直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但又随时可以不知道。

    所以一旦柯林或者鲁伊身上出了问题,他完全可以撇清关系。

    甚至,说不定这桩合作本身就是白都那边授意的。

    南希看似在独自行动,一路上却总是伴随着这样那样的影子。

    所以盯着公国的人,远远不止暗河一家而已。

    只是不知道他们对某座眼皮子底下的隐秘王冠,又能觉察到何种程度了。

    ********

    ********

    收到统帅的密令之后,调查部当天就开始执行。

    在鲁伊和埃米尔这两位情报官动用自己的人脉网之后,南希那边明显变得更加繁忙起来。

    和柯林的第一反应一样,有了调查部的出面,虽然只是几位没什么份量的情报官,却足以让人们怀疑这是白都准备下场的迹象。

    所以更多的势力开始放下顾虑,即使还没有做出决定,却也在私底下派出代表,想要趁着瓜熟蒂落尘埃落定之前,为己方争取更多的利益。

    这一切说是秘密进行,但一部分人明目张胆的样子却有些吓人。因为有些人干脆已经豁出去了,完全不避讳被谁看到,风风火火地到处跑动,甚至自己开始组织一些集会。

    南希几乎每隔两小时就要转移一次位置,有夜民劝她注意安全,或者干脆暂停和外人的见面,但南希却认为有些险是不得不冒的。

    因为很多冲突,一开始只是源于信息不透明的猜疑和误判。可冲突一旦爆发,就覆水难收了。

    即使现在只能在公国诸多本土势力之间达成一些初步的意向,具体的细节还需要旷日持久的磨合,但这却是避免日后动荡的关键一步。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密谋会像一匹脱缰野马一样,几乎不受控地由半公开转向公开,演变成这副如火如荼的景象。

    因为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对埃德蒙德家族忍耐到了极限。

    又送走了一批访客,在帮助南希转移的同时,柯林开始在心里默默清点着这些天他所听到的各种声音:

    教会,咽下了预言教难的血仇。

    达纳罗市民,饱尝萧条。

    往日最大的税源,成衣业已经山穷水尽。

    职业文官因为轮流下狱,惶惶不可终日。

    第九局则不满自己日益被冷落的地位。

    在境外,其他的王侯正在对这片门户之地垂涎欲滴,但埃德蒙德受封于圣王的法统,是他们心里最难言的阻碍。

    而公国的军队,则一直有瓦努斯将军的亡灵,阴魂不散。

    原来这么多人心里都有不满,只是他们一直没有一个放开嗓子说话的机会。

    其实在回施塔德之前柯林还一直有些怀疑,事情能否一直顺利,大公究竟会不会就那么死去。如果,最后剧场仪式没能按预想的生效,那么一切不就成空了吗?但看着南希的门槛几乎被踏破的景象,他在微微感到茫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放下心来。

    也许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大公会不会死。

    而是让人们相信大公会死。

    只要人们相信了这一点,那么大公在事实上会不会死,反而就不重要了。

    因为人们相信什么,什么就会成真。

    有很多事情,在他们开始猜测时已经就成了定局。

    *******

    *******

    “现在,是时候解开对大公的心障了吧。”

    柯林看着埃米尔,有点担心地对他说道。

    他们刚刚从一位部长的宅邸中出来,埃米尔面色如常,但手臂却在不断地颤抖着。这些天的联络和游说,无疑是对埃德蒙德的直接攻击,这触发了埃米尔为自己设下的心障,让这个青瓷色眼眸的男人时不时陷入惊恐发作之中。

    “啊是啊。”

    他用发抖的手抹去脸上的虚汗,嘴唇苍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自然也没必要用那些小把戏克制转移对埃德蒙顿报复的冲动了。

    埃米尔感觉全身都很痛苦,心里却莫名地痛快:

    “我已经开始解除暗示,但老实说.我一直以来执念太深,所以进展不是很顺利。”

    操作自己的内心从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竭尽全力,才没有在刚才那位部长面前暴露什么。

    埃米尔努力平复着自己语气,但却没什么效果。最近的发作的确越来越严重,所以他转向柯林,有些半哀求地说:

    “几年来我一直在阻止自己回忆那件事,现在,终于可以了。我觉得我必须得说点什么.你可以听我说吗?哪怕那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调查部的其他人都是亲历者,他们同样觉得痛苦,所以我能倾诉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调查部往事

    达纳罗站在最辉煌的时候,曾一度有三十多个人,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拿勒内战结束,它也失去了大部分价值,成员全部被调去了其他地方。如果不是统帅在最后一刻接手了这边的事务,说不定这个情报站在那时就被废弃了。

    老人第一次到达纳罗的时候,身边只带了两个人,其中帮他拎行李的就是埃米尔,另一个则是薇拉,那个照片上的女人。他们两个就是调查部最早到达公国的成员。而之后的来的人里除了阿莫,都是薇拉接的风。

    那时统帅还经常要回白都,所以有时候他们就要负责起所有事情。所谓“鸽粪调查部”的伪装,一开始就是薇拉的主意,虽然情报站的存在是埃德蒙德家族默许的,但有这样一个外壳,还是为他们省去很多麻烦。

    那时的薇拉总是很快乐,虽然不吵闹,但好像什么时候都在笑。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能想得到那么无厘头又确实有用的名字。

    但埃米尔看过薇拉的档案,知道她本来并不是一个那么爱笑的人,因为她本来是一个死刑犯。也许中间有什么苦衷,但结果已经是这样了。现在的薇拉之所以总是在笑,是因为在前往达纳罗的火车上,她忽然深深地爱上了埃米尔。也许薇拉会以为这是一见钟情,但实际上只是语言魔法的暗示罢了。

    向她施予暗示,是上面的命令。想想也明白,如果没有足够有力的控制手段,不可能外派薇拉这样的死刑犯。除了这些,埃米尔没有别的什么感想。

    因为他很清楚,靠脸和下三滥的暗示去对女人做这种事,就是自己最大的价值。多年以来,他就是这样被培养,以及被使用的。

    所以从第一次给出暗示开始,埃米尔就在心里划出了一道墙,无论表现得多么深情,真正的自己总是躲在墙后,以便,和这种虚假的情感保持距离。

    后来埃米尔在公国发展了一些线人,而统帅也陆陆续续地找来了一些人,基本上都走了,留下的只有鲁伊。说起来,那时的鲁伊和现在几乎是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脸上总是有伤口,金发有些太显眼了,巨大的身体给人的感觉不是可靠,而是迟钝。整体上,就像是一个急着装老成的新手。

