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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897 理智的选择

    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尖瘦,很不对称的脸。

    在众副本离开游湖公园的草地时,他好像也一起走在人群里;但是在今天之前,林三酒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副面孔。

    她盯着看的时间越长,越是能从理智上清楚地意识到,“我没见过他”。

    只有当她转开眼睛、或一扫而过的时候,那男人五官所组成的陌生表象被模糊掉了、够不着林三酒了,那股熟悉感才会跳出来,从她的神经上忽然一下抓挠过去。

    “游湖公园?”杀戮旅馆一怔,似乎没有意料到。不等林三酒回应,他又急声道:“退远一点!你应该知道副本之间的冲撞有什么后果吧?”

    “你这不是知道害怕嘛,我还以为你要冒着危险保护她呢。”年轻男人凉凉地说。

    时隔多年,她又一次听见了绿湖湖岸上游船租赁点里传出的声音,有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副本里,甚至叫她毛发都微微竖起来了。

    杀戮旅馆没吭声;两个副本之间静寂了几秒,年轻男人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没走远。

    林三酒的目光一直没敢从他身上松开。

    年轻男人盯着她,终于慢慢地开口了:“你怎么突然想到了?”

    “果然……你的声音,果然是租赁点里的这个……”她以手背抵住额头,稍稍冷静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这一招确实巧妙。我亲身经历过你,反而更容易上当受骗,是吧?”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杀戮旅馆仍盯着游湖公园,头也不回地问道。

    其实一切线索都早已落位了,一直就在林三酒二人眼前明摆着。之所以她会被一叶障目,始终没发现真相,是因为线索出现的顺序全都错乱了。

    “……第一个线索不是今天出现的,”她走到停车场中央,低声说道:“是好些年前,在我经历了游湖公园副本的时候。”

    “想不到你还记得呀。”年轻男人凉凉地说。

    “我一开始是真的不记得了。”林三酒几乎想要苦笑一下,“毕竟是好些年以前,一个副本偶然之间告诉我的话……”

    “是什么?”杀戮旅馆问道。

    “他说过,尸体特别好用。他可以撑起一个死尸,让它以活人的形态行动,骗得进化者团灭……这就是第一个线索。”

    林三酒望着真正的游湖公园,说:“第二个线索,是这个空间里的游湖公园,并不仅仅是一个‘化身’,而是整个副本都掉下来了。第三个线索,是湖水里那么多的浮尸……只要游湖公园愿意,他可以把每一具浮尸都撑起来,打扮一下,让它走来走去,伪装成自己说话行事。”

    杀戮旅馆吸了口气,显然明白了。

    浮尸是游湖公园的一部分,对于其他副本来说,就足够被误认为游湖公园本身了——他们在这一个空间里,无法把局部与整体区分开,所以才误会拿了一部分“他乡遇故知”的林三酒,就是“他乡遇故知”。

    “而实际上呢?你是副本,你同样可以形成一个‘角色’,一个‘化身’。”林三酒苦笑了一下,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愚钝。“我从来没有见过租赁点里声音的主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更别提你肯定还故意把‘角色’形象与游湖公园拉远了。

    “在我看过那一具身上套着游船的浮尸后,哪会想到副本群中一个平平无奇的人,才是真正的游湖公园?第四个线索,正是我总觉得人群中有一个人,我觉得眼熟,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张熟面孔。尽管你用了一切办法,想让自己看起来与游湖公园无关,可是我毕竟经历过你一次,我感觉得到。”

    真正的游湖公园表情既不得意,也不生气,反而只是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

    “当副本们把那一具浮尸围起来,不让它动手的时候,你正躲在一边等机会吧?我下了水以后,你就能从一旁偷偷将我按住了……所以那么多副本,才都没有发现你动手了,因为他们根本就盯错了对象。”

    这就是第五个线索了——她察觉到的时机,恰好处于“太晚了”之前的一线。

    林三酒叹了口气,喃喃地说:“我就是有一点没想通。副本们彼此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大概的内容,怎么会没发现一共有两个游湖公园呢?”

    “那不奇怪,”

    杀戮旅馆仍旧没回头,盯着游湖公园说:“我们看见的毕竟只是一个大概,何况这种邀请进化者进行团战的副本类型,很常见。他甚至还可以把一个的重点放在湖上,一个放在公园上。你走在书店里,从简介上发现有两本书的内容都是关于第三帝国的覆灭,你会觉得可疑么?”

    “演侦探上瘾吗?”游湖公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不到你这个人运气倒是不错,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我手里逃出去。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后半句话,却是对着杀戮旅馆说的了。

    不等杀戮旅馆出声,他先笑了一笑。“你只是一个‘角色’,没办法抵抗我的本体……你也清楚吧?”

    杀戮旅馆一句话也没答。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跌下来的吗?”游湖公园一张口,林三酒的心跳就加快了几拍。然而在这一句话落下之后,他却什么也没再说了,两个副本忽然陷入了好几秒钟的沉默里。

    她刚刚皱起眉头,只见游湖公园朝她扫了一眼,说:“……所以,挤开压断你这么一个‘角色’,对我来说不难。”

    那语气,就像是接着上一句话说完的一样——他刚才一定是用了副本的沟通渠道。

    不,恐怕不止是刚才。

    游湖公园那半句话,显然是为了说给林三酒听的;但除此之外,两个副本之间恐怕一直处于交谈之中——杀戮旅馆从一两分钟之前,就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了。

    他们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抓我?”林三酒急声向游湖公园喝问道。她想问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这不过是一个开头。

    “他不肯说。”杀戮旅馆冷不丁地回应了一句,“我问好几次了。”

    游湖公园耸了耸肩膀。

    “你问了?”林三酒看着杀戮旅馆的背影,有点吃惊。还是好几次?

    杀戮旅馆转过头,仍旧是和之前一样, 表情干巴巴的。“是啊……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在这里不受本能驱使,明明没有理由还要对你下手的话,就让我很不甘心,对吧?”

    林三酒有点不太确定,这场对话究竟是在走向何方,只能点了点头,犹豫地说:“我很感谢你……”

    “不必客气,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我们副本做事并非是出自善心或恶意,要么是理智分析的结果,要么是随心所欲的结果……这对你们人类来说,好像是一个比较费解的概念。说远了,他费这么大心机抓你,不会是因为私怨。我们对于进化者,不容易产生私人仇恨。”

    杀戮旅馆说着,打了一个很慢、很长的哈欠。

    他抹掉了眼角的泪珠,看着林三酒,以实事求是的语气反问道:“这就说明,他抓你应该是有好处的……有理由的,对吧?”

    游湖公园叹了口气,好像知道有什么事瞒不住了似的。他在停车场外蹲下了身,看着林三酒时的眼光,就像是人在看着水缸里的海鲜。

    杀戮旅馆又开始了一个哈欠,大得连他自己的拳头也挡不住。

    林三酒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四下看了看。

    她正身处于日落旅馆的停车场里,停车场很小;但是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走到五六米远以外的大地上了。

给“我不回头看爆炸”老板的打赏感谢番外(上)

    “……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你那边今天似乎信号不太好?我说,”电话里的男声清清楚楚,“这一次的入围角逐,你十拿九稳……因为托尼根本没有出演那一部电影。”

    只剩半杯的贝利尼,被轻轻一声嗑在吧台台面上,倒影在流光里立住了。

    转椅无声地滑了半个圈,带着清久留正面向了那一面高达六米、占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

    窗外昏蒙蒙的雨雾,还在丝丝缕缕地降落人间,淡漠了庭院与林木的轮廓。一整面玻璃形状的浅灰色天光,也像雨雾一样漫进了客厅里,照得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上一片反光。

    “你是说,他没有出演他自己主演的电影。”清久留尽量平静地复述道。

    现在才上午十一点,他几个瓶里的酒就已经悄悄下降了一小半。但是他不确定此时说醉话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他的经纪人。

    “是,很不可思议吧?这完全是一个骗局。”经纪人有点激动起来,“骗得越大,别人就越不敢怀疑,他连片场也没去!你看着吧,这次的奖杯肯定是你的。”

    清久留抬起手,按了一下太阳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上半身和松垮垮的灰睡裤上,思绪好像在脑海里游泳。

    明明常年泡在酒精里,卡路里却好像对他格外慈悲;他的身体依旧紧实有力,瘦削修长——他就是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受损了。

    “他的电影上映了。”清久留喃喃地说,“我看过。他就是主演。”

    “那都是假象,”经纪人带着发烧似的热情,说:“他们找了一个长得像托尼的人演的!”

    “……你也开始早上喝酒了?”

    “不,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首先你想想,请托尼与请一个替身的成本,要差多少?”

