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敕令
宋遇迷迷糊糊倒下去,眼前一片漆黑,但是还能感觉到一股阴冷黑暗的气息包裹了自己。
“张旭身上的灵物有问题。”
她心里明白,但是身体此时却无法动弹。
化骨躁动不安,阴冷的侵蚀着宋遇,想要将她彻底吞吃。
吃一个怎么够。
它发出“汩汩”的声音,水流覆盖宋遇全身,冰冷刺骨的气息让李必和苏勉都没办法靠近。
宋遇一张脸惨白,如同在三九寒天坠入冰窟,五脏六腑齐齐被冻住。
她想要制止化骨,可是化骨已经快要挣脱敕令压制,不再听从于她。
人和灵的关系就是如此,从来没有和平共处,只有强者压制弱者,以及不断的杀戮。
死亡离的如此近。
传闻在黄泉路和至暗的幽冥地府之中,以忘川河为界,水皆是血,汇聚天下间所有冤魂怨鬼,虫蛇缠绕其中,腥秽难闻,乃是世间最为阴冷之地。
此时宋遇就感觉化骨就像是这样一条河流,从里到外的将自己淹没了。
她甚至能听到冤魂在耳边呐喊的声音。
化骨淹没了她的口鼻,她开始窒息,脑袋一片空白,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不行,不能就这样死。
她还没有吃饱,还没有住上自己的房子,还欠了帐没还,也不知道老苏从哪里弄钱还债。
帐不消,就是到了下辈子,都得还的。
她想起钟离清曾经说过,灵不过是和人共生的东西,不算什么。
“吾乃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她在心里不断的念那几句咒语,多亏她记性好,苏勉多念几遍就记得。
身上那股寒意,竟然消减了一点。
苏勉急的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子,急冲冲的要去找钟离清,又因为地上全是蜂蜜,太滑了,直接滚了下去。
钟离清刚准备走,忽然就被苏勉连推带拉的带进了樊楼,见到这满地狼藉,他立刻神情痛苦起来。
偏偏他还在病中,伤寒反反复复拖了许久,光是活下去都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大工程,此时强迫自己上了二楼,就心跳如雷,累的脸色大变,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苏勉一看他这样,生怕他一命呜呼,连忙两手从他腋下穿过,直挺挺的将他搬运上去,自己又摔了个满头青。
等上去了,钟离清见了成堆的蚂蚁和黏腻的蜜糖,差点当场一命呜呼。
好在他撑住了,见宋遇那个情形,心道一声不好,同时又暗暗的奇怪,敕令一旦失效,人就会直接被吞吃,怎么宋遇还躺尸似的在这里一动不动。
苏勉看他一句话也不说,急道:“你倒是画敕令啊!”
钟离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没东西怎么画?”
李必连忙道:“我现在就去弄。”
他也是一路滚了下去。
钟离清心想:“我还没说完,他怎么跑的这么快......就算将东西拿来了,也办法画,化骨还覆盖在她身上,谁碰谁死......不过她这种状况,倒像是在和化骨在一决高下似的。”
他在这里沉着脸思索,苏勉看着他,就觉得这是大夫在沉思要如何委婉的告知家属,宣判死亡。
难不成这是真要完蛋了?
不能够吧,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
他急的一瞬间舌头上就起了火泡,一想到自己一把屎、不对,辛苦拉扯大的、也不对......
一想到宋遇要死,就感觉自己多年来在她身上花费的心血全将付诸东流,心痛的不行。
也不知道是为了宋遇痛,还是为了自己痛。
钟离清倒是对生死看的很淡,并非被佛学所感染,而是自己随时预备着要死,棺材都重新做了好几副,所以对死并不感到陌生。
他看了一下,忽然“咦”了一声。
化骨竟然隐下去了。
隐到了皮肤下面。
苏勉紧张的看着他:“怎么了?是不是还能再抢救一下?”
钟离清也不敢说大话,怕人死了苏勉会揍他:“不好说,你把她翻过来看看。”
苏勉连忙将宋遇翻成了一只小王八。
钟离清上前就去挑宋遇的衣服,苏勉背过身去,在这紧要关头,还不忘在心里暗骂钟离清趁机占人便宜。
这个时候他心里着急,完全忘记了宋遇并没有便宜可占。
钟离清看了一眼宋遇的后背,上面的敕令竟然还在,只是颜色十分斑驳,像是洗澡洗太久,搓秃噜皮了。
难怪宋遇还留了一口气在。
将衣服放下,他不确定要不要动用自己身上的通灵之气,再画一次敕令。
他画的敕令,其实是符令之中的御鬼令,有此敕令在,便能震慑阴间之物,只是威力会随着灵物恢复而失去效果。
如果敕令失效,就是震慑之气消失,那敕令印记也会全部消失,不会如此斑驳。
正犹豫着,李必千辛万苦的爬了上来,带来了符笔和朱砂。
来都来了,那就再画一个吧。
苏勉押着李必回避,留下钟离清在一片蚂蚁之中,开始画敕令。
笔点着朱砂落到宋遇背上,混合着黑暗之气,将成为一道洗不掉的印记。
刚一落下,宋遇忽然跟着笔的走向无意识的发出了声音:“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去千里外。”
一笔一句恰到好处,符头踏成。
深渊之门就此打开,铺在宋遇和钟离清身后,阴暗之处,万鬼藏伏,死气蜂拥而至,逼退化骨。
钟离清被死气所冲,一股血腥气从喉咙里往上翻滚,让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这一次的敕令,比之前画的任何一次都要让他难受,不知是不是宋遇念咒的缘故,敕令威力大增,黑暗也更加浓郁。
不能停,钟离清又落下一笔:“宋遇,要画符胆了。”
他记得苏勉和他提起过,但凡是咒一类的东西,都给宋遇念过,而且宋遇学的特别快,跟念书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
果然,宋遇的声音跟着走笔念了起来:“连苑、曲泉、泰煞、九幽、云夜、九都、三灵、万掠、四极,九府皆吾所治,诸邪不可寻逐,卿等当知。”
符胆踏成。
敕令和符咒有别,不画符尾,能使幽冥之气,不断从开放的符胆进入敕令,不至于太快失去效果。
一画完,钟离清勉强将宋遇的衣服拉了下来,然后一口气喘不上,倒了下去。
第一百零七章 补药
一下子倒下去两个,苏勉一颗心都要活活操碎。
蜂蜜实在太多了,又滑又黏,他千难万险的将这两人从地板上撕扯起来,又费了不少力气把他们从樊楼运了下去。
钟离清面如金纸,看着比宋遇还会先行归西,李必亲自护送他回去,苏勉心想朱雀门外头热水都没有,干脆一咬牙,做了个十分不要脸的决定,一起去了钟离家里。
钟离清的母亲一见儿子是被人抬回来的,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也来不及细细审问苏勉和宋遇,只当他们是在樊楼一起遭的罪,不由分说就将人一同给招待了。
无非是多烧几桶热水的事。
整个钟离家也并没有因此乱起来,钟离清一年要病十二次,每次要病二十多天,家里下人全都训练有素,轻手轻脚,像是厨师料理饭菜一样,将他们安排的妥妥帖帖。
就连大夫来的都很快,好像就长在这里似的。
苏勉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需要的时候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可要是需要的时候,你都不用说,他们就在这里。
他想一想自己家里,庞大而且混乱,有时候都分不清楚谁是下人,谁是主子,不禁汗颜。
钟离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睁着眼睛,不声不响的琢磨半晌,小厮康明一扭头,看到他瞪着眼睛,吓了一大跳。
“少爷,你醒了,我这去叫夫人......”
钟离清叫住他:“不用,药给我。”
他面无表情的喝了药,披着厚厚的大氅,在床边站着,默默注视着夜色。
黑暗中挤挤攘攘,无数幽冥之物蜂拥而至,没头没尾,仿佛黑暗中沉默的群山一般,扑面而来压迫之感。
数量变多了。
就算他现在什么都没做,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也在黑暗中注视着他,想要将他一同带走。
日光散尽,就剩下这些东西在狂欢。
说起来,还是无知的人最为幸福,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危险境地之中,还在体会着平凡生活的甘美。
不过这些东西,好像也是为了宋遇而来的,客院里也站了不少。
康明看钟离清想的入了神,周身不自觉的就冷了下来,他甚至看到黑暗竟然像流水一样蔓了进来,围住了钟离清。
而钟离清就是黑暗中的一具艳尸,随时都有诈尸的可能。
他瑟瑟发抖,觉得自己是过于害怕,产生了幻觉。
好在苏勉看见这里点了灯,自己提着一个灯笼过来,打破了康明不可抑制的想入非非,避免了他自己将自己吓死。
康明见他来,自己也松了口气连忙站到了院子里,想着离钟离清越远越安全,殊不知自己此时就站在了鬼堆里。
他打了个寒颤:“奇怪,怎么这么冷?”
苏勉见门开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就没进门:“钟离清,你觉得怎么样?”
钟离清没反应。
他一拍脑袋,想起来钟离清这是走神了,又叫了两声。
钟离清这才慢慢回过头来:“宋遇醒了吗?”
苏勉就是来问这事的,敕令也画了,连钟离清都醒了,可宋遇就是没醒,还在昏睡。
“那个,会不会是得吃点补药?”
钟离清别的不多,就是补药多,别人家的多宝阁放珍玩,他的放药瓶,当即大方的请苏勉自行挑选。
十全大补丸、人参丸、气血丸,甚至还有用猪牙和十一月采的皂荚,烧炼成灰霜制成的“荚天生牙”的大药。
苏勉看着这满满当当的药瓶子,忍不住道:“你这么个吃法,也不行啊。”
钟离清的身体,吃什么药都没用,这些吃着就是让自己好过一点,看起来像个活人。
“嗯,你拿吧。”
苏勉为难的挠头,鼓起勇气道:“能不能吃个人补一补?”
这话一出,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简直比万澜宗还要坏。
苍天,他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说出这么恶心的话!
钟离清:“......”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仔细看苏勉的神情,又不像是自己听错了。
莫非......他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来。
说是某皇帝年迈,久不临幸后宫,发现妃子们无精打采,面容憔悴,便召太医诊断,太医开药男子二十名,一个月后,妃子们容光焕发。
皇帝大喜,忽见有干瘦如骨、奄奄一息的男子陆续从后宫抬出,不解而问:“此何物?”
太医答:“药渣。”
难道苏勉说的吃个人补一补,是这个意思?
钟离清皱眉看着苏勉:“你是当真的?这可不好办啊。”
苏勉见他为难,自己也非常不好意思:“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算了算了,你就当我没说吧。”
他说完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架子上拿走两瓶药丸,心想这东西货真价实,可不是李外宁的假货,吃了总好过没吃。
钟离清看他为难成那个样子,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所想,一边觉得这两个人简直离经叛道到了一定程度,一边又想自己去哪里找这么多精壮男子去?
真是愁啊。
愁的都要睡不着了。
他睡不着,宋遇却是睡的很沉,雷都打不醒,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饥肠辘辘的醒来了。
然而一睁开眼睛,就立刻吓了一跳。
只见床边整整齐齐站着五个俊俏书生,神情羞愤,大有触柱而亡的打算。
宋遇忍不住掐了一把自己:“我在做梦呢?”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苏勉也觉得不对劲,本来他想的是钟离清能不能去找个死刑犯过来,可是这五个人,一个赛一个的俊,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牢里等死的人啊。
他赶紧去找钟离清:“你怎么送了这么多人过来?”
钟离清心想哪有开药的人只开一副的:“你不用感激,这不是什么难事,多花点钱行。”
苏勉心里更加疑惑起来:“花钱?”
