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死于不带火柴
魔鬼胆怯地后退了两步,始终与柯林保持着距离。
“他,不听,我说话。”这时魔鬼又用另一种声音,磕磕绊绊地说:
“我,他说,蛊惑……”
这应该才是它自己的话语。
说到这时它的嗓子发出咯咯几声,就像把涌到嘴边的句子又咽了下去,然后干呕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转而说起了另一段话:
“如果那畜生正在跟你说些什么。”它样子痛苦,口中却清晰流畅地说:
“那你就尽管听着吧。”
那位不知躲在何处的巫师如此说道。
柯林隐约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魔鬼天生会蛊惑人心,就像那位穿梭魔的宿主,被诱使着走上死路。
看来这位巫师虽然完全控制住了魔鬼,却不知用什么手法,为自己屏蔽了所有来自它的声音,以保护自己的精神不受蛊惑影响。
在他自己的双眼还可以视物的时候,魔鬼就等于是他肢体的延伸,它想法根本无关紧要,所以这种做法也就有益无害。
但在现在的这片黑暗中,他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这种屏蔽却抹消了魔鬼将柯林的位置转达给他的可能。
虽然魔鬼也未必会这样做就是了。
所以他放任魔鬼漫无目的地游走,却无法也确定它是否时刻都在跟着柯林。
或者就算跟着,也不知道它具体离柯林有多远。
“帮我,杀。”魔鬼磕磕绊绊地说,它显然不擅长使用人类的语言,却也能让人轻易听出它声音中滔天的恨意:
“杀了他!”
魔鬼无时无刻都在憎恨着,那个任意调动它的权能,像摆弄木偶一样操控它的巫师。
……
柯林心想,它一直在跟随着自己,是刻意想让自己察觉到它的存在?
可是察觉到了又怎样?在柯林这样想的时候,魔鬼却骤然转身,朝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走动了一步。
但是仅仅才迈出了一步,它的动作就猛然定格,接着就从口鼻中窜升起绿色的火焰。
这并非真正存在的火焰,只是柯林内心中对它此时所罹受苦难的喻像。所以火焰没有照亮任何东西,地下室仍是一片漆黑,就像它的周围从一开始就是一片虚空。转瞬之间,它的身体就连同那妖冶的绿光一同为黑暗所吞没。
在它迈步的同时,柯林就望向了它转身的朝向。
它在祈求自己杀死巫师,接着应该是想把自己带到巫师所在的位置。恐怕巫师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它的意图,所以在它踏出第一步时就向它施以惩罚,将其抛入了绿色毒火焚烧的炼狱之中。
而巫师的慌乱也恰恰向柯林印证了,他就在魔鬼所指的方向上。
在魔鬼消失地点的不到五米处,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偷偷蜷缩在那里,而且刻意地将自己的手藏在胸腹之间。
柯林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声“归零”,这次视线内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又因为心绪动荡以及没有暗示动作配合,所以归零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瞬。
他无暇再去分辨那是不是巫师本体。枪口的火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掂了掂手中的匕首,左手前摆稍作瞄准,右臂就全力将匕首朝那个黑影甩了出去。
激发状态下柯林的力量得到了增幅,匕首在空中飞速旋转,甚至带起了一片破空声。转瞬之间已经逼近了到黑影附近。
呼啸而至的匕首下一刻就要插在他的脑门上,就在这时,那人的身前却忽然燃起了一团绿色的火焰,火焰剧烈地晃荡,其中有什么东西席卷而出,那是无数道微小的风刃。
凭空消失的魔鬼又一次浮现,在主人的指令下风刃与匕首相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它的身上处处都是灼伤,部分伤口上还在燃烧。匕首带着哐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地上,又滑出去好远。
那个巫师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就在魔鬼的掩护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准备往安全的掩体后转移,却又因为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他不慎被脚边的杂物绊了一下,双手乱抓地扶住一只椅背。
柯林盯着那个狼狈地想要窜逃的巫师,安静无声地在黑暗中行走着,他避过人群和杂物,然后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匕首。刃口崩断了一小块,但是不影响割断人的咽喉。
这只握柄上刻有线路的匕首虽然曾被击飞,但始终位于柯林的以太范围内,所以金刚术仪式的链接并未中断,它强有力的保护仍在延续。
……
巫师徒劳地摸索着翻过吧台,他总算找到了墙壁的位置。在这一片漆黑中,冰冷的石灰墙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因为它意味着,至少还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他的内心在不断地压抑着愤怒,只是稍微给那畜生恢复了一点自由,它就迫不及待地出卖了自己位置,魔鬼果然是最不可信的。
他背靠墙壁站住,准备靠耳朵去辨认敌人的位置。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但是该死的酒客太多,他们弄出的杂音盖过了敌人行动的声音。
自己会死在这里吗?阴沟里翻船?他的心里不断涌出些荒谬的念头,极小的慌乱被环境的黑暗放大了无数倍。
为什么风魔不会照明术之类的小手段?他咒骂着,照明术!哪怕只是一支火柴也好啊!
风魔的能力虽然不算很强,但胜在全面,这让他挨过了比这凶险一万倍的情况,甚至战胜比他高阶的对手。但是,结果他最后的死因却可能是,没有随身带提灯?或者一盒火柴之类的东西?!
他咽了一口唾沫,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他还没有输,对面至今没有展现出过像样的进攻手段,甚至可能是个没有位阶的普通人,只是全凭黑暗掩护,出其不意罢了。如今已经有了墙壁保证背后,那只要让风魔死死守在自己身前,那就还有的打!
不然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世上可能会有巫师死于出门不带火柴吗!
……
第九十一章 攻防失衡的世界
柯林现在确实没什么像样的进攻手段。
子弹不一定突破那个魔鬼的防守,但枪口的火花却一定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在绝对实力差下,黑暗带来的帮助非常有限。
他站在那个巫师的左侧前方不到五米处,静静地打量着对方。
巫师的呼吸虽然已经开始慌乱,但总体上还算沉得住气。他经验丰富,没有胡乱开始攻击,毕竟那只是白白消耗资源,甚至为对方制造进攻的间隙。
即使几乎被逼到绝境,他依然了选择以观察为优先。
同时他也时不时控制着魔鬼,试探性地扔出微小风刃。每一次施法都让魔鬼发出令人悚然的哀嚎。也许它还在主动抗拒着巫师的驭使,哪怕每次抗拒会对自己造成自毁性的伤害。
它的精神越发萎靡,显然剩余的施法次数已经不多了。
如今想来,这个巫师的每一次进攻,都精准地抓住了自己显露位置的时刻。没有任何多余浪费的动作。
如果迟迟没有办法突破魔鬼的防守,那么这种僵持就会一直维持下去。直到外面的人带着光源进来。
再然后呢?
然后自己会被直接秒杀掉也说不定。
柯林再次分散意识,将强大的意图施加到金刚术的仪式上。
有句话说“进攻是最好的防御。”此时巫师控制着风魔所做出的威慑性动作,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也有些时候,防御就是最好的进攻。
不止是缩进龟壳里用消耗拖垮对手。也可以在以命相搏两败俱伤的战术下,挡住对手的致命一击。
偶尔加点防御不一定是为了更苟,也可能是为了做出更疯狂,更具侵略性的进攻动作。
不再需要顾及要害,一切只考虑杀伤效率。如果你一下没能打死我,那死的就是你。
虽然已经凭战斗本能下意识地去做了,柯林这时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对这个普遍攻防失衡,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在相互进攻中对峙的巫师世界来说,这个籍籍无名的金刚术,反而是一种异常凶猛难以防备的攻击性手段。
越来越多的灵素涌入自己的以太之中。不知为何身上传来了刺痛,很难确认它的位置,痛感就像血管一样在整片皮肤下蔓延。
也许又是出了什么问题,但现在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毕竟时间不多了,在这样汹涌的灵素流量下,最后一个仪式主干上的红石墨水很快就会被蒸发殆尽。
柯林握稳匕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攻击,一定是今晚以来最可怕的一次,但无论自己能不能活下来,这刀刃都一定会刺入巫师体内。
那个巫师应该也已经意识到,现在就是一决生死的时刻。
柯林腿上发力,轻快而无声地移动。同时左手上打了一个响指,这声响立刻引来了风刃,它几乎从柯林的耳畔削过,在空中带出一丝细长的血线。
“归零。”
与暗示动作配合的完整归零,让柯林的意识一瞬进入对他来说最接近虚无的频率。无形的频率界限,使他与风魔相互隔开。
如果是在彻底的虚无中,不存在的东西也就不会再受伤害。
虽然还远远没有达到这种地步,这也足以让柯林绕避开风刃大部分的威力。
他的脚步一转,开始迫近。
……
听到那声响的时候,巫师也就读出了柯林的打算。风在流动,他的每一根寒毛都耸立起来,不敢忽略放过最微小的气流。
每个能顺利踏上扬升之路的人,都一定有着极为坚韧的心智。这时他已经适应了黑暗中迎敌的恐惧。心里甚至闪过一个自嘲的念头:双目失明地接下敌人的攻击,听起来就像是哪本怪奇小说中的桥段。
但光靠风势是不够的。
等到这些迟滞的气流有所反应,柯林肯定已经切入到极接近的距离。必须提前对他的进攻目标有所预判。
双眼?咽喉?下阴?巫师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处传来森森的凉意。
竟然是不躲不避,直取中线。
——因为任何迂回都会削减攻击中的锐气。
“就这?他疯了吗?”巫师不禁心想。正面强攻,等于放弃了黑暗的掩护。虽然已经被他欺身到如此接近的距离,但这样就想对付一个子月天的巫师?
六道指向不同方向的气刃同时浮现,魔鬼身上的绿焰骤然炽烈,它已经无法再发出哀嚎声,绿焰在喷溅而出的血液上继续燃烧。但是巫师却仍在漠然地索取着它身上全部的力量。
此前所有的慎重和节约,全部都是为了这一刻。他想,为战斗经验的匮乏付出代价吧。
柯林曾两次在风刃的攻击下生还,但是一直蜷缩于黑暗中的他却只能根据经验猜测,认为对手是躲避了过去。
这时那只魔鬼已经处于濒死的边缘,它却仍在以微弱的意志进行抵抗。因为它知道主人一旦死去,它就将恢复自由。同样尝试已经失败了无数次,但这或许是主人最狼狈的一次,加油啊,不知名的人类。
永远在憎恨着所有生命的它,第一次诚心地为某个人祝愿。
六道气刃如同羽翼般展开,洁白的气浪缭绕,它们纤长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圣洁。那幅景象甚至能让人产生时间永远停止的错觉。接着它们才看似轻柔地合拢,将从黑暗中猛然冲出的柯林拥入怀抱。
……
原本,柯林应该在距离巫师不到一米处就被削成肉泥。
但是因为归零和全力聚焦的金刚术,他得以在这六道气刃中多存活了一瞬。虽然上一秒归零的效果让他绕避开了绝大部分的伤害,气刃就像拂过影子似的透过他的身体,但残留的力量仍然在一瞬将金刚术彻底蒸发。
刹车片摩擦的声音再次出现,烤肉的香气被残余的风势席卷到了整个地下室。
就因为这一瞬的存活,柯林得以再接着前进半米,从而将匕首从肋骨缝隙捅入到巫师的心脏中,然后狠狠地往上一搅。
对比六道气刃的攻击,这样子捅人确实太朴实无华了。
柯林感觉自己半个身子都已经焦烂,却仍忍不住心想:
搞什么?街头混混打架的手法,却捅死了一个真正的巫师。
第九十二章 善后
柯林艰难地拔出匕首,巫师的心脏停止跳动,生命他的身上彻底消逝。以太也随之衰退。
仿佛有冰块在空气中相互挤压,一蓬如同雾凇般的红色枝条一点点凝结出现,比毛细血管更复杂纤细的晶体沿着分叉不断生长,只是片刻间,就从巫师的胸口处一直蔓延到了半米开外。
这一丛晶体的体积看似庞大,但柯林只是伸手用指尖触轻轻碰了一下,它们就坍塌成了一地薄薄的细尘,在一片恍若叹息的蒸发声中,满地的鲜红色在转瞬间就褪为灰白。
只余下连接在巫师身上最粗壮的两枚主干。说它粗壮,直径大概也只有三毫米左右,拢共不过一根手指的长度。
柯林将它拧下来,掂量两下,估价大概二十奥里。并不是说巫师的一条命只值这点钱。但是人体以太坍塌时也会不多不少地产生一些红石,总感觉人命也有种微妙的廉价感。
普通人死去的时候,红石的产生速度也许还及不上蒸发速度。但是据说在墓地的一些角落,偶尔也会有成簇的红石出现。
巫师的以太密度和质量都不可同日而语,当它们向物质衰退时,就足以让红石留存下来,甚至还可能产生极高品位的矿体。
柯林望了望四周,已经看不见绿色火苗,也没有那只魔鬼的身影。估计在巫师死去之时,它也就被放逐回了虚界。
这场战斗说来漫长,但实际时间只经过了三四分钟左右。有些原本就站在入口边缘的顾客已经跑了出去。在上面守门的两个壮汉似乎知道情况不妙,也不敢莽撞地冲进一片漆黑的地下室,现在不知道跑去了那里。
大部分人都趴在地上或是蜷在角落,被战斗所波及的,还在时不时发出惨叫。
柯林站在原地喘了一会气,不急着为自己注射抑制剂,而是让卡氏弧菌继续释放激发物,以唤醒身体恢复的潜能。
他在那个巫师的尸体上摸索了一会,找到了一些证件和零碎的纸条,再怎么说想在这种漆黑的环境下看清文字也太困难了,所以他只能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因为身上的衣物已经彻底开了花,所以又从一个个亡命徒的尸体上扒下外套。此时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才去了发电室,点亮地下酒吧的灯。
枪手们已经提前蒙上了脸。朱莉欧不知何时被人群挤到了一张桌子下面,一个枪手马上过去把她保护起来。
客人们惊魂未定,匆忙慌乱地离开了这里。
……
这一带是有名的贫民区,最近的警局也在数几公里之外。所以柯林等人有足够的时间收拾现场。酒吧外的狭长小巷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他们还是很快将地下酒吧里的尸体全都搬上了马车,之后会有专人处理。
至于那具巫师的尸体,则大概率会被送到一号先生手上。
即使事前准备充分,这次行动做得仍不算漂亮。不止巫师的意外在场。重见光明之后里卡多和两名枪手就发现自己这边还是损失了一个枪手,致命伤是背后的一处枪眼,鲜血已经将衣物彻底染红。也许是不幸被流弹击中的。
几名枪手之间的关系不错,但此时幸存下来的两位,却没有为同伴之死流露出过多的伤感。因为牺牲者是在战斗中死去的“士兵”,所以将在家族内获得一场简短却有一定规格的葬礼,事后,卢卡也会给他的家人发放一笔赡养费。
马车里还备有数套干净的衣物,但身上真正弄脏的只有柯林。搬完尸体后的几人看着他利落地换下血衣,心里对刚才的战斗仍抱有几分疑问。
当时的地下室一片漆黑,他们什么都没有看清,却也知道发生了极不寻常之事。不过里卡多已经知道这世上有超凡存在,两名枪手又深谐保持缄默的生存之道。所以他们都不打算多问什么。
至少不会当面在这里问。
朱莉欧则在一旁若有所思,这时狭长的小巷里已经一人不剩,只余满地的秽物和破瓶子。
没等柯林换完衣服,两名枪手就已经匆忙地向他们道别。这种时候就应该尽快分散离开现场。
柯林将脱下的血衣丢上了运尸体的马车,绕到车前,向等候已久的车夫招呼一声。就转身拐入了另一条小巷。阴沉的车夫就一言不发地拉起缰绳,两只老马迈开蹄子朝城外奔去。
柯林和里卡多带着朱莉欧,又沿着错综复杂的小路迅速地绕过几个街区,确认没有人跟踪后,堂而皇之地拦下一辆路过的公共马车,就像普通出行的路人一样,报上了朱莉欧所在公寓的地址。
……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夜里九点四十分。他望着马车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河堤,此时才松开了绷紧的神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今晚到底做了多少件事?