    埃米尔曾经找统帅谈过这件事,但看着老人漠不关心的神情,埃米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慢慢地咽下口中的话,聪明地没有再多问。

    但薇拉的反应和埃米尔完全不一样,显得天真而温暖。她只是觉得,应该给鲁伊更多信任和时间。毕竟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谁都需要适应。之后的事实证明她似乎又是对的,鲁伊确实在之后很短的时间内变得真正老成起来,这对小小的调查部来说就像是一场及时雨,因为鲁伊填补了很多埃米尔无法触及的情报空白。

    毕竟埃米尔手上的线人几乎全是女人。

    娼妇,千金,女佣,形形色色,但作为信源仍然太过单一了些。

    慢慢地,薇拉知道了埃米尔发展线人的方式。那时他们是“情侣”,因为薇拉有些闷闷不乐,却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什么异样。“那毕竟是埃的任务啊。”她假装开明地说道。

    暗示不是万能的,平时埃米尔也会尽可能避免线人之间知道彼此的存在,因为有时可能只需要恍然的一个念头,暗示就会失效的。

    所以埃米尔找机会仔细检查了薇拉的内心,发现暗示没有任何要松开的迹象。

    也许在自己控制的所有人中,薇拉也是最死心塌地的那一类。不知为何,暗示印得格外地深,所以,她始终是那么地相信着自己。确认了这些之后,埃米尔在放下心的同时,也感到一丝隐隐的刺痛。

    又过了几年,统帅带来了艾莉。除了年龄更小,境界稍低之外,她和今天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所以没有太多可说的。

    那么小的女孩,却好像随时在和谁较着劲。埃米尔一直觉得,会跑到这种地方来的人,要么身不由己,要么就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抱负。统帅和艾莉无疑属于后者,简直像是一对爷孙。但对他们的抱负,埃米尔有些不以为然,调查部已经设立很久了,历届的情报官未必缺乏想法或能力,但是一切如故。

    埃米尔不觉得轮到自己这一代就会有什么改变。

    艾莉不负责情报,是一个专职战斗的行动官。

    然后他隐隐有些不详的感觉。

    因为自己已经由薇拉保护,鲁伊本身就有自保的能力。所以,这里已经没有艾莉的位置了,统帅何必再把她带过来呢?

    *******

    *******

    薇拉似乎真的不介意埃米尔的任务是什么。

    在短短一段时间的闷闷不乐之后,她很快又变得精神起来。后来,甚至会笑嘻嘻地让埃米尔带她去和线人接触过的场所。

    那大多是一些约会玩乐的地方,餐厅,剧院,也会有比较幼稚的游乐园。调查部给埃米尔的经费很足,有些重要线人的日程飘忽不定,所以一直会有很多没派上用场的票券。这让薇拉觉得他们赚大了,如果靠工资,他们根本进不了那些地方。

    “不用掉也是浪费,所以根本算不上是贪污。”

    不知为何被判了死刑的薇拉小姐,振振有词地辩解道。

    所以有段时间,埃米尔就一直被她拖着出入那些自己熟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所。他可以娴熟地向薇拉介绍菜单上的每一份菜品,但心里的感受却有些陌生。然后在薇拉的逼问下,说出线人们在相同场合下不知所措的愚蠢反应。

    其实这些事情并没那么好笑,甚至,埃米尔经常因此自轻自贱。但现在两个人都被逗得前扑后仰,我是在表演吗?他这样问自己,但因为一直以来面对线人时太过娴熟,已经分不清了。

    薇拉表面上大大咧咧的,但其实真的很温柔。这一刻埃米尔感觉到,就像是有一柱光照在了自己最心里最不愿触及的地方。

    但是,这一切并不属于你。

    他忽然在心中说道。

    如果有另一个人对她用了同样的魔法,那么她也会对那个人同样温柔。

    甚至可能因为那个人的手段更彻底,会更加温柔。

    所以,不要被自己骗过去了。

    明天摸了,摸一天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温顺的羔羊

    让受术者过多过久地参与到自己的生活中,向来是语言魔法师的大忌。暗示不过是一层浅浅的幻象,随着距离的产生而产生,也随着距离的消失而消失。所以暗示最怕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子,因为它们不会给想象和神秘留下任何空间。

    可在不知不觉中,埃米尔和薇拉相处的时间已经变得越来越长。的确,他喜欢有人陪伴的感觉,所以越来越纵容薇拉占有自己的时间,但其实更多是因为,埃米尔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隐秘的欲望……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泄露那个最重要的秘密。

    想要让任务失败。

    想薇拉自己去发现全部真相。

    如果两人再这样相处下去,那毁灭性的一刻就迟早会到来,但是,他却越来越期待了。埃米尔很想看薇拉在发现这一切只是暗示时,那张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即使那时候,这个女人恐怕宁愿被处决也要离自己而去。哪怕控制任务的失效,会让自己在档案处那本已惨不忍睹的评估再下降两个等级……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埃米尔却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抗拒这种诱惑。他不知道这诱惑来自何方,却能感受到它日益饱满的分量。是心里埋藏的秘密太多,终于不堪重负了吗?还是救世主情结发作,奢望要从情报处手中还给薇拉真正的自由?

    又或者,在经历了不知道多少爱慕的目光后,埃米尔只是想要被单纯地看到一次。

    想让薇拉在没有被暗示干扰的清醒状态下,亲眼看看那个真实又不堪的自己。

    只要一眼就够了……哪怕在达纳罗这场长达几年的旅途中,仅仅只有这么一眼。

    不知是渐渐地发现了端倪,还是听到了埃米尔内心最深处的愿望。某天,埃米尔在一家餐厅结束了与线人的会面,而薇拉就坐在不远处的邻座保护他。当埃米尔在她身旁坐下时,薇拉还在若有所思地望着线人远去的身影。

    在调查部中,埃米尔会使用语言魔法并不是秘密。毕竟再有魅力的人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几乎不留余地地侵入异性的心。对此,薇拉是知情的。有时真相一直就那么不作掩饰地摆在那,只是当事人一时转不过弯,或者总是太低估了现实的恶意。

    “你说过,绝不会对情报站的成员使用暗示,对吧?”

    薇拉还在想着那名线人,问道。

    “嗯”埃米尔含糊地回应,但心脏却因为薇拉的话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那我……算得上是情报站的人吗?”