    清久留盯着反光的手机屏幕,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正走在一个酒后昏睡的梦里。那部电影里的人不是托尼思莱德本人——这个说法简直叫他想笑;他甚至还想了想,自己今天确实没有在录节目。

    但是他的经纪人,几乎是带着一种狂热,给他解释了整整十五分钟为什么那部大制作电影将主演换成了一个替身,剧组有什么目的,托尼思莱德本人又是如何卷入这一场骗局的……如果不是清久留打断了他,经纪人看样子还可以继续说一个小时。

    “咨询师来了,”清久留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我过后打给你。”

    “没问题,我发几个链接给你,”经纪人说,“有粉丝探班时泄露的视频,有分析文章,证据链,还有以前的几个类似事件。这种骗局很可能与国外间谍有关系——”

    清久留按下了挂断。

    柔和暗哑的门铃声又一次在雨雾似的天光里浮动起来,在常年设定成64°F的寒凉房间里,沉向了木地板,消失在厚厚的地毯里。

    他从沙发旁的地板上,捡起了一件皱巴巴的套头毛衣,一边走一边穿;等他打开门的时候,这位最年轻的影帝勉强算是体面了——至少接待女性访客而不算失礼了。

    对清久留而言,咨询师像流水一样来来往往,是谁、对他说了什么,都并不重要,也几乎没有区别。你看,世界上的人类带着各种各样的形状降生,他恰好是一弯残月。他想象不出自己积极、健康地生活得是什么样;他天生就缺了那一块。

    但清久留依然从没断过咨询师。

    他喜欢与咨询师——不管是谁——独处一室的时刻。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喃喃地说话,当咨询师望着他的时候,他也在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安静地观察着咨询师的神色。

    这是他与另一个人类最近最亲密,最远最疏离的时候。

    他在这一个咨询师身上稳定下来,一连维持了几年,也不是因为效果;他只是有点喜欢对方的姓,虽然像糖水一样俗气,圆润讨喜,虚浅薄弱。

    咨询师与他在一贯的位置上坐好了,隔着几步远。拉芙已经对空气里浓浓的酒气,练出了一种闻而不觉的本事。

    “今天和谁联系过了吗?”她像长姐一样,态度温柔地问道。

    在心理咨询这一天,开始咨询之前,清久留需要挑出身边一个相对重要的人,与对方专注地交谈一会儿——这是他的“家庭作业”。

    要不是因为作业,他也不会一大早就听了满耳朵的疯话。

    “……只要用一用脑子和逻辑,就知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拿起那半杯贝利尼,大摇大摆地啜了一口——他硬说这是桃子汁,拉芙也就假装它是了。

    放下杯子,他捏起食指与大拇指,在唇边作势一吸,一个谁都明白的暗示。

    “那家伙,恐怕现在飞得比帝国大厦还高吧?等他降下来,大概要羞耻死了。”

    说来也巧,正好在这个时候,茶几上手机接连响了五六声短信提示音,全都是经纪人发来的。

    “你看看,”咨询师鼓励道,“我很好奇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不像是你该说出来的话,”清久留几乎笑了一声,拾起手机,漫不经心地划过了那几条短信。

    出乎意料的是,经纪人那一番话并不是他多疑而胡思乱想出来的;网上居然还真流传着不知多少视频、讨论串、解说……他盯着手机,一时还真有点没想到。

    原本清清楚楚、无可辩驳的一件事,却在一个又一个视频、文字和数据里,开始变得模棱两可了,越来越多的回帖和讨论,好像都在敲打着它,渐渐将它扭成了另一个形状。

    将手机丢回去之后,清久留将鸡尾酒一口气饮尽了,重新倒回在沙发上。

    “你看起来有点不快。”拉芙观察着他说。

    “没有。”

    “想想我每小时收你多少钱,”拉芙半开玩笑地说,“别给我省事啊。”

    清久留吐了一口长气。他是很适合酒精的那一类人;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双眼湿润清亮,身体轻盈暖热,思绪化开了,随时可以从喉咙里以声音的形式流出来。

    “你相信了吗?”拉芙仍旧温柔地问道。

    清久留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表演能力,”他觉得自己需要解释这一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荒谬了。“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被人逼着看了一场九流的,连故事都编不圆的话剧。”

    他皱起眉头。“就好像我的审美被侮辱了,不——被污染了。”

    “被污染的意思是?”拉芙微微倾过身。

    清久留一时没有说话。

    “害怕自己也变成……相信这个结论的人之一,是吗?”

    “不,”他微微一摆手,“那是不可能的。”

    拉芙重新坐直了。“我对你们的行业不了解……当你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再仔细说说不妨。”

    “这不是了不了解的问题,这是最基础的逻辑问题。”清久留难以解释为什么自己有点烦躁。

    “不管真相如何,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吗?”拉芙今天想说的话似乎特别多,又十分稳重地说,“托尼思莱德是你这一次最大的对手,有了这样的流言,他击败你的可能性就小了……”

    清久留看了她一眼。

    “当然,你不会为这样的事而窃喜。”拉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的功利心很淡,因为你对自己看得很轻,很不在乎。”

    清久留在想,吧台后那一瓶金酒还剩下多少。

    客厅里沉默了一会儿,拉芙忽然问道:“你上一次离开家门,或近距离接触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给“我不回头看爆炸”老板的打赏感谢番外(中)

    “你明知道答案的,”

    清久留想起七八天前,声音平平地答道。一边说,他一边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本——这一次他甚至懒得假装它是另一种饮料了。“机场,那个空乘。”

    “你再跟我仔细说说,”拉芙温和地鼓励道。

    ……那时他才刚从阿基欧斯回来。

    有一半的时候,他都不走头等舱通道,那一次也是。清久留独自混在刚刚下飞机等着过边检的疲惫乘客中,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份。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身边熙熙攘攘,来来去去,尽是人类生活里的丝缕与杂质:今年第四次出差,探望刚生了孩子的姐姐,旅行时吵架了,免税价买到了热门商品……人在机场里的时候,往往会化去日常里已经成形了的那一层壳。

    对于清久留来说,在庸碌无奇、光芒耀眼、谨小慎微等等特质之间的切换,难度几乎和按一个键差不多;他如果要扮演一个刚下经济舱的乘客,即使不戴口罩或太阳镜,也几乎不会被认出来——虽然他并不常冒这种险。

    或许是在万花筒一般的人格之间切换多了,所以他才时不时需要空出一段时间,谁也不见,在安静的孤独中,等待自己的灵魂跟上来。

    “喂,你看到了吗?”

    他身后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妇,妻子叫了丈夫一句。“那边那一群机组成员,不就是我们航班上的吗?”

    机组人员都有单独的过检通道,平时往往都是从排成长队的乘客们身边一闪而过的。清久留越过人群一看,发现那一班飞行员和空乘站在远处,不知在凑头低声说些什么。

    “那个扎着法式拧辫的金头发,她不是空乘啊,”妻子颇有点儿急切地说:“她是上个月上了新闻的那个女人,你记得吧?想要冒充护士混进医院的……今天她来冒充空乘了?”

    她好像挺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周围的乘客们听了都纷纷来了精神,扭头张望着远处的空乘。附近乘客大多都是同一个航班上下来的,过不多久,清久留就听有人接连说道:“真的诶,我在飞机上没见过她。”“是不是在商务舱,或者头等舱工作的啊?”“混进来是要干什么?恐袭?带武器了?”

    从那群机组成员的角度看起来,恐怕这一大群直愣愣盯着他们瞧的乘客面孔,就像雨后突然冒出来的狗尿苔吧……清久留心想。

    窃窃私语与猜测议论仿佛风一样吹散在人群里,以令人惊奇的速度,迅速传染了半个大厅。人们举起手机悄悄录像、调出上个月的新闻对比;甚至还有人走出队伍、假装不经意地从那金发女人身边路过……连边检工作人员都从玻璃板后扭过了身。

    清久留压根提不起兴致。

    十成十是认错人了。共同工作了至少两三天的一群机组人员之中,如果忽然混进去一个陌生人,其他人应该早就发现了;他们此时正站成一圈说话,能把彼此的面孔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此时他们还没过边检,这里只有刚下飞机的人。

    “但是你猜错了,对吧?”拉芙的语气既不带批评,也没有讽刺,很平静。

    那杯波本好像只要一口就没了。

    清久留懒洋洋、没有骨头似的伏在吧台上,打开手机,扫了几眼刚才看到了一半的讨论串。

    他刚才看的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智;不少转发里,都在对托尼思莱德一事嗤之以鼻——电影里确实是托尼思莱德的面容、演技和台词,说他没参演,就像是说白天时不会升起太阳一样,甚至没有什么辩护的必要。

    现在清久留一连翻了好几页,却只见到了零星几个短短的反驳。

    “嗯,”他听着自己的声音遥遥响起来。“……应该是我猜错了。”

    有一个乘客拿着手机绕着机组成员走了两圈,被机长给叫住了。二人低头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个乘客就被领进了机组成员的圈子里;在他们小声交谈的那几分钟里,几乎半个大厅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拼命朝他们伸长了脖子。

    从那一圈空乘之间,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扎着法式拧辫的那个金发后脑勺,忽然往一旁转了转。清久留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附近维持秩序的机场警卫——后者倒是尽忠职守,正面对着排成长龙的乘客,两手在身前挎着一把机关枪。

    那个穿着航空公司鲜红制服的人影一松手,拉杆行李箱就倒在了地上。接下来那短暂的片刻,仿佛被拆分、拉长成了导演屏幕上的一幅幅画面。

    谁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放开脚步、奔跑起来;在同一时间,清久留也撞开了身前的人,蓦然从人群里扑了出去。

    当那金发空乘冲到警卫身后的时候,那警卫已朝她扭过了半个身子。他一直独自站在一旁,此时倒成了大厅里小道消息以外难得的一个孤岛;看见来人是空乘的时候,他还问了一声:“怎么了?”

    金发空乘二话不说,手已经抓上了他腰侧的手枪。也不知是因为角度、速度还是巧劲,即使那高壮警卫及时反应过来,扭身、抬手去拦她,那枪却还是被拽出了套子、被她抓进了手里——整个大厅里终于响起了波浪一样的惊呼声。

    “她有枪——”有人喊了半句。

    金发空乘朝警卫抬起枪口的时候,清久留已经拽下了肩上的旅行包,抡起胳膊重重一甩,旅行包就从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沉重地砸上了她的半边身子。那金发空乘痛叫了一声,手枪脱手而飞,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她仿佛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只包砸中,甚至还转头朝清久留投来了一眼——她大概四十岁左右,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他,眼睛忽然睁圆了,脸上浮起了几分好像想不通什么事似的诧异和迷惑。

    不远处的另一个警卫,在这一刻将电击枪头送入了她的后背。

    诧异与迷惑在她的面孔上凝住了、粉碎了,面孔终于落下半空,跌向了地面。

    “……在被人发现我的身份之前,我就悄悄溜走了。”清久留伸手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支皱巴巴、烧了一半的白纸卷,低下头,打亮了火机。

    纸卷被火光舔热时,咝咝地发出了细响。

    “但还是有人认出你了,”拉芙对这个故事的下半场很熟悉,“我在好几个新闻头条上都看见了,都夸你是英雄呢。”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口气在家里躲了七八天的原因之一。

    清久留垂着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纸卷。

    他认识那张倒向地面的脸。

    在上飞机的时候,她就站在客舱门口,朝上飞机的人点头微笑,问好致意。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大厅里几乎成了尖叫和混乱的孵化器;在冲上去的人之中,清久留看见了当时与她站在一起的另一个男空乘。那个男空乘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脸上连一点变化的波澜也没有,连连摇着头说:“我不认识她!没见过,她一定是刚混进来的。”

    ……事实上,现在连清久留也不敢肯定,他究竟有没有在飞机上见过那一个金发空乘了。

    “你是坐头等舱的,你没有在头等舱里见过她,对吧?别人也没有在经济舱见过她。她如果是真正的空乘,只可能是在商务舱。”拉芙分析道,“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你上飞机的时候,怎么会看见她在头等舱门口迎接乘客呢?”

