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灵素增压
将低位存在拖入自己所处的频率,对穿梭魔来说就像是一种本能。
柯林曾控制着它将季丽安拖入异常频率,却从来没有对自己使用过。
因为他始终下意识地觉得,心智动荡的状态总归是负面的。
但是万物皆有正反两面,孪生双子所主宰的规则,在这世上无处不在地显现着。
穿梭魔依然处于柯林的心内海之中,这是比物质层更高的层面,所以它依然对柯林施加影响。
从而完美地绕过了止步于物质层的“异乡重现”。
柯林有意涣散自己的意识,不进行任何抵抗,小心控制着穿梭魔对自己进行“捕食”。
结果这次,却没能像在季丽安家时那样顺利。
因为他自己各方面都比季丽安迟钝太多。
他还记得在对季丽安使用这一招时,几乎不用花费任何心力,就让她脱离了物质频率。
从这个角度看来,天分越高的人,对魔鬼而言也就是越脆弱美味的食物。
“铛!”,“铛!”
密集的金铁交集声不断从车厢后侧传来。
几次袭击无果后,阿雷西欧随手折断了车厢内的一根粗壮铁杆作为武器。
攻击距离进一步拉远,守灯人在力量和速度上优势开始展现得淋漓尽致。
乔凡尼只能用短刀疲于招架,处境越加被动。
他的脖子上开始浮现鱼人般的鳞片。因为过于激烈的战斗,他身上已经出现了局部的变异。
因为强烈的危机感,血液中的激发物水平还在飙升。
在这样下去,他也会像阿雷西欧一样进入“完美平衡点”,但仅仅20毫克的区间,注定这只是极短暂的停留。
而激发物浓度一旦突破220毫克/毫升,乔凡尼就会滑入不可逆转的深渊。
可他的面目上却不见丝毫恐惧,也许区区死亡已经无法为他麻木的心再带来任何刺激。
“——呼。”
畅快地呼了一口气,乔凡尼又表现出了过去瘾君子的一面。
他的身上已经布满伤口,下颚处的割伤,到右臂上的开放性的骨折。连激发物都无法掩盖的剧痛,所有神经末梢在一齐尖叫,血腥味进一步激起了他的凶性。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勉强感觉自己还活着。
“铛!”
又一次金属撞击声,乔凡尼手中早已被砸得变形的短刀彻底折断。
他果断地向后猛退,勉强避开阿雷西欧的攻势,但手中已经空无一物。
“比任何一场搏杀都来得刺激。”
没有那些恼人的鬼怪,花里胡哨的巫术魔法,连枪械都没有。
本能般的厮杀,退化到和野兽相似的战斗方式,最能唤起沉睡在血液中的原始渴望。
他的嘴角流着血,内脏已经无法再承受这样的震击。
站定之后,乔凡尼怔怔地说道:
“早知道你这么能打,也许我早就对你下手了。”
原以为近身战是自己的领域,结果阿雷西欧只是欠缺了一点经验和火候。
即使不考虑巫术,他也远远比自己要强。
但是这些年,你却一直躲在我的身后。
似乎是听出了乔凡尼话语中潜藏着的意思,阿雷西欧一边追近,一边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一直是你付出得比较多,辛苦。”
但我们之间根本不是什么分工合作,因为不存在互补关系。
我们都知道过分消耗生命丰饶意味着什么。
让你站在前面,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已。
乔凡尼一直以为自己和阿雷西欧之间,有一种防备和默契并存的微妙关系。
阿雷西欧大多数时候不像守灯人,所以不知不觉中,乔凡尼也把他当成了朋友。
但他现在才真正明白。即使相处了几十年,獠牙依然也只是消耗品而已。
而讽刺的是,他甚至已经没有能力再去为这件事感到愤怒了。
……
……
知道乔凡尼能坚持的时间已经不多,所以柯林果断对自己使用了震啸。
穿梭魔在柯林的控制下转身,张开了它层层叠叠复杂无比的口器。然后,极为凄厉的尖啸声就像是在耳畔炸响。
从心内海直接向自己发起精神冲击,让柯林一瞬失去了意识。他的头失控地向后仰去,双臂无力垂下,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铛——”
乔凡尼的短刀被击飞时发出的尖锐声响,将柯林拉回到了现实。
他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视野都在摇晃,思维出现了断层,头颅深处就像被砸入的钉子一样疼痛。
但这只是余波,大脑在直面震啸的精神冲撞时直接休克了,多亏这点,柯林得以免受大部分痛苦。
他的意识频率,被改写到了赤二星的高度。
柯林恍了恍神,车厢里异常拥挤,站在过道上的乘客们,正随着列车的哐当声微微摇摆。
有那么一瞬间,柯林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乘班车出勤的某个时刻。
但紧接着他看到了乘客们的脸,没有一张脸庞是完整的。
鬼魂在大部分文明中都有记叙,意味着它们可影响的频段极广。
这些普通人的亡魂力量密度较低,普遍处于较浅的深度。
因为柯林曾看见过他们的尸体,所以“成像”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完成了。
柯林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三十六区地狱”所在的频率界限,一个特殊的视点。
角度:古代拿勒(乌尔柱)文化圈所处的频段。
深度:赤二星天。
在与穿梭魔以及巫师“霍斯特”对决时,柯林就已经进入过这个频率,但当时的他并未理解这件事的意义。
他看了一眼四周,除了多出“乘客”以外,自己依然处于车厢内。
还可以看见车厢。
这意味着他仍然可以看见“物质频率”上的实体,力量频率较高的视点,可以看见力量频率较低的存在。
但反之则不行。
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些处于更高力量频率的存在,也一直在某处窥视着物质界的我们……
只是无人察觉而已。
念头一闪而过,柯林已经没有时间细想下去。
因为阿雷西欧已经转过头,守灯人已经敏锐地觉察到,柯林的意识频率悄然改写了。
“嚯……”
阿雷西欧似乎饶有兴趣。
而乔凡尼也再次抓住机会,再次和守灯人拉开距离。
“我对你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阿雷西欧没有再理会乔凡尼,而是直直地盯着柯林说道。
守灯人是獠牙的眼睛,獠牙大多只负责物质层的战斗。所以无论哪位守灯人,都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个过程。
——安赫人揭开第一重帷幕,让凡人窥见不可视之物的过程。
无论这种手法,能不能看见真实的景象,至少在大体上能满足实用。
是这小子自己想到的吗?又或者,是他身后某人的指点?
当柯林能看清那些幽灵的所在时,“异乡重现”也就等于被破解了。
密集的棘刺从穿梭魔的背后簇拥激射,一瞬间就贯穿了八道亡魂。
他们本是无辜的路人,如今却连灵魂都被魔鬼刺穿,消散为了更基本的灵素。
阿雷西欧无法直接看到车厢里正在发生什么,但他知道“异乡重现”成立的基础正在被动摇。
无论他承不承认,以安赫人的标准来看,此时的柯林都已经真正揭开了第一重帷幕。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也许今晚的战斗会比想象中更棘手。
车厢内的氛围再次改变。
穿梭魔的枯朽破碎的手臂挥向车厢墙壁,砰地一声闷响,留下了一大片凹痕。
“异乡重现”已经被消解,这片物质空间再度被施塔德人群聚的意图所裹挟。
柯林依然站立不稳,他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将意图聚焦到了深层意识的炉床中。
灵素增压,《婚戒》上记述的炉床运行方式。
炉床停止向魔鬼抽离灵素,并且开始往相反方向运转,反过来将平时累积的灵素和生命丰饶作为燃料,填入其中。
炉床随之过载,以高密度的灵素增强魔鬼的出力。
这就是为什么巫师“霍斯特”能在最后关头,驭使风魔使出致命攻击。
灵素增压,以及随之而来的,灵素爆发。
穿梭魔一直被束缚的力量被完全解放,甚至得到了增幅。它所能够影响的频段也随之扩张到极限。
“蹬,蹬。”
就像是利爪敲击在钢铁上的两道声音,凭空响起。
穿梭魔不再漂浮在空中,它真正落到了地面上,肢体没有穿过物质,足以产生相互作用。
它俯下两米多高的诡异身躯,钢制地板上也随之出现划痕。
阿雷西欧看着地上凭空出现的两道划痕,瞳孔微微一缩。
这意味着,穿梭魔对这片物质空间的影响力已经接近实质。
它不再是幽灵般的存在,成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危险实体。
然后那些划痕骤然变深,刺耳的金属变形声中,无形的风势在车厢里呼啸。
有什么东西已经扑面而来,阿雷西欧仓促间抬起了手中的铁管作为阻挡,但转瞬间铁管就被切作三段。
阿雷西欧看不见,穿梭魔诡异竖瞳正在俯视着他。
守灯人的防御被一瞬间击溃,一道宽阔的横向伤口凭空出现在阿雷西欧的胸前,深可见骨。
而他的身体则被这一击的余势带飞,整个人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大车撞击,忽然就被砸向了墙壁。
他本能地护住头部和颈椎,然后惨烈地撞上了钢板,只觉得自己身上每一根骨骼都谁被拆下揉碎了。
死亡的阴影拂过他的心头。
自他恢复自我以来,第一次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也许此时的他,光凭身体能力就已经足够杀死子月的巫师。
但柯林却刻意不使用震啸将他拖入穿梭魔的频率,从而使他难以为穿梭魔成像。
蜷曲的阿雷西欧就像一颗皮球一样从墙上砸落到地上,没等他松一口气,利爪划破金属表面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有其他办法了,他一瞬间做了判断。
不真正付出一些代价,已经赢不下这一场。
即使被灯火抛弃,他也一直不喜欢安赫人的道路。
多年前他就已经可以打开心之壳,进入子月的深度,但他却一直不愿踏出这一步。
因为在辛西里人的观念中,这种行为就像是主动离开避难所,成为那些混沌无形之物的玩物。
与其落入那种下场,我宁可就此死去。
但是,朱利欧还需要有人带她离开。
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过错,所以必须由我偿还。
阿雷西欧睁开眼睛,血污沿着他脸上的皱纹分布,将他向来一丝不苟的仪容弄得格外不堪。
风压已经临近,吹散了他面前的发丝,意味着那东西又一次迫近到他的身前。
打开心之壳。
他就像哀嚎似地对自己命令道。
一道清脆的破裂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此刻阿雷西欧的耳中,再无其他声音。
空洞的壳下,究竟孕育着什么?
在它真正打开之前,没有人知道。
请假谢罪条
本来今天已经写了两千但是感觉完全不行。
想把这段弄成比较大的高潮,却发现它和前面几次战斗也没啥区别。
同时有很多战斗细节,在落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想清楚,表现出来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只是我以为自己知道怎么写。
最近打算将这里作为第一卷的收尾,比较关键所以不敢硬着头皮水,还是想好好完善一下。
今天断更就会献祭掉这个月的全勤,感觉十分心痛。大前天的时候本来状态还不错,那时候真的不该请假。
……
临时打算把它当作收尾,听起来很奇怪吧。
到目前差不多只是把原计划中的第一卷开了个头而已。没想到写出来这么多,没完没了所以先在这里做一个阶段性的节点。
原计划中第一卷是全篇的序章,但是因为我控制力有限,实际写出来的第一卷似乎要变成了“序章的序章”。拖沓之严重我自己都不敢想。
私酒战争刚刚拉开序幕,第一卷视角集中在五只手的无政府帮派生态,到了第二卷,巫师们在施塔德的社会结构也会渐渐浮出水面。
老实说朱利欧和守灯人这段剧情在原大纲中是没有的,这条线的多数内容源于写第七章时为了提速而临时加的那个场景。
所以基本属于现写现编,虽然它们似乎和原大纲也结合得也还行。
作者其实一直对某人和某些设定感觉很别扭,但还是想写好这场高潮。
所以又请假了,我在这里谢罪。
第一百二十一章 自我诅咒
守灯人为五只手所知的三大信条,远远不是它的全部,那只是与帮派事务有关的一小块内容而已。
在完整的“守灯人信条”下,有数千个条目细致地为他们预设了处理一切问题的准则。
一些被选中的孩子如果自幼遵守信条,就有机会与灯火相融,成为所谓的守灯人。
它比发源于爱西尼王国的“誓言秘仪”更为古老,近来也有些观点开始认为,“守灯人信条”才是世上的第一个誓言法术。
因为它比爱西尼最早有明文记载的誓言“缄默乐章”,至少还要古老四个世纪。
所谓誓言法术,是在原始精灵法术的进一步发展下产生的。
人与灵之间的约定一开始都是随性而短暂的,可是随着人们索取得越多,约定也就变得越发沉重。
最终,也就变成了必须要抵押一生的“誓言”。
可是“守灯人信条”的约定对象,却并非圣灵或邪灵,而是人为制作的“海岸灯火”。
所以它究竟是否属于誓言秘仪,至今仍有争议。
即然是贯穿一生的约定,为守灯人定下这些信条的人也就一定留下了某种愿景,那个愿景是吸引人们摒弃自我,成为守灯人的原因。
可以说阿雷西欧的前四十年人生,就是为这个愿景而活的。
与灯火相融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没有感觉,因为连贯的自我已经不复存在。
守灯人的所有经典,都将之描绘为一种“彻底的安宁”。
他将成为灯火探入物质界的肢体和眼睛。
当一个守灯人单纯地服从信条的时候,也就不再对自己面临的选择感到迷惑,脱离了永远患得患失,不知满足的痛苦。
原本应该是这样,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无论人们再怎么自恋地崇拜“自我意识”,但抛开那些文学式的歌颂,其实它并无价值。
相反它扼杀天性,蒙蔽认知,使人们对极为简单的事实,视而不见。
自我意识越强烈的人,就容易陷入幻象,那幻象里有无止尽的期望和悔恨,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以及恐惧。
所以守灯人相信“自我意识”是一种残酷的诅咒,世上所有痛楚的来源。
而在守灯人之间,将它称为“自我诅咒”。
即使遵循守灯人的信条,也未必能够彻底消除自我诅咒。
但信条的制定者却许诺了一个愿景:
与灯火相融的终点,就是彻底摆脱“自我”的纠缠。
那将是一种比终极死亡更解脱,更彻底,更无望的,永恒宁静。
所有守灯人为了这个目标行动,遵守信条是在履行誓约,也相当于是在做“抛却自我”的练习。
适应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应该如何生存。
他们开始洞见虚界的事物,是守灯人摆脱自我诅咒的证明之一,但不过是这种训练带来的副产物,不是目的地。
他们大部分时候相信,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可以抵达与灯火相融的终点。
但是阿雷西欧的信念,却在十年前被动摇了。
起因是新到任的灯女,希尔佩特。
刚刚来到施塔德的她,阅读了安赫学者对一些现象的记述之后,首先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她并没有觉得“自我意识”其实具有价值。而是怀疑守灯人信条,究竟有没有可能抵达他们许诺的终点:
自我诅咒真的可能被消除吗?