钟离清点头:“贫寒之家,卖女儿的多,卖儿子的少,也费了一些事,做药渣这种事情......”
“什、什么药渣?”苏勉几乎石化,“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钟离清还理所当然的点头:“是啊。”
苏勉内心崩溃,没想到自己竟然在无意之中出了这样大的一个丑,可是时间不等人,他没来得及羞愧,就箭矢一样冲了出去。
他得去解救这五个倒霉蛋。
第一百零八章 屠龙刀
苏勉紧赶慢赶,总算是将五个可怜人从宋遇的魔爪之下解救出来,又和这五人解释了一通,放他们出去了。
宋遇很是遗憾,又对钟离清家里的美味佳肴、高床软枕依依不舍,混了大半天,等到钟离夫人从康明那里得知儿子是被苏勉强行带进樊楼,才和苏勉在她的棍子下逃之夭夭。
苏勉看宋遇健步如飞,就知道她屁事没有,昨天晚上没醒估计是直接睡着了,在心里呕的要死。
他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挖过宋遇的祖坟,这辈子才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然而就这么一个混账东西,他还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不然宋遇惹出祸来了,最后还得是他没皮没脸的去擦屁股。
他想着又琢磨自己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好像是宋遇给他打抱不平,他去道谢,结果去了一看,屋子里冷的像个冰窖,她自己倒是烫成了一个火炉,连口能喝的水都没有。
于是他就出去买了热水回来,宋遇就和一条离水的鱼一样张着嘴,都不知道吞咽了,但是眼睛却瞪的老大,黑眼珠子里蹦出来一团火,硬扛着不肯死。
当时他看这小兔崽子真是可怜又可爱,心都疼碎了。
现在回头想想,真想打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把自己打醒——还是多心疼心疼自己吧。
他跟在宋遇身边:“樊楼还没开门!你去干嘛!”
樊楼经了这么大一场阵仗,光是清洗都要大半个月,现在去也吃不上饭。
宋遇自有主张,要去看个究竟,走到半道,忽然停住脚步,一把拉扯住悄悄从她身边溜走的王麻子。
“我又不吃人,你跑什么?”
王麻子挑着个炒货担子,小心翼翼埋着头:“没、没跑,这不是急着去吃晚饭吗。”
他说完还嘿嘿两声,脚下仍然是飞也似的跑了。
不止是他跑,一路上但凡是见到宋遇的男人,就没几个不跑的,就连三秃子都跑的飞快。
一打听才知道,宋遇强抢民男的消息插了翅膀似的在汴京乱飞,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她十分恨嫁,只要是个男的就行。
宋遇瞠目结舌,鼓着眼睛看苏勉:“我有这么饥不择食吗?”
苏勉含糊其辞,催着她快走,因为这事情是他搞出来的乌龙,他怕宋遇记在心里,要报复他。
“快走吧,有蚊子。”
天气越来越热,确实有蚊子了。
宋遇心里记挂着事,也没空在这上面多想,紧赶慢赶的去了樊楼。
樊楼外面跟被水淹过一样,里面也到处是水,桌椅板凳正在从下往上往外运。
宋遇无视阻拦,留下苏勉做解释,自己奔到楼上,想找到当时将她吓了一跳的那张桌子。
然而她看了个遍,独独少了那一张桌子。
樊楼之大,要藏一张桌子自然容易至极,可是谁会没事去藏一张桌子?
张旭已经死了,除了她,还有谁会在意这张桌子?
上面肯定是有东西的,可是什么,她却不知道。
莫非是万澜宗吗?
这个张旭处处透着诡异,很有可能和万澜宗有关。
万澜宗这个人,恨不能站在城墙上和天下表白自己的雄心壮志,根本藏不住,这条线索断了没关系,他很快就会再弄出点事情来。
宋遇心里有数,和苏勉离开樊楼,去李四分茶吃干笋炖火腿,吃的太饱,就这么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去了朱雀门外的大行市。
大行市里全是卖的都是最新鲜最便宜的东西,不少人四更就开始来这里买了货物,等五更大城门一开,就进内城去贩卖,这么一进一出,也能挣不少。
现在五更已过,但是因为这时节的鲜果多,仍旧拥挤不堪,哪怕是大晴天,地上也是污水不断。
烂果子、猪羊血尿混着流的到处都是,太阳一晒,气味可以说是非常美妙了。
宋遇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老苏,快!快抱住那个香瓜,等我来讲价。”
这果子行挨着屠宰作坊太近,不少人从这里担着杀好的猪羊进内城贩卖,宋遇一不小心,就和冰冷的死猪挤了个脸对脸。
大白猫灵活的跳上板车,看着宋遇幸灾乐祸。
苏勉一只手抱着香瓜,一只手将她解救出来。
这里行贩不绝,呆久了相互都认识,卖香瓜的一看宋遇,就一个头两个大。
“小宋大人,你往里面走,里面的更好更大。”
宋遇不为所动,龇牙一笑,亮出了自己的“屠龙宝刀”,将价钱杀了个稀里哗啦,满意的抱瓜而走。
刚出了行市,还没到家,就有人拦住了去路。
拦路之人一身横肉,满身污臭作呕,头发结成一缕一缕,垂在头脸两侧,比地下暗渠中的流浪汉都要脏。
但是在这一脸脏污之中,瞪着一双怒目,凶神恶煞,似乎要将宋遇生吞了。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杀猪刀,人脏,杀猪刀却雪光锃亮,同样煞气十足。
街道上原本人潮拥挤,但是因为此人出现,都忍不住退避三舍,空出来一大片地。
宋遇仔细分辨一眼:“杀猪李?”
还没等她惊讶完,这屠夫操着刀就朝她冲了过来:“杀了你!杀了你!”
他的声音十分狂躁,而且充满憎恨和杀气,仿佛宋遇和他有杀妻夺子之恨一般。
苏勉一看不好,当即将手里的瓜冲着屠夫砸了过去,然后夹住宋遇,拔腿就跑。
人群一下子慌乱起来,运卖面的马车和载猪肉的撞到了一起,朱雀门口顿时乱成一团。
而屠夫挥舞着他的屠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宋遇一个目标,一番横冲直撞,众人也不敢叫骂,人潮拥挤的行市,竟然让他闯成了无人之境。
宋遇一边心疼自己的瓜,一边回头去看,就见李屠夫将手中剔骨刀往前猛地一扔。
“老苏!!”
苏勉立刻弯下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那把尖刀从自己头顶擦了过去,“蹭”的一声,钉在了一根柱子上。
两个人额头上都落下来冷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宋遇大声道:“杀猪佬,你疯病又犯了!”
李屠夫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一边向前,一边嘀咕着:“杀了你。”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在他脑子里也一头响起:“杀了宋遇。”
这四个字就像是咒,被塞进了他脑子里,让他不能忘,不敢忘,变成了一种折磨,越是折磨,越是痛苦。
在见到宋遇的一瞬间,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第一百零九章 别说话
宋遇打了个哆嗦:“老苏,分开跑。”
她和苏勉同时一左一右蹿了出去,要论速度,宋遇也不差,奈何腿短,这是硬伤。
李屠夫死死追着她,好几次都险些追到。
宋遇气的边跑边骂:“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是不是老苏骗了你纯真的感情,肯定是的!不是?那肯定是他出老千赢你钱了!”
苏勉正抄着一根棍子缀在屠夫后面,等待时机,猛然听闻自己风评被害,脚下一顿,心想这玩意儿就是欠揍。
屠夫就像是个不知疲倦的人,整个身心都只装了一件事,那就是杀了宋遇。
宋遇被追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又被一群驴子拦住了去路。
这群酸书生,正要骑着驴出去踏青,以便大发诗性,没想到人太多,路太窄,驴子又不听使唤,将去蔡河这一截路堵的水泄不通,干脆直接在这里做起诗来了。
宋遇一看身后屠夫已经逼近,急得大叫:“粪球!快挠他!”
大白猫吃人的嘴不短,拿人的手不软,听到之后,叫了一声,一扬爪子,将驴蛋给捣了。
驴子受惊,一阵乱窜,又踢又跳,宋遇趁着混乱,从驴肚子下滚走了。
她滚了一脸灰,一巴掌扇在大白猫屁股上:“你还真是个捣蛋鬼。”
苏勉也追了个气喘吁吁,见此情形,当机立断,一棒子将屠夫给打晕了。
李屠夫不晕的时候,是一条壮汉,将哼哈二将追了个满头大汗,晕了之后,威力全无,就是一坨死肉,两个人都抬不动他。
苏勉找人借了板车,将人给送回家去。
一路上,宋遇和苏勉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说起来,李屠夫早就疯了。
去年正月,他出去买猪,回来的时候走官道,结果连人带猪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去找的人一拨接一拨,足足找了一个月,连根头发都没发现。
这个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然而两个月后,他却自己出现在了行市里,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神情呆滞,看到人就不断的说自己进了地府,见了阎王,还被小鬼追着撕咬,要不是他身上带着一把祖传杀猪刀,就回不来了。
他胡言乱语到了完全疯癫的地步,也没有人信他。
宋遇倒是猜他是不是遇到过什么灵物,杀猪刀这种东西,上面侵染血气,也有一点辟邪作用。
不过当时她也没有深究,毕竟灵物到处都是,遇到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将李屠夫送到他家,李嫂子开的门,见屠夫那个模样,很是木然的叫人:“大昆,叫你弟过来,把你爹弄进去!”
屠夫两个儿子从厨房出来,带着满手的油,两人也是一言不发,架住了屠夫。
大昆见是宋遇送回来的,就低声道了句谢。
这母子三人和李屠夫是两个极端。
李屠夫脾气暴躁,又爱喝酒,喝醉了必拿他们母子三人撒气,时常打的没个人样。
他们三个都不怎么高大,还手又还不过,只能哭,只能忍。
有一次大昆被打的受不了,大半夜的逃了出去,碰到在包谷地偷棒子的宋遇,宋遇一看他那副惨样,人脑子都要打成狗脑子了,干脆在解密司给大昆找了个杂活,包吃包住,干了好长时间。
因此李嫂子对宋遇也很是客气:“小宋大人,进来坐,正好有盐笋芝麻茶,两位喝点。”
宋遇从不知道客气为何物:“有吃的吗?把我给跑饿了。”
李嫂子点头:“有,正好卤了点核桃肉,我给你们夹饼。”
核桃肉是猪头肉里连筋带肉的那一部分,肉很嫩,卤好了切片就能吃。
宋遇点头,坐在凳子上,看李家两兄弟炮制自家老爹。
他们将屠夫塞进了院子角落的铁笼子里,然后将门锁死,新换了一把更大更重的锁。
锁好之后,大昆让弟弟去厨房继续卤肉,他们现在不杀猪,改卖点卤物。
他又去了厨房,将茶和吃食端出来,放到宋遇和苏勉面前。
宋遇一口下去,连饼子带肉,就成了个缺口的月亮。
这一口还没咽下去,李屠夫就醒了。
他抓着铁笼子,恶狠狠的盯着宋遇,不断低吼咆哮:“杀了你!杀了你!”