    她找到了埃米尔说辞中的漏洞。

    当然不是了……甚至在情报处眼中,地位可能连刚才那个线人都不如。毕竟,薇拉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死囚而已。

    埃米尔没有说出这些难以接受的回答,因为没有必要了。对这些事情,薇拉比他更清楚。

    “我身上,也有和她们一样的暗示?”她得出了结论。

    埃米尔看着薇拉轻描淡写的样子,心里却莫名一痛。现在否认也许还来得及,无论他说什么,薇拉都会相信。

    但埃米尔却没有那样做,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什么时候?”薇拉问道:

    “去年?我们开始约会之前?还是?”

    “火车上的时候。”埃米尔说:

    “在你认识我之前。”

    “这样啊。”薇拉点了点头,出乎意料地平静。

    埃米尔看着薇拉的脸庞,等待着一场暴雨的来临。但是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平静并不是爆发前的压抑。

    他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就这么接受了吗?”

    “嗯?”薇拉思索了一会,似乎在想有哪里是不可接受的:

    “不是都一样吗?”

    人和傀儡,一样吗?他想道。

    “给我你的手,然后看着我的眼睛。”埃米尔对薇拉说道,听到他的声音,后者的眼神立刻变得空洞,卸除所有防备。她听话地将自己的手伸了出来,就像餐桌旁顺从的绵羊。

    埃米尔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那些细微肌肉的紧张程度,以及心跳,确认完全松弛之后,他从薇拉空洞不设防的眼眸中进入了对方的内心。

    如果是在过去,埃米尔会悉心抹去这种探访的记忆,但这次却没有,毕竟薇拉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怎么样?”在他退出之后,面前的薇拉有些新奇,又有些期待地问道。

    “暗示……”埃米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没有松动的迹象。”

    “是吗?”

    听到这个回答,薇拉低下了头,然后像是松了口气般轻声对自己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

    她安心地闭上了双眼,所以没能看到埃米尔此刻的神色。

    但其实在这一瞬间,除了一丝可耻的庆幸之外,埃米尔心里更多感觉到的是恐惧。

    他从少年开始一直练习语言魔法,到现在已经娴熟无比。他一直和受术者保持距离,所以对这些暗示能把人控制到何种地步一直没有太深的概念。但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自己都弄坏些了什么。

    那些随手植入的暗示,甚至能让受术者在明知道自己被操控的情况下依然毫无抵触,心甘情愿地被施术者摆布。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已经对多少人用过这种可怕的巫术了?

    他者的内心,不是需要保持敬畏的东西吗?但为什么改变起来会如此彻底,如此容易?他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在那强烈的恐惧里又混杂着难言的失望和悲伤,既然薇拉被控制得是如此彻底,就好像所有的想法和挣扎都已不复存在。那么,自己和她又真的认识过吗?

    还是说那个真正叫薇拉的女孩,其实在几年前那趟来到达纳罗的火车上,就已经被自己毫不在乎地抹杀掉了?

    埃米尔的惶恐和失望没有机会持续太久,因为在短短的两天之后,他就接到了来自情报处上层的指令。

    指令的内容非常简短,也丝毫没有置疑的余地。

    操控身为死囚的薇拉,去执行一项必死的任务。

    复健暂时就先,一周四章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另一场刺杀

    薇拉的境界常年处于青星二,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出彩的地方,中规中矩的星辰魔法使用者,无论履历还是实际战斗能力,中央情报处能随便找出一大堆和她差不多但更可靠的人。所以她的评级也按例被定在三类,因为基本不存在继续扬升或者失控的可能性,没有必要为她配备调理者。

    来到达纳罗之后,埃米尔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统帅选人的标准其实不低。以他在七号大楼的地位,想要谁也只是打声招呼而已。现在达纳罗站一直处于缺人的状态,不是因为要不到人,而是统帅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埃德蒙德给白都的名额是有限的,所以宁缺毋滥。最优选是鲁伊这种有自保能力的情报官,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或者,就必须有其他什么不可替代的地方。

    既然如此,统帅又何必为一个没有什么专长的死囚作保,让她来达纳罗占掉一个名额呢?

    但现在,埃米尔终于明白了。

    薇拉最不可替代的地方在于……她在白都就被判了死刑。

    而统帅需要的,恰好就是一枚弃子。

    埃米尔机械地将那封指令叠好,放进上衣内的口袋里。所有的想法同时在脑子里沸腾着,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但是脚步却已经迈开了。当本人还陷于混乱中的时候,身体的第一反应是要去统帅的办公室。甚至他还没想好要去做什么,就觉得自己必须去那里。

    拿勒内战结束后,全权负责公国内部安全的扎尔·温特曾计划将所有的外国情报站从达纳罗清理出去。那时的第九局和今天的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规模更小,却可以称得上当时世界最顶尖的情报部门。在那时,各国驻扎在达纳罗的情报站都受到打击,无论白都,四国联盟还是爱西尼,所有情报活动几乎陷入沉寂。如果温特能继续坚持下去,达纳罗的局面一定会大为改观,公国或许能因此获得更加独立的地位。但是,这一切都随着扎尔温特被发现叛国而终止了。

    失去了温特之后,大公的做法变得“稳重成熟”很多。也是从那时起,白都和达纳罗之间开启了一种斗而不破的微妙关系。大公默许了中央情报处在达纳罗的存在,甚至给出一定的名额。名额内的情报官在作为监视者的同时,也是大公手中的人质。由此,埃德蒙德和赫士列特这两个实力悬殊的家族之间达成了某种平衡,才有了今天这个调查部的存在。

    所以无论埃米尔还是鲁伊在达纳罗的活动,都保持在大公默许的范围内,当然,他们也都拿到了白都需要的情报,掌握公国的动向,以及确保爱西尼帝国没有将手伸进同盟内部。某种意义上,这甚至可以算作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合作。

    所以在统帅来到达纳罗的几年后,调查部和花园宫殿就变得越来越友好了。统帅甚至和大公本人走得很近,有了不错的私交,还意外地成为了两国间一条非常重要的渠道。曾有一段时间,白都通过调查部和公国私底下谈成的事情,比大使馆之类正常的外交途径还要多。