“如果重现考虑现存的所有信条,会发现它们都只是为了消除社会自我,以及身体自我。”
当时的她这样对阿雷西欧说道。
包括不使用姓名,不照镜子。由他人代为自己洗浴,以免用手触碰丈量身体,平时尽可能用辅助物屏蔽五感,乎略身体的存在。
以及通过阉割仪式,来消除大部分冲动。
这都是信条中规定的做法。
但是希尔佩特发现,这最多可以淡化社会的身份,以及身体的自我。
可是如今的安赫人已经证明,这一层自我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培育的。
通过婴儿对镜子的反应,学者们发现刚出生到十七个月以下的婴儿不具备本体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身体。
安赫人旅行到中大陆北部,越过尤迪尔各部族的领地向北极点进发,进而接触到了更原始的氏族社会中。
几位学者与那些原始人共同生活了数年,并进行记录研究,最终发现那里的人们仍在以群体意识生活:
他们的文化中已经出现“我们”的概念,却没有“我”的概念。
“但是婴儿和原始人却没有回归到所谓的永恒宁静中,为什么?”
希尔佩特喃喃地说道:
“因为社会和身体的自我,还远远不是自我意识的全部。”
“在这一切之下,还有早在人类,甚至物质生命产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深层存粹自我……”
泛意识论。
在不可言叙者开始分裂之前,祂是世上唯一的意识和存在。
它找不到自己的“镜子”,所以不可能形成关于自己的认知。
直到第一次放射发生时……祂才能够从第一批移涌的视角中,观测到自己。
最纯粹的自我,在这一刹那才得到觉醒。
又因为所有移涌都是祂自身的一部分,所以这种觉醒或者说诅咒,同步到了宇宙的一切之中。
而这种诅咒,又推动了一切移涌的分裂和分离,进一步表现为几大并行的创世事件。
这一事件发生于时间之前,所以也无法判断“自我诅咒”的出现,究竟是“不可言叙者”分裂的结果,还是动因。
或者说那时还不存在任何逻辑,所以它既是结果,也是动因。
世界通过分裂和新生的意识,知悟了自己的存在。
混沌无知的宇宙,因此开始苏醒和观察自身。
这是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本,在一切的原点发生的事件。
假设存在某个点,它能够彻底摆脱自我诅咒,消除纯粹自我。那么宇宙的永恒分裂也许就不再成立。
至少他将不再是“不可言叙者”的一部分。如果还是,那么他将成为宇宙意识转向融合坍塌的起始点。
“古代辛西里人甚至没有关于存粹自我的认知。”
希尔佩特面无表情地说:
“那他们制造的‘你’,又怎么可能能够消除存粹自我呢?”
守灯人的信条是一道死路,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信念已经动摇,所以不再适合作为灯女。”
当时的希尔佩特,如此对自己面前的“阿雷西欧”,或者说灯火说道:
“请您重新选择施塔德的灯女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他心与镜子
因为没有“镜子”,所以在打开心之壳之后,阿雷西欧依然看不见自己灵魂的面目。
也许近似于某种鸟类的样子,他心想。
分散在五块大陆上的大多数文明,不约而同地将灵魂比作破壳而出的飞鸟。
飞鸟轻盈自由,相比起物质生命,更近似于精灵。而且往往与太阳有关。
太阳自东向西在天空中飞过,于是人们普遍猜测它是一只巨鸟。日升日落则是生死之间的循环,借它们来比喻灵魂,再合适不过。
心之壳的破裂,是一种近似于死亡的过程。于是新生的飞鸟,从中破壳而出。
“死亡”向来是一种重要的转化,但如果仅有死亡,远远达不到解脱的目的。
看看这节车厢内茫茫多的亡者吧。即使在死后,他们的灵魂也依然被某些事物束缚,维持着生前的面目。
也许鬼魂比起纯粹的灵魂来说,更近似于空壳。
所以他们被穿梭魔的肢节刺穿消散,也毫无反应。
但是当这些鬼魂听见心之壳的破裂声响起时,却整齐地转头,望向了阿雷西欧的方向。
那一张张残缺而空洞的脸上,模糊地浮现出了某种神情。
一种混杂着渴望和悲哀的眼神。就像是被束缚在地面的人们,在仰头望着天上的飞鸟。
他们看到了什么?
作为曾经的守灯人,阿雷西欧原以为自己对灵魂的面目并无兴趣。
但经过这些年的世俗生活,他显然也已经开始执着于自我。
心之壳破裂后,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破口向外蔓延。
他知道自己的意图,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清晰。
这对虚界中的某些存在来说,就像黑暗中凭空亮起了一座灯塔,又或群蝇嗅见了一块肥美的腐肉。
灵魂脱离了庇护之后,有些东西就会自己找上门来。
但现在已经不是忧心这些的时候。
样貌诡异而扭曲的穿梭魔,就像凭空浮现在了阿雷西欧的眼前。
《恶魔阶层》中对穿梭魔形象的记叙,阿雷西欧比柯林更为熟悉。
所以一旦能感应到它的存在,成像就在瞬间完成了。
阿雷西欧作为刚刚打开心之壳的巫师,意识频率上升到了子月的高度。
而穿梭魔的频率在途经柯林心内海的“过滤”后,也正好止步于子月。
眼看穿梭魔的肢节已经要刺入阿雷西欧的头颅,它的身上却忽然冒起了一团翠绿的妖冶火焰,转瞬间将它扭曲的身躯包裹吞没。
是柯林将它紧急收回到了炉床之中。
意识依然处于赤二星频率的柯林,正定定地看着阿雷西欧的身体,没有再选择贸然攻击。
他“看见”阿雷西欧的身体内,在刚才忽然涌起了一些漆黑的不明存在,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清越鸟鸣。
他尝试为之成像,结果那些模糊的鸟鸣却渐渐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一种潮湿如同鳃在呼吸的声音,或者就像有谁,在摆弄肉案上堆积的下水。
但随着成像的进行,那些不明存在依然没有变得清晰。
“你看到了什么?”
阿雷西欧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其实他并不在乎柯林的回答。
因为“他者之心”,皆为神秘。
旁人无法看见你真正的灵魂和内心,跟何况就算看见了,也无法转达出来。
所以柯林也没有作答,而是再次召出了穿梭魔。
他不再开口说话,那只会徒劳地分神。
乔凡尼就在阿雷西欧的身后,因为失血过多,正倚靠着一处座椅喘息。他的眼神已经浑浊,但始终没有从守灯人身上移开。
不知何时,阿雷西欧已经折断了自己的右手小指。第二节指骨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中。
柯林远远地看见了上面蚀刻的红石线路,那颗指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枚扳机,而且此时已经启动。
为什么要将线路刻在骨头上?红石在人体内会停止蒸发,那些线路和某处的仪式主干,应该是在极久远之前设下的。
另一个原因,应该是为了面对身外的一切都被剥夺的极端情况。
本来是为老家的人准备的,阿雷西欧淡漠地想。
没想到会浪费在一个三周前才刚成为獠牙的人身上。
仪式名为:“新绿的盛放”。
不同于他平时惯于使用的通用法术,这是一条极不稳定的法术弦。
效果本来是将灵素转化为草木的实体,因泛用性强而被他选中。
还有一层原因,是这条法术弦十分偏僻,不易被针对。
但在阿雷西欧强大的意图下,这条法术弦已经完全被扭曲成了另一个法术。
有人听见夜的草,在圣洁的暗影下滋生。
那是十分轻微,而又密集疯狂的悉悉索索声。
黑色的“草”从他胸前的伤口处探出,它们丰美如同肉的芽头,摇晃着封堵住了那些仍在失血的伤口,又像是贪婪地试图从中吮吸血液。
阿雷西欧的心内海尚未连接上有力的灵素源,区区一公斤左右红石构筑的以太通道,还远远不能满足这些繁盛的生命。
阿雷西欧看向那些眼神空洞的亡魂,一瞬间滋长的漆黑草叶正从他们口和眼中涌出,让他们看起来就像裹着薄皮的稻草人。
某些根系已经探入了壳的缝隙之下,尽情地啜饮着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生命。
因献出而残缺的会成为神,因占据有余的则将成为魔。
面对自己的真实面目,连阿雷西欧都感到了一丝不适。
密集的裂帛般声在车厢内突兀地响起。
扭曲破碎又无比锋利的棘刺,在一瞬间贯穿了车厢内的所有亡魂。
是柯林控制着穿梭魔出手了。
但就像挑破了数十个不堪重压的水袋,他们体内的黑色草叶也随着亡魂的爆裂喷涌而出,四处飞散。
穿梭魔伸出的肢节上也不小心沾染了一些,落地的草籽转瞬间绽出黑色的枝芽,它们顶开了穿梭魔身躯上纠结的墨紫色机肉,簇拥着向深处探寻。
翠绿火焰在下一刻升腾而起,将所有漆黑的草叶一扫而净。
炉床在护卫着自身,以防受到异质灵素的侵入。
而在此时,就连皮质的座椅上都已经冒出了漆黑的草。就像势必要耗尽这些已死皮层中最后的养料。
阿雷西欧感到自己的心内海还在不断向外蔓延,不断充盈的灵素,也急需一个宣泄口。
不过他的以太通道天生宽阔,此时还远远没有达到上限。
阿雷西欧转头看向柯林,接着有些生疏地尝试着,将意图聚焦在对方的体内。
柯林一直在跟踪他的视线,所以当阿雷西欧望向他的时候,两人一瞬对视。
穿梭魔猛然出力将柯林的身体撞开,柯林借此一蹬,遥遥跃出。
因为柯林判断,凭自己的身体能力已经无法躲过这一击。
下一刻,一大团黑色肉芽就从穿梭魔体内簇拥着生长而出,眨眼间将正常的组织向外挤压撕裂。
然后那些“草”就消散为灵素,回到阿雷西欧的心内海中。
穿梭魔怪物般的上身,也因为这巨大的空洞而歪倒向一边。
紧接着翠绿色的火焰燃起,穿梭魔直接在原地消失,接着再次在柯林身边出现。
随着身体重新构筑,它的伤口已经复原,只是身影显得淡薄了一些。
作为灵素构成的生物,致死方式当然也与物质生命不同。
在面对驭灵使时,最脆弱的永远是巫师本身。阿雷西欧已经无数次利用这个弱点。
柯林重新控制炉床,不计代价地再次进行灵素增压,魔鬼的身体重新变得凝实。
阿雷西欧的攻击忽然变得诡异莫测,事先准备的金刚术似乎已经失去作用。
柯林飞快地撇了一眼乔凡尼,试图暗示他离开。
此时距离青星通道转向的10点,还剩最后五分钟。
随着生命丰饶的飞速消耗,以及血液中激发物水平的不断提升。
柯林的思绪渐渐变得空无起来。
……
……
阿雷西欧无心去思索希尔佩特的话语。但是灯女的疑惑,也不可避免地投射到了守灯人的身上。
但他并未因此而彻底动摇,证据就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依然在作为灯火的身体行动着。
所以如今的他已经彻底分不清,究竟是他选择了朱利欧,还是灯火选择了朱利欧。
老家服从着灯火的选择,仅在朱利欧堪用之前,由希尔佩特作为施塔德的灯女。
除了佩戴刻有初代灯女画像的吊坠之外,阿雷西欧还要向她教导初代灯女生前的信念。
“只有善良,才是真正的强大。”
持灯贞女荡清了辛西里夜雾下的一切秽物,在被奉为先祖神之前,论武力已经很少有人是她的敌手。
但只有这句话,一直是她秉持的信念。
朱利欧自小有着极强的同理心,这或许就是灯火会选择她的理由。
因为这种人总是能体会他人的心情,天生会倾向于善良。
灯火耐心地教导着她,进一步培养着她的同理心,让她的一言一行都倾向于瓦莱丽亚生前的样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一定会是一位完美的灯女。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阿雷西欧默默地注视着朱利欧的成长,在他眼中,这件事与为五只手消灭超凡层面的敌人,并无区别。
但是在某天,他讲完关于灯女的故事,为年幼朱利欧的盖上棉被的时候,阿雷西欧却发现她在静静地流泪。
那天的故事里尽是说教,并没有什么感人之处,所以阿雷西欧也一时感到了困惑。
从希尔佩特那里,他学会了困惑。
经过询问之后,当时不到八岁的朱利欧才小声抽泣着说:
“……为什么,你从来不哭呢?”
难道你感觉不到痛吗?