大昆见怪不怪,十分淡然:“小宋大人,惊着你们了吧,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更疯了。”
李嫂子在厨房里听见了,操着烧红的铁钳就出来了,不住的往屠夫身上捅,一边捅,一边咒骂。
屠夫被烫的嗷嗷叫唤,笼子太小,无法躲避,到最后都开始哀求起来。
李嫂子只说了一句:“你也有今天!”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痛快了。
当初他打妻儿的时候,母子三人也是这样苦苦哀求的。
所以说嘛,老天虽然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闭着眼的,但是偶尔也会开开眼。
李嫂子见他老实了,收了铁钳,进去干活,大昆继续和宋遇东拉西扯,正说着,铁笼子忽然一声“哐当”,竟然是屠夫一头撞在了门锁上。
他一边撞,一边不知道疼似的乱叫唤:“我要出去,我要杀了你!不要过来——儿子,快把我藏起来,有人盯着我!”
这么高大一个人,如此以头抢地,面色惊惶,而且时不时的用受到惊吓似的目光看着四周,不禁显出几分惊悚来。
大昆呵斥他:“再胡说八道,没挨够是不是!”
屠夫一个瑟缩,目光却不是看着大昆,而是努力看向自己头顶上方。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儿子、儿子,快救我,我好怕啊,我要死了!”
他说完,又放声大叫起来,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脱下来蒙住头:“滚开!滚开!”
李嫂子拎着铁钳再次出现,将他狠揍了一顿。
宋遇一口气将茶喝掉,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没有看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屠夫一身煞气,就连家里的杀猪刀都是血气腾腾,走夜路都不会有东西近身,怎么怕成这样?
她让李嫂子去忙,自己挪到铁笼子跟前:“什么东西在看你?”
屠夫使劲用衣服包住头,用很小的声音道:“是......不能说、不能说,它在盯着我。”
他说完,又用力的往自己头顶上看,好像自己头顶上有东西一样。
然而什么都没有。
“嘘,别说话,千万别说话,会被发现的。”
李屠夫紧紧捂住了嘴,大白天里,他这诡异到不行的样子,仍然让在场的人都起了一阵寒意。
第一百一十章 名字
不约而同的,大家都想起了屠夫从前说过的那些胡话。
难道他真的下过地狱了?
宋遇见问不出什么来,就告辞走人,然而走到门口,忽然一阵风从她身后刮过。
风中带着浓重的血气,宋遇立刻回头,一把将送人的大昆推开:“进屋去,快点!”
因为李屠夫的无能,有东西要出没了。
苏勉和大昆见她神情认真,不是在说玩笑,也都紧张起来。
大昆迅速钻进厨房,不在这里碍事,而苏勉大步流星跑到柴堆旁,抽出来一根半人长的木棍。
刚才还明晃晃挂着的太阳,忽然就被一片乌云盖住,天光在一瞬间阴暗下去,一股血腥气味笼罩住了这小小的院落。
李屠夫正在捂着脑袋哭,先是嚎啕,然后是低鸣,最后是呜咽,再然后连呜咽声都变了调,变声了婴孩口中的“咔咔”之声。
这声音太过诡异,十分刺耳,不断往人耳朵里钻,仿佛是要钻进人的脑子里去。
而且这哭声像是咒,让人的脑子都变得糊涂起来。
到处都是这婴孩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的声音,就连风都好像受到影响,不断将声音送到宋遇的耳朵里。
“去死吧......去死吧。”
很快,因为宋遇的无动于衷,这隐藏起来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出动。
屠夫蒙着头脸的衣服被掀开,从里面伸出来一只惨白的胳膊,像是在水里泡过一样肿胀。
这只手竟然是从屠夫的头皮中长出来的!
鲜血喷涌而出,从屠夫脑子里涌出来的东西红红白白,一团接一团,被这只小手抓在手里。
“咕咚”一声,是那还没有露面的身躯,发出了吞咽的声音。
苏勉紧握着木棍,一阵阵反胃。
随后,那婴孩般大小的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皮肤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孩一般,皱巴巴的,顶着几根稀疏的头发,就连五官都像是被人揍过一拳,彻底的模糊了。
宋遇看着它这副尊荣,都忍不住皱眉,认为在灵物里面,它也算得上是奇丑无比的那一类。
纵然奇丑无比,但是不妨碍它发挥自己的威力。
它停住了叫声,瞪着一双死鱼眼,盯着宋遇:“宋遇。”
这一声字正腔圆的叫声,竟然像是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充满怨恨之气,沉沉的冲向了宋遇。
宋遇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答应一声,好在迅速的反应了过来,紧紧闭上了嘴。
名字就是咒。
咒字两个口,有人喊,有人应,名字附着在人身上,也可以说人附着在了名字上,这就是最古老的咒。
“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名,便是万物之开端。
甚至连《白泽精怪图》中,许多对付精怪的办法,就是直呼其名,只要你能叫出它的名字,它就将为你所用。
但是到现在,仍然将名字视为重中之重的,只有人。
宋遇和她这个人,是密不可分的,叫一声宋遇,她会应,说一声宋遇,她的样子就会出现在人脑海中,这就是名字带来的咒。
这个咒,要一直到宋遇死去,连同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也消失,才会彻底失效。
一般人没有咒力,所以并不会因为名字而怎么样。
但是这个灵物却不同,它以名字为咒,只要你回应了它,那么它将立刻借助咒力将你吞噬。
要对付这样的灵物也很简单,就是不能让它知道你的名字。
至于宋遇的名字它是怎么知道的,宋遇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万澜宗在后面捣鬼。
它似乎还没有听到苏勉叫什么名字,所以对苏勉视而不见,只不停的叫宋遇。
每叫一声,阴冷气息就会越重,逼向宋遇。
宋遇取出镜子,将李屠夫和这别致的小东西一同困了进去。
将镜子收好,她隔着布袋子摸了一下镜面,上面的裂纹更多了,以后还是不用比较好。
镜子里面的情形没人知道,灵物不知道是在相互吞噬,还是各自占据一片江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镜子一旦彻底裂开,里面的东西绝对会跑出来。
毕竟灵不会和人一样被困死。
苏勉对被叫了名字会怎么样一无所知,见宋遇毫发无损的将事情解决了,松了口气,将厨房门敲开,让里面的人出来。
本来还想要怎么和他们解释李屠夫不见了的事情,可是李嫂子三人看了一眼笼子里的血,并没有多问一句,甚至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李嫂子让小儿子提水来冲干净,又端出来茶点给宋遇和苏勉。
宋遇确实不急着走,她还有事要问大昆,李屠夫身上藏着灵物,和张旭一样,只是李屠夫没能成功和灵物达成一致。
“你知道你爹是在官道哪个地方失踪的吗?”
大昆道:“不清楚,我爹脾气太暴躁了,和同去的几个人都闹的不可开交,最后他是一个人上的路,只知道是从陈留回来的官道上,按照时间算,应该是更靠近陈留一点。”
这范围就太大了。
从汴京到陈留,快马都要几天。
宋遇又问:“你爹回来之后,有没有说过什么地名,或者东西?”
大昆仔细思索,片刻之后,才道:“地名没说过,倒是有一次,我听他说有很多人盯着他。”
宋遇没再多问,看来在这里得不到太多的线索了,反正也是闲着,倒是可以去官道上多溜达溜达。
这回是彻底告辞了,李屠夫家刚才发生的这一切,并没有太大的动静,但是左邻右舍住的太近,都听到了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此时正在探头探脑。
尤其是左边的婆子,是整个朱雀门外有名的碎嘴,叫什么没人知道,反正都叫她刘百舌。
从她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一个人能顶一百个,十个村头老大娘加起来,都说不过她。
见李家的门开了,她就意意思思的站到门口,将一肚子的闲言碎语往外倾吐。
“我当谁在做客,原来是你们两个啊,小宋大人,听闻你现在恨嫁的厉害,都公然抢起汉子来了,不是我说啊,你这个子还是太矮了,瘦的跟个芦柴棒似的,不好生养啊,要不我给你做个媒,王申挺不错啊。”
苏勉听了,额角一抽抽的跳,抽出棍子在手上使劲拍了两下:“不错?”
王申年过五十,死了两个老婆,儿子都有四五个了,家里倒是有点小钱,但是宣称娶的婆娘全是外人,一天只给吃一丁点,两个老婆都是活活饿死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恶作剧
刘百舌一看苏勉混不吝,知道此人在汴京打闷棍打出了字号,不好招惹,默默将这话岔开了。
“诶,刚才怎么又哭又闹啊,是不是他婆娘又打他了,要我说啊,再怎么样也是夫妻,不能人疯了就动手不是,虽说李屠以前是爱动手,可我跟你们说啊,这李家的婆娘也有错哦......”
人嘛,反正是不打在自己身上就不会痛。
刘百舌絮絮叨叨一大堆,末了问宋遇:“小宋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李家外面站了许多无所事事的人,就等着听个热闹。
宋遇笑眯眯的:“还是你良心好,这么多人,就你说了这杀猪佬的好话,李屠户回头要来重谢你。”
刘百舌笑成了一朵菊花:“一句话的事,要什么谢啊,再说了,人都疯成那样了,还谢个屁,我就是为了个公道嘛,大家伙说是不是。”
宋遇连忙摆手:“他肯定要来谢你的,就刚才,我亲眼看着他被阎王爷给接走了,你等着吧,晚上他一准来谢你,说不定看你这么喜欢挨揍,还要把你也带走,和你在阴间做个夫妻。”
“死、死了?”刘百舌不知怎么,想起来之前李屠夫一直说的自己被小鬼追的话,顿时慌张起来。
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明明他们看着宋遇和苏勉推了个板车回来,那时候人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宋遇拍了拍刘百舌的肩膀:“晚上好好打扮打扮,他一准来,你们是那个周、周锅配那个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看你热心给我做媒,我也热心给你撮合一下,你男人都死了好几年了吧。”
她一时想不起来周瑜和黄盖,所以干脆将什么锅配什么盖给结合了一下。
苏勉很识时务的没有管她张冠李戴。
刘百舌尴尬的笑了起来:“小宋大人就是喜欢说笑。”
宋遇一本正经道:“谁说笑了,都不用等头七,今天晚上你在门口铺一层草木灰,明天早上一看便知,一准来找你。”
刘百舌除了嘴碎到了天下第一的地步,胆量上并不大,尤其是宋遇说话的时候,沉着张脸,眼睛在两座宅子之间来回扫荡,让她有一种杀猪佬现在就在这里的感觉。
她干笑两声,立刻心惊胆战的关了门,过了一个时辰才敢开门,悄悄看了一眼,就见李家挂了白。
真死了!
难道这死鬼真会来?
刘百舌惴惴不安的等到天黑,悄悄铺了一层草木灰在门口,然后躲进屋子里,不敢出来了。
夜深人静,只有李家烧纸钱的气味在空中打圈,一点哭声都听不到,好像不过是给孤魂野鬼烧纸一般。
整个朱雀门外,都十分安静。
宋遇在这一片安静中睡觉,刚躺下没有多久,正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宋遇。”
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这阴冷的叫声,太耳熟了,光是在李屠夫家里,就已经叫了她好多声。
怎么关到镜子里还不行,还在叫。
还好她自从知道了咒之后,就暗暗留心,有人叫她很少答应,都是直接的看过去,算做回应,刚才她迷迷糊糊的,要是答应了,这后果可就惨了。
这东西总这么放着也不行,自己也不可能每次都能躲的过,万一哪天她跟苏勉说话的时候,这东西叫她一声,她很有可能就应声了。
一想到这里,她背后几乎出了一层冷汗。
这镜子不能这么放着了,得找个地方扔掉,干脆扔到汴河里,随它飘到哪里去。
但是转念一想,也不行。
这东西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她思来想去,忽然又听到一声叫声,这一声倒是从外面传来的,而且听着也很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门外的人一时没见到人开门,又用力拍了两下,大喊了一声。
宋遇这才将门打开,借着月色看敲门的人,这一看,在心里默默的骂了两声娘。
他娘的,她还以为诈尸了。
贺神那个曾经滚在地上的脑袋,现在又稳稳的长在了脖子上。
任凭谁见了这场景,一颗心都要突突两下。
贺神结结巴巴和她打招呼:“小、小矮子——好久不见。”
宋遇当即回敬:“死结巴,脑袋缝的不错,音容笑貌还和从前一样。”
贺神摸着脖子:“那、那可不是,灵物——心灵手巧嘛。”
不过“音容笑貌”四个字,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奈何他从前是做贼的,文化水平也就比宋遇高上那么一点,一时没想起来这四个字为什么别扭。
宋遇倒不是有意要挤兑他,她能知道音容笑貌就不错了,算是苏勉的苦心教导多少有点成果。
贺神如今也没心思跟她吵嘴,悄悄往她身后看了一眼:“你、你那位朋友呢?”