调查私酒市场,为五只手清理门户,展现朱莉欧的表演,在酒箱里放置追踪装置,向里卡多摊牌。
要一口气做完这些事已经足够令人头疼,结果还凶险地遭遇了一名子月天巫师,虽然自己最终能将其反杀,但那只是因为九分侥幸。
但无论如何,也许又能收获一些关于超凡的线索。
今晚虽然有着太多波折,但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大部分目标。马车在晃荡中前进,煤气路灯一盏盏地在窗外闪过。即使是柯林,此时也不禁感到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
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支红石喷剂在手里抛了抛,然后狠狠扔出到河堤之外。
随着红石的蒸发消失,它最终会变成一支装了墨水的普通喷剂。即使被谁打捞起来,也不会有人联想到什么。
朱莉欧仍然沉默着,自从杀死皮亚之后她就没有对别人说一句话。里卡多则在一旁检查着自己的配枪。
又是这三个人共乘一辆马车。柯林心想,跟半个多月前的某个凌晨几乎一摸一样。似乎也就是在那个仓库之夜以后,一切都加快了进度,有些计划接连走向失控,让自己疲于应对。
这时也只能去相信,一切仍会顺利。
第九十三章 推论
对里卡多来说,即使今夜遭遇了巫师,但令他最震动的却仍是柯林对他说的那些话。
其实他并未发现柯林涉及私酒的直接证据,也不知道柯林到酒库里究竟做了什么。但柯林却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刻意隐藏。直接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他说以后可能连五只手都将不复存在,而这场浪潮必定会让一些人获得极为惊人的财富。
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伯父克雷吉的疾病还需要钱。
言下之意,是想让自己帮他瞒着卢卡。他想说这对卢卡来说非但不是背叛,甚至还可能是一种帮助。等到所有人回过神来,也许卢卡还会感谢他们。
但这一切,都还需要一个前提。
“为什么你会觉得禁酒令一定会失败?”
如果它一定失败,同盟又为什么要推行它?
万一猜错的人是你呢?
清脆的马蹄声不断从车厢外传来,里卡多一边整备着卢卡送给他的那支配枪,一边出神似地问道:
“难道你觉得,五只手,还有同盟高层的所有大人物,都不如你聪明,不如你看得远?”
柯林很想回答他,对,没错。他们都远远不如我看得清晰。
但这不是缘于我比他们聪明,因为再聪明的人也会被自己的时代所局限。
可我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越者……
虽然已经意识到,不能简单地将前世曾出现过的历史轨迹套用到这一世,因为它们归根结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个世界存在超凡,这一点就意味着许多社会规律已经发生了变化。
如今,柯林对超凡者之间的社会生态还所知甚少,毕竟与他们有关的一切都被层层隐藏。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的动机和原因,但袒露在普通人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伪装后的表象。炼金产物被解释为科技突破,普通人所知的历史中甚至从来没有超凡者出现,这意味着连大部分历史都只是经过篡改的结果。
但是通过这些表象,却仍可以推测出非常多的信息。比如说,当局一定与一些超凡者达成了某种协作,就类似五只手与守灯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更进一步,当局本身就可能是超凡者建立的。但无论原因是什么,当今世上最强的那批超凡一定倾向于维持目前的秩序,同时绝大部分超凡者,也应该已经被整合在某个体系之下。
否则,就不可能实现一切超凡都被藏匿的现状。
因为想要通过超凡获利,实在太过容易了。
另一方面,当局可以在正面战场上迅速击溃“未开化国家”的军队,却又总是在治安战中被拖入泥潭,不得不投入大量驻军。甚至在自己本土的某些区域,也常常需要与类似五只手这样的团体达成妥协——这绝不是在武力对峙下无法剿灭,而是需要依靠它们来协助统治特定的人群。
这意味着即使有超凡者的参与,当局对整个社会的控制力却并未获得实质性的提升,仍然停留于与纯世俗政权接近的层面。精神干扰类的法术确实存在,但恐怕根本无法大规模应用,否则整个社会结构就绝不会是像自己目前所看到的这样,与无魔的前世地球十分接近的样子。
根据以上的事实可以推测,前世社会的某些规律将仍然适用。因为当局对社会整体的控制力有限,那么也许少数人能以强权统治大多数人,但如果他们强行以自己的道德标准阻碍大多数人的愿望和需要,即使能取得一时的效果,最终也只会收获更多犯罪和腐败。
所以,即使通过对神学院的窃听,获知了同盟推行禁酒令的真正目的在于解决寄生灵泛滥和以太场污染问题,但柯林对这条法令的发展预期却依然没有改变,甚至还更加肯定了它会走向失败。
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超凡,或许能让同盟高层感到更加紧张,逼迫他们采取更为极端性的举措。却也恰恰因为它关系到超凡,意味着它不可能真正被一般大众所理解接受,那么也有可能,它所面对的将会是远远超过前世某国推行禁酒令时所遇到阻力。
同盟曾战胜西迁的灰人族群,然后在数百年中一路征服到世界尽头,留下无数英雄事迹。它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却不可能战胜小小的酒精。
“里卡多。”柯林不知道怎么将这些想法转达给他,他的手比划了两下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例子。
“你试着想想看,简单的算术题。”犹豫一会之后,柯林慢慢斟酌着说:
“施塔德有五十五万人口。”他说:“如果同盟会调来禁酒专员。那就算每个禁酒专员能够二十四小时盯住五十个人不偷偷喝酒,注意这五十个人各自分散在自己家里,每天的行程还不能确定,那么需要多少人才能控制住这座城市?”
一比五十,这是一个相当保守的比例,以前世的进程来看,当时三百五十万人口的纽约被认为至少需要二十五万禁酒专员,才能实现杜绝酒精。
“一万一千人。然后他们还需要一千五百个行政人员。”柯林计算着说:
“最后我们还要再加三千纪律人员,确保他们不会被私酒贩子收买。”
实际上三千个纪律人员远远不够。
“一万五千人。而这只是施塔德一座城市的需要,那同盟全境又需要多少?这些人又从哪凭空冒出来的?他们的薪酬又能从哪来?”
听说禁酒局拿到了看起来很夸张的预算,但恐怕仍只是杯水车薪。柯林露出一丝冷笑:
“无业游民,街上的混混。经过不到两个月的培训就成了禁酒专员。薪酬又不一定能得到保障……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事?”
“或者看看现在的施塔德法庭,他们现在一天要处理一千多起禁酒相关的案件,几乎已经是半瘫痪的状态。那等到禁酒专员到位以后又会如何呢?没有审判人员,一边抓人,一边放人?”
任何法令终究要靠人来实施。如果得不到大多数人的配合,强制性力量能做的其实极为有限。
“更何况……”柯林望向马车窗外,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十点,但不远处的一片工业区里,工人们却刚刚下班。
“你看那些人,以前他们拿到薪水就进了酒馆,但这是一种恶习吗?”柯林忍不住质问道:
“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醉酒就是他们松一口气的短暂时光。能度过艰难日子的唯一盼头。”
“不让他们去酒馆,他们还能去哪?”
第九十四章 疑心消除
魔鬼胆怯地后退了两步,始终与柯林保持着距离。
“他,不听,我说话。”这时魔鬼又用另一种声音,磕磕绊绊地说:
“我,他说,蛊惑……”
这应该才是它自己的话语。
说到这时它的嗓子发出咯咯几声,就像把涌到嘴边的句子又咽了下去,然后干呕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转而说起了另一段话:
“如果那畜生正在跟你说些什么。”它样子痛苦,口中却清晰流畅地说:
“那你就尽管听着吧。”
那位不知躲在何处的巫师如此说道。
柯林隐约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魔鬼天生会蛊惑人心,穿梭魔的宿主,就是被诱使着走上死路。
看来这位巫师虽然完全控制住了魔鬼,却不知用什么手法,为自己屏蔽了所有来自它的声音,以保护自己的精神不受蛊惑影响。
在巫师的双眼还可以视物的时候,魔鬼就等于是他肢体的延伸,它自己的想法根本无关紧要,所以这种做法有益无害。
但是在现在的这片黑暗中,他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但这种屏蔽却切断了他从魔鬼那里获知柯林位置的可能。
所以他放任魔鬼漫无目的地游走,却无法也确定它是否时刻都在跟着柯林。
或者就算跟着,也不知道它具体离柯林有多远。
“帮我,杀。”魔鬼磕磕绊绊地说,虽然它不擅长使用人类的语言,却也能让人轻易听出它声音中滔天的恨意:
“杀了他!”
魔鬼无时无刻都在憎恨着,那个任意调动它的权能,像摆弄木偶一样操控它的巫师。
……
柯林心想,它一直在跟随着自己,是刻意想让自己察觉到它的存在?
可是察觉到了又怎样?在柯林这样想的时候,魔鬼却骤然转身,朝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走动了一步。
但是仅仅才迈出了一步,它的动作就猛然定格,接着就从口鼻中窜升起绿色的火焰。
这并非真正存在的火焰,只是柯林内心中对它此时所罹受苦难的喻像。所以火焰没有照亮任何东西,地下室仍是一片漆黑,就像它的周围从一开始就是一片虚空。转瞬之间,它的身体就连同那妖冶的绿光一同为黑暗所吞没。
在它迈步的同时,柯林就望向了它转身的朝向。
它在祈求自己杀死巫师,接着应该是想把自己带到巫师所在的位置。恐怕巫师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它的意图,所以在它踏出第一步时就向它施以惩罚,将其抛入了绿色毒火焚烧的炼狱之中。
而巫师的慌乱也恰恰向柯林印证了,他就在魔鬼所指的方向上。
在魔鬼消失地点的不到五米处,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偷偷蜷缩在那里,而且刻意地将自己的手藏在胸腹之间。
柯林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声“归零”,这次视线内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又因为心绪动荡以及没有暗示动作配合,所以归零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一瞬。
他无暇再去分辨那是不是巫师本体。枪口的火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掂了掂手中的匕首,左手前摆稍作瞄准,右臂就全力将匕首朝那个黑影甩了出去。
激发状态下柯林的力量得到了增幅,匕首在空中飞速旋转,甚至带起了一片破空声。转瞬之间已经逼近了到黑影附近。
呼啸而至的匕首下一刻就要插在他的脑门上,就在这时,那人的身前却忽然燃起了一团绿色的火焰,火焰剧烈地晃荡,其中有什么东西席卷而出,那是无数道微小的风刃。
凭空消失的魔鬼又一次浮现,在主人的指令下风刃与匕首相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它的身上处处都是灼伤,部分伤口上还在燃烧。匕首带着哐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地上,又滑出去好远。
那个巫师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就在魔鬼的掩护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准备往安全的掩体后转移,却又因为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他不慎被脚边的杂物绊了一下,双手乱抓地扶住一只椅背。
柯林盯着那个狼狈地想要窜逃的巫师,安静无声地在黑暗中行走着,他避过人群和杂物,然后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匕首。刃口崩断了一小块,但是不影响割断人的咽喉。
这只握柄上刻有线路的匕首虽然曾被击飞,但始终位于柯林的以太范围内,所以金刚术仪式的链接并未中断,它强有力的保护仍在延续。
……
巫师徒劳地摸索着翻过吧台,他总算找到了墙壁的位置。在这一片漆黑中,冰冷的石灰墙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因为它意味着,至少还有一个方向是安全的。
他的内心在不断地压抑着愤怒,只是给那畜生稍微恢复了一点自由,它就迫不及待地出卖了自己位置,魔鬼果然是最不可信的。
他背靠墙壁站住,准备靠耳朵去辨认敌人的位置。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但是该死的酒客太多,他们弄出的杂音盖过了敌人行动的声音。
自己会死在这里吗?阴沟里翻船?他的心里不断涌出些荒谬的念头,极小的慌乱被环境的黑暗放大了无数倍。
为什么风魔不会照明术之类的小手段?他咒骂着,照明术!哪怕只是一支火柴也好啊!
风魔的能力虽然不算很强,但胜在全面,这让他挨过了比这凶险一万倍的情况,甚至战胜比他高阶的对手。但是,结果他最后的死因却可能是,没有随身带提灯?或者一盒火柴之类的东西?!
他咽了一口唾沫,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他还没有输,对面至今没有展现出过像样的进攻手段,甚至可能是个没有位阶的普通人,只是全凭黑暗掩护,出其不意罢了。如今已经有了墙壁保证背后,那只要让风魔死死守在自己身前,那就还有的打!
不然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世上可能会有巫师死于出门不带火柴吗!
……
第九十五章 拿勒旧事
几乎从这一世记事开始,西拿勒的战争就已经在僵持。印象中自己出生后的大多数时间生活在一个平凡的辛西里村子里,也许那就可以算作是这一世“家乡”的地方。邻居们大多在一个硫磺矿里工作,直到自己离开时它仍在散发着浓烈的臭气,而且弄得到处尘土飞扬。在室外稍微多走几步就会变得灰头土脸。
至今柯林仍记得大多数人的衣服上总是粘有泥浆,成形的或不成形的。而且女人们再勤快也没法将它们洗干净,因为从硫磺矿里抽出的水把河流也弄得很脏。
整个氛围都是灰蒙蒙的,人们缺少钱用,也时常在挨饿。
父母全都不在身边,但那段时间总会两个“外乡人”在照顾自己。都是些不同的人,教授自己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这当然很不寻常,但也问不出什么。
这些“老师”的衣服似乎从来不会弄脏,因为穿完带来的衣服之前,他们很可能就已经被调走了。也有几个人待的时间特别久,他们自然变得满脸泥尘。但每当柯林想透过这些泥尘去回想他们的脸时,却发现什么都记不起来,可能关于他们一切,也已经随着被封印的记忆一同削去。
这些人不是专程为自己而来的,根据柯林的猜测,他们更有可能是来躲避什么风头,因为大多数人离开时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有时一个月会挤进来十几个人,也有时一个也没有。很显然他们照顾柯林只是顺带,可能是受某人所托,而不是接到谁的命令。有时候柯林都怀疑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而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是不是早就已经走丢了。
而后来那些人会开始传授知识,但明显只是一时兴起。因为没人真的指望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学会什么。可是发现效果不错以后,这也就成了他们无聊时解闷的少数几个项目之一。但要是人再多一些,他们就会丢下柯林去打扑克了。
“老师”总是在变,整个训练毫无系统性可言,很多内容都是教过再教。花的时间很多,但其实效率非常低。
从教的东西里,柯林也多少能猜出他们的身份:弹道学,情报分析,安赫语,还有怎么撬锁,伪造证件,做平假账和逃兵役……虽然有些部分确实比较奇怪,但这些人明显与军人或间谍有关。
再到后来,柯林也被着带离了那里。然后,他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一世的父亲,伦茨·达洛佐,有人把自己介绍给他,就像是介绍什么访客一样。
听人说他已经在各类报纸中死去过十几次,但全都是殖民当局有意放出的谣言。据说伦茨曾经居无定所,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超过三天。后来的日子也只能说相对安全一些,但每段时间还是要在好几个战场之间辗转,就像是在几个不同派系的民族阵线中,同时挂有职务。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柯林两世以来第一次明白了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虽然他只能通过一条条战场通讯和望远镜有限地旁观,但那种窒息感仍然能够抽走人全身的力量。
战火就像一架巨大的机器,极富效率。大口径机枪轻而易举地将人体撕碎,火焰喷射器烧死了碉堡里的所有人,一些士兵浑身着火地从掩体被驱赶出来,在望远镜里听不见他们惨叫声,只让人觉得他们跑起来不像人而更像是动物,然后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越后面的记忆就越是破碎,七到十岁之间的部分勉强还能整理出几个互不相连的事件,从相关书籍中对照出是哪几场战役。但再到后面的画面,就几乎连细节也没有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己可能还亲自上过战场。因为在零星的一两幅画面中,个头不高的自己还穿着小尺码的军服,那只是普通士兵的装备,和一旁的陌生人有些亲密地搭着肩。
感觉就像是在看别人的照片。
在两年前和季丽安尝试过小规模的破解仪式之后,又有一小部分记忆被窃取出来,绝大多数来自已经被理清楚的战役。也许它们处于记忆封印的边缘,被认为是相对不重要的部分。