“可是,我总是觉得你好痛,好痛……”
如果没有朱利欧提起。
阿雷西欧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痛苦。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入神”仪式
朱利欧就像是那个指出皇帝其实没有穿衣服的小孩。
阿雷西欧一边向朱利欧解释她的看法为什么是错的,一边却在心里越发感到荒谬。
守灯人没有自我,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
无论再怎么用理论和技术进行遮掩,强调着那些痛苦,只是“虚假自我感受到的幻觉”。
但事实永远是简洁而单纯的。
阿雷西欧向还是幼童的朱利欧解释,也是在努力地向自己辩解。
但是这一纯粹的感受,一直都在那里。
至少在单纯的朱利欧眼中,它先于任何逻辑和意义。
过去的阿雷西欧只是努力不让自己去思考:自己每天都在遵守的,究竟是多么泯灭人性的生存方式。
因为如果事实真的像希尔佩特所说那样。
守灯人信条到最后,根本没法让研习者进入无我的“永恒宁静”。
那么刚被稚童揭开皇帝新衣的阿雷西欧,又怎么接受自己的过去?
他已经为这件事献出了一切,失去了一切。
四十年光阴虚度,才忽然发现自己曾奉为至理的信条,只是一种无意义的折磨。
这甚至称不上是悲剧,而是一幕荒诞又无趣的滑稽。
是朱利欧在无意中唤醒了他。
可惜对他而言,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因为信念动摇,在那之后,阿雷西欧就渐渐地开始被灯火抛弃。但老家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然后在这之后,阿雷西欧才察觉到一个毛骨悚然的事实:
自己在不久前,亲手将朱利欧推入了这个陷阱。
朱利欧和瓦莱丽亚之间的镜像已经成立,灯火和老家都在关切着这件事。
因为随着计划进展,效果比预想中还要好很多。
这种人神之间的镜像共鸣,同样是基于“相似律”。
所以也能将它视为一种贯彻一生的仪式。
同类相生,果必同因。效仿形式就可以达成实质。
一般的灯女最多只能通过刻意的模仿,镜像到瓦莱丽亚的表象。
可是朱利欧和初代灯女之间出现的共鸣,早已经超出了言行细节的层面。
相似律的良性循环下,朱利欧正在变得与瓦莱丽亚越来越接近。
接下来,她只需要模仿初代灯女一生中的几个关键节点,也许就可以达成所谓的“入神”。
灯塔大图书馆的记载中,老家已经近百年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一定程度上可以将这件事理解为,朱利欧将会成为瓦莱丽亚。
但也可以说瓦莱丽亚将会通过朱利欧降临。
因为届时,这两件事已经没有区别。
在世俗传说中,持灯贞女最终死于拿勒元老院的迫害。
但这已经被证伪,这个结局只是黑暗时代以后才流行的文学虚构。
最大的破绽在于,故事中瓦莱丽亚所受的指控,即所谓的“异端罪”,在旧历纪元的拿勒帝国根本不存在。
这种虚假的故事之所以会出现,可能是当时辛西里人想要发泄对拿勒帝国的不满。
但也可能是,有谁想要掩饰些什么。
为世人所不知的是,持灯贞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岁月,出于某种理由,开始不再使用自己原来的名字。
大多数管理员至今认为她是为了守候灯火长明,但也有说她只是为了达到宁静,更有说,她其实为了躲避什么。
但无论这个理由是什么,事实是持灯贞女在后半生才抛却自我,成为了世间的第一个守灯人。
而当她剥夺掉自己原有身份时,后世人们所供奉的“瓦莱丽亚”就已经在那时死去。
所以她成为守灯人后所做的事,也没有在任何一个传说中提及。
因为那已经是一个既没有主角,又无事可记的故事。
但可以猜测,她就是守灯人信条最初的撰写者。
如果朱利欧想要镜像到“无名”的瓦莱丽亚,就必须要经历这个“失名”的过程。
而在图书馆的隐秘记载中,瓦莱丽亚的失名,是以一种极为残酷的方式完成的。
这是阿雷西欧作为计划的参与者,才能接触到的信息。
而朱利欧那小小的吊坠,就是一份经过改良的杰出作品。
朱利欧能够空前地“接近”瓦莱丽亚,必然有这吊坠的因素。
吊坠中至少蕴含着两层象征。
第一,是随着时间一个个月翻过,朱利欧也在同步地经历着瓦莱丽亚的故事。
这点已经由那些阴刻的画像来表达。当然,更关键的一些节点还是要朱利欧亲自效仿。
其二,则是装置中的分化菌群。
它们经过筛选,已经确保没有普通的卡氏弧菌混入,全是可以感应灵素的分化个体。
在老家那边,最近这些年已经开始将这些提纯后的菌群称为“蜂后群体”。
这一层所表达的象征,就是瓦莱丽亚在失名时,故意让自己感染“蜂后群体”的事件。
因为在“海岸灯火”接受瓦莱丽亚的妄为之前。
最初的守灯人信条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对蜂群性卡氏弧菌这一形式进行镜像的结果。
……
……
阿雷西欧已经完了。
柯林面无表情地下了判断,他的眼神逐渐空无。战场上的无数个细节正如流水般在他心底经过。
“阿雷西欧已经完了”,这个判断与列车车速,空气密度,光线明暗等事实排列在一起,只是单纯的陈述,没有给柯林带来任何多余情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经历过这一步。
阿雷西欧的意志比预料中要脆弱,因为信念动摇而满是困惑,破绽百出,所以在掀开心之壳的刹那就已经陷入紊乱。
他从来没有找到新的支柱,赎罪这样的执念演化为了另一种贪婪,早已将他侵蚀得太深。
此刻虚界中不知多少寄生灵,正垂涎着他心中酝酿已久的痛苦。破壳的雏鸟尚未展翅就已经夭折,更为不堪入目的存在正在它的尸体上蔓生。
柯林扫了乔凡尼一眼,因为伤势的刺激他呼吸逐渐急促,却依然没有为自己注射抑制剂。
距离身体崩溃还剩十几秒,化身为怪物,也许那就是他的目的。
当啷的一声脆响,柯林的匕首掉落在了朱利欧的身边。
“捡起来。”
柯林没有转头,淡漠地对朱利欧说道。
“?”
朱利欧惊异地睁大眼睛。:
“你答应过我……”
尽可能让阿雷西欧活着离开施塔德。
“他已经完了。”
紊乱一旦开始,就无法再停下。有序的平衡,永远是一种稀有而脆弱的状态。
“如果你杀了他。”
柯林平稳的话语就像是在记叙一个事实,却让朱利欧忽然慌乱起来,她挣扎着站起来说道:
“如果你杀了他,那以后就别再想谈什么合作了!”
朱利欧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开始憎恨阿雷西欧,也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识得大体的人。
但是当这个世上最熟悉自己,也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将要离开的时候。她依然忍不住方寸大乱。
她徒劳地争取着,却也知道柯林连保全自身都已经很困难。
而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也许你应该向阿雷西欧说一声谢谢。”
乔凡尼含混不清地说道,就像胸膛里正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但已经该到道别的时候了。”
“堂·朱利欧。”
在这以前,还没有哪个女人的名字前被冠以过“堂”。
越来越多的黑色草叶从阿雷西欧胸前的伤口处簇拥着涌出,他紊乱的意图已经将仪式导向失控。
本人能主导的意图只是它冰山一角,但随着心之壳的破裂,现在海面下的存在也已经裸露出来了。
这一部分的冲动永远处于动态平衡之中,绝对不会停止。
在看见车厢内所有地方都在悉悉簌簌地冒出漆黑草叶的时候,阿雷西欧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新绿的盛放”这条法术弦,已经被被聚焦的意图引导成了一种更扭曲的存在。
而他自己,也变成了这个失控仪式的一部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道别
漆黑的草叶仍在生长,无数枝芽在拔节时的颤动肉眼可见。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它们在寻觅着,一点点顶开了车壁和地面上的铁皮,只为吮吸那些钢铁缝隙中老鼠和小虫的尸骸。
与其说是草叶,不如说那是鬼怪的毛发。
乔凡尼垂眼看着那些带着不真实感的黑色线条,它们像是儿童涂鸦留下的笔画,耸动着,簇拥着,吵闹着。可能出自某位品味恶劣的绘画者之手。
“他”一定有神经质般的执着,所以无时无刻不在擦拭涂改,又莫名地相信必须要用这单调疯狂的元素,沾满画布上的最后一抹空白。
这皆是半成型的物质,“新绿的盛放”中一定糅合了巨匠建造者的伟大技艺——灵素与物质间的相互转化,这必然触及巨匠的镜像。
但人类对这种僭越的创造依然无知,或者说残缺。一旦灵素的供给停止,这些凭空创造物质就会自行崩溃。
此时,这个曾经崇高的仪式已经被阿雷西欧的意图扭曲,所以才创造出了这些不定形的莫名之物。
它们在映射着阿雷西欧的内心,就像抬手间无意识的涂鸦。
并非是到了这时候,阿雷西欧才忽然坠入紊乱。
因为打开心之壳,只是揭露了他内心一直以来的紊乱。
……
颤动着的夜之草仿佛感应到了乔凡尼身上的热量和气息,簇拥着像铺开的地毯一样向他蔓延。
因为大量的生命丰饶,正从乔凡尼身上散发流失。
老獠牙已经让自己越过了危险的平衡点,激发物水平,221毫克/毫升。
血脉溯源,身体的解剖学特征开始出现变化。
并非所有人种在这个阶段都会变成怪物,但辛西里人一定是。
乔凡尼仰起头,身上的皮肤开始被急速拉长的肌体撕裂,向四处褪开。角质堆积为类似鳞片的结构。
形貌未名,也无法分类的怪物。
这时地上漆黑的草叶也追上了他,新芽开始在乔凡尼身上冒尖,将那些鳞片血肉模糊地顶开,但不断新生的肌体很快就将伤口堵住。
阿雷西欧转回头去,看到的就是已经异化为另一种形态的乔凡尼。
守灯人再次聚焦意图,因为不够熟悉,不得不用自己的目光为指引,以视线的聚焦引导意图。
而在目标刚刚锁定于乔凡尼胸口的时候,乔凡尼也动了,速度快得出乎意料,所以阿雷西欧只聚焦到了乔凡尼的右臂。
黑色的肉芽一瞬间从乔凡尼的右臂关节中盛放而出,他前臂因此只剩几缕筋膜悬空,下一刻就在黑草的悉簌声中被争夺着吞没。
同时前臂伤口处的草叶也悸动着,贪恋地沿着动脉,想要侵入寄主的心脏之中。
痛觉清晰地传入乔凡尼的脑海,身体的动作却并未因此变形。
也许是因为他的生命冲动早已被消耗殆尽,所以即使到了这个阶段,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再淹没他的意识。
乔凡尼正处于一种寂静的疯狂中。
怪物般的外形,和强者的内心。
与阿雷西欧之间不到五米的距离,在一瞬之间就拉近了。而此时,守灯人才刚刚拿出了一枚信息素的小型挥发装置。
你确定要用我开发的能力,来对付我吗?
为这轻佻的冒进而舍弃生命,又愚蠢又可怜的举动。
在阿雷西欧眼中闪过的蔑视中,乔凡尼读到了这条话语。
因为这类激发物而狂化的个体,不会攻击信息素的来源。
这点,阿雷西欧已经验证了数百次。
但乔凡尼却发现自己并未遇到阻碍,他依旧流畅自如地支配着新的身躯。
所以当乔凡尼的利爪距阿雷西欧只剩不足半米时,守灯人才忽然意识到,也许乔凡尼才是他最杰出的作品。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培育出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怪物。
车厢内四处蔓生的黑色草叶,仍在有意志般地活动着。它们整齐地抖动鸣颤,为这丰沃的世界欣然欢呼。
在阿雷西欧遇到危险时,它们立刻随着守灯人保护的自身的欲望而动。向着阿雷西欧的方向蔓生而去。
原本就寄生在阿雷西欧身上的草叶纷纷竖起,掩护住了他的头部。
无数极富韧性的黑草束缚了乔凡尼的全身,他的进攻因此被阻挠。但却没有停止。
他已经发现阿雷西欧必须通过视线来引导意图,所以仅存的左手在黑草的重重阻隔下,颤抖着摁住阿雷西欧的脸部。
阿雷西欧血液中的激发物浓度,204毫克/毫升。
依然处于完美平衡内,只要稍微采取反击,就可以从阿雷西欧手中挣脱。
但同一时刻,穿梭魔也动了,它带着呼啸声猛然突进。
阿雷西欧听着声音再次试图调动意图,黑色草叶从穿梭魔体内爆散开,但终究受到了弱化,没能阻断攻势。
在穿梭魔纯粹由灵素构成的身躯上。夜之草迅速蔓生,转眼间布满了它的体表。并且粘连了地面,往反方向牵拉。
但穿梭魔依旧在向前逼近,身上因此被拖拽出大量的伤口。
如果想让穿梭维持出力,就不能使用绿色火焰。
同时因为灵素增压,炉床处于只进不出的开放状态。
穿梭魔身上的灵素供给,连接着柯林的意识深层。而此时,夜之草正沿着这条线索迅速向炉床蔓延。
但穿梭魔逼近的距离,已经足够。
在这时间内,柯林已经牵着朱利欧站起,并且用手用力地掩住了她的耳朵。
同时他在心里下了指令。
“震啸。”
近距离下足以将子弹震落的冲击,以及比这更为恐怖的精神冲撞。
它们毫无保留地,撞击在了阿雷西欧的意志上。
当然也包括柯林自己,他险些又一次因此失神。
但是因为距离,以及刚刚打开心之壳毫无遮掩的原因,阿雷西欧受到的打击显然比他严重得多。
血液从他的鼻孔中缓缓流出,他仿佛失神了一瞬。
但那些草叶却并未因此而松弛,甚至在短暂的一顿后,陷入了更深的癫狂中。
穿梭魔身上凌厉的棘刺暴涨射出,但因为那些黑色草叶护住了阿雷西欧的要害,所以仅刺穿了他的四肢和腹部。
越来越多夜之草缠上了那些棘刺,在树木变形般吱呀声中逐渐收紧,试图将之生生扭断。
阿雷西欧被控制在了原地,一时似乎和柯林乔凡尼相持不下。
但是车厢内越来越多的黑色草叶,正在向着他的方向蠢蠢蠕动着。
其中的一部分,作为半物质半灵素的存在,更是已经侵入到了柯林的心内海中。
仿佛只要阿雷西欧再坚持一下,就能将车厢内的两人轻易扼杀。
所有力量都已经被调动起来相互对抗,但是除了那些草叶的悉簌声,现场却一时陷入了安静。
“……该你上了。”
柯林的神智仍在因为震啸而动荡着,他缓缓松开了捂在朱利欧耳朵上的双手,艰难地低声说道。
之所以预先将匕首递给朱利欧,就是为了这一刻。
密集的夜之草势必要吞下车厢内的一切养分,却唯独像是看不见似的,避开了最鲜活的朱利欧。
因为不管无意识滑向了怎样的紊乱,阿雷西欧在本性上就不愿伤害她。
朱利欧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匕首,没有动作。
直到柯林在她耳边耳语了一句,她才仿佛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
“已经死了五十几个人了。”柯林说。
如果不在这时把阿雷西欧处理掉,那么后续的遇难者将难以记数。
……
阿雷西欧仍在和乔凡尼以及穿梭魔角力。
但这时,他却听见了一个轻细而狼狈的脚步声,在向自己走近。
是朱利欧。
漆黑的草叶仿佛迎接君主般向两旁褪去,让开一条道路。
阿雷西欧怔怔地发现,朱利欧似乎真的变了。
又或者,这只是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面。
她的善良不是伪善,其实可以为了这件事弄脏自己。
就像那位持灯贞女一样。
阿雷西欧一直以傲慢的眼光看待万物。哪怕守灯人信条无法抵达宁静,这段经历也让他更能看见世事的本质。
所以他一直坚信,只有在自己的指引下,朱利欧才能够拥有她值得过的人生。
但在揭开心之壳后,亲眼看见新绿盛放表现出的紊乱。
阿雷西欧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怎样的傲慢以及贪婪,并为此犯下无数罪孽。
以这样的内心,真的能指引朱利欧前往一个好的结局吗?