    以上这些,是埃米尔对达纳罗站的全部理解。

    正是在这种心理背景下,埃米尔在达纳罗轻松地完成自己的一项项任务。直到今天之前,他还以为这种舒服的局面会永远持续下去。因为,双方都从中获得了足够的利益。

    但是原来,这些年所有的平衡,所有的友好,都只是这场行动的铺垫而已。

    一个月前,埃德蒙德邀请统帅一起参加围猎,日期是明天。

    情报处决定,要在秋猎的围场中刺杀大公。

    没有任何试探,没有任何信号,除了决策层以外的人,甚至找不到任何理由。七号大楼一直提醒情报官要保持尊敬,不要冒犯达纳罗。但现在忽然要刺杀他们的大公了。

    又或者这根本就称不上是刺杀,因为它注定不可能成功。统帅想要的不是大公的死,而是通过刺客的搏命,从这场战斗中收集一些数据,获得一些信息。

    而这个刺客的人选,正是薇拉。

    因为几乎必死,只能由埃米尔下达暗示,亲手控制她去赴死。

    调查部和大公之间维持了这么多年的亲密关系,将会在这场行动后被一朝打破,所有在达纳罗的成员,无疑都会陷入危险。明天的夜晚,自己要么是坐在离城的马车上,要么就是被锁在监牢里。

    而薇拉则躺在冰冷的停尸间。

    必须要阻止它才行。埃米尔浑浑噩噩地想着,在脑中拼命地组织着说辞,寻找着让这场行动停下的理由。

    但直到站在统帅的桌前,他仍然没有找到任何阻止的可能性。

    “……就算真的能在那种地方执行刺杀,最后又能获得多少数据?它们的价值能不能比得上我们和达纳罗之间的关系,还值得商榷吧……”

    在得到统帅的许可后,埃米尔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但同时他的大脑里却一片空白。

    我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埃米尔绝望地想道。

    “……薇拉虽然是一个死囚,毕竟也是三类的巫师了,就这样抛弃掉还是很可惜的……而且就算真的能在那种地方执行刺杀……”

    逻辑混乱不清,有些话甚至开始重复,三分钟后,埃米尔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统帅没有马上评价什么,而是静静地等了一会。

    “嗯……我听到了你的想法。”

    他一边继续写着文件,一边说: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埃米尔张了张嘴,但那些混乱的说辞像是在刚才已经排空,所以他只能回答:

    “……没有了。”

    一直伏案工作的统帅甚至没有抬眼,但埃米尔却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对于自己和薇拉的事情,统帅恐怕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刚才那些看似为调查部考虑的说辞,自然全部都是站不住脚的狗屁。

    还不如大方地承认,自己不想让薇拉去送死呢。

    但是在统帅面前,他甚至没法生出这种勇气。

第一百三十八章 让天塌下来吧

    统帅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斗,一边看着埃米尔无能为力的样子。就这样过了半响之后,他把烟斗往桌子边缘轻轻磕了磕,问道:

    “现在冷静一些了吗?”

    “……是的。”

    埃米尔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回答道。

    “语言和情绪都是你的武器,希望你下次能好好驾驭它们。”

    “是的。”

    “我明白这会让你多么痛苦,痛苦到想在这里就杀了我。”统帅说:

    “但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因为谁会恨我,就改变自己的主意。”

    ……是的。

    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埃米尔的确想过杀了这个老人。

    或者直接对他使用暗示,强行控制他的心智。

    但统帅和那些内心千疮百孔的人不一样……他的心犹如钢铁,埃米尔无法找到任何缝隙。

    如果杀了他呢?不到一周,七号大楼就会派另一个人来接过统帅的工作,继续推进同一个计划。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薇拉仍然会死,而自己会流亡海外,余下的一生都在情报处无穷无尽的报复中度过。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统帅说。

    “我想知道……”埃米尔顿了一下说:“怎么承受这一切。”

    “也许在发现它与你能不能承受无关的时候……自然就能够承受了。”统帅像是在回忆似地说道。

    “……世界上有很多可怕的怪物,不会因为谁的恸哭而停止。”

    你能不能接受,好像向来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也变成怪物。

    以钢铁一般的纪律,理所当然般地伤害或牺牲任何人。

    当然,也包括自己。

    作为大公的私交好友,明日统帅也必须到达猎场,否则薇拉是没法接近到大公身边的。但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很难说有几分活下去的希望。

    这时埃米尔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统帅平时看似随和,内里却是一个冰冷的现实主义者。在他面前哭惨叫痛是没有用的,利益方面,他只会算的比自己更清楚。在道德上谴责?这个老人似乎没有任何为自己稍作辩解的打算,更何况他连自己也押上去了。

    早在走进这扇门之前,埃米尔就看不到任何说服统帅的可能性。

    所以他也只能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让自己显得像一个小丑一样。

    “但至少,我想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死的。”埃米尔的声音变得平静下来,说:

    “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哪怕真的要牺牲薇拉,他也要亲眼看到这种牺牲的必要性,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意义。

    他想知道统帅究竟在做什么,而不是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

    但是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统帅却微微楞了一下。在犹豫了片刻后,他苍老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一抹歉意:

    “我只能告诉你这项计划的编号,你可以去查但很遗憾的是,它并不会向你开放……因为那是情报处最高密级的材料。”

    这意味着,这件事是白都乃至整个同盟目前最重要的秘密之一。

    以埃米尔的权限,是绝对不能接触这种级别的信息的。

    所以对“薇拉为什么必须去死”这个问题,统帅也无法告知埃米尔任何细节。

    也许是因为罕见的愧疚,老人靠在座椅上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可埃米尔的神色反倒因此变得轻松了起来。

    他后退两步,向统帅浅浅地鞠了一躬,接着转身离去。

    老人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没有再说什么。

    ********

    ********

    统帅最后的回答,埃米尔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但也正是因为彻底无法接受,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情一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埃米尔行走在调查部的过道里,脚步不知不觉越来越快,嘴角也无意识地开始上扬。

    因为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已经在心里暗暗做下了一个决定。

    什么狗屁顶级机密,去死吧。

    让这场莫名其妙的刺杀,有多远滚多远。

    为什么永远要顾虑那么多?一环牵着一环,这个控制那个,这些人不知道累吗?

