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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恒星仪     旧神残梦txt下载     旧神残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五章 核弹能炸死魔鬼吗

    以柯林目前对意识的控制程度,至多可以向梦境中植入三个暗示。

    他没有真正尝试过,但据说这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平均程度。

    因为三个以上的暗示,就会被意识打包整理到一起,因为杂糅而失去意义。

    只有三个,所以每一个暗示都必须用在最不可或缺的地方。

    第一个是关于“眷恋”的回忆,让他抵达了心之壳的碎片。

    第二个是对叶片以及咒文的记忆,使得这个梦境中长满了月桂和无花果树。于是初约变得能够在梦境中生效,不至于完全无法和穿梭魔对抗。

    最后一个,则作为失败后的保险丝,在梦境的某个角落埋藏了一枚氢弹。

    当然,他不可能亲身体验过氢弹爆炸的场景。

    他只知道氢弹有千万吨TNT炸药当量的威力,数亿度的瞬间高温,比太阳的核心温度还要高出几十倍。

    但是这种量级的数字,早已超越了现实经验的想象力,两千万摄氏度和十亿摄氏度究竟有什么区别?没有区别,在感性认知上,它们都可以毁灭一切就是了。

    所以,这枚氢弹并不是真正的氢弹,其内部也不存在太多具体的技术细节,就像梦中没有面孔的美人,令人熟悉而又无比陌生。

    它其实更像是人们清谈时挂在嘴边的那种“氢弹”。一个在生活中反复出现的关于毁灭的符号,蕴含着现代人对核威慑下世界末日的所有恐惧。

    所以别想用梦境来做核爆模拟实验。

    柯林的深层意识根本无法理解,千万吨级当量的爆炸会造成怎样的冲击波,但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却植入了幻觉般被夸大的记忆:氢弹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死亡和毁灭。

    爆炸真正的威力,将来自这份错觉。

    ……

    那些恢弘构造的金属共振声,盖过了眼前那片黑暗中的所有响动。

    但是柯林知道穿梭魔正在逼近。就如同它刚一出现就能轻易取走自己的一只手臂,现在的处于全盛状态的它,也能毫不费力地摘走自己的头颅。

    眉心处传来刺痛感,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警示着危险的临近。星球本身的存在变得越来越淡薄,梦境中的重力环境开始消失,空气在气流的逸散中变得稀薄。柯林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毕竟他的激发状态状态对氧气有着很高的需求。

    意识随着缺氧而变得飘忽,但是皮肤上的触觉依然敏锐地捕获到了一丝气流的紊乱。枝节增长时的一瞬,它们在咔咔作响。

    寒意渗入骨髓,柯林知道它来了,无声无息,近在眼前。

    当穿梭魔的手臂划开柯林颈动脉的霎那,他可以清晰地听见血液在压力下喷出的呲呲声。

    仿佛就在耳边。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缓慢了,柯林甚至能感受到穿梭魔的手指停留在自己创口中的触感。

    他想对穿梭魔放几句狠话,却发现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是在同一时刻,地底下传来了一声朦胧的闷响。

    如果是在现实中,柯林不可能捕捉到如此短暂的时间间隔,毕竟这是以微秒计的反应时间。

    氢弹中的点火装置启动了,那是安装在它内部的另一枚核弹。

    雷管爆炸产生的压力使核装料抵达临界质量并爆炸,这是第一次核爆,但却只被用作点燃氢弹的渺小火星。

    核爆产生了几千万摄氏度的温度,一瞬间剥离了氘和氚的核外电子流,使它们以每秒几百公里的速度相互碰撞,巨大的骤变能量喷薄而出。柯林感觉似乎就连身下的土地,都在发光。

    然后短短的一瞬之后,一切都被蒸发了。

    也许已经不能将之称为声音,毕竟声音是相对于听觉器官的概念。没有任何生物能够接收这种振幅的波动,这已经是致命的次声波。

    不过估计在次声波将他们的器官结构破坏之前,爆炸中心高温早已将他们瞬间化为蒸汽。

    十分之几微秒的时间之内,柯林所有的物质感官都消失了,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疼痛,身体就已经成为了那朵洁白蘑菇云的一部分。

    但奇妙的是,他的意识依然保留着对这片梦境的感觉。

    尽管这里的大气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被稀释,但是冲击波依然在转瞬间推进到了几十公里外,在黑暗的空无中晃荡搅起无数飓风。

    因为没有一丝光线,柯林原本不应该看见这些景象。但是已经失去了眼睛的他,却反而“感知”到了。

    ……

    氢弹能炸死魔鬼吗?

    听起来就像是针尖上能站多少个天使之类,中世纪的经院里让神父们争论不休的哲学命题。

    除非有灵素参与,或者存在特殊的约定,理论上物质界的所有事件都无法影响到虚界中的存在,最多让以太失去支撑它的物质载体。

    可是这场核爆却并非真正的核爆,它发生在了梦境之中,所以其实是柯林意识里,关于毁灭的认知和冲动。

    本质上,梦境中的一切对决,都只是柯林在和穿梭魔在意识层面的对抗。所有具体的战斗,都不过是经过“成像”转译之后,为人类头脑所可以理解的表象。

    现在他已经打出了王牌,同归于尽。梦境中的肉体在刹那间蒸发消失,很快,潜意识就会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尽管这只是一种错觉,但它们却有可能真的杀死柯林。梦境被过分地具体化了,导致低级的神经反射会将错觉当真,然后仓促地停下呼吸,停下心跳。

    那么穿梭魔的情况呢?柯林迷惘地想,这些暗示同样对它有效吗?

    对于没有物质身躯的它来说,死亡暗示是无效的。

    此时它的身体同样已经消失,柯林却仍然能够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还在场,还有意识。它无比愤怒,但也无比恐惧。

    柯林对死亡和毁灭的想象,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穿梭魔不乏“入梦”与人交战的经验,但它从未体验过这种情形。

    那种无比具体光和热,让它一瞬间联想到了“太阳通路”。从柯林的意识中发起的拼死进攻,对它来说本来无足轻重。但它本能反应般的失控联想,却让自己灵属的身躯遭受了真正的冲击。

    进入别人的梦境战斗,确实有着重重风险。但如果它能更完全地控制住自己的意识,就不至于在一个下界生物的梦境中受伤。

    就像柯林总能利用“归零”绕避开它的精神震荡,它本来也不会受到太多冲击,毕竟这只是一发纯粹用想象编织成的“核爆”。

    对方灵魂和意图的强度有限,所以如果保持清醒的认知,就可以避开绝大部分伤害。

    可是受创的结果,却比它预想的更为严重。

    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对方在无意识中仍可以相信,世上存在烈度超过太阳的爆炸?

    直到此时,它依然未能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受如此重创。

    黑暗中游离的灵素在不安地躁动。

    但是,不管它犯下了多少失误,即使被柯林一次又一次出乎意料的反击弄的非常狼狈。

    却始终有一个事实是不可能改变的。

    那就是在精神战中,一个赤二星天的存在,不可能输给一个尚未踏上扬升之路的普通人。

    无论是对自身无意识的掌控,还是意图的强度,两者都远远不是一个层级的存在。

    初约的束缚消失的那一刻,柯林就已经没有胜算了。

    空气中的灵素重新开始流动,那就是穿梭魔一度被撕裂的身躯。它正在复原。

    用“撕裂”一词描述它所受的创伤也许并不恰当,毕竟虚界中原本就不存在关于空间的逻辑。所以四分五裂,也未必是什么致命伤。

    柯林所能看到一切,只是用物质经验构成的比喻。

    一个原核凭空凝结,然后穿梭魔细碎的肢体开始生长。模糊的血肉发出了拔节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让柯林想起了屠宰场里的骨锯。

    穿梭魔正在重构身躯,速度越来越快。但柯林却仍然忍不住去想:

    氢弹能炸死一个魔鬼么?

    不是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而是单纯战术上的考虑。

    如果氢弹不行,超新星爆发呢?或者,时间之初的第一场爆炸呢?

    物理驱鬼到底有没有搞头?

    按照安赫人的理论,也许这一切都只会让它毫发无伤。

    但是一发子弹却能杀死它的宿主。所以与超凡无关的技术发展,对世俗界来说并非没有意义。

    而在这梦境中真正伤到它的,其实只是从自己的意图中迸发出的力量。

    那份力量还太微弱,所以无论配合以怎样的想象,都难以完全生效。

    不过再怎么说,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某种窒息感在一点点出现。

    说不定现实中的自己,已经停下了心跳。

    这才是保险丝的真正意义,用氢弹的爆炸给予对方重创,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但真实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

    那就穿梭魔彻底控制它现在的宿主之前,给予自己……最有说服力的死亡。

    向自己暗示并埋下氢弹的时候,柯林就没有想过靠这个击败穿梭魔。

    如果宿主死去,受重创的穿梭魔就会再一次被流放回虚界。

    一同得到解放的,还有自己心内海中的那位“老师”。

    它已经被囚禁等待了十几年,此时终于能够迎来解脱了吗?

    穿梭魔的身躯已经凝若实质,它身上的伤痕在急速复原。它已经没有了说话的闲心,在刚形成了一条腿和一只手的时候,就已经顾不上难看,急切而踉跄地向着柯林所在的位置爬行。

    它要在柯林真正死去之前,接管他的意识。

    柯林“低头看了看”他的身体,其实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就像只剩视点飘在半空中,但却已经无法移动,就像一个固定着的镜头。

    柯林的意识逐渐变得朦胧,看着穿梭魔的身体浮空而起向自己接近,他慢慢地已经无法再思考什么了。

    在这最后一刻,他对很多人感到了抱歉。

    毕竟是自己把很多事情搞砸,然后就这么丢下不管了。

    ……

    但也就是在这时候,情况似乎有了某种改变。

    穿梭魔在黑暗中停下了移动,它莫名不安地窥视四周,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最后它的目光,却回到了柯林身上,哪怕这是它一开始的目标。

    或者说,柯林的身后。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它的脸上出现,夹杂着意外,惊惶和耻辱。然后紧接着,那种情绪转变为了仇恨。

    它用恶魔语嘶哑地咆哮起来,听起来就类似于小孩在呕吐时的声音。

    因为这声音,柯林就像是又从浅睡中被它惊醒。他沿着穿梭魔的视线,懵懂地望向自己身后。

    然后他“看”到,那里什么都没有。

    或者说只是他看不见而已,毕竟他一直没有为对方成像,意识又不处于特定的频率中。

    那是他的“老师”。

    长久地呆在心内海中的它,也跟随着那些星辰般的生命丰饶来到了这片梦境中。

    有灵素不知从何处涌出,就像一缕涓涓的细流。不疾不徐地在柯林的周围描出一圈浅浅的轮廓,让他变得就像一道模糊的剪影。

    也许是因为有了形体,柯林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而去。

    而那些关于死亡的错觉,也一时间被中止了。

    他知道,是“老师”在带他离开。

    穿梭魔的身影变得动荡不定,在暴怒中试图追上柯林。枝节甩动,稀薄的空气中响起了破空声。

    肢体恢复完整之后,它的移速明显还要超过柯林和“老师”。

    柯林“看”着穿梭魔不断地接近漂浮的自己。已经可以感知到它面孔上竖立着裂开的双眼,以及密集的口器。

    靠感觉去“看”起来,比用眼睛看还要恶心。

    就在他以为穿梭魔身上的枝节将再次刺穿自己的时刻。遥远的黑暗中,却传来了隆隆的沉闷巨响。

    然后一缕一缕的光开始在天空中爬升。天空中出现了巨大条幅的轮廓。

    炉床的构造,终于被启动了。

    原本就只是稍微差了一点灵素,才导致它无法运转起来。

    但是现在,“老师”轻巧地将缺口补上了。

    就在那些光线划破黑暗的同一时刻,穿梭魔的身上也骤然腾起了翠绿的火焰。

    这火焰又变得比之前更甚,让他无法再保持飞行,惨叫着向地上摔落。

第一百零六章 “一心同体”

    当柯林醒来的时候,喉咙里就发出了沉重的吸气声,这是他这辈子最用力的一次吸气,肺部才重新开始运作。然后他急促地呼吸和咳嗽起来。

    他睁开眼睛,瞳孔还没有聚焦,视线内的一切模糊不清。只觉得胸口内被塞进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而左臂上还残留着断臂的幻痛。

    许久之后,眼前的光线才凝实起来。烛光,那是配合入梦仪式点燃的蜡烛,在红石蒸发结束或蜡烛被吹灭之前,自己都无法离开梦境。

    他定了定神,才看见季丽安的脸。她正跪在柯林身体的右侧,两只手还交叉叠放着,摁在他的胸口上。

    看到柯林醒来,季丽安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说:

    “你的心跳忽然停了。我还以为……”

    看来她是在帮自己做胸按压。

    “我睡了多久。”柯林开口说话,仍然觉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深处就像有火苗在炙烤着。

    “两个小时。”季丽安说:“睡下一个半小时后,眼球开始快速转动。但是最后的三分钟,心跳骤停。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只能吹灭蜡烛了。”

    不知道她清不清楚,现实的急救是没有意义的。

    而如果武断地吹灭蜡烛,醒来的或许就是那只穿梭魔了。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用手按着前额,想要缓解头颅里的刺痛。头脑还没有从缺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这里是暗门之内的小房间,他艰难地走到自己置物的支架旁,那里正摆放着一排抑制剂。他拿起了铜与玻璃构成的注射器,手却一直忍不住哆嗦。最后还是季丽安过来帮忙完成了注射。再晚一些的话,他都怀疑自己会被激发物活活烧死。

    呼吸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才闻到一股草木的烟火气。柯林困惑地看向四周,发现在自己的左手边还摆了两只熏香炉,里面分别放置了两叠月桂和无花果叶,它们都在缺氧状态下缓慢地燃烧。

    那是入梦前自己设置的,但它们的效力似乎并没有渗进梦中。

    柯林心想,看来对于虚界生物来说,梦境和现实就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对了,也不知道炉床怎么样了。

    他急忙闭上眼睛,再次感受自己的心内海。

    那些如星辰般的生命丰饶,如今几乎已经被消耗殆尽,只余下暗淡的几处处于将灭不灭的状态,仿佛落在黑布上的灰尘。

    但是如今,有一些不明的红色丝线散布在心内海空间中。

    它们仿佛是在无形的风中飘荡着,而那些根系则延伸向所有“星辰”的下方,没入了不知名的黑暗中。

    柯林将视点向着那片黑暗聚焦过去,隐约地能听见隆隆的响声,忽远忽近地。那已经是心内海所连接的另一个世界,所有意识存在的深海。

    而炉床之奥秘,或者说“奴隶之王的婚戒”,就在那深处不可见地运转着。

    “怎么样了?”季丽安小心翼翼地问:

    “梦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柯林会心脏骤停,就说明一定有哪里出了意外。

    但她不知道柯林在梦境中经历了些什么,不知道自己改动过的设计有没有生效。

    也不能确定,此时的柯林究竟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人。

    “很顺利,所有结构都像计划中那样动起来了。”柯林说:

    “只是在最后关头不小心被它咬到一口,是我自己不小心。”

    其实炉床没能在第一时间启动,但也说不上是谁的失误。柯林看得出来季丽安已经尽了全部努力。

    “那……我们成功了?”她问。

    柯林再次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些红色丝线,它们探入心内海中的末端正在缓慢地消散为光斑,正缓慢地转化成生命丰饶。

    毫无疑问,这就是从炉床内涌出的灵素,来自于那只穿梭魔的身体。

    而且自己身上并没有出现不知来源的刺痛,说明灵素排异并未出现,将炉床放置在深层意识中减少以太负荷的思路是正确的。

    但是根本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因为想让灵素流入现实,就必须途径以太。

    “好像是吧。”柯林低声说道。

    季丽安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那你现在已经是……?”

    两周前,穿梭魔的上一任宿主被乔凡尼判断为“子月”的程度。

    那么在自己铸成炉床之后,应该也已经接近了子月的层级。

    但这只是力量规模上的评估,毕竟自己的意识,甚至还没有真正打开心之壳。

    但是也没有谁规定过,巫师就一定要打开心壳。因为扬升之路远远不止一条。

    “我想,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巫师了。”柯林说。

    子月程度的巫师,行者踏出了扬升之旅的第一步。

    季丽安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哪怕在教团的学校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巫师也是很罕见的。

    至少,在她能接触的层面是这样。

    而如果没有忽如其来的结核病,或许她原本也有机会踏上这神秘之旅,亲自去“触碰”那个神秘而深邃的世界。

    但是无论甘心与不甘心,这一切似乎都在离她远去。但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阴差阳错地帮助另一个人成为巫师。

    ……

    柯林再次在脑海中勾勒出穿梭魔的形象,将意图聚焦在它的身上。

    视野中忽然出现了翠绿的火焰,在柯林的眼前,穿梭魔细碎扭曲的肢体一点一点被凭空拖拽出来。

    也许它在哀嚎,但炉床中的构造,为柯林屏蔽了来自它的一切声音。它无法作出任何实质反抗,必须执行柯林给予它的命令。

    它的身高超过两米,黑紫色的肌肉泛着类似金属的光晕,紧紧地贴合在骨骼上,使得它的身躯显得格外细长。

    翠绿色的火焰仍在它身上燃烧,意味着它依然还在抵抗,但显然坚持不了太久了。

    它从柯林的深层意识上浮到心内海,来到了现实与虚界交错之地,也就等同于进入了这个房间。但是又仍处于柯林心之壳的遮盖之下。

    季丽安看不见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莫名地开始感到不安,因为她的灵素感知相来出众,所以察觉到有异质的灵素进入了空间中,引起了些许紊乱。

    “它现在……出来了吗?”

    虽然在材料中求知了许多年,季丽安没有真正与这些灵属的生物打过交道,所以此时也难免有些紧张。

    “嗯,它就在你的面前。”

    “别吓我了。”季丽安笑着说,却依然忍不住伸出手在面前摸索了一下。当然,她什么都摸不到。

    实际上穿梭魔已经漂浮移动到了房间中间,柯林正控制着它的手向着桌子伸去。

    然后,毫无意外地穿了过去。

    随着它上浮到心内海,柯林的身体里再次出现了来源不明的刺痛。这次的痛觉轻微了许多,就如同毛细血管般,在所有皮肤下蔓延。

    心内海位于以太之中,而随着穿梭魔的上浮,内海中的灵素总量自然也就超出了以太负荷,部分灵素浸漫到身体中,人体的灵素排异反应也就随之出现。

    因为心之壳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了炉床,加上在梦境中再次反复受到精神冲击,所以柯林心壳上的缝隙再次被扩大,至少为穿梭魔的出力提供了一定通路。

    要试试它有怎样的力量吗?

    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午夜十二点,柯林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发现这正好是二十四小时内,青星通道最兴盛的时刻。

    因为心内海与现实方位重合,所以同样受到行星通道的影响。因而最近的两个小时内,也就是穿梭魔在一天中最近现实频率的时刻。

    所以它的攻击也将或多或少地,对现实产生影响。

    翠绿色的火焰在一点一点熄灭下去。它终究意识到了,自己的任何反抗都毫无意义。

    柯林在房间内环视了一圈,最后锁定了角落里自己的几个空酒瓶。

    怎么进攻?他思索了一下,却感觉有些无从下手。感觉就像是要控制自己身上平白多出的器官。

    经过几回简单的尝试之后,穿梭魔关节上的枝节猛然暴涨刺出,将酒瓶击成碎片。

    季丽安被凭空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住出声:

    “什么?”

    毕竟房间里有个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怎么都不是一件容易安心的事。

    “抱歉抱歉。”

    柯林向她示以歉意,毕竟是自己太入神,忘了在尝试前提醒她一声。

    但季丽安倒也没什么脾气,只是扯了扯嘴角。

    一会收拾那些酒瓶残渣的,当然是柯林自己。

    季丽安说:

    “不如把我拉进它的频率里吧。”

    “你确定?”

    她揉了揉额头说:“至少不会被弄得一惊一乍。”

    于是柯林又一次生涩别扭地控制着穿梭魔,准备将季丽安拖进一个异常的意识频率。

    季丽安也是像“霍斯特”那样,在心壳上有着大裂隙的人。他们因此而变得敏锐,非常容易受到影响,哪怕不使用震啸也会被轻易拖到异常的频率中。

    但柯林依旧尝试了十五分钟,才成功让季丽安看见一团朦胧的影子。

    “这就是灵属的生物吗?”季丽安喃喃着说。

    “你看到了什么?”

    “一只像狗的兔子。”季丽安笑笑说:“自欺欺人的幻觉。”

    说完,她就回头朝着自己的工作台走去。

    柯林也走近了那堆碎片,蹲下观察起来。从玻璃碎裂的状况来看,穿梭魔这一击的威力似乎还不如普通子弹。

    比起那只风魔的攻击来说,当然就更不如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穿梭魔虽然力量更强,但也因此离现实频率更远。

    乔凡尼似乎也说过,越是大家伙就越难在频率上迁移,所以有时反而不如被完全掌控的弱小精灵。

    柯林又一次抬起穿梭魔的手臂,发现除了没有触觉传回大脑之外,几乎就像是在控制自己的手。

    随着柯林的头脑从缺氧状态中恢复,越来越多的意图被聚焦到了穿梭魔身上,最终对它取得了完全的控制。

    与其说是使魔,不如说它是自己肢体的延伸。只不过它身上任何的感知,都不会被反馈到主人身上。

    就像一个人有了两具身体,这带给了柯林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穿梭魔的动作忽然变得有些踉跄,因为柯林一时没能适应这种全新的身体模式。

    让意识适应一心分两用,显然也是需要时间来练习和适应的。

    同时柯林一边活动着穿梭魔的手臂,也忍不住在想,如果能将穿梭魔的意识彻底抹去,再用灵素构成的神经,接管它的思考器官的话……

    那么自己是不是就等于有了两颗大脑?