阿雷西欧并未放弃与敌人的角力,他的肌体因为负荷而颤抖着。
朱利欧缓缓地走到了他的身前,眼睛里滴着眼泪,低声地说了一声。
“对不起。”
不希望她为任何事付出代价,想让她远离任何危险。但其实只是想永远独占着她而已。
阿雷西欧曾是希望朱利欧成长的人。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反而成为了她成长的阻碍?
朱利欧低着头停顿了一会,发现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无力。
“谢谢你。”
所以她只能哽咽着说道。
随着匕首的递出,原本纠结在一起的漆黑草叶,顺从地避开了锋芒。
“朱利欧。”
阿雷西欧知道自己的错已经无法补救。所以即使意识正在消散,他也只是平静地说道:
“也许我不该阻拦你。”
明明那时是你点醒了我。
但愚蠢如我,转眼就掉进了更深的执念,白费了你的苦心。
这样想着,阿雷西欧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幻象与收尾
阿雷西欧的身体倒下,朱利欧低头沉默着站在原地。
柯林匆匆跑去车厢的另一端,蹲下紧急为乔凡尼注射了抑制剂。
因为灵素连接的切断,缠绕在他身上的草叶已经溶解为黑色汁液。一部分直接落到地上,另一部分则混合着血液,正从他右臂的断口处潺潺流出。
那些鳞片开始剥落,露出了他身体上斑驳的伤口。
与其他的怪物不一样,至少目前来看,乔凡尼的身体并未崩溃成果冻状。
甚至在与阿雷西欧战斗时,他也一直保留着意识。
也许恰恰是他生命深处的力量已经太过孱弱,所以当它们无阻碍地涌出的时候反而显得温和,未能破坏他的机体。
乔凡尼漠然地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夜色,就像丝毫感觉不到身体变形所带来的痛苦。
“一年前,我开始觉得杀人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木然地开口说道。
因为只有同类相残,还能为他带来些许刺激。
“但现在就连阿雷西欧都死了,我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杀死旧友,已经不能为内心带来一丝悲哀。
“小鬼。”
乔凡尼对正在为他处理伤口的柯林说道:
“当你发现代价出现的时候,可能已经不会再为它感到痛苦。”
所以可以说,这件事没有代价。但不代表你可以继续依赖那些激发物。
或者,任何以生命丰饶为燃料的巫术。
……
……
列车在十几分钟后进站,但是车站的人却发现上面久久没有乘客下来。
一边感慨着这条铁路越发没落,一个车务人员打开了车厢门,结果就看见了浓厚的血水正沿着地板滴落。
那个可怜的人马上捂住了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惨叫。
这时外面的人才发现异样,整辆列车已经只剩下半截,从中间一段车厢处,被人生生切断。
警探很快会过来,但今夜的惨案,注定不会刊登在施塔德的任何一份报纸上。
短短几分钟前,在列车开始减速的路段上,柯林已经带着朱利欧和乔凡尼跳车离开。
身受重伤的乔凡尼被穿梭魔带着飘落在地上,没有再给他造成伤害。
一并被带下来的,还有阿雷西欧的尸体。
幸好附近都是未开辟的沼泽,一些水域里还栖息着短吻鳄,对于处理尸体来说再方便不过。
让朱利欧在铁路的碎石堤旁等待,柯林带着守灯人向野地的深处走去。
在将阿雷西欧沉入长有沼落羽松的湿地中时,柯林无意间瞥过远方的天空。
也就是在这野外抛尸,略微紧张的时刻,他看见了一些异样的景象。
湿地沼泽里依然虫鸣阵阵,淤泥的气息甚至显得有些清凉。
但遥远的地平线却在雄雄燃烧着,红光蔓延到了夜空之上。
又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粗重铁链从硬地面拖过的声音。天空莫名地显得狭窄逼仄,就像自己是在重重围栏中抬头往上看。
星辰已经变了一种模样,一点一滴如落在黑布上的斑斑血迹,正处于下弦的子月则是天空上被撕开的狰狞伤口,月面上的纹理就像皮下裸露的组织,正因为疼痛而微微痉挛颤动着。
一道道血迹沿着那些伤口流向地面,天空就像一位受刑者,而在那黑色的幕布之后,无数刑罚正轮番上演。
那轮巨大的雌月仍维持着凸形,疯狂的斑纹则扭曲成了一张诡异陌生的脸,那明显不是人类的面容。眼睛的形态与穿梭魔类似,它无神地凝视着大地,不带一丝表情。
柯林一时间因这奇异景象而失神,接着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还处于穿梭魔的意识频率内。
上次被拖入穿梭魔的频率时,他也曾看到过一些幻象,但他以为那是成像进行的关系。
也因为那时的心之壳还相对完整的原因,那些幻象大都来自他自己的记忆。
而这次显现于天空上的,显然大多是与自己现实经验无关的事物。
柯林打了一个响指,向自己施加虚无的暗示。
“归零。”
随着从异常频率中脱离,夜空中的幻象也随之消散。
四下里恢复了安静,只剩那些生机勃勃的虫鸣。
水域中有什么大东西翻动了一下,水面下的猎食者已经闻见了血腥味,向着尸体靠近。
柯林松了一口气,转头朝着铁路的方向走去。
同时他也在思索着刚才看到的幻象。
特定的意识频率,是打开某一类知识的钥匙。
也许对人类而言,就是通过这种形式来表现的。
穿梭魔的意识频率,可以为人显现有关于“三十六区地狱”的神秘知识。
所以与刑罚和牢狱有关的意象,才会在刚才的幻觉中密集地出现。
但是它们又显然和物质频率上的事实杂糅到了一起,所以一切信息都变得难以解读。
而如果,通过某种手法过滤掉物质频率上的事物。
也许就可以接收到来自那个频率中完整有序的信息。
比如说,通过梦境。
而这就是所谓的频率探索。
他如此想着回到了铁路边,看见了仍躺在地上的乔凡尼,和他身边孤零零坐着的朱利欧。
……
……
之后的几天,柯林没有从任何渠道收到和火车惨案有关的信息。
作为一个实质上已经退休的守灯人,阿雷西欧的失踪似乎没有在五只手内造成什么震动。
又或者,只是在柯林这个层面上还无法接触到而已。
离开列车的当天晚上,将乔凡尼和朱利欧安置好之后,柯林就通过朱利欧给出的地址,前往了阿雷西欧私人的实验室。
随着卡佩罗的衰落,这里的雇员在许就前就已经被遣散,只是阿雷西欧独自在这里活动而已。
所以柯林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获得了他留下的资料。
其中包括对蜂群性卡氏弧菌的研究,以及与朱利欧有关的情报。
到这时柯林才明白,原来朱利欧是成为灯女的候选。
但她飘忽矛盾的性格也得到了解释,那是她的本性与来自瓦莱丽亚的镜像在相互对抗。
而当初一号先生会理解阿雷西欧违背信条的作为,应该是认可了对准灯女的保护优于一切。
至于一号会认为现任灯女希尔佩特不愿卸任,则应该是阿雷西欧从中作梗——他不希望现任灯女卸任,导致朱利欧过早被逼上前台。
也不知道阿雷西欧死后,一号对灯女的态度又会发生怎样的转变。
到这里,故事似乎又一次变得完整起来。
但因为对所谓的“辛西里老家”还缺乏了解,所以柯林也还猜不透朱利欧的这一重身份,又将会带来怎样的风险和机遇。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停下脚步。
那个名叫班尼迪克特的留学生,确实擅长对琐碎细节的记忆和分析。
就如同玩弄某个拼图游戏一样,他从施塔德错综复杂的交通网,以及下水道系统中梳理出了十六个节点。
最适宜地下运输,并且考虑了周围社群的分布情况,被突击时紧急疏散路线的十六个地址,作为地下酒吧的选址最优解。
与此同时,以“海因里希中尉”这一层身份寄出的信件,也终于开始断断续续地收到了回信。
毕竟那些军人们早已对现下的生活不堪忍受。
柯林还没有拆开那些信件,但光是手握着它们,也知道施塔德的地下世界。
即将迎来变革的风暴。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中尉”
莱昂,前拿勒驻军的一位上等兵,在八年前随着所属旅团一起撤回到同盟。
与其说那是撤军,不如说是解散。失去了西拿勒的尤斯图斯家族,已经无力再供养这支多余的军队。
有的人拖家带口过来,与难民无异。这里明明是先祖的故乡,但大多数人举目无亲。
即使想回到广袤的乡野,他们也没有自己的土地。
同僚们曾为同盟付出巨大的牺牲,至少莱昂仍坚信那是有意义的牺牲。但当局没有为他们提供任何补贴。
又因为在近几年涌入了太多难民,这座城市早已不堪重负。
在劳动市场上,相比那些廉价的难民,作为安赫人的他们毫无竞争力。
移民不仅仅在薪水上廉价,也在生命上廉价。工厂主敢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让新移民在极危险的场所中工作,但谁敢这样使用同盟公民?
多亏公国那些悲天悯人的政客,有些部门很快就会来找这种工厂主的麻烦。
讽刺的是,正是这些关怀,使得莱昂和他的同僚们一步一步沦落到需要和虫人奴工去竞争的地步。因为只有旧镇低洼地的码头区和虫人市集,才是真正的三不管地带。
除了战争之外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大多数人的身体或精神上还留有残疾。加上“不便的身份”,以及普通民众对败仗之军的歧视。虽然他们一直很骄傲,却在事实上处于这座城市最底层。
也许只比夜民和虫人奴工好上那么一点。
所以如果没有像海因里希中尉这样的人,大多数人早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有的人开始离开同盟,前往动荡的异国当雇佣军。但更多的人碍于家庭,被牢牢地束缚在这片土地上。
幸好今年上半年,公国各地的虫人奴工开始出现大面积病死。
这在低洼地的码头区造成了一定的劳力空缺,于是一部分四肢健全的同僚又能找到一点糊口的营生,勉强度日。
但是因为禁酒令的颁布,那些荒废种植园里的奴工又开始被贩运到城市里,在它们的竞争挤压下,这些军人已经彻底过不下去了。
就是在这时候,莱昂收到了来自海因里希中尉的来信。
根据信中说,中尉已经被城郊外的伐木场辞退,失去了原本的工作,也没有拿到任何赔偿,再也无法用自己微薄的薪水向同僚们提供救助。
这让莱纳感到绝望,他从来没有收过那些救助汇款。但中尉的遭遇却让他觉得,某些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东西忽然崩塌了。
“已经到了不得不转变的时候了。”
在信中,中尉用激进的笔触写道:
“当局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必须自己寻找出路。我们很卑微,但绝非无能之辈……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城市,一场我们陌生的战争!”
……
……
十月初,这是莱昂第三次与海因里希中尉见面。
两人同样隶属于已经烟消云散的拿勒集团军,但在来到施塔德之前,他们并不相识。
所以莱昂完全没有察觉到,“中尉”的真身其实已经更换了两次。
“海因里希”依然带着漆成了暗红色的烧伤面具。
看到那吓人的面具,莱纳在感到同情的同时,心里也有一些莫名的畅快。
可以想象那些习惯了和平年代的人,看到这面具时会露出怎样不适和厌恶的表情。
每当想到这件事,莱纳就会觉得像是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他们一直压抑着愤怒,沉重的苦闷无处抒发。但中尉从来不一样,他把当局“补偿”的丑陋面具进一步漆成血的颜色,毫不掩盖地表达对这世事的嘲讽。
中尉将要发起一场战争。一场他们都等待已久的战争。
这里是城郊一处废旧的仓库,在中尉的身后正用白色帆布盖着一大堆货箱。
联想到仓库入口被撕开的封条,此时莱纳已经想到了什么。
海因里希在有意筛选可靠的人,在前两次见面时,他向到场的所有人一一问话。问题各不相同,但中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嘶哑,据说他的声带也因为烧伤而失去了一部分功能。
在那几次碰面中露过脸的一些人消失了,同时又多出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莱纳留意着在场的十几个人,知道他们已经通过筛选,获得了中尉的信任。
有些身体有残疾的人也被留下了,他们原本是最走投无路的人。也许这场战争不完全依赖武力,所以中尉也想让他们有一份营生。
所有人都来得很准时,过去的纪律被刻入了骨子里。这时中尉才结束了寒暄,开始说起召集的理由:
“无论手段是什么,我们需要谋生。在场的每个人都还有家人需要养活。”
但我们已经被剥夺了身份,和手中熟悉的武器。
“我们都曾发誓保卫同盟的法律。”
虚假的“海因里希中尉”就像一个真正的同盟士兵,向着他们说道:
“即使他们抛弃了我们,我们也没有走向堕落。不少人离我们而去,但在场的人都坚持到了今天。英雄们,向自己致敬吧。”
无论承受了多少不公,他们一直恪守本分。
稀稀疏疏的掌声响起,那是献给自己的掌声。回想这些年的经历,有些男人的眼中也不禁开始含泪。
“但也认清事实吧。”
不等掌声结束,中尉就接着说道:
“我在伐木厂里勤勤恳恳地干了八年苦力,结果换来了什么?”