    “我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所以不肯定”这个解释,清久留也觉得有点苍白。

    “你在抽烟吗?”拉芙忽然说,“我不太喜欢烟味,你能等我走了再抽吗?”

    “烟?”清久留不由一笑,带着泥土和青草气的白烟扑离了唇间,缱绻着飘散在空气里。“不,我知道你不喜欢烟——”

    这句话说到一半,他却差点被嘴里骤然浓郁起来的尼古丁味道给呛得咳嗽起来;在惊疑不定之中,他迅速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白纸卷,几乎愣住了。

    “二手烟的危害比一手烟还大呢,”拉芙仍然很温和地劝道。

    清久留一点点掐掉了纸卷燃烧着的那一头。他扯开卷纸看了看——是烟草。

    他大概是怔住了好一会儿,因为当拉芙再次说话时,她正举着自己的手机,声音里是浓浓的疑惑。

    “你说……你看过托尼思莱德的新片,确定是他?真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机递到了清久留面前。

    那是一段从电影里截取的短视频,被放慢了节奏,托尼思莱德那张短宽的面孔正在画面右侧,讲着一句台词——

    是……是他本人吗?

    清久留眯起眼睛,不自觉地接过了那部手机。他没有近视过,但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正在渐渐近视;视频里那一张脸,一会儿像是托尼思莱德,一会儿又隐隐扭出了一点陌生人的轮廓。

    底下两千多条评论,似乎是同一个核心意思的两千多个版本。

    他明明将那部片子看过两遍,却从来没有……没有意识到,主演不是主演本人。

    “说起来,”拉芙温和地说,“你的生活一定很灰暗孤独,没有希望吧?”

    清久留慢慢地抬起了头。

    手机上传出的台词声忽高忽低,时而功底扎实,时而轻飘含糊。

    “在我接触的咨询者中,你算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例子了。”她叹了一口气,“你的轻生念头,最近是不是又恶化了?”

    清久留张开了嘴,一时却没发出声,只有舌尖上干燥苦涩的尼古丁味道,清晰地印在知觉里。

    他……他有过轻生的念头吗?

给“我不回头看爆炸”老板的打赏感谢番外(下)

    ……几点了?

    清久留略有点恍惚地,朝手机屏幕上扫了一眼。

    5:09PM。

    拉芙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整理了一下裙子。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咨询还没有结束吗?

    “我们才刚刚开始三十分钟呀,”拉芙在听了他的疑惑之后,却比他还迷惑,反问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们约的就是从四点到六点。”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拉芙是在他挂断经纪人电话时按响门铃的。那时是……那时窗外好像还在下雨,仍有天光。

    现在,那面高达六米的一整面玻璃墙,像墨蓝色的平静深潭,被一排橘黄小灯映亮了黑色湖面上隐约的倒影。

    “你的记忆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了?”拉芙十分忧心地皱起眉头,“你再仔细想一想,你的经纪人是三点半左右挂断电话的,你还跟我说,他这么突然地挂断电话,很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对……好像是这样的。奇怪,他怎么会记混了?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拉芙叹了口气,说:“我们的咨询还是要按正常来走……目前我们还差一个小时才结束呢。你这个状态身边需要有人才行……或许我应该再多留一会儿。”

    清久留看了她一眼。

    电视遥遥站在客厅里另一边,正滚动播报着新闻,不知是什么时候、被谁打开的。音量被调得很低,新闻组成的世界,成了客厅一片暗哑的背景。

    “为保证水库不受污染,从今日起部分地区封锁限行……”

    “中小企业迎来了一波倒闭潮……”

    “影星托尼思莱德丑闻曝光,替演门背后或许有间谍痕迹……”

    清久留慢慢抚了一把脸,手指冰凉地停留在嘴唇上,嘴唇略分,离口的只有沉默。

    “我知道你一向尊敬他,”拉芙说。

    “是啊,我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蠢的决定。”他长长出了口气。“他作为演员的生涯……已经结束了吧。”

    在他给经纪人传了一条表示吃惊的短信之后,经纪人好像才满意了,没有再继续给他发各种链接。

    从清久留的位置上,能看见大半电视屏幕;当关于机场事件的后续报道出现时,就正好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我也没料到,那个金发空乘死了。”

    看了一会儿,清久留怔怔地说:“我还以为她挨的是电击枪……”

    “不是空乘,是恐()怖分子吧。”拉芙柔和地提醒道,“你仍然管她叫空乘这一点很有趣,是不是你心存愧疚的一种体现?但你做了正确的事,她的死亡不是你的责任。”

    后背中了一颗子弹的金发空乘,当场就死了,虽然清久留不记得自己听见过枪响。

    刚才的电视新闻上,那个空乘的姐姐哭得难以自制,话都是从抽泣声里挤出来的:“不可能,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平时连鱼也不敢杀,航空公司派她上什么班都没有怨言……”

    主持人朝她问了几个问题,又复述了一遍当时的事发经过。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机场的,要干什么,她没有告诉我。”姐姐哭着说,“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有早一步察觉到她的意图……”

    主持人又给她读了几个观众留言;等清久留慢慢给自己调完一杯酒的时候,那个姐姐已经不哭了。

    “采访我?”她的眼睛红肿着,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神色轻松而茫然。“为什么……我妹妹?我看一眼……没有,你们搞错了,我没有妹妹啊。”

    “来一杯吗?”

    清久留举起酒杯,难得一次向拉芙邀请道。“你别把今天当作一次咨询,就当是朋友之间聚一聚吧。”

    拉芙考虑了几秒,点了点头。“我其实不愿意鼓励你饮酒,”她颇有点神色复杂,“你已经处于一个临界点了。我很担心你会在酒后失去自控力,走出不可挽回的一步……”

    清久留冲她一笑。“但是幸好有你在这里,对不对?你作为心理咨询师,不会看着我真做出什么事的。”

    “对……对,”拉芙浮起了几分犹豫似的,想了想,说:“我是心理咨询师……”

    远处的电视屏幕上,一辆黑白双色、带着警徽的直升机旋转着掉下天空,栽入花朵般盛放的火光里;停留在屏幕下方的新闻标题写着——“通过直升机的全市搜捕,顺利抓获ATM抢劫犯”。

    清久留将一杯尼格罗尼递给她,却没有走开,反而在她沙发椅的扶手上坐下了。他半弯下腰,嗓音略有点儿哑。

    “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还是第一次尝到我调的酒,是不是?”他低声说,带着几分亲昵的笑意。“我常常想,等我落魄的时候,还可以去做一个调酒师……”

    “真快啊,都十几年了。”拉芙叹息着说,啜了一口酒。

    二人这么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却还是第一次。

    清久留虽然平时懒懒散散,漫不经心,但他很清楚自己只要愿意,在女人身上能造成什么样的效果——他只是一般不在乎。

    巧了,今天的拉芙好像也不在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清久留与她之间,仅剩大半手掌的距离。

    “我也很惭愧,为你作咨询十几年了,你的轻生与自毁倾向却一天比一天重……我真害怕。”

    清久留闭了闭眼睛,将自己那一杯还没动的尼格罗尼放在了边桌上。他的手略有点发抖,冰块在杯子里撞出了轻响。

    “我害怕我今天一离开你家,你就会——”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觉得我调的酒怎么样。”清久留轻声说。

    “啊?很好。”拉芙颇为敷衍地夸了一句,又说:“你不能回避问题……我们必须正视它。”

    “我……”清久留一张口,却被自己嘶哑费力的嗓音惊了一惊。他清清嗓子,这才继续说道:“我根本看不到希望,或者活下去的意义。”

    拉芙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还安慰式地拍了拍他的膝盖。“我知道。”

    “人真是奇妙的东西,是吧?”清久留低声说,“一面很难理解事物的复杂性,一面又极容易被它所影响……我们看见的,就是现实。我们认知的,就是事实。我们所相信的,就是真理……”

    “你在说什么?”拉芙抬起头问道。

    她化妆很淡,但是仍能看出来,在鼻头下巴处,粉底已经开始有一点轻微的脱妆和浮粉了。

    “我是说,世界上没有真相,只在于你怎么看,对不对?在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看来,我的人生可能甚至没有一丝不足。”他低头朝拉芙一笑,说:“可是我看见的……是一次次挣扎也逃不出去的牢笼。”

    “你认为,只有死才是你最终的解脱,是吧?”拉芙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酒说。

    清久留低头看了看,紧紧攥住了毛衣袖子,才没让宽松的袖口也开始发起颤来。他叹了一口气,从她身边站起身,坐回了沙发上。“对。只是我真没想到,你愿意和我走到这一步。”

    拉芙微微皱起眉,问道:“哪一步?”

    清久留望着她,顿了几秒。

    远处的电视上,新闻已经反复播放到第三次了——“中小企业迎来了一波开业潮……”“山体塌方,部分区域封锁限行……”

    “我们要一起走,”他哑声说,“不是商量好的吗?”