    分布式的意识?如果虚界不存在现实这样的空间逻辑,似乎也就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提供了存在的基础。

    若干个分离的思维器官上,运行着同一个意志。

    就像拔出一株土豆苗之后,在它的下面还连接着若干颗根茎。

    虽然听起来很恶心,也有点刺激。但是柯林想了想,又忍不住留了几分期待。

    如果自己的脑容量再扩张一倍,那么自己又将会达到怎样的心智水平呢?

    或许还不止如此。

    圣王预言中“三重帷幕”的第一重,即是指人类受到自己原始知觉的限制,无法直接感知世界深层的存在。

    虽然近代的巫师们声称已经用“成像”之法揭开了这一重帷幕,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带有妥协性的方法。事实上到了今天,依然没有人能够直接看见虚界中的存在。

    那么,如果某天能彻底接管穿梭魔的感知器官,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超越人类的桎梏,以直接感官来认知虚界中的存在了呢?

    也许只有做到这样,才算是真正揭开了第一重帷幕,成为了虚界和物质界双重存在的生命形式。

    虽然到了那一步,自己可能也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类了。

    不过在这些有的没的想法出现之前,柯林就早已在考虑如何彻底抹去穿梭魔意识的问题。因为他绝不会像巫师“霍斯特”那样,给予魔鬼任何背叛自己的机会。

    不知道以后,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出现什么魔鬼保护组织,但至少现在没有。所以柯林也准备给予它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无需在良心上感到不安,毕竟这东西已经不知道将多少人引上绝路了。

第一百零七章 无言的沉默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太晚,远远地能听见几声狗叫。柯林从季丽安家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对面楼下的那些声色场所大多已经关了门,二三层楼的窗户也拉上了窗帘,但仍然透着一点暧昧的灯光。

    现在还不是能安心回家睡觉的时候。因为还有一件极关键的事情需要确认。

    将炉床深埋在意识海洋中,可以躲过神学院的提灯检测,亦或者一号先生的观察吗?

    理论上确实没有问题,因为意识深海已经相当于是另一个世界。也就等于将燃料源藏在了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但就像季丽安所说,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什么连锁反应。

    就比如出现于心内海中的那些红色丝线,到现在也没人说得上来那是什么。

    每一个人的内心结构都是独特的,与意识深海有关的扬升之路总是更多地存在不确定性。

    柯林又适应了一会控制两具身躯的感觉,开始逐渐掌握了一点窍门,但还不知道能不能在战斗中派上用场。

    因为排异反应的存在,他也不能太长时间维持这种状态,不久之后,就将穿梭魔收回到了炉床之内。

    “你觉得净盐检测会比提灯差多少?”柯林转头问。

    午夜两点,季丽安没有像柯林这样长期熬夜的生活习惯,加上白天改造《婚戒》时花费了太多心力。此时已经时不时用手捂着嘴打起哈欠,脑袋就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呼吸里还带起了轻微的鼾声。

    “……”

    发现季丽安已经处于半昏睡的状态,柯林无奈地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一点。

    “……?”季丽安迷惘地睁开眼睛,浓密的睫毛仍然低垂着。她抬手揉起眼角,似乎依旧弄不清状况。

    “净盐检测的效果能比得上提灯吗?”柯林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地说:

    “看谁在用净盐吧。只是提灯的效果……会稳定一些。”

    “帮我检查一下吧,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外溢的灵素。”柯林说:“至少在天亮之前,还有调整的时机。”

    “唉。”知道要继续干活,季丽安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起来。

    她其实很想问:平时你都这样折腾自己么。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她知道一定会得到肯定的回答。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样,精力旺盛,野心勃勃,就像永远不知疲倦。

    虽然是想抱怨,她也知道柯林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她试着变换一下努力的方向:

    “五十二奥里。”

    她伸出两只手分别比出三和二,在柯林眼前晃了晃。

    “什么?”

    “不会以为这边的服务都是免费的吧。”耳畔私语般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怀好意:

    “改写仪式收费五十奥里,净盐检测两奥里,谢谢惠临,以上项目请用现金结清。”

    季丽安收拾了一下精神,提起神来,拿出了作为私人医生的营业性态度。

    “报酬不是用平时带来的材料抵消了吗?”涉及财务上问题,柯林马上警觉起来。

    “最近的质量下降得太厉害了,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她说:“所以这边也不得不收费,用来当作警醒。”

    柯林若有所地地点了点头,然后伸手从上衣里拿出皮夹:

    “行,五十二奥里对吧?”

    没想到柯林会这么爽快地开始掏钱,季丽安一时也愣了神。

    之前他们偶尔也会开这样的小玩笑,但是柯林每次都会斤斤计较,毕竟季丽安找的大多数理由都是无理取闹,所以他有时会一本正经地反驳。

    季丽安也并不是真的要钱,只是想借此取笑他的吝啬和笨拙,找个讽刺他的由头,或者偷懒的借口。

    结果柯林这样二话不说开始掏钱,反而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喂……”看到情况不对,她换了一种语气提醒说:

    “开个玩笑而已,你知道的吧?别拿那种东西侮辱我了。”

    她原本就乐于接近与神秘有关的一切,并深深地为之痴迷。所以哪怕没有那些材料作为报酬,她一样会去做的。

    “那就算是今晚住宿的费用吧。”柯林将一叠纸钞递给她说:

    “一会我还可能要在暗室里睡一会,明天早上离开。”

    五十二奥里。为什么她半梦半醒间会说出这个数字。

    因为那是一个治疗周期的费用。

    季丽安一直在市立医院接受安慰性的治疗方案,只是聊胜于无而已,但是要价却并不低。

    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公国平民的平均年龄不过四十五岁上下。

    季丽安虽然一直在帮妓女看病,但缺钱是一定的。

    “没有地方能囤到酒了,短期内我也不敢再向卢卡买太多红石。”柯林晃了晃手里的纸钞说:

    “所以这点现金对我也没那么有用了,收下吧。”

    不影响大目标的前提下,能帮就帮,这就是柯林对待同伙的准则。

    更何况改编一个巫术的价格,应该也远远不止五十二奥里,这是她应得的。

    季丽安盯着柯林手里的钱,咬了咬下唇,暗暗地质问自己为什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她将头别过一边,但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当季丽安的手指捏住了纸钞的上半部分的时,柯林却又冷不丁地开口:

    “但是收了钱,就老实给我干活。”

    他就像个魔鬼一样:

    “在确定问题被解决之前,今晚就别想睡了。”

    就知道会这样,季丽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法再收回伸出的手。

    ……

    ……

    将炉床深埋在梦境中的做法是有效的。

    季丽安连续做了几次净盐检测,发现在不放出穿梭魔的情况下,柯林身上的灵素溢出甚至还要低于普通人的平均水平。

    “这不止是改良炉床的效果。”季丽安说:

    “即然那个记忆封印会修复心之壳,也许它还在某种程度上遮掩了裂隙的存在……”

    季丽安的灵素感知,已经算得上是优秀的水准。所以她亲自使用净盐检测,效果不会与提灯相差太多。

    所以基本可以认为,柯林对自身实力的隐蔽,已经可以从大部分常规性的侦测手段下生效。

    而在圣一神学院这种地方,还不至于让教团动用非常规的侦测。

    毕竟哪怕仅仅是“提灯”,也已经是非常昂贵的仪器。

    将超凡有关的一切隐藏起来,也就意味着相关的成本会急剧上升。

    “其实我听说过,会用红信仪来传输的材料,一般还是密级比较低的。”

    临近天亮,季丽安收起了最后一组净盐。反而开始变得清醒起来,进入一种疲倦的亢奋中。

    圣一神学院自身也算不上多么高级机构,虽然用几台红星仪与同盟学者之间发布文献和交流的网络相连。

    但是它本身,却也不过是一家边陲之地的专门学院而已。

    所以神学院报房的业务甚至是半开放的,除了维持着其他学院或教团的沟通之外,它还会接受一些来自社会上的通讯委托,或是协助其他机关的内部联络。

    比如曾负责监视季丽安的“寒鸦猎团”,从属于某个被称为“公国圣省”的机关,其实和圣一神学院没有太多关联。

    但是柯林却在神学院报房截获到他们内部的命令文件。

    “如果除了那些‘提灯’之外你没看到其他什么古怪的道具。”季丽安说:

    “那么基本就可以认为,‘炉床’暂时不存在暴露的风险了。”

    柯林点点头,从由座椅临时改造而来的手术台上起身。

    他想对季丽安道一声辛苦,但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两人一起熬夜解决问题。再说这种客套的话,反而显得有隔阂。

    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成功告一段落,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一时感到有些轻松,但也有些不自在。

    季丽安望向窗外,天边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泛光,意味着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一切又会回到平时那样,柯林将匆忙离开,然后自己又会独自埋头在资料和显微镜之间,度过那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沉闷时光。

    “会产生信息素的分化菌群已经被分离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季丽安忽而有些不安地想再说些什么,结果却发现自己也只能说这些工作上事:

    “将它们放在仪式主干边上,就能稳定地产出信息素。只是抑制剂那边,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

    “浪费了一整支针剂……结果什么都没弄明白。”她略微抱着歉意。

    “没关系,如果短时间内还没法弄清楚成分的话,就别为它浪费时间了。”柯林想了想:

    “毕竟没有及时找到‘黑纹银鲛’,也是我这边的问题。”

    当初把这件事交给她,或许本来就是自己的武断。

    对于这些复杂的活性物而言,即使成功分析出了成分,怎么萃取生产又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季丽安还得抓住一切机会筛选链霉菌,时间对她来说正在变得越来越宝贵。柯林不想再耽搁她太久。

    只是在怎么对付阿雷西欧的问题上,也许又会增加几分波折。

    “嗯。”季丽安微微点头,然后又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一时又陷入沉默,就像之前在工作时一样。室外零零星星地响起了一些鸟啼声,是一个安静清爽的早晨。

    柯林的视线常常过于集中在某一点上,因此容易忽略目标之外的事物。

    而季丽安又因为长期的幽居,渐渐地在失去与人正常交往的能力,或者说她本来就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那种善于体察他人心绪的人。

    因此这种沉默总是会在他们之间出现,而且,谁也不知道怎么打破。

    “我去暗室里稍微眯一会。”柯林抬手看着表说:

    “再过两个小时就该去神学院了。”

    “好。”季丽安也站起身来:

    “我去帮你拿点毯子。”

    ……

    ……

    五只手会议的现场,被放置于一处马里齐奥名下的庄园中。

    这一次是族长会议的延申,除了五只手之外的其他辛西里集团,只要稍成规模也会受到邀请,然后派人来参与。

    柯林还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因为卢卡准备带他来和大多数人打个招呼。

    “按照你的功劳,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卢卡移过头对他说:

    “毕竟没有你,也就没有今天的切斯塔洛。”

    其实柯林才刚刚从神学院下班出来,今天一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生怕某个时刻,自己身上的巫术嫌疑就被人察觉了。

    但是结果却一切如常。那么想必也可以在守灯人面前保全秘密。

    朱莉欧难得地好好打扮了一回,无帽沿的钟型女帽,穿着合身但低腰线的及膝洋装。

    这类会议常被人认为是辛西里人庸俗品味的聚集地,来往的都是一些挺胸腆肚,胡子飘垂,穿着民族服饰的古怪人士,连环画中各种反派的常用取材。但女人们近几年来已经不再作传统打扮,她们更倾向于和安赫上层圈子保持一致。

    会议还没有开始,大部分人在庄园里自由游览。说是庄园也许更像是别墅,因为面积不大也没有什么农田,后院里种了一些适应这里气候的果树,但估计只是作观赏用。还有一个带喷泉的泳池。主建筑里有宽阔的大厅,大部分人就先聚集在这里相互寒暄。

    柯林的视线在人群中快速扫过,其实他认识其中大部分头目,至少在照片上见过。生面孔大多是在近两年才顶上来的人。

    男仆们端来了酒水,尽管禁止私酒生意,不意味着马里齐奥没法为自己的聚会弄来好酒。但是在他明目张胆地违反禁酒令的同时,柯林还看到施塔德的市长短暂地露了个脸,接着就走进了马里齐奥的办公室。

    这庄园中出现的一切,都像是马里齐奥的某种示威,暗示着卡鲁索虽然和其余四家处于同一个会议中,但本质上已经是不同层面的势力。

    卢卡坦然面对着这一切,举着香槟和大多数人谈笑自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自在。

第一百零八章 肢解

    “我听说你在卡佩罗那边的进展不太顺利。”

    一边低声对柯林说着话,卢卡一边将空酒杯放在了男仆的托盘上,向对方微笑了一下以示感谢。

    虽然卢卡来到施塔德以后一直过得很简朴,出席这种场合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肃清掉了一个地下酒吧,但一些人依然觉得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卢卡盯着正在和别人打招呼的朱莉欧,“脏手指”德乔等人也在场中:

    “她还有戏吗?你觉得怎么样?”

    “不好说。”柯林摇晃着自己杯子里的清透酒体:

    “她本人可能没有传言里那么不堪,但关键还是别人怎么看。”

    “今天有了一个机会。”卢卡说:

    “你猜这场会议被提早了一周是为什么?”

    “……”

    毫无疑问,因为几周前在族长会议上通过的禁令,马里齐奥现在正面临着压力。

    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是在一个违禁品市场欣欣向荣的时候,让这群黑帮分子只能对着它发呆。

    所以此时在中下层的辛西里团体之间,头目们的不满正在日益高涨。

    甚至不乏有些闲言碎语在说,五只手不过也是当局圈养的五条狗。而所谓的“大老板”马里齐奥,就是握在当局手中的那条拴狗绳。

    “是为了那道禁令?”柯林猜测着说。

    “更具体一点,为了卡佩罗的事。”卢卡说:

    “你们又有机会了,不过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不用说的太透,柯林也就明白了卢卡的意思。

    卡佩罗的头目们为了争夺族长之位,已经做出了太多令人难堪的动作:

    发起了明目张胆的街头战争;与巫师勾结使用禁术;还有为了筹措资金而贩运私酒。

    这个家族已经得罪了太多人。所以一旦出了什么事,从老家到当局,乃至五只手家族全体,都不会有谁愿意出面保它。

    正巧,它碰上马里齐奥急需彰显自己权威的时节。

    卡佩罗可能会在这一场会议上被肢解,“头脑”奈维欧的多年的苦心经营将毁于一旦,。

    所以这是一场做利益分割的会议,也是用来震慑大部分其他团体的会议。

    为了让所有人看清楚上层的态度,以及违令贩私酒的下场。

    柯林皱起眉头望向一个角落,朱莉欧正在那里和几个要好的少女一起说笑着。她毕竟是奈维欧的掌上明珠,所以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差不多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其他族长或头目的家眷。

    柯林不知道,她以前是以什么面目出现在这些社交场中的,但是从那些童年玩伴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未察觉到她身上有什么异常。

    或者她们察觉到了,也只会以为朱莉欧是因为家中的变故才有了变化。

    似乎感应到了柯林的视线,朱莉欧也望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现在的她,目光就像湖水一样平静。

    她意识到这场会议的真正目的了吗?

    柯林仍记得自己举着枪走进旧仓库的那一夜,被绑着的她就像个不良少女一样,胡乱地放着狠话。

    而在那一晚之前,朱莉欧也许还在画廊里和朋友们议论着世上的不公。在柯林的脑海中,这两幅画面总是难以相容到一起,在他眼中,朱莉欧是一个矛盾又不可理解的人。

    可是现在,她的目光中即没有喜悦,也没有担心。这是一种会让柯林感到熟悉安心的目光,因为他乐于和这种人来往。

    如果是卢卡或马里齐奥,应该也会认为这种就是“可靠的人”。

    无论曾有过多少稀奇古怪的思考,莫名的诧异或是愤怒,到最后似乎总是会变成,差不多的大人。

    又有几个人陆续过来和卢卡打招呼,似乎在谈论红石生意的相关事宜。柯林就向卢卡示意了一下,表示自己先去其他地方逛逛。

    他走出大厅,一时感觉胸中有些烦闷。

    昨天刚以“海因里希”这一重身份寄出信件,会获得怎样的反响还不得而知。

    在收编卡佩罗家族这方面还没有什么进展,却已经开始遭遇挫折。

    如果没有一批可以信赖的人手,有关私酒的计划将很难有推行下去。

    忽然有些理解卢卡为什么总是会抽那么多烟。单打独斗总是最轻松潇洒的,当需要依赖组织的时候,就往往会出现很多难以把握的情况。

    走道两旁是一片片被裁剪成各式几何图形的灌木丛,虽然第一眼能给人以冲击,但是看久了就会觉得缺乏自然的意趣。

    离会议开始还有一点时间,柯林就沿着红柏木板铺就走道往前走。一边思索着出路一边散步,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片小小的果林。

    也许是因为远离了主建筑,所以园丁也就疏于管理,结果这里的样子就像是野外的山林一样。

    然后柯林看到,树下似乎有一个人影。但还没认清对方的样子时,他就听到了一道山泉般清冽的声音:

    “哦?是新来的獠牙吗。”

    女性的声音,话语的内容虽然是问句,但主人的语调却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不至于说冰冷,却仍然为这暮夏的午后平添了几分凉意。

    她的身形被一袭衣袍遮去了,那袍子宽阔得就像不属于这个时代。在她的腰间竟然还配着一支细剑,供握持的十字握把上,有着如花朵般繁复镂空的结构,可以为主人护住整个手部。

    看到这两个特征,柯林就想到了她的身份:在“拿勒之家”剧院时曾跟随在马里齐奥身边的人。

    就是她无声无息地取走了阿雷西欧手中信息素装置。

    “虽然不知道还会见到你几回,但即然你是獠牙,姑且还是分给你一个名字吧。”

    她说话的语气很奇怪,比正常人的语速偏慢,同时就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一样。

    不能说完全一样,但依然和一号先生有几分相似。

    “希尔佩特。”她想了一阵子后说:

    “以后这个名字就分给你了。”

    柯林一时没理解她的意思。

    “以后你可以叫我‘希尔佩特’。”

    “一个安赫男名?”柯林问。

    “图方便的代号而已,我尽量不想从它联想到自己。”希尔佩特说:

    “所以不可以太过贴切,但也不能刻意不贴切。我在收集听见过的每一个名字,然后把它们公平分给可能再见面的人。”

    “希尔佩特。”她说:

    “可以记住吗?如果我们还会再见的话,我就是‘希尔佩特’。”

    记得阿雷西欧在劝告一号先生时曾提起过:马里齐奥家的那位,自欺欺人地给自己起了几百个名字。

    她就是卡鲁索家族的守灯人吗?

    没想到守灯人中,竟然还会有女性。

    观赏用的果树下,摆了一张毫无装饰的椅子,此时她正坐在那椅子上侧对着柯林。但她的面前却什么都没有,如果要描述她在这做什么,那就只能说“希尔佩特正在坐着”而已。

    而她的面具此时已经被掀起来了,正侧侧地斜放在头顶上。栗色的长发下是姣好的面容,来起看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是被分配给卡鲁索家的守灯人,而卡鲁索又是五只手中最强大的一支。那么按照常理,她应该是施塔德五位守灯人中最出众的那个一个。

    “还有你,阿雷西欧。”希尔佩特平静地说:

    “准备在一旁看到什么时候呢?”

    柯林微微一怔,环视四周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然后他看向自己身后,就看见阿雷西欧从果林的入口处走了进来,脸上是丝毫也没有被揭穿后的尴尬。

    “海伦妮。”阿雷西欧如此称呼说,应该是希尔佩特分给他的名字:

    “我们有几周不见了吧。”

    如果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假名称呼一个人,那么她似乎也就有了无数种身份,并且将在不同人的眼中分裂出不同的面目。

    这些旁观者之间将难以交流,你口中的A其实是他口中的B,结果也就无法形成统一的描述。所以一个有几百个名字的人,就会始终像影子一样存在又不存在着。

    这就是守灯人“希尔佩特”,用来回避“自我”的方法。

    但也正如阿雷西欧所说,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毕竟名字远非自我的全部。即使像一号先生那样干脆完全没有名字,又能起到多少效果呢。

    ……

    柯林想到阿雷西欧明面上的身份,依然是奈维欧的助手,所以他参加这次会议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从自己的身后出现,是不是意味着他其实一直在跟着自己?

    “没想过你也正好在这里,柯林。”

    阿雷西欧若无其事地说。也不知道这真的是一个巧合,还是他刻意在带过这件事。

    “又是为那位小姐的事,才专门来我这里么。”希尔佩特声音无起伏地说道:

    “我早就说过了,老家那边也是不可能同意这种事的。”

    那位小姐?是指朱莉欧么?同意又是同意什么?

    对于两人之间没头没脑的对话,柯林一时摸不着头脑。

    “柯林。”

    似乎没想到希尔佩特会当着外人的面直接说出这些话,阿雷西欧的面色一时间变得阴沉如水。

    “这是守灯人的事,如果你只是无意间来到这里,就请先回避一下吧。”

    希尔佩特短短的两句话,已经让柯林的脑中浮想联翩。什么叫“老家不可能同意”?