“我不分昼夜地工作,干得比任何人都卖命。他们却说我偷懒,效率低。他们从来不敢说出真正的理由:雇我不如雇那些移民‘划算’。”
“一味地遵守规则只会任人鱼肉,比起某些虚伪荒唐的法令,我们明显应该服从于更崇高的准则。”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在不损害平民利益的情况下,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所以伟大的同盟,也绝不应该让我们去过虫人般的生活。
这时“海因里希”忽然转过身去,伸手狠狠地扯下了身后的那些白色帆布。露出了被遮掩的东西。
那是堆叠得像一座小山般的木制货箱。而每只箱子上的法院封条,也已经揭示了它们是些什么。
这全部都是酒,当今市面上利润最丰厚的违禁品。
有几个人顿时吸了一口凉气。一眼望过去光这里就有几百只货箱,那这里又究竟会有多少酒?如果能够卖出去,又能换来多少现金?
只知道争勇斗狠的私酒贩子们赚的盆满钵满,曾经的职业军人却只能当搬运工维生。
这种失衡,早就应该被打破。
中尉平伸双手,平息了此时场上的骚乱。也许是因为面具遮住了面目,海因里希在这些军人眼中始终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像是某种更有力的存在。
“一批私酒贩子买下了这个小酒厂,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对这件事我不想再细谈。”
“海因里希”在流畅地撒谎,毕竟拍下这个被查封酒厂的就是柯林自己。前后总共花费不到700奥里。
“看到这些威士忌的时候,我想到了你们——这不就是我们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海因里希中尉向来与所有人分享自己的一切。
“如果大家把这些酒全部卖出去,再均分利润,也许就能维持我们所有家庭半年的生活。大家养好身上的旧伤,然后呢?”
然后身体又能坚持得久一些,这辈子又能替人多搬几年货物。
“……”
说这里时,柯林清楚地看到有些人眼中,开始浮现迷惘的神色。
狂喜逐渐褪去,残酷的计算将他们拉回现实,大多数人忍不住感到失望。
即使有这么多的现金,平均分下来也只能维持半年的基本生活。甚至不足以作为小生意的本钱。
而这凭空得来的半年的喘息,也许只是会让往后的日子显得更难熬而已。
“但如果我们不把这些钱均分下去。”
中尉接着说道:
“我们用这些钱去购进我们熟悉的武器,那么我们以后,一定能从那些流氓孬种的手里抢到新的酒精。”
“这会是一种肮脏又危险的营生,我不能保证我们之中不会出现新的牺牲,但我们一定会将家人带离这奴隶般的生活。”
“选择权在于你们,拿勒战场的英雄们。”
是用这些违禁品换回一时苟且,还是在迟暮之前再拼搏一把。
在场的大多数人处于三十到四十岁,而施塔德市民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而已。
他们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答案。
“我已经八年没有开过枪了。”人群中有人开口说道。
视力下降,手臂在重体力劳动中变形,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战士,但是。
“宁可被人打死,我才不想累死在码头上!”莱纳高声喊道。
“去弄回枪吧!我们再拼一把!”
“我们一起把这批酒出手,就去扫清那些人渣!”
“……”
柯林的嘴角在面具后微微扬起一道弧度,知道自己已经煽动起了一股全新的力量。
他刻意挑选的,都是拥有家室,知根知底的人。
而比起这些人正面作战的能力来说,他更期待的是正规军级的纪律和行动力。
也许相比五只手来说,这边无论在人数和武装上都还远远处于劣势。
但这毕竟不是两军在平原对垒。
如果自己握有一个真正令行禁止的组织,那么辛西里集团松散的所谓“士兵”,将会显得不堪一击。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利润和遮掩
在两个月前被查封的威士忌,三百箱左右,开箱清点后一共有3200瓶,来自家庭作坊的产品,就连相样的商标都没有。
等到兑入干净的水,酒精和少许酱色之后,则至少可以稀释出9600瓶。
柯林不准备直接使用工业酒精,因为他还无法像其他私酒贩子那样狠下心来,往商品里添加这种富含甲醇可能致死的毒物。
但因为石油工业尚未起步,这个时代的工业酒精说白了都是发酵制成,只不过因为工艺和原料的关系,残留了较多毒素而已。
过熟的水果、薯类以及野生橡子等材料中的果胶,还有工艺中不充分的发酵,是这些甲醛的主要来源。
所以这种工业酒精,完全可以当成制作粗糙的食用酒精,通过精馏即可剔除其中的有毒物。
其中最主要是甲醇……以及那些由木薯和野生植物发酵产生的氰化物。
私酒贩子们不做这件事,客观上是因为成本和技术有限,主观上则单纯是没有责任心而已。
经过勾兑的威士忌,质量不会差别太大,但一些微妙的风味可能所剩无几。
不过在这时候,也没什么人会太在意这种细节上的缺陷了。
但问题是,现在柯林一行人根本没有这么多精馏设备。
几个人将未勾兑的四十箱威士忌,以及那个作坊里的装瓶工具,搬上了两辆马车,运到班尼迪克特选定的第一处地下酒吧里。
地址位于河港区附近,沿河一带那些臭名昭著的仓库赌场边上。这里有许多无人问津而且关门已久的商铺,柯林准备租下其中的几间。
其中一间,是一家不久前才倒闭的拿勒简餐店,正好可以重新开业作为掩饰。背地里则打通那几间关门的店铺,作为他们的第一家地下酒吧。
“我很快会解决酒精问题的。”
柯林依然带着面具,看着那些军人们将酒箱从马车上卸下。
而班尼迪克特则柯林身边指挥着他们卸货,因为场地里各个位置的用途,都是由他规划的。
在十月前的这段时间里,班尼迪克特拿着柯林给他的地址,调查了施塔德的五家地下酒吧。
他每天都在不同的地下酒吧里呆着,从下午五点一直坐到次日凌晨。
为了避免被人丢出去,班尼迪克特每隔半小时就点一杯劣质勾兑酒,但一口没沾,全部倒进了随身携带的瓶子里。
当然,这其中的花费全部都由柯林报销了。
也许是因为施塔德北部那个分销中心的出现,最近酒精饮料极度短缺的情况得到了缓解。
勾兑得“不那么过分”的威士忌,价格已经回落到了70阿斯一杯。
反倒那些已经不像是酒的劣质品,依然要价30阿斯。
班尼迪克特不需要用纸笔,仅凭记忆就做完成了对这种场所客流和销售额的统计。甚至还通过偶尔几个重叠的顾客,摸排出了每个酒馆大致的辐射范围,以及剩下的酒吧可能的位置。
这位留学生对这些数值天生敏感,本质上这也不过是某种拼图游戏。只是场所从那栋破公寓,换成了整个施塔德市而已。
“平均估算的话,这个地址大概每天会有两百人的客流。”
班尼迪克特说道,他没什么商业经验,但通过地块之间各项数值的对比,还是能做出一些有依据的推测。
“从增长到彻底稳定,还需要时间。但毕竟这里是方圆几里内唯一能弄到酒的地方。哪怕只能由老人带新人,也不会让我们空闲太久的。”
班尼迪克特估算着说:
“所以这三十箱酒,应该也撑不了几天。”
货源不足,这似乎是目前限制他们扩张的最大因素。柯林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
让军人们连带装瓶工具都运到了这里,就是准备在酒精和蒸馏设备到位后,对这些威士忌进行重新装瓶。
如果这9600瓶“勾兑得不错”的威士忌能够顺利出手,则将会带来两万奥里左右的收入,那么许多事情就可以运转起来了。
但如果在勾兑前就直接将酒卖出去,则相当于减少了数倍的收入。最后入账的可能只有几千奥里。
这也已经是十几倍左右的利润,但对柯林来说显然还远远不够。
对于勾兑的行为,他倒没有感到什么良心不安。毕竟在前世,市面上能见到的大部分都已经是勾兑酒了。
只不过解决安全酒精来源的问题,似乎必须提上日程。
……
……
转眼间,距离乔凡尼受伤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虽然后来再次注射了激发物,但他的身体至今没有复原。
守灯人一号先生曾过来看望过他,但这一定不是出于对乔凡尼本人的关心,而是因为阿雷西欧的失踪事件。
当他进入乔凡尼的病房时,柯林也正好在场。
这里只是一处地下诊所,所以不能奢求有多么舒适的环境。房间里非常阴暗潮湿,但医生至少把这里的卫生处理得不错。光这点就足以让这家诊所在地下世界里获得不错的口碑了。
在出事前,阿雷西欧就已经将自己的“身后事”处理得非常干净。毕竟他的原本目的是带朱利欧离开施塔德,所以切断了所有能追查到他去向的线索。
朱利欧作为关键人物依然无恙。所以五只手整体似乎对阿雷西欧的失踪并不关心,毕竟他是一个随时离去都不奇怪的人。
也没有人将他和列车惨案关联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柯林甚至开始怀疑,施塔德市内到底有几个辛西里人听说过前几天的列车惨案。
至少,五只手没有任何知情的迹象。
真正对这件事感到异样的,似乎始终只有一号先生而已。
杀死希尔佩特的行动再次被推迟了。到现在为止,一号没有联络过自己。
对于这变动,柯林倒没有感到太意外。毕竟一号和希尔佩特之间的敌对,就是阿雷西欧一手促成的。
而如果灯女希尔佩特的实力还要在一号先生之上,他应该也不会选择独自行动。
那么阿雷西欧很可能还向一号做了其他承诺,比如提供某种协助。
可是现在他却失踪了。所以一号的许多计划自然就要重新调整。
但如果一号对希尔佩特的敌意,只是因为误会——阿雷西欧将新的灯女迟迟没有上任的原因,解释为希尔佩特不愿放弃现在的地位。
那一号为什么一直不亲自去接近希尔佩特?因为害怕受污染灯女也会对他产生影响?
就像阿雷西欧,在她的影响下甚至直接脱离了灯火。
这些问题,柯林在近些日子里已经思索了数次。但没得出什么有意义的结论。
而病床上的乔凡尼就像没有察觉到一号的到来,直接无视了他。
因为阿雷西欧的死亡,乔凡尼也彻底不再是獠牙,已经没有义务再管与守灯人有关的事情了。
“当时你就在场,你看着他被杀。”
一号先生用空洞的眼神打量着乔凡尼身上的伤口,没有兜任何圈子,说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乔凡尼对他的质问沉默不语,柯林则开始感到揪心起来。
因为危机解除,这几天他停止了对数百个水中目标的追踪练习,目的是让心之壳的缝隙不再继续拓宽。
心之壳因此又暂时愈合了一部分,再加上那个记忆封印的掩护,应该不至于被一号看出什么。
因为灯女的信念已经动摇,灯火的影响在衰弱,一号的能力也就随时间一点点被削减。
“谁杀了他?”
一号先生进一步逼问道。
希尔佩特?又或者是五只手的其他敌人?