但又有越来越多的画面和火焰有关,士兵在炼狱般的焚烧中惨叫。这类场景反复在柯林的梦中出现。有些记忆中的火焰已经明显不是火焰喷射器的规模,让人怀疑是什么大范围武器,或者是,超大型仪式的效果。
…………
据说地下酒吧出事的当晚,警探刚刚离开,一号先生就已经先去调查过柯林与巫师交战的痕迹,之后也亲自检查过那个子月天巫师的尸体。
因为核心名单上的朱莉欧就在现场。
柯林不知道守灯人最后得出了怎样的结论,有没有发现他的獠牙向他隐瞒了心内海坐标,并且开始在私底下使用来自异域的非常规巫术。
即然到目前为止一号先生也没有来找过自己,那么就姑且对结果保持乐观吧。
在黑暗的掩护下,一号先生眼中的“柯林”也不是不可能将一个子月天反杀。
只不过对运气的要求更严苛一些而已。
从地下酒吧出来后的每一天,柯林都在用净盐擦拭身体,目的是祛除身上大多数灵素残留的痕迹。当然,这些净盐全部来自季丽安。
金刚术的规模不大,尤其是它的作用主体仅限于施法者自身,所以用这种原始简陋的方法,即可掩盖绝大多数线索。
柯林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手段都运用起来,在掩盖巫术痕迹上做到了能做的极致。考虑到尸体可以说话,柯林还在巫师的头上开了一枪破坏他的记忆。
…………
这两天柯林还在施塔德市内的两个角落放置了寻物术的追踪标记,用以作为坐标系确认追踪装置的位置。此前已经交代过季丽安每隔半个小时启动一次寻物术的主干,启动一瞬就关闭,避免被其他巫师察觉。
而追踪标记的结果,都已经被柯林心内海中的那片星空记录了下来。
将施塔德的地图摊开在桌面上,柯林将作为坐标系的两个地点标注出来。分别是塞伯河上的那座钢铁大桥,和旧城里的施塔德博物馆。
然后他闭上眼睛沉入心内海,经过这些年不断的练习,他对于“星辰”的控制精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固定光点为依照,测量出那一串记录结果的位置,最后用尺规在地图上标出位置,注上时间。就得到了那批酒箱在这些天里的移动轨迹。
原本,在听说是警探先一步到那个地下酒吧以后,柯林就已经对追踪装置的结果不再抱有太多期望。因为按常理来想,最后估计不是定位到证物室,就是销酒场之类的地方。
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当晚那些酒箱确实被运去了警局,但是在第二天,几个追踪标记就分散开来,在城里兜兜转转之后,被运进了几个不同的仓库之中。
而截止到昨晚,那批酒又陆续从施塔德各处的仓库里出发,逐渐被集中到了城北郊区的一片四公顷的农场之中。
柯林分别在那几处仓库和农庄的位置上做了标记,他犹豫了一会,又在那片农场上写了“分销中心”的备注。
柯林想了想干脆去找来了一些图钉,将这幅地图钉在在墙上。因为这次使用追踪装置的效果好得有些出乎意料,他有预感以后这张地图将派上不错的用场。
将所有信息富集在上面,就能够更直观地看清这神秘的地下私酒市场。
几天前的警局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他们将这批酒交给了私酒贩子,甚至就在离警局不远处交易。也许因此收获了一些钱财。但见鬼的是,用人命清理掉那个地下酒吧的是黑帮,而本该做这件事的警探们反倒和私酒贩子们沆瀣一气。
柯林一时感觉这座城市真是太魔幻诡异了,哪怕在异界,资本社会也是这么腐朽虚伪。
也难怪施塔德在同盟腹地会被称为“罪孽之城”。
同时,他们还不止和一个私酒贩子来往,结果就是这批酒在城里到分散得到处都是。但是最终,它们却被运往了同一处分销中心。
恐怕是有人在那个农场里集中收购施塔德城里私藏的所有酒品,然后再分销给各个地下酒吧。
他们现在应该具有极强的统治力,否则不至于让这些被追踪的私酒贩子们,全部选择去他那销赃。
也就是说,通过那个农场,就可以点亮大半个施塔德地下私酒市场的地图。
但是,它偏偏是在北边……
五只手的地盘集中在南施塔德,北边的旧城以及周围的城郊,则是安赫人的本地帮会,和其他移民帮派的地盘。
相比五只手来说,他们在各方面要不成熟很多,规模也更不成气候,只能算是一些单纯的流氓团体,以及个别人群的互助会,整体上也还是一盘散沙。
可是,一个悄然辐射到南施塔德的分销中心,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北边的城郊。意味着旧城的那些家伙很可能已经无保留地投入到私酒贸易中,甚至已经在短短两周内完成了一定的兼并,诞生了一股成规模的力量。
一个零星分散的私酒市场,就已经能够哺育出这样的组织了吗?柯林皱了皱眉,不,不可能这么快的。哪怕现在已经开始盈利,利润转化为力量也还需要时间。
光凭私酒贩子们自己,恐怕做不到这样的事。
也就是说,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已经看到了机遇,并且投机性地插手了旧城的地下世界。
而他们将是自己和五只手最有威胁的敌人。
第九十六章 追踪
虽然发现了分销中心的具体位置,柯林不打算马上去打草惊蛇。
因为始终以半小时一次的启动间隔严格控制着寻物仪式的运行时间,所以追踪装置还能再运作一天左右。而在这一天之内,那批酒箱就有可能从那个五公顷农场中被销售出去,然后顺着私酒的非法运输网,指示出更多地下酒吧的准确地点。
另一方面,废物公主朱莉欧亲自带人肃清了一个卡佩罗地下酒吧,这也许是一场不错的表演。但消息在辛西里集团之间扩散发酵也还需要时间。
“脏手指”德乔之前已经表现出合作的意向,在昨天派出一个“士兵”来担当朱莉欧的护卫,但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再采取更多动作,选择在岸上观望。此时还没有人能确定,朱莉欧的名望和号召力究竟能提升到什么地步。
季丽安的公寓那边对抑制剂的仿制更是催不得。因为目前还是夏季,所以卡氏弧菌的自然宿主“黑纹银鲛”尚未到达捕捞期,相对来说难以入手。而如果不得到它们,有些试验或许就很难有突破。
一号先生曾说他的杀人协助委托需要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来实施。但是到现在时间已经过了近两周,却似乎还没有什么眉目。甚至连要杀的对象是谁都没有向自己通气。也不知道是他的安排本来如此,还是中途又出了什么变故。
结果柯林稍稍盘算了一下以后发现,几个方向进度的空隙都巧合地重合到了一起。如果一号先生和阿雷西欧也不主动过来找自己的话,那这些天来随时令人精神紧绷的时间似乎也就宣告暂停,相比之前一段随时处于生死边缘的日子,之后自己或许将迎来一两天可以喘息的短暂时光。
可以休息一会了吗?在柯林察觉到这件事时,类似的念头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不,他疲惫却又坚定地想,绝对不能停下来。
这又是一次可以专注于提升实力的机会,无所事事的日子其实已经极为难得可贵。错过这一次也许就再也没有调整的时机了。
局面还在急剧地变化,自己将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对手。两天前在地下酒吧的遭遇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意味着那些蛰伏在黑暗中的巫师也已经开始将手伸向了这场私酒战争。
而那股能够在短短几周内整合施塔德北方地下世界的力量,或许就是这些巫师们。
这次能依托黑暗击败那个子月天,完全是属于幸运。如果再不抓住一切时机提升实力,那下一次死得毫无痕迹尸骨无存的人,说不定就会变成自己了。
柯林从抽屉里取出了几天前从那个巫师的尸体上获得的证件和纸条。实际上他并未对这些线索抱有太多希望。
因为如果对方是仪式法术的使用者,那就很可能会布置有阵地。通过找到他的阵地自己又可以获得不少的耗材和法术信息。
但即然他是一个用咒文来驾驭魔鬼的精灵使,那找到这种阵地的概率就会低了很多。
虽然只通过几张纸条就发现对方老巢的概率本来就很扯就是了。
唯一的一张证件,是一份公国的入境记录证明。但柯林一模就知道是那是假的,伪造手法甚至还不如自己。柯林不确定它能不能瞒过警探,也许要看运气,或者那个警探还有几分责任心。
证明上写着的名字是“霍斯特”,不用想也知道是假名。虽然那上面标注了入境时间是一个月前,光从那个巫师的口音和衣着来推测,他会是施塔德本地人的可能性反而会比较大。
证明上的滞留期是一个半月,意味着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找某个伪造人重新购买证明,也许是长期合作关系。
但是也有可能,他会一次买上很多。或者是他自己动手进行伪造的,但是就这样的手艺?那他可真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
柯林想了想,脑海里隐约觉得能抓住一些东西,却又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就打算先在之前使用过的地图上,标注出那个地下酒吧的位置。
南十九街与瘀疤大道的交叉路口,自西往东方向的第四条无名小巷的尽头。
一边回忆着具体的位置,柯林埋头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才发现这份地图甚至没有将那条已经破败了几十年的小巷标注进去。
明明号称是目前公国最详尽的新历631年版施塔德地图,是半年前才刚在埃德蒙德大公主持下测绘修订的。鬼知道那些经费都到哪去了。
在南十九街和瘀疤大道交叉口的东南方向估算着画出小巷的位置,模糊地将那个地下酒吧标注了上去。柯林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分析。
目前手上唯一能够确定的信息,巫师“霍斯特”,是这个地下酒吧的合伙人之一。
而在其他的合伙人中,有几位是卡佩罗家族的成员。
这两条信息之间未必存在有意义的关联。据“脏手指”德乔所说,对这些地下酒吧而言有几个匿名的合伙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也正是因为这点,在一开始柯林就意识到要提前做迎战巫师的准备。
所以这并不意味着这几位卡佩罗也和巫师有了勾结,尽管他们已经擅自接触私酒市场。否则,身为守灯人的阿雷西欧和一号先生恐怕早已经有所动作。
但为了不漏过任何可能,柯林还是将卡佩罗的大概地盘范围,和几处产业在地图上标注了出来。
在卡佩罗家族中,有哪几个成员是制假证的伪造高手来着?思索半天后,柯林发现自己一个都想不起来。这倒不是他的记忆力差,而是野兽般的卡佩罗从来不以这些技术活出名。
所以柯林转而回忆他在南施塔德听说过的每一个造假师,因为那份证明的水准不高,所以柯林先撇除了手法高超的少数几位。再余下有印象的就只剩寥寥几个,毕竟没有谁会去专门留意对自己没价值的家伙。
柯林将印象中这些人大致的工作地点都标注在了地图上,但这只能是一个相当宽泛的估计。
之后柯林又找出巫师“霍斯特”身上的剩余纸条,其中一张,竟然是一家餐厅里分发的打折券,黑白两色的油墨印刷,上面是一位中年妇女既不算太抽象也不够写实的简笔画,设计风格在柯林眼中很不成熟,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制作已经算是相当精良。
上面绘有他们的商标,不过是一行简陋的花体安赫字母:“珍珠夫人”家庭餐厅。
这个餐厅在城里一共有四家分店,无论在北边的旧城还是南施塔德都有一定名气。
之前,柯林一度被这张打折券的出现弄得摸不着头脑。如果不是它,柯林几乎完全不会朝这个方向去想象:一个可以任意奴役鬼神的巫师,平时居然也会为了省一点钱而选择用打折券就餐。
打折券上的日期是九月十三日-十四日,也就是昨天才刚刚到期。那家餐厅的规矩柯林也大概还有些印象,要连续若干天消费收集图章之后,才能得到一张打折券,而且日期也往往不会延后太多。
也就是说平时那位“霍斯特”先生,很可能就是在这个餐厅解决吃饭问题。
又将方位最南的“珍珠太太”家庭餐厅在地图上标出来后,就已经隐约能推测那个巫师的居住范围。
两天前柯林一行人之所以要通过马车进出南十九街,并不完全是为了隐蔽。而是因为那一带的公共交通非常不便。又因为基本差不多是贫民窟,如果用马车来日常出行就会弄得很显眼。所以半小时左右的步行路程,就已经是当地居民的日常移动范围。
而在地图上画出来,也就是两到三公里左右半径的一个大圆。
即使是巫师也要生活,在没有发生战斗的时候,他们基本与普通人无异。甚至为了躲避教团的追猎,时常要表现得比普通人更像普通人。
分别在地下酒吧和家庭餐厅周围画出半径三公里的圆后,柯林就获得了它们之间的重叠区域,这就是巫师最有可能的住址所在。再将这片区域连接到最近几处伪造假证的工作点,最后,只剩下三处位于五公里范围内。
柯林将那三个假证贩子的工作地点记录了下来。印象中只有一个是要向马里齐奥上交抽成的。对他可以客气一些,至于剩下的两个,如果不配合就随便动手问问吧。
……
……
幸运的是,柯林才问到第一家的时候,还没等到他撕下客气的伪装,对面就承认了那份入境证明就是自己的作品。
造假师是个看上去只是个文弱的留学生,工作生活都在一个狭小破烂的出租房里。只有四五本神学书籍被倒扣在房间的地板,剩下半个房间是制假证的工作台。上面除了各类空白的证件和简陋的画笔刀具,剩下则是是一摞摞的……鞋底?
大量的鞋底和皮革,除了叠放在工作台上,还堆满了剩下的半个房间,以及他自己的三分之二个床位。
“班尼迪克特,这是我的名字。”他明朗地向柯林招呼说,声音是中性的,像是比较粗的女声。
外国人的名字,大概来自拿勒还要往西的那些先古王国。
当柯林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穿着鞋匠的围裙,埋头缝着抵在腿上的皮鞋。当柯林将巫师“霍斯特”的假证件放到他桌子上时,他毫无察觉似的:
“确实是我做的,怎么了?”
“那我可能要耽搁你一点时间了。”
柯林也不知道这一下就找到目标的概率有多小,最多是三分之一,再算上那些他不知道的造假师,低到二十分之一都有可能。
有种在无所谓的地方,过多地透支了幸运的感觉。
特别是,对方居然还是这种看起来很好拿捏的留学生。
也不知道巫师“霍斯特”为什么会找他办证,说不定是恰好在哪里看到了涂鸦广告?
可能这就是某种缘分吧。
“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班尼迪克特不解地问:
“即然这证件在你手里,就说明没有被警探查出来吧。我的作品从来没出过问题。”
“是这样的。”柯林说:
“他本来是我的匿名合伙人。想必你也听过两天前附近有个地下酒吧发生了枪战,那本来是我们的生意,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在当时,他不幸被人杀了。”柯林流露出后怕和唏嘘的表情:
“我们当时只顾逃命,结果现在他的尸体落到了警探手里,查出他的住所是早晚的事,可是我猜他那里还有和我们有关的证据,就准备先一步去处理下。”
“真的?”班尼迪克特露出狐疑的表情:
“还是说你才是警探?”
虽然会引起怀疑,但至少不会让人往超凡的方向想了。
“我没工夫在这跟你扯皮,要命,每多过一秒我都可能被定罪。”柯林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马上把跟他有关的消息都交代出来,他到底住在哪?”
班尼迪克特当然不可能知道巫师的住所,但是他所知的一切却能帮助柯林进一步缩小范围。
经过盘问,柯林得知了班尼迪克特这人一贫如洗,或者一进门他就明白了这点。
班尼迪克特缝制的漂亮鞋子是自己母国的特产,可以避过关税所以才在施塔德生产,由统一收购的人销往同盟腹地的广大市场。
每天早上六点到十二点,他就开始不停地缝制鞋子,因为皮革是事先加工好的,所以一天能缝出十二双,卖出去能赚到一两个奥里。然后下午就开业给人制假证,但不是每天都有生意。
只有在没生意的时候他才会徒步走上一个半小时,去南第十三街的一家野鸡学院听课。
那个巫师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买走了二十本标注着不同的滞留期,足够用两年时间的入境证明。
因为是少有的大主雇,所以令他印象深刻。
第九十七章 面具
“他就生活在这栋楼里。”
班尼迪克特接着说:
“大概是在三层或者四层的样子。有些时候我也会在楼道里看见他。”
柯林仿佛明白了巫师为什么会找他制证。
班尼迪克特租的房间就位于一层楼梯口附近,所以他可能经常和从楼上下来的人打照面。
犹豫了一会后,班尼迪克特又补充说:
“只不过他的套间里,可能还住着其他人。”
柯林心里微紧,该不会还住着另一个巫师吧。
“怎么看出来的?”
“他经常带着两人份的食物回来,拿去洗衣房的衣物也是两人份的。”
谈话进行到这里,班尼已经不再对柯林的身份抱有怀疑。或者说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掩藏什么。
说白了就算柯林真的是个警探,即然能找到这里,就意味着对方早已经摸清自己的底细。
班尼迪克特把夹持在腿间的半成品鞋子放到工作台上,专注地回忆说: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当然,说不定我们曾在这栋楼的哪里碰见过,只不过我恰好不认识他而已。”
就在说话的功夫,班尼迪克特的房门外还不停地有人经过,因为墙壁就只是些薄薄的隔板,所以能清晰地听见那些人的脚步和交谈声。
也不知道这幢住宅楼里,到底挤了多少租户。门和门之间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也有些房门笔直地敞开着。但里面却并不是谁的房间,而是另一条幽深小巷般的走道。
在它的两侧往往还排布着更多的门,就像是层层叠叠的迷宫一样。
而在那一道道门的背后,大概都是和这里类似的房间,像鸽子笼一样圈着数量不定的人,居住者从单身汉到一家老小都有。
这种地方几乎就像是一个巨型旅馆,人员庞杂,每天都有人在搬进搬出。
“能更准确地描述下,他可能会住在哪吗?”
柯林问出这句话,又觉得多半是徒劳,所以换了一个方向:
“或者带我去问问门房,房东之类的人。”
柯林甚至怀疑房东自己能不能弄清楚,哪些房间里究竟住了哪些人。
这里的一层楼估计有上百个房间,要是自己一间间问过去,浪费一些时间还只是小事,关键是会让太多人看见自己的脸。
“还用不着麻烦房东。”班尼迪克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
“这边半栋楼大部分人的房间位置,都已经被我记在脑子里了。”
因为他的说法太夸张,柯林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一直搬进搬出的,是不是就像一个不断变动的拼图?这正好可以供我在缝鞋子的时候打发时间,通过猜测一点点缩减可能的范围。如果哪天能把可能的位置精确到两个,我还会专门跟他们上楼去看自己猜得对不对。”
“可是刚才你还说他‘大概在三层到四层的样子’?”
柯林狐疑地说:“看来你的记忆也不是那么牢靠啊。”
即使不考虑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漏洞,只是根据门口路过的人,就能推测出这栋楼里大部分人的房间位置?