    拉芙刚刚放下酒杯的手,一个不稳,酒杯打碎在了地上。

    “所以你才喝下了我放了氰化钾的酒,你忘记了?”

    拉芙猛地抽了一口气,声音尖锐而清楚,一手紧紧地抓住了沙发椅,面色煞白了下去。

    “氰化钾还是你进门时拿给我的,”清久留看着桌上自己那一杯一动未动的酒,低声说:“拉芙,我很高兴,我们人生的最后一刻是在彼此身旁度过的。”

    他没有再抬起眼睛。

    ……哪怕是在听见一声人体撞地的闷响时,他也没动。

    仅仅是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已花费了他想象不到的气力;他浑身肌肉都缩紧了,一层浅浅汗意浮在皮肤上。那杯酒坐在咫尺之遥,透明玻璃里的酒液上一圈光泽平静明亮,仿佛一道门开了一道缝,泻出的光亮——只要拿起杯子,饮下它,他就能在门后找到人生的出口。

    “你忘记了……我是一个演员。”清久留冷不丁哑声开口时,叫他自己也隐隐吃了一惊。“我要自己先相信一件事,才能将它演出来,演得令人信服。”

    房子里已经没有人能对他的话有回应了。

    “你其实也不想的,对吧?”他仍然在死死盯着那杯酒,但是肌肉颤抖已经渐渐消退一些了。“你只是什么都分不清了啊。”

    在死寂中,清久留坐了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出手,将自己的酒一口气饮尽了。好像在等什么,却没等来似的,他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寒凉空气在他身边泛开了涟漪。他没有转头去看沙发椅的方向,只是走近吧台,重新拾起了那支被他拆开的纸卷。

    白纸里是一团团褐绿色卷曲的叶与花,还缀着细细的白毛晶。

    没有烟草——从来都不是烟草。

    清久留重新将它卷好,微微颤抖着,将它点燃了。

    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纸卷时,电视上正好亮起了一片耀眼火光,不知道是哪里的新闻,出了什么事。

    清久留一眼也没有多看屏幕上的新闻标题。看了也没用。

    他无声地走近了沙发椅,蹲了下来。

    “你和这个世界一起……一起变成了我不理解的某种东西。”

    说话时,白雾扑出了他的嘴唇,模糊了地上拉芙的面孔,使她圆睁的眼睛、半扭曲的面孔,看起来都温柔了几分,重新接近了清久留记忆里的那一个形象。

    “再见,LOVE。”

1898 桌上龙虾有很多话要说

    对于副本来说,“忠诚”、“背叛”,甚至“情谊”这一类概念……根本就不成立。

    林三酒使劲抹了一把脸,看着不远处两个沉默安静的人影,一时间又想苦笑,又想踢自己几脚。

    要副本讲情谊、讲道德,就好像劝一部减震器多吃点蛋白质——她明明理智上很清楚不能以人类的观念套在副本上,怎么依然不知不觉间对杀戮旅馆产生了信任,甚至隐隐将他当成了同伴?

    如今她主动钻进了杀戮旅馆的副本场景里,再想出去,却由不得她了。

    刚才几分钟,他们在副本渠道内交流了什么,林三酒一无所知,她听见的只有一片寂静与隐约的风声。

    她仍旧是个能说话能踢腿的活人,可是那两个副本却好像已经将她看作了一块肉,谁也没有多理会她——为了这一块肉,两个副本之间的气氛正在越来越紧、越来越沉。

    他们如果马上动手,或许林三酒还能找到可趁之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游湖公园说了杀戮旅馆不是他的对手,两个副本却仍然只是剑拔弩张地盯着彼此,谁也没有动手。

    也就是说,杀戮旅馆一定也有制约游湖公园的手段……

    它是什么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副本僵持对峙的局面里,有她的出路吗?

    说来也好笑,自从跌进这一个副本空间里后,林三酒一直在忙着追寻人偶师、忙着问问题、忙着躲避副本的目光;她的精神与注意力没有一刻能集中,每时每秒,都在被各种各样的异样和谜团给扯得四散八落、捉襟见肘。

    反而直到她像落网鱼虾一样被困住了之后,任何身体上的行动都没了用处,她才第一次有了聚精会神思考的奢侈。

    一切都得从头理顺……从掉下来的那一刻开始。

    从掉下来时,某种因素就已经推动了一个接一个齿轮的运转……她能感觉到,只要自己再努力想一想,肯定就能够将线索的碎片拼起来——只是她也不知道,拼起之后会出现一个什么东西。

    她想得太过入神了,以至于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个副本都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盯着她看。

    “怎么了?”

    林三酒感觉自己就处于突破的边缘了,却偏偏不得不暂时停下,颇不耐烦地反问道:“你们商量出结果了?”

    两个副本反倒被她的态度给弄得一愣。

    “你……你倒是接受得很快啊,”杀戮旅馆不太确定似的说。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商量好了?”

    游湖公园愣愣地说:“没有。你这么安静,到底……”

    “那你们继续商量啊!”

    林三酒打断了他,连珠炮似的说:“游湖公园要抓我,肯定有好处,杀戮旅馆你问出来了?没问出来还不快点问?我人就一个,你们两个副本,又不能分了我,又不能打一架,难道还等着天上再给你们掉一个活人——”

    她说到这儿顺势抬头往天上一扫,再低下头的时候,话头突然顿住了。

    仿佛她刚才那一句话,邀请了天光落入脑海;林三酒只觉脑中豁然一片雪亮开朗,终于将无数碎片中的两块拼在了一起。

    她半张着嘴,怔怔望着游湖公园,让两个副本都生出了疑惑。“你怎么了?”杀戮旅馆问道。

    ……也难怪她会不知不觉将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他问这句话时,神态就和人一样,简直好像有几分关切。

    “我有个事想确认一下。”她喃喃地说,“你说过,你们这儿虽然没有地形区分了,但是副本的位置、活动范围,也一样是与karma博物馆对应的。头上天空里的,就是karma博物馆的星球地形……是吧?”

    “是啊。”杀戮旅馆答道。

    林三酒“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游湖公园抹了抹鼻子。

    “怎么回事?”杀戮旅馆左右看看。

    她毫无笑意地“哈”了一声。

    对于副本来说一定很明显、很理所当然的事,她却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在她掉下来的地方附近,林三酒曾经抬头打量过天空——她当时第一眼看见的,不是陆地,却是海面。

    也就是说,她的落地处实际上对应着karma博物馆里的大海。而“迷惑大宫殿”所坐落之处,却是一片广袤沙漠的中央,与任何大海都不挨边。

    “我一直以为,我和人偶师是一起被迷惑大宫殿扔进来的,所以我们理应相距不远,都掉在了同一个地方。可是实际上,当我、人偶师和游湖公园掉进这个空间的时候,不是直直落下来的,反而像是一把被撒进空中的沙子,四散得到处都是……对吧?”

    “对。”游湖公园面无表情地说,“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明白你的行动轨迹了。”林三酒抱起胳膊,冷冷地说:“和我一起掉下来的,不是人偶师,也不是你,只是你湖里跌出来的一具尸体。我不知道你一开始落到哪里了,是否还有别的尸体也掉出去了,但你一开始肯定没有想到要抓我,只是忙着将散落四处的尸体收集回去……所以,在我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你那具尸体才会对我不理不睬,抬脚就走了。”

    游湖公园没说话。

    “在某个时间点上,你意识到了,你抓住我对你是有好处的……可是这个时候,你的尸体已经走了,你自己离我也很远。”林三酒试探着说,“我猜,你发现我在找人偶师之后,将计就计,用那具尸体把我骗过来,就是想让我主动钻进湖里吧?可惜你没想到,我身边还有一个副本,在你的计划就快要成功时,把一切都搅了。”

    游湖公园耸了耸肩膀,算是默认了。“所以呢?”

    林三酒转头看了看杀戮旅馆。“你们既然还不动手,说明你们彼此都有点顾忌对方。我倒是有一个主意,能让你们不起争端,各得所需。”

    她自己也明白,这就像是桌上的龙虾忽然醒了,指点食客应该怎么吃自己——总是会激起意外和狐疑的。

    “你什么意思?”杀戮旅馆果然皱起了眉头。

    “你一路以来帮了我不少,你如果已经决定了,非要对我下手的话,这个主意就算我报答你吧。”林三酒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把这句话挤出去的。“你们两个不必为了我剑拔弩张……这个空间里,不是还有一个活人吗?”

    两个副本都望着她,一时谁也没说出话。

    游湖公园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可是,谁知道他在哪儿?”

    林三酒一拍巴掌。

    “你说得对,”她看起来就像是急着要拿人偶师上贡一样,“我之前到处跑也没找着他,反而差点中了你的陷阱。可是我现在一想,我错了,我不应该走来走去四处找人偶师……我应该站着不动。”

    “啊?”

    “你们忘了,我为什么会被其他副本误认为是‘他乡遇故知’?”林三酒说着,一伸胳膊,露出了那一条圆珠笔线。“‘他乡遇故知’仍然在我身上!只要我不跑不动,一直待在这儿,我在这个空间里唯一的故知,也就是人偶师,迟早会出现在这附近的,对不对?”