“……是我。”
乔凡尼出乎意料地回答说。
一号先生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你背叛了他。”
“自甘堕落的是他。”乔凡尼说:
“他自愿迈出了那一步,离开我们避难所,成为鬼怪们的玩物。”
“他在你身上留下了伤口。”
“没错。”
那并非常规的伤口,乔凡尼曾被那些黑色草叶倾入很深,所以体内至今仍留有灵素的痕迹。
一号面无表情地走到了乔凡尼的病床边,伸手拨开他身上的绷带,然后用手指捅入那些半愈合的伤口中,开始上下摸索着。
乔凡尼皱了皱眉,但眼中依然没有什么波动。
而柯林看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也许现在的一号先生,已经没法再直接洞见灵素的痕迹了。
片刻后,一号收回他沾满血迹的手,已经感受到那些异质的痕迹。那确实是阿雷西欧留下的,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那确实是属于超凡者的气息,而且极为狂乱。
阿雷西欧真的堕落了,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号先生忽然感到了强烈的迷惘。
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还有谁值得信任。
除了他和希尔佩特之外,施塔德还有其他三位守灯人,但恐怕他们的情况和阿雷西欧也差不了多少。
老家布置在施塔德的守灯人体系,正在缓缓地陷入瘫痪。一但再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将无法再为这些身处异乡的族人们护航。
唯一值得宽慰的是,两周前,一号先生就已经将这里的情况如实提供给了老家。
年轻一代最值得信任的守灯人,现在已经离开了故乡的图书馆,朝着这片罪孽堕落的土地赶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阴影下的秩序
从上上周开始,五只手合力完成了对卡佩罗家族的调查。
五个家族也各自派出几位监视者,他们入驻到卡佩罗家族中,“指导”这个新生组织接下来的中立行动。
其中代表切斯塔洛家族的监视者,正是柯林本人。
同时,朱利欧作为方案提出者,自然也就成为了整个计划的负责人。
正如南施塔德事实上的治安管理者是五只手一样,卡佩罗家族也微妙地成为了这块土地的“缉酒警探”。
两周以来,他们挥霍着原本为帮派战争而囤积的枪支炸药,扫荡着一切侵入到辛西里社区的私酒贩子。
原因很简单,即然五只手还没决定动这块奶酪,那么任何人都不准提前伸手。
“脏手指”德乔等人手中,早就掌握了不少地下酒吧的地址。
在卡佩罗家族涅槃后重新开始行动的第一周,这些野兽们势如破竹地抢空了十个地下酒吧,收获了一千余箱各色私酒,以及近一万奥里的现金。
但帮派分子们毕竟不是真的警探,他们不会白白销毁这些财富。
如果禁酒令被证明无法落实,那么这些战利品恐怕将价值近十万奥里。而这,仅仅是第一周的缴获。
即使是家大业大的马里齐奥和巴拉因,也不禁为这惊人的利润咋舌。但是马里齐奥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蠢蠢欲动的手下说:
“东西只有被卖出去了,才会变成真正的钱。”
简单地将数目乘以市价,并没有意义。如果禁酒令最终成功,那么这些东西就全是烫手山芋。又或者它失败了,到时候市场上的酒价自然会回落。
但即使这样,几位族长也被这些数字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空前直观地看到了私酒交易可能带来的变革,所以相互之间盯得更紧了。在处理与私酒有关的事务时,他们开始变得更为慎重。
马里齐奥划出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仓库,用于统一存放这些缴获的私酒,并且由五方共同派人看守。直到施塔德的局势变得明晰,再决定是将这巨额财富公平分配,还是全部销毁。
至少,大家在明面上是这样约定的。
但也只有白痴,才会完全相信这些漂亮的场面话。
柯林曾一度担心,卡佩罗家族的人在扫荡私酒贩子的过程中,很可能会撞上像“霍斯特”那样的巫师合伙人。
但是从结果来看,第一周十几场交火,一共只损失了三位“士兵”,其中一人还是不幸被流弹误杀的。
因为大量的轻机枪,卡佩罗家族对私酒贩子形成了绝对的火力优势。
行动人员的伤亡率并无异常,甚至偏低。也许强大的巫师并未出现,或者哪怕是他们,也不愿在狭窄空间内和这种重火力对抗。
不过大多数人都明白,这样的付出和收益比,不会一直维持下去。
第二周直到星期三,卡佩罗家族一共只找到了三个地下酒吧。其中两个还是通过柯林提供的信息找到的。因为之前使用追踪装置,柯林手上也掌握了不少地下酒吧的地址。
也许“脏手指”德乔等人手中的线索已经渐渐用完,又或者私酒贩子们受到当头一棒后缩回了手,他们开始学会要将违禁品生意做得更隐蔽。
卡佩罗粗暴的抢劫不再适合这里,收益很快就开始回落。从目前的情况来估计,这周的收获应该还不到上周的一半。
满街捡钱的时代结束了。接下来,卡佩罗的成员就要像真正的警探那样,在明察暗访中收集证据,通过细节确定地下酒吧的地址。
要像孩子们循着蚂蚁找到蚁巢一样,一处处掏空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宝藏。
不过,他们不像警探那样受公国和同盟的法律束缚,再加上抢劫带来高额收益的鼓励,所以效率注定要比当局现在的警探部门高上很多。
短短十天内,一种由五只手主导的黑色秩序,开始在南施塔德的私酒交易中建立。
……
随着五只手完成了对卡佩罗家族的排查,朱利欧也搬离了卢卡为她安排的独栋公寓,住回到了“头脑”奈维欧昔日的宅邸中。
亲手杀死阿雷西欧的伤痛,似乎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踪迹。至少在那一夜后,她再也没有柯林谈起过列车上的发生的事件,就像那与自己完全无关一样。
但即使恢复了自由之身,朱利欧也不再随意外出。她没有再抽一支烟,可能是因为阿雷西欧以前总是要她戒烟。她开始将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家族事务中,不知疲倦地安排着对地下酒吧的突击,协调着几位头目和助手之间的新仇旧恨。
在她那小小的身体中,开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我们相互约定一个暗号吧。”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办公桌前的柯林。口吻间是一种冷淡疏离的,公事公办的态度。
列车事件之前谈好的计划依然要继续,朱利欧自己也知道那句“再也别想合作”的威胁不过是一句气话。
阿雷西欧的死并非柯林的错,但有些关系不可避免地还是发生了改变。裂痕一旦出现,似乎就难以再弥合。
“什么暗号?”
“分辨哪些是你的人的暗号。”
按照早前约定,卡佩罗家族的“缉酒警探”们,将对柯林的人网开一面。
朱利欧要让家族里那些到处寻宝的猎犬记清,有哪些顾客和场所,是他们不该去动的。
而这也就意味着,在卡佩罗的扫荡下被清理出来的那些空白市场,将尽数归于柯林之手。
柯林依然摸不太准她的目标动机。也许卡佩罗家族本身被监视得太紧,所以她打算假借自己这边的人提前侵占市场,获取利益。
当五只手相互防备,并且死死地盯着卡佩罗的时候,朱利欧和柯林却已经另起炉灶,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开始扩张。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是打算通过这种方式获利。
有了朱利欧的掩护,柯林至少可以再晚一些和五只手翻脸。拖得越晚摊牌越就有利,因为时间显然站在自己这边。
“730年海战纪念章。”柯林在皮椅上考虑了一会后说。
这种纪念胸章在施塔德的大街小巷都还能买到,戴着它出门的人不多也不少。
“这周我让客人必须戴‘730年海战纪念章’才能进场。以后的暗号等到时候再告诉你。”
让下面的那些猎犬知道,一旦看到佩戴这种勋章的人,就马上停止追查,也不能与之接触。
“为了我们的合作,我可以每周支付给你20%的私酒利润,全部用现金,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柯林点了点桌面说:
“但是,如果我发现任何一个卡佩罗成员在跟踪我的客人,通过暗号混进了我的酒吧。或者哪天我没由来地开始觉得,你们已经知道了哪个地下酒吧的位置。”
“那么,我们的合作就宣告结束。”
柯林会定期检验自己地址的安全性,不把任何摧毁自己地下销售网的机会交到朱利欧手上。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也已经对卡佩罗家族足够熟悉。同时他还拥有监督者的身份,柯林可以掌握卡佩罗大部分成员的动向。
对于这一点,朱利欧并无异议,她知道这是合作的前提,但却对利润分成提出了要求:
“我本来打算要的是百分之三十。”她看着柯林说。
不可能的,柯林的底线就是百分之二十,但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朱利欧却继续说了下去:
“或者我现在可以分文不取,但你必须同意两个条件。”
柯林张了张嘴,片刻后又用手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他明白这才是朱利欧真正的提议。
“第一,你要保证你的地方不准出现任何‘毒酒’。如果区域内的中毒事件超过人数的万分之二。那么合作就终止。”
朱利欧指的应该是甲醇超标引起的中毒,柯林在点头的同时心里一怔。因为他本来就打算使用精馏后的勾兑酒。
难道她这一系列行动背后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让辛西里人远离工业酒精的荼毒?
但是朱利欧却没有在这点上停留太久,就像早就知道柯林不会使用工业酒精。她紧接着说出了第二个条件:
“现在我可以不取任何分成,但是如果有一天。”
“如果有一天,你掌握了整个施塔德的私酒市场。”
她目光灼灼地说,就像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
“我要你百分之二十的地盘,划归到卡佩罗名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惨案无声
周四上午的神学院报房,当柯林再次抄录完手头的一份信件时,又一次想起了昨天朱利欧所提的要求:
整个施塔德的百分之二十。
但一个“如果”限制了这一切的前提,“如果”柯林“控制了整个施塔德的地下私酒市场。”
一种奇怪的说法。当朱利欧说这句话时,笃定得像亲眼看见了那一刻的到来。
她没有对柯林的野心和能力抱有任何怀疑,也确信五只手现在的格局必将迎来洗牌。
一种风险极高的选择。即然她自己不介意承担,柯林也就很干脆地同意了她的提议。
明明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两个年轻后辈却开始分赃施塔德未来百分之二十的地盘。这让他感觉有些狂妄,也有些好笑。
至始至终,他只是想在冬至日到来之前,从这场盛宴中割走自己的八十万奥里而已。
但有机会延后向朱利欧支付报酬,那他当然再欢迎不过。
工作中的走神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柯林又将注意力调回到了手头的那些事务上。
红信仪在沙沙声中不断绘下歪歪扭扭的折线,只凭借本能,柯林就迅速地将它们转译成了安赫字母,而且从来不允许自己出错。
因为对这些文件的“偷窃”,也正在同步进行着。
随着与阿雷西欧有关的危机告一段落,他再次可以将时间精力放到对各教团内部文件的窃听上。
在最近的日子里,柯林密集地将生命丰饶耗空又充满,结果心内海中那片“星空”的容量也再次有了提升。
尽管对单个粒子的精细分割并没有进步,心内海中的“星辰”总量却从原本的八万份,跃升到了十万份。
这意味着每天可窃听的文本总量又增加了四分之一。
此时心之壳还没有真正打开,但毫无疑问地,柯林的心内海正在缓缓地蔓延扩张着。
与此同时,拥有各种监察手段的神学院报房,却对此依旧毫无察觉。
这也许是由于记忆封印的掩护。同时在柯林和季丽安处心积虑的设计下,最明显的炉床也已经被隐藏到柯林的深层意识中。
但这也充分说明了,神学院报房的安全保障还有着相当的疏漏。
只是这种情况的出现,还不能说是谁的无能或者失职。
据说在教团组织内部,还有数个更高的“守密等级”。与它们相关的材料根本不会通过这种红信仪传输,至少全程不会与教团外围的人员接触。
但那意味着极高的成本,和更低效的通讯速度。
保密的安全性,永远与成本呈正相关,与效率呈负相关。
神学院作为一个向世俗半开放的教育和研究机构,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所有的通讯渠道都设置为繁琐的绝密级。
事实上柯林所在的这间报房,还是属于整个系统中密级较低的那一类。它确实有一定的保障措施,甚至拥有抗超凡的能力。但也因为各方面的限制,它不可能彻底杜绝泄密风险。
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过量保密就等于白白浪费。正如同战争中没有重点的全面防守就等于没有防守。一个重要的原则是,所有的保密措施都是在权衡对象的重要性和可接受的安全成本之后,才做出的适当选择。
柯林的隐秘手段,确实恰好比这所报房的保障高明了那么一点。但这本身也说明了这些信息对教团而言并不算那么关键。毕竟正因如此,它们才会在这条有风险的渠道上传输。
况且对这个诡秘莫测的世界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完全保证的。
即使是顶级绝密的信息,也依然存在被窃听的可能。
最近几天以来,柯林已经将自己的主要追踪对象,从那位喀瑜部旅外学者变更为了“寒鸦猎团总厅”。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这个机关打交道,就目前所知,它只向教团的“公国圣省”负责,但具体行动却是自主的。
他们曾执行过对季丽安这类人员的监视工作。
从这点来看,“寒鸦猎团”应该或多或少和那些非法的地下巫师有关。“猎团”这种机构名称,也很容易让人向这种方向猜测。
所以柯林开始试图从他们的内部通讯中,寻找与“列车事件”有关的蛛丝马迹。
那趟开往西郊的列车上,预计至少有数十位辛西里乘客死亡。阿雷西欧一个人就闹出了性质如此严重的事件,却没能在施塔德的世俗表层惹起任何传闻和骚动。
尽管没有任何目击者的大脑被完整保留。而且在破解“异乡重现”的过程中,柯林摧毁了所有牺牲者的灵魂。按理说现场的线索本来也已经寥寥无几,很难再有人能通过追查到柯林身上。
即然这件事已经莫名地没有了后续,销声匿迹,似乎也就不必太一直放在心上。
但真正令柯林感到不安的。却恰恰是“没有消息外泄”这点。
就像试探着将石子丢下悬崖后,底下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响。出乎意料的平静背后,反而可能潜藏着致死的危险。
第一,这意味着有人替他们收拾了残局,这些人能量巨大,而且动机不明。
第二,如果连这样的大伤亡事件都没能流露出一丝风声。那么在施塔德的每年每月,甚至就在今天,在他工作中偷懒的此刻,是不是也在发生着类似的事件?