这种能力未免也有些太夸张了。
不光是记忆力这么简单,毕竟每月甚至每天,这些居民的构成都在变化。而且光盯着某个人看是不行的,应该只能从所有人的信息中对比出结果。
具体做法可能是去留意几天内少了谁多了谁。谁又是从哪个方向往哪走动,以及通过衣着等细节,猜测他会租用什么规格的房间等等。听起来简单,但如果对象是数百人规模的人群,复杂程度就变得有些难以想象。
但是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感觉这就像是要从单独的一道车流里,反推出整个城市的道路变迁一样。
“因为这位‘霍斯特’先生恰好是我的客户,所以我不方便跟着他去确认答案。原因你也是知道的。”
班尼迪克特用手里的粗针戳了戳桌子上伪造的“入境证明”:
“虽然我没什么替客户保密的职业操守,但他们全部都是些危险的人物,身上多少都带点问题。”
“我偶尔看见过‘霍斯特’带着两份食物回来,也隐约猜过他房间可能的几个位置。但除此之外我就不再往下窥探了。因为这个拼图游戏说白了只是消遣,我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事惹上麻烦。”
岂止是惹上麻烦。柯林心想:说不定你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这半栋楼里始终剩有十几个房间,是我推测的全部死角:我也、猜测过它们各自对应哪些住户,但却一直没有去确认。这位‘霍斯特’就是其中之一。拼图永远缺了一块,但我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适。因为我既不是强迫症,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有时甚至觉得还算不错,毕竟这样能为我的游戏保留一点难度和刺激感。”
“不过即然你有需要。我就带你过去过去看看好了。”
班尼迪克特在椅子前站起来,解开身上的鞋匠围裙挂在墙上。他的个子有些偏矮,加上他中性偏阴柔的声音,就像一个还没发育开的半大孩子一样:
“‘霍斯特’房间可能的位置只有两个,一个在三层一个在四层。所以我刚才说‘大概三到四层之间’也不算有错吧。”
他随手晃了晃房门钥匙,一脸轻松地对着柯林说:
“只要别说是我提供的线索就好了。”
……
……
为柯林指出了位置之后,班尼迪克特就只是无所事事地等在楼梯,不准备亲自前往。
柯林甚至犹豫过要不要在眼睛里滴入信息素,因为班尼迪克特猜测巫师“霍斯特”是两人一起居住的。那么另一人说不定也是一个巫师,而且此时已经获知了“霍斯特”的死讯。
虽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考虑之后柯林又认为没有必要,因为即使对方一直留在房间内,而且真的是巫师,那么在这种人员密集的地方出手也会有所顾虑,毕竟目击者太多,而且可能都与他相识。
这点就足够自己逃到安全地方。
首先需要调查的是三层的房间,因为门锁实在过于简陋,所以柯林只花了十几秒就撬门而入。
结果发现这里只是一个空房间。
然后他和班尼迪克特一起去了四楼。柯林再次撬开班尼指出的房间,刚一推开门,柯林就闻到了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他马上拔出了插在腰带上的左轮手枪,贴墙潜入。
这里又比班尼迪克特的房间要来得宽阔了不少,甚至有三个功能不同的隔间。
柯林仔细地推开头两道房门查看,厕所,狭小的卧房,都不见人影,因为面积太小也没什么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
结果还剩最后一道房门。如果确实有人还留在这,那么多半就是在那个房间里了。
柯林小心翼翼地用枪顶开最后一扇门,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被推开了,可是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
柯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随时可以射击的架势,迅速突入。
又是一间卧房,柯林第一眼就看到一个人仰卧在床上,自撬开门锁以来就闻到的那股复杂味道,显然就是从他身上飘出来的。
柯林马上将准星瞄准了他的身体,随时准备开枪。毕竟对方可能是巫师,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但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之后,柯林却怔住了,因为那张脸上没有一寸皮肤是完整的。伴随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溃烂的尸体。
但是在这种夏天,如果真的有人体在室内腐烂,那么腐臭味应该早就扩散到整栋楼了。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定神细看却仍可以发现,那是一张被严重烧伤的人脸。
此时,卧床者的胸口虽然还在微微起伏着,但却已经是气若游丝,进气多出气少了。显然已经处于濒死边缘。
柯林抬起枪口走近几步。对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的面孔看上去极为狰狞,已经辨认不出年龄。左眼处更是只剩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露在外面的手脚上也遍布着扭曲成片的疤痕,看起来应该是受到了全身大范围的严重烧伤。
那些疤痕应该已经愈合多年,但是表皮看起来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膜包裹着血肉,因为原本大部分的皮肤组织都已经被烧毁。
而在这上面,又明显有着溃烂后再痊愈的痕迹。
从溃烂留下的疤痕来看,他的身体应该经历过一场极为严重的感染。以这个时代的卫生状况来说,他没有在那场感染中死去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但是估计难免会留下后遗症,从此要长期卧床生活。
柯林看向了悬挂在他床头的一些黑白照片,这些照片的拍摄效果并不好,或许是十几年前的落后技术。上面的人影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仍隐约能看出是军人的轮廓,背景,则似乎是在退役仪式的现场。
从军服制式来看,应该是同盟的士兵。
施塔德的同盟退伍军人,十有八九曾参加过西拿勒的战争,也就是自己曾战场相见的敌人。
因为西拿勒王国存在大量棱堡壕沟之类的工事,所以火焰喷射器获得了极广泛的运用。在每一场战役结束后,全身被严重烧伤的士兵都会不少见,只不过他们绝大多数都活不下来。少数能够幸运熬过来的,也要顶着一身骇人的疤痕和后遗症度过余生
他的心底滑过一抹阴霾。
也许是因为那个巫师将近三天没有回来,这个退伍军人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症状,长久地陷入休克,多重器官衰竭。他的身体原本就无比脆弱,此时更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以柯林对这个时代医学的了解,他已经不可能再被救治回来了。也许提前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轻松地解脱,将会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但是,如果自己动手杀死他的话,因为不能用五只手的人处理尸体。他的死因也就会暴露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柯林一时陷入犹豫。而病人也似乎模糊地感应到了有人到来,开始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声痛苦呻吟。
仿佛早已经对折磨不堪忍受,即使是在昏迷的无意识中,他依然在含糊地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他已经极其虚弱,喉咙里却又一遍一遍地在说:
“杀了我。”
虽然是自己杀死了巫师“霍斯特”,才害得他走到这步田地。但是柯林心里却并无愧疚,因为当时两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你死我活,任何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么自己也就没有义务冒着暴露的风险,让这个老兵走向解脱。
就这样让他垂死挣扎下去,在床上吊着一口气,全身器官衰竭,却又因为大部分皮肤无法分泌汗液而保留水分,可能还要一天时间才会彻底死去。
一天垂死的痛苦而已,反正都是要死的,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里已经下定决心,柯林却迟迟不能转过身去。
在那张黑白照片的侧下方,还有一张面具,是这些烧伤的士兵们用来遮盖自己丑陋面容的。
在他们逐渐开始闭门不出的这些年之前,走在施塔德的大街上还经常能够看到。
柯林拿过了那只面具,不知是用什么木料制成的。入手微沉,量产货,雕工极为生硬,只是勉强有着五官的轮廓。上面本来还会用颜料画出人脸,但因为拙劣的做工,只是徒添了几分恐怖而已。
仿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似的,这只面具被他的主人整个漆成了血红色。而在背面则镌刻着他自己名字:海因里希。
这时,海因里希的喉咙里,又低微地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就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柯林默默地盯着他不成样子的脸,终于伸手将他的毯子往上拉了一些,捂住了他的口鼻。
第九十八章 分歧
海因里希的口鼻被毛毯掩盖,柯林安静地将手掌放在上面,老兵未作任何挣扎,只有那些烧伤的疤痕上,似乎又浮现了一丝血色。接着,他胸膛的起伏就永远平息了下去,终于步入了安详的死亡。
柯林长久地沉默。没有人会来帮他处理这具尸体。之后,海因里希会在这个房间里慢慢腐败,但却不为人所知。直到脓液开始从皮肤的孔窍中渗出,邻居对日益浓烈的恶臭难以忍受之后,人们才会发现他已经在这里死去多时了。
柯林拿起了手中的面具,盯着那鲜红的漆面出神。失去了原本面孔的人,就像是用它作为新的身份活着。那一只只面具都太过相似,而人却不能拥有一样的脸,可能正因为如此,海因里希才会将它漆成血红色吧。
鬼使神差般地,柯林低头将它戴到了自己的脸上。面具的眼睛部分只是两个圆圆的小孔,但是对视野的阻碍并不严重。带上面具之后,耳畔就响起了哧哧的气流声,因为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找不到出口,所以就会一直在面具内侧回响着。
一会后,柯林才想起了自己寻找这处住所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巫师“霍斯特”的遗产。
现在已经能确定这个房间的安全,所以他马上就转头翻找起来。
这里的环境极为肮脏,盥洗室的洗手台似乎被当成了洗碗盆,堆叠着积累了几天的餐具。陈旧的抽水马桶上则结了一层厚厚的污垢。
但柯林仍然耐心地不放过任何角落,包括洗手池的底座内部,以及拆下天花板检查隔层。
最后,他在马桶的水箱里有了发现。那是一小包红石,以及一捆被塞在小瓶子里的现金。满打满算可能价值在四百奥里上下。但光是这些东西,显然还不是他冒着巨大风险来到这里的目的。
接着是“霍斯特”自己的房间。很快在他的抽屉里,柯林又找到了一本封皮破损的通讯录,上面写有一排排人名和他们的住址,邮编。有一些人名的前面,还标注有他的军衔,中士,下士等等。
这是一份退伍军人之间的通讯录。所以巫师“霍斯特”的身份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他应该也曾是西拿勒战场上的一员,但是,又是什么让他找到了进入超凡的门径呢?
通讯录上每个人名的后面还标注着一个页码。柯林试着往后翻了翻,发现那正是这本通讯录的页码。名单之后的每一页,则似乎更像是账单,记录着一些零零碎碎的金额和汇款记录。
柯林又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杂乱地塞满了拆封过的信件。随便打开一封看看,纸张上用生涩的字迹,写满了对汇款表示感谢的话语。
“……移民们抢走了所有工作。听说下周一直会是晴天,等到骨头不再那么疼的时候,我就打算去码头那边碰碰运气……有好消息的话,还劳烦您通知其他的兄弟。如果没有您的及时帮助,也许孩子们就熬不过这两天了……”
而他们一致地将巫师“霍斯特”称为:海因里希中尉。
海因里希原本应该是那位烧伤患者的名字,也就是说,“霍斯特”一直在冒充着他,替他给那些退伍军人们汇钱。
这其中应该没有什么图谋,单纯只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名字而已。
这些过去驻防在西拿勒的士兵们,在施塔德的处境确实非常尴尬。毕竟某种程度上,他们相当于是狼狈地从自己的驻地逃回施塔德的。哪怕事实并非如此,民众们也会这样认为。败仗之军向来就容易受白眼,更何况还是同盟数百年来罕见的失利。频繁胜利已经无人关心,但战败仍会被层层责问。在一般人眼中就像一切都是他们的责任,西拿勒王国之所以会从同盟的殖民地版图上被分离出去,完全就是因为他们的无能。
在通讯录的下面,还有另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中尉伤情记录。每一行上都写了日期,紧接着用简短的语句记载着海因里希中尉身体情况的变化。有时一个月只记一句,有时一天内记了三句。记录前后的时间跨度足足长达八年,也正好与战争彻底结束后的这些和平年月相符。
冰冷的伤情描述未加任何修饰,看不出太多情绪,但从字迹上却能一窥书写者心境的起伏。最早的几个月,他还在欣喜于中尉身体状况的好转。后来,又在为中尉的病情每况愈下而焦虑。直到最近两年,记录之间的空白间隔正在越拖越长,他显然已经变得日渐消沉,一蹶不振。
从这些记录中可以得知,海因里希的身体恶化到必须卧床,到如今已经至少三年。
但是“霍斯特”在信件中却向其他人声称,自己(海因里希)身上的后遗症已经基本消失,甚至还在郊外的伐木场里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个谎言可能是为了向别人解释自己汇款的来源,或者也可能是,让其他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战友们,多少能够看到几丝希冀。
在通讯录的最后几页,还在记录着一个多年来不断增加的数目,那是八年来向三百余人不断寄出的汇款总额。到最新的一行,已经足足有两万四千多奥里。
看到这里,柯林也就明白了“霍斯特”为什么身为巫师,却会住在这种破旧拥挤的公寓楼里,为什么平时要靠打折券就餐,以及为什么,在禁酒令刚一开始,他就如此急迫地投入到了这场私酒战争之中,以至于最终为此丢掉性命。
柯林想了想,先出门找到班尼迪克特。他仍等待在楼梯口,此时已经无聊到蹲在扶手旁,用手指撩拨地上三三两两的小虫。
柯林拿出皮包数了两张奥里给他作为报酬,就要打发他回自己的房间。
“结果呢?”在离开前,班尼迪克特还在不依不挠地询问,就像是在对柯林之前的怀疑表示不满:
“我猜对了吗?四楼的这一间,到底是不是‘霍斯特’先生的房间?”
“既然你知道这里会有麻烦,那应该也知道最好收起好奇心。”柯林说:
“之后无论有谁问起什么,你都没有见我来过这里,明白吗?”
……
亲眼看着班尼迪克特一层层走下楼梯以后,柯林又回到了“霍斯特”的房间。
他还需要这里找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霍斯特”的身份究竟是谁,根本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军人变成巫师的。
那堆表示感谢的信件或许之后会另有用途,但是现在,恐怕与柯林的主要目的没有太多关联。
因为不用想也知道,没人会把与超凡有关的信息,写在需要通过邮局寄出的普通信件上。
更何况“霍斯特”在地下酒吧驭使的可是一只魔鬼,恐怕在诸教团眼中,这就是最为严重的恶魔嫌疑。
在路上时,柯林甚至一度担心,会不会有教团顺着他的线索找到自己身上。
同时因为他和阿雷西欧一样,懂得驭使魔鬼的手段,那有没有可能在他手中,又会有另一本《恶魔阶层》呢?
柯林又翻找了剩下的几个抽屉,结果却没有更多的收获了。想必“霍斯特”也不会将与恶魔有关的书籍,放在这类容易寻找的地方。
柯林取出了书桌里的全部抽屉,检查木板之间会不会有隐藏的隔间。接着打开了房间里的所有柜子仔细检查起来。因为是独居男人的住处,所以到处都脏得要命,各种不堪入目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
直到最后柯林翻起他的床板,才在他的被褥底下找到了一个手抄本。
这个抄本的纸张已经严重泛黄,墨水隐约有褪色的痕迹,应该已经有了一定的年份。抄本的装帧样式,让柯林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辛西里听课时所用的那些笔记。
也就是说,它很可能来自于拿勒。
本应钉在书脊上的软皮封面已经被翻烂掉落,所以没有书名。里面直接就是手抄的内容。快速地翻阅下来,它林林总总记录了对付三十二种恶魔和魔鬼的手法,而且一样描写了地狱的分区和领主,几乎让柯林一时以为,这就是《恶魔阶层》的残本。
但是接着,他又在床板下的横栏上找到了脱落的封面,将之放回到书脊上开线的撕裂处后,他发现大体上竟然还能合得上缝。
而在那封面上的书名则是:《奴隶之王的婚戒》
柯林不禁一怔,原来这并不是《恶魔阶层》。
但是这一刚刚发现的书名,却又难免令他浮想联翩。
奴隶之王格萝瑞娅,即使在世俗的伪史中,也是一个被着墨颇多的人物。其最著名的事迹,在于以一个人类女奴的身份,掀起了推翻魔裔乌尔柱王朝的大起义。并且建立了第一个人类王国,拿勒第一帝国。
学界早在旧时代就已经公认,这一事件就是如今的人类族群在中大陆主宰地位的起始。
而在那之前,原本被称为“人类”的物种,应该是魔裔才对。
在世俗的伪史中,魔裔乌尔柱被粗糙地描述成了一个异族奴隶制王国,文明程度相当于早期青铜器时代,而魔裔销声匿迹的原因,则至今仍是一个谜题。
但如今柯林已从阿雷西欧那里获知,它的历代君主还缔造了地狱三十六区用于羁押和奴役恶魔,这一格局至今仍在运转。而那些构造,就是理型界中大部分与魔鬼和恶魔有关的“法术弦”的起源。
但是令柯林印象极深的是,除了广为流传的《恶魔阶层》之外,阿雷西欧还提到了一枚“沉沦之戒”,同样可用于号令地狱三十六区中的一切。
那么为什么以人类君主格萝瑞娅的头衔作为书名的书中,会描写类似《恶魔阶层》的内容?
“奴隶之王的婚戒”中的“婚戒”,又究竟指的是什么?那就是乌尔柱沉沦之戒吗?又究竟是谁给了奴隶之王这枚婚戒?