宋遇道:“你找他?不是鸡笼巷打牌就是醉金朝喝酒,不过应该在打牌。”
苏勉原来还有一点花花心思,后来被钟离清整治了一通,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世俗的**了,专心打牌。
贺神连忙摇头:“不——不是找他,我就、就是找你。”
他来找宋遇也是去醉金朝的。
原来李必因为樊楼的事,被皇帝申斥,又要求他务必将名存实亡的解密司给振作起来,否则明年就让他坟头草有人高。
李必脑子一转,把主意打到了顾北奇和钟离清身上,约了今天晚上在醉金朝见面。
贺神闲不住,又可能是皮痒,莫名的想见宋遇,就自告奋勇的过来了。
宋遇连门都没关,直接就跟着贺神走了,不仅走,她还饶了个路,去了刘百舌家。
门口果然铺着一层草木灰,不过除了更风吹动了一点外,并没有什么脚印。
她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贺神,你帮我干件事,从那一家门口踩到这一家门口。”
贺神在这两家之间来回的看,一看李家挂着白的,灯火不灭,还有烧纸钱的气味,就知道是死了人。
只是这草木灰一般都倒在自己家门口,怎么这里还弄到别人家去了?
还踩上几个脚印,没死人的这一家早上一开门,能活活吓死。
十有**是得罪她了。
他上去印上自己的脚印:“你、你自己怎么、怎么不踩?”
宋遇抬脚,让鞋底子在他面前晃了一圈,表示自己脚太小,踩了也没人信。
做事得严谨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齐聚一堂
干完坏事,宋遇进了内城之后,去了自己的地皮上。
此处进度缓慢,建了这么久,连一半都没建到,地皮上倒是整整齐齐,连木料都码放的跟用尺子量过一样。
宋遇一看此处,就忧心忡忡,不知道钟离清临死前,能不能把自己的屋子给完工了。
她找了个隐蔽角落,开始在已经打好的地基上刨坑,坑不大,但是得深挖。
贺神在一旁帮忙,对她的行为很是不解:“你、你这是要——把自己活埋?”
宋遇还没答话,她身上的镜子里忽然传出来一声尖利的叫声:“宋遇。”
“谁、谁叫你?”贺神四下张望,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不知为何,这叫声仿佛带来了一股冷风,让他从心底里打了一个寒颤,做好了开溜的准备。
宋遇撅着个腚,埋头苦挖:“快挖,是灵在叫我。”
贺神一听竟然是灵在叫她,吓了一跳,再一看宋遇,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点也不慌。
服气。
他反应过来,也跟着狠挖了几下:“你要、要挖坑——把灵物埋了?”
宋遇点头:“这是我自己的地皮,挖深点,以后也没人来刨,等我想到更好的办法了,再把这东西弄出来。”
贺神先是卖力的挖了几下,随后猛的抬头看她:“这、这是你买的!你在——汴京内城买了房子!”
整条街上都弥漫着嫉妒的酸臭味。
宋遇嘿嘿一笑:“就问你厉害不厉害。”
要不是运气不好,被烧了个精光,她现在早就住上了。
两个人好不容易掏出一个深坑来,将镜子埋了下去,随着土堆不断堆上,声音也渐渐被隔绝了。
等到最后将土堆填平的时候,里面传出来的叫声彻底消失。
两人这才往醉今朝走去。
贺神觉得此举仍然不是万全之策:“你不、不能用化骨——化了吗?”
这样多省事,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这灵物和万澜宗有关系,最好别碰,吞噬之后,你自己身上的灵物就会变得非常暴躁,”她想来想去,打了个比方,“比苏夫人还要暴躁。”
吞噬张旭之时,她就吃了大亏,化骨明明还没强大到可以摆脱敕令,可是却拼命的想要摆脱她。
当时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化骨是要逃命。
贺神一听万澜宗这个名字,心里就犯怵。
哪怕他还在飞天的时候,就觉得万澜宗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尤其是对着他总是在打什么主意似的。
在去青州前,万澜宗甚至问他要不要试试别的办法压制灵物,吓得他在青州就诈死出逃了。
到了醉今朝,正是灯火辉煌之时,欢笑之声一连串的洒出来,酒气、脂粉香气在夜色中浮浮沉沉,让人陶醉在这个暖夜。
一进去,就更觉得热了,庑廊下的女子们对宋遇是熟的不能再熟,如今汴京城内,一些大胆的女子也进醉今朝玩乐,就是宋遇带出来的风气。
她们捧着团扇,冲着宋遇和贺神笑个不停,笑的贺神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
他甚至生出来一种错觉,这些女子才是主导一切的人,只要张开嘴,就能将自己的钱袋子给咬去一个大洞。
于是他捡回从前做大盗的本领,拉着宋遇,飞檐走壁似的逃了。
李必定的是严蕊的小宅院,宋遇进院子门一看,就见严蕊和两个小丫头站在外面瑟瑟发抖,很是煎熬。
宋遇推开里面的门,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这屋子里本该是销金窟、风流洞,可是现在阴森森的,倒是很像阎王殿。
捕灵师们气质出众,一个赛一个的脑子有病,生无可恋的顾北奇已经是最正常的一位。
其他人都因为九鼎的事情显出几分神经质,对自己身上的灵物不加约束,越发显得鬼气森然起来。
唯一一个不是捕灵师的钟离清,还戴着帷帽,实实在在的半死不活,别人看他好像随时要断气,他自己却是拖拖拉拉的,老也没死,还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遇看着这一伙人,老弱病残齐全,老是李必,弱是王占和林坤,病是钟离清,残是文闻。
这怎么是万澜宗的对手,更何况万澜宗身边还有一个孔武有力的老凤凰。
贺神关上门,在顾北奇身边坐下:“来、来了。”
他也不敢挨着文闻,文闻这人虽然和道藏一样不吭声,但是阴阳怪气,让人不舒服。
宋遇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钟离清身边:“钟离清,你好多了啊。”
钟离清过了片刻,才一点头:“好多了。”
李必见人都到了,这才开始说正事,他就是想要飞天和解密司合并,眼下这种情形,他们应该要齐心协力才行。
而且他们也不必如此悲观,九鼎是没指望了,但是九鼎之上的符咒力量滔天,连九鼎都能制止。
而符咒的由来,可以肯定万澜宗知道线索,他们当务之急,就是去找万澜宗。
宋遇对此是一万个赞同,并且迫不及待,要携带自己的护卫将万澜宗杀个片甲不留。
李必看她这摩拳擦掌的样子,心想她在嫁出去之前,可能会先成长为一代战神。
而且这万澜宗也知道宋遇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要杀之而后快,这两人必定是不死不休。
顾北奇叹息一声:“要找到万澜宗,谈何容易。”
众人一片乌云罩顶之中,宋遇又欢快的给众人带来了更大的噩耗。
她将宅灵、张旭、李屠夫的事情仔细说了出来,目光在贺神和文闻面前来回扫动。
“如果灵拥有和人一样的感情,还会伪装,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这么一说,大家立刻察觉到大事不妙。
灵会伪装,还和人一样有感情,就意味着也许有一种灵物就藏在他们身边,像人一样和他们擦肩而过。
可能外面的客人中就有灵物,卖药的李外宁也是灵物,就连他们在座的众人,都有可能已经混进了灵物。
宋遇指着贺神和文闻:“你们两个是灵还是人?”
贺神才出现,文闻几乎不露面,如果灵要伪装,他们两个最又可能。
“不、不、不是我。”
贺神舌头彻底打结,想要证明自己不是灵,但是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最后急道:“我、我还是这么结巴。”
自己揭完自己的短,他很是沮丧的坐下,暗骂一声死矮子。
文闻艰难的在沉甸甸的疤痕下开口:“我会被道藏的经文,如佛所说,我于三大阿僧只劫,无量勤苦,方成佛道……”
宋遇连忙打断他:“信了,我信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官道
消息接踵而至,可是全不是好消息,让众人直觉前途一片黑暗。
不过蝼蚁尚且偷生,哪怕是一点光明不见,众人也得摸着黑往前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大家都不开口的时候,钟离清才开口:“你们要去官道上找吗?”
李必大手一挥:“不必,依我看,官道不过是一个障眼法,万澜宗肯定藏在更加隐蔽的地方,要知道这官道上一天来来回回这么多人......”
他大发一通见解,其他人都觉得既然他这么说了,那肯定就得去官道上找找了。
不过就像李必说的那样,官道非常长,而且人来人往,藏起来的不管是万澜宗还是其他的东西,都没那么容易找到。
顾北奇缓过来一点,发挥自己老大哥的作用,顶替李必,将所有人安排的井井有条。
他让李必、王占、林坤三个组成毫无作用的中年组,呵护好钟离清,先将整个官道巡查一遍。
钟离清因为是通灵之人,灵隐藏的再好,也禁不住他扫一眼。
贺神和文闻两个则去青云观买东西,只要是稍微有点作用的,就全都买下来。
遇到低微灵物,就直接用符咒这些东西解决,他们身上的灵物能不动用就不动用。
最后出面的是宋遇和他自己。
人太多,反而会打草惊蛇,要抓万澜宗,必须得小心再小心。
一切安排妥当,宋遇就嚷嚷着吃宵夜,在她看来,人活着,有两大极快乐之事,一是吃的下,二是睡的着。
等饭菜上来之后,她甩开膀子,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展现了自己旺盛的食欲。
她没读过书,不懂什么是见雨伤心,迎风流泪,连个“愁”字都不会写,只剩下一张嘴,只知道吞天噬地似的吃。
所有糟心事都被她咀嚼走了,那牙口,足以将灵都嚼碎。
吃完之后,她就摸着仿佛怀胎五六个月的肚子站起来,回去睡大觉了。
苏勉也同样没有烦恼,像风一样自由,今天刮到这里,明天刮到那里,总算还记得给宋遇带吃的回来。
如此过了十来天,他彻夜未睡,披星戴月的拎着刚出炉的油条回家,就在桌上看到了一张纸条。
“我出去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宋禺。”
宋遇留的纸条和她这个人一样朴素,全是大白话,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多了她也不会写。
苏勉看着那个落款,十分沧桑,感觉自己这几年对宋遇的教导全是白费力气,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写错。
不过这小兔崽子哪去了?
宋遇此时已经到了官道之上,两匹高头大马一路驰骋,将她和顾北奇带到了最繁华的那一段,石子河沿。
这一段正好是陈留和汴京必经之处,车马行人,川流不息,就连路边的茶棚生意都非常好,不断有人进去歇脚。
尤其是每年的四月到九月,没有粮钞需要运送,无需避让,普通百姓全都会选择走官道。
钟离清乘坐马车,在官道上走马观花,最后将位置圈定在了这里。
这地方人气最多,活气会冲散灵物带来的阴冷之气,确实是个好隐藏的地方。
要不是钟离清看过,他们都不会将目光放到这里。
顾北奇勒住马:“将马寄放在这茶棚里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步行查看。”
说罢,他先行下马,见宋遇无动于衷,以为她另有打算:“怎么了?”