    干脆让这片压抑至极的天空,彻底垮塌下来吧。

    埃米尔决定,要放薇拉自由。

    他要亲手抹掉自己在她心里留下的暗示。

    也许是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想这样做了,所以埃米尔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忽然感觉畅快至极。

    绝境反而让人生出勇气,这一刻他几乎生出要感谢统帅的冲动。

    谢谢你成全了我。

    哪怕这样做会让自己彻底失去薇拉,但那又如何?他坚信它将是自己这辈子所做的,唯一正确的事。

    埃米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乘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忽然要解开一个存在得那么深那么久的暗示,哪怕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万幸的是,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晚了五年,但总是还来得及。

    埃米尔在心里估算着时间,一边掏出随身镜走到窗边,向着隔壁薇拉的房间里照了照。

    光斑有些刺眼地在窗台上摇晃着,这是他们平时约定会面的小暗号。

    那时候他们已经搬进了后来的那栋别墅里,薇拉的房间,就是现在柯林的房间。

    很快,收到暗号的薇拉懒洋洋地过来了,明明已经到了下午三点,但她还在掩嘴打着哈欠:

    “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回来?我快要饿死了。”

    可能是从昨晚睡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吧。薇拉嘴上虽然这样抱怨,神色中却有着淡淡的,无法掩饰的高兴。自从两天前餐厅里的那次对话之后,埃米尔就总是走神,两人的关系似乎疏远了很多。现在,她只以为埃米尔是准备要和好了。

    但是埃米尔却没有关心她的胃,而是直接将一份材料清单交到她的手里:

    “帮我一个忙,尽快把这些东西带到这里来。”

    看着埃米尔的神色,原本慵懒的薇拉也稍微认真起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清单却没有多问什么。对于埃米尔认真交代的事情,薇拉向来是直接去做的。

    两个小时后,她带着大包小包的材料回到了埃米尔的房间,其中不少是会影响精神的药物。而埃米尔也已经集齐了其余的材料,正在房间里兴奋又略带焦虑地来回踱着步。

第一百三十九章 雏鸟的眷恋

    到底是怎么了?

    看着忙碌的埃米尔,薇拉不禁好奇起来。她知道埃米尔的本性是有些吊儿郎当的,所以很少看到他为什么事情如此上心的样子。除非……

    该不会是和我有关吧?薇拉美滋滋地想道。

    她猜对了。虽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埃米尔本来就没有瞒着薇拉的打算,只是刚才太忙,一时来得及说而已。所以一边开始调制药剂的时候,他让薇拉从自己的衣兜里取走那张纸条。薇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倾身向前在埃米尔怀里摸索起来。

    等到薇拉拿到那张写有情报处密令的纸条,展开来看起内容的时候,埃米尔才低声对她说起了今天的变故。

    他没有隐藏任何细节,从统帅的行刺计划,说到那场失败透顶的说服,以及自己想要放她自由的决定。

    埃米尔叙说着这些事情,声音不自觉地有些沉重。而薇拉越听,脸上也越是苍白。然后仿佛是不想听到埃米尔说完,薇拉就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臂,打断了他口中所说的话。

    忽然被抱住手臂,埃米尔没法继续调配药剂。他试着抽了抽,却发现对方意外的执着。

    “不要……”

    薇拉把脸埋在埃米尔的臂弯里,用一种闷闷的声音低喃道。

    埃米尔转念一想,也是啊……任何人知道自己要被命令去送死,而且甚至连理由都不能透露给你的时候,恐怕都会和薇拉有差不多的反应。他只以为她是害怕会被送去猎场成为牺牲品,感受着手臂上传递过来的体温和颤抖,埃米尔心中一时生出了无限的温柔和怜悯。

    所以他停下了抽离手臂的动作,转而柔声地劝慰薇拉:自己不会是让那一切发生的,相反,他还会放她自由……让一个人毫无理由地去死?做梦去吧。

    但是他的劝慰却没有起到作用。薇拉的力气很小,却又格外执着,抱着他前臂的手没有任何松开的迹象。当埃米尔说话的时候,她只是不断地在摇着头,口中几乎微不可闻地说着不要。

    “不要……什么?”埃米尔恍惚地问道。

    薇拉抬起头,微微泛红的眼中几乎漫起了泪水:

    “不要解开暗示。”

    她好像并不在意自己马上要被牺牲,倒是更关心暗示的事情。

    或者说,比起被埃米尔亲手解除两人之间最深的连接,薇拉宁愿就这样去死。

    她是认真的。

    埃米尔无数次探访她的内心,所以明白这是一句绝无虚假的告白,是薇拉心里雏鸟般深深的眷恋,温柔得几乎到了凄楚的地步。

    他的心里一紧,一时变得茫然失措,不知这时是应该大哭还是大笑,也不知道应如何作答。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啊”最终埃米尔只能难过地问道:

    “你真的知道暗示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啊。”薇拉说:

    “是你手中可以操纵我内心想法的丝线。”

    “那你应该也能明白吧……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或者我带给你的快乐,都只是那些暗示带给你的错觉……它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相反还别有用心,一味听从它们只会害死你而已啊。”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和你一起度过的日子……”薇拉理所当然地说:

    “就算都是错觉,又有哪里不好吗?”

    埃米尔张了张嘴,再次感到哑口无言。薇拉看着他此刻滑稽的样子,嘴角忽然忍不住露出微笑,眉眼间的神情也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你说,如果我一直都知道暗示的存在,也允许自己被操控,那么这一切还算是错觉吗?”

    “允许自己被操控……”埃米尔混乱地重复着这句话:“你不会觉得抗拒吗?”

    “抗拒?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要感谢它才对呢……”薇拉脸上短暂地浮现出追忆的神色:

    “埃你相信吗,你的暗示没有伤害我,相反,它们还拯救了我。埃并不知道,薇拉来到达纳罗之前是一个多么不堪的人吧,因为我一直隐瞒着,不想让埃知道我糟糕的本性。但现在告诉你吧……”

    “那时的我极度自私,心里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不在乎。我总是看不起别人,所以一天到晚都在担心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我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是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了不起的人,所以稍微碰到一点点问题就会自哀自怜。我除了自己无法喜欢上任何人,所以视线也变得狭隘,除了自己贫瘠的心里仅有的那点焦虑和愤怒之外,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薇拉也是一个挺聪明的人……但在某些方面,却非常地迟钝和愚蠢。不知道埃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过重的自我关注是痛苦之源。’后来薇拉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早已经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绝路。那时的我永远在患得患失,每天活在无限的忧虑和恐惧之中,厌恶和害怕着所有能看到的人。这样的日子久了,心也就慢慢地腐烂了。我没有丝毫的爱,所想的只有报复这一切……所以,我做出了那种无法被原谅的事。”