安稳繁华的表面下,究竟有多少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柯林回想着那一节节车厢里的惨状,依然忍不住感到一股股恶寒。
他自认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他从来只杀帮派内的人。因为行内人死了,还是有人替他们照顾家人的。
他只杀那些明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却依然向利益伸出手的人。
这是一条有些虚伪的,就像向自己告解般的原则,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越界过。
柯林到底来自一个讯息发达的世界,他的根本观念还是在前世养成的。在那里,数十人的死亡就已经是震惊全国的大事。但是到了这边,却没能够溅起半朵水花。
他不禁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适应这种现实。
在寒鸦猎团向教团“公国圣省”提交的报告中,将列车惨案命名为了100446事件。对符号敏感的柯林很轻易地就察觉到了,那是由日期和死者数量简单排列成的序号。
这一事件并没有被交给寒鸦猎团全权处理。从报告来看,他们只执行了一些比较边缘的工作,比如通过一些有合作的地下巫师询问线索。而真正处理现场的,即进行巫术痕迹调查和目击者处理的人,则是另外的一个组织。
他们将那个部门称为“分局”。它显然不对教团组织负责,从猎团的一些措辞来看,它似乎直接隶属于公国当局。给柯林的感觉,就像是施塔德警探中的秘密部门。
他们拥有足够权限去使用那些早已被列为禁忌的精神干扰术,那些镜像时刻受到“虚构神殿”的监控——但他们的心内海坐标已经被标注过,所以不会再受到追查。
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分局”的插手,所以惨烈的100446事件,才会被掩盖得毫无痕迹。
在今天,从寒鸦猎团发往公国圣省的报告再次出现。这周以来猎团的报告愈加频繁,柯林不知道是否会与自己有关。
柯林还不知道的是,坐在监察席上的海涅,即伯父克雷吉的学生,正在漫不经心打量着报房内埋头抄录的七位报员。
他时不时地观察着“提灯”的反应。一边回想着昨天傍晚,院长找自己所谈的事。
第一百三十章 泄密的可能
海涅知道柯林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学院的旁听,而且仍在从事帮派活动。
之所以没有再找柯林提起这件事,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法再将这个后辈劝回到正途上。
老实说,海涅自己也无法想象他接受别人资助的样子。柯林并不是克雷吉老师亲手养大的,但两人身上的某些特质却非常相近。平时看似不挑不拣容易相处,骨子里却有着不露声色的骄傲。
他们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向平庸妥协。
也许是正因为这样,所以克雷吉虽然向来反感暴力,却也默许了柯林的种种危险行动。因为他看看自身就明白了,达洛佐家族的人一旦决定要做某件事,就不可能再被旁人劝阻。
所以只要柯林愿意呆下去,海涅不会真的将他从报房中辞退。以防这个后辈哪天自己开了窍,想要回头却找不到退路。
偶尔确实有些闲言碎语,但最终大多数人还是会同意这件事。因为柯林的工作往往是最出色的。
圣一神学院包含教师和学生在内,一共三百八十七人。其中大约两百七十人属于世俗部,其余人则属于神秘部。
整个神秘部看似有一百多人,但其中大多数是只教团挂名的中高层人员,或者旅居在外的学者。实际常驻于施塔德的,包括学生在内也不过四十六人。
而在这少数有权限接触隐秘信息的人中,也只有一半左右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凡者。
海涅所主管的这间红信仪报房,专门收发被定级为“第四密级”的信息。即整个教团系统中守密标准最低的一级。所以这里的琐碎工作,自然不可能全部由神秘部的人负责。
海涅本人拥有“熟练者”的头衔,这是一个与力量规模无关的头衔,意为他已经能娴熟利用自己的超凡能力,而且有足够经验去指引他人启蒙。
有关神秘的知识无比庞杂,相比精专于战斗的人来说,有一类人才永远更为宝贵,那就是对整个体系拥有系统认知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熟练者,有一位熟练者在,意味着可以启蒙更多的人员。
在场与海涅搭档的另一位监察,就是刚刚进入超凡的启蒙者。再加上一位从预测学部调来的学生,这区区三人,就是圣一学院神秘部布署在红信仪报房的全部了。
其余六名报员则是来自世俗部的普通学生。这意味着除了柯林之外,他们基本对超凡世界的存在一无所知。
所以院长先生所说的“泄密”,应该不会发生在自己的报房里。
海涅打量着自己手下的每一个人,一边注视着“提灯”的变化,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说到底“泄密”仅仅是一种不太靠谱的猜测。只是因为公国当局的个别高层人员,在无意中向院长先生提到的一些细节。
两周前的西郊列车惨案,也就是100446事件,其实还是在海涅的圈子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这倒不是因为事情的性质有多严重,虽然有十九个辛西里人和二十七个偷渡客在列车上被枪杀,当局依然倾向于认为,这只是穷乡僻壤的超凡者之间的狗咬狗,只要他们没有真正触及红线,就不必过多理会这些偷渡进来的跳蚤。
并不是指完全放任,而是不值得投入太多资源。
但是下面的人却慢慢产生了异常的兴趣,因为他们发现嫌犯的手法非常老道,消除了列车上几乎所有线索,使得第九分局和猎团的工作在最近两周里迟迟没有推进。
虽然这也有高层对这类小事不够重视的原因,但他们做得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是某种挑衅,反而让负责追查的人莫名有些手痒起来。
而现场仅有的几处巫术痕迹,全都显得非常微妙。
列车上一共发现了四种巫术,结合其他痕迹可以判断当时有两到三个人在车厢内对决。最后在列车进站前分出胜负,胜者带着败者的尸体弃车离去。
西郊一带还分布着许多沼泽。施塔德方面虽然没抱太多期望,还是派出了一些世俗警探,尝试寻找落败巫师的尸体。
将列车直接从中间切断的是一个通用法术,结构非常简单,但需要施术者的大量血液作为媒介。这种法术很常见,很难提供什么线索。
毕竟有些时候,它甚至会在巧合中成立。
在场所有乘客都是被同一把手枪枪杀,杀人者的动机很明确,是在为实施“异乡重现”准备燃料。
又是一个通用法术,前置准备非常繁琐,不可能是当时完成的。一些人调查过这趟列车几天前的运行记录,但依然没有找到什么收获。
至于最后剩下的两组痕迹,则已经不属于通用法术。
正是这点,证明了交战双方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超凡者。
一个是被扭曲到无法辨认的法术,灵素痕迹已经被转交到神学院进行解析。但无论它是什么,即然这个人能够聚焦这种强度的意图,就说明他至少已经打开了心之壳。
那么在施塔德的黑暗世界,他就不应该是什么无名之辈。但是猎团手上的所有线人,却都没听说哪个“大人物”有什么异常的动向。
这已经开始令人感觉微妙,可是最后一类巫术痕迹上出现的疑点,还要超过以上所有。
施术者很可能是一个精灵使,精灵法术的痕迹向来不明显,可是被驭使的灵体本身却会留下气息。
那是一只被完美控制的穿梭魔。如果单纯凭借魔裔留下的《恶魔阶层》,是没法做到这种地步的。
而这个人留下的巫术痕迹,受过某种掩盖已经非常不明显。但经过专门仪式进行复原收集后,依稀还能判断出,它们是基于喀瑜的频率背景成立的。
具体是那个巫术,则已经无法判断。
但是对喀瑜巫术的研究,在整个同盟都还处于刚刚起步的阶段。
大多数人不禁对这些地下巫师的灵通感到震惊,但喀瑜巫术本身还算不上什么秘密,至少在超凡部门和有登记的巫师之间,远远算不上。
教团之所以将那些文件定级为“第四密级”,更多只是本着在商业上对委托人负责的原则,就类似于邮政局对私人信件的保密。
所以,相比教团这边泄密,更有可能是发件人或收件人自己,将信息透露了出去。
而且相比神学院这边,教团内四个密级的情报渠道,都曾交换过有关于遮兰的巫术信息。
但院长先生却有意无意地提醒说:不能完全排除是神学院报房这边泄密的可能。
“但是这样一来,某个窃听者就要每天靠脑子记忆数万组字母。”
“然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译密文,完成对这组巫术的破解和改良,接着练习到足以在对决中使用。”
院长先生说着说着,连自己都笑了起来:
“其他的姑且不说,现在完成破解的喀瑜巫术,一共有几个?”
“一共也只有十七个……”海涅喃喃地说:
“院长先生,往这个方向考虑,就更不可能是我们这边泄密了吧?”
神学院这边在交换的,都是一些比较基础和原始的材料。
嫌犯更可能是从其他渠道,获得了已经改良完成的巫术。
又或者,真的有人只通过这些原始材料就完成了改良,一个地下巫师?世上真的存在这种怪物吗?
考虑到这一层,海涅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太敢想下去。
“所以我让你不要忽视这种可能,虽然……基本不可能。”
院长先生摆摆手说,让海涅稍加留意。
这不是为了揪出和惩罚某个泄密者。
而是为了不错过那个怪胎,即使他很可能并不存在。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地下生态
因为心内海的容量获得了进一步增长,柯林每天在报房工作的时间也随之变长。
有意识地控制着手头转译抄录的进度,以免“星辰”对字母的记录会跟不上。结果当他完成一天的定量任务时,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
这也差不多是其他报员结束工作的时间,报员大多由学院内的学生兼任,挑自己的课余时间过来,所以每个人的工作时长不是固定。
因为不用上课加上转译的效率高,柯林往往是最早离开报房的那一个。但是最近需要窃听的材料较多,结果,最近就开始和这里的学生挤在一起下班。
“给我们讲些故事吧,拿勒佬。”
结果当柯林拿着自己的衣帽走出报房的时候,就正好和几个报员碰到了一起。
三个人,有男有女。都是今年才进入报房的,大概都是刚升到三年级的学生。因为只有三年级以上才能来这里做事。
住在旧城的他们分不清辛西里和拿勒,所以开口就直接管柯林叫“拿勒佬”。
“想听什么?”
柯林不想和他们惹出什么麻烦,以免引起多余的注意。所以他只是站在台阶上,微笑着反问。
“快看你在南边的贫民窟里收保护费的事。”其中一个女生说。
因为一些有的没的传闻,他们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缠上柯林。
这是出于猎奇,也是想踩上一脚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在混乱的南施塔德谋生的柯林,对他们来说就像异国马戏团的猴子一样令人新奇。
偏偏这只猴子不乖乖待在笼子里,有意无意地跟他们站到了同一高度。而这一切仅仅是沾了他伯父的光,克雷吉·达洛佐勋爵。
所以无论这只猴子在做多么下贱的勾当,学院方面也只能忍声吞气。
“你们绑架失败的时候会不会撕票?”一个男生比划着用刀逼着脖子的手势。
大概在他们眼中,南边的每个人都是帮派分子。而且每个帮派分子,都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嗜杀反人类。
柯林摇摇头:
“我不会去做那些事,偶尔帮人处理一点生意而已。”
“什么生意?”
“大部分生意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运作的。”柯林说:
“大多数时候很无聊,无辜的人一般不会死。而且从结果来看,大多数人因我们获益。”
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那个女生在不屑地笑。接着开始像往常那样对柯林的寒酸衣着评头论足。
那身穿了好几年的衣服,当然时髦不到哪里去。
柯林默默戴上老旧的宽檐帽,从台阶上走下。
他当然不会为这些人的无礼而生气。他们可以算是同龄人,但这些人依然处于非常无知的状态。他们对社会无知,对这个世界更无知。
他们一定有着还算不错的出身,否则不足以进入圣一神学院。同时他们的出身还不够好,否则就不会为了每月六十多个奥里来神学院报房工作。
正是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让他们的自尊愈加敏感脆弱。所以他们总是需要向自己和别人强调证明些什么,总是在为这种无意义的事白白浪费生命。
“你平时都在和谁共事呢?”
三人中最沉稳的那个男生问道,他在刚才一直没有吱声。
“一些瘪三吧。”另一个人回答说。
一些瘪三。这是柯林原本想做的回答,因为他猜这才是他们想听到的答案。
但是当别人这样说的时候,柯林想了想,又觉得不能这样羞辱自己的朋友和敌人。
所以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了几个报员:
“和我共事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他这样说。
另外两人的取笑,因为柯林的目光和话而中断。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莫名有些心虚:
“哦?都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呢?”
柯林想了想,略微带着几分郑重说:
“卢卡,里卡多,朱利欧,乔凡尼……”
他缓缓地念出了十来个辛西里名字。如果是在南施塔德,没有人不知道这些人物。但这里是旧城,这座城市真正重要的半边。对这里的居民来说,南施塔德的一切就像异国乡野般遥远和荒蛮。
“一个都没听说过。”那个女生扑哧地笑出声,为自己刚才真的被柯林唬到而觉得好笑:
“他们都是谁?一些出名的偷车犯吗?”