宋遇龇牙一笑:“你看我像武林高手吗?”
顾北奇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她个子矮,上马还是他给运送上去的,下来自然也得要帮忙。
他将宋遇给弄下来,交给茶棚老板一钱银子,让他喂马,回头要走,就见宋遇已经坐下了,并且要了卤干子和牛肉面。
宋遇招呼他也坐下:“急什么,歇会儿。”
她狼吞虎咽,吃完了面,又要了干花生和糯米酪,就这么不动弹了。
一个小孩馋嘴,赖在桌子边不肯走,眼巴巴的看着糯米酪,想要宋遇给他一块,然而宋遇铁石心肠,毫不动容。
最后孩子的娘看不过去了,一边将孩子拉走,一边骂骂咧咧:“什么人啊,一块糯米酪都舍不得,乖,我们赶紧走,不然在这里会被狼叼走的。”
宋遇听了耳朵一动,问茶棚老板:“这里有狼啊?”
老板抱怨起来:“我反正没见着过,走丢了人,就怪狼,说是狼,她不如说是鬼得了,就是这些风言风语,害得老子生意都差了。”
其他人原本在各说各的,听了老板抱怨,都说起这一段路邪门,可能是有枉死的人在找替死鬼。
宋遇一听,就知道确实是这里没错了:“走,溜达溜达去。”
她将糯米酪吃完,又把干花生倒在袋子里,和顾北奇沿着石河子沿岸转悠起来。
但是将这一截官道来回走了四五遍,他们都没有任何发现。
行人、马车、牛车络绎不绝,现在又是大太阳,燥热之气扑面而来,将其他的气息都给阻断了。
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会倾斜,慢慢坠入江中,直到夜色降临,到时候,也许他们能找到一些线索。
宋遇摘了一大片芭蕉叶顶在头上,正烦热之际,来了个挑担子卖饮子的,连忙拦住他,要了两碗冰雪甘草汤。
小贩将碎冰磨到甘草汤里,递给他们两人。
顾北奇结了账,看着宋遇以豪饮的架势干了这一碗冰糖水,又替她要了一碗。
他一边慢慢喝,一边问小贩:“小兄弟,生意不错吧。”
小贩憨厚道:“还行,就是今年热的早,现在还不到六月,冰就贵起来了。”
每年寒冬腊月,就有人把冰块凿下来,运到地下冰窖里,密封严实,等到来年热了,再一块一块运出来卖。
顾北奇跟着笑了一声:“你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小路去汴京啊?”
小贩一听小路,顿时脸色一变:“你们可千万别找什么小路,闹鬼呢,别人都说是狼,简直就是瞎说,从我爹在这里挑担子的起,就没见过狼。”
他说着,还将那一条小路指给他们看。
宋遇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的瞎了,顺着小贩的手看过去,别说小路,连个洞都没看到。
就只有一片松树。
小贩小声道:“我听说只有火焰低的人才能看到那一条路,就在那一片。”
宋遇和顾北奇放下碗,冲着那个地方走去,小贩一看这两个人要自己找死,挑着担子一溜烟的跑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扫鱼渡
官道两旁种松柏较多,时日一长,就成了一片树林。
两人刚走过去,还没来得及查看,就撞见了一起招摇撞骗。
还是宋遇的老熟人。
子华道长佯装瞎子,两个傻徒弟伴在左右,正在喋喋不休。
“贫道这双眼睛,就是因为泄露太多天机,遭了天谴,才会瞎掉,本不想再多管闲事,可是看你可怜,才特意前来助你。”
那妇人脚边还烧了一大堆纸,一见这道长仙风道骨,连忙一把抓住他:“道长,我儿子病的厉害,都说是中了邪气,你能不能帮我儿子去去邪气。”
子华道长摸着胡子:“这是小事,我与那阎王爷乃是称兄道弟的交情,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你儿子的生辰八字,我说出来听听,你看是不是。”
他在外面听着这妇人念了老半天,正好听到了她念儿子的生辰八字为祭,张口一说,自然分毫不差。
妇人一听登时把他当成了活神仙,不断的喊他救命。
子华道长叹气:“你儿子的生辰八字,乃是鬼差牛头转世,现在地府繁忙,自然要将你儿子召回去当值了。”
妇人一听那还得了,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即哭求起来,又见道长半晌不说话,只捻着两个手指头,立刻会意,将身上的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
子华道长一看只有这么点,就唉声叹气:“哎,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这钱恐怕是不太够。”
妇人连忙道:“我家里还有。”
子华道长恨不能现在就随着妇人回去拿钱,可是左边的弟子不住拉扯他的衣袖:“师父,有人来了。”
子华道长严肃道:“贫道乃是替人排忧解难,光明坦荡,有什么好怕......”
话都没说完,就看到了宋遇。
他眼下装的是瞎子,本应该对宋遇视若无物,只是吓了一跳,没能稳住,骂了一声晦气。
他早就将宋遇的底细打探清楚了,知道她是解密司的人,恨不能马上就脚底抹油。
那妇人还以为是说她呢,又惊又委屈,只当自己钱不够,嘱咐大师留在这里等她,她现在就回去拿钱去。
宋遇啧啧两声:“没想到道长面子这么大,能从阎王爷手里要人回来。”
子华道长神情自若,看向看起来好说话一点的顾北奇:“都是为了吃口饭,不过行走江湖,真本事也还是有的,不知这位怎么称呼?”
顾北奇报了姓名,随口道:“道长道法高深。”
“道行有多深不敢说,”子华道长摆手,“给人排忧解难还是够的,不说远了,光说这条官道,当年贫道还未出师之时,就曾经走进死路,多亏祖师爷护佑,我才走了出来。”
宋遇和顾北奇听他这么一说,都忍不住眼前一亮。
这可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顾北奇连忙道:“这条路你现在还知道怎么走吗?”
“这……”道长扫视他们二人一眼,“莫非你们要去送死?”
那可真是个天大的喜讯啊,这小王八蛋要是能够死在里面,就算是老天开眼了。
他差点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笑容,马上表示自己可以带路,不过不能带太远,见到石碑就得他们自己走。
说罢,他就钻进树林子,一直往东,这林子里草木丰茂,宋遇跟在最后面,渐渐察觉到了一股凉气。
凡是树荫茂密之处,都会有阴凉之感,但是有灵物在,这种阴凉就会变得格外渗人,总感觉有冷风时时从背后扶过一样。
子华道长边走边说:“那地方一般人都不知道,早就荒的不成样子了,不过你们还真是问对人了,我家祖上是前朝诸侯,我在家里留下的记载上看到过这里的事情,这个地方叫做扫鱼渡。”
宋遇不知道什么猪猴,但是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好像也不是做假。
但是扫鱼渡这个地方,确实又没有听说过。
顾北奇也冲着她摇头,他年纪比宋遇要大一截,而且从前在汴京读书,都没有听过这个地名。
舆图上也没看到过。
子华道长见他们一脸狐疑,不由得意起来:“你们肯定没听过,所以说你们碰到我,那就是机缘,这事情除了我,天下就没人知道了。”
他说着,又不住的捻手指,就是要钱。
顾北奇倒是不吝啬,掏出一块碎银子放他手里。
道长掂量一下,估计能有个三钱重,就满意的收了起来,开始说这件“机密之事”。
扫鱼渡南接陈留,北接汴京,再往东是曾经的圣陵,乃是个要塞,这里曾经开辟出来一条官道,并且修建一座最大的驿站,光是驿夫就配了二十个。
驿站修建,用的是朝廷匠户,前朝匠户身份卑贱,世代承袭,没有皇帝特许,都不许出籍。
匠户应役时﹐每日绝早入局,抵暮方散﹐只发盐粮和衣物,尽管如此,还要被官吏蚕食剥削,导致时常有匠户逃跑,皇帝还为此专门下了圣旨,凡有逃跑的匠户,当值的所有匠户全部连坐,一同处死。
纵然如此,还是不能禁止匠户逃跑。
在修建这条官道和驿站的时候,为了防止匠户逃跑,官吏更加严苛,不仅不给吃饱,还动不动就打骂。
但是匠户之中,还有木匠,谁都没想到,这些木匠之中,竟然有一个会鲁班书上册。
鲁班书共有上中下三册,上册是道术,中册和下册是解法和医术,其中最难的便是上册,并没有详细的使用方法,只有符、咒两样,除此之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要学上册,需得拜师,由师父在夜晚口口相传,徒弟诚心发问,才能学会。
一旦精通,所学之人便会背负五弊三缺之命,五弊乃是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生而不全曰残,三缺则是钱、命、权,因此学的人越来越少,几近失传。
这本书倒是常见,但是真正精通的人凤毛麟角,宋遇也只会中卷的几样,其中一样还是江湖道士都会的“九龙化骨水”。
这会鲁班术的木匠,原不是匠户,乃是被罚为匠户的,在修建驿站之时,备受欺凌,因此悄悄设下咒术,将修建驿站的官吏全部咒杀,匠户尽数逃跑。
之后朝廷抓到逃户一百二十人,却没有一个指认那个会鲁班术的人,于是皇帝下令,将这一百二十人斩首,首级悬于官道两侧,以儆效尤。
第一百一十五章 鬼地方
至此之后,扫鱼渡便出尽邪事,驿站修建极其不顺,梁柱总也立不住,还挖出来过一副棺材,最后请了高人做法,总算是将驿站给修好了。
二十个驿夫住了进去,连一晚上都没撑过去,全部横死。
之后这驿站就彻底荒废了,连带官道也不再使用,现在已经成了密林。
子华道长抱住道袍:“你们去这个地方,那和送死也没什么区别,原来这地方还有个别名,叫做鬼渡,一到晚上,那些冤魂就出来作祟,后来随着官道改道,这里才慢慢无人知晓了。”
两个弟子听了之后,还没到地方就开始害怕,走一步抖三下,就这点胆量,实在不适合坑蒙拐骗。
一行人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中途还走错了两次路,险些几个人一起迷失在里面。
太阳落山,道长才依稀辨认出地方,然后一刻也不停留,带着两个弟子跑了。
宋遇看着这荒野,实在想不出来这里曾经是官道。
顾北奇四下张望,又往东走了一截,招呼宋遇去看。
有一块被藤蔓遮住的石碑,将藤蔓扯下,又扫开那些枯枝败叶,石碑才露出了一部分面目。
这石碑已经破损大半,缝隙里全是藤蔓伸进去的根茎,上面刻的字也是残破不堪,只能认出最大的三个字来。
扫鱼渡。
就连这三个字的颜色也都变得非常暗淡,原本的红漆斑驳掉落,只剩下一片凹槽。
越过这石碑,再往东走,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了。
突然,“呱”的一声鸟叫在树杈子中间响起,随后便是无数振翅的声音,树枝被晃动的哗啦作响,一大群漆黑的乌鸦扑了出来,成群结队,落在了石碑四周。
乌鸦们发出凄苦的叫声,并且在地上不住的刨食。
野死不葬乌可食,这些乌鸦不知是不是在这里刨食腐肉,泥土中也被翻出来一股腥气,令人战栗。
宋遇和顾北奇几乎被乌鸦给包围了。
两人还未说话,身后忽然又传来一阵蹒跚脚步声,走的很慢,很沉。
乌鸦并没有惊飞,看样子已经习惯了这地方有人出现。
这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七旬老太,佝偻着背,一瘸一拐,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拎着个篮子,里面是三根香烛,压着一大叠纸钱。
她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走到宋遇跟前了才停下来,但是也没多看他们一眼,而是放下篮子,去捡枯枝。
顾北奇压低声音,在宋遇耳边道:“这人看起来诡异的很,这地方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她倒像是经常来一样,我们直接走吧。”
宋遇拉住他:“活人,可以问。”
这要是个死人她就不问了,活人不管怎么说,都得问上两句。
能来这地方烧纸的,肯定知道点什么。
她上前一步,帮老太太捡了一捧沙毛叶。
老太太依旧不抬头,点了火,就开始一张一张的烧纸钱。
宋遇蹲下去:“老人家,你烧纸得画个圈啊,还得在西北角留个缺口,这样烧,会被孤魂野鬼取走的。”
老太太木然的看她一眼:“就是给孤魂野鬼的,死了好啊,活着遭罪哦。”