    她这番话逻辑上没有毛病,合情合理,两个副本却像是不知该做何回答才好了。

    “我被你的旅馆困住了,走不出去,”林三酒对杀戮旅馆说道,“你们两个大可以放心把我留在这里,你们去附近搜寻打听人偶师的下落,到时候骗也好、绑也好,把他抓住了,回来一个副本分一个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凭什么要同意?”杀戮旅馆慢悠悠地说,“我已经抓住你了。”

    “有两个原因。”林三酒竖起两根手指,说:“一,你不希望游湖公园狗急跳墙,真的跟你动手;二,如果你和他合作抓住了人偶师,那么以此为交换,你就可以从他嘴里掏出你最想知道的信息了……抓住我们之后,究竟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该怎么用我们,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游湖公园想了想。“你别说,”他低声说,“她这个主意真的可以诶……”

    “当然了,我也有私心。”

    林三酒知道自己这样太可疑,忙解释道:“你们同意了的话,就等于你们代替我去找到了人偶师,完成了我的心愿。他是一个非常强大的进化者,万一他被你们找到之后,反而把你们打败了呢?那他就可以来救我了。这个计划,是你们俩各得所需的唯一途径,也是我求生的唯一一个希望。”

    在听见“打败”二字时,两个副本脸上都浮起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可能还不明白副本的性质。 ”

    杀戮旅馆打了一个哈欠,慢慢说道:“就算你把我们支走了,你也不可能从旅馆里出去……就算你的朋友再强大,面对我们时也没有还手之力。我解释过的,我们天生就是更高级的存在……哪怕只是更高级的工具,那也是为了消灭低级生物而存在的工具。”

    林三酒一摊双手。“那你们就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对不对?”

    她几乎能看见,两个副本在对视了一眼的时候,狐疑、犹豫与紧绷感,是如何此起彼伏、此消彼长的。哪怕听不见副本的沟通渠道,她也知道他们一定是在打量着、试探着,想从眼下局面中找出一个利益最大、风险最低的途径。

    当他们终于转过头时,林三酒明白,自己把他们说动了。

    “我不会走得太远,”在二人离开之前,杀戮旅馆还丢下了一句。“我不仅要防你,我主要是为了防他。”

    不管防谁吧,只要他们俩都走了就行。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大地上后,林三酒仍一直盯着外头,焦躁不安地在停车场里来回走了几圈。出是出不去的,她早已试过了。

    不知是第几圈的时候,她蓦然顿住了脚。

    “是你吧?”林三酒带着几分犹豫,朝外面喊了一声。“你是‘他乡遇故知’?”

1899 比心

    自打林三酒掉下来,不知见过了多少形貌各异的副本,但是这么寒酸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杀戮旅馆说过,存在于这一个空间里的,都是副本的“化身”、“角色”,等于把副本的性质给浓缩提炼了一下,形成了一个人形——可能他也没有想到,当一个副本提无可提、炼无可炼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的。

    林三酒低着头,看着停车场外大地上那一截被沙土染成土黄色的破线头,有一会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它裹在厚厚一层尘土里,一半都被掩埋在沙里,就像是谁从衣服上揪下来的一样,要多不起眼有多不起眼,如果不是她刚才一直仔细盯着,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这儿多了一根线头。

    “他乡遇故知?”她犹豫着又问了一遍,“是……是你吧?”

    线头没动,线头自然也不会说话。

    林三酒每多问一次,就觉得自己听着更傻了一分。

    “他乡遇故知”看起来就是一圈歪歪扭扭、简陋得不能更简陋的线,感觉本体就没有多少分量,它所形成的“角色”,分量不仅应该更轻、轻得让杀戮旅馆都感觉不出来,外表又能复杂到哪儿去?

    就应该是眼前这个德行才对。

    可惜她感知不到副本的分量,只是记得刚才这片地面上没有线头,才试探着问了一句的——现在想想,她也很有可能正蹲在地上跟一个垃圾说话。

    林三酒几乎有几分绝望了,伸出胳膊问道:“你是副本吗?你是副本吧?跟我手臂上这个是——”

    一句话没说完,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线头,忽然微微往上一拱。

    ……就好像是对她的胳膊生出了反应一样。

    “刚才没风!”林三酒生出了激动,“你果然是‘他乡遇故知’!”

    线头弯了一下,从沙土里多抽出来了一段身子,现在是个长点儿的线头了;只不过对于林三酒来说,没有半点意义。

    别看杀戮旅馆对她的企图变了,但此前说的却不是假话。非人形副本不能用言语沟通,她又不能使用副本的沟通渠道,一时间,一人一线大眼瞪没眼,竟都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林三酒试探着说:“这样,我来提问,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动一下,否定的你就别动。”

    线头又把自己从土里抽出来了一点,似乎是同意了——看样子,很快就能形成一个巴掌大的小型“他乡遇故知”了。

    “我一掉下来,你就感觉到我的存在了,是吗?”

    线头动了动。

    林三酒一边考虑一边说道:“难道说……这段时间来,你一直在向我靠近?”

    她今天的推理都挺在状态,线头又动了一下。

    他乡遇故知连腿也没有,只能像个蚯蚓一样拱着走,过这么久了才终于赶上来,还真是难为它了。只是下面的疑惑,却不好用“是”与“否”来确认了,比如说,为什么他乡遇故知要来找她?

    为什么他乡遇故知明明也在这个空间,其他副本却还是把林三酒误认为它了?

    这么寒酸的副本,按理来说应该不多见才对。

    其他的暂且还可以不管,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能把我救出去吗?”

    林三酒等了长长的一会儿,线头仍旧一动不动。

    不能救她,那是来干什么的?他乡遇故知这副样子,看着也不像是能够抓住她,分一杯羹。

    “等等,”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是不愿意?”

    线头没动。

    “你是没办法办到?”

    线圈中间陷下去了一个腰——因为还有一点被沙土压着,形状恰好比成了一个爱心。

    “坏消息就不用说得这么热情了,”林三酒叹了口气。“那你是来干嘛的啊?”

    她知道对方无法回答,只是他乡遇故知反正都救不了她了,回不回答也没有什么所谓了,她干脆图了一个嘴上痛快,把心里的问题一股脑都倒了出去。他乡遇故知好像也被这么多问题给冲得有点懵,时不时地扭动弯曲几下,也不知道是在表示什么意思。

    说着说着,林三酒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不说了。

    她盘腿坐在停车场边缘,外面的大地离她只有一伸手的距离,她却无法把手伸出去。

    “我本来还以为,你一直悄悄跟在我和杀戮旅馆身后,是因为你有办法做一个黄雀……我以为只要我把他们两个副本支开,就能给你创造一个机会。”

    她拄着下巴,被沮丧给压弯了腰。现在可好,不仅自己出不去,可能要把人偶师也卷进来了——在这个空间里,人偶师多强大的战力也好,都没了意义,抵不过副本的一抬手。

    “你既然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为了抓我?”

    线头很平稳地躺在土里。

    “为了看热闹?”

    他乡遇故知仿佛一条认命的垃圾,一动不动。

    “还是说,我也算是你的故知,你是来看故知的?”林三酒笑了一下,尽管没有多少笑意——下一秒,她却睁圆了眼睛。

    线头朝空中一抬头,又趴下了。

    ……合着“他乡遇故知”自己也会受自己的影响,被吸引到“故知”身旁?

    她瞪着线头看了几眼。没弄明白的时候也就算了,弄明白以后,越发觉得这家伙简直废物一样。

    哪有副本逃不过自己影响力的?这不等于游湖公园淹死在自己的湖里一样吗?

    “那你走吧,”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叹气,“那两个副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虽然你好歹也算是个副本, 按理来说应该没有危险,但是谁知道呢……没必要担无谓的风险。”

    线头这一次停顿了足足半分钟,才终于有点犹豫似的,把自己拉得又窄又长。

    它或许已经很努力了,但它本身就是个线圈,林三酒什么也看不出来:“面包棍?椭圆形?零?哦,线都贴上了……是一?”

    在听见“一”的时候,他乡遇故知急忙一动。

    一什么东西?

    林三酒知道它是有话要说,只是她此时又失望又沮丧,不管他乡遇故知有什么话要说,她都不觉得这条线头的话能有什么用。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一”,说:“我不明——”

    “白”字还没出口,她就忽然感觉到了异样。

    仿佛一口气吹开了水波,从包裹着这一空间的天地上,轻轻张开了原本紧紧闭合在一起的表面。她腾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感觉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更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打量;等林三酒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目光终于落在了远方时,她愣住了。

    她看看线头,又看了看远方的人影。

    “你说的一……是指另一个故知吗?”

    线圈两端同时往上一弯,好像一个笑容似的。

1900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一章马上就好啦

    ……数据体消失了以后,在无尽的虚空之中,忽地投下了一根丝般的白色光线。丝线盈盈一亮,光芒随即消失了,渐渐地化作了一个人影。

    林三酒静静地等待着,望着他一点点在虚空中凝实起来,露出了那个她记忆中的人偶师模样。

    他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面颊上、锁骨上,更衬得他脸上仿佛没有一丝血色。

    第一次——在林三酒记忆里来第一次——人偶师眼周的亮粉没有呈现出一点颜色,像一颗颗细碎的钻石,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闪耀着透明的光泽。他还是穿着那一身黑色皮衣,随着他的脚步,在无数白色丝线的光芒下微微地泛着光。

    林三酒也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人身——她和人偶师都已经被彻底解读过了,但那仅仅代表他们是对数据体完全开放的;面对彼此的时候,他们依然需要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喉咙。

    一身黑衣的男人走近了,一股浓郁而不自然的香气也一起扑上了鼻间。林三酒微微地垂下眼睛,又立刻抬了起来,与他四目相对。

    二人在沉默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毫无预兆地,人偶师出声了。他的声音没有变,但林三酒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同了——或许是她难以将阿云的嗓音从自己脑海中忘掉。

    “在我从阳台上回来了以后,我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人偶师低低地说。“就在你当时坐的地方。”

    林三酒忍不住一震:“……你都看见了。”

    “嗯。”人偶师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越过了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茫茫一片虚空中,没有焦点。

    “当时我只有一个人,坐着坐着,忽然站起来,找了一个执法者,要来了他的衣服。”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保留了这个打扮。”人偶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皮革在摩擦间发出了轻轻一声“咯吱”。“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林三酒安静地听着,他却没再出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人偶师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连他的气息都像是没有温度似的,如同初冬的风,清清冷冷地从耳际擦了过去。

    “在你走进云守九城不久以后,我仔细地考虑过怎么样杀了你。”人偶师慢慢地说,“我考虑了很久,很全面。当你在门外哭出声的时候,甚至连你的死相都已经浮现在了我眼前。”