这一切都与柯林过去所认知的历史相矛盾。毕竟在一般常识中,奴隶王格萝瑞娅与魔裔,恶魔,魔鬼等存在,应该是彻底的对立面。
也许这一手抄本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捏造,只是对《恶魔阶层》有关信息的某种误传,编造者模糊疏懒地将原本故事中“女王”,“书”,“戒指”这三个元素,似是而非地糅合到了一起。毕竟阿雷西欧所出身的灯塔大图书馆,是从魔裔时代就在延续的存在,那么他们能够掌握真相的可能性也比较大不是吗?
柯林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若干版本的虚假历史,这也是对超凡存在进行掩盖的必然结果。但是他却没有想过,就连超凡层面的历史也会相互出现分歧。
但如果这些信息都是在暗中隐秘地流传着,那么几个分支之间出现无法修正的误传,不也是再正常不过吗?
这本《奴隶之王的婚戒》,无论从内容还是手抄本的装帧风格来看,它无疑都来自拿勒。那么“霍斯特”先生,就是在西拿勒的战争废墟中发现了这一本书,并且借以进入了超凡?
而且从他对那个魔鬼的驭使效力来看,似乎比阿雷西欧口中描述的更为强大。又是不是意味着它的内容,其实比灯塔图书馆所收录的那一版《恶魔阶层》更接近于魔裔时代?
柯林恍惚了一会,接着忽然想起刚才粗粗翻阅时,似乎还在书中看见过“第三十二区穿梭魔”的字眼。于是他急忙将这本抄本翻到了对应的页面。
粗粗看了一遍之后,他的身后马上冒出了冷汗。因为他果然发现,这一页中对驭使穿梭魔的描绘,与阿雷西欧告知自己的版本中有着相当不同。
他不禁有些庆幸,自己之前没有贸然召唤魔鬼。
虽然一样提到了“火轮之刑伊可希翁”,但是不同于使用七枚月桂树叶,《婚戒》中要求的是使用十三枚无花果叶。
究竟是阿雷西欧告诉了自己错误的版本,还是《恶魔阶层》和《婚戒》的内容原本就不同?
自己又究竟能相信哪一边呢?
第九十九章 第一条路
因为是完成了圣一神学院的工作之后才匆匆赶过来的,所以此刻时间其实已经是傍晚,残阳的余晖不一会就要消失了。柯林开始觉得看不清字迹时,才察觉到天色将要彻底暗下去。
“霍斯特”的房间只在墙角里分到半扇窗户,另外半扇,应该是在隔板的另一头,落到了隔壁邻居的房间里。这个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有完整的窗户,被“霍斯特”让给了病重的中尉。
柯林拉回窗帘,走到已经快被搬空的桌子边上,用火柴点起了昏黄的煤油灯。这种地方会有煤油灯也许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毕竟对于大部分贫民来说,夜晚漫长又乏善可陈的无聊时光,是不值得浪费煤油去点亮的。
柯林回想以前住在这类地方的日子,猜测现在从公寓楼外望过来,这里说不定是唯一一道透出光亮的窗户。
会不会因此有些显眼?
此时也许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柯林却唯恐自己的检查遗漏了什么。
手抄本《奴隶之王的婚戒》,已经被翻阅得残破不堪。上面有数十页的范围之间,被它的历代主人密集地写满了备注。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霍斯特”留下的,尤其是在关于“风魔”的记载的几页之间,几乎涂满了字迹。
直到此时,柯林才知道了自己在地下酒吧时对抗的魔鬼究竟是什么。
根据抄本的描述,风魔是一种以愧疚为食的恶性寄生灵,在拿勒以东相当范围的人群中,都有感染的案例。
从“霍斯特”留下标记来看,他应该从小开始就是一个感染者。他用扭曲的字迹写着:
“……所以才会永远不感到愧疚,毫无同理心地犯下那些罪孽。”
不会感到愧疚,是因为它们都已经被那只风魔夺走吞吃了?
也许他原本是个同理心丰富的人,于是在控制住风魔之后,被剥夺的愧疚就如同浪潮般回归,蚕食着他的心。
使得他的余生,都不得不以赎罪为主轴。
风魔是从属于第二十二区的恶魔,但是在这本《婚戒》上却没有记载它的君主的名字。撰抄者注释说在黑暗时代来临之前,那个名字的人类译文就已经失传。
同一种类的魔鬼在世间往往有着复数存在,可以类比作一种生物类群。但他们各自的虚界坐标却有着很多区别。就像人类各自有着不同的面孔和名字。只不过,它们在三十六区地狱的格局中,却需要遵守同样的约定。
除了驱逐风魔的特定咒文之外,此书上还记录有对风魔进行拘束和驭使的方法:将龙血芹以及赤松针淬炼得到“挥香油”,然后施术者需要用它在自己的右臂关节内侧写下特定的一行密文。
柯林猜测那行密文可能就是魔裔语言中二十二区君主的名字,可能是作者还不清楚乌尔柱语的读法和含义,所以他也没能还原出君主之名的写法。
在逐渐翻阅了一些条目之后,柯林发现《婚戒》的作者(也有可能是撰抄者)自己坦言,此书中对恶魔约定和弱点的记载未必是准确的:
“人类和邪灵之间最初的约定,在所有文字形成之前就已经不可考证。”
拿勒第一帝国曾对这些“约定”有过相当规模的大汇编,但是与作者自己之间,也已经横隔了多个年代和数种语言。
从他的措辞中也不难发现,他甚至不知道和魔鬼完成了最初缔约的种族是魔裔,而不是今日的人类。更不用说《恶魔阶层》这本原典的存在。
而且从语言风格上,也能看出他多少受到了安赫人的影响,使用了不少近代词汇。所以这本《婚戒》至少是在拿勒被殖民的时代才被写就的。
这似乎也解释了《婚戒》和阿雷西欧的《恶魔阶层》在“十三张无花果叶”和“七张月桂树叶”上的分歧。
首先阿雷西欧没必要编造一个错误的版本,同时相比于灯塔大图书馆的权威,这本不知出处的《婚戒》更有可能是带有谬误的那一方。
可是,柯林想了想地下酒吧里“霍斯特”对风魔近乎完美的控制,又隐约觉得事实似乎没这么简单。
“霍斯特”所做下的标注并非完全集中在“风魔”这一篇上。柯林在粗略地翻阅一遍后发现,这本《婚戒》中的内容,也远远不止是对三十二个恶魔的记载。
柯林在翻第二次时才看见,因为自己的不良阅读习惯,他略过了作者在《婚戒》的开篇序言中就已经写下的主旨:
“从约定本身就有缺陷。即使完全以‘初约’中的手法对邪灵进行驭使,效果也不是一劳永逸的。”
据他所说,魔鬼在完成了特定使命之后,即可摆脱控制,回归虚界。因为缺乏强制召唤的手段,如果某次它离开物质界之后觉得受到迫害,那么下一次,它很可能就不会再回应召唤了。
甚至如果驭灵者在召唤的中途或收尾时操作不当,不小心向它暴露了自己的心内海坐标,那么在之后甚至会有惨遭反噬和报复的可能。
从而,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在魔鬼和驭灵使之间形成。尽管通过所谓的“最初约定”——也就是原版《恶魔阶层》中记载的手法,可以暂时保证魔鬼可以为自己效力。但如果想从某个魔鬼那里长期稳定地借取到力量,就必须要按时提供一些它们索要的“牺牲”,使得它们不觉得回应召唤无利可图。
而这类“牺牲”,往往就是特制的尸体。或者是提供可以用于繁殖的条件。
结果到了这时,“谁才是谁的奴隶”这件事,又已经开始变得暧昧起来了。
柯林心想,恐怕这也是许多教团敌视沟通恶魔者的原因。
《恶魔阶层》本身只是和邪灵交流的辞典,虽然那些约定至今强健有力,却大多是一些暂时性的防御措施。
说白了整个三十六区地狱的建立,原本就更偏向于是一种预防性的策略。所以在它之下缔结的一切约定,都更倾向保护物质界的居民在突然遭遇恶魔时不受侵害,而不是反过来去奴役恶魔。
所以如果使用者想进一步获取利益,就免不了和这些邪灵勾结。
但是柯林心想,也不排除那些君主们将更强有力的命令藏匿起来的可能。
简而言之,它或许能让人类与更高阶的恶魔来往,却无法永久性地提高使用者的自身实力,也就是说,它算不上是一条真正的扬升途径。
或许如今的驭灵使们,也已经发展出了自己的扬升之路。但是应该也和这本千百年前的《恶魔阶层》无关。
更不用说自己手中的《婚戒》,似乎只是一份残篇。
但就在柯林略微感到失望之时,却看到作者紧接着在序言中说道:
“但是,这些问题并非完全不可能克服。”
柯林被这个转折弄得一怔,却也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显而易见的,如果能够通过建造某种‘墙壁’,切断恶魔回归虚界的通路,那么‘初约’就将变成永久性的钳制。
“而这一阻塞的建立方法,我们从自己的身体上,就可以找到最完美的启示……”
“为我们所敬的巨匠建造者“德穆革”,在千万年前已经铸成了整个物质世界。它是避难所,但是也被一些人称为‘囚笼’,我不想在这里对这个争论展开太多……但是我们自身的身躯,也永远是它的一部分……”
“……我们可以猜测,那时的奴隶之王格萝瑞娅就如同再临的巨匠建造者一样……在灵魂栖居之所建立起了新的‘囚笼’,这次我也赞成它是‘囚笼’……”
“她留下的一些构造,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令人费解。直到不久前我才终于明白,那就是‘炉床’的奥秘……恐怕这条道路在旧历初始就已经存在,但它对我们来说无异于……”
读到这里,柯林的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作者将解决《恶魔阶层》缺陷的方法,指向了为魔鬼建造监牢,并且还隐隐约约地提到了‘炉床’,从名称上可以推测,这可能是某种从魔鬼身上剥夺力量的方法。
那么恐怕这本《婚戒》中记载的内容,就是在“三十六区地狱”的基础上开发的一条扬升之路。
虽然作者声称这条道路由“奴隶之王”格萝瑞娅所创,大概率只是一个谬误或者虚张声势,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直到此时,这本书中提供的所有的线索,才终于和巫师在地下酒吧中的表现吻合起来。
整条脉络到这里才在柯林眼中变得完整,不再有什么可疑的空缺。
原本只是一个风魔感染者的普通士兵“霍斯特”,恐怕就是在西拿勒战场的废墟上入手了这本《婚戒》,才完成了从普通人到子月天的突破。
如果在地下酒吧里,那只风魔身上突然燃烧的绿焰就是“炉床”运作的表现,那么也许在《婚戒》的道路上,“囚笼的建立”应该就可以对应到天体星辰之路中的“子月天”。
目前看来,两条道路最初的区别,仅仅在于《婚戒》是利用炉床从魔鬼的权能中获得力量。
而天体星辰之路,则是通过意识连接星辰,借道星体以太来获得力量。
同盟制定的天阶体系虽然曾以天体魔法为参照,但如今最根本的判断标准,是“个人可控制的力量规模”。
也就是说,“霍斯特”将风魔囚禁之后可以调用的力量规模,和天体魔法使用者从子月通道中抽取的力量规模相当。
如今,一条具体的扬升之路终于在柯林眼前浮现了。
一号先生曾向柯林描述过扬升之路的全景和尽头,凡人从物质界启程,以无数种方式一点点夺回溢失的神性,揭开四界之间的三重帷幕,而等待在终点的则将是一切的答案,“不可言叙者”。
乔凡尼则向柯林讲述了同盟“天阶体系”的划分,那是无数条扬升之路的坐标系,从地球直到原动天幕之后的天体星辰之路。却逐次标注着如今同盟以及世界所有强者所身处的十个位阶。
宏伟的道路已经数次在他眼前续续铺展开来,却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应该如何迈开脚步,走向什么方向。他曾想以沟通仪式寻找自己的“老师”,向某些善意的灵体求教扬升的路途。但却因为记忆封印的存在,一次又一次毫无意外地走向失败。
柯林将《婚戒》收了起来,它至少记载有进入子月天的方法,而且已经有人成功践行过。
那么以后和巫师们的战斗,就可以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太多地依靠运气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终于有了几分脚踏实地的感觉。略微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
……
……
接着,柯林又按照一样的搜刮方法,将海因里希中尉的房间也翻找了一遍。
结果他又找到了一本伪造的入境证明,上面有着海因里希面容狰狞的照片。
而用油墨打印着的名字则是“亨利·希尔格”。
柯林想了想,又取出了“霍斯特”的证件。经过对比发现,这本入境证明并非出自一楼的班尼迪克特之手。
也许是在三年前,中尉还有能力出行的时候,自己找什么人伪造的吧。
但是这两个人究竟又为什么要一直使用假身份生活呢?
而且在这同时,“霍斯特”却仍然在以中尉的真实姓名向那些军人们汇款。
柯林想了想,仍然没有头绪。
也许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原因说不定会有些无聊,比如不想被邻居发现自己曾经隶属于某支耻辱的军队。
他接着翻箱倒柜,期间海因里希中尉的尸体就一直躺在一旁,体温还没有完全流失。
在将其他地方搜索完毕之后,柯林一边在心里说着抱歉,一边将中尉的尸体抬下了床,然后将这张满是秽物的床也检查了一遍。
比这更脏的场景柯林也见识过,比如两周未处理的尸体什么的。所以现在他的心里没有太多波动。
最后柯林发现,这个家里能指示主人真实身份的东西,除了那堆信件,就只剩中尉面具背面那小小的“海因里希”了。
柯林盯着那只面具,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第一百章 新的身份
要带上那个烧伤面具吗?柯林心想。
这不是一个多么成熟的想法,而是在发现房间里除了面具和照片,没有其它可以证明中尉身份的东西时,才一瞬滑过柯林脑海的念头。
如果不出意外,“霍斯特”留在房东那里的身份信息,应该也是假的。
所以,没人知道海因里希中尉已经死了。
而为了躲过五只手的眼线,柯林最近已经逐渐意识到:
他需要一个假身份作为掩护。
一个假身份已经存在的时间越久,就越不容易惹人怀疑。如果它原本就是某个真实存在的身份,却又不与任何具体的人有太多关联,那么就是最好的选择。
又因为柯林没有太多时间去扮演这个身份,所以,它最好是一个如符号般不具体的存在。
“霍斯特”一直假扮海因里希中尉向军人们汇款,与此同时,真正的中尉却已经整整三年卧床不起。
这三年间,他一定没有与任何相关者见面。因为只有这样,信件中虚假的“海因里希”才能够在这个人群的印象中成立:
一个顽强地克服了创伤和后遗症,在恢复后又一直在伐木场勤勉工作,多年来坚持资助弱者的人。
一个真正的战士。
而现实的海因里希,恐怕已经渐渐被人忘却。原本就失去了脸的他卧床不起,闭门不出,存在感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霍斯特”为了赎罪,而在这三年间捏造出来的幻觉。
正因为他是被捏造出来的,才可以变得足够接近理想。
带着烧伤面具的中尉,已经成了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形象,被寄托以坚韧、互助以及重回生活等信念的,复杂而又强有力的符号。
而人们关于这个符号的一切记忆,都只存在于那一堆信件之中。
“霍斯特”一直在刻意模仿中尉的口吻,结果使得信件中的口吻,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那么谁能获得这些信件,谁能学会“霍斯特”模仿中尉的诀窍。
或者说,谁能继续让那些士兵们看到生活可以延续下去的希望。
谁,就能成为真正的“海因里希”。
柯林忍不住心想,在施塔德到底有多少从西拿勒战场回来的军人?