    是不是暗示着,阿雷西欧甚至有忤逆老家的嫌疑……

    怎么想这都是麻烦的事,早在阿雷西欧说话前,柯林就已经感觉如坐针毡。

    所以这时阿雷西欧开口赶人,反而让柯林有种解脱的感觉。

    柯林点点头,很干脆地回过头去。正好到了会议要开始的时间,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大厅。

    但是在路过阿雷西欧的身侧时,这个尚处于壮年而且穿着考究的守灯人却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我知道你现在在弄什么把戏。”

    “他们不同意我打开那个枪手的大脑,所以我暂时没有拿到证据。”

    “无论你想搞什么鬼,别再第二次让朱莉欧身陷那种场合。”

    说完这些话,他就朝着希尔佩特的方向走去。

    柯林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离开了这片林地。

    ……

    ……

    这次会议确实是围绕着肢解卡佩罗而展开的。

    只要是对局面稍有判断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预料。

    但是当五只手的几位族长各自说出自己的要求时,却仍然引起了一片哗然。

    包括弱小的切斯塔洛在内,每一家都磨刀霍霍地准备割走卡佩罗的一部分。在这之后,卡佩罗将不留一丝痕迹,就连现在担任头目的人都将变得一无所有。

    窗帘都被拉上了,室内显得有些昏暗。二十四个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环绕而坐,其余不少人则在挤在房间里,不安地走动。

    这里的每一个人,放到外面都是头领级的人物,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今天甚至还轮不到一张椅子。

    马里齐奥的一名助手说完了卡鲁索家族的索求之后,倒吸冷气的声音就时起彼伏,久久没有人吱声。

    马里齐奥的要求可以被很简单地概括:除了其余几家要走的那点零碎之外,剩下的全是我们的。

    而且卡佩罗现任的六个头目中,将有四个要被处决,而且他们的家人将不会得到安顿。

    现场一时陷入死寂,连以往在这种会议上经常出现的俏皮话都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剩下的几位族长,一个个都皱起了眉头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作为卡佩罗头目之一的“脏手指”德乔,并不属于要被处决的四人之一,甚至他还受到了一定优待。

    马里齐奥允许他进入卡鲁索,当一个中级助手。

    但是他想着曾给他留下无数伤痛的卡佩罗家族,那个他每天都恨不得早一刻死去的奈维欧。看着那些曾嘲笑过他,此时却慌得说不出话来的其他头目。

    现在他应该感到畅快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再沉默下去:

    “难道您认为我们这些人已经死绝了吗?”

    他盯着马里齐奥说,毕竟是在反抗五只手的顶层人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堂·马里齐奥,您是知道的吧。”

    “就算我们都是死人,只要还没葬下去就不能这样欺辱。”

第一百零九章 规矩

    当阿雷西欧打开会场的黑檀木门时,看到的就是一片剑拔弩张的场景。

    体格矮小的德乔不知为什么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像是在发怒,又更像是在畏惧。

    而马里齐奥也摘下了手指上的图章戒指,正自顾自地摩挲着上面铭刻的名字,这是他很不高兴时的习惯。

    阿雷西欧身为前任守灯人,却轮不到在会议桌上坐下,他不动声色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却没有触碰到任何人,同时整理着因在散步而有了些许褶皱的衣领和袖口。

    他并不为会议中的局势感到紧张。因为他一直认为卡佩罗的命运与自己无关。

    这个缺乏自制的家族会走向末路,也是他料想中的事。

    他的视线在人群中迅速扫过,最后落到了朱莉欧的身上。她正坐在德乔的身边,离柯林所在的位置很远。

    他一时有些恍惚,这时才想起他们已经接近一个月没有见面。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为朱莉欧奔波,甚至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朱莉欧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变化,至少可以确认她没有在切斯塔洛那边受什么委屈。

    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心安,因为早已听见过她亲手肃清了皮亚的传言。

    而今天朱莉欧会坐在“脏手指”德乔身边,则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是作为傀儡,而是她本人,想要继承卡佩罗家族。

    停下吧,回来吧,朱莉欧。

    他垂下手臂,默然而痛苦地想着。

    这条路太肮脏太残酷,根本就不是你应该走的。

    只有那些对朱莉欧有所求的人,才会恨她是个废物。在各自利益的驱使下,无时无刻不希望朱莉欧去改变,去“成长”。

    而他阿雷西欧,则宁可朱莉欧是个废物。因为他深深地知道对于朱莉欧这样特殊的人来说,只有成为废物,才能像个普通女孩一样生活下去,保全她那可贵的善意和同理心。哪怕那只是温房里一受风就会凋零的花朵,却也是阿雷西欧苟活于世的意义。

    否则早已被灯火抛弃的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坚持下去呢?

    可朱莉欧又终究是“头脑”奈维欧的女儿,无论她的血脉还是身份,似乎都早已预示了某种命运。

    一瞬间阿雷西欧感到了一丝失落,也许他怎么试图阻止,她到底还是会和自己的五代先祖一样,走上成为族长的残酷道路。

    但这种无力的想法,只在阿雷西欧的心中一闪而逝。自从被灯火抛弃之后他就再也不会敬畏什么了,更何况是这种虚无缥缈的命运。

    而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执念,也不可能再轻易放下。

    朱莉欧是为什么才有了如今的转变?阿雷西欧明白,那只是有人唤醒了她不恰当的愤怒,或不成熟欲望。

    而从灯火中醒来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转头成空的虚妄。

    他比少不更事的朱莉欧,更清楚她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所以他准备让朱莉欧拥有什么样的未来,也与她自己的意志无关。

    ……

    ……

    马里齐奥会拿出这样的提议,本来没有指望谁会真的接受。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战争宣言。

    但他不会在会场上直接杀人,因为这样做太难看也达不到威慑的目的。他会让几位头目各自回到地盘,再各自做好自以为充足的准备。

    但这不会给结果带来太多改变。

    并不是说马里齐奥能在直接火并中轻松胜过卡佩罗,如果在街头上开火,双方都会损失惨重。

    但他们之间的战争绝不会以这种方式进行。因为只要马里齐奥开口,那每一个应该被处刑的头目,最终都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的浴室里。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脏手指”德乔会当场翻脸。

    在他的地盘,而且当着所有人的面。

    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智慧的问题。如果是卡佩罗的其他头目开始拍桌子叫嚣,甚至是掏出枪来,马里齐奥都不会感到意外。

    德乔不是一个不知道隐忍的人,也不应该是那个为卡佩罗家族叫屈的人。更何况,马里齐奥还有意无意地想放德乔一条生路,因为这个矮个子男人,一直把自己手下的人看管得很好。

    但这些好心,却似乎都被浪费了。

    当马里齐奥沉下脸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噤若寒蝉。而德乔就像是没有察觉到危险在逼近自己似的。

    说完那句“下葬前都不可轻辱”的辛西里格言之后,他就紧接着说:

    “堂·马里齐奥,我不认为你做出了一个好的决定。五只手会议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相互帮助以及约束,为了壮大彼此,而不是让你用它来吞并别人的。”

    “卡佩罗家族比卡鲁索更早来到施塔德,在我们来之前,这里的一切被安赫人的杂种流氓榨得干干净净,是卡佩罗付出了最多牺牲,才从本地帮会手中为辛西里人争来了存活空间,然后,人们的口袋里才存的下钱。”

    “你不会忘记了吧,当初是奈维欧的父亲提携了你,否则你一生都是一个报童罢了。那时他才是这里的‘大老板’。今天你可以不知感恩,不顾情面地肢解掉卡佩罗,那你能保证,明天就不会有人盯上卡鲁索吗?”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德乔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但他口中的话语却非常流畅,甚至越来越丧心病狂:

    “我知道你也有意让自己的孩子继承你的一切,因为你很羡慕卡佩罗家族,能在直系亲属之间传承五代。”他说。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

    马里齐奥身边的助手,立即出声制止了德乔。尽管这件事人尽皆知,但却不是能这种场合提起的话题。

    马里齐奥扬了扬手,就像挥赶手边的苍蝇一样。示意自己的助手住嘴后,他就继续盯着德乔,但那视线就像在打量一个死人。

    “你曾经仰望那个提携你的人,所以如今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处处想要胜过他……你要像他一样将自己建起的集团传给自己的孩子。但是这还不够,你还准备彻底拆掉他留下来的东西?”

    德乔确实是个能力平庸的人,坐在卢卡身侧的柯林心想。

    他说的这一串话看似有力,实则已经方寸大乱,不过是垂死挣扎。除了打情怀牌攀附关系之外,甚至还有点掀桌子的意思,但这不是逼着马里齐奥杀了他们吗。

    他不禁心想,难道自己对卡佩罗的诸多打算,终究是难有回报了?

    ……

    “记住,是你们违反了禁令。”马里齐奥喉音依然嘶哑沉重,就像一直犯有喉炎一样,让人觉得他开口说话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我让你在这无所顾忌说话,是怕别人会有恐慌和误会。我不在乎那些虚伪愚蠢的避讳,今天就全部拿到台面上来吧。”

    “我正面回答你的所有说辞,无论是卡佩罗近几百年的付出,还是我和上一任‘大老板’的过去。这些和你们应受的处罚都没有关系。因为一切只是因为你们有错在先:违反禁令贩运私酒,无视‘法官团’的调解,在街上弄出上百条无辜的人命。有人做了错事所以要受到惩罚,什么时候这也成了可以供你们来回揣测的事?”

    “可是你还想把卡鲁索在自己的血亲中传下去。”

    德乔忍不住接着说道:

    “你已经老了,你的孩子才多大?他能系好自己的鞋带了吗?你就不怕自己现在开了先例,那么卡佩罗今天的下场,某一天也会落到他的身上?”

    “你还在担心我的孩子。”马里齐奥扯动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怒:

    “灯女在上,没错,他会继承我的一切。”

    “但是无论再过多少年,卡鲁索家族都不可能像你们一样被人拆解。

    “这不是因为我的孩子有实力让家族永远强大下去,而是无论卡鲁索衰落到什么地步,他都会铭记我对他的教诲,并且会把这条教诲一代代传下去。

    “就像过去的‘大老板’,卡佩罗两代前的族长,曾经把它教给我一样。”

    马里齐奥闭上眼睛,带着些许怀念地,用拿勒语吟诵着引用道:

    “无论有多少权力和利润摆在你的眼前,永远有一件简单却又不简单的事应该被记住,那就是:不要破坏规矩。”

    “他已经死了四十年了,死得很不名誉。”马里齐奥皱起眉头,稍微改变了坐姿,揉了一下鼻子:

    “但我还记得他告诉我这句话时的眼神,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他要确定这句话已经印到了我的心里。”

    对于他们这样的团体来说,规则和名誉比什么都重要,否则就会变得和那些旧城里的流氓集团没有区别。

    “如果你们的老族长还活着,知道他会对你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吗?”马里齐奥说:

    “我告诉你——和我一样的决定。”

    “那就准备好接受战争吧。”德乔说:“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恐怕德乔是准备主动向马里齐奥发起进攻,说起了最后的通告。

    但是他只说到一半,就被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了。

    “马里齐奥伯伯,请问,我可以提两句吗?”

    这是与此地氛围极其不符的声音,当它响起时,场中的不少人之间就有了些许骚动,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什么。

    包括柯林在内,所有人都感到了惊讶。

    因为说话者,就是曾被称为废物的朱莉欧。

    阿雷西欧默默无言地望着朱莉欧的方向,手掌不自觉地捏皱了刚刚整理好的袖口。

    “朱莉欧。”虽然同样感到诧异,马里齐奥的神色依然缓和了一些,不带太多表情地望着她: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说吧。”

    他顿了一下,转而补充说:

    “但如果你是为那些人发言,我不会念及什么情分。”

    柯林望着朱莉欧,不知道她会给此时的僵局带来什么改变。

    获得马里齐奥的同意后,朱莉欧依然低头半响。接着就像理清了全部思绪一样,她轻松地笑了一下:

    “刚才在聚会上时,我和人打听了会议是怎么得出这类惩罚的。”

    “虽然不像当局的法院那么严谨,但究竟做什么处罚,还是需要我们的‘法官团’来决定,是吗?”

    马里齐奥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转头打量其他人。

    不知道是谁先露出了笑意,结果是两秒钟之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哪几位是法官团的人。”马里齐奥说道:

    “都站起来,我们来做个完整的过程。”

    没有成文法可依的法官团,在这种时候当然只是一个笑话。有几个人笑嘻嘻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们分属于几个实力较强的家族,代表着各自家族的利益。

    “不不不。”朱莉欧急忙摆手说:

    “我没有指望他们忤逆您的意思。”

    “只是想说,即使按规矩来,现在的惩罚也还有调整的余地。”

    有些人已经在起哄,说着些些废物公主在这种时候就应该闭嘴之类的话。

    “都是最重的罪责,配得上最重的刑罚。”马里齐奥说:“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但是这种惩罚会引起帮派战争。”朱莉欧说:

    “卡佩罗是一个很能给成员以认同感的家族,即使失去了头目,他们也依然会反抗的。”

    即使斩首头目,依然会有人采取报复性的行为。

    马里齐奥打量着朱莉欧:

    “你不适合这种场合。”

    “我知道。”

    “卡佩罗会变得怎样,你不会受影响。”马里齐奥说:“我受过阿雷西欧的委托,以及看在奈维欧和你爷爷的情分上,你可以安稳度过余生。”

    “但是,我与这件事确实有关啊。”朱莉欧低声说道: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无能,家族就不会失控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是一个可供你们考虑的对象,那么你们也就没有必要,这么急切地肢解和控制卡佩罗的成员。”

    “一切的惩罚都是为了让大多数人不再犯错。”她抬起头说:

    “如果有一个更好的选择的话,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第一百一十章 破局

    一切惩罚都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犯错。

    朱莉欧头上仍然戴着那顶钟形帽,这让她看起来就像同盟腹地的富家少女,又可爱又时髦。齐耳的亚麻色短发从帽檐下俏皮地探出,又稍微上扬卷起,如同两只精致的羊角。

    “犯错的人要得到裁决,如果他确实违反了族长禁令,那就必须被处死。”

    可从她口中说出的,却是与这形象截然不符的话语:

    “但这不代表整个卡佩罗都犯有不能饶恕的错,去贩私酒的只是一部分人。有的人甚至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她转头看向那几位正仓惶不安的头目,带着责备的意思,但她现在的缺乏积威的视线,显然还没有什么威慑力。

    要被处死的四个头目中,甚至还有人反瞪了回去。

    “至于战争,那更是双方的事。”朱莉欧继续说:

    “让其中一方无条件停手,就等于帮另一方谋害他的命。许多人其实只是在自卫,处在中间法官团调解不力,难道就没有责任吗?”

    无视法官团的调解,这一条原本就无意义的指责。从来没见他们真的能制止过哪场帮派战争。

    “我以为你想说点什么新鲜的事。”马里齐奥听了一会后,似乎有些失望地说。

    “结果你只是想帮他们开脱。”

    到目前为止,虽然很有耐心地没有让朱莉欧住嘴,他只是抱着一种逗弄后辈的心态。

    德乔咬了咬牙,觉得不应该让朱莉欧再说下去,就伸手想拉朱莉欧在座位上坐下。

    但也就是在这时候,朱莉欧却不知道从哪里拔出了一支匕首,用双手吃力地将它钉在自己身前的桌子上。

    这惹起了不大不小的骚乱。所有男人在进场时都被搜过身,确保没有藏有任何武器。

    但对仅有的几个女眷则宽松了一些,尤其是朱莉欧这样有着一定出身的人。

    结果,竟然就让她带了一支凶器进来。

    那只是一支供女人随身防身用的匕首,刀身细巧得就像勺子的柄。但是这一支匕首上却还有着干燥后的血渍,还在散发着微微的腐臭味道。

    “我没有想过为任何有罪的人开脱。”

    在一片嗡嗡嗡的杂乱议论声中,朱莉欧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薄:

    “我说过违反了族长禁令的人就必须死,所以我早就亲自处决了一个人。哪怕他是我的舅舅,我也不会留有情面。”

    “哦?”到这时,马里齐奥似乎才来了一点兴致。

    马里齐奥当然不会不知道,两天前在皮亚的地下酒吧里发生的事。

    但是绝大多数人,都将这件事视为了夸张的传言。

    尤其是卡佩罗内的人,大多认为这是控制了她的切斯塔洛家族为了造势,而刻意放出的风声。

    真相反倒令人难以相信,毕竟越是了解过去的朱莉欧的人,也就越难想象她真的会有这样魄力,能够狠下心肃清自己违反禁令的舅舅。

    物以类聚,那个叫皮亚的废物,似乎曾是家族里跟她关系最好的人。

    “那件事,不说是切斯塔洛家的柯林做的吗?”马里齐奥向身边的助手问道。

    “我可没打算杀她的舅舅。”

    听到自己忽然成了杀人犯,坐在远处的柯林无奈地说:

    “我还指望他能把一些消息带到卡佩罗家族中呢,结果朱莉欧亲自动了手。”

    杀死皮亚,就像是在与过去的自我进行分割,在肃清违反禁令者的同时,也与过去甘愿被称为废物的那个自己划清了界限。

    “听德乔说,只有三个头目是真正插手了私酒生意的。”等待所有议论平息之后,朱莉欧继续说道:

    “我赞同处死有确凿罪证的人。而剩余的三家,也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调查。”

    “有什么资格替我们表态?”一名违反了私酒禁令的卡佩罗头目忍不住说道,他才刚刚从二号人物走上这个位置,却似乎马上要面临处决。自从马里齐奥说出提案他就在发懵,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就凭我是奈维欧·卡佩罗的女儿。他的遗志要我继承一切。”朱莉欧静静地说道:

    “无论你们承认与否……现在我才是卡佩罗的族长。”

    朱莉欧一直当自己的这一重身份不存在。

    因为这本来只是名义上,她不去争,自然也就没人把这件事当回事。

    但是在正式的场合,这重身份却能为她的说话声赋予相当程度的力量。

    “头脑”的女儿终于宣告了自己的蜕变以及回归,而且当着五只手所有要人的面。

    马里齐奥打量着此时的朱莉欧,忽然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她说话的样子还很稚嫩,却活脱脱像是奈维欧年轻时的样子。

    或者,当年带自己入行的那个人。

    “各位叔叔伯伯。”朱莉欧说:“我是在你们的照顾和教导下长大的。”

    “想必你们都领教过我过去的无能,也正是因为我的逃避,卡佩罗这艘船才会走向失控。”

    “事到如今我才站出来说什么,确实显得很虚伪。”

    “但是我依然想争取一下,一个新的方向。”她盯着马里齐奥说:

    “在整肃的同时,让卡佩罗赎清自己的罪。”

    堂·马里齐奥隐约已经猜到了朱莉欧想说什么。但仿佛是为了考校她的思路似的,“大老板”只是不动声色地问:

    “哦?那你说说看。”

    “将处罚范围扩大到整个卡佩罗,只会徒劳地增加卡鲁索家族的消耗。毕竟头目们也刚刚买了这么多武器……”

    几个月来他们买空了黑市里的手提轻机枪,这就是德乔等人敢公然唱反调的底气。

    如果有太多家族成员对帮派被拆分抱有异议,那么只处决他们的头目就是不够的,团体不会因此解散,这些人很可能会选择抱团对抗下去。

    万一事实变成这样,即使是马里齐奥也不会好受。

    朱莉欧若有所思,她还不习惯这种冰冷的思考,但显然她是一个有天份的人,语速缓慢却流畅地继续叙说着:

    “而且除了卡佩罗之外的那些私酒贩子呢?他们就不应该得到处罚吗?”朱莉欧说:

    “我觉得这样不够公平……如今偷偷在贩私酒的人,也远远不止是卡佩罗里的那些头目而已吧。”

    这只是朱莉欧根据柯林的情况所做的猜测,出于直觉的判断。

    但她却说对了,这也是马里齐奥开始有动作的原因。

    “所以为什么不让卡佩罗家族留下来呢。”她说:

    “处决掉应该被处决的人,剩下的人大多数还是可用的。”

    “他们也多少有罪,所以理应接受五大家族的调查和监督。”

    “一个受监督的,而且刚刚为内战囤进大量武器的帮派。”

    “我想,这样的卡佩罗有没有可能为大家做点什么……”

    朱莉欧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说:

    “是不是就像五大家族手里的军队,或者警探?”

    “!!!”