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声音嘶哑,透露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味。
“千万别进去,进去了可就出不来了,别进去。”
她似乎是在忠告宋遇,又似乎是在告诫那些没有露面的东西,声音格外让人不舒服。
她说完就不搭理宋遇了,默默的烧着纸钱,一阵等吹过,在纸钱上空打着旋,将灰烬扑的到处都是。
末了,她颤颤巍巍站起来,嘴里念叨几句“吃好喝好”,就要走。
临走之前,她再次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宋遇:“千万别进去,里面有鬼吃人。”
宋遇心想我没二两肉,也没点嚼头,这倒是不怕。
老太太慢腾腾的走了,等走的不见了影子,地上的纸钱才彻底烧完,乌鸦依旧是成群结队的发出叫声,伴随着暗下去的天色,越来越渗人。
宋遇和顾北奇越过石碑,小心翼翼往东而去,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乌鸦在吃什么。
是人的腐肉。
石碑前的地方,尸体很可能是被掩埋了,但是石碑后的地方,却没有人管,乌鸦黑压压一群,站在无人收敛的尸体上,大快朵颐。
在这阴暗的荒废官道之上,尸体就这么理直气壮的躺着,仿佛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虽然只有三四具裸露在外,但是依旧让人很不舒服,就好像这只是开胃小菜,大菜还在后面一样。
草木下面,慢慢显现出来官道的痕迹,官道宽达五十步,路基隐以金锥,以此为记,就能找到驿站。
越走,就越容易走,但是寒意也越重,偶尔一阵风刮过,人就不自觉的汗毛直立。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条红绳,横着拦住官道,红绳周围寸草不生,越发显得诡异。
宋遇上前一步,摸了一下,知道这是在辰砂中侵过的,带着一股煞气。
红绳上原本应该是挂着符咒的,现在已经被雨打风吹去,只留下七枚铜钱。
这七枚铜钱下面,都插着道观做法用的镇坛木。
镇坛木上面刻有召神遣将的“万神咸听”四字,顶端还刻着七种不同的符箓。
这里应该是举办过一场非常大的法事,不然不会同时动用七块镇坛木,一般来说,每一张神坛上都只用一块,以此来震慑邪精,并且向守在法坛的六丁六甲、日值功曹等神灵昭示神威。
宋遇摸了一下身上那一沓符咒,心中稍定,既然做法能够镇住里面的邪祟不出,想必这些也够用了。
顾北奇心中却是十分担忧,担忧的不仅是里面不知道的情况,还有万澜宗和老凤凰。
他拍拍宋遇的肩膀:“见机行事,不行就跑。”
宋遇咧着嘴:“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不干点什么总觉得亏了似的。
她一脚跨过红绳,忽然一团黑影飞快的朝她扑了过来。
顾北奇暗道一声不好,伸手去拦,宋遇也是抓了一张符咒,看都不看就贴了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那团黑影掉在了地上,发出委屈的叫声。
宋遇听着这欠揍的声音如此熟悉,低头一看,竟然是李必最爱的彩鸡。
怎么跑这里来了?
她拎着彩鸡的脖子,将它提起来,大概知道它为什么要跑了。
这家伙已经快秃了,不用说也知道是大白猫到处撩闲,把它给抓秃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开胃小菜
彩鸡身中符咒,没有再对宋遇撒野,而是瑟瑟发抖的飞到了宋遇肩膀上,爪子死死勾住她的衣服。
宋遇心疼自己的衣服被勾出好几个大洞,打了彩鸡一巴掌:“势利眼,给我撒开!我看你是想被炖了!”
彩鸡任她打骂,就是不撒手,甚至把自己缩成一小团,今天是非赖上她不可了。
顾北奇道:“看来这里大有古怪,连一只山鸡都吓成这样。”
彩鸡一听他说山鸡,立刻瞪着自己的黑豆眼:“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
顾北奇听它说话,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情不自禁的摸了一把自己的面皮。
他老成这样了?
不应该啊,他实在还不到四十啊。
难道是气质老成?
“闭嘴,”宋遇打了彩鸡一巴掌,“这是解密司的小獬豸。”
顾北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能分辨真假的小獬豸?”
就这秃毛鸡?
这可真是太震惊了。
这么一打岔,刚刚酝酿起来的警惕之心消散不少,两人继续往里面走,彩鸡一看他们竟然还要去送死,顿时吓成了一只鹌鹑,又不敢自己离开,干脆装死缩进了宋遇胸前。
宋遇挺着自己波澜壮阔的胸,走的十分小心,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虫鸣鸟叫一概听不到,树枝被踩断时发出的声音不断回荡,越发显出来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不远处,忽然亮起一点红光。
是红色灯笼里映照出来的光,没有人影,没有任何动静,就这么突兀的亮了起来。
这一盏灯一亮,照的四处一片通红,往前一望,就见官道两旁有了山壁起伏,隐隐能看到屋檐飞翘,在灯火和夜色之中高低起伏,宛若山岗。
驿站就在不远处了。
这灯火来的诡异突然,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不敢动,但是还要动。
顾北奇很有老哥哥的自觉,走在前面,十分警惕,然而驿站看着已经离的不远,他们走了一阵,竟然连驿站的边都没挨到。
两人停下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知道这是鬼打墙了,急需要一泡童子尿。
顾北奇挠头:“你来吧,我这把年纪了。”
宋遇拍了拍胸脯:“我是童女,不是童子。”
早知道这样,应该把苏勉带过来的,这个人十分珍惜自己,至今没能找到奉献出去的对象。
亏他忍的住。
顾北奇似乎这才想起来宋遇是个姑娘似的,更加尴尬。
宋遇突发奇想:“万澜宗有没有童子尿?”
顾北奇被她带跑了:“啊?应该不是吧,他和凤凰……”
话都没说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重响,又传来几声老鼠打架的声音,两个人齐齐哆嗦一下,将万澜宗有没有童子尿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回过神来,顾北奇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跟着宋遇胡说八道,他这把年纪了,必须得稳重起来。
眼下得先从这里出去。
宋遇也不用符咒,吹亮火折子,让顾北奇的眼睛也跟着火点子走,就这么转了三圈。
这是用的最多的解鬼打墙办法,吹亮灯火,乃是让自身眼明心明,不入谜障。
胆大的人这么做了之后,一般举着自己的点亮的火,就能出去了。
不过胆子小的人,就不太合用,因为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害怕,再次失去方向。
宋遇举着火折子:“走。”
顾北奇跟了上去,心道宋遇这种歪门邪道懂的也是真的多,这脑子要是肯用在念书上,肯定不错。
奈何宋遇视读书为毒蛇猛兽,一点也不肯亲近。
他还在这里惋惜,宋遇已经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们两个绕回了原点。
这地方,她刚才丢了一粒干花生做记号,现在这花生就踩在脚下。
顾北奇忍不住皱起眉头:“我让飞蝗出来吧。”
飞蝗的叫声很独特,而且很凶猛,这点鬼打墙,拦不住它,他们只要跟着飞蝗走就能出去。
只是顾北奇自己作为灵巢,一旦放出去的飞蝗被吞噬,剩下的飞蝗就会在他体内成倍繁衍,直到他这个容器无法承受为止。
宋遇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冷静:“没必要,不用这么急,这才刚开始呢。”
这不过是龙潭虎穴前面的一架小桥而已。
她说着,取出来一张符咒,将这符咒点了,作为火光,转了三圈。
“吾乃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这明明是一番驱鬼之咒,可是念完之后,他们眼前所见不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在一片红光之中,多了一样东西。
一个“人”。
这个人远远站在红灯之下,身上也被映的通红,正在慢吞吞的冲他们招手。
似乎是因为他们两人一动不动,这人影忽然移动脚步,向前一步。
他这一步并非是走,而像是被风吹动,轻飘飘的往前这么一荡,速度极快,转眼之间,离他们就近了一大截。
宋遇这才看清楚这个人影是什么样。
原来他身上落下的并不是红光,而是鲜血,这些血不断从他头颈连接处往外冒,将他整个人都染成了一个血葫芦。
又是无声的招手。
宋遇和顾北奇果断往后退去,避免被碰到,不用说,他们心里也大概猜到了这是被斩首的匠户。
如果子华道长说的是真的,被斩首的匠户就有一百二十个,难道这些人都在这里,这鬼打墙就是由他们所组成的?
顾北奇看着逼近的人影,一只手捏着一张符咒,另一只手抓着一把砍柴刀。
他原来是个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符咒、佛道之法一点也不懂,就算拿了符咒也不知道要怎么用。
在他看来,还是刀和飞蝗更靠得住。
就在他们两人后退之时,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又一盏灯亮了起来。
同样是红色的灯笼,里面一点烛火也不知是被谁点亮,就这么莫名的亮了起来。
随着这一盏灯亮起,红色灯火下面,同样出现了一个人影,也冲着宋遇和顾北奇招手。
红色灯笼并没有挂着,就只是漂浮在半空之中,发出的红光映着突然出现的人,越发显得诡异。
“难道是一个灯笼代表着一个死去的匠户?如果道长说的没错,这地方可是死了有一百二十个匠户,他们想要干什么?”
宋遇看着无声流淌的血迹,不知道他们的招手预示着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小心。”顾北奇突然拉了她一把,将她扯开了。
在她刚才站的地方,又亮起了一盏红灯。
顾北奇低声道:“别被碰到,这些东西看上去没什么危险,但是数量可能会很多。”
宋遇点头,眼看着伴随着每一次的招手,就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这些人挤挤攘攘,意识已经全部消散,只剩下了满身的血和招手的本能。
他们是受尽苦楚的匠户,自然要齐心,才能获得一丁点存活下去的可能。
同伴,他们要的是同伴。
而宋遇和顾北奇就是他们选中的同伴。
宋遇捏着一张符咒,眼见自己四面八方都是鬼影,距离之近,她都已经能看清楚这些人心口处贴着的符咒了。
他们每个人的心口处,都画着一张符咒,符咒颠倒,符胆的地方用殷红之血,画着一个“借”字。
“这是为鬼借魂之术,在亡魂面前杀一个活人,借刚死的那一刻,七魄未死,三魂未灭之气,豢养鬼物。”
难怪距离此事过去,已经有好几百年,这些家伙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越发凶狠。
顾北奇听了宋遇解释,再一看这些鬼影,就有些分不清这些人身上流淌的究竟是他们自己的血,还是那些被莫名杀死的人的血。
他们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已经全部变成了一片红色,无数灯笼就这样悬挂在他们头顶,灯笼里点的灯火,就是魂魄之火。
这些人还在不住的招手。
宋遇没有再点符咒,而是掏出了两个小纸人。
对付灵有对付灵的办法,而对付这种由人而化的鬼,并不像其他灵物那般危险,也有办法可以应付。
道家有三清,上清,太清,玉清,佛家有三宝,佛,法,僧,民法有三术,纸人,草人,人偶。
“拔根头发给我。”宋遇道。
顾北奇扯下一根头发,一看竟然不知道怎么,拔出来一根白头发,顿时心里一阵叹息,竟然都有白头发了,他将头发给宋遇:“你要干什么?”