他们中的大部分至今无法解决生计。在一片谴责的舆论中坚守着卑微,克制,合法的生活。但平静的表象下,又必定有愤怒和不甘永远在燃烧。
十几年来,他们为同盟所做的牺牲从来没有被正视过。资本却为了利润而抛弃了他们。
当他们不知道怎么填饱父母孩子的肚皮时,那些随着移民迁入的黑帮和私酒贩子,却已经过上了挥金如土的生活。
或许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契机,就有可能让他们可贵的自制力决堤。
比如有谁因为长期贫困而死。
又或者像“海因里希”这样的人,哪天开口说了什么。
那时如果有人稍加引导,这些丢掉过去道德心的士兵们,就会如同报复般地参与到私酒战争的犯罪盛宴之中。
而这又将是一支全新的力量。
……
……
柯林花了近一小时将所有东西复归原位,尽可能将细节伪装成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也许中尉窒息的死状会让警探们产生怀疑,但是,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关心这种地方一个贫民的死活。
海因里希留下的材料还全是伪造的。一个来历不明的黑户,原因不明地死去。听起来还有点戏剧性,却与任何群体的利益都没有关联。所以它注定惹不出什么波澜,绝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案件。
将所有信纸和《婚戒》抄本收起来后,柯林打量着整个房间,就像打量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它与自己来时基本一致。就连本该落有灰尘的地方,也依然落着灰尘。
接着,他又不自觉地低头打量着中尉的面具。越是看着它,就越发开始觉得它蕴藏着某种极富煽动性,又令人恐惧的力量。
它是对士兵在战场上受到严重伤残的暗示,同时又是当局敷衍之下的产物。
而它的原主人就像是为了践踏什么般地,给它喷上了血红色的油漆。
带着这只面具的中尉,原本应该是关于愤怒和声讨的最佳象征。
也许,这才是海因里希中尉本人真正的意志。
……
……
当柯林再度路过班尼迪克特房前的转角时,他的房门却忽然打开了。
“对你的脚步声还有印象。”班尼迪克特解释着他能知道是柯林下楼的原因:
“形形色色的脚步声,拼图游戏最重要的线索。”
“你想说什么?”柯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心想,你真的不应该在这时候拦下我。
他对班尼迪克特始终没有起过杀心,即使知道对方非常聪明而且喜欢做多余的猜测,他也不想单纯为了隐瞒信息而杀人。
也许他本不应该这样。总是跟个娘们一样对外行人狠不下心,一路留下越来越多的线索。
“这里说话不方便。”班尼迪克特东张西望地打量四周。此时走道上并由没其他人,两人的说话声显得很响。
“进来说吧?保证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班尼迪克特小心翼翼地说。
柯林抬手看了一眼表,十一点四十分。街上已经是没有车的时间,再拖晚一些也没有区别。
他往班尼迪克特所在的门后瞥了一眼,隐约能看到大堆鞋底和皮革的轮廓。虽然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他也不会听对方的话傻傻往里面走。
“有话去外面说,不然就算了。”柯林说:
“我再也不想呆在那种薄墙壁后面说话。”
毕竟就连邻居的打呼声都能听见,什么都藏不住。
而且比起隔墙有耳的室内,在移动中谈话才是最安全的。
班尼迪克特犹豫了一会,依然同意了柯林的要求。
允许临时换地方,说明他也没打算搞什么滑头。
虽然这种概率本来就很小。
……
……
两人离开了公寓楼,迎面就是微凉的晚风,颇让人有些清爽,因为不再像白天时那样总是夹杂着不知来源的味道。
随着夏季逐渐过去,雌月的轮廓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完整,但依然能把街道照的纤毫毕现。
附近的街道根本没有装路灯。窄路两侧是破破烂烂的楼房,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着微弱灯光。柯林心想如果到了冬季,夜晚的这一带就会彻底变得一片漆黑,跟乡下没什么区别。
“那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还在吗?”班尼迪克特有些不在意地问,就像仍然只是在为他无聊的游戏求证结果一样。
“看来你猜错了答案,房间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柯林说:
“几天之内,还可能会有其他人过来。警探,或者更危险的人,如果不想被卷进来……”
“就最好不要去那个房间,是吗?”班尼迪克特笑着说:
“其实房间那个人已经死了吧。”
“……”
柯林忽然觉得自己的善意被辜负了。
本来是不想让他被牵扯进来,可是对面却非要卖弄小聪明。
结果,弄得自己像一个被当场揭穿的白痴一样。
“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班尼迪克特认真地保证说。
“你觉得,这事能由你自己担保吗?”柯林说着,看着道路两边不断后移的小巷,开始考虑有没有必要将这人处理掉。
“我明白,不让你知道我知道比较好。”班尼迪克特说起了绕口令般的话:“你本来都要走了,也就是没有找我灭口的打算。但也就是这点让我下了决心叫住你。”
“为了提醒我别漏了你?”
“为了表现我的诚意,告诉你我知道这件事。”
“你管这叫诚意。”柯林说:“我听着却像是威胁。”
“如果你担心这点,那我随时可以把自己弄脏。让谁看见我也进出过那个房间,在哪里留下自己的指纹之类的。”
班尼迪克特有些急切地解释误会,他匆匆跟上柯林的脚步说:
“我威胁不了你,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目前为止我没有瞒着你任何事情,任何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而且以后也不会有。”
“以后?”柯林疑惑,什么以后。
“……你说你是私酒贩子对吗?”班尼迪克特这时才说出了他寻求这场谈话的目的:
“我听人说做这个蛮赚钱的,所以你还缺跟班吗?”
“如果缺的话,就带上我一起干吧!”
可能因为是外国人,柯林总觉得班尼迪克特虽然聪明,说话却老是少根筋。
而且也没想到他竟然是在图这个。
“是挺赚的。”柯林说:“但如果是一定赚钱的生意,我为什么要带上你?”
“我很需要钱。”班尼迪克特说:“在我的母国,有很多亲属和朋友全靠我的汇款生活。”
“仅此而已?要不你再想想那个‘霍斯特’的样子?”柯林被他逗笑了说。
一不留神就在异国他乡丢了性命,对亲属和朋友来说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当然不止是这样。”班尼迪克特咬着牙说:
“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也想过上等人的生活,就像在来的火车上看到的那些人一样!”
“我不想把家人们接过来的时候,让他们住在这种猪窝一样的公寓里,跟我一起昏天地暗地缝鞋子。我想开车去车站接他们下火车,在郊外专门弄一个别馆用来安置他们,而且自己要和情人住在旧城里视野最好的顶楼,一有什么不顺心,也完全有钱换一个地方!”
“咳,咳咳……”
老实说,柯林一时有些被班尼迪克特赤裸裸的欲望宣言呛到了,他忍不住转头咳嗽起来。
无论是安赫人还是拿勒人,都不崇尚炫耀。所以在施塔德很少听见这样直白的表达。
“我知道自己现在连被你利用的价值都没有。”班尼迪克特说:
“所以我竭尽所能地想要向你证明的,就只有自己的真诚。我从来不撒谎,如果觉得朋友应该知道某件事,我就会主动告诉他……假如几天前酒吧枪击案中那些不幸的死伤,让你们开始缺人手的话。那么我就可以说:你完全应该考虑我……”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柯林就已经抬头望着月亮出神,思索着相关的事宜。
对自己来说,班尼迪克特大概会是个有用的人。他很聪明,从他只通过自己房间门外的人流,就可以一直推测和记忆着居民的房间,就可以看出来了。
但是对于私酒这种活来说,能力还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找到可靠可信的人。
按理说,一个反复强调着自己可以信任的人,反而会让人感到他有所图谋,难以信赖。但是班尼迪克特却微妙地没有给予柯林这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从一见面开始,他就没有对自己有隐瞒任何事,到现在更是直白地说出了自己有些朴素和孩子气的欲求。
对于在五只手中度过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了在沉默中相互猜忌着的柯林来说,这种来自异国乡野的风度,反倒令他感到有些清新。
他手上确实很缺人。尤其想要在五只手的视线下行动,就需要遥控大量无关人员。
但是此时真正打动他的,却根本不是班尼迪克特的能力,抑或他的气质和口中的话语。而是班尼迪克特作为一个留学生的身份。他做着极卑微的工作,意味着他在异国他乡孤苦无依,不与任何现存势力有太多勾连。
对钱财的欲求大一些不算什么,反而说明这个人容易控制。
此时班尼迪克的仍在滔滔不绝,柯林直接开口打断了他。
“停下吧,不用说了。”
班尼迪克特闭上了嘴,一会后又有些不安地问:
“所以,我还有戏吗?”
“不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能入伙的。”
“……说的也是。”班尼迪克特勉强笑着说。
“明天之前,选出十六个地址。”
“什,什么?”班尼在原地站住。
“十六个可以开地下酒吧,又不容易被查的地址。做得好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你入伙。”
柯林说完这句话,用手势示意班尼不用再跟过来,就准备离去。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班尼迪克特在不远处问道。
柯林回过头思索了一会后,回答说:
“叫我‘海德里希’就好。”
第一百零一章 内外对称的宇宙
“他就生活在这栋楼里。”
班尼迪克特接着说:
“大概是在三层或者四层的样子。有些时候我也会在楼道里看见他。”
柯林仿佛明白了巫师为什么会找他制证。
班尼迪克特租的房间就位于一层楼梯口附近,所以他可能经常和从楼上下来的人打照面。
犹豫了一会后,班尼迪克特又补充说:
“只不过他的套间里,可能还住着其他人。”
柯林心里微紧,该不会还住着另一个巫师吧。
“怎么看出来的?”
“他经常带着两人份的食物回来,拿去洗衣房的衣物也是两人份的。”
谈话进行到这里,班尼已经不再对柯林的身份抱有怀疑。或者说事到如今他也没必要再掩藏什么。
说白了就算柯林真的是个警探,即然能找到这里,就意味着对方早已经摸清自己的底细。
班尼迪克特把夹持在腿间的半成品鞋子放到工作台上,专注地回忆说: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当然,说不定我们曾在这栋楼的哪里碰见过,只不过我恰好不认识他而已。”
就在说话的功夫,班尼迪克特的房门外还不停地有人经过,因为墙壁就只是些薄薄的隔板,所以能清晰地听见那些人的脚步和交谈声。
也不知道这幢住宅楼里,到底挤了多少租户。门和门之间几乎是贴在一起的,也有些房门笔直地敞开着。但里面却并不是谁的房间,而是另一条幽深小巷般的走道。
在它的两侧往往还排布着更多的门,就像是层层叠叠的迷宫一样。
而在那一道道门的背后,大概都是和这里类似的房间,像鸽子笼一样圈着数量不定的人,居住者从单身汉到一家老小都有。
这种地方几乎就像是一个巨型旅馆,人员庞杂,每天都有人在搬进搬出。
“能更准确地描述下,他可能会住在哪吗?”
柯林问出这句话,又觉得多半是徒劳,所以换了一个方向:
“或者带我去问问门房,房东之类的人。”
柯林甚至怀疑房东自己能不能弄清楚,哪些房间里究竟住了哪些人。
这里的一层楼估计有上百个房间,要是自己一间间问过去,浪费一些时间还只是小事,关键是会让太多人看见自己的脸。
“还用不着麻烦房东。”班尼迪克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
“这边半栋楼大部分人的房间位置,都已经被我记在脑子里了。”
因为他的说法太夸张,柯林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一直搬进搬出的,是不是就像一个不断变动的拼图?这正好可以供我在缝鞋子的时候打发时间,通过猜测一点点缩减可能的范围。如果哪天能把可能的位置精确到两个,我还会专门跟他们上楼去看自己猜得对不对。”
“可是刚才你还说他‘大概在三层到四层的样子’?”
柯林狐疑地说:“看来你的记忆也不是那么牢靠啊。”
即使不考虑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漏洞,只是根据门口路过的人,就能推测出这栋楼里大部分人的房间位置?
这种能力未免也有些太夸张了。
不光是记忆力这么简单,毕竟每月甚至每天,这些居民的构成都在变化。而且光盯着某个人看是不行的,应该只能从所有人的信息中对比出结果。
具体做法可能是去留意几天内少了谁多了谁。谁又是从哪个方向往哪走动,以及通过衣着等细节,猜测他会租用什么规格的房间等等。听起来简单,但如果对象是数百人规模的人群,复杂程度就变得有些难以想象。
但是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感觉这就像是要从单独的一道车流里,反推出整个城市的道路变迁一样。
“因为这位‘霍斯特’先生恰好是我的客户,所以我不方便跟着他去确认答案。原因你也是知道的。”
班尼迪克特用手里的粗针戳了戳桌子上伪造的“入境证明”:
“虽然我没什么替客户保密的职业操守,但他们全部都是些危险的人物,身上多少都带点问题。”
“我偶尔看见过‘霍斯特’带着两份食物回来,也隐约猜过他房间可能的几个位置。但除此之外我就不再往下窥探了。因为这个拼图游戏说白了只是消遣,我不想为这种无聊的事惹上麻烦。”
岂止是惹上麻烦。柯林心想:说不定你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这半栋楼里始终剩有十几个房间,是我推测的全部死角:我也、猜测过它们各自对应哪些住户,但却一直没有去确认。这位‘霍斯特’就是其中之一。拼图永远缺了一块,但我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适。因为我既不是强迫症,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有时甚至觉得还算不错,毕竟这样能为我的游戏保留一点难度和刺激感。”
“不过即然你有需要。我就带你过去过去看看好了。”
班尼迪克特在椅子前站起来,解开身上的鞋匠围裙挂在墙上。他的个子有些偏矮,加上他中性偏阴柔的声音,就像一个还没发育开的半大孩子一样:
“‘霍斯特’房间可能的位置只有两个,一个在三层一个在四层。所以我刚才说‘大概三到四层之间’也不算有错吧。”
他随手晃了晃房门钥匙,一脸轻松地对着柯林说:
“只要别说是我提供的线索就好了。”
……
……
为柯林指出了位置之后,班尼迪克特就只是无所事事地等在楼梯,不准备亲自前往。
柯林甚至犹豫过要不要在眼睛里滴入信息素,因为班尼迪克特猜测巫师“霍斯特”是两人一起居住的。那么另一人说不定也是一个巫师,而且此时已经获知了“霍斯特”的死讯。
虽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考虑之后柯林又认为没有必要,因为即使对方一直留在房间内,而且真的是巫师,那么在这种人员密集的地方出手也会有所顾虑,毕竟目击者太多,而且可能都与他相识。
这点就足够自己逃到安全地方。
首先需要调查的是三层的房间,因为门锁实在过于简陋,所以柯林只花了十几秒就撬门而入。
结果发现这里只是一个空房间。
然后他和班尼迪克特一起去了四楼。柯林再次撬开班尼指出的房间,刚一推开门,柯林就闻到了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他马上拔出了插在腰带上的左轮手枪,贴墙潜入。
这里又比班尼迪克特的房间要来得宽阔了不少,甚至有三个功能不同的隔间。
柯林仔细地推开头两道房门查看,厕所,狭小的卧房,都不见人影,因为面积太小也没什么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
结果还剩最后一道房门。如果确实有人还留在这,那么多半就是在那个房间里了。
柯林小心翼翼地用枪顶开最后一扇门,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门被推开了,可是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
柯林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随时可以射击的架势,迅速突入。
又是一间卧房,柯林第一眼就看到一个人仰卧在床上,自撬开门锁以来就闻到的那股复杂味道,显然就是从他身上飘出来的。
柯林马上将准星瞄准了他的身体,随时准备开枪。毕竟对方可能是巫师,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但是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之后,柯林却怔住了,因为那张脸上没有一寸皮肤是完整的。伴随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溃烂的尸体。
但是在这种夏天,如果真的有人体在室内腐烂,那么腐臭味应该早就扩散到整栋楼了。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定神细看却仍可以发现,那是一张被严重烧伤的人脸。
此时,卧床者的胸口虽然还在微微起伏着,但却已经是气若游丝,进气多出气少了。显然已经处于濒死边缘。
柯林抬起枪口走近几步。对方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的面孔看上去极为狰狞,已经辨认不出年龄。左眼处更是只剩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露在外面的手脚上也遍布着扭曲成片的疤痕,看起来应该是受到了全身大范围的严重烧伤。
那些疤痕应该已经愈合多年,但是表皮看起来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膜包裹着血肉,因为原本大部分的皮肤组织都已经被烧毁。
而在这上面,又明显有着溃烂后再痊愈的痕迹。
从溃烂留下的疤痕来看,他的身体应该经历过一场极为严重的感染。以这个时代的卫生状况来说,他没有在那场感染中死去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但是估计难免会留下后遗症,从此要长期卧床生活。
柯林看向了悬挂在他床头的一些黑白照片,这些照片的拍摄效果并不好,或许是十几年前的落后技术。上面的人影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仍隐约能看出是军人的轮廓,背景,则似乎是在退役仪式的现场。
从军服制式来看,应该是同盟的士兵。
施塔德的同盟退伍军人,十有八九曾参加过西拿勒的战争,也就是自己曾战场相见的敌人。
因为西拿勒王国存在大量棱堡壕沟之类的工事,所以火焰喷射器获得了极广泛的运用。在每一场战役结束后,全身被严重烧伤的士兵都会不少见,只不过他们绝大多数都活不下来。少数能够幸运熬过来的,也要顶着一身骇人的疤痕和后遗症度过余生
他的心底滑过一抹阴霾。
也许是因为那个巫师将近三天没有回来,这个退伍军人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症状,长久地陷入休克,多重器官衰竭。他的身体原本就无比脆弱,此时更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以柯林对这个时代医学的了解,他已经不可能再被救治回来了。也许提前结束他的生命,让他轻松地解脱,将会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但是,如果自己动手杀死他的话,因为不能用五只手的人处理尸体。他的死因也就会暴露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柯林一时陷入犹豫。而病人也似乎模糊地感应到了有人到来,开始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声痛苦呻吟。
仿佛早已经对折磨不堪忍受,即使是在昏迷的无意识中,他依然在含糊地发出不成调的声音。
他已经极其虚弱,喉咙里却又一遍一遍地在说:
“杀了我。”
虽然是自己杀死了巫师“霍斯特”,才害得他走到这步田地。但是柯林心里却并无愧疚,因为当时两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你死我活,任何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么自己也就没有义务冒着暴露的风险,让这个老兵走向解脱。
就这样让他垂死挣扎下去,在床上吊着一口气,全身器官衰竭,却又因为大部分皮肤无法分泌汗液而保留水分,可能还要一天时间才会彻底死去。
一天垂死的痛苦而已,反正都是要死的,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里已经下定决心,柯林却迟迟不能转过身去。
在那张黑白照片的侧下方,还有一张面具,是这些烧伤的士兵们用来遮盖自己丑陋面容的。
在他们逐渐开始闭门不出的这些年之前,走在施塔德的大街上还经常能够看到。
柯林拿过了那只面具,不知是用什么木料制成的。入手微沉,量产货,雕工极为生硬,只是勉强有着五官的轮廓。上面本来还会用颜料画出人脸,但因为拙劣的做工,只是徒添了几分恐怖而已。
仿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似的,这只面具被他的主人整个漆成了血红色。而在背面则镌刻着他自己名字:海因里希。
这时,海因里希的喉咙里,又低微地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就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柯林默默地盯着他不成样子的脸,终于伸手将他的毯子往上拉了一些,捂住了他的口鼻。
第一百零二章 相当于草的天赋
“不知源于哪里的疼痛?“
季丽安的房间里,她一边抄录着柯林带来的最新材料,一边皱着眉头问。
时间是傍晚,从神学院报房回家之后,柯林又一次来到了季丽安的家中。照例放下了说好的材料他正打算离去,但是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地下酒吧战斗时,自己在冲入那堆风刃之前,最后关头的一瞬感受。
强烈的意图被聚焦到了金刚术的仪式之中,当越来越多灵素从他的以太中涌过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如血管般蔓延的剧痛。
“听起来很奇怪吧,就像全身一起传来了痛觉。专门去留意的话,又好像没有地方在痛。”柯林说。
因为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又是发生在施术的关键时刻,所以他也不敢完全忽视。
听着柯林说的话,季丽安的表情严肃起来,她停下了手中的笔。
“还在教会学校的时候,老师曾不止一次告诫过我们。”她回忆着说: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身上哪里在痛……
“那就意味着灵素从你的以太以太中溢出了。”
“溢出……?”柯林觉得,这听起来就不像一件好事。
从字面意思上就很容易理解。以太作为介质,可容纳的灵素流是有限的。当流量超过上限,灵素就会像漫过堤坝的河水一样溢出。
但是,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等一下,一个用红石墨水绘制的小型仪式,又能带动多少灵素流动?”