    会场理响起了超过之前任何一次的议论声。在场所有人都为这句话背后可能的意义所震惊。

    而五只手的几位族长则皱起了眉头,相互投出试探的视线。

    朱莉欧的提议,意味着卡佩罗将不再是和其他家族一样的帮派,彻底成为另一种不具独立性,又握有一定武力的“组织”。

    “等到卡佩罗在清理完内部以后,我们可以交出目前手里的所有产业。”

    原本也不剩多少产业了,目前的大部分现金来自私酒。

    “然后就让我们来专门清理南施塔德的私酒贩子,在禁令解除之前,就靠缴获的酒资,和其他家族的借款来维持下去。”

    而且这一切都将处于五大家族的监视之下。

    朱莉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用家族成员的命,去帮别人拼搏:

    “那么,就会有更多违反禁令的人会受到处罚。而守规矩的人则会获得益处。”

    她的声音并不多么坚定,而是像叹息似的说:

    “这样的卡佩罗,能不能赎清自己过去的罪呢?马里齐奥伯伯。”

    ……

    当朱利欧说到一半时,马里齐奥仿佛听不见助手们的讨论一样,一直凝视着她。已过壮年的“大老板”思绪万千,甚至有些想鼓起掌来:

    卡佩罗真正的族长回来了。

    年轻的她,做出了和自己预料中相同的答案。如果是她的祖父或父亲,恐怕也会做出一样的回答。

    马里齐奥咳嗽了两声,一直有毛病的喉部因为血管偾张而有些许不适。他挥手向身后的助手示意了一下。

    助手马上出声高喊,让全场的议论声安静下去。

    马里齐奥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在会议桌旁踱步。

    事实上,与其说他之前的决定是为了吞并卡佩罗,不如说是想将这群野兽化整为零,再由五大家族将这些人消化和控制下来。

    单纯吸纳一些人手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多好处,更何况这些人也并非优质的成员,反而容易惹来一身麻烦。

    而如果处理不当,甚至可能导致自己的家族内部出现难以控制的山头。

    卢卡曾经手握朱莉欧,却不愿意直接接收卡佩罗的人,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这样一个大家族失去了奈维欧的束缚,就像是一群野兽失去了头领后四处奔逃。它的倒塌非但没有带来利益真空,反而对整个五只手家族都造成了负担。

    如果有一个强力人物能约束住卡佩罗家族,那么马里齐奥绝对不想发起这场战争。

    因为手下有越多产业的人,就越不想使用暴力争端。

    暴力会带来太多意外性,尤其当对手是卡佩罗家族的这些疯子的时候。

    马里齐奥也永远忘不了那个提携自己的人,当年是怎么死在几个无名小卒手上。

    本来他别无选择。但这时朱莉欧的出现却是一个惊喜,为他提供了更宽广的策略空间。

    “几位堂怎么看这件事。”

    堂·马里齐奥向来是个务实的人,并不在意自己原本的提案被替代,会损失什么颜面。

    他默认了朱利欧的提议。

    与其为了威慑而直接和卡佩罗开战,显然是朱利欧所说的方法,更有利于控制住南施塔德目前的局势。

    堂·巴拉因·里佐,称号为“扑克牌”,四十五岁。作为里佐家族的族长,权力仅在马里齐奥之下。乔凡尼之前所买的马券就来自他的赛马场,此外,他还将自己发行的彩票卖到了整个公国。

    相比起其他族长,他完全是一个时髦男士的打扮,穿着有点花哨的手工套装,他一直翘着腿,此时也第一个开口说道:

    “我听说过一件事,那就是朱利欧还在切斯塔洛家族的核心名单上。”

    他用手指尖敲了敲桌子上的雪茄盒:

    “这是不是有点不方便?”

    所有人都听说过,切斯塔洛试图利用朱利欧吞下卡佩罗的传言。

    那么再让卡佩罗成为这种中立性的组织,似乎就会对卢卡过于有利。

    “将她写在核心名单上只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卢卡只说到这里,几位族长都明白他指的是守灯人的保护。

    “我对吞并卡佩罗并不感兴趣。如果真的要让卡佩罗成为五只手内的‘警探’,那我可以让她转到卡鲁索的核心名单上,如果还有空余位置的话。”

    或者写到每一个家族的核心名单上。

    “那我就没意见。”巴拉因单手盖上了雪茄盒说:

    “这是一件好事。”

    “那么法官团。”马里齐奥停止了踱步,转头望着窗外说:

    “可以拟定对卡佩罗的处理了。”

    原本几家巨头之间还在相互戒备着,防备任何一家会背地里进入私酒市场,提前建立先发优势。

    因此大家都有所顾忌,不敢轻易对渗入南施塔德的私酒贩子采取打击。不是无法获胜,而是在担心其他家族会产生误会。

    这时候让武力强大的卡佩罗家族,成为一个保持中立并且接受监督的“缉酒警探”,就为这种僵局提供了最好的出路。

    残存的卡佩罗成功与家族中已经溃烂的部分完成了分割,并且让自己的存在符合在场所有要人的利益。

    禁令解除之后,它将彻底迎来新生。

    柯林坐在卢卡身边,默默地凝视着远处的朱利欧。

    他忽然想在起之前在写完声明书后,朱利欧莫名其妙地一直坚持要亲自出面。

    这应该只是巧合,毕竟再怎么说,她那时也不应该预料到现在的情况。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第一百十一章 不再是人质

    无论事情再如何进展,已经有三位卡佩罗头目确定会被处刑。

    其中一个头目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如果他现在身上带了枪,那他一定会拔出来对着马里齐奥和朱利欧开火,但很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能愤恨地把自己的椅子摔在地上,弄出很大声响。

    他抬起手一一指过坐在桌子旁的人,那些人被响声打断了谈话,也正在看着他。

    最后这位头目的手指落在马里齐奥身上:

    “什么‘地下市长’,我看不过是安赫人手里的狗。”

    他如此咒骂道。指责马里齐奥作为辛西里族群在施塔德的领袖,却为同盟的禁令缚住同胞的手脚。

    说罢,他用力地理一下自己的上衣,就朝着会场外走去。

    剩下的两个头目也很快回过味,现在大部分决定已经尘埃落定,犯不着在这里听别人慢慢讨论怎么给自己判死刑。

    所以他们也摔了椅子,离开会场。

    在场大多数人明白,流血事件多少还是无可避免。

    那些和私酒生意已经脱不了关系的人,将继续负隅抵抗。

    但是朱利欧这个名字背后已经开始萌发新的意义,卡佩罗将再度迎来自己的族长,所以那三个头目手下大部分的人也不会再一心一意跟着他们送死。

    火并的烈度降低,也依然是火并。那么由哪家来出力执行?这又需要五位族长继续商议。

    之后对种种细节和其他议题的讨论,又延续了整整三个小时,柯林直听得昏昏欲睡。

    总觉得这不应该是帮派分子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样子,而是一群当局的官员们在为某些决策扯皮。

    但是话说回来,五只手对辛西里社区来说,原本就担负着某些社会治理的职能。

    有些人说他们才是南施塔德的当局,也并非完全没有依据。

    所有细节都敲定之后,几位族长都松了一口气。这时,马里齐奥在最后又追加了一条。

    “如果哪里需要人火并,‘脏手指’德乔必须亲自带枪上场。”

    大老板摩挲着自己的图章戒指,看着手足无措的德乔说:

    “这样,我就不再另外追究他对我的冒犯。”

    ……

    ……

    五只手会议的一天后,柯林刚从圣一神学院出来,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乔凡尼。

    乔凡尼没有向他打招呼。柯林也装出没看到对方的样子,照常走上回家的路。一会之后他才拐入一条路人稀少的小巷,然后乔凡尼跟了上来。

    这是他们这段时间接洽的方式。

    他们无言地并肩走了一段路,乔凡尼才告诉了柯林,守灯人那边的动向:

    “阿雷西欧打算让你阻止朱利欧。”

    “他凭什么?”柯林不为所动地反问:

    “难道打算停供抑制剂来要挟吗?”

    根据昨天会议后续讨论的结果,切斯塔洛家族在不久后必须终止对朱利欧的保护。

    毕竟保护也可以被视为要挟和控制。

    但是在朱利欧真正有能力保障自己的生命之前,她的安全将继续由切斯塔洛家族负责。

    那么至少在这期间内,阿雷西欧仍然要为柯林和卢卡提供抑制剂,因为他们相当于手握朱利欧的人身安全。

    “阿雷西欧一直在怀疑你,无论是巫术嫌疑,还是私酒的嫌疑。”

    “他不能打开那个枪手的脑袋,所以没法知道地下酒吧事件的具体经过。”乔凡尼说:

    “但他明显很不甘心,所以昨晚独自和那具尸体呆了一夜。那尸体已经发臭了,但是结果,他真的在死者的衣服上发现了一些东西。

    什么?柯林微微一怔。

    “就在枪眼和血迹的旁边,还残留着一些稀胶水似的痕迹。他指给我看我也看不出来,真的很不起眼,但是却被他找到了。”

    “我听说你利用红石墨水和黑暗,很漂亮地干掉了那个地下酒吧里的枪手。”

    乔凡尼边走边将手指比成手枪的样子,就像仍保留着童年趣味,只睁一只眼睛,手腕一抬一抬地射击着:

    “在黑暗里,所有人朝红石荧光的标记处射击。那种乱糟糟的场合下,其实谁也不知道自己打的究竟是谁。”

    柯林停下脚步,结果乔凡尼就走到了他的前边。

    乔凡尼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柯林,不知是惊讶他忽然止步,还是忽然从柯林身上发现了这个人的另一面:

    “在灭掉灯光之前,是你在那个枪手的身上喷了红石墨水?”乔凡尼问。

    柯林坦然地看着乔凡尼,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事实上,如果当时里卡多等人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场中的红石标记不知何时多了一个。

    当时场中有九个以上的移动目标,多一个或少一个,人眼很难察觉到这种区别。

    更何况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会以为那是其他人发现的新目标。

    在那一片黑暗中,甚至连那个枪手本人,都未必意识到自己是被同伴的子弹射杀的。

    “厉害。”

    乔凡尼回味似地说道,他想象了一下,那是一场几乎没有破绽的暗杀。

    阵亡枪手衣服上的红石墨水会随着时间蒸发褪色,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层极为稀薄的胶水痕迹。

    无论再有耐心,昨夜阿雷西欧能发现这种细节,也只是运气使然。

    而且这不能被当作证据,因为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证明那些胶水究竟是何时被喷上去的。

    “不处理掉一个枪手,就没法把我们这边的人安插进去,那样朱利欧的所有动作都会处于卢卡的视线之下。”

    柯林静静地说:“如果没有其他的出路,我绝不会手软。”

    即使,对方只是一个无辜的人。

    乔凡尼望着柯林,从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痛苦的神色。

    乔凡尼有时甚至会故意杀人来寻找刺激,但也很少能把事情做得这么阴狠彻底,又不留痕迹。

    他知道柯林不是什么嗜杀的人,有时还会有一些多余的温情。但在必要的时候,却又会做得比他这种恶人更绝。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奴役着他,让他不惜违背自己的本性也要做下这些事?

    乔凡尼在感到好奇同时,又庆幸自己至少比他幸运一些。

    因为自己从来不是善良的人,所以不会对脏活有什么抵触,甚至还会试图从中寻找乐趣。

    尽管这些年来,一切乐趣和刺激带给自己的感觉,已经如同不断兑入温水后的糖浆,寡淡无味,却又带来更多难以企及的渴望。

    ……

    “虽然不能用那些痕迹做证据,但阿雷西欧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付你了。”乔凡尼说。

    这是早就能料到的事,否则自己也就没必要仓促地,冒着偌大的风险提升实力了。

    当然,柯林不会将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子月巫师的事实告诉乔凡尼。

    在与阿雷西欧的对垒中,自己真正的底牌绝非这份实力。毕竟他已经杀死过几十个子月甚至赤星的巫师了。

    也许在阿雷西欧这种知识型的强者面前,只有出其不意的力量才能算是力量。

    “朱利欧昨天做的那些谋划。”

    柯林没有直接回答乔凡尼关于阿雷西欧的提醒,他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是你提点她这样做的吗?”

    如果朱利欧采取的策略是受某人唆使,那么乔凡尼就最有可能是那个人。

    毕竟他是最希望卡佩罗家族能延续和复兴的人。

    “不。”

    乔凡尼否认说:“本来我没有对她抱什么期望。”

    我以为哪怕有人会成为族长,那也应该是你。

    “但是听说了昨天的这些消息后,我觉得卡佩罗的前景又明朗了很多。”

    他感慨似地说:

    “本来只是想垂死挣扎一下,没想到却押对了地方。”

    “那你会阻止朱利欧吗。”柯林盯着他说,这个人总是松松垮垮的,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阿雷西欧要朱利欧继续处于保护之下,你会站在哪一边?

    “不会。”乔凡尼思索着奈维对自己的托付:

    “如果阿雷西欧对卡佩罗有害,那他也会是我的敌人。”

    也就是说,他暂时与柯林利害一致。

    ……

    ……

    朱利欧的蜕变,对大多数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意外之喜。

    包括“脏手指”德乔在内的三个头目都没有考虑太久,就决定配合朱利欧所提出的计划。

    于是,卡佩罗残存的部分终于重新聚集起来。

    五大家族开始着手接收卡佩罗家族剩下的产业,同时几个家族也各自派出了代表,要在一周之内清查这三个归顺分支的所有账目。

    等到排除完所有人的私酒嫌疑,这三个头目手下的人就会被重新组织为五只手内部的“缉酒警探”,向着已经确定要被处刑的三个头目发起进攻。

    那三个头目手下,包括“士兵”和所有“乌鸦”在内的人数,在六百人左右。

    但真正要被处决,或是会负隅抵抗的,也许不到一百人。

    在过去,如果一个辛西里集团的成员,想从自己的头目归属到另一个头目麾下,那么他还需要获得双方头目的批准。

    这种调换很少出现,万一成员被认为了个人的发展而改变归属,那他很可能会因此弄脏自己的名声。

    这将被视为某种背叛。

    所以在会场上马里齐奥还做了特赦:如果有成员想从有罪的几个头目名下脱离,那他不需要任何人的许可,并且依旧从属于卡佩罗家族。

    结果第二天还不到傍晚,就有了四十余位“士兵”投向朱利欧一方。

    一夜之间,朱利欧·卡佩罗的名字,在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里有了不同的意味。知道一些内幕的人提起她时,往往会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

    她还不到二十岁,却在五只手会议上凭一己之力,将卡佩罗这样的庞然大物从倾颓的边缘拉了回来。

    而仅在几天之前,绝大多数人还错将她视为一个“废物”。

    但是无论外面的人议论得多么喧嚣,朱利欧身处的公寓里却一如既往地寂静。

    跟乔凡尼道别之后,柯林直接来到了朱利欧的住所。

    而迎接他的,却依旧是切斯塔洛的那些枪手。

    在五大家族的代表们完成对三个归顺分支的调查之前,朱利欧的安全将依旧由切斯塔洛来负责。

    柯林沿着熟悉的楼道来到朱利欧的客厅,发现她正有些不雅地盘腿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前后摇动身体。

    但整个人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有生气了许多。

    她看到柯林上来,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她轻轻巧巧地在沙发上站起来,然后光着脚走到了地上:

    “怎么样,觉得满意吗?”她问,虽然不太明显,但语气里带着显摆的意味。

    如果卡佩罗家族真的成为了五只手中,专门处理私酒贩子的存在。那么对柯林的地下私酒事业来说,也将会产生难以想象的助力。

    这意味着,五大家族将会减少对私酒贩子们的直接监视,同时卡佩罗还将成为一支可用于扫清私酒市场上大部分竞争对手的力量。

    连柯林自己都没有想过,朱利欧能够做到这一步。

    更早之前,她已经通过“男子汉”这个称号和声明书的内容,猜到了自己和卢卡之间的分歧。

    所以在离开地下酒吧的马车上,当他说服里卡多时,柯林并没有再刻意避开朱利欧。

    结果,里卡多没有将禁酒令的前景放在心上,反倒是朱利欧,开始对现在的形势产生了更清晰的认知。

    所以她昨天会做出那样的策略,目的还远不止是为了保全卡佩罗而已。

    这是连马里齐奥也没有想到的,更深一层。

    “我被你说服了,禁酒令一定会失败。如果五只手不改变思路,那么消失的就是他们自己。”

    朱利欧笑吟吟地说,她半弯下腰将手别在身后,显得俏皮的同时,又更加不可捉摸。

    “你做的,很好。”

    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柯林又有些犹豫。

    因为他开始不确定朱利欧过快的成长,对自己而言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朱利欧的目光总是缺乏聚焦,空洞洞地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以及令人困惑起来。

    “那让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吧。”她转过身说。

    交易,发生在平等的个体之间。

    我已经不再是你的人质了,柯林。

第一百十二章 吊坠与训练方法

    柯林原本以为,朱利欧这时提出的要求,应该多少会与卡佩罗的日后发展有关。

    比如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由卡佩罗负责在明,柯林自己则负责在暗,双方配合着鲸吞下整个施塔德的私酒市场。

    即然想合作,就要先考虑怎么分赃。等到禁令解除,或是五只手倒台的时候,他们两方各自取多少比例的利润份额。

    十分之三,柯林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划定了底线。

    他最多为这场合作让出三成的利润。

    但是没想到,朱利欧却说出了一个有些古怪,而且看似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条件。

    “无论用什么方法。”

    朱利欧别过头说:

    “阿雷西欧必须离开施塔德,并且永远别让他回来。”

    “如果你能做到这点,最后卡佩罗拿的份额可以减少一半。”

    “为什么?”柯林微微一怔。

    “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他。”朱利欧犹豫了一下:“而且他现在有危险。”

    先不说自己有没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一个退休的守灯人又会有什么危险,现在他可还有闲心来对付我呢。

    柯林在心里暗诽着,但依然决定先听听朱利欧怎么说。

    朱利欧伸手到自己的衣领里,取出了阿雷西欧赠予她的那枚吊坠。

    也就是安装了信息素挥发装置的那一枚,让那些保卫她的怪物进入应激状态的点火装置,也曾让柯林吃尽苦头,所以现在其中的小型培养皿已经被拆掉了。

    但即使这样,也没有破坏它整体的优美。它金属外壳的部分也被装饰得很好,就像一只小巧的怀表一样,表面还蚀刻着精细的纹案。

    “如果你感染的东西和这个吊坠有关的话。”朱利欧忽然戳穿了一件柯林一直瞒着她的事:

    “那么,你应该还没有得到‘解药’吧?”

    柯林挑了挑眉毛:

    “你还知道卡氏弧菌的事?”

    “原来是细菌吗……”朱利欧若有所思:

    “虽然不知道它们具体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阿雷西欧制作这些吊坠的地方。”

    这下柯林真的愣住了,制作吊坠的地方,应该也就是培养蜂群性卡氏弧菌的场所。

    知道关键情报的人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不知道这算是灯下黑,还是朱利欧在确定自己握有谈判筹码之前,刻意隐瞒了这件事。

    柯林回忆着自己在某个破旅馆里审问她的样子,相比那时的茫然,她已经冷静了很多。

    她用指腹抚摸着吊坠表面的纹路:

    “自从我九岁开始,阿雷西欧就开始送给我这样的吊坠。”

    “那时的他还像一个幽灵,就像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似的。或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无话可说。”

    也就是守灯人典型的样子,只要没有与超凡有关的事,就闭口不言。

    也不知道阿雷西欧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

    “每隔两个月,他就会把之前给我的吊坠收回,然后再送给我一个新的。”朱利欧回忆着说:

    “那些吊坠,一开始都亮得像镜子一样,握在手里会以为它还带着刚抛光完的余温。但是没几天它就会在空气中变黑。后来我问了别人,才知道它们都是银制的。”

    朱利欧的神色有了一丝落寞:

    “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时常会发现有一些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他们大多很木讷。我以为是爸爸安排的人,所以一直没有把他们和吊坠联想起来。”

    “现在想来,那些人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重复的面孔。”朱利欧的右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裸露的左上臂,看着柯林说:

    “也就是说,他们都消失了,他们的生命对阿雷西欧来说只是消耗品。但这也是我猜那种感染没有‘解药’的原因。”

    如果有治愈方法,消耗品也许就能回收利用。

    “每颗吊坠上的图案都不一样,但总会出现一个提着灯的女人。有时会让人觉得它们像在讲着什么故事,我看不太懂,却也总是希望能看到下一幅画面。”

    “我以为他在哪里藏了无数个这样的吊坠,就有几次抱着探险心思,想偷偷跟着他,就像寻找巫师收放财宝的地方。”

    “其实动机也没这么单纯,除了过家家似的玩闹之外,我也想更早地看到后面的图画。”

    “大部分时候都被他发现了,最后成功了一次,我看到了他带着吊坠离开的地方。”

    “一栋很大的房子,里面空荡荡的,我看到了一些制作吊坠用的工具,但没有想象中宝箱,也没有堆积如山的银吊坠。很多大人穿着奇怪的衣服在那进进出出,还有奇怪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恶心的东西。”

    “在那之后,我就再也不会憧憬新吊坠上的图案了,因为盯着它们看,会让我想起不好的事。”

    “但是,我依然记着那栋房子的位置。”

    朱利欧看着柯林的双眼说:

    “我想这会是你需要的信息。”

    也就是获得抑制剂的关键。

    柯林点头,姑且同意了这场交易,但不保证结果怎么样。

    谈完正事后,朱利欧又恢复了那副悠闲的样子,她仰着躺回到沙发上,就像早已习惯了被软禁的无聊生活。

    “下次过来的时候,能给我带一些烟吗?”

    “换一样吧,你见过家族里其他女人抽烟吗?”