宋遇接过来看了一眼:“你等着瞧吧,来,老人家,再滴一滴血上来。”
老头顾北奇有苦难言,只能默默闭嘴,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上去。
她将头发栓在纸人上,再将纸人压在手掌心,上面早已经画好了朱砂镇鬼灵符。
“虚虚灵灵,太上玉清,扶危济困,剪纸成兵,三魂归左,七魄归右,速速起身,遵我律令。”
纸人竟然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宋遇看着纸人,啧啧两声:“要是钟离清肯娶我该多好。”
不过是借了他几次气,她就有了这样的神通,要是能跟钟离清睡上一个晚上,那她今天肯定能够撒豆成兵。
顾北奇只当她爱慕钟离清已久,只是现在实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就没有多加追问。
宋遇将这两个纸人放在地上,这两个小家伙撒腿就跑,身上带着宋遇和顾北奇的气息和血气,好似两个大活人,再加上血气外露,立刻就将这一群匠户给引走了。
匠户一走,连同红光也一同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个在黑暗之中停留。
这一次,宋遇再点燃符纸,这次总算是打破迷墙,走了出去。
两人刚走出去,就听到来路上有人吵吵闹闹,哭爹喊娘,那声音,也是十分的熟悉。
顾北奇听了这声音,奇道:“这道长是怎么了?不是害怕吗,怎么又赶过来了?”
宋遇也挠头:“老苏怎么也来了?”
两人站在原地等了片刻,很快就见到了苏勉和子华道长。
子华道长是被绑来的,从头到脚用麻绳捆了个扎扎实实,脸上也是姹紫嫣红,哭成了个肿眼泡,见了宋遇大叫起来:“就在这里!你这个土匪!强盗,还不快放开贫道,你这么对我,祖师爷饶不了你!”
苏勉扔开他,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拎着根棍子:“哟,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害的我都没去做大孝子。”
子华道长在地上扭成了一条蛆,不停咒骂苏勉。
他也是自作孽,出去之后,正好碰到在官道上送别老父亲的苏勉,一看苏老爷那一身的派头,心里就起了心思要弄几个大钱,于是专门找到苏勉,告诉他宋遇出了大事,要死在这里了。
苏勉一听,那自然是要来给她收尸的,就让道长带路,道长张口就要一百两银子的带路费。
他昨天晚上刚输了个精光,早饭都是赊账的,有个屁的钱付账,当场发扬了一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气概,将道长连打带绑的给收服了。
至于道长那两个弟子,一见势头不对,就跑成了一阵风,只说在老地方等师父。
宋遇望着苏勉十分感动:“没想到你明知道是死路一条,还会来,太感动了。”
苏勉看他们毫发无损,就知道自己上当受骗,现在回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但是看眼前的情形好像也不是那么危险,就有了贫嘴的心思。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遇到一个心仪之人……哎,不说也罢,现在就只有你在这里,要是我死了……”
宋遇拍拍胸脯,拍的彩鸡发出一阵咕噜之声:“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弥补你的遗憾。”
苏勉打断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记得给我烧一个纸人下来。”
宋遇:“……”
顾北奇解开子华道长的绳子:“你们还是原路回去吧。”
道长浑身上下已经成了一个花色,痛苦万分的站起来:“我不敢往回走。”
顾北奇往后面一看,一盏红灯悄无声息在石碑附近亮起,阴气逼人,确实已经没办法往回走。
不能往回走,就只能继续往前走。
宋遇和苏勉勾肩搭背,苏勉个子又高,几乎将宋遇给夹了起来,两人互捧臭脚,纷纷表示自己无所畏惧,不管什么牛鬼蛇神,有他们两个双剑合璧,都能一扫而空。
这一次,总算是能看到驿站了。
松柏亭亭,将驿站围住,屋檐飞起翘,深深浅浅隐藏在树枝之中,月光落在屋顶上,浮成了一层白霜,让斑驳的瓦片显出一种虚幻之感。
白霜下面,是深廊,深廊之下,是一个接一个的头颅。
这些头颅皮肉已经尽去,只剩下森森白骨,只有头发永远不腐,缠在梁上,用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众人。
一百二十个匠户,头颅全部在此。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进去
这些头颅就像是屋檐下的铜铃,彻底成了鬼物,归入灵中。
它们的灵魂已被剥离,然而这头颅上还是不断传出来深刻的怨念,怨念仿佛有形一般,落在青石板铸成的台阶上,缓缓流入黑暗之中。
从它们张开的口中发出不甘不愿的痛呼。
“好累......好累啊......”
“别杀我,不是我......”
“再也不要做匠户了!”
这些痛苦而又怨毒的声音,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成为一道网。
从这里开始,他们就进入了非人之界。
骷髅后面,是一块已经残破的牌匾,上面写着“扫鱼渡亭驿”。
大门和其他驿站一样,都是打开的,驿站大门,不论什么时辰,都不允许关闭,必须打开,门两侧用的是两块大石拦住,就算驿站被吹的倒塌了,这门都不会关上。
只不过这大门因为许久不曾使用,沉重而且腐朽,已经呈现出一种随时都会倒塌的模样。
透过敞开的门往里面看,空无一物,越发显得寂寥冷清。
就算他们不曾听说过扫鱼渡的故事,但是单单是站在这里,就有一种阴森之感从里面扑了出来,就连时间都有了味道,是昏昏沉沉的,让人脊背发凉。
宋遇一挥手:“走吧。”
子华道长光是看着这些骷髅头就已经吓破了胆,越发不肯进去:“这没我的事了吧,我就在这里等。”
进去是不可能进去的,这辈子就是死在这里都不可能进这种龙潭虎穴。
顾北奇好心提醒他:“你一个人在这里,恐怕会更不安全。”
道长拼命摇头:“不可能。”
宋遇也不强求他,自己率先走了进去,青石板上生出的苔藓被她一脚踩扁,留下一个足尖印记,宣告着这隐蔽驿站的第一位客人。
等苏勉和顾北奇都进去之后,子华道长战战兢兢靠着一颗松树,忽然听得屋顶上传来一声瓦片掉落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
“太上老君保佑,鬼妖丧胆,精怪忘形,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
越念道长越是害怕,好像自己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鬼魅,就连那些骷髅头都齐齐看向了他。
一想到这里,他忽然一个激灵,仔细看向了那些头颅。
不是错觉!
是真的。
这些东西是真的活过来了,正在用黑洞洞的眼眶看着他!
他叫都叫不出来,两眼一翻就想晕过去,但是晕也不能晕,一旦晕过去,他可能会被瓜分掉。
眼看着宋遇三人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猛地掐了自己一把,飞快追了上去。
“等等我!”
屋顶上,传来一声低的不能再低的笑声,声音只是从唇齿之中挤出来了一点,其余的都被吞没了。
一身黑衣的人将自己兜的严严实实,将手里丢下去吓人的瓦片重新放好。
他伸展了一下手脚,手上的皮肤都是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好像一片完美的白瓷。
“吾建迷天混沌大阵,领人间阴曹在此,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无所不辟,要道不烦。”
他念完,等了一阵,并没有见到那些黑暗中的东西一团一团出现,将这驿站给围起来。
“奇怪,为什么不行,那个小矮子明明就是这样念的,没有错啊。”
他蹲在屋顶上,咬着手指头琢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难道是没有比一个剑指吗?
还是缺一个钟离清?
可是钟离清只是一个通灵之躯,而他自身就是灵啊,怎么会不行呢,真是奇怪。
正在他想不明白的时候,又一道人影在月光之下凝结出来,同样苍白的皮肤,但是皮肤下面多了细细的血脉,静默着藏在皮肤下,并不流动,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这个人一来,蹲着的那位瓷人就乖乖的站起来:“大哥。”
“我是三哥,”来的人指着已经进入驿站的人,“这是道家阵术,不仅要阴气,还要阳气,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去跟他们成为朋友吧,带他们去肃州。”
瓷人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整整齐齐,仿佛是雕刻的一般:“好啊,那万澜宗呢?”
“万澜宗不服管教,先放任他吧。”三哥似乎也对万澜宗很犯难。
一个一心一意只想着将人和灵都打扫干净,要迎接一个崭新世界的人,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安排。
瓷人笑了一声,壁虎一般爬了下去,贴在廊柱上,看着宋遇四人已经跨过第一道门槛。
他们发出的声音本来就不大,行动的时候更是悄无声息,宋遇四人没有察觉,只是进入了驿站中的第一重院子。
草木肆虐,让人不安。
庭院正中间,长着两颗大槐树,这两颗极大的槐树扭曲攀附在一起,光看树干,就像是两具烧焦的尸体紧紧拥抱缠绕,无法分开。
槐树两边是石槽,旁边还有拴马用的桩子。
但是马槽里装的不是草料,而是残肢,皮肉腐烂之后,露出来白森森的骨头。
而有些皮肉看着还算是完好,上面布满了牙印,是人的牙印。
人在吃人,还是灵在吃人?
不仅如此,他们所能看到的所有梁柱最底下,都雕刻着无数花纹,乍一看这些花纹只是人、兽、祥云,但如果每三根梁柱合在一起看,就会发现这花纹另有关窍。
是八个小鬼,抬着一具棺材,棺材里面半坐着一个活人。
活人入棺。
最前面的那个小鬼上,还刻着一个“招”字。
这是鲁班书里的魇术,宋遇不会,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只看过这个图,难道这是那个会鲁班术的木匠所刻?
她又仔细看了一眼其他梁柱下面,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
这些东西一旦刻上去,就不可能铲掉就行,必须找到破解之法,只是不知道破解这魇术的,是哪一位高人。
大家四处张望,想要找点什么的时候,宋遇忽然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盯着我们?”