    “所以埃种下的暗示对我而言,至少对我而言,从来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操纵。”薇拉闭上眼睛,带着深深的感激说道:

    “而是一场奇迹的治疗。”

    “因为在想着埃的时候,我可以忘记自己,就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溶解了一样。”

    “因为在来到达纳罗以后……我才知道活着可以是一件这么轻松的事。我不用一天到晚担心自己的决定,因为只要按照埃说的去做就好了。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和依赖着埃,所以感受到了深深的安全。埃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扇窗户,正是因为喜欢着埃,所以我才能看见自己之外的风景,然后真正地爱上自己,爱上这个世界……”

    “那么就算这扇窗户并不是我亲手打开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现在的薇拉,的确很难想象她被判处死刑之前的样子,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其实埃米尔一直觉得,是她的快乐和温暖拯救了自己。

    但却没有想过,这一切本来就是他带给薇拉的。

第一百四十章 新生

    “但像这样无条件地相信别人……”埃米尔有些混乱地说道:

    “你不怕会被利用或者伤害吗?”

    他问了一个毫无无意义的问题,因为会去担忧这些的话,就谈不上是“无条件的相信”了。

    但这又的确是埃米尔最无法理解,也最无法做到的地方。

    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放下所有的忧虑和恐惧,将自己的控制权完全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哪怕他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伤害背叛你,又有谁来保证明天也不会?别说别人了,有时就连自己也不可相信,也许刚才一念之差,自己就会顺从统帅的指令,直接命令薇拉去死了。

    “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对吧?”薇拉只是窃笑着回答道:

    “不然你也不会费尽心思,让我知道暗示的存在了。”

    埃米尔哑口无言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眼前的薇拉究竟是智慧还是愚蠢。

    说她智慧吧,她仿佛没法意识到毁灭随时可能到来,还任由别人的暗示操纵和污染自己的信念。

    但如果说她愚蠢吧……她又确实在享用大多数人忧虑一生也不可能得到的幸福,而且从结果来看,薇拉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而且,这个女人一副好像吃定了自己的样子,让人有些火大。

    那双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分明在说:

    “控制我的人是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这下埃米尔有些分不清了。

    到底谁是谁的奴隶呢?

    如果是另一个人对薇拉下了暗示,也许她早就挣脱了吧。

    其实自己还是特别的,知道了这个事实后。埃米尔感觉自己心中像是有一条小溪在流淌。

    那是他未曾体会过的满足。

    但是有多少满足,就有多少痛楚。

    “松开。”埃米尔温柔地说道。

    薇拉闻言就轻轻松开了她抱住的手,完全下意识地听着他的话。所以松开之后才反应过来:

    “你要继续解开暗示吗?”

    “是呀。”

    “……我说了没关系的。”

    “我没法相信自己。”埃米尔说:“也没法保证这些暗示不会被转交到另一个语言魔法师手上。”

    “可如果解开的话……你自己怎么办?”薇拉担忧地问。

    如果说薇拉还有一丝逃离的可能,那么埃米尔就是绝无可能。

    毕竟他的坐标就在中央情报处手里。

    “对统帅来说,我毕竟还算是自己人。”埃米尔说:

    “他栽培了我这么久……不会因为一次犯错就舍弃我的。”

    噗嗤。

    听着他的话,薇拉一时忍不住惨笑出声。

    “你真的好天真啊,埃。”

    竟然指望那个钢铁般的老人会在事后放过你。

    你不知道他们为这场行动准备了多久,又关联到多么重大的秘密吗?

    或者不知道一个不忠的语言魔法师意味着什么?

    明明已经为七号大楼工作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对他们的想法和性情一无所知。

    “我知道埃一直想保护我,哪怕你比我天真得多……照我说,还是老实按照上面的命令去做吧。”薇拉说道:

    “我是罪有应得,早就应该是一具尸体了。但埃是一个好人,所以我绝不愿看到你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处境。”

    “你不想自由地活下去吗?”埃米尔问。

    “死也不要。”她说。

    “你想阻止我。”

    “是的。”

    “那你试试攻击我好了。”埃米尔向她张开手说:“只要捆住我的手脚,堵住我的嘴,自然就能阻止我。你的实力在我之上,随时都能做到吧。”

    薇拉犹豫了一会,然后猛然摇头:

    “不,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看……”埃米尔渐渐地冷静下来说:

    “会不会一直是那个暗示在控制你的想法。无论是不愿攻击我,还是想要为我去死。”

    “你觉得我的所有想法都不是真的?即使听了我说的那些话,你还是这样想?”

    “如果你真的心无疑虑,又为什么这么害怕它被解开?”他问:

    “你怕暗示一旦解开,自己立刻就会后悔?”

    “不是的……不是的……”

    薇拉低头几乎带着一丝哭腔否认说:

    “我只是,不想被埃看到自己以前的样子。”

    埃米尔没有再听薇拉的话。

    只要下了决心,那么她就不可能阻止自己。

    他继续调配药剂,而薇拉只能无助而犹豫地站在一旁。所以一时房间里只剩下玻璃器皿的碰撞声,以及烧杯里的物质咕噜噜的冒泡声。

    一小时后,调配完成。埃米尔强制让薇拉服药,等她痛苦地咽下最后一滴液体之后,埃米尔最后一次进入薇拉的内心,亲手解除了这个持续了五年的暗示。

    无论薇拉多么抗拒,这一切都进行得异常顺利。

    始终关联在两人之间的什么东西,就这样彻底断裂开了。

    反复确认暗示已经不复存在之后,埃米尔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有些疲惫,心里也空落落的。

    “现在,你自由了。”埃米尔最后说道。

    但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敢去看薇拉的眼睛。

    因为只用余光也能注意到,对方身上散发的阴郁气息。

    像是毫无希望的行尸走肉。

    一条没有人要的野狗。

    “呵。”薇拉忽然笑了一声,厌世,冷戾,不知道在嘲讽些什么。

    “蠢死了。”

    抬起眼睛,带着恨意深深地看了埃米尔一眼。

    这是埃米尔从未见过的薇拉,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甚至让他有些局促不安。

    原来没了暗示之后,自己甚至不敢跟她说话。埃米尔自嘲地想道。

    而薇拉显然也没有要和他再多说些什么的打算。

    她已经重获新生。

    所以只是用那种眼神看了埃米尔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

    ********

    埃米尔没有收拾那些乱七八杂的实验器具,直接扑到床上闷头睡去。

    但很快他又醒了,翻来覆去地开始盼望夜晚快点过去,因为失眠的滋味有些煎熬,但同时又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些。因为埃米尔不知道天亮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的武器

    他放跑了一个重要的死囚,因此耽搁了一场及其关键的行动。

    调查部的人会直接来逮捕自己吗?