    这种黑帮家族里的女人,往往比一般家庭里的更传统。

    “没有……但是我以前的朋友里面,很少有人不抽烟的。”朱利欧回忆着自己那些离经叛道的艺术家朋友:

    “算了,反正再过几天就可以出去了。”她坐起来说:

    “已经熬了两周,不差这么一会。”

    ……

    在临走前,柯林又追问了朱利欧一个重要的细节。

    “为什么你觉得阿雷西欧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

    “因为他以前对我说过。”朱利欧回答道:

    “如果哪天我知道了这些吊坠的意义,而且他也超时一周没有来帮我换它们。”

    “那么就说明情况已经到了危急的时刻,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找他……我想他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那时他的身边会很危险吧。”

    “原本。”朱利欧

    ……

    ……

    为了进一步调查,柯林最终带走了朱利欧的吊坠。他一边向伯父家的方向走去,一边观察着上面蚀刻的纹案。

    确实如朱利欧所说,这是一幅带有情节性的画面。大小不超过拇指的尺寸上,用平面的线条镌刻着一个提灯的女人,而在她的周围则是一些云雾般的线条,柯林猜测那是对黑暗的夸张表现,因为海上的夜雾,就是辛西里人印象中最幽深的黑暗。

    在画面的最边缘,也就是那些黑暗云雾的角落里,藏匿着一些鬼怪,它们没有规则的形体,面目也晦暗不明,但却被描绘得令人可憎。

    这副画面的内容本身并不令人费解,因为那个女人的特征很明显,就是持灯贞女“瓦莱丽亚”。一位著名的先祖神。与她有关的形象,在辛西里社区的数百个灯火教堂中比比皆是。

    所以这副图案的情节,大概也就是灯女阻退了黑暗之类,连柯林都已经听得耳朵生茧的故事。

    奇怪的地方在于,阿雷西欧为什么要给年幼的朱利欧看这种东西。

    吊坠应该是用来启动保卫装置的,当特殊的分化菌群检测到灵素的转变和湮灭时,朱利欧口中那些“木讷的人”,就会在转瞬间化为怪物,然后在十五秒内清除周围一切的活物。

    而阿雷西欧要每过两个月就更换一次吊坠,应该就是为了替换里面的小型培养皿。

    阿雷西欧的每一个动作应该都是有意义的,至少解释到这里,大部分原因都很清晰。

    但那些一直需要替换的有关灯女的纹案,则仿佛完全是多余的。

    拼图看似已经完整,却又剩下了多余的一块,那就说明之前有什么地方拼错了。

    在“拿勒之家”剧院里,阿雷西欧说这个吊坠是为应对巫术而设计的,单纯用于保护的装置。

    但这未必就是真相,至少不是完整的真相。

    这些纹路究竟是什么?某种护身符吗?柯林心想。

    不,如果它们是护身符,那么在运作的时候就会消耗灵素,从而增加吊坠中的检测装置被误触的风险。

    而且也没有必要,每隔两月一直更换图案。

    阿雷西欧那时应该还是一个典型的守灯人,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温情,用连环画逗小女孩开心。

    如果只顺着目前的思路,怎么解释都说不通。

    一边思索着,柯林又来到了塞伯河畔。

    也就是之前从地下酒吧回来之后,他在马车上将那支红石墨水喷剂丢入河中的大概位置。

    放眼望去,塞伯河的这一河段水面宽阔而平静,只是因为最近雨水比较多,所以流速偏急。

    但河面上仍飘满了垃圾杂物和油污,河道里密集的航船,都在用船头将浮岛般的垃圾推到两边,就是破冰船在海冰上行驶。

    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任何人都不太可能再在这种地方,找出那么小的一支红石墨水。

    但柯林依然有些不安,毕竟,那支喷剂上还有他的指纹。

    当时就不应该草率地把它丢到河里的,柯林心想。

    不说砸碎掩埋起来,至少也应该清理干净指纹。

    因为对手法太有信心,所以不小心有了一线疏漏,按照常识这是无须在意的疏漏。

    但是现在看来,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即然阿雷西欧能在死者身上找到那么不起眼的胶水痕迹。那么再找到这么一支喷剂瓶似乎也不奇怪。

    这种错误绝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了。

    柯林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取出了一只拳头大小的布袋。

    布袋里面全是一些硬木薄片,每片不过指甲大小,厚度则接近于纸张,是用市面上能买到的最薄的檀木皮裁成的,原本用途是粘贴在劣质木料的表面,用以仿冒名贵的木材。

    仅仅这么一只口袋里面,大概就装下了四千余片。

    每一张硬木片上,都用红石墨水画下了寻物术的追踪标记。

    柯林原本想利用寻物术同时追踪四千余个目标,以此来锻炼自己意图的强度,以及拓宽心之壳上的缝隙。

    寻物术的燃料、仪式主干和作用对象,都位于自己身体之外,至始至终只有自己的“意图”参与到了仪式中,所以不会对早已过载的身体和以太造成过分负担。

    因为这些木片的密度和水接近,所以它们不会沉到河底也不会浮在水面,而是会被水流携带着二十四小时一直移动。

    这也相当于是要在二十四小时里,一直聚焦着四千个小型仪式的运转,追踪着立体空间里的四千个目标,想必对意图的锻炼是相当有效的。

    这是柯林目前能想出来的,最适合自己的练习方式。

    万一出现什么意外,那么强行中断寻物仪式也不会有其他后果。

    毕竟之前追踪那些私酒箱的时候,已经试过在几天时间内间断性地中断和启动了。

    唯一问题,是仪式主干上的红石会被过量消耗。

    意图的强度除了天生差异之外,就只能通过实践来锻炼增强。而实践巫术往往就需要消耗材料,那都等于是真金白银换来的。

    巫术研习很大程度上等于烧钱烧资源,此言一点不假。

    柯林将布包里的薄木片一小把一小把地撒入水中。看着它们在浪潮的泡沫中翻涌,最后全部消失不见。

    那支喷剂瓶的外壳是玻璃的,但是里面又有空气所以不一定会沉底。

    与其在这茫茫然的垃圾山中寻找,不如利用这些追踪标记来确认河底的暗流,和漂浮物可能汇聚的地点。

    也许意义并不是那么大,但是反正是要利用水流来锻炼自己,那么不如就将放下追踪标记的地点选到这里。

    柯林抖了抖自己带来的布袋,确定里面已经没有薄木片还残留着,就准备将它收回到自己的兜里。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柯林慢慢地回过头,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号先生。

    如今他已经完全扮作了一个普通安赫市民的模样,穿着朴素的马甲,带着鸭舌帽。

    柯林依然不太习惯一号先生的神出鬼没。

    仪式没有启动,那些硬木片就仅仅是木片而已,所以他也丝毫没有慌张。

    “袋子里的零食坏了。”他说:

    “正好路过这里,就丢下去喂鱼吃。”

第一百十三章 灯女

    柯林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一号先生有没有怀疑自己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持坦荡的目光,毫不躲闪面向对方空洞的眼神。

    对方是一个依然守望着灯火,遵循信条的完全体守灯人。

    在意识深海中建造炉床之后,柯林的心内海中曾一度出现鲜红色的线状形体。但它们现在已经全部被同化为熠熠闪耀的星辰。

    原来的红线不过是对异质灵素流动的具象表现,也就是穿梭魔体内的灵素途经炉床,被抽离到心内海中的过程。

    而随着空荡荡的心内海再次被填充,炉床也就停止了灵素榨取,鲜红的线被转化为了新的生命丰饶,在旁观者眼中不再会有什么异常。

    同时因为记忆封印的修复和掩饰,心之壳上的裂隙也变得难以察觉。

    但即使如此,在面对一号先生的目光时,柯林依旧感到了些许紧张。

    一号先生的臂弯里还夹着一卷报纸,左手里拎着一小袋牛皮纸包着的餐食,看起来完全只是一个午后在河边踱步的普通人。

    他默默地看着柯林手中的空布袋,也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是关于那件委托的事。”半响之后,他才开口说道。

    帮助一号先生杀死某人的委托,也就是他选择柯林成为獠牙的原因。

    在授予了基本的情报之后,他就将柯林放养任其成长两周,现在终于临近了收获成果的时刻。

    柯林微微屏息,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们将面对某个一号先生也无法独自杀死的人物,守灯人在施塔德的敌人。

    “我准备在十天内动手。”一号先生说。

    “目标,是卡鲁索家的守灯人。她已经和你碰过两次面了吧。”

    “你是说,希尔佩特?”柯林皱眉说。

    马里齐奥身边的那位守灯人?目标居然是她?

    而且一号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昨天和她碰过面?

    “那人让你称她为希尔佩特吗?”一号的嘴角上似乎有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总觉得最近几次见面,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丰富了。

    “她犯了什么错?你们不是同僚吗?”

    在柯林看来,希尔佩特和一号先生同样是尊重信条,顺从老家的守灯人。

    那为什么一号先生,又会起了杀她的心思呢?

    “算上阿雷西欧,目前的施塔德一共有六位守灯人。”

    一号先生打开自己带来的报纸,铺开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然后他在河堤上坐下。

    “但是他们却不同程度地被灯火抛弃了……”一号先生似乎犹豫了一会才说:

    “也包括我在内,来到施塔德以后,有关自我的困惑就像从远方归来的群鸟,它们盘旋着啼叫不休,让人再也无法忽视。”

    柯林察觉到,这是一号先生第一次开口描述自己的事。他那种奇怪的说话方式仍未改变,但他开始描述自己,似乎也意味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回望到了自己身上。

    “那里原本只有一片空白,我用了近三十年时光将它清扫干净,可如今困惑却在一夜之间涌起,再也挥之不去。”

    越是为自我所迷惑,也就越看不清灵属的存在。

    守灯人会因此变得衰弱。

    一号先生开始不再能察觉到柯林身上的变化,也许这就是原因。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一号先生像是在设问,又像是真的想向谁询问答案。

    为什么?因为同盟的复杂世界太迷乱人眼?因为太过远离辛西里,所以海岸灯火的效力也随之衰退,所剩无几?

    “是因为‘希尔佩特’先犹疑了。”一号恨恨地,说出了一个有些草率的,也像是在为自己开脱的答案。

    “她就是这个公国的‘灯女’。同盟全境范围,总共不过三位灯女,她们自幼开始效仿第一位守灯人‘瓦莱丽亚’在世时的生活,以此镜像到先祖神的力量,各自维持一块土地的灯火。”

    “但如果灯女们自己心生犹疑,灯火也会随之飘摇。明光退逝之处,夜雾回潮。拱卫着她的守灯人们,也随之再度被迷惑淹没。”

    “为什么这个国家的守灯人总会失德?在亲眼所见以前,我们只意识到要肃清背弃信条之人。因为哪怕是灯塔图书馆博学的管理者们也不敢设想,居然会是作为支柱的灯女自身,出了问题……”

    “‘希尔佩德’?‘海伦妮’?她给自己起了几百个名字,却唯独没有跟别人提过,她最应该使用的那一个。”

    一号先生屏了一口气,带着无限的敬意说道:

    “——瓦莱丽亚!”

    “作为灯女,她必须成为瓦莱丽亚,这是所有人对她的期待。”

    “但她却没有做到……所以,所以施塔德才会变成这样。”

    一号先生就像是要说服自己似地说。

    持灯之贞女,瓦莱丽亚,就是世上的第一位守灯人?

    而如今在世的灯女们,则要通过效仿瓦莱丽亚生前的样子,来镜像到她的力量?

    听到这些信息,柯林心里又涌起了无数猜测。

    他没有想到,在整个辛西里海岸灯火的体系中,那位“希尔佩特”会扮演着如此关键的作用。

    早在这场谈话之前,柯林和季丽安就曾有过猜想:持灯贞女作为辛西里人的先祖神,大概也会和守灯人存在某种关联……或者只从称呼上也能够看出点什么,毕竟两者都与“灯火”有关。

    但是在听完一号先生的话后,柯林却抓住了一个奇怪的点。

    如果,先祖神瓦莱丽亚就是第一位守灯人,那么又为什么她的名讳又会流传于世呢?

    毕竟守灯人不是需要通过抛弃名字,来回避自我吗?

    难道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之前,至少在先祖神瓦莱丽亚身处的时代,他们并不是今天这副样子?

    “可如果真的杀死了她……”

    顺着一号先生话语中暗示的逻辑,柯林喃喃着说:

    “那留在施塔德的守灯人又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她的犹疑会导致守灯人的自我开始回归,那么直接杀死她,又会将这些人带去哪里呢?

    “如果灯塔会将人引向错误的方向,那么消失比存在要好。”

    一号先生面无表情地说道:

    “阿雷西欧已经劝说过她很多次,现在老家也已经知悉了她的过失。但是她作为失职者,却一直不愿意放弃现在的位置。”

    “那么除了杀死她以外,别无他法了。”

    柯林又想到了,昨天在那一小片果林里发生的事。

    从一号说的话来看,五只手会议结束之后,阿雷西欧可能也和一号先生见过面。

    应该就是他将自己和希尔佩特见过面的事,告诉了一号先生。

    但是,柯林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因为他明明记得希尔佩特似乎说过:

    “老家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但柯林觉得自己没必要为这件事费过多的心。只需要完成这个约定,偿清一号先生引导他进入超凡世界的恩情,也就足够了。

    “阿雷西欧那边给你的秘药还足够吗?”一号先生问道。

    “至少够用到任务结束了。”柯林说。

    柯林倒也不再担心一号会知道,自己向他隐瞒了置换转移之法的事。

    只要他不主动找阿雷西欧对质,阿雷西欧那边也不可能提起这件事。

    区区一个獠牙身上的问题,还不不够格让他们在罕见的会面中提起。

    “那就好。”一号考虑了一会:

    “我们这边的动作,任何时候都可能开始。这几天先做好准备吧。”

    ……

    ……

    因为一号的话,柯林在近几天里一直有些提心吊胆。

    他总觉得守灯人又会神出鬼没地来找自己,但最近他又迫切地需要进行巫术练习。

    除了阿雷西欧那边的问题之外,刚刚通过建造炉床获得的提升,虽然让他在可控的力量规模上达到子月,也必须尽快通过练习夯实为随时可用的作战能力。

    追踪塞伯河河底水流的训练,在这几天里也一直在持续着。寻物术的仪式主干已经由朱利欧的家中,转移到了一间街角旅馆最廉价的房间,并且二十四小时一直在不计代价地运转。

    在每个追踪标记上都绘有红石墨水的前提下,仪式主干每天还是要烧掉整整两盎司红石,这种消耗强度,已经远远超过追踪酒箱时的情况。

    当然除此之外,作为第一次练习,柯林也明显高估了自己意图的强度。

    虽然他一共将四千余个追踪标记投入水中。但在启动仪式的时候,其中两千余个目标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没有在他的心内海中留下任何影子,直接就丢失不见了。

    但即使这样,同时追踪一千余个目标所造成的强大负荷,也依然令他头晕目眩,头脑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通过扶墙勉强站立着。

    他意识模糊地一点一点抛弃掉部分目标。最后,将追踪的对象削减到了八百七十个,他才能有意识地聚焦意图,勉强维持仪式的稳定。

    然后,就这么熬过了一夜。八百七十六个光点在一个立体空间里沉浮,被水流拉扯着留下八百余道线条。

    于是它们在柯林的心内海中描绘出了无比繁复的形貌:

    那是无数个漩涡,暗流以及绵绵不绝的浪潮。

    隐藏在塞伯河平静水面下的复杂世界。

    通过这些线条,柯林倒是意外知道了除了主河道以外,还有若干条水道从地下通入海洋。

    还有有几条不起眼的逆流,将几根线条吹到了塞伯河上游。但这种情况比较罕见,而且不久之后,那些追踪标记又重新沿着大流向着海洋奔去。

    始终没有什么标记,被水流汇聚到特定的地点,也就意味着那只装有喷剂的玻璃瓶,现在很可能也已经被送入了大海。

    以常识来考虑,对那些指纹已经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但巫术可不是什么讲常识的存在,所以柯林心中的忧扰没有因此减轻。

    当晚,在柯林艰难地进入到睡梦中时,那些关于水流的线条似乎仍然在他的梦里运转着。

    即使有些疲惫,但他用意图指引这些仪式,已经在渐渐地成为了一种本能和无意识的动作。

    虽然“意图”的大部分工作,本来就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

    所以第二天起来时,虽然感到头痛欲裂,柯林对这八百余个小型仪式的控制却顺畅了很多。

    线条依旧在延申,此时大部分追踪标记已经流入了大海。在无比复杂的近海洋流中翻腾起浮,绘出更为华丽的流水线条。

    感应了一下意图现在的负荷力,似乎已经有了一线提升。柯林打算下次往水里扔下一两百千个目标,循序渐进地拉升自己意图的强度。

    就像从小练习通过心内海中的八万余份“星辰”来记录文本一样。此时他也不知道,这样一次控制数百个微型仪式的控制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在稳步有序地推进着,偶尔柯林会将穿梭魔放出炉床,它的意识似乎已经在长久的折磨中,濒临消失。

    经过几次尝试,柯林同时控制两具身躯的技巧也已经愈加娴熟。

    但是灵素排异带来的刺痛感,也在一点点加深。

    除了在神学院工作时之外,柯林始终启动着那个寻物术。

    或者已经不能管它叫寻物术,配合着流水它已经成为了某种永动机般的拉练机器,让柯林的“意图”在无意识中始终满负荷运转。

    这平静的几天时间,就在柯林不知停歇的练习中很快度过了。

    但他也深深地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正在云层中酝酿。

    所以他不放过任何可以提升自己实力的机会。

    此时阿雷西欧最可能会干什么?

    在练习巫术之余,柯林思考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阿雷西欧显然不在乎卡佩罗能不能复兴,他的目标始终是朱利欧。

    无论他是想像个老父亲一样让朱利欧过上普通女孩的生活,还是要利用朱利欧进行某种计划——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它必然存在。

    那么在五大家族的人完成对卡佩罗的调查之前,也就是在朱利欧正式以族长的身份登上舞台前,这所剩无几的短短几天时间,就是他重要的机会窗口期。

    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更加复杂和难以控制。

    就在他越发坚定这点的时候,他又接到了乔凡尼的联络。

    “阿雷西欧准备劫走朱利欧,估计就在今晚。”

    乔凡尼用宽檐帽掩盖着自己的面目和左脸的疤痕,如此说道。

第一百十四章 列车的截面

    根据几天前会议的结果,朱利欧的名字必须从切斯塔洛的核心名单上被删去。

    卢卡当众拟定了新的名单,算起时间,那封装有名单的信件应该就是在今天抵达辛西里老家。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一号先生将不需要负责朱利欧的安全。

    加上朱利欧自己越来越高调的举动,阿雷西欧也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的处境。

    所以无论从超凡还是世俗的层面来看,朱利欧现在都处于最脆弱的时刻。

    这足以阿雷西欧下定带走朱利欧的决心。无论从必要性还是可行性上来讲都是。

    而这个空档本身,也让他自己有机可乘。

    这一切都是可以推断的,所以当柯林快速地来到朱利欧所在的公寓,告诉她今晚可能发生的情况时,朱利欧也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

    因为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们早已经将几种可能的结果都讨论了一遍。

    “那就按之前的安排来吧。”朱利欧表面上平静地说,但语调比平时尖细,暴露了她的紧张。

    “我们先说好了。”柯林说:

    “我会尽量遵守约定,让阿雷西欧完整地离开施塔德。但如果情况紧急的话……”

    我也只能不顾一切杀了他。

    手下留情大概率只是个奢望,毕竟连自己能不能赢过对方都还不知道呢。

    “我明白的。”朱利欧轻声说道。

    …………

    首先,要将朱利欧带离开这栋公寓。

    柯林不想再殃及那几个只是普通人的枪手,也不想让路人目睹自己与恶魔和巫术有牵连。

    一般情况下,朱利欧的出行都免不了要有几名保镖陪伴。

    所以现在,柯林亲自安插的那名枪手就派上了用场。

    他是“脏手指”德乔手下。而且柯林早已向他交代过,要想尽一切办法向其他人掩盖朱利欧的外出。

    敲门声很快响起,当柯林打开房门时,那名枪手正在外面等待:

    “三个人回家去了。”他说:

    “两个在守在正门,还有一个正在上厕所。动作快一些。”

    再可靠的人,也不可能全年二十四小时守候在岗位上,帮派分子也有各自的家庭,也要吃喝拉撒。

    最重要的是,“士兵”们的纪律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士兵。

    柯林向他点点头表示谢意,就带着朱利欧迅速从后门离开了公寓。

    然后他们在公寓不远处的小巷里,与乔凡尼取得会合。

    作为大名鼎鼎的“疤面”,乔凡尼今天的神色显得格外认真。在三人乘上城内列车之前,始终他紧紧闭着嘴没有说一句话。

    “怎么,害怕了吗?”柯林半开玩笑似地向他问道,想借此缓解一下紧张。

    “如果我还会害怕的话。”

    乔凡尼望着敞开的车窗外,在哐当声中缓慢向后移动的景物:

    “那我可能已经拎好东西,乖乖跑回阿雷西欧身边了。”

    乔凡尼之前曾和柯林说过:如果哪天阿雷西欧一口气杀死了十个他,他也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

    所以乔凡尼的神情才会和平时相差甚远,毕竟对手可是阿雷西欧,加上柯林这种刚入行的菜鸟也无济于事。

    “如果你觉得没有获胜的希望的话。”柯林盯着他的眼睛:“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一边呢?”