“那你最好记住这些名字。”柯林直接回应她说:
“因为你很快就会每天听说他们了。”
……
……
辛西里人在施塔德只占人口的八分之一。除了一些警探和政客之外,其实没有太多外人知道这些人物。
马里齐奥这一批人年龄较大,来到施塔德时就已经成年,差不多完全继承了“老家”的传统。他们从未脱离辛西里社区,也离不开它亲近和安全的环境。
所以五只手的影响力,也长久地被限制在了南城一隅。
阿斯旅馆顶层那间简朴的办公室,早秋的晚霞沿着装有百叶窗的窗格斜斜照入。卢卡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吞云吐雾。
在办公桌对面的是一个高而清瘦的男人,恩佐,为切斯塔洛掌管账本的人,刚刚向卢卡转达了自己对于卡佩罗重组完成的担忧。
目前切斯塔洛的地位已经稳定,但在五只手中依然处于末席。卡佩罗的卷土重来,也许会让很多人的立场再次摇摆。
顺着恩佐的话,卢卡也在思索与卡佩罗有关的事务——在另一个更深的层面上。
一周半前,柯林给了他抑制剂的完整制造工艺。从而被卡氏弧菌感染的性命之忧也就得到解决。甚至在以后的危机时刻,自己还多了一条保命的手段。
他本以为这是因为那场围绕朱利欧进行的交易结束了。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就传来了阿雷西欧失踪的消息。守灯人得出的结论是乔凡尼杀死了阿雷西欧,可是柯林必然也与这件事有关。
正当卢卡走神的时候,恩佐小声地提醒了他一下,将他拉回了现实中。
“哦。”卢卡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恩佐的担心。
恩佐有着照相机般的记忆力,但他身上的书卷气,让他在很多时候都太过谨慎小心。
“我和柯林已经讨论过这件事。”卢卡把烟灰点进烟灰缸里说:
“我们的结论是这件事对切斯塔洛有利。如果朱利欧能够重建卡佩罗,这无论对‘老家’还是五只手来说都是一个很有力的信号。”
卢卡摊了摊手,意指自己:
“卢卡进了五只手,朱利欧重建了卡佩罗。这一切都在告诉那些老家伙们,年轻一辈正在兴起。”
为争抢末席而内耗只会便宜了那些尸位素餐的人。自己和朱利欧完全可以站在同一边,新生一代必须掌握自己的话语权。
“但这次和以往还有些不一样,因为这次已经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了。”
卢卡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
“从那些地下酒吧里弄出来的东西,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这意味施塔德现在还有许多渠道能让私酒流入,而私酒交易的利润之高,甚至隐隐让他感到恐惧。
马里齐奥,巴拉因和其他老家伙,就像是辛西里区的土皇帝一样,管理着这里的一切事务。
老家伙们垄断了市场,控制着辛西里人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的价格,包括橄榄油、洋蓟、奶酪、彩票和各种形式的赌博。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各行各业向五只手缴纳的会费视为一种另类的税收。
同盟的官员和警探在这里不受欢迎,这意味着极为高昂的治安成本,也收不来上税。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辛西里区普遍的贫穷,所以同盟才会允许五只手存在并占有这笔财富。
对于整个施塔德来说,这真的很小的一笔财富。
维持对这类社区的“统治”是一种微妙的艺术,有时族长们必须视名声,这点重于一切。除了保证他们的决定会被尊重,惩罚能被执行之外。还必须让人们相信,他们绝不是什么邪恶败坏的组织,他们的存在对所有人有利。
在这方面,马里齐奥是做得最成功的一位。他力图向外传递一种德高望重富有学识的形象,就像拿勒教皇一样在街上给别人祝福,懂五种语言,引用古典箴言,有时还会出面解决一些群体之间的纠纷,在大多数人群中极富名望。
他能够统治辛西里社区并非依赖武力,实际上即使以卡鲁索家族的武力也不可能做到这件事。马里齐奥依靠的是传统和威严,是辛西里人的家族自治传统,以及五只手数百年来在辛西里区积累的名声。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良性关系,当然它远远不够好,但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坏,一直运行在大多人都能接受的区间内。
但是私酒交易的出现,却可能会打破这这种陈旧的生态平衡。
那是一种不依赖于名声的财富。地盘内其他人的死活将会变得与族长无关。无论家族名声败坏到什么地步,只要有市场就能获得钱财,组织就能运转。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组织和社区之间的制衡已经不复存在。
卢卡已经完全可以预见,一旦禁酒令被证明不可能实行,那么全力投入到私酒交易中的五只手,将会转入多么惊人的败坏。
如果他们的生存不再依赖辛西里移民,那么以往所有的自我约束将不复存在。大多数族长会摘下以往假仁假义的面具,将暴力组织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
而他们一旦脱离了社区这个基本盘,无法延续对辛西里人的管理。那么在同盟方面看来,这个非法组织也就失去了以往的存在意义。
也许,这才是马里齐奥百般抵制私酒交易的真正原因。因为一旦组织的生存基础发生改变,那么他现在的地位必然受到动摇。
甚至,整个五只手都可能会被当局连根拔起。
但这对卢卡来说,就像是一个意外的助力。
而这一切的前提还没有确定:禁酒令能否成功,现在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两天前卢卡从马里齐奥那边获得消息,同盟方面下派的禁酒专员已经来到了施塔德,公国的禁酒局将以他们为骨干组建起来。
同时卢卡也从自己的渠道听说,那个神秘的“九分局”也参与到禁酒局的组建中,
恐怕现在,所有人都将视线盯在了这个新部门身上。他们的能力如何,将直接决定施塔德地下世界的下一步动向。
但是在这时候,卢卡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了其他地方。禁酒令的发展属于一个意外,实际上,他从未把赌注压在私酒上。
“到目前为止已经买下了六个农场,都是因为禁酒令而破产的果园。”
恩佐提了提自己的眼镜,翻动办公桌上的账本继续说道:
“现在已经把那些果树都清出去了,第一批种子,已经在半个月前播下……但其他的设备大多还没有到位……”
“嗯,这个问题我知道。”卢卡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说:
“我最近一直在为这件事奔波,都会解决的。”
事实上卢卡真正寄以期望的,不是找行会拿抽成这样的过家家,也不是不确定性极大私酒交易。
而是一个更危险,也能带来更多稳定利益的领域。
红石贸易。
卷尾感言
鉴于之前已经提前感言过了。
这里的感言主要是对这段高潮的感言吧。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算高潮,可能平时有些地方就用力过猛,可能现在又用旁白穿插了太多说明中断了叙事。
可能战斗规则太复杂,导致燃不起来。
总之,把自己一早就知道的忌讳都踩了个遍。
但是勉勉强强的,这个单元的故事算是阶段性地收束了一下,大概。
一开始没给第一卷起名字真是太好了,因为我完全没想到会写成这样(序章的序章,嘶)。
阿雷西欧和朱利欧这两个人物都是连载过程中拍脑袋冒出来的,本来是工具人然后上位了。他们有时候很失控让我很崩溃,但总体上应该还是圆了过去,有惊无险。
本来是计划尽快把阿雷西欧这条线结束掉,所以暂时就把伯父啊,海涅和神学院啊,季丽安卢卡班尼迪克特什么的都推到了一边。
但写着写着,又牵扯出了更多的东西,感觉到后面还是会陷入这种多线并行节奏缓慢的局面。
这种情况可能只有到施塔德的故事结束才能改善了……这算是目前体会到的最大的教训了。
老老实实搞单元剧他不香吗。
紧紧扣住一个核心的主线,点缀以作为伴奏的副线,可能才是比较丰满又舒服的节奏。
现在可能就是每条线都没有空间展开,所以都有点孱弱,同时又拖沓。
不过设定这块,总算阶段性的框架已经交代出来了,下一卷姑且只需要开心往里面填东西就好,不会再出现大规则上的变化。
当然,暂时的。
旧神残梦**就是一本设定集。反正第一本注定扑街,我就由着性子一点了。
感谢各位的陪伴。这两天的高潮写得我怎么说,就迟泄一样的感觉。很想有激情又力不从心,就很疲倦很浮躁。
一直没勇气回去看前面的内容,想花一点时间总结一下经验教训。
反正这个月全勤已经没有了,就再请一天假!
就这样。
第一章 薄暮般的光
从阿雷西欧的实验室里获得的所谓“蜂后群体”,即可以感应灵素变化的分化弧菌,已经被柯林更有效地利用了起来。
柯林拆掉了原来的挥发装置,因为他还不至于将人体作为炸弹使用,这样它们作为“开关”就失去了意义。
从而,小型培养皿就被改造成了更小巧的检测装置,外观上是不起眼的小颗晶体。
柯林每周把它们带给了朱利欧,并且嘱咐:每当卡佩罗的禁酒队得到消息出动时,将它交给“脏手指”德乔。
在两周前的族长会议上,这个畏缩的男人曾当众冒犯了马里齐奥,结果马里齐奥惩罚德乔:每当手下发生火并,脏手指必须亲自在场。
德乔和马里齐奥之间的间隙,为柯林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切入点。毕竟这意味着五只手内大部分人会疏离德乔,他没有机会向卡佩罗以外的人多嘴,或者他说了监察的什么,别人也只会怀疑。
而且“脏手指”并不知道超凡事物的存在,所以,他将是一个不错的利用对象。
那个检测装置被装饰得不错,德乔还以为朱利欧给自己的是护身符之类的小东西,女人总是容易迷信一些,哪怕成了族长也不例外。
结果他总是一无所知地,带着一份份检测装置奔赴到私酒战场。
早前十二次行动,检测装置都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最近的一次,装置中试剂的颜色却发生了改变。
这引起了柯林的警觉,所以他暂时不计成本地在各处布置了检测装置。马车底座,卡佩罗的宅邸等等,到处都是。
一天之后竟然有六处试剂变色,从而也就可以彻底确定卡佩罗已经被某个巫师盯上了。
一个和外部灵素源建立了稳定连接的巫师,否则,不至于一路触发六处检测装置。
正因为他拥有稳定的连接,灵素才会无时无刻地通过他的以太流向现实。
如果说柯林将灵素源置于心内海中是胜在隐蔽,那么像对方这样的外部连接,则胜在强度和稳定。
他是谁?某个被地下酒吧的匿名合伙人?又或者干脆是北边那个分销中心的人?
柯林想将这件事向一号通报,却发现自己至今还没法主动联络守灯人。
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柯林从来没有应对过。所以他很果断地去找了经验更丰富的乔凡尼。
乔凡尼刚从病房离开,毕竟阿雷西欧已经不在了,他再也没必要用伤势的借口来磨洋工。
激发物残留的影响依然存在,现在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恢复速度远超常人,但那个医生却只是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乔凡尼右臂上的残肢已经被彻底截去了,衣袖空荡荡地飘着。一只装饰用的木质义肢被放在桌子上。
他说自己几天前已经订了一只实心的铸铁手臂,其重量足以像砸核桃那样敲开任何人的头骨,只是目前还在邮寄的路上。
“按理说,现在应该已经有守灯人来找你了。”乔凡尼说:
“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守灯人出现减员,剩下的几位就要担起暂时空缺的责任。”
“毕竟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獠牙自己顶在前面。”
他们向来认为獠牙没有那样的能力,也不值得信任。
所以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缺位了,对那个向卡佩罗逼近的巫师视而不见。
甚至,他们可能已经无法觉察临近的危险,集体地失能了。
为什么?因为老家还不知道该怎么接纳卡佩罗?
还是真的像一号先生说的那样,所有守灯人都在因希尔佩特的“败坏”而变得虚弱……五只手在超凡层面已经处于无防备的状态?
但是卡佩罗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只是为了自己,也必须要解决掉那个巫师。
“现在应该只有你,能暂时担起阿雷西欧过去的角色。”
乔凡尼说:
“你有那个能力,至少已经是子月了吧,驭使着某种精灵。在那趟列车上我全都看见了。”
柯林早就知道乔凡尼已经掌握了许多秘密,只是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而已。
但现在柯林还是忍不住感到好奇:
“你不怀疑我吗?万一我其实打算对朱利欧不利呢?”
“我早就说过,自己不在乎是谁在执掌卡佩罗吧。”
乔凡尼淡漠地说道。
虽然比预想中还能活得久一些,经过列车上的战斗,生命丰饶消耗的副作又加重了许多。
他对外界刺激的应激能力还在进一步减弱。
履行那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约定,仅仅是为他空洞的生存维系一点似是而非的意义感而已。
“最简单的道理,只要你对卡佩罗仍有需要,就必须保护它控制它,但唯独不会毁了它。”
“所以只要卡佩罗能存在下去,就只管去做吧,其他的事我并不在乎。”
也已经在乎不起来了。
“确实如此。”
柯林若有所思地回答说。
他以为经历了这几次生死搏杀,自己和乔凡尼之间多多少少建立起了信任或义气。
结果,仍然只是考虑利益的合作。
“我会亲手把那些暗中的老鼠揪出来的,一般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乔凡尼说着从座椅上站起来,拿过桌子上的木制义肢,有些生涩地把它装到了自己的肘部。
然后他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了像过去那样豪烈的笑容,脸上裂谷般的伤疤也跟着挤到了一边。
寻猎巫师的工作,在与阿雷西欧搭档时就已经做过无数次。他有最新锐的工具,经验扎实丰富,而且身上没有丝毫灵素反应。
作为一个黑暗中猎人,他丝毫不逊色那些最顶尖的秘密警探。
“只管等我的消息吧,柯林。”在临走前,老獠牙这样说道。
……
……
从这段时间的结果来看,无论是守灯人或者神学院报房。都没有发现自己在力量规模上已经达到子月的事实。
这是用炉床奥秘以及记忆封印等一系列精细操作,进行掩饰的结果。
这让柯林开始以为,在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可以发现自己这个毫无天份的人,其实已经悄悄地成长为一个子月巫师。
但是,长久幽居在祖宅中的伯父克雷吉,却似乎隐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明明没有任何检测灵素变化的能力,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研究了大半辈子的那些生物。
但最近他却莫名地开始不安,在像往常那样为自己煎食物的时候,会忽然大声地叫住柯林:
“柯林,你没把那些材料用在什么不应该的地方吧?”
灶台被焊得漏不出一丝火光,红石灯的光线非常均匀,就像血红的薄暮被轻柔地铺在了房间里。
“怎么会呢。”柯林说:
“一直在关注着可以用在‘破解仪式’的消息而已。还有季丽安治病的材料。”
“那就好,那就好。”
伯父翻动着锅里已经有些焦糊的块茎,一般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冬至之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不知是问过就忘了还是怎样,类似的对话,在这段时间里总是频繁地重演。克雷吉望向柯林的眼神里,也越来越多地带着怀疑。
“您是在担心神学院会发现什么吗?”柯林问。
“神学院?不,我不担心那边。”克雷吉摇着头,盛出了自己的食物。那是只能称为食物的单调餐食,而且已经糊了。
“我担心的是你会迈出那一步,最近我总是觉得……”
“觉得什么?”
“没什么……应该是误会吧。”
柯林过去曾一度以为,克雷吉不希望自己的侄子进入超凡,是因为辛西里人一贯的观念:人类踏入超凡的领域,是非自然而邪恶的。
但如果仅仅因为这种偏见般的观念,应该远不至于让人不安到这种地步。
克雷吉将有些脏兮兮的餐盘摆到了桌面上。
“我并不是那种冥顽不化的人,我和伦茨都是在施塔德旧城出生并长大的,其实像安赫人多过像辛西里人。”
“加上在神学院那种地方工作,你知道的,免不了要和那边的人接触,那些已经踏上旅途的人。”
“他们并不像那些乡野迷信里说的那么扭曲,也许都在默默地承受着代价,但大多数时候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而且,懂得克制自己的力量。”
“我是一个崇拜理性和逻辑的人,最清楚用一些简单的标签来概括一个群体是不准确而危险的。‘所有超凡者都会走向堕落’这个命题根本就不成立,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支撑这一点。但是……”
但是你不一样,柯林。
或者说,我们家的人不一样。
柯林轻而易举地能够猜中克雷吉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这段话,他已经从克雷吉口中听过无数次。
“我不会走出那一步的。”
所以,柯林也只能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回答。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克雷吉那种骨子里的不安和恐惧似乎就暂时消退了。从他眼中浮现的是冷笑,和一种使命般的坚定。
我们根本不知克制,也不知敬畏。
炸药应该被放在离疯子更远的地方,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的常识。
在这个疯狂的家族中,克雷吉努力地想完成一个正常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