    然后会被送上七号大楼的秘密法庭?

    或者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统帅依然会像往常那样宽恕自己,说:“希望下一次你能如何如何。”

    ……还是别东想西想了,埃米尔自嘲地笑。

    即然已经做了,就老老实实迎接结果吧。

    完成这场一生中最出格的冒险后,埃米尔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或许是因为薇拉重获自由时露出的表情,和自己之前预料的完全不一样。

    自说自话地给了她最重要的东西,但是,那又真的是薇拉需要的吗?

    当然是了,埃米尔对自己说道。

    因为活着才是一切的前提啊。

    不知是梦是醒,埃米尔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夜。

    但他却意外地没什么困意,相反在起床后,肩膀上好像轻松了很多,身体也站得格外地直。

    在房间里无所事事转了几圈,埃米尔走进洗手间,开始认真地清理起自己的头发和脸。

    一会被人强行押着带走的时候,自己的样子一定会非常狼狈。但埃米尔却觉得比起以往受到情报处的表彰,这才是一件真正值得他挺起胸膛的事。

    所以他想趁现,在把自己拾掇得更精神一些,最好比任何时候都更整齐体面。埃米尔已经决定在一会不作任何反抗,相反还要昂然地主动走进押送自己的车里。以此向所有人宣告自己不单是一个囚犯,更是一个胜利者。

    等到收拾完,时间已经来到上午7点。但房门依然平静。埃米尔坐在床沿等了一会,又干脆起身开始收拾起行李。他没有经历过牢狱生活,觉得多少还是要带上一点私人物品,哪怕是在路上用呢?不知不觉,行李箱里的东西越多,可是逮捕却依然没有到来。

    一开始他感到庆幸,因为调查部发现得越晚,薇拉逃离达纳罗的希望也就越大。可是渐渐地,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大公秋猎的队伍预定在九点出发,所以最晚八点统帅就会发现她没有按约定出现。可现在,已经十点了。

    埃米尔绑好行李箱,将它放在空荡荡的房间正中。

    其实他心里已经觉察到一种可能,但不愿意继续再想下去。埃米尔看着自己的行李,看着它的影子一点点偏斜,变淡,最后和重临的黑暗融为一体。已经是夜晚了,他滴水未进,仍在等待着自己的逮捕令。

    这时,他远远地听到了外面有一些杂音,像是有几百个人在喧闹着。对于这处僻静的住所来说,这是很不常见的情况。

    埃米尔来到窗边,掀开一点百叶窗,看到几百米远的地方有杂乱的火光。那是由许多人和豪华马车组成的一条长线,好像是一支游行的队伍。只不过显得有些慌乱,明显顾不上队列整齐,也没有乐队仪仗,只是不管不顾地向着内城的方向涌去。

    再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到那些马车门上还镌刻着埃德蒙德家族的纹章,这是花园宫殿秋猎的返程队伍。他们本来应该在人群的围观中张扬地绕城一周,或者再不济也要在内城最繁华的大街上游行完再回去,无论如何,他们绝不应该在半夜偷偷地走这种僻静小路。

    更何况,这场秋猎可是有整整五天流程呢,又怎么可能会在出发当天的夜里就回来了?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埃米尔的思考一时就像是停止了一样,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从住处冲出去。

    虽然是半夜,路边依然聚集起了不少围观的人,但很快又被骑着马的警探用鞭子驱散。在混乱的哨声和马蹄声中,埃米尔不断往秋猎队伍的方向挤去,完全不管自己身着正装的样子是多么显眼,或者队伍里那些显贵女眷里也大概率就有自己的线人,现在他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因为一直无法靠近队伍,埃米尔甚至想直接用手抓住某个警探抽来的鞭子,哪怕这会让他的手立刻血肉模糊,然后大声质问对方发生什么事了,大公是不是遇刺了?那个刺客现在又怎么样了?

    但是还没等他这样做,一只枯槁却极为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埃米尔的手腕,用一种缓慢却不容抗拒的坚定将他强行带离了这些人群。那是统帅的手,埃米尔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一如既往地无法生出反抗的念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带离现场。

    他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统帅的背影,多么希望后面等待着自己的是不堪入耳的斥责,甚至冰冷无比的逮捕命令。

    但结果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你做得很好。”老人平静地赞扬道:

    “薇拉执行得非常出色……有一点遗憾的是,最后我们没能保全她的尸体。”

    埃米尔感觉自己的手腕上有些黏糊糊的,他抬起来看了看,发现被统帅握过的地方已经一片血红。他知道这应该是统帅的血,刚才用力把自己拉出人群,可能老人身上包扎过的伤口又裂开了。但是恍惚间埃米尔却觉得那就是薇拉的血,均匀地涂满了老人的双手。

    明明自己已经解开暗示了,但薇拉依然去执行了自杀式的命令。

    是暗示没有被清理干净吗?

    “现在我可以说,她绝不是白死的。”统帅向埃米尔说道,声音里有歉意,但其中的兴奋同样也已经无法掩饰:

    “薇拉今晚换回来东西,哪怕用几百几千条人命也无法衡量……你放心,我们不会让她白死的。”

    不会让她白死,而是会榨干尸体里的最后一丝余热。埃米尔漠然地想道。

    好消息是,她是真的喜欢你。

    坏消息是,因为她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她死了。

    薇拉对你的感情,最终成为了绞死她的绳索。

    既然如此,自己最后的“壮举”又有什么意义呢?美好的泡影被戳破了,不堪的事实却没有任何改变。

    还不如在一场美梦中结束呢。

    神奇的是,此刻埃米尔心中没有任何心痛的感觉。

    他只是觉得抽离,旁观着此刻内心中的所有情绪,就像是在看另一个人独自在痛苦着。

    原来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什么痛都感觉不到。

    统帅说的没错,对于语言魔法师来说,所有语言和情绪都只是武器而已。

    情绪容易被操纵,又只会徒劳地折磨人……如果不确定那个痛苦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那么还是遵守机械的命令更能令人安心。

    “看来这一次,你好好地驾驭住它们了?”