    “我可没说不可能赢。”乔凡尼说:

    “如果我的脸色有些奇怪,那你就当我在兴奋吧。”

    “希望再小也是希望。而这世上真正能让我振奋起来的事只剩下两件,除了畅快淋漓的厮杀,就是难看见赢面的赌博。”

    “这件事可是两边都占了,所以我也不得不认真一些,比做那些无聊工作的时候更认真。”

    “有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乔凡尼仰倒在座椅上,打算在战斗前睡觉养神,拉下帽檐为自己遮光,他半眯着双眼说:

    “我会站在卡佩罗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老友的约定,还是自己又忍不住想要在最后豪赌一把。”

    柯林扯了扯嘴角,依然接受不了他奇妙的快乐之道。

    但无论乔凡尼心里怎么想,柯林都是必须要赢下阿雷西欧的。

    “你亲眼见过阿雷西欧出手吗?”柯林问道。

    这对组合之间的配合往往是乔凡尼在前,阿雷西欧藏在幕后。

    也许阿雷西欧很少亲自动手,但即然乔凡尼对守灯人的实力有大概把握,就说明他对阿雷西欧的战斗方式并非一无所知。

    “大多数时候用不着他真正出手。”

    “他只隔着那些棋子作些指点。除非,出现了我一个人摆平不了的情况。”

    “可要真的到了这种时候,我基本已经丢去了半条命,头脑很少是清醒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也没什么机会看清他到底是怎么杀人的,至少看不完全。”

    乔凡尼的声音闷闷地从宽檐帽下传出,对于自己的搭档,他也没有掌握多少情报。

    看来阿雷西欧平时就有意向自己的獠牙隐瞒实力。

    而且从结果来看,他相当有先见之明。

    柯林他们选择乘坐的是西沉线,通向大部分面积还是沼泽野地的施塔德西郊。在这个时间点,晃荡的车厢里空空如也,基本没有其他路人。

    “阿雷西欧和我们不一样,即使不做守灯人,他也是非常有天分的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其他路途升上子月。如果他想的话,估计早就已经是了。也许他对回归到守灯人的道路,还抱有几分留念吧。”

    “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

    乔凡尼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意指心之壳闭合完整的人:

    “即使他真的出手做了什么,我也什么都察觉不到。有时觉得他在装神弄鬼,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然后对面人或非人就消失了。”

    乔凡尼在宽檐帽下发出笑声:

    “但这种愚钝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乔凡尼说得没错,指望通过一个普通人来了解巫师战斗的细节,到底是不现实的。

    此时,距离在“拿勒之家”剧院里和阿雷西欧的交锋,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周。

    相比那时候不得不以朱利欧为要挟,柯林的实力也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一个普通人,上升到了子月的巫师。

    但是柯林心想,在面对守灯人时,自己手里最大的底牌也许仍然是朱利欧。

    柯林叹了一口气,望着车窗外天边的暮色,又一次开始思索击败阿雷西欧的方法。

    而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

    在朱利欧第一次在地下酒吧里公开露面之后,阿雷西欧就已经在着手准备入境许可,他改变了主意,打算让朱利欧尽快前往腹地。

    最初,他有意使用那个名为“迷雾”的巫术,掩盖掉一切与朱利欧有关的画像和照片。这是为了防止敌人雇佣的杀手通过照片指认目标。

    也是为了彻底抹去与她有关的过去。

    从而让她能够在安全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但是以朱利欧的身份而言,这个极卑微的要求也近似于奢望。

    为了完成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十多年来阿雷西欧对身边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戒备。

    所以当乔凡尼开始和柯林私下接触的时候,他就料到了自己的獠牙会做些什么。

    故意将信息透露给乔凡尼之后,跟踪一个普通人,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等柯林将朱利欧带出来,阿雷西欧也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车厢。

    这充其量只是阳谋,毕竟双方都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所以也都对这个预判稍微加以利用,让战斗能够发生得更为可控。

    以及对自己稍微有利一些。

    …………

    柯林看见车厢在自己眼前断开了,差点就要抬手揉揉眼睛。

    先是一条细细的线仿佛幻视般从地板上出现,横向的,然后慢慢地从中间露出了地板下的东西,那是飞速向后倒退的钢轨和砟石路。

    这时柯林才意识到车厢断了,而且断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柯林抬头看向眼前,看到坐在对面的朱利欧的脸上也露出了和他一样惊讶的表情,而且正在离他远去。

    柯林仍坐在座位上,他回过神来伸手想抓住什么,但已经够不到了。因为此时那条细线已经飞速地扩张到了一米半宽。

    乔凡尼因为感觉到了失速而醒来,他丢开脸上的宽檐帽想要站起,却发现座椅前的地板只余不到四公分。险些因为重心不稳,而栽倒到铁轨上去。

    然后不知从哪来的枪声响起。柯林躲避了一下,又因此浪费了一点时间。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的座椅靠背上正留着一个弹孔。

    柯林和乔凡尼所在的半截车厢正在失去动力。

    所以他们正缓缓地在与朱利欧的座位拉开距离。

    前半截车厢因此而在视野中缩小,柯林开始能够看到对面的车顶。

    他看见站在那里的正是阿雷西欧。他依然穿着黄色衬衫,就像一个刚乘列车回家的上班族一样。

    阿雷西欧的左手上拿着手枪,枪口上正冒着烟。而右手不知道做过什么,大片血迹已经从他的衬衫衣袖上渗出,粘满了整只手臂。

    此时两节车厢之间的距离已经增大到了两米半,而且柯林他们所在的车厢还在失速。

    柯林翻身移动到了过道上,往列车前进的反方向奔去。他直接捏碎了手中的信息素小瓶,让它们以最直接的方式进入血液。

    血液中的寄生菌瞬间被点燃,释放出大量的激发物质。

    同一时刻,对面车厢的阿雷西欧也跃下到了朱利欧的位置,他伸手拉起了座位上的女孩,同时又抬起左手,准备用手枪向柯林射击。

    但他可能很少亲自开枪,也可能是因为手部莫名受伤。他艰难地瞄准着,却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砰,砰。”

    所以乔凡尼取得先机,率先开了两枪。

    一枪被阿雷西欧险之又险地避过,另一枪则打飞了他左手上的枪。

    阿雷西欧的右手拇指也因此而骨折,他的脸上划过痛苦的神色,直接拉起了朱利欧开始朝车厢门走去。

    柯林等人本来就坐在车厢的前部,此时车厢门就在距离阿雷西欧不到五米处。

    此时,两段车厢之间的距离已经扩大到了四米。

    柯林转过身,开始了跳跃前的助跑。

    腿部肌肉因为状态的骤然改变而痉挛着,但此时已经顾不上许多。

    他逐渐发力前冲,身体前倾低伏得如同豹子一样。

    如果跌到了铁轨上会怎样?

    自己会因为接触地面而失速,翻滚。

    而后半截车厢还在因为惯性前进,至少几百对钢轮和几十吨重的车厢,会把自己的身体碾压成肉泥。

    一脚蹬在了车厢地板的横断面上,柯林猛然向前跃出。

    滞空的一瞬似乎显得无比漫长,能感觉到前一截车厢在飞速接近,身体上扬之后开始下落。但柯林始终盯着阿雷西欧的身影。

    阿雷西欧已经打开了车厢隔间的门,将朱利欧推入其中。

    柯林撞在了另一节车厢的地板上,灵巧地以一个翻滚卸去惯性之后起身。

    这时车厢的门已经被关上,而且从另一边传来了一声反锁的声音。

    阿雷西欧提前拿到了列车员的钥匙。

    柯林没有再多看那道门一眼,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在极短时间内破门过去。

    他能打开那扇门,但是需要时间。

    而且贸然闯入,也不知道在门对面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他抽出了腰间的皮带,长一米半。那是亚麻绳编制成的手工艺品,实际上比皮制的更为结实。

    柯林回过头,看见乔凡尼也已经到了过道上。他的右手上有血迹,看来是用了和自己一样的方法进入激发状态。

    此时车厢之间的距离,接近五米。

    “敢跳吗?”柯林挑衅地问。

    “你说呢?!”乔凡尼表情狰狞地回答。

    说完,乔凡尼就猛然冲刺前跃,柯林看准时机甩出了手中的腰带。

    他在半空中的最高点抓住了柯林的腰带,然后身体开始向下沉。

    在乔凡尼抓住了腰带的霎那,柯林莫名想起了用鱼竿钓到大鱼时的感觉。

    他一言不发地猛然转身,手臂肌肉碾碎了一些血管,一些血箭从皮肤上射出。腰部摆动之间,他用全力将手中腰带向前甩出。

    而乔凡尼就像是挂在鞭稍上的铃铛,被狠狠地摔在了柯林前侧的地板上。

第一百十五章 追击,屠杀

    这一摔也把乔凡尼摔得七荤八素。多亏激发物麻痹了痛觉,他才没有当场失去意识。

    柯林回头望着车厢的断裂口外,后一截车皮已经因为失去动力而慢慢停滞下来,在视野中迅速远去。

    这一带都是未开辟的野地,被留在这种地方意味着至少半小时

    乔凡尼揉动着自己肌肉厚实的脖子,关节里发出一串沉闷的咔咔声,暮年的獠牙冲着柯林咧嘴一笑:

    “看来我早就被他盯上了。”

    柯林点点头,他向着坐倒在地上的乔凡尼伸出了手,那只手已经被皮肤表面渗出的血液所沾染,稍微有些湿滑。

    “你不怀疑我什么吗?”

    乔凡尼坐在地上,没有接受柯林的帮助。

    虽然柯林会将他带到这节车厢,就已经说明了态度,他尽量想避免潜在的猜疑,那会破坏两人接下来的配合。

    “你我利害一致。”柯林说:

    “而且你真的要害我,用屁股都能想出比这更有效率的方法。”

    乔凡尼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柯林递出的手,在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

    这时柯林已经朝着被锁住的车厢门走去,他晃了晃门把,果然已经被反锁住了。

    柯林闭上眼睛感应了一下,寻物术在一瞬之间启动又关闭,他“看见”自己留在朱利欧身上的追踪标记,正在迅速地离他远去。

    距离列车进入下个站点,还有十分钟左右。

    柯林用手枪敲了敲门把,却没有急着把车厢门打开,他回过头问乔凡尼:

    “你觉得在门对面会有什么?”

    乔凡尼向来对阿雷西欧的行事风格心知肚明。他慢慢咧开了嘴,脸上深深的疤痕也随之被牵动:

    “地狱。”

    …………

    实际上,阿雷西欧在几年前就开始步入老迈。对这个医疗落后的时代来说,他的年龄已经超过平均寿命近十岁,但他的头发依旧是浓密的黑褐色。各种脏器就和他身上饱满的肌肉一样,虽然在走下坡路,但依旧强健有力。

    这趟列车上的乘客向来不多,但即使是人流最少的此时,也不会完全空无一人。

    偶尔一两个座位上,还是会有无辜的路人。他们还不知道这列火车已经少了几节车厢,有些人看到阿雷西欧扭着朱利欧的手臂,还会多管闲事地问候几句。

    直到看清阿雷西欧右臂上的大片血迹,大部分人才遵循着自己的第一反应,开始惊慌尖叫。

    然后,阿雷西欧就用手枪射穿他们的头颅。

    有时候子弹不小心打在别人的胸口上,虽然一样致命,阿雷西欧还是会慎重地往死者脑部再补一枪。

    偶尔他还会专门折返到后面几排座位,蹲下身子翻弄死者面部的碎骨,以确保尸体中的记忆被完全破坏。

    按照计划,阿雷西欧马上就能离开施塔德。明天这个时候,他估计自己已经以新的身份进入同盟腹地,所以他做事也就不再顾忌太多后果,只求尽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避免某些人追查到朱利欧的去向。

    阿雷西欧拽着朱利欧的上臂,一路拉着往列车的前部走去。即使在朝人脸上开枪的时候,他也一声不吭。显然是有些生气,左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把朱利欧的手臂捏得很疼。

    但朱利欧却丝毫不敢反抗,甚至连相关的念头都没有从心里浮现。她的两腿一直在颤抖,脆弱得就像刚被柯林绑架时的样子,低头踉跄地跟上阿雷西欧的脚步。

    有时候阿雷西欧会放开她的手臂,为了更换子弹或者检查尸体。但她似乎没有想过借此空隙逃离。这不是因为阿雷西欧手中的枪,也不是因为他拥有举手间夺走她生命的巫术。

    而是因为,朱利欧自小在阿雷西欧的权威下长大。

    在她困惑的时候,是阿雷西欧告诉她何谓对错。在她有麻烦时,也是阿雷西欧帮她收尾。

    十几年来她始终顺着守灯人的安排去生活,也早已习惯于如此。

    所以在几分钟前,当她看到阿雷西欧从车顶跃下进入车厢,朱利欧破天荒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从画室逃课半天后,在河边被阿雷西欧抓住时的画面,那是一件小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她记得很深。

    她忽然发觉自己完全没有长进。这么多年了,在阿雷西欧冰冷的沉默面前,她总是会像一个做错事后被抓住的孩子一样。

    近三周的一切努力就像一场滑稽的闹剧,只是为老迈疲惫的他增添了新的负担,惹来了本应该避免的麻烦。朱利欧的心里开始莫名自责,也知道等收拾完这一切,阿雷西欧又要像过去那样名正言顺,理由充分地辱骂自己:

    “你真的完全是一个废物。”

    我才走开一会,就把事情弄成了这样。

    相比起长期卧床,令她印象模糊的奈维欧·卡佩罗,阿雷西欧才更像是扮演她父亲角色的那个人。

    朱利欧低着头,看着从无辜路人体内流出的血液,它们打湿浸透了自己的女鞋,小牛皮表面被渐渐地染成暗红色,脚趾尖在不时地传来滑腻的感觉。

    阿雷西欧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滥杀无辜。

    与他平时对自己的教导不符,甚至完全相反。他根本就是一个恶魔,所以才会在十几年间将活生生的人命制成消耗用的道具。

    只不过他将这一切都掩藏得很好,不让自己看见而已。

    但是也正像柯林说的那样,朱利欧心想。阿雷西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善良是一种奢侈品,即然自己还在受这恶行的恩惠,那么她就是最没有权利谴责阿雷西欧的人。

    “我一直不想让你看到事实的这一面。”

    他们一路走过三个车厢,在大概已经杀死了十个路人之后,阿雷西欧才终于开口说话,但却不是朱利欧想象中的辱骂和责备,而是一声低低的抱歉:

    “在你看清了我是这样一个肮脏可鄙的人之后。”

    他说:“你可以憎恨我,鄙夷我。无论怎么样都可以。”

    “但是,千万不要觉得我教给你的一切都只是谎言。”

    继续像过去那样,用纯洁的善意去接纳和对待一切。

    这是“持灯贞女”瓦莱丽亚生前的处世之道,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生存方式。

    也许它不现实得有些可笑。但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只有温柔天真的人,才能看到一个温柔天真的世界。

    事实并不重要,如果没有生存所迫,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这就是我为何存在的理由。

    “可是你告诉我。”朱利欧低声说道:

    “即然已经看到了这些真相,我还怎么心安理得地回去呢?”

    阿雷西欧又击毙了一个老人,死者的表情不一定会显得恐怖,那种惊惶有时会产生喜剧般的效果,比一流的谐星更能引人发笑。

    阿雷西欧将枪口摁在他的额头上,再次扣下扳机。

    “忘掉就好了。”他说:

    “无论是花费五年也好,还是十年也好。等离开这里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去遗忘”

    …………

    柯林撬开了车厢的门锁,就由乔凡尼先举着枪进入另一节车厢,但柯林却没有贸然跟进去。

    果不其然,乔凡尼看见了一些木讷的人正在车厢的另一头。他们中有老有少,但共同点是都露着一副死鱼般的表情,脖子与衣领接触的地方有着不明显的鳞片。

    因为长期没有注射抑制剂,他们已经被卡氏弧菌彻底侵蚀,身上出现了类似返祖的现象。

    看见乔凡尼带着枪进来,他们,或者说“它们”就站了起来,一共四人。脖子上摇摇晃晃地挂着挥发装置,一旦检测到灵素反应,就会瞬间化为怪物。

    “果然。”乔凡尼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背对着留在门后的柯林说道:

    “一共四个,你再往后退,离这节车厢远一些。”

    这道阻碍是专门针对柯林而设置的。但是有乔凡尼在场,也就没有必要靠蛮力去突破。

    乔凡尼一枚一枚地填上先前在与阿雷西欧的对峙中被消耗的子弹,然后晃上弹槽,手掌拨动左轮让它飞速地旋转。

    那四个身影还在懵懂地向这边看,没有离开自己座位的意思,本能地履行着阿雷西欧给予他们的命令。

    乔凡尼没有选择在这个距离开枪,因为无法保证它们受到刺激后不会扑过来,防止它们因为接近柯林而进入激发状态。

    他的左手拔出了一直绑在背后的短刀,紧紧地反握在手掌中,双手各自握持一把武器,全副武装,坦然地向那四个怪物走近。

    它们只是麻木地打量着乔凡尼,千疮百孔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这副景象意味着什么,连本能的反射都不复存在。

    乔凡尼心想,如果在阿雷西欧死后不能解决抑制剂的问题,迟早自己也会落得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在真的到这种地步之前,自己了结自己吧,他洒脱地笑笑。

    “砰!砰!”

    非常干脆利落的两枪,放倒了位置稍微靠后的两位。然后乔凡尼用手中的短刀就将它们一一割喉。

    就仿佛是在屠宰家畜,他等待它们的血液从动脉中放空。

    确认每一只的心脏都已经停止跳动,乔凡尼拔下了它们脖子上的挥发装置,朝窗外扔去。然后回头向着柯林比了一个表示安全的手势。

    感觉就像拆弹一样。

    在怪物变身之前将它们击杀,这也算是常识的做法吧。

    柯林叹了一口气,没有将刚刚放出的穿梭魔收回到炉床中。

    乔凡尼无法察觉这只魔鬼的在场。就像他们第一次合作的时候,乔凡尼无法感知到穿梭魔就跟在他们身后一样。

    它静静地悬浮在柯林的背后,身旁时不时蹿升出一小抹翠绿的火焰。细长的头部几乎要触碰到车厢的天花板。

    柯林心念一动,它就动身朝着车厢前方飘去。在视觉上它的体型比那道车厢门大得多,但它无阻碍地直接穿了过去,就像是制作粗糙的游戏发生了穿模的情况。

    在这几天中,柯林已经确认了自己对魔鬼的极限控制距离:十米。也就是自己的心内海所蔓延的范围,一般成年男性中的平均数值。

    让穿梭魔悬浮在自己身前十米处,柯林从后方的车厢中走出。

    炉床之奥秘依然在运转,以穿梭魔自身的灵素为动力,魔鬼的抵抗已经在柯林的折磨下变得极为微弱,但依旧足以触发阿雷西欧的菌群检测。

    “走吧。”柯林对乔凡尼说道。

    “你走在前面吗?”乔凡尼似乎有些困惑。

    如果再有这些怪物怎么办?

    但柯林没有回答乔凡尼的问题,而是直接向前走去。乔凡尼考虑了一会,依旧选择跟上。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具具尸体和流得到处都是的血迹。阿雷西欧杀死了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者。

    因为这条线路人流稀少,客运车厢只有五节,再往后拉的就是货物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穿梭魔所在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金属变形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被触发了。柯林将意图集中到魔鬼的身上,无形的棘刺向着它身侧的列车外壳刺出,没有在车壁上留下多少痕迹,但那些棘刺却刺穿了某人的手掌。

    外面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音。柯林朝车窗外看去,一个已经明显膨胀变形的人影已经摔落在了轨道旁。

    看来他一直悬挂在车外,而且那里明显有被利爪掀开一角的痕迹。

    如果自己直接走在前面,也许已经被扒开车壁的怪物给撕碎了。

    但是穿梭魔的力量,却虚弱得有些出乎柯林意料。他看了一眼手上的表。

    目前时间,九点四十五分,青星在这两天已经移动到了人鱼宫,再过十五分钟,也就是今晚十点,人鱼宫就将移动到第四象限的果宫。

    到了那时,穿梭魔也将进入到一天中最衰弱的两小时。

    柯林皱了皱眉,这个时间的选择并非巧合。

    阿雷西欧已经预判了穿梭魔的存在。

第一百十六章 昆虫碎片

    听见车壁上传来的异响,又看见车窗外摔落的人影,乔凡尼皱起了眉。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乔凡尼也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存在于车厢内,而且正受柯林控制着。

    两周前,柯林还只是一个生手,甚至对很多基础概念都缺乏理解。

    但不知不觉间,这个年轻人身上已经汇聚起了许多秘密,甚至连经验老道的他也无从探知。

    为什么?柯林不是和自己一样没有超凡天分的人吗?

    乔凡尼不会在这时多问什么,至少在解决朱利欧的问题之前,他不会去尝试可能破坏两人合作的事。

    “我们要抓紧一些了。”

    柯林说着,就率先朝列车的前端奔去。

    还有十五分钟,青星通道就将走向衰弱。

    意识到这一限制之后,柯林不得不加快自己行动的进度。

    但是随着原计划的变更,自己也就落入了阿雷西欧的节奏中。

    或者从阿雷西欧选择主动出手那一刻开始,一切都陷入了被动。

    毕竟连控制魔鬼的咒文都是阿雷西欧告诉自己的,柯林心想。

    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会对自己召来穿梭魔有防备。

    不知道阿雷西欧是用了什么手法,才将一整截车厢无声无息地切断。但他似乎已经无法再将一招使用第二次。

    否则,他早就可以将自己和乔凡尼甩开了。

    记得阿雷西欧的右臂上,奇怪地沾染了大片斑驳血迹,也许就和他切断列车时使用的手法有关。

    如果他不能再用那一招,甚至已经因为施术受伤,那自己就不是没有胜算。

    这几天以来,柯林已经预先准备了五个金刚术。

    但它们毕竟是缺乏进攻性的手段,所以决胜的筹码还是押注在了穿梭魔身上。

    但是,柯林的心里拂过一抹阴霾。

    即然阿雷西欧早已知晓这只魔鬼的本体是什么。

    那么他会做出的应对,就仅仅是挑选了合适的动手时机而已吗?

    ……

    ……

    时间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因素。

    即然判断穿梭魔可能会在这里出现,阿雷西欧自然也已经做下了万全的准备。

    而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只要是已知的存在,再加上充裕的准备时间,世上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走进最后一节车厢,举手间又剥夺了两位乘客的生命。

    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早已听到后车厢传来的异响。

    但习惯了和平的他们,根本想象不到正有一场屠杀在火车内发生。

    所以子弹从后脑勺击穿他们的头颅时,他们的脸上仍挂着困惑。

    如果不是被阿雷西欧拉着,恐怕朱利欧早已瘫软在地上。

    视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摇晃。

    血腥味和不知名的异味在鼻腔里淤积,脑海中盘旋着死者的面容。几分钟前她已经吐过一次,现在只能干呕。

    “看不下去了?”

    阿雷西欧再次晃上弹巢,冷淡地问道:

    “觉得害怕?”