    林三酒没有动,连一点警惕都没有浮起来。她只是望着人偶师的一侧肩膀——他似乎一点肉都没有,肩膀单薄而瘦弱,仿佛只是一个骨架。

    “我明白。”她轻声说道,“对不起。”

    “闭嘴。”

    林三酒乖乖地闭上了嘴。

    过了很久,人偶师才终于又一次缓缓开了口。“那段时间,你就跟一只鬼一样,他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她微微一怔,这才意识到这句话中的“他”是指阿云。

    人偶师忽然低下头,伸手抓住了林三酒的手腕。林三酒一惊,立刻浑身都紧绷了起来;然而对方却没有使力,只是拉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咽喉上。

    原来他的皮肤还是有温度的——很低,很凉,但正微微地温热着。林三酒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手指一时僵在了他的喉咙上。

    “它还是不大,对吧?跟我十六岁那年没有区别。”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林三酒能清楚地感觉到,在他温凉的皮肤下,他的咽喉正在自己的指尖处微微地震动着。

    “看的时候,感觉上……就像是这里梗了一块砖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我才发现,我的喉咙紧绷了这么多年,没有一天松开过。”

    人偶师说到这儿,又忽然一抬手背,啪地把她的手给打掉了,好像这点碰触也已经到了他能忍受的极限。

    “我明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还是不知怎么看完了。数据体告诉我,这些所谓的爱恨情仇,只是情绪,只是大脑分泌的化学物质罢了。它们的存在,完全毫无意义。”

    林三酒一个激灵,立即道:“难道你真的要接受数据体的提议?”

    人偶师慢慢地转过眼睛,与她目光相对,一言未发。

    林三酒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连珠炮般地问道:“你真的打算变成一个数据体?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什么,但是就算你有一段过去,那又怎么样?没有了它,没有了记忆,你是谁?你还剩下什么?”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反而更叫她停不下来了,对自己的话彻底没了控制:“你做了多少年的人偶师?如今只是又看了一眼阿云,你就受不了了,你要跑了?你这样跟一个懦夫有什么区别?你要是个男人,就他妈给我带着你的回忆活下去!”

    她话音一落,立即感到自己喉咙一紧,已经被对方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第一次感受到人偶师手指的力量——丝毫不逊于黑泽忌。

    人偶师低下头,冷冷的呼吸喷在了林三酒的皮肤上。他身上浓郁冰冷的香气扑了出来,不过她一张脸早涨得通红,什么也闻不见了。

    “让我提醒你一句,我还没有彻底放弃杀掉你的想法。不过在你以前,我还有两个目标。别逼我跳过他们。”他低低地在林三酒耳朵边说道,手上忽然一推,将她推出去了几步。

    林三酒使劲咳嗽了两声,捂着自己生疼的喉咙,嘶哑地问道:“……谁?”

    人偶师一脸厌恶地搓了搓手指,仿佛要把从她身上沾的灰抖落似的。“数据体,和……宫道一。”

    林三酒的喉咙还痛着,却忍不住出了长长一口气,急忙忍下了自己唇边就快要浮起来的一点笑意。“我……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

    “闭嘴。”

    她果然又闭上了嘴。只不过歪头一想,林三酒忽然神色一震,带着几分诧异地看了人偶师一眼。

    对于数据体来说,他们两个现在都是完全开放的数据池——人偶师的任何想法都瞒不过数据体,也就是说,他没法对数据体说谎才对……

    人偶师转过身,没有看她,也让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他们问我要不要移民的时候,你还在云守九城里。”

    那个时候,云守九城内的经历还没有结束——林三酒顿时明白了。人偶师是望着自己的过去再一次上演时,同意数据体提议的——也就是说,至少他在那一个瞬间,是真心同意放弃自己这一段人生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轻轻的。

    假如她在便利店里没有走开的话,这一切或许不会发生——或许应该说,不会重新再发生一次。

    “不需要,你和我本来就是敌人。”人偶师平静地说道。“至少你没有做出一脸恶心样子。”

    林三酒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没出声。不知为什么,她宁可害怕他、讨厌他、甚至仇视他,也不愿意同情人偶师。

    “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道,为眼下的情况犯了愁。“我们两个的数据都已经完全被解读了……面对数据体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数据体现在只是不在旁边而已,只要它们一回来,往他们身上看一眼,就会把他们所有的想法都尽收眼底——还谈什么反抗?

    人偶师微微转过身,黑色皮革咯吱一响。

    “没错。但是你忘了。这里不止有我们……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还有人没有被完全解读。”

    “难道——”林三酒张大了嘴,“灵魂女王还在抵抗?”

    【为防你们看不见,我在这里说一句,我明天朋友过生日,后天坠灵开会,大后天恢复更新】

    (本章完)

1901 原教旨主义副本

    副本有多“不是人”,林三酒如今算是体会得再深刻不过了。

    杀戮旅馆就别提了——他根本没有“忠诚”“背叛”等意识,帮助林三酒与消化林三酒之间的区别,对他来说就是走路时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可哪怕是看起来很有人味的幸运漫游者开奖点,也能将一个大活人在绝境中的求助,像拍灰一样无动于衷地从身上拍掉。

    “我走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话音才一落,她果然抬脚就走,好像刚才整场对话都已经从她心头上抹干净了。林三酒一叠连声叫了她几次,幸运漫游者开奖点竟像是完全将她屏蔽了,头都没回一次,眼看着越走越远。

    靠人靠己都靠不上,难道真的只能等着被消化?

    林三酒急得五脏六腑都快烧着了。尽管视野中还没出现另外两个副本的影子,可是幸运漫游者开奖点是她此时唯一的希望,如果对方从此消失,她就真正连一丁点能用的招数都没有了。

    “你想要摆脱的限制是什么?”

    这一个问题,几乎是完全没经过思考,下意识从她嘴里冲出去的。

    幸运漫游者开奖点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停住了。

    那一大片草地似的头发,拧出一道绿意幽幽的弯折,她回过了头。

    “每个副本都有想摆脱的限制,或者想要获取的东西,对不对?”林三酒受了鼓励,想起卡车司机的话,急忙叫道:“你的是什么?更多参与你的进化者?还是移动能力?我可以帮你!”

    她已经下了决定,不管对方答什么,都要先夸口说自己有办法——唬也好、骗也好,无论如何先争取到对方再说。

    但是,幸运漫游者开奖点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对象。

    “你无非就是想要我的帮助嘛,”她耸了耸肩膀,说:“我没什么不满足的,你帮不到我,我也帮不到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这就——”

    “我、我知道你的副本在哪里!”

    幸运漫游者开奖点刚抬起的脚,又放下了。“所以呢?”

    林三酒早就已经急糊涂了,此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想把她留住,脑海里一时是人偶师,一时是他曾经放在自己身上的监视器,一时却是不知道多久没想起来过的毛人兄弟;思维像激流一样翻滚着,却在白驹过隙的一瞬间里,叫她瞥见了波浪中翻腾起来的一个念头。

    “我……我有一个妹妹在外面,”她都能听出自己在胡编乱造中透出的绝望,“我们有心灵感应,她知道我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情况!”

    “所以呢?”幸运漫游者开奖点又问了一遍。

    “如果我和人偶师死在这里,你知道她会去做什么吗?她会去参加你的副本。你知道她到时候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林三酒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往哪儿走,一张嘴好像有了独|立的性命:“是——是后悔药!”

    幸运漫游者开奖点没有出声,没有动。

    “因为只有后悔药才能把她姐姐和人偶师救回来,可是迷惑大宫殿那么危险,干脆去你那儿开奖拿后悔药多好?

    “问题在于,其他副本的东西,你拿得到吗?你给得出吗?你给不出来,你的副本怎么往下运作?岂不是卡住了?”

    就算幸运漫游者开奖点下一秒嘲笑起她来,林三酒也不会吃惊的。

    然而幸运漫游者开奖点没有笑。

    她看起来就像这一辈子从没有做过表情。

    “是,你不知道我有没有妹妹,是不是在唬你,可是你干嘛要冒这个险呢?”林三酒只觉身上肌肉都在微微打颤,不知道自己是在趁热打铁,还是在恶化事态。“我也不要你跟其他副本正面冲突,我只请你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我……而且我保证,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摆脱你想要摆脱的限制!”

    人是经验与经历的造物,这一句话还真是不假。

    这个主意,只有经历了人偶师的监视、毛人兄弟和幸运漫游者开奖点副本的林三酒才能想得到;换了哪怕是礼包来,他再聪明,却也未必能从这一个角度想出办法。

    她生怕幸运漫游者开奖点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没有风险、却可能有点好处的提议,又结结巴巴解释了几句,被对方一挥手给打断了。

    “我知道,你有九成可能是在胡说八道。”幸运漫游者开奖点沉着一张面孔,说:“……不过想一想办法的话,我还能做得到。”

    林三酒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仍旧不敢相信,那一番胡说八道真的奏效了。

    “你有一点说对了……我虽然可以替你想想办法,却不会替你去跟别的副本对抗。”幸运漫游者开奖点一边说,一边再次转过了身,似乎要走了。“我过一阵子再来,你最好自己撑住。等我回来的时候,要是你已经被消化掉了,那就别怪我了。”

    或许是因为时间不多了,她这一次离开得很迅速;林三酒急急叫了几声,压根没能让她停住脚。

    副本之间的感应,果然比人眼灵敏多了,幸运漫游者开奖点才走了不过一会儿工夫,林三酒就意识到有人回来了——先一步悄悄溜回来的,是游湖公园。

    他绕着日落旅馆停车场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林三酒,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她真的成了一只海鲜;要不是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眯着眼睛蹲下去在地上仔细找了找,林三酒觉得他恐怕会一直沉默下去的。

    “副本的分量,还能这么轻?”