    “是的。”

    “那就好好想一想,怎么利用这些武器去完成命令吧。”统帅说。

    “我会的。”埃米尔说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凡王的没落

    达纳罗是一座建在荒原上的城市。

    无论面朝哪个方向,只要直线驱车不到三十分钟,就能迎来那片无边的旷野。

    埃米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说里,无力再顾及那些回忆又可能牵涉到怎样的辛秘。柯林完全理解他的需要,所以直接把埃米尔带离了达纳罗市区。

    至少在眼前这样一片旷野上,想说什么都可以。

    柯林没有用任何提问打断埃米尔的思绪,只是偶尔简单地应答一声,或者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自己还在。埃米尔说得很慢,但他长久压抑的情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怎么都停不下来。

    所以不知不觉地,天就黑了。

    在埃米尔说完所有往事后,这片旷野上再没有人说话。

    柯林一边等他,一边用鞋底碾着土地上的碎石子,听着粗粝钙质的摩擦声解闷。听完这么悲惨的故事,柯林却没有开口安慰对方什么。因为他知道埃米尔说了这些,企盼的也不是别人的安慰。

    毕竟再怎么叙说,另一个人也不可能真正感受到当事人的痛。

    这些回忆终归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谢谢你。”

    良久之后埃米尔说道:

    “我感觉好多了。”

    “嗯,那回去吧。”柯林说。

    埃米尔的眼神渐渐变回了往日的模样,不再像刚才那么脆弱。

    “你不觉得惊讶吗?”埃米尔问。

    “比如什么?”

    “比如情报处那时的做派。”

    “嗯,多少猜到了些吧。”柯林说:

    “达纳罗已经是这副模样,白都不见得就会好到哪去。”

    埃德蒙德,赫士列特……这些显贵的王侯终究是一丘之貉。

    无论多么尊崇的名号,高贵的礼仪,都掩盖不了他们腐烂的本质。

    不过除此之外,柯林的确还有些疑惑的地方。

    “统帅从猎场回来之后……你就向自己施加了暗示?”

    “是的。”

    那个暗示的内容是“畏惧大公”,以此压制自己向大公复仇的冲动。

    但是,情报处和统帅呢?

    难道你就不想向他们报仇吗?

    看着埃米尔的样子,柯林欲言又止,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自己又不是亲历者,自然也没有资格去评价埃米尔的选择。

    “还有大公在秋猎中遇刺。”柯林联想到了最近的事情,小心地问道:

    “秋猎队伍回来以后,这件事的后续呢?”

    诚然公国和情报处从此撕破了脸,在柯林加入之前,达纳罗站已经有了数位行动官的伤亡。

    但是为什么一手策划了这种事件的统帅,背叛了大公信任的统帅,却可以安然无恙地留在达纳罗,甚至偶尔还可以出入花园宫殿。

    埃德蒙德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在白都面前,大公已经卑躬屈膝到了这种地步吗?

    “除了调查部受到的报复之外,那场刺杀案并没有太多后续。”埃米尔说道:

    “更确切地说是,这场刺杀根本就没有被公开过……秋猎提前结束的理由,好像也只是大公宠爱的一位女官身体抱恙而已。”

    多么似曾相识的发展,柯林想道。

    同样针对大公的行动,以及同样缺少反应的花园宫殿。

    薇拉在五年前失败,现在则轮到南希。

    “你说,统帅那时想要试探的究竟是什么?”柯林喃喃地问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埃米尔苦笑着说:“毕竟那可是涉及到‘整个同盟最重要的机密’。”

    “如果随便猜呢?”

    “试试戏院的成色?”说到这里,埃米尔想起了柯林转述的麦克布莱德的疯话,半开玩笑似地说:

    “必须要人接近到大公附近……不会是要试探他本人的实力吧。”

    猛犸口中所谓的,天阶体系已经无法评价的实力。

    这是一个更加荒谬的猜测,因为如果大公真的有那种力量,花园宫殿的反应更不可能是这样,他们这些潜伏的老鼠也早就该死无全尸了。

    柯林皱起眉头,始终没法放下心来。

    但与薇拉不同的是,南希的剧场仪式至少不需要接近到大公本人身边。

    那么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没有人会有生命危险。

    想到这里,柯林微微松了一口气,决定先静观其变。

    过去的一周略显燥热,因为几乎整个达纳罗都在焦急地等一个人。

    那就是还没有从白都叙职归来的统帅。

    小小的鸽粪调查部在过去的数年里一直是一个透明部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炙手可热过。

    在公国最顶层的权贵圈子里,埃米尔和鲁伊这两位情报官差不多已经成了明星。公国往日的贵人们对可能到来的剧变感到不安,所以更加渴望能从白都那边得到什么承诺。

    比如,万一达纳罗重演希尔·瓦努斯将军时代的混乱局面,其他的安赫王侯可一定要出手平乱才行。

    而如果能保住他们这些权贵现在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的话,那么就算凡人王想要在公国取代大公,也不是什么完全不可以商量的事情。

    但是在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白都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摆在台前的,自始至终只有人微言轻的两位情报官而已。他们接到的指令也仅仅只是协助南希的沟通,显得十分暧昧。

    没有人是傻子,如果白都真正的大人物不做出更明确的背书,达纳罗这些蠢蠢欲动的权贵是不可能真的下决心的。

    所以他们愈加盼望统帅归来,许多人不惜为此发动了苦心经营的关系,通过或明或暗的渠道与白都联络,一边派人游说,一边打听着消息。

    一时间达纳罗与白都的信息往来,骤然比平时频繁了十几倍。

    但令人失望的是,白都那边的决策层似乎陷入了混乱,以至于在一周的拉锯之后,仍然不能做出决定。

    显然他们也没有预料到这场剧变,内部至今也没能形成一个清晰有力的声音。否则统帅也不会在如此要紧的关头离开达纳罗,现在又只能草草地发回来一份模糊不清的密令了。

    因为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有些人不禁开始联想更多。

    赫士列特家族的血,也许真的已经在与爱西尼帝国的对抗中流干了。

    他们在西净洋战争中损失了整整一代年轻人。因为严重的年龄断层,现在的凡人王甚至只是一个小孩而已。

    凡王家族过去数百年的强势,也许终究只是历史了。

    有人失望,有人喟叹,但更多的人则开始游移不定地,将视线投向其他地方。

    因为在这时候,达纳罗的贵人们已经收到了另一方的邀请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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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教神谱杂糅交织,寄生灵泛滥如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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