    因为拥有比正常人更多的同理心,盯着那些致死的伤口,朱利欧隐隐能感觉到幻痛。

    在若干年之内,这些噩梦又会纠缠她。在梦里,她才是死在阿雷西欧枪下的人。

    “所以,你不适合这里。”阿雷西欧说道:

    “稍微看见一鳞半爪就受不了,这怎么行呢。”

    “会在施塔德犯下这种暴行的,还有第二个人吗……”朱利欧喃喃地说。

    明明是你自己本性残暴,却狡辩说这是什么现实。

    “只是你没看见而已,不代表不存在。”

    阿雷西欧说完,就拽着朱利欧回过头,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留下的一地血迹:

    “比这趟列车更严重的惨案,今年至少出现过四次……或者说我亲身经历的就有四次。”

    “从来没有人讨论那些事件,所以它们也就没有名字,日期加死亡人数就是它们的编号,一条条地被记在特殊部门的档案室里,落满灰尘。”

    “掩盖这些事情太容易了,南施塔德每年会被传染病弄死多少人?又有多少黑户在入境后行踪不明?没人能统计出来……”

    “这些被秘密事件卷入又死去的人,不过是众多横死者中的零头而已,稍稍作点遮掩,绝大多数人就看不出来了。”

    “所以你完全当它们不存在,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人口还在增长,人均寿命在延长。这里的技术日新月异,外国人依然向往这片热土,拖家带口地涌入,做着发财大梦。”

    就像果酱原料中不小心落入了昆虫。

    它的尸体碎片被分到了几百个罐头里。

    想想似乎很恶心很严重,但其实只要看不到,就没有大碍。

    “要谁去正面接受它们,才是一件残忍的事。”

    学会去忽视,会轻松很多。

    “这样的现实,你也愿意留下面对吗?”阿雷西欧低声在朱利欧耳边问道。

    “我……会。”朱利欧艰难地回答道。

    曾被她视为穷凶极恶的事物,跟阿雷西欧此时的做法,和他口中所说的事实比起来,温顺得就像被圈养的绵羊。

    “不。”

    “你的眼神和声音都在告诉我:你不愿意。”

    阿雷西欧失笑说:

    “不用逼迫自己装作坚强的,朱利欧。我早就说过。”

    “越是浮在表面的人,越能看到一个良善的世界。但这不是迟钝,更不是什么过错。”

    而是我赠予你的礼物。

    特别是当你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朱利欧失神地说道:

    “只要我有心去面对,也可以改变什么……”

    阿雷西欧装作没听懂朱利欧话语的样子:

    “改变什么?我没太听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阿雷西欧没有说下去,仿佛在等她的回答。朱利欧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说不上来。

    所以阿雷西欧哑然失笑:

    “捅死了一个对你毫无防备的亲人,顺着马里齐奥的意思当众说了几句大话。”

    “光凭这些,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成长’了?”

    “你自己再想想看,仔细想想,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阿雷西欧慢慢摇着头,他将手放在朱利欧的肩上,有些语重心长地灌输着他的教导,这件事自从朱利欧幼年开始,就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不,我觉得不是。”

    “在我看来,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朱利欧。”

    你依然是一个废物,所以才需要我的帮助。

    毕竟你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再留在这里将要面对什么。

    朱利欧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阿雷西欧继续想说些什么,但这时他却忽然转过头去,望向车厢后方。

    从那里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是两个人。

    来得要比预想中快一些。

    但阿雷西欧却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他知道,这并不会对结果有什么改变。

    ……

    ……

    一路上,柯林利用飘浮在身前十米处的穿梭魔又清理了数个“陷阱”。

    那些怪物被藏匿在盥洗室门后,车厢之外,甚至是乘客的皮质旅行箱里,就只等着柯林接近,他身上灵素反应就将它们引燃。

    它们血液中高密度的菌群,会让这些异化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

    轻易将附近的柯林和乔凡尼撕碎。

    但即然有穿梭魔漂浮在前方,它们也就全部被提前触发,轻松解决。

    车厢中沿途所见的惨象,就连柯林也不禁皱眉。没有幸存者,所有尸体都被破坏了头部。

    他知道阿雷西欧是想处理掉所有人脑中的记忆,但是,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很快两人冲进了最后一截车厢,看见了低着头坐在地上的朱利欧,和站在她一旁的阿雷西欧。

    阿雷西欧身上的衬衫向来很整洁,此时却已经被血液沾染得肮脏不堪。有他自己的血,也有无辜路人的血。但他依然尝试着整理领口和袖口,让自己看起来一丝不苟。

    “……什么都没有改变,朱利欧。”

    在望向了柯林和乔凡尼的方向之前,阿雷西欧的口中似乎仍在对朱利欧说些什么。

    而朱利欧那副脆弱的表情,则让柯林想起了她一个人呆在公寓里时的样子。

    虽然没听见他们谈话的上下文,但柯林也能猜到所谓的“没有改变”是指什么。

    他说朱利欧在这段日子里,毫无长进。

    “有没有改变,这可不好说啊。”

    凝视着阿雷西欧的眼睛,柯林挑衅似地回答道。

    不知是本着对敌人的话必须抬杠的原则,还是因为心里在莫名地窝火,他忍不住开口反驳了阿雷西欧的话语。

    “柯林……”

    听见他的声音,朱利欧也转头望向了柯林所在的方向,但是眸中依然没有神采。

    她又一次变回了那朵漂浮的水母,总是充满困惑,又无比怯懦。

    乔凡尼收起了平时的吊儿郎当,脱下可能碍事的宽檐帽丢到一边,抬起枪口对准了阿雷西欧,自己昔日的搭档。

    他拿出了面对强敌时的姿态,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在必要的时候,他不会考虑任何旧情。

    叙旧就留到对方死后吧。

    而柯林也将漂浮在前方的穿梭魔召回,护卫在自己的身侧。

    仅仅是让它上浮到心内海,就对以太造成了严重负荷。几分钟前,柯林的身上就已经开始出现不知来源的锐痛。

    柯林默默地观察着阿雷西欧眼神,想从中确认,现在的阿雷西欧能不能看清穿梭魔的位置。

    “也许我应该试着感谢你,柯林。”

    阿雷西欧没有试着和柯林争论什么。也许在他的眼中,柯林的态度根本无关紧要。

    他一边用手绢擦拭着因为沾了血而湿滑的手掌,一边像老友寒暄般地说道:

    “因为你的努力,朱利欧才能够脱离他们的视线。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他们?心里生出疑问,但柯林并未开口询问。

    不知是否是巧合,自己辛苦隐藏朱利欧的动向,却在无形之中帮助了阿雷西欧。

    当然也有可能,这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因为这几天利用寻物术进行的锻炼,柯林心之壳上的缝隙又被拓宽了不少——虽然同时它也不断地在愈合。

    这至少让他的灵素感知暂时获得了改善。柯林将意图聚焦着,扫过这节车厢里的各个角落,却没有觉察到任何灵素异常。

    柯林稍微有些意外。

    原以为对手即然手握《恶魔阶层》,那么阿雷西欧至少可能会招来一两只魔鬼作为助力。

    又或者只是,现在的自己感觉不到它们的在场?

    有一丝冷汗,沿着他的脖子悄悄流下。

    时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柯林驱动着穿梭魔潜伏到便于偷袭的位置。

    魔鬼无声无息地贴上车厢的墙壁,缓缓向前移动。

    “其实认真想想,你我之间并没有冲突的必要。”

    阿雷西欧又忽然开口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对她穷追不舍。无非是为了制备抑制剂的工艺。”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其实,把工艺交给你也无妨。”

    柯林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拖延时间。

    所以穿梭魔的行动并未停止,不带波澜地飘向阿雷西欧的身侧。

    还有十分钟。

    “是吗?那你又怎么证明那些工艺是真的呢?”柯林尝试着牵制阿雷西欧的注意力。

    阿雷西欧完全没有望向穿梭魔所在的方向,似乎对它的接近毫无察觉。

    但是他忽然冷笑了一下,缓缓摇头。

    “你愿意接受就接受,我没有义务向你证明什么。”

    “抑制剂的事还可以放到一边。”

    一直用枪指着故友的乔凡尼,这时也开口说道:

    “现在的卡佩罗,已经不能再失去朱利欧了。”

    即然你想带走朱利欧,就根本没有缓和的余地。

    “是啊。”

    阿雷西欧叹了一口气。

    朱利欧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交换抑制剂工艺的筹码,卡佩罗家族的希望,可以利用的私酒保护伞……

    她意味着很多东西。

    却唯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们自以为是来救朱利欧,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为她想过,她到底需要什么。

    对我来说最宝贵最珍视的人,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一堆可利用道具的集合体。

    “所以我们都知道,其实从一开始就没得谈。”

    阿雷西欧意兴阑珊地说。

    同一时刻,穿梭魔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它身体上的肢节凌厉如刀刃,向着目标毫不留情地落下。

第一百十七章 “异乡重现”

    阿雷西欧没有使用《恶魔阶层》上记叙的约定。

    因为魔鬼一次只能向一人履约。当它和柯林的约定仍在生效时,即使自己当场再点燃一次月桂树叶,也无法覆盖掉早前立下的约定。

    没有精密的检测装置,阿雷西欧也无法确定穿梭魔位置。

    但他至少能知道到对方的在场,依靠直觉,也是依靠逻辑。

    柯林不顾一路上的危险,也要在十点之前追上自己,意味着他确实召唤了穿梭魔。

    而当他开始忽视这时间限制,跟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什么的时候,他可能在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但其实已经控制着那个穿梭魔,展开了攻击。

    阿雷西欧在一直留意着柯林的眼神。

    当然不是观察什么虚无缥缈的杀气。

    柯林这种早已习惯于杀人的枪手,在进攻时眼神也不会露出任何变化。

    但柯林还不是一个娴熟的精灵使。

    所以他将意图聚焦到穿梭魔的霎那,瞳孔会出现轻微的收缩,一瞬的空洞。

    阿雷西欧就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细节,从而得知了穿梭魔进攻的时机。

    他就像散步似地往前踏出一步。

    穿梭魔的肢节末端在下一刻割入他的背部,但是太浅,只割入了肌肉,没有伤及内脏。

    为什么要往前躲?

    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赌四分之一胜率的而已。

    可那也只是躲过了一次袭击,下一次又该怎么办?

    没有下一次了。

    因为自己已经可以确定,它就在这节车厢里。

    躲开穿梭魔的锋刃的同时,阿雷西欧已经扣下了“扳机”。

    不知何时他手中握了一只钢笔,单手微微用力就“咔”地一声,合上了笔帽。

    笔帽内铭刻的红石线路被衔接在一起,某个准备已久的仪式被启动了。

    而它的仪式空间,就是这节车厢本身。

    柯林感觉车厢内的氛围,似乎在一瞬间有了微妙的变化。

    但情况已经不容他思考太多。

    一击落空,但攻势并未停止,柯林控制着穿梭魔再次向阿雷西欧逼近。

    从它各个关节处伸展的肢节再次暴长,要从多个角度将守灯人切碎。

    “你觉得盲人拿到了枪是一件可怕的事么。”

    忽然,阿雷西欧幽幽地说道。

    穿梭魔身上锋利的肢节,毫无阻碍地没入阿雷西欧的咽喉,然后穿出。

    但柯林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再次聚焦意图,驭使着穿梭魔发起狂暴的攻势。

    短短数秒内,无数肢节就如同刀刃,不断从各种角度刺入守灯人的身体。

    它们迅捷而凌厉地刺入拔出,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势,没有带起任何血色。

    就仿佛阿雷西欧已经是一个幽灵。

    一切攻击都没有奏效。

    频率界限,柯林马上想到了问题所在。

    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车厢内空间的频率界限被改变了。

    就像分别处于不同的无线电频段,两者之间的通话无法进行。穿梭魔的影响力从这个空间中被隔绝了。

    “那可能是件糟糕的事,但绝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阿雷西欧继续说着刚才的话题,盲人拿到了枪。

    也许看起来吓人,但其实根本打不到有枪战经验的人。

    ……

    震啸。

    柯林立刻想到可以利用震啸,将阿雷西欧拖入穿梭魔所在的频率。

    心念所达,穿梭魔立刻做出了震啸的姿态,正朝着距离它不到两米处的阿雷西欧。

    震啸,柯林亲身体会过的可怕一招。

    它会如同一道重锤,狠狠地砸落于听者的精神上。

    而在不足两米的距离内,它甚至可以振落子弹。

    但是穿梭魔这一次发出震啸,却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就像只是做了一次无声的呐喊。

    或者说,只是那些声音没能传到这节车厢。

    穿梭魔身处的频率已经远离了现实。

    时间还没到达十点,青星通道并未改变。

    如果阿雷西欧使用了“归零”,那也只可以变更他意识的频率界限。

    那么又究竟是什么东西,将整节车厢都调整到了穿梭魔无法触及的频率上?

    “安赫人早早地号称人类已经揭开了一重帷幕。”

    阿雷西欧的嘴边衔起一抹冷笑。

    第一重帷幕——因为原始知觉的缺陷,人类无法直接观测虚界中的存在。

    所以,人类天生就是盲人。

    一个盲人,就算为自己安装了伸向虚界的义肢,又能有多少改善呢?

    无须阿雷西欧开口嘲讽,柯林也知道自己驭使的魔鬼,暂时已在这场战斗中失效。

    至少在解决频率界限的问题前是这样。

    所以他果断将穿梭魔收回到了炉床中,转而拔出了匕首和手枪。

    早在前往这节车厢的路上,第一个金刚术就已经启动,静默地保护着柯林的身体。

    幸好这些仪式的阵地,都被设置在了施塔德市内的其他地方,所以并未受到这节车厢内频率改变的影响。

    “成像之法真的能揭开第一重帷幕吗?”阿雷西欧自言自语般地说。

    利用头脑中的幻觉和妄想,去窥视那些不可见之物。

    一种聪明而又无奈的做法,但其实根本不可靠。

    “柯林。”

    一直用枪瞄着阿雷西欧的乔凡尼,在此时低声向他询问:

    “你把那只魔鬼召唤到这里了吗?”

    两周前,当柯林对穿梭魔成像的时候,是乔凡尼为他牵制住了那只魔鬼。

    所以乔凡尼自然也知道,柯林已经掌握了穿梭魔虚界坐标的事。

    此时,他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通过阿雷西欧的动作和只言片语,乔凡尼也推测出了现场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

    “我好像明白阿雷西欧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了。”

    乔凡尼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如果只是为了掩盖痕迹,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改写和锁定,这节车厢内空间的频率界限。

    柯林回想着前几节车厢中的惨状,心里渐渐涌起寒意。

    “如果成像之法真的能揭开第一重帷幕,那你现在又怎么会什么都看不见呢?”

    退休的守灯人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自嘲。

    因为已经被灯火抛弃的他,同样看不见无形之物。

    稍微走了一会神,他才继续说道:

    “他们不是都在这里吗。满满当当地,挤得到处都是。”

    阿雷西欧就像是在介绍一些不存在的客人一样,掌心朝上,手臂向前伸出,向那些空空如也的座位上划了一个弧度。

    柯林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听懂了阿雷西欧的意思。

    ……那里有四十四位枉死者的鬼魂。

    在列车上被无情射杀的他们,正带着满腔怨念,一路跟着阿雷西欧来到了这节车厢中。

    灵魂在室内死去,则需要从开启的门中离开。所以这趟封闭的列车,也就锁住了这些亡者的归途。

    “用亡者的鬼魂来对土地进行调频的仪式。”

    乔凡尼并没有为旧搭档的作为感到愤怒,也许他早已习惯了阿雷西欧的行事风格。

    所以现在他只是带着些惊讶地喃喃道:

    “这是……‘异乡重现’。”

    即使是乔凡尼,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通用仪式被完整呈现。

    因为它的要求极为严苛,几乎处于禁术的边缘。

    “跟了我十几年,你也是越来越有眼力了,乔凡尼。”

    阿雷西欧赞许地说道。然后他转身重重地拍了两下手掌:

    “让我作为东道主迎接两位吧。”

    “虽然我们身处施塔德,但是欢迎你们。”

    “——来到辛西里!”

    ……

    车厢里的土地已经暂时变成了辛西里。

    这不是什么比喻修辞,而是事实。

    西郊是偷渡客们聚集的地点,所以这趟列车上的乘客大多数是刚刚从辛西里来到同盟的移民。

    阿雷西欧用他们的灵魂为“异乡重现”提供了燃料,所以这些灵魂的母文化,也就暂时改写了这片土地的频率。

    柯林过去曾用来自喀瑜的小锡瓶,来为两个遮兰法术的仪式空间调频,使得土地的频率暂时接近喀瑜本土。

    经过这样的调频后,那两个遮兰巫术,才能在施塔德被使用。

    而“异乡重现”则是专门为此服务的,更有力和稳固的频率改写方式。

    每片土地的频率各不相同,这是人们群聚的意图导致的。

    作为结果,相同文化圈的人往往会处于相似的频率,从而探知到虚界中频段接近的形象。

    如果一个虚界形象仅在特定的文化圈中出现,那就意味着它可能处在一个较为“狭窄”的频段上。

    从而,很容易通过对空间调频,来隔绝它的影响力。

    “施塔德原本的频率界限,位于安赫文化圈和拿勒文化圈的过渡地带。”

    乔凡尼低声说道。

    “但先在车厢内的频段,已经接近了辛西里。”

    穿梭魔以及同类魔鬼的形象,是在魔裔乌尔柱王朝时期被发现的。

    所以它们总体上位于乌尔柱文明所处的频段中。

    正因为频率接近,所以魔鬼们才会被乌尔柱的魔裔们观测到。

    而乌尔柱奴隶们建立的拿勒第一帝国,部分继承了乌尔柱的文明成果。

    从而拿勒文明圈的频率界限,也与与古代乌尔柱在一定程度上接近。

    结果被三十六区地狱束缚的魔鬼们,也在拿勒文化圈所辐射的地域中最常出现。

    而穿梭魔可以影响到施塔德,也是因为这片土地的频率处于两个文化圈的过渡地带。

    这里的土地仍然接近于这类魔鬼们所在的频率。所以虽然力量有所削减,但至少在大部分时间还能干扰现实。

    可是辛西里所处的频率,却与这两者都截然不同。

    辛西里人抗拒一切与虚界有关的事物,崇拜人造的“灯火”,甚至连他们信仰的神明都是所谓的“先祖神”,来自于凡间而非虚界。

    这意味着辛西里人群聚的意图,位于一个极为稀薄的频率。

    所以能在辛西里的频率中活动的虚界生物,总共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而已。

    可穿梭魔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以辛西里人的灵魂所发动的“异乡重现”,几乎就像是虚界生物们的禁域。

    “坏消息是我们正处于‘异乡重现’的仪式空间内。”

    乔凡尼观察着车厢四周说道:

    “而好消息也是,我们正处于‘异乡重现’的仪式空间内。”

    这意味着车厢内就是阿雷西欧的阵地,他们可以从仪式内部破坏它。

    如果能消灭那些鬼魂,仪式就会结束。

    但问题在于,怎么消灭看不见的事物?

    乔凡尼环顾四周,根本发现不了什么鬼魂。

    盲人就算拿起了枪,又能做什么?这时乔凡尼终于理解了阿雷西欧的嘲讽。

    成像之法终究依赖于施术者自身的灵素感知。

    所以灯塔图书馆的管理员们依然认为:世上真正能揭开第一重帷幕的道路,其实就只有“守灯人信条”而已。

    可如果只是穿梭魔不能入场,并不意味着这边已经失去了制胜的希望……

    但真正令乔凡尼感到违和的是,“异乡重现”的仪式相当繁琐冗长。

    那么阿雷西欧,又是怎么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将它准备好的呢?