    游湖公园用手扫开了沙土,露出了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藏身于土里的他乡遇故知。他没有伸手去碰线头本身,在不小心快要碰到他乡遇故知的时候,反而还抽回了手。

    “有它在,人偶师一定会被吸引过来的,”林三酒终于找到了一个契机,忙说:“你不去先抓住人偶师,万一杀戮旅馆抓到了两个活人,你岂不是——”

    游湖公园脸上浮起的神色,让她忽然一怔,犹豫着停了声。

    “是啊,他的确在这里。”游湖公园开口时,林三酒的心跳都漏了两拍。“我们都找到他了,然后我们又都掉头回来了……谁先回到这里,谁就有可能把你拿到手,所以我在路上动了一点手脚,杀戮旅馆没有一会儿工夫,还回不来呢。”

    “为……为什么回来了?”

    她觉得,她最害怕听见的那个答案,就像是一只冰凉的手,正从脑后慢慢伸过来,马上要捂住她的口鼻呼吸了。

    两个副本都找到了人,却不抓他,反而争先恐后地回来了。如果……不可能,肯定不可能,那是人偶师。

    游湖公园仰起头,看着漂浮着陆地与大海的天空,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解释。

    “这里的副本……对于活人的到来,各自有各自的想法。比如说,我是希望能抓到你,这根破线圈是希望能来见你……可是还有一大堆副本,觉得这不对,不应该允许有人类知道这一个空间的存在。”

    人偶师难道真的——

    “你的朋友没有你这么好运气,能被人误以为是副本。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没有下手抓他?因为早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进来之后不久就被副本发现了,而且嘛……还是好几个原教旨主义的副本。”游湖公园似乎对自己打的比方挺得意,笑了一声,才继续说道:“他们认为在副本之外杀死人类,不行。把人类放回去,也不行。那怎么办呢?”

    他一摊手,说:“那只好让他也变成副本了。”

1902 套娃是一种本事

    “人偶师”与“副本”这两个词,还没有在林三酒脑海中形成联系的时候,她的视野就被一片蓦然掀起的高高绿浪吞没了。

    黑水草、各式物品、尸体摇晃的四肢……与仿佛无穷无尽的湖水一起,化作了天地间一朵晃晃颤颤,肢节涌动的巨大绿海葵,张口就朝日落旅馆吞了下来。

    不知多少湖水,雪崩一般轰然倾落着砸上了日落旅馆。

    那一瞬间,林三酒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是巨响冲震了她的听觉,反倒像是这处空间中能够传递声音的介质——空气——忽然随着某一个纬度一起,坍塌弯折下去了,一切声音都顺着弯折滑陷下去,跌入洼谷、消散于空间之下的黑暗里。

    不止是听觉。在过了她也说不上多久的一段时间之后,林三酒才霎时重新看清楚了世界,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身体,这才发现她不知怎么,竟正仰面跌在地上;而游湖公园的巨大绿湖,正急速从日落旅馆的停车场上空滑落倾泻下去,层层水帘不及触地,就消失在了空气里。

    游湖公园发出的一声闷哼,将她的视线拽了过去,在绿湖迅速消失的同一时间,恰好看见他在停车场外的地面上一个翻滚,重新爬了起来——只不过他跳起来以后,却好像仍有一只脚不太听使唤似的,脚尖向外歪着。

    “我不是让你滚蛋了吗?”

    他一眼也没看林三酒,只盯着停车场前方不远的地面。

    他乡遇故知仍然躺在沙土里,只是它刚才位置正好处于冲击之下,此时被冲出一段距离,歪歪地倒在广告牌下方。

    “快滚!真是好事多磨,明明是分量那么轻的副本……”

    游湖公园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声,使劲踢甩着那只看上去不太听使唤的脚,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绳索给他的脚缠住了似的,一时动不了位置。

    林三酒愣愣地将每一幕都收进了眼里,但直到这一刻,游湖公园刚才的话才像是飘飘摇摇降落的雪花,终于落进了她的意识——她两步扑到了停车场边,仿佛有一窟黑洞从体内张开了。

    “你说变成副本是什么意思?”

    她此刻的声音,竟似乎把游湖公园都惊了一跳;他立时转过头,打量着林三酒,一时没出声。

    “你说话!”林三酒能听见,她喝问声中所透出的、恐惧的隐隐裂纹。“人偶师现在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似乎有一个想法,正在游湖公园的脑海里渐渐成形、打转,他一边皱眉琢磨着,一边看着林三酒,终于开口答道:“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倒不算是一个完全的副本。”

    林三酒胸腔里的气流颤颤发抖,一时形不成完整句子。

    “他们此前谁也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变成副本这个过程,也是需要时间的。”游湖公园忽然之间变得十分耐心,慢慢说道:“中途被打断的话,人偶师仍有恢复的希望。”

    这一次,他不等林三酒问,主动一指身后,十分详尽地说道:“就在那一个方向上,一直走,看见一处巨人石阵的时候拐进去,你就会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山谷。人偶师就在那山谷里。可是你得快点动身了,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副本化过程都已经进行到一半了,再耽误下去,就算被打断恐怕也救不回来了。”

    “你……”林三酒到底还没有急得完全失了理智,盯着游湖公园,一时拿不准他的意图。

    “你看,我们正好有一个同样的目标,就是打碎这一个日落旅馆的限制,对不对?”

    游湖公园笑了笑,随着他的忽然一踢,那只右脚似乎终于恢复了自由——仿佛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微微一颤,整片天地又恢复了平静。

    林三酒的余光里,那一截线头似乎也随着抖了一下。

    “实话不妨告诉你,”游湖公园一摊手,说:“我为什么不愿意与这里的副本产生冲突?因为他们与这一处空间是息息相关的。‘角色’与空间,都是来自于同一个源头,所以‘角色’就像是空间的延伸一样……说多了你也不明白,但是你刚才看见了吧?”

    他朝自己的脚上示意了一下。

    “当我的冲击落在他乡遇故知身上的时候,它受了震动,就冲乱了这一处空间的纹理……就像是编织的毛线乱了,松了一个口,把我的脚给缠住了。你看,他乡遇故知分量这么轻,都能造成这种效果,何况是杀戮旅馆呢?”

    “你要怎么样?”

    尽管林三酒正拼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别一头钻进对方圈套里,她还是没忍住,急急地往人偶师所在的方向上扫了一眼——迎接她目光的,自然只有平缓延展的大地。

    她的焦急害怕、愤怒忧心大概都是藏不住的,游湖公园看着她,微微一笑。

    “杀戮旅馆不在这里,是我的大好机会,但我仍有可能会被编织空间的力量给缠住。如果你也能在同一时间配合我,从内向外攻击,我的风险就大大减小了,我就更有可能成功冲碎他的副本场景了。”

    “你是要我帮你抓我自己?”林三酒反问道。

    “你不帮也可以,”游湖公园说,“你要是不着急,你就坐在里头,看着我慢慢来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看见人偶师的时候,我看见的不是一个人形。已经没有人形了,那儿是城市的一角……各种建筑高楼都正在慢慢从地面上往空中爬。天空,街道,建筑物,全都是黑沉沉的,浓乌云里浮着雷电……”

    林三酒听不下去了。即使她再不愿意相信,却能从某个直觉性的层面上,感受到从人偶师体内生长出的高楼与雷电——听一次,那幅画面已经像瘟疫一般笼在了她的意识上。

    “我该怎么配合你?”她打断了他。

    “这才够朋友嘛。”游湖公园点了点头,指示道:“你是不可能冲破副本的,你必须借由日落旅馆本身,来冲破日落旅馆。”

    他根本就不必担心林三酒不配合——游湖公园的每一个字,都被她第一时间捕捉住、迅速施行了。她连此时自己的手脚都感觉不到,只有当双手出现在视野里、推倒了红色售货机的时候,她才会忽然一下意识到,自己的魂仍旧被困在这一具躯壳里,竟还没有完全飞出去。

    游湖公园的目的很清楚,只是林三酒没有选择了。

    她知道,在日落旅馆被打破的那一刻,在外头迎接她的是另一个副本,但她必须要试——不管那一刻多么短暂,仍旧是她唯一的逃生窗口;她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这个逃生窗口提早。

    逃出去,她一定要逃出去,才能阻止那一座黑暗都市完全成形。

    这一次,在游湖公园攻击之前,先确保他乡遇故知滚蛋了——那截线头滚是滚不远的,尽管一直在慌慌张张地努力往前拱,此刻也只不过挪到了日落旅馆的另一头。

    不过,只要停车场前没有第二个副本存在,对于游湖公园来说就足够了。

    从他再次现身开始,过去多久了?杀戮旅馆怎么还没回来?

    当林三酒看着游湖公园往后退了几步的时候,不由暗暗想道。她浑身肌肉都缩成了一块块铁板;呼吸、心跳都好像遥远地离开了她,独自存在于几个世界之外。

    疑问从心头上一滑而过,就被她忘了,她能反复思考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在日落旅馆破碎的瞬间,躲过游湖公园,朝人偶师所在的方向跑去。

    或许是因为有了她从内向外的配合,这一次对于杀戮旅馆副本的冲击,与上一次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按照游湖公园的指示,当千万重幽绿湖水一起从半空中倾泻下来的时候,林三酒也朝杀戮旅馆副本的“纹理”冲击了出去——对于杀戮旅馆副本来说最重要的关键之处,停车场附近一共有三四个:灯牌,红色售货机,前台接待处……等等,都在同一时刻被她的意识力给席卷而上。

    不知道是天地,还是她的意识,在“咔”地一声轻响时,裂开了一道细纹。

    一直被挡在旅馆之外的幽绿湖水,霎时间从破裂的天空里激涌倾落、化作轰然粗壮起来的水柱,笔直地冲入停车场,扑向了林三酒。

    在那一刻,不管是林三酒也好、游湖公园也好,意识都凝聚成了针尖一般的大小,深深扎在了唯一一个目标上:对林三酒来说是脱身,对游湖公园来说是抓住她。

    所以,谁都没有及时意识到那一刻真正产生的变故。

    日落旅馆在被击出裂纹的一瞬间,就从原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绿湖,一口就吞没了仍站在原地没来得及动身的林三酒。

    包裹着她的幽绿湖水,在天地间翻打出了一层层高高的波浪,湖水摇晃震荡,在墙壁上打出了无数雪白的水花, 尸体、杂物从水花里一晃而逝。

    游湖公园面上甚至还来不及浮起欣喜,抓住林三酒的兴奋就迅速褪色了,化作了一片煞白。

    ……原因无他,刚才冲破了日落旅馆的那片绿湖,此时却被一圈汽车旅馆和停车场给困在了中央;绿浪翻滚,却连一颗水珠也打不出去。

    “你真的以为,你能把我耽误这么久吗?”