苏勉拎着棍子,听她这么一说,回头张望一眼。
他们后面是驿站的了望楼,右边是大厨房,左边是驿夫住处,这三个地方除了屋顶上笼着一层白霜,其他地方都非常暗。
如果有人藏在里面,他们也很难发现。
苏勉迅速将火把踩灭。
子华道长怕的想哭,都不敢回头,只用余光看一眼左边连排的房屋。
黑暗弥漫其中,任何光亮都透不进去,仿佛真的有一双血红的眼睛藏在里面,正在默默注视着他们。
第一百一十九章 撒谎
顾北奇也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刚想说他们先行躲避,却忽然听到右边传来“啪嗒”的一声响动。
像是笼屉掉到地上,发出来的声音。
声音刚刚发出,其他人都是一个哆嗦,只有宋遇飞快奔了过去,一把将门口堵住,看着厨房里面的情形。
这厨房很大,毕竟是要供二十个驿夫吃喝的地方,灶台之类的东西都非常齐全,但是不能碰,只要一碰,这些东西就有破碎的可能。
时间能够摧毁一切坚硬之物。
然而摆在案板上面的肉却还没有腐烂。
一边是时间带来的腐朽和陈旧,一边是红肉白骨,新旧交织,整个驿站被衬托的越发破败,诡异之感也更加浓重。
地上掉了一个碎了的笼屉。
宋遇蹲下身去,往桌子底下望,她来的很快,门口没有看到有东西出去,这东西一定还在这大而复杂的厨房里。
而且必定是灵物。
在这厨房里面,月光都暗淡到了一定程度,阴气甚至有了具体的形状,迷雾似的在空气中流动,再加上浓的作呕的臭气,让人从五脏六腑都觉得凉透了。
桌子底下没有东西,她站起来,让赶到门口的苏勉和顾北奇围住窗户,自己继续往暗处走。
暗处越发看不清楚,她刚想吹亮火折子,忽然就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凉意。
有什么密密麻麻的东西从她脖子后面扫了过去。
她迅速吹亮火折子,抬头去看,原来是头发。
数不清的头发。
梁上倒挂着许多“新鲜”的尸体,像熏腊肉似的悬着,他们的身体并不完全,甚至有的人脸上还有许多古怪的花纹。
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样的,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痛苦挣扎,似乎要喊出什么。
“啪嗒”一声,一条蛆虫从腐烂的眼窝里掉下,在地上扭动挣扎,奋力想要寻找新据点。
在这缺失的眼窝旁边,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如同树根占据了整个脸部。
是“瞳人”留下的痕迹。
就连这个黑洞洞的眼眶都变得无比刺眼阴冷,没有任何感情,单单就是看,冷冰冰、阴森森的看。
就在这时,更为黑暗的屋子角落有人叫了一声“救命”。
有人?
很快,就有人连跑带爬的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一看到宋遇,就想要扑上来。
“救命,救我,快带我出去!这鬼地方......”
宋遇闪过身去,任凭这人扑倒在地,大声道:“老苏!”
苏勉一听到声音,二话不说就从窗户翻了进来,一看到从地上爬起来的人,还没动手,先拎着棍子一个哆嗦。
这也能算是人?
顾北奇听到声音,也飞快奔了进来,子华道长跟在后面,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晕过去。
尤其是在他看到那齐刷刷倒挂着的尸体之后,他甚至有点憋不住尿了。
顾北奇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也先楞了一下。
说他不是人,却又确确实实是个人的模样,仔细说来,比宋遇长的还要具体多了,宋遇的脸是鹅蛋上面印了几样寡淡的五官,而这个人看着还挺英俊,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然而他的皮肤是白瓷一样的颜色,没有一点深浅,全是这样的白,也看不到皮肤下面的血脉。
宋遇站到苏勉背后问他:“你是人还是灵?”
苏勉诧异的看宋遇一眼,心想她的脑子是不是在哪里被门夹了一下,这话问了人家也不见得会回答你啊。
被他们围住的人点头如捣蒜:“人,我是人!”
话音落下,很快从宋遇衣襟里就钻出来一个鸡脑袋。
“撒谎!他撒谎!”
彩鸡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大叫起来。
苏勉一看这秃脑袋,立刻认出来是彩鸡,当即往后退了一步,自己站到了宋遇背后。
既然不是人,那他就撤了。
不过他就说今天晚上怎么看宋遇这么不顺眼,原来是胸前鼓起来这么大一团。
那人被彩鸡戳破,越发惊慌失措,整个人都在发抖:“对,我不是人,我是怪物!有鬼,是鬼,我知道他叫什么!魖!叫魖!”
彩鸡这回没再说话,缩了回去。
宋遇盯着这个魖,心想不管他是人还是灵,半夜三更的盯着这么个玩意儿,多少都有点心慌。
魖急切起来,仿佛马上就会发生什么事情一般:“我能告诉你们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你们能带我出去!”
他说的非常诚恳,而且不等宋遇发话,他就急急忙忙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这里有鬼,有非常多的鬼,他们还抓了很多人过来。”
他说的不是灵,而是鬼,倒像是一个普通人会有的称呼。
“这些鬼会吃人,不仅会吃人,还会吃鬼,有一个男人会把两个不一样的鬼关在一起,等其中一个快消失的时候,再把人和鬼关在一起。”
“那些快消失的鬼,就会钻到人身上。”
这就是捕灵师的由来,但是显然事情不会到此为止,这里没有人画敕令,没有办法镇压身体中的灵物。
“人被鬼附身之后,那个人就会让人吃人肉,每天都吃,那些鬼也会吃,不过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熬过去,这么久了,每天我都能看到新的人被抓进来,尸体一天比一天多,厨房都已经挂不下了。”
“不过也有很少的那么几个人,能够和鬼变得非常完美,他们会共用同一个身体,有的时候是人,有的时候是鬼。”
宋遇听了他的话,心想难道就是不停的饲养?
不对,如果只是饲养,道藏也在饲养,并不能如此。
那一团黑影只是成为了他豢养的小狗,并不能占据他的身体。
而且化骨在吞噬了张旭之后,那种焦躁不安,她是深有体会。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一个娃娃脸?”
魖拼命点头:“是的,就是一张娃娃脸,我们赶紧走吧,现在就走。”
宋遇确认了是万澜宗,心想这人手里估计有不少东西,能让灵物这么听话:“你急什么?”
魖连忙道:“他要来了,每天的半夜,他都会来,来了之后,就要吃人,要和鬼呆在一起!”
子华道长也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现在就走,这里太危险了,三清祖师都不一定能保佑我们。”
这还只是一个厨房,就已经这么恐怖,其他地方一定更加危险。
他早就说了,这驿站有问题。
但是宋遇和顾北奇都没有动,宋遇忽然退后一步,将手里拎着棍子的苏勉让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章 吃
宋遇捅苏勉一下:“老苏,把他衣服扒下来。”
苏勉愣住,“啊”了一声,显然十分疑惑。
纵然在这种凶猛场合,苏勉行事全靠宋遇支配,但是突然要他去扒一个大男人的衣服,怎么想都有点不对。
那魖也是愣住了,刚才还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说到脱衣服上去了?
难不成宋遇被他迷住了?
他疑惑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这一摸,苏勉立刻就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声的侮辱,飞快上前,将那一身乱七八糟的黑色长袍给扒了下来。
魖化身为“捂档派”,一边伸出双手护住命根子,一边发愣,因为疑惑,所以不知所措。
他暗暗在自己的脑袋中搜索一番,都没有找到应该如何应对的场景。
毕竟从来也没见过上来就扒人衣服的。
而他光洁白净的身体,就这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接受宋遇和顾北奇的审视。
和他露出来的身体一样,都是洁白的瓷器。
魖害冷似的哆嗦了一下,也知道自己这身体是不能见人的,尤其是不能被捕灵师看见,因此自行找了个应对的办法:“鬼、那个鬼就是这样的!鬼附身之后,人就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回答他的是化骨发出的“汩汩”之声,它饥不择食,不管对面是人还是灵,都迫不及待的去吞噬。
然而就在化骨飞快的扑过去的时候,魖却忽然两眼一闭,躺倒在地。
化骨猛的停住,没滋没味缩回了宋遇体内,连带着宋遇的肚子也一并发出了饥饿的叫声。
顾北奇上前一步,翻来眼睛看了一下,眼珠子像琉璃磨成的球,乌黑发亮,不是死人的模样,但是气息全无:“跑了。”
留在地上的只是一具空壳。
子华道长对宋遇也十分害怕,认为她也是被鬼附身的人,但是对眼前情形又是一头雾水:“怎么、怎么就跑了,这不是死了吗?是不是附在他身上的鬼跑了,人就死了?”
宋遇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这就是个鬼。”
人提到自己的时候,并不称之为人,而是称之为我、我们,比如我们被鬼附身,而不是人被鬼附身。
这个魖模仿的很像,但是却在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将自己从人的范围中排除了。
甚至还对人带着一丝鄙夷。
比起这一点,更为可怕的是这个灵物对人的模仿,她将脸沉了下去,对顾北奇说:“它在成长。”
这个灵物给人一种孩子贪婪汲取的感觉,他们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表情,每一次动作,它都看在眼里,然后进行学习和模仿。
甚至连身体都在模仿成长,只是这个时间漫长。
如此复杂的灵物,没有任何危险性,却和人一样拥有智慧,也许它们已经学会了驱使灵,和人合作。
和宋遇之前猜测的一样,灵物很有可能已经藏在了他们之中,而他们丝毫没有察觉。
它们想对人取而代之。
顾北奇愁的脸都快拧到一起了:“它说魖应该是真的,但是从来没见过和魖有关的任何记载,看来它们隐藏的很成功。”
隐藏起来的灵物,都干了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
宋遇却一点也不犯愁。
她认为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找到鬼符咒线索,然后画他个一万张,别管是九鼎还是魖,全他娘的给贴上。
到时候就是万澜宗有三头六臂,也没办法大扫除。
还没来得及发表她的高见,外面忽然有了动静。
寂静的驿站就好像是一只沉睡中的猛兽,现在即将醒来,稍稍的发出了一点征兆,让人及时躲避。
从厨房往外看去,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落在屋顶上是白霜,落在院子里却成了暗沉沉的青光,朦朦胧胧,如同黑与白的界限,生与死的边缘。
这地方忽然多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
子时快到了。
“嘎吱”一声,是沉重的门被推开,夜色中轻轻巧巧的脚步声传出来。
脚步声到了院子里,慢慢靠近厨房。
宋遇将地上那一身黑色的衣服捡起来丢给苏勉,按照之前“魖”的说法,很快这里所有的人和灵物都会聚集起来,到时候这衣服就用的上了。
所有人都像形同壁虎,紧紧贴着墙壁,宋遇伸出脑袋,往门口看去。
来的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破衣烂衫,却是白白胖胖,一点都没有饿着。
他完全没有看到贴在墙壁上的宋遇四人,跑进厨房,从案板上抓起一块人肉,用力塞进口中,拼命咀嚼,试图将这一块肉一点不剩的吞进肚子里。
空旷的厨房里回想着他撕扯嚼食的声音,面容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而他的头顶,就悬挂着无数尸体。
宋遇心头一阵寒意。
其他人也是一样,被这天真和腐朽所震动,子华道长彻底的吓尿了。
但是谁都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去让孩子停下。
他只是饿,饿就要吃,不管吃的是什么,他都要活下来。
等小孩费力将这一团肉“咕咚”一声彻底的咽下去,宋遇才冒了头。
她和和气气的笑了一声:“小弟弟......”
话都没来得及说,小孩已经被她的和气吓了一大跳,觉得这一声小弟弟不是在叫他,而是想要一把揪掉他的小弟弟。
他脸色骤然发青,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不自觉的阴森起来。
苏勉连忙将鬼见愁的宋遇拎开:“小弟弟,不要怕......”
然而话还没说完,这小孩忽然就变了一个样子。
小孩白白胖胖的脸骤然变成青黑色,从眼角不断滴落鲜血,口鼻之中,混着鲜血一同往外冒的——是泥土。
他就这么从人变成了凶恶灵物。
和张旭一样,人和灵物共用同一个身体。
这回轮到苏勉吓了一跳,往后猛地退了一步,然而这小东西却并不凶恶。
他紧紧闭上眼睛,发出沙哑的叫声:“不要,不要你!”
似乎是小孩和灵物在争夺着什么,又似乎是这种感觉太冷,太痛,他蜷缩起来,拼命朝宋遇伸手。
“救我,娘,我害怕!”
他眼睛里流下来的血慢慢止住,脸色也开始转白,就在众人以为他变成了人的时候,这声音骤然变化。
“娘!”呼喊声低沉,阴冷尖锐,从他口鼻中喷出大量泥土,将自己埋住了半截。
“不要埋我,我再也不敢不听话了,不要埋我!”
他很害怕,很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