    乔凡尼的心里涌起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第一百十八章 生死缠斗

    用灵体发起物质性的袭击。

    尽管早已猜透了柯林的驭灵方式,可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阿雷西欧依然忍不住在心里哂笑。

    一场闹剧。

    就像又聋又瞎的原始人,明明手里握住了枪,却不知道怎么开火。

    只能本能地将它丢出去,砸向看不见的敌人。

    又奢侈又危险。

    物质层面的攻击,根本不是灵体们的能力所在。

    甚至大部分时候,连“参加战斗”都不是它们对巫师的主要意义。

    这些没有天份的人,运气好招来了一两个虚界生物,最终也只是暴殄天物,害人害己。

    “异乡重现”修改的仅仅是物质层的频率,对于灵体依凭的以太层则没有影响。

    想修改以太层的频率,还远远不是这种规模的仪式能办到的。

    但即使这样,“异乡重现”也足以锁死柯林这种有缺陷的驭灵者的能力。

    ……

    ……

    虽然一开始就对穿梭魔压下重注,这不代表它是柯林的唯一方案。

    这时候阿雷西欧表现出了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柯林反而觉得是一件好事。

    狭长的车厢里并没有什么掩体。

    当阿雷西欧还在感慨着什么的时候,就柯林冷不丁地抬手开了枪。

    瘫坐在地上的朱利欧依然低着头,被这突兀的枪声惊吓,肩头颤抖了一下。

    阿雷西欧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弓下身子,因为子弹打进了他的胸膛,明黄色的衬衣上又添一抹血色。

    子弹的动能将他带得摇摇晃晃地,似乎站立不稳。

    因为躲避了一下,所以弹片只打进了肺叶里,他在咳嗽,咳嗽声中又像夹杂着笑声。

    呼吸因此错乱无比,就像有一个破裂的气囊在他的胸口鼓风。

    柯林能够聚焦调用的意图,已经越发强健有力。

    他松开了对远海中数百个目标的追踪,调用起大部分的意识,集中在对金刚术的聚焦上。

    匕首在手掌和指间翻动,如同一朵银白之花,然后啪地一声反握。柯林缓缓地朝弓着身子阿雷西欧走去。

    同时柯林感到一丝奇怪,因为乔凡尼迟迟没有配合他的进攻。

    “……完美平衡点。”阿雷西欧口中依然含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

    走到五米处时柯林才看清,阿雷西欧的脖子上隐约浮现了几抹细碎的鳞片,但是又马上消失了。

    而他的背部正在冒出肉眼可见的热气。

    穿梭魔留下的伤口仿佛在蠕动,组织增生,急速愈合。

    某种预感成为现实。

    从见面开始,柯林就觉得阿雷西欧的情绪有些不稳定,总是在莫名地自言自语,明显和平时的样子不一样。

    很显然,他也在自己身上使用了卡氏弧菌,或者是激发物质。

    而程度甚至比柯林和乔凡尼更甚。

    ……

    完美平衡点。

    在这些年里,阿雷西欧已经将几十个人制成怪物,如果算上小白鼠,他已经进行了上千次试验。

    强化肉身,根本不是他研究这些共生关系的目的。

    但意料之外地,他却发现了“完美平衡点”,也就是激发物在血液中的完美比例。

    成年男子的平衡点,是每毫升血液浓度,200至220毫克的区间。

    再进一步,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返祖,退一步,激发效率就会急剧下降。

    说到底这些激发物本身并不带来能力,它的作用是将“血脉中的力量”以及“生命丰饶”转换成物质性的力量。

    具体的转化过程不明。

    正如人们对灵素——物质的转化原理一无所知。

    在0至200毫克的浓度范围,“血脉力量”和“生命丰饶”两种燃料始终并驾齐驱。

    所以会同时出现身体机能的强化,以及局部可逆的轻微返祖。

    但是两种效果都程度有限。

    而在200至220毫克的完美区间内,生命丰饶将成为燃料的全部,血脉力量就仿佛忽然消失,返祖的情形会停止并衰退。

    而此时生命丰饶到物质力量的转化效率,将达到每毫升200毫克以下水平的五倍以上。

    但是,一旦激发物浓度超过220毫克/毫升之后,就轮到生命丰饶离开反应,消耗和转化速率急剧下降。

    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各处开始出现解剖学特征上的变化。

    此前,柯林和乔凡尼都以为那是大量生命丰饶被同时点燃的结果。

    但实际上则是激化物质的主燃料,由生命丰饶转向了更为神秘的“血脉力量”。

    结果,人体就会成为那种一碰见信息素,全身就急剧变形的怪物。

    如果是卡氏弧菌的感染者,几乎不可能让自己长时间停留在完美平衡点。

    因为如果让自由繁衍的菌群自主分泌激发物,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稳定维持在200~220毫克这样精密的浓度上。

    一旦卡氏弧菌活化,激发物浓度会随着时间不断上升,直到失控。

    而在注射抑制剂之后,浓度又会急剧下降。

    但是,未受感染的正常人却可以轻易做到这点。

    与卡氏弧菌共生?现代人类显然不用借助这样的原始手段。

    阿雷西欧早已掌握了萃取激发物的工艺。

    所以只需要通过计算获得精确的给药剂量,直接向静脉中注射激发物即可。

    ——此时阿雷西欧血液中的激发物浓度:217毫克/毫升。正处于完美平衡的状态。

    在进入最后一节车厢之前,他为自己进行了注射。

    这一数值时刻都在下降,因为身体的代谢还在因为机体的增强而加速。

    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一定还能维持十分钟以上。

    处于完美平衡点上的生命丰饶燃烧。

    那是比目前的柯林高出四倍到九倍以上的转化速率。

    在施塔德的某个角落,一排置换转移之法被串联在一起,仪式主干上铭刻着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坐标。

    脱离了灯火之后,守灯人心之壳内的结构似乎又变得与常人无异。

    心内海中的灵素正在急速变得空虚,所以这些仪式逐次开始点亮。

    虚界各种形式的灵素,无时无刻都想寻找出口向低位流淌,它们一来到以太层,就通过置换转移源源不断地被送入阿雷西欧的心内海。

    它们会在这里,被无比彻底地燃烧利用。

    阿雷西欧嘟囔了一声,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意识一直有些朦胧,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情绪不太稳定。

    没关系,他知道自己即使彻底失控,也不可能去伤害朱利欧。

    “啪哒”一声,子弹被胸前的肌肉挤出,落在地上。

    他没有抬头去看,却也知道柯林正在接近。

    血液,钢铁,海绵和皮革,各自都有着复杂而独特的气味。

    此时的阿雷西欧,只用嗅觉都能描绘出这节车厢中的全景。

    包括柯林的手中那支,正向自己怀内撞来的匕首。

    他甚至可以“闻见”那刀身里长年残留的血迹,已经渗入钢铁中,还微微散发着腐败的气味。

    这一切真的很慢,而且脆弱。

    阿雷西欧低垂着头,不由自主地想道。

    ……

    在看见守灯人背后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时,柯林就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但他没有后退,因为他已经领会到使用金刚术的要义,绝不在于保全自己。

    而是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和敌人一起逼上绝境。

    眼前忽然花了一下,然后一切天翻地覆。

    嘭地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整节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在柯林冒出这个念头之前,持续而强烈的疼痛已经如潮水般袭来。

    柯林已经倒在地上,而阿雷西欧半跪着手掌朝下,正抓着他的面孔。

    五只就像钢筋一样的手指,深深地钉入了柯林的脸部边缘。

    因为冲击力,匕首飞出到了一边。

    柯林与金刚术的连接似乎晃荡了一下,但是并未中断。

    如果不是它的存在,也许柯林的头骨在此时已经被碾碎。

    但即使这样,他也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眩晕。

    “呼——”

    阿雷西欧保持半跪的姿势,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深而长的气息,灼热得就如同某种蒸汽。

    刚才一瞬的爆发动作,对他自己也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阿雷西欧很少直接出面与人交战,更何况这种近身缠斗。

    所以他实在是缺乏经验,只想到以绝对力量获胜,将柯林压制在地后却并未控制住他的双手。

    而地面搏击,恰恰是可以弥补力量差距的格斗术之一。

    因为金刚术,柯林并未丧失意识,但阿雷西欧自身却露出了破绽。

    就如同某种格挡反击,柯林得以冷静地抓住这一瞬破绽。

    “砰!”

    不远处的乔凡尼不再犹豫,果断开枪。

    阿雷西欧不得不将头部侧向一边躲避,注意力被牵制了一瞬。

    但是他的右手依旧压制着柯林的面孔。

    在枪声响起的同一时刻,柯林已经抬起双腿缠住了阿雷西欧的躯干。

    双手也顺着自己的头部向上摸索,扣住了阿雷西欧的肘关节,骤然发力向下压制。

    “砰。”

    阿雷西欧意图将右臂收回,但是乔凡尼的第二发子弹再次到来。他不得不抬起左臂护住面部。

    借助压在阿雷西欧肘关节上的双手为支点,柯林进一步抬起下肢,右腿别过阿雷西欧的头部,蹬在了他的左肩上。

    十字固的架势已成,阿雷西欧的双臂都已经被控制在双腿间。

    柯林左腿抵住他的髋部,腰腹发力重新弹直身躯,将阿雷西欧向右压迫。

    阿雷西欧的右手因此被推离了柯林的面部,但留下了五个深深的血洞。

    柯林的双腿锁死了他的左侧肩关节,同时两只手死死扣住阿雷西欧的右手肘关节,令他的双手都丧失了活动空间。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柯林试图利用全身的晃动破坏阿雷西欧的平衡,将他带倒在地上。

    但是,尽管双手已经被柯林锁住,阿雷西欧半跪的姿态却纹丝不动。

    柯林再次全身发力,就像要晃断钢筋似的摆动身体,却依然没能将阿雷西欧压制到地面上。

    阿雷西欧并不是那种肌肉健硕的人,他的身材甚至偏向瘦弱。

    但是那并不粗壮的肢体中,却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使得他就像是被钉死在了车厢的钢制地面上。

    阿雷西欧尝试挣扎了两下,发现即使是处于完美平衡点上的自己,也无法摆脱柯林的十字固。

    于是,他转而选择缓缓地站起来。

    柯林的体重七十公斤左右,身高一米八三。

    但是对现在的阿雷西欧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重量。

    当他站直身体的时候,柯林也随之被挑到了半空,看起来就像一个十字架一样。

    而阿雷西欧就是被钉在上面的受难者。

    虽然每一步都有些沉重,他依然平稳庄严地朝着车壁走去,试图通过转动上身将柯林砸在墙壁上。

    “砰砰砰。”

    阿雷西欧的腰腹处开始爆出血花,那是乔凡尼在向他开枪射击。

    弹槽中的子弹很快就要打空,老獠牙拔出了短刀迅速接近。

    刚刚他因为一种不好的感觉而陷入犹豫,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支援柯林。

    而那种感觉,直到此时依旧挥之不去。

    三发左轮子弹的命中未能让阿雷西欧停下脚步。

    他的双腿分立,上身反扭到极限,然后腰部发力,猛烈地将锁住他双臂的柯林撞击到车厢墙壁上。

    在最后关头柯林将头上抬了一点,才不至于让后脑勺成为落点。

    结果是他后背狠狠地与墙壁接触,薄薄的车皮瞬间陷下去一大片。

    柯林发出一声闷哼,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改变了位置。

    金刚术还能坚持一会。

    快解决掉他,乔凡尼。

    他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乔凡尼知道自己必须抓住柯林争取来的机会,又加快了前进速度。但即使这样,他与阿雷西欧之间也还是有一定距离。

    阿雷西欧换了一个方向,这次柯林已经是正面朝向墙壁,他无法再进行任何蜷曲躲闪,面部将被直接砸在铁壁上。

    “你还没发现吗,乔凡尼。”

    但阿雷西欧却没有马上发力,而是幽幽地对正在赶来的乔凡尼说道: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列火车。”

    这列我在几天前做好手脚的火车。

第一百十九章 枯朽的丰饶

    不能说是乔凡尼一个人选择了这趟列车。

    这是柯林,朱利欧,乔凡尼三人一起讨论的结果。

    即然这边拥有朱利欧,也就掌握了选择战场位置的主动权。

    再加上有时间做准备,就可以设下针对性的陷阱。

    但迎战地点肯定不能选到施塔德北边或东边。

    它们更便于阿雷西欧前往同盟腹地,而且人口也更稠密,以安赫人为主。

    意味着,战斗被同盟当局或教团察觉的概率会增大。

    所以只剩下南边和西边。

    南施塔德以及周边郊区是五只手的传统地盘,按照柯林原本的想法,在这一带“办事”向来是比较稳妥的。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做法,就像两周前,他曾用谣言将乔凡尼引诱到了南郊的一片旧厂房里。

    但就在他要做下决定的时候,乔凡尼却有意无意地插了一段话。

    大概意思是,如果阿雷西欧开始明目张胆地发起攻击,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掌握了更确凿的证据。

    柯林涉嫌私酒,或者暗杀那位枪手的证据。

    届时,五只手全体将成为柯林的潜在敌人。

    到时候还往南边走,是不是就有点像自投罗网的意思。

    乔凡尼的这个推测多少有点问题,却也让柯林开始下意识地顾忌这种情况。

    最终,他将迎战地点选到了西郊。

    通向西郊的城内铁路线只有一条,列车每隔四小时一趟。

    方向确定,乔凡尼又在特定时间发出警报,就使得柯林三人上了这趟列车。

    而这车厢却是一个早被做过手脚,最适合施展“异乡重现”的阵地。

    柯林本以为自己才是提前准备好陷阱的猎人。

    却没想到在前往陷阱的路上,被阿雷西欧半路截杀。

    而且从结果上来看,乔凡尼就是导致他们踏入这节车厢的人。

    意识到这点之后,柯林的心里稍稍一沉。

    阿雷西欧再次要发力,将身体撞向墙壁。

    但是柯林却在最后关头,松开了对他双肩和右手的锁定,在半空中翻身后稳稳落在地上。

    十字固解开了。

    如果乔凡尼不可信任,那么光靠自己控制住阿雷西欧的动作,就没有意义。

    柯林依然紧紧盯着阿雷西欧,只用余光瞥向乔凡尼。

    却发现乔凡尼也是一脸困惑:

    “你对我下了暗示?”

    乔凡尼不确定地问道。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乔凡尼曾经坚信,自己绝不是容易受到暗示之类的东西影响的人。

    因为他的心之壳依然保持着完整。

    这是一层天然的屏障,使人的心智不易被动摇。外界很难通过暗示等精神操作改变他的意志。

    阿雷西欧转动着被柯林的十字固弄得酸痛的脖子:

    “没错,是我向你下了暗示。”

    乔凡尼不可置信:

    “不,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阿雷西欧嗤笑:

    “因为你的心之壳‘完整无缺’?”

    哪些人告诉了你这件事?

    我,也只有我。

    你自己有能力去证实吗?没有,因为你根本看不见。

    乔凡尼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他的瞳孔缓缓收缩。

    如果自己的心之壳上其实一直都有缝隙……

    阿雷西欧恐怕已经有无数次机会,对自己施加精神影响。

    那么“将柯林他们带上这辆列车”这件事,会只是第一次吗?

    难道在更早的时候……

    “你再仔细想想,乔凡尼。”

    阿雷西欧蛊惑似地说道:

    “奈维欧那个老头,真的向你托付过什么吗?”

    “……”

    乔凡尼不自觉地用手抵住头,尝试回忆那件事中的细节和情绪。

    他清晰地知道这件事的全貌。

    卡佩罗宅邸深处的房间,奈维欧垂死时忧愁的面容,甚至他睡衣上的污渍。

    他知道一切细节,却唯独想象不出自己当时的心境。就像是在看一场别人的默剧。

    “复兴卡佩罗”这件事,就像是凭空被刻在了心里。

    为什么要这样做?说白了,他根本不知道理由。

    “不……”

    乔凡尼陷入沉默。

    柯林暗中向一旁移动,低身捡起自己失手掉在地上的匕首。

    第二个金刚术已经启动。

    阿雷西欧揉动着自己手腕上的关节,发出一连串脆响。他开始朝着乔凡尼走去:

    “三个月前做下这个暗示,只是为了让你保持和我一样的立场。不偏向任何一方头目。”

    “但我没想到你会执着到这种地步。甚至差点害死朱利欧……”

    “卢卡在‘拿勒之家’和我交易时,走漏消息的人就是你吧。”

    将消息交给了最仇恨朱利欧的“癞皮狗”阿昂佐,想借此除掉卡佩罗的心腹大患,卢卡·切斯塔洛。

    如果柯林真的将朱利欧带去了现场,也许她会因此丧命。

    “所以我不得不提高朱利欧在你心中的序位,让你觉得她才是家族振兴的希望。”

    进而去保护朱利欧,或是潜伏到柯林身边。

    暗示不可能完成多么精密的控制,但把人放到适当的位置,就会出现奇妙的化学反应。

    守灯人走到了老獠牙的身前。

    身经百战的乔凡尼,身材明显比阿雷西欧高壮许多。但是阿雷西欧揪住了他的衣领,只用一只手就将他举了起来。

    激发物浓度,215毫克/毫升。

    预设的置换转移之法上,还有1.64公斤红石。

    乔凡尼低垂着头,未作反应。

    “奈维欧从来没有向你托付过什么。”

    “所以你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

    阿雷西欧说:

    “我早已打算在离别之前告诉你真相,算是一点歉意。”

    “一切都结束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合作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杀你。”

    如果连执念和信条都是别人植入的。

    那这个人就是世上完成度最高的木偶,从身到心都被人操纵。

    没人能接受这种事实。

    但是,乔凡尼的嘴角却缓缓地浮现出一抹狞笑。

    他忽然扬起了低垂的头,守灯人因此而看见他的面孔,脸颊上的沟壑在这种距离下显得格外狰狞。

    阿雷西欧一瞬诧异。

    不是为乔凡尼那恐怖疯狂的面容,而是因为他的眼神。

    那眼神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沮丧,甚至反而在狂喜。

    抓住阿雷西欧惊讶的空隙,乔凡尼的额头已经狠狠向前砸落,撞在了阿雷西欧的鼻梁上。

    嘣的一声闷响中,夹杂着清脆的喀拉声。

    阿雷西欧踉跄后退两步,鼻子上血流如注。

    他的鼻梁被撞断了,但他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甚至连揪着乔凡尼衣领的手都没有松开。

    “有什么好笑的?”

    阿雷西欧压抑着愤怒说。

    “笑是为了感谢你。”

    说话的同时,乔凡尼手中紧握的短刀由下而上刺出。

    但是在刀锋触及到阿雷西欧的胸膛之前,骤然停顿,阿雷西欧毫不费力地抓了乔凡尼的手臂。

    守灯人一点一点施加左手上的力量,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握力上限究竟是多少。

    就像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极限似的,阿雷西欧使出了手臂上的全部力量。

    人类骨骼在这时显得极为脆弱,乔凡尼的臂骨在坚持了两秒后被生生捏碎,骨骼碎片随之刺入到了肌肉中。

    即使有激发物抑制痛觉神经,乔凡尼依旧忍不住痛哼出声,牙齿间因为紧紧咬合而渗出鲜血。

    但是他眼中的神色未有丝毫改变。

    “暗示?”

    “谢谢你让我知道,还有这种玩法。”

    右手中握着的短刀松开,一直空闲着的左手接过了半空中落下的短刀。

    一切在霎那间发生,然后短刀就狠狠地贯穿了阿雷西欧的右手腕,继而狠狠挑出,割断了其中的动脉和神经集束。

    阿雷西欧的右手随之松弛,乔凡尼得以脱困。

    守灯人不得不捂住手腕上创口阻止血液喷涌,伤口很快就会在肌肉的挤压下闭合,但其中的神经却无法重连。

    乔凡尼后退两步,他抬起自己的右臂,半截手臂已经“柔弱无骨”,在空中像胶体一样摇晃。

    “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他向阿雷西欧问道:

    “自己的身体被残害,明明疼得要昏过去,但心里却不见悲喜。”

    乔凡尼少年时是个情绪激烈的人,张狂地笑,不遮掩地痛哭。

    幼年毁容的经历未能摧垮他,反而将他锻炼得越加豪迈。

    但现在,除非是受到最强烈的刺激,他的内心已经不能感受到任何起伏。

    “原来是这样吗。”

    阿雷西欧就像是才发现似的:

    “你已经快要被‘耗空’了。”

    生命丰饶反复燃烧又填充的副作用,乔凡尼能坚持将近十几年,已经近乎奇迹。

    原始生命力的枯竭。

    这会不致死,乔凡尼曾对柯林说自己就快死了,那并非是指肉体上的。

    早在六年前,他就已经不得不使用精神类药物,吗啡,鸦片。

    但在重度依赖了两年后,他就毫无阻碍地将它们戒除了。

    因为即使过量使用这些药物,他也已经不能感受到任何刺激。

    他抛弃了自己的情人,最后只能从豪赌和厮杀中寻求内心的一丝丝波动。

    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追逐着最惊险的场合。

    但欲求愈盛,心灵可以感受的却越加麻木。

    他知道在最后,自己将迎来一种极其安详的死亡。

    那是没有任何冲动的永恒睡梦,一种还活着却又已经死了的形态。

    “我根本无所谓自己是在为什么信念,什么托付而行动。”

    乔凡尼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臂,这种惨烈的骨折已经没救了,即使在激发物的作用下也不可能再恢复过来。

    他拔出一柄短刀干脆地将残肢割断,然后单手在袖口上打了一个结。

    执念本身是什么,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已经彻底没有冲动,也无力再寻找疲乏的快乐。

    那么就像每天都要吃饭一样,总得有一个能让自己动起来的理由。

    但无论再怎么努力地去自我感动,自我说服。乔凡尼却深深地知道。

    奈维欧临死前给予的托付,对他来说就像是出门先迈右腿还是左腿一样。

    必须要有,但又根本无所谓的“习惯”。

    “可是当你说我的心智受你影响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了。”

    乔凡尼带着一线缅怀地说:

    “恐惧。”

    他害怕自己被人操纵。

    这意味着他多少还有在乎的事情。

    甚至,奈维欧的遗愿对他来说也并不是那么无所谓。

    他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人味。

    自己的心之壳究竟有没有缝隙,反而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所以我真的要感谢你。”

    绑好袖口之后,乔凡尼用左手再次握紧刀刃。

    凭借这一抹恐惧,他发现自己离那种彻底的平静还有一些距离。

    所以可以再维持一段时间。

    ……

    ……

    当柯林捡起地上的匕首时,瞥见了朱利欧正在看着自己。

    她的脸庞上浮着一种柔和而绝望的神色,已经不再尝试去挣扎。

    “已经可以了。”

    她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那个实验室的地址,就在我的衣兜里。”

    我把它给你,不要再管我了。

    “你听见了吗?”

    朱利欧抬头,发现柯林根本没有在看着自己。

    他盯着阿雷西欧的背影,正在思索着什么。

    放弃?不可能的。

    那些寄给退伍军人的信件还没有回复,结果不明。再失去卡佩罗的掩护,那么私酒销售就无法开始。

    阿雷西欧已经两次在贴身战中吃亏,现在已经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他不再盲目贴近,小心地与乔凡尼保持距离。寻求一击必杀的时机。

    从一分钟前,自己冲向他的那次照面开始,柯林就已经知道这样正面对抗是没有机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阿雷西欧掌握了怪物般的力量。

    穿梭魔的身影再次浮现。它身上的棘刺瞬间暴涨,布满了整节车厢。

    但是什么都没有击中。

    柯林知道这里有着大量鬼魂,如果能消灭它们,就可以破坏“异乡重现”。

    届时,就轮到阿雷西欧来面对“无形的敌人”了。

    但要怎样才能看到这些灵素反应不明显的鬼魂呢?

    柯林盯着穿梭魔的背影,感到一丝违和。

    堂堂一个赤二星天的存在,在自己手中却显得如此憋屈。

    自己真的学会驭灵手法了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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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神残梦介绍:
异教神谱杂糅交织,寄生灵泛滥如瘟疫。
可我不在乎。
我只想快搞到十吨现金。旧神残梦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旧神残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旧神残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