光是这点灵素,就让自己以太中的流量超过上限了?
柯林皱着眉反问:
“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上以太通道的宽度,大概就相当于三四克红石?”
何其荒谬。
“所以我也觉得……有些诡异。”季丽安忍不住把拇指放到了嘴边,在思考入神的时候,她就会做这样的动作:
“但是那些老师告诫说,如果一个人身上出现了灵素溢出的情况,那也就意味着。”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斟酌着说:
“就意味他着需要考虑,自己的巫师生涯是不是已经到了尽头。”
柯林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
明明还是第一次使用小型非通用法术,结果就需要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巫师生涯的尽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天赋异禀。
“但那也得是和外界建立了稳定的力量连接之后,才可能出现的情况。”季丽安困惑地说。
心内海连接到某个极为宽阔的星体以太,或者是高位的灵体身上后,汹涌的灵素流才会漫过河堤。
“不管怎么说,人体的以太通道还是有一定宽度的,一个小型仪式的灵素流动,应该还远不至于……”
柯林没有听她再说下去,而是直接站起来打开了安放仪式阵地的暗门。
单纯地在这困惑猜测只是浪费时间。知道了问题或许有些严重之后,柯林准备重新尝试一次全意图聚焦的金刚术。
“如果放任灵素溢出,会有什么后果?”柯林一边调整着仪式的主干,一边问道。
“溢出的游离灵素会自行寻找新的下降通道。”季丽安说:
“大多数情况下,就会从你的肉体经过……”
和前世那些小说中描写的不一样,灵素对物质身躯而言,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毕竟物质的一切,原本就不是为了容纳灵素而存在的。
指望通过灵素来提升肉体的想法,大概类似于想喝核废料保健一样。
集中心力将意图聚焦在金刚术上之后,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刺痛再次出现。柯林默默地咬呀忍耐,等待着那些红石墨水蒸发结束。
三分钟之后,季丽安用净盐在柯林的身体进行检测,结果确实发现了游离灵素的存在。意味着一切担心都成了现实。
“可是再怎么说,三四克红石引导的灵素流,就让人体的以太溢出,是不现实的。”季丽安仍然不敢相信这一事实:
“哪怕是一棵草的以太通道,也不止这么点宽度。”
可能超凡天份还不如一棵草,柯林默默地想,觉得季丽安的比喻有些幽默。
“不对,比起以太通道本身的宽度来说,我觉得不如怀疑另一种可能。”她思索着说:
“‘心内海’的一部分,也是将以太通道作为载体的。会不会是那个部分挤占了太多的空间……?”
“……”
顺着她的话,柯林总算想起了些什么。
比如说,那被分割成了八万份的生命丰饶。
又或者被囚禁在心内海中的“老师”。
也许就是它们一起淤塞在自己的以太通道之中。才导致其他稍成规模的灵素流只能被迫溢出,从身体上粗粝地流过。
“但即使这样。”季丽安接着喃喃自语说:“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在心之壳打开之前,心内海可能会扩张到这种地步吗?”
柯林沉默不语。因为他身上的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
明明心之壳完整无缺,那“老师”为什么会直接出现在心壳内?心内海的生命丰饶为什么可以达到这种规模。
这些在一般人身上显得极为矛盾的情形,其实都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
那就是在过去,他曾以某种方式进入超凡。
然后,心之壳才被修复闭合。
几天前穿梭魔的震啸在心之壳上留下的些许裂隙,又已经在缓慢地恢复闭合。
他不知道这是记忆封印在不断修复裂隙,还是由外力震荡产生的裂隙,原本就难以持续。
等到裂隙像过去那样彻底闭合,柯林向外放射的意图将会再次被心之壳隔断,无法再聚焦在仪式中。
他又会重新变得和乔凡尼以及普通人一样,无法使用通用法术之外的巫术。
就连寻物术和金刚术,也将会无法施展。
他原本觉得这已经足够棘手。但是如今看来,施术者留下的阻碍还远远不止是不留一丝空隙的心之壳。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连他的以太宽度也被堵死在了……
甚至比一棵草还不如的水准。
柯林问道:
“如果放任灵素这样从身体上流过,又会有什么后果?”
仿佛早已预料到了柯林会这样问似的,季丽安直接回答说:
“你别想了,会死的。”
死也分快慢。
“如果说感知和连接的力量多少,决定了一个巫师的成长速度。”
“那么以太通道的宽度,还有身体对灵素的亲和力,就决定了这个巫师上升的极限。”
季丽安复述着那些老师们教给她的知识。
“灵素开始溢出,就意味着你已经到了尽头,你已经‘满了’,不该去连接更多的力量,再让灵素流上涨了。”
柯林想了想自己的情况:
“‘不该’这样做,而不是‘不能’这样做。也就是说这都是有选择的吧。”
“是啊……”季丽安回答道。
无论有什么后果,选择权始终被摆在巫师眼前,但这也是最残酷的地方。
“你当然可以放任越来越高涨的灵素从以太中溢出,继续追求力量。”
力量,有多少人经得起这诱惑。或者,没有必须提升实力的无奈呢。
“以太是第一个蓄水池,灵素涌入肉体也不会直接引发后果。因为生命体天生对灵素有亲和力,也就是最后一个蓄水池。”
“等到肉体的亲和力也到达极限,就会开始出现‘不知来源的剧痛’。”
正是柯林目前的情况。
看来自己在灵素亲和这一项上,差不多也是一棵草的量级。
伯父的学生海涅在圣一神学院得出的检测结果是“全劣”,倒也没有弄错。
柯林自嘲地想道。
“那就是灵素排异的警告。”季丽安说:“你的身体中会开始结晶……”
“到了这一步也不收手的话,还有多久会死?”柯林问说。
季丽安怔了怔说:
“快的两个月,慢的也不会超过一年。”
“那不就正好了。”柯林说:“我们本来就打算在十二月解决问题。不是么?”
“为什么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明白……”季丽安不解地说:
“不是谁都能成为巫师,也不是谁都必须成为巫师。”
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柯林在离开神学院时候又遇到了乔凡尼,他给自己的信息只有两条。
一,朱莉欧的表演效果并不好,在卡佩罗的头目之间没有引起明显的反响。
二,地下酒吧事件中死去的所有尸体,目前都已经被转交到了阿雷西欧手中。
包括,那位刚刚被举行完葬礼的枪手。
无论哪边都不算好消息。最不容乐观的是,阿雷西欧对自己的威胁,正在缓慢却难以阻挡地凝实。
不知道他已经掌握了多少证据,无论是关于巫术嫌疑还是私酒。
又或者其他的什么。
时间不多了。
“其实选择权从来都不在我手上。”柯林笑着说。
两条死路之间看似有选择,但只能去选有小概率活下来的那一条。
或者有些事情,哪怕会死也必须去做。
“我最近还拿到了一些好东西,可能又需要你帮一点小忙。”柯林一边对季丽安说,一边走到季丽安的工作台旁:
“我知道自己在做着你眼中的蠢事,但是想必你也不会拒绝我。”
毕竟他们之间的协议就是这样。
柯林将《奴隶之王的婚戒》放在她的工作台上:
“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他说:
“或者过一会,帮我看着背后。”
……
……
《婚戒》中的内容,主要围绕如何在心内海中铸成炉床展开,而建立炉床的主要材料,竟然是就破裂剥落的心之壳。
在这一工程完成之后,魔鬼回归虚界的道路将被封堵,初约中的那些咒文,也将会一直在炉床内生效。
届时被囚禁的魔鬼将只能在主人的以太范围内活动。直到主人死去之前,都只能一直作为炉床上的灵体炉心,被迫献出自己的权能。
作者还在《婚戒》中描述说,奴隶之王格萝瑞娅的时代,人类与魔鬼正是以这种形式连结在了一起。
这未必是真实的历史,而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婚戒”,柯林心想,听起来未免也太恶趣味了一些。
心之壳确实可以关押灵体……而在那之中的第一位囚犯,就是它主人自身的灵魂。
根据序言中所说。监牢和炉床的设计,正是从这个自己身上获得了灵感。
而所谓的“炉床”,大概就是利用了心之壳的此类特性。
如果古代的魔裔们真的是像一些文献中所描绘的那样,是天生具有灵觉器官,可以同时在现实和虚界两重世界生活的存在。
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受心之壳的约束,因此没有了可用于构筑炉床的原料。
又或者他们不曾像人类那样,饱受被困于物质界的羁押之苦,所以一时没能够联想到这种思路。
结果,人类身上原有的缺陷反而成为一种优势。阴差阳错地使得自己成为了三十六区地狱格局的真正受益者。
除了炉床的设计之外,《奴隶之王的婚戒》中还描绘了如何寻找,捕获以及隔绝来自魔鬼的蛊惑的手法。
巫师“霍斯特”的心壳上,应该天生就存在大量缝隙。这是一种危险的天份,意味着他天生具有成为巫师的才能。结果却是在心内海中寄生了外来的风魔,长期以来蚕食他的愧疚。
之后,他将自己的寄生灵直接制成了炉心。
那么自己又该从何处捕获恶魔呢?
柯林取出了七枚干燥的月桂树叶,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叶面上书写的咒文,三十二区君主之名:“火刑之轮伊克西翁”。
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柯林通过反复练习冥想,抑制着脑海中一切关于自己曾遭遇那只“穿梭魔”的想法。
所以有时不经意间,他摸到口袋中的一叠树叶还会感到困惑,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带着这些东西。
但是紧接着,柯林就会回忆起自己是在回避某个魔鬼的形象,从而再次将相关的意念压制下去。
而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主动回忆它的形象,将它招来现实的时刻?
第一百零三章 海下深牢
季丽安翻阅文本的速度向来很快。
她就像只是草草地把《奴隶之王的婚戒》翻过一遍,就随手把这破烂的手抄本丢到了工作台的一角。忘了手心还捏着阻挡咳嗽用的手帕,她已经轻轻咬着下唇陷入思考。
魔裔君主在三十六区地狱中缔结的初约,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随意性的。
所以每篇的内容之间不一定有什么逻辑关系。如果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季丽安也难判断《婚戒》中描绘的监牢与炉床铸造之法,以及对“穿梭魔”进行驭使手法,究竟是真是假。
所以,这原本也不是柯林让她先看一遍《婚戒》的原因。
更何况此时也已经没有时间和机会,去担心手法真假的问题。
“在理论上,这样做确实可以瞒过教团的提灯。”季丽安思索着说:
“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驭灵方法,也许会出现什么光通过理论察觉不到的连锁反应……”
“所以我也很难做出绝对的判断。”
将自己的内心结构铸造成监牢和炉床。在获得这本《婚戒》之前,柯林也未曾想过,世上会还有这样的扬升途径。
但如果通过心内海向外建立连接,就大概率会被神学院的人察觉。
尤其是常见的天体魔法,心内海坐标连向星辰。连接一旦建立,一些原本应该从星体通路流淌下来的灵素,就会源源不断地流经巫师本人的以太进入现实,想不引人注意都很难。
所以虽然天体魔法的稳定性和泛用性都很强,却一般不会被那些藏匿在地下的巫师们选用。
但是,如果将灵素之源直接置于自己的内心中,则似乎可以完美地绕开这个问题。
同时,用心之壳建造的监牢,也可以屏蔽灵素反应。
这也许就是巫师“霍斯特”能够在教团严密的侦测下,能长久保持隐蔽的原因。
所以神学院方面可能不需要担心太多,对柯林而言真正有威胁的问题,反而在于五只手那边。
仍被灯火眷顾的一号先生,似乎是可以直接看见别人的心内海的。
两周前,当自己的生命丰饶进入损耗的状态时,他就直接看见了它们在“暗燃”景象。
那么他会略过这可疑的监牢么?柯林一点也不想打这个赌。
而且如果关入魔鬼,会使得心内海的“体积”进一步膨胀,那么又难免加剧以太溢出,增加身体灵素排异的负担。
如果这两个问题不得到解决,《婚戒》中的途径就很难实用化。
“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思路。”
思索着这两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季丽安渐渐地就将一开始的顾虑忘到了一边。尽管平时看起来比较文静虚弱,但面对这类古怪而富有挑战性的事务时,她的全部热情总是会被牵引出来。
“我们不把牢房设在心内海里。”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变得亮晶晶的,又一次有些入迷地说:
“我们把它埋到更深的地方。”
她说出了一个乍一听有些孩子气,但其实又极富创想的提议。
《婚戒》中的手法形成的年代,离今日终究已经有了接近两百年的间隔。而那个年代的巫师们,在某方面的知识仍是匮乏的。从他们仍坚持将心内海称为“灵魂栖居之所”,就可见一斑。
心内海之下也许确实蕴藏着灵魂。但从功能上来看,它也是人类与一些更深邃之物相连接的接口。
作为一个坐标或路口,它可以通向人类的深层自我,也就可以用于通向虚界。
或者说白了,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是位于虚界某处的一部分。
只不过,内心结构大多数时候被心之壳封锁着,以免一些危险有害的连接悄然形成。
有些人因此认为,生命体在心内海中的活动,也是多层世界之间能量循环的一部分。
而“心之内海”这一概念最初的形成,大概也是源于“内心”,“脑海”,“心房”之类对人类内心结构的比喻。
这些旧时的比喻大多都在暗示着:人类的内心世界,是隔绝于物质现实的封闭存在。
但是巫术与超凡存在本身,就已经证明了这是一种古老的错觉。
所以“心之内海”的概念,就是在此基础上修正的产物。
“内海”,指代被大陆或岛屿包裹的海域,也就是对心之壳保护人类内心结构这一现状的比喻。但是“内海”中又必然会有狭窄的水道或海峡与大洋相连,不是完全封闭的水域。
而且反过来看,亦可将“内海”视为海洋侵入大陆的触角。
倘若将陆地比作物质现实,以海洋比作难以捉摸的深层世界,那么心内海就是两者之间的转换过渡之所。因此心内海在对应着虚界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也拥有与以太相近的性质。
就像以太其实是逼近物质而受污染的虚界,心内海作为人类深层内心向现实探出的触角,也同样“搁浅”在了更接近物质界的以太之中。
而关于人类内心结构的这一切认知,是在最近两百年间,才获得了突飞猛进的进展的。
所以最早,也需要等到一百六十年前,同盟境内才出现了第一位“唤醒内神”的巫师,其名为黑尔加·埃贡·格奥尔格。这位天才般的男子从一份不成熟的心理学研究手稿中获得启发,并且进行了极为激进的尝试。他开创了伟大的道路,在最开始却不为人所接受,被学究们视为对圣王遗训的背离。因为在当时的人看来,盲从内心,也就等同于听从混沌。
加上他本来是一个侍奉地方神祗的牧师,所以这个人也被部分教团唾弃为:“背弃誓言的黑尔加”。虽然这妄加的罪名已经在事实上得到平反,但仍至今未有人正式向他表达过歉意,这一称号也被有意无意地沿用了下来。
所以在更早的几十年前,《婚戒》的作者将牢笼和炉床设置在心内海中,未必是一种有意设计的方法。更有可能是当时的巫师们并未意识到,平静的心内海表演之下,还潜藏着更为暗流汹涌的深海。
而这一深邃的部分,已经不再位于人体以太之中,所以不会时刻造成灵素排异的负担。
同时它们也不再拥有物质界的方位坐标。所以将监牢建在那里,几乎就等同于将之藏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那么哪怕是一号先生,也将无法再观测监牢的存在,就像他无法看见别人内心的冲动和情感一样。
但是老实说,虽然这一切听起来都很美妙,但柯林还是被季丽安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那一部分已经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内心了吧……”
除了特定的问题,柯林做事的风格一直偏向谨慎,所以此时他不禁有些犹豫。
在那种地方关进去一个魔鬼,不会导致人格剧变一类的问题么。
到了那种地步,我还会是我吗?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其实本来就会有一些寄生灵生活在那种层面的。”
有了初步的想法后,季丽安就拿笔在纸张上改良起了《奴隶之王的婚戒》中对监牢的设计。实际上需要修改的地方并不多。
“只要心之壳有裂隙,寄生灵的侵入就无法避免。或良性或恶性,每个人都多少地被影响着,只是自己察觉不到罢了。”
柯林想起来,“霍斯特”就是因为感染了风魔才导致他感受不到愧疚。而这显然不只是发生在心内海表面的问题。
但那如果继续将风魔关押在意识深海中,“霍斯特”的寄生灵感染问题还会得到恢复吗?
“虽然被叫做寄生灵,但大部分就和你的肠道菌群差不多。”
季丽安又划掉了纸上的一些线条,重新连接那些复杂的线路。她的口中继续说道:“而且实际上对它们来说,什么心内海和意识深海,也根本就没有区别。”
“本人看不到自己的意识深海,只因为视点的角度问题罢了,那是对你自己而言的盲区。只要让它们突破了心之壳,就随时可以把你的‘里面’翻个底朝天。”
“所以不管是关在了心内海,还是更深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差异。”
一边说着,她渐渐地停顿了下来,就像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到了什么难题上面,一时没法分心说话。
足足沉默了几分钟后,季丽安不满地将手中的稿纸揉成一团,丢在了桌子底下。
然后忍不住用手帕捂住嘴,耸动着肩膀闷闷咳嗽起来。
等到柯林投去询问的视线时,季丽安已经将手扶在额头上说:
“没事。”
“只是,弄不太明白炉床部分的原理……”
柯林释然,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意外。
《婚戒》的作者在序言中,也将它描述为令人困惑了数千年的部分:“炉床的奥秘”。
但柯林还是忍不住心想:原来你也会有这种时候。
季丽安的手心抵在额间,上下轻轻揉搓着,额前几簇淡金色的发丝从她紧握的指缝间跃出,就像某种丝绒被抓住了一样:
“……我是不是该去剪头发了。”她低声说起了毫不相干的话。
她似乎总是觉得头发会干扰思考。
就在柯林一时摸不着头脑,甚至以为计划或许要泡汤时,季丽安抬起头又若有所思地说:
“这些年我们到底看了多少材料?”
“只能说很多,很多。”柯林说。
详细的数目,也许只能打开暗房数一数那叠纸山。
虽然柯林带给季丽安的材料都是经过有意筛选的,但长年累月下来,也变成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数字。
而且毫无疑问,她从每一份材料中可以挖掘的信息,还要远远超过柯林自己。
因为天份和努力,季丽安的学识或许已经不逊于神学院中的讲师。
而论驳杂程度,也许还要超过其中大部分。
“但是它却不属于我知道的任何一种体系。”季丽安喃喃自语地说:
原来是感到了挫败吗。
“为什么你能确定,它真的会生效?”季丽安转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问。
在她眼中,这种东西应该根本不会起什么作用才对。
于是柯林向她转达了在地下酒吧里曾经遭遇的一切。
巫师“霍斯特”,确实在以炉床驾驭魔鬼作战。
季丽安再次陷入痛苦的纠结,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连世界观都被动摇了一样。
“也许作者主观上没有这种意图。”季丽安继续蹂躏着头发说:
“但是仍有一小部分,可以看出镜像的痕迹,它们是被不自觉地运用起来的。”
“所以我只能改动这一小块……理论上,应该也可以让炉床移动到深意识深海。”
季丽安重新全盘思考着,似乎才慢慢找回了一点信心。
“抛开那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管,整个力量的循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为了不感受到残酷的对比,柯林一般刻意不会去想有些问题。
比如,要是让他自己来看那个炉床的设计,那就完全是看天书。
“只不过需要的时间可能比预计的要长一些。”季丽安说:
“可能要多花两三个小时,今晚完成吧……”
柯林点点头:“那正好。”
当季丽安说也许可以将牢笼安置到意识深海中时,柯林也就忽然想到,在他过去窃听获得的一份材料中,似乎有关于如何下潜到意识深海中的记叙。
但是那份材料,对当时的他来说并没有太多意义。
单纯从内容来看,似乎有些像前世怎么做清醒梦的方法。
毕竟在心之壳没有缝隙,也没有太严重的寄生灵感染的情况下,照着那个方法去做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清醒梦罢了。
两个小时后,柯林回伯父家取来了那份关于潜入深层意识的材料。顺便将从餐馆里买来的两份晚餐放在了桌子上,只是牛皮纸包裹着的一些面包和蘸料。
而此时,季丽安对《婚戒》中监牢的改良也已经接近尾声。
“比预想中顺利。”她说:“还有三十分钟完成。”
乘此期间,柯林一边吃着自己那份晚餐,一边研究起了怎么潜入深层意识。
今晚,他想。
成与不成,今晚就会有结果了。
第一百零四章 炉床的奥秘
整块地面似乎坠落到了什么更广大的所在。柯林下压重心调整态势,尽管有厚厚的落叶层作为缓冲,但他仍感觉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发出了呻吟。
此时他与穿梭魔的相对位置并未改变。
而穿梭魔的袭击就是在这个空隙发起的。
柯林血液中的激化物浓度,早已达到了临界值附近。无论是神经反应还是肌肉收缩,都已经接近自身的极限。
原本跪伏着的穿梭魔,却在极近的距离发起了凌厉一击。扭曲锋利的枝节从他背部蜂拥而起,一刹那就逼临到柯林眼前。柯林在意识到不对的同时就已经奋起全身的力量,却也只能勉强将头带到一边,避过头部要害。
随着几声湿滑的闷响,那些枝节由下而上贯穿了柯林的肩部,但余势却并未就此停下,仅凭借伤口处的接触面,它们就将柯林整个人都挑到了半空中。
翠绿色的妖冶火焰,在穿梭魔违约的霎那就已经腾起,但却仿佛追不上那些枝节激射的速度。直到枝节停下时,才从地面向半空中蹿升,将那些枝节全部吞没。
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炙痛,但还来不及让人去辨认,激化物就麻痹了兴奋的痛觉神经末梢。左上臂的断口就仿佛不再存在一样,不知何时也已经麻木,如果不是共生菌的作用,柯林现在可能早已失去了反抗能力。
但即使这样,大量失血带来的威胁也依然存在。
因为哪怕这是自己的梦境,柯林认知中的“常理”也依然在发挥着作用。
“那些糟糕的约束,确实有些麻烦。”
痛苦的声音在柯林脑中断断续续地响起,那是穿梭魔在说话。它对人类语言的使用明显比风魔要流畅许多,似乎也间接证明了他是比风魔更高位的存在。
“但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活下来吗?”
即使被《恶魔阶层》的咒文压制的绝大部分力量,它想要杀死柯林也依然轻而易举。
柯林用仅存的右手握住了肩膀处燃烧的枝节,它们因为那翠绿的妖冶之火而变得脆弱,正在不断地掉落着碎屑。手掌按在那绿焰上,马上传出呲呲的响声,但柯林却面不改色,随着手臂发力将那枝节扭断,他的身体也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这一击未能结果柯林,似乎并不令穿梭魔感到惊讶,它邪恶低沉的笑声依然在柯林的脑海中回荡。
柯林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实际上在进入梦境之前,他也在现实里为自己使用了信息素。如果有人在现在检查他的血液,那一定会发现其中的激发物含量已经上升到了极其危险的浓度。
身体的两次重创,直接让他跃过了失控的临界,但这回他却没有再一次失却理智。
而是自旧厂房的对决以来,第二次进入了“空无”的状态。
这片梦境的氛围似乎有了某种改变,不断坠落的点点星辰变得更加清冷,四下一时变得像寂静的雪夜。
柯林站稳身姿后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平白无故地后退两步。果然更多的枝节就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冲刺而出,如果他站在原地,现在恐怕已经被自下而上地贯穿。
落叶层扬起又落下后变得松散无比,穿梭魔会借助它们作为掩护,也是理应料到的事。躲开这一击后柯林并未停下动作,而是紧接着用右手打了一个响指:“归零”。
头脑中再次被施加以一层暗示,意识随之退守到虚无的频率,不远处的穿梭魔似乎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但是下一刻,它的震啸就已经席卷而至。
不同于之前借助寄主身体发出的震啸,那是接近物质性的攻击。这次的震啸来自于它灵属的本体,具有更毁人心智的效果。
但也正因为它来自非存在的层面,所以被“零”的频率界限阻隔抵消了绝大部分威力。
即使如此,柯林的精神也受到了严重的冲撞。他痛苦地用手抵住眉心,这片梦境的一切随之出现了不稳定的颤动,所有事物都变得像是水中晃动的影子。
如果没有提前进行“归零”让精神退守到相对安全的频率,也许此时梦境已经破灭,穿梭魔将毫无阻碍地进入到柯林的深层意识中。
这才是它一系列攻击的真正意图。
结合上次与它交战的已知信息,这也是理应料到之事。
因为这声震啸,柯林的意识再次被拉入到穿梭魔所在的频率界限中。
下一次震啸是什么时候,柯林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同时腿部发力急速逼近对方。身体因为急速的奔跑而前倾下压,右手顺势捞起了刚才被他扭断掉落在地上的枝节。动作流畅得仿佛经过千百次计算,每一丝惯性都被调教到了完美的位置,没有任何多余的出力。
从主体上被扭断之后,枝节上翠绿的火焰已经褪去,此时又恢复了坚硬冰冷的性能。成为了柯林绝佳的武器。
两次交战以来,他已经看穿了对方的攻击模式,记住震啸或者枝节穿刺的前置性动作。
柯林不知道它在虚界是以何种形式与同类厮杀,但这里是自己的梦境,遵守着被自己深层意识认为是“常理”的法则,所以无限接近于物质界。
它显然缺乏在这种法则下进行交战的经验,才会这么容易被看穿。
妖冶的翠绿火焰在穿梭魔浑身上下翻滚着,它缓缓直起上身,仰起那颗异质的头颅,但一条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仍未能直立起来。虽然一度将柯林逼得非常狼狈,但恐怕它自己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另一种随柯林意念而生的火焰,则仍在漫天的落叶之间蔓延。破碎的火花落在了更多的落叶堆中,更多的月桂和无花果树叶被点燃。于是歪到在地上的树木也开始焚烧。只要它们不熄灭,《恶魔阶层》对穿梭魔的压制将一直持续下去。
“停止对我的攻击。”柯林念出了第二道指令。
但是穿梭魔身上的绿焰却并未因此更炽烈,也许初约对它的压制是有限的。此时它经受的痛苦,就已经是惩罚的全部。
穿梭魔的眼中滑过一抹恨意,不明白为何恶魔的族裔会零落到这种地步。就连这些来自下界的卑微的存在,也利用古老的约定与它们站到了对等的层面。
它背后的肢体开始躁乱地摆动,柯林立刻看出了震啸来临的先兆,于是他第二次进行“归零”。
穿梭魔的身影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下一刻柯林的脑中响起了一片嗡鸣,就像有无数尖锐的电流声在反复回荡。他知道自己又吃下了一次震啸,距离自己精神可承受的极限,还有四发。
“归零”不愧被誉为最有力的“仪式”。但不能太过依赖这种手法,因为频率界限的效果是双向的,所以在隔绝了来自它的影响的同时——
自己这边也会失去击败它的机会。
手中捡来的武器猛然挥出,击断了穿梭魔扫向自己的又一簇枝节,碎片四射,丝毫没有肉体或骨骼的质感。它们因为被翠绿火焰纠缠而变得脆弱。
柯林始终没有停止奔跑,一路欺身而上,又用两次“归零”阻挡了震啸。因为他现在只有一只手,所以用牙齿叼住了武器。
穿梭魔终于将细碎的腿部从地面上拔出,但是此时柯林也已经近身到它的身前。右手取下口中折断的锋利枝节,其实在近身战中柯林也未必能取得什么优势,但至少有了一丝反抗的余地。
穿梭魔抬起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手臂要阻挡柯林的刺击,但那肢体却直接被柯林手中的锋利武器贯穿。眼看枝节的尖端将要刺入它的胸膛时,它却像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要害受创,另一只细碎如同骨骼的手臂也同时向着柯林的颈动脉猛然劈下。
柯林被迫向侧方闪避,离开了这一击的范围。但是手中的武器却仍然卡在穿梭魔手臂的创口中,翠绿色的火焰顿时沿着枝节向上燃烧,柯林被迫将手松开,再次失去自己的武器。
如果在这里死去会怎样?柯林心想,在梦中死去,等于在现实中死去吗。
越来越多的冰冷星辰落下,它们落在任何事物上都会将对方消除再生,将之转变成《婚戒》中关于监牢的设计,这是柯林有意识的控制。此时对这片梦境的改造已经接近尾声。
监牢的大门即将合拢。
大片大片的落叶层随着土地的消失而下坠,落入不知名的深渊,火光逐渐被黑暗所吞没。“初约”能够坚持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就在柯林与穿梭魔陷入短暂的相峙时,极远的方向却闷闷地传来了某种沉重金属结构移动的回声。柯林用余光撇去,看见天幕的边缘有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徐徐上升,如同镶嵌在天穹上的圆弧,应由行星佩戴的饰环。它的两端分别落入南北方的大地尽头,就像一座在天穹中线上合龙的桥梁,正沿着太阳的轨迹升起。
它还没有运行到天幕的至高点,另一个方向上又有一道圆弧开始上升,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此时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有可怕的金属共振声在天穹间回荡,随着“星辰”们逐渐暗淡下去,这些巨环也藏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但却依然在运转着。
此即使《婚戒》中所描绘的“炉床之奥秘”,声势骇人,但仍只是它的一小部分,因为庞大复杂的结构才刚刚在那片黑暗深处形成,以初约和心之壳铸成的稳固监牢,阻止魔鬼回归的坚实构造。
没想到自己会亲自位于这片梦境中见证它的建成。柯林心想,恐怕除了频繁出入梦境的内心潜修者之外,很少有人会见到过如此恢弘的景象。
如果是在心内海中直接修建,它看起来应该就只是一个有些精致的圆球罢了。
此时,穿梭魔才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
这个人类根本不是控制不住思绪,才将它召来了下界。这个梦境从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那些从黑暗深处一晃而过的宏伟结构让他有了极不详的联想,它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就想要离开这个方位。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轻易脱身而去。
哪怕“炉床的奥秘”还没有真正开始运作,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柯林心之壳的破片,囚禁凡人灵魂的监牢,想要离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穿梭魔凝望着黑暗的天穹,一时无计可施。此时它身上的翠绿火焰仍在燃烧,还有那星星点点的落叶之火,就是目前这个世界仅存的光源。
柯林在黑暗中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向着不远处一个形而上的所在走去,那是季丽安在图纸中预留的一抹裂隙。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轻松的笑。
至少他们能做的部分,都已经做到极致了。
他心想,剩下的就是属于命运的部分。
……
……
但命运却似乎并未垂青柯林。
转眼之间,梦境中所有的落叶都已经燃烧殆尽了。只余灰烬上的几丝星火还在挣扎着,久久不肯消散。
随着落叶之火燃尽,穿梭魔身上的绿色火光也随之熄灭。身处黑暗中的柯林再也不能把握它的位置。因为这片梦境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光。
它再度恢复到巅峰时期的实力,却没有发出声音。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但是天上恢弘的炉床,却在轨道中久久没有运转起来。
如果炉床无法生效,那么魔鬼突破这片梦境就只是时间问题。
这就是意外,柯林心想,光靠理论难以预料的部分。
不知道是季丽安计算失误,还是在先前的战斗中消耗了过多的生命丰饶,此时已经没有足够的灵素可以作为第一推动力,启动炉床造物的循环了。
“我不知道你在筹划什么。”穿梭魔的声音:
“但是看起来好像不太顺利。”
落叶,落叶。柯林徒劳地想向自己施加暗示,却也知道现在这样做,已经毫无意义。
预先埋在潜意识中的暗示,还剩最后一个,柯林心想,看来没有其他选择了。
这是三个暗示中最后的保险,只是为了不让穿梭魔彻底控制自己。但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
因为就在他现在的左手边,正静静地埋藏着一枚氢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