    杀戮旅馆的声音摇摇响起的时候,游湖公园急忙一个拧身,看见了远处那一个穿着红T恤衫的人影——很显然,杀戮旅馆刚才一直等待着,压着距离,直到现在才从副本的感应之中现身。

    “这倒有意思了,”杀戮旅馆打着哈欠说,“你抓住了她,我抓住了你……咱们这下成套娃了。你现在壁虎断尾倒是还来得及……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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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

    “你以为,你是完整的本体,我却只是一个化身,所以在面对我的时候,你占了优势。”

    杀戮旅馆好整以暇地走近了,在离游湖公园还有五六米远的时候,停下了脚。

    “如今怎么样?你的本体反而成了你最大的劣势……如果是化身被困住,损失不大,可你的本体被困住了,你能割舍掉一部分本体吗?”

    从表面上来看,“被困住”的游湖公园,仍旧好端端地站在旅馆外头,只是脸上神色难看极了,面色白得几乎和他的浮尸有一拼。

    在他身后,写着“日落旅馆”的广告牌,几乎全被淹没在了湖水里。

    一处波荡起伏的绿湖,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绿果冻,被装在了日落旅馆的地界之内。空气似乎也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幽绿波浪打在空气屏障上,溅起一片片白浪花,重又缓伏后退下去,为下一次击打做准备。

    游湖公园攥着拳头,回头看了一眼被困住的绿湖,不甘与渴望浓烈得几乎伸手就能碰到。

    在水草、垃圾、物品与浮尸之间,失去了意识的林三酒正缓缓飘浮在绿湖水里,如同一只在朦胧绿光里徐徐打转的飞蛾。

    “你……你利用空间的力量把我给困住了,”游湖公园仍旧盯着林三酒,盯着他分明已经到手、却无法占有的战利品,说:“是我大意了,我没想到你能利用空间纹理,将你的力量‘旅行’到这一处……”

    杀戮旅馆抱着胳膊,一点也没有想给他仔细解释自己手段的意思。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慢悠悠地说,“一,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消化这一个活人,对副本有什么好处。二,把她交给我。等我把她拿到手了,我就松开空间的纹理,放你出去。”

    他想了想,加了一句:“毕竟我要你没有用。”

    游湖公园紧抿着嘴,一声也没出。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半是绝望、半是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游湖公园抹了一把脸,好像整个人都褪色了几分——自从有一部分本体被困住,似乎连他化身出来的这一个人形,都虚浮浅淡了不少。“看来我终究还是没有这个命啊。”

    杀戮旅馆来了精神。“什么命?”

    “我当初是被一个进化者的能力收起来的,被他存于能力之内,跟着他走来走去,有需要了,他就放我出来对付别人。”

    游湖公园说着,慢慢在地上坐下了。“后来那个进化者被这个女人的朋友变成了人偶,我就相应地也等于落入了人偶师手里。人偶坏了以后,人偶师就用特殊物品装住了我,所以对我而言区别不大。”

    杀戮旅馆似乎对进化者的事不太关心,只挑起了眉毛。

    “等我掉进这个空间里时,我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我摆脱了人偶师的控制,可是只要我一出去,我就会被固定在同一个地方,变成这个末日世界里一个新副本,还是无法自由行动,无法按我自己的意愿行事。”

    “我们都是这样的,”杀戮旅馆耸了耸肩膀。

    “但我不甘心。”游湖公园立刻接道,“多年来我被困在人类体内,反而让我生出了一个想法。我能不能把活人当成一个躯壳,就像寄居蟹一样住进去呢?我对进化者的了解很深,毕竟我曾经在进化者体内住过那么多年。所以,我试想了很多种办法和手段……”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杀戮旅馆已经睁圆了双眼。

    “你已经有了办法?你仔细说说。”

    就像是接到了什么暗示,游湖公园反而沉默了下来。杀戮旅馆似乎听见了某种不存在的声音,一时皱眉,一时点头,还偶尔会抬手做出几个手势,就像人在说话时打的手势一样——只不过两个副本之间的所有交流,都被湮没在了平静无声的天地之中。

    当两个副本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杀戮旅馆那一张干燥黯淡的面孔,就像是被注入了晶亮水光,比刚才饱满光亮多了。

    “想不到啊,真想不到。”他喃喃地说,“你也不必丧气,如果你真的助我达成了目的,我到时再给你送一个活人下来也不难。只要你全心配合我……”

    游湖公园苦笑了一下。“我不配合你,我还有什么选择吗?”

    杀戮旅馆朝远处抬了抬下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你把人从湖水里排出去,她一落进我的手里,我就给你放开。”

    游湖公园萎靡不振地点了点头,慢慢爬起了身。“那个小个子家伙……就不必管它了?”

    尽管看不见那线头,但两个副本都知道,他乡遇故知此时仍旧还在旅馆后方一点的位置,大概是见情况不妙,正在一点一点往外挪;只是它分量轻、能力小,谁都没拿它当一回事。

    “不必管,”杀戮旅馆说,“它什么也做不了,连走都走不快。”

    连最后一点拖延时间的路都被堵住了;当游湖公园开始一点点把林三酒从湖水里挤出去的时候,他那份难受劲简直就像是女人生孩子一样——只不过他十分不甘愿让“孩子”离体。

    绿湖慢慢从旅馆墙壁上滑下来,逐渐后退,终于与日落旅馆拉开了一人的距离,正好能让林三酒重新掉回停车场的地上。

    “折腾了这么大半天,”杀戮旅馆低声说,“最后不也一样回到我手里了吗?”

    当他开口的时候,绿湖还缩在旅馆一侧,林三酒也仍旧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当这一句话说完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停车场里,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林三酒的胳膊。

    “你可以放开我了吧,”游湖公园哑着嗓子说。

    杀戮旅馆倒是没说谎,他抓着另一个副本的确没用,反而只会徒增风险。他微微一点头,一大片被挤压在半空中的幽绿湖水蓦然倾泻而下,急涌出了停车场,重新消失在了游湖公园的身边。

    林三酒眼皮颤动几下,才带着几分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刚一看清楚杀戮旅馆的脸,她一惊之下,急忙一抽胳膊,却丝毫没有松动半分。

    正如上次被卡车司机攥住时一样,在这个副本占据绝对优势的空间里,进化者一旦被副本抓住,就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余地了。

    “我真的很想谢谢你,”杀戮旅馆叹了一口气,说:“……只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在乎,也不会高兴的。 ”

    游湖公园抬头往旅馆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杀戮旅馆神色一顿,也抬起了头,看了看自己的旅馆场景。

    一切都跟刚才没有半点分别,破旧寂静的旅馆墙壁,小得可怜的停车场,好像早已失修的红色售货机……副本们的目光,似乎是越过了旅馆,投向了旅馆后的某一个地方。

    “它……”游湖公园先开口了。“它跑起来,还是挺快的啊。”

    杀戮旅馆一手仍紧紧抓着林三酒,也直起了身子。

    他们都感觉到了:明明连腿也没有,只剩一截线头的他乡遇故知,此时却正以一种令人惊奇的速度,逃命一样朝西方奔逃,不过几息工夫,就与他们拉开了长长的一段距离。

    “那个方向……不就是一块我们进不去的荒地吗?”游湖公园茫然地问道。

    杀戮旅馆神色一震。

    下一刻,整个日落旅馆都从天地间消失了;没了阻挡之后,两个副本都看清楚了,一个狂奔的人影正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线上了。

    “怎么回事?”杀戮旅馆一惊之下,低头看了看林三酒——刚才还是脖子上系着绷带的琥珀眼女人,此刻却成了一根毛发也没有的雪白人形。

1904

    我给朋友救火去了,耽误了好长时间,这一章才写了一半……不过我这几天手顺,估计一点之前能写完,你们要睡先去睡

    2:15pm

    麓盐:“卢泽?你从哪儿……”

    (此处有缺损及污渍)

    奥克托:“……”

    (此处有缺损及污渍)

    麓盐:“你没……卢泽早就死了。”

    这是林三酒从日记卡上一片残缺模糊的文字之中,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的内容。在反复看了几遍,确认她不可能看错以后,它开始像扎进肚子里的刀一样,随着她每一次的呼吸,都在她的身体内部翻搅疼痛着。

    ……那是她在末日世界中的第一个朋友。

    面前的人格们只是沉默地望着她,一时没有人说话。出来的人格之中,除了一个12之外,剩下三个人她都不熟悉;bliss仍处于卢泽的身体里,此时只是面色苍白地在一旁站着,似乎不忍心瞧一样,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林三酒抬手一指她,对麓盐颤声问道:“卢泽仍然在这里,不是吗?他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呢,还长大了——”

    “失去朋友,真是叫人伤心呢。”12幽幽地说,还抹了一把眼角。

    林三酒没有理会,只是猛然怒吼了一声:“回答我!”

    在最初受的惊吓消退了以后,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上,此时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几秒,麓盐打了个响指;手一落,她就再次回复成了之前那个小姑娘的模样——面庞圆润,眼睛明亮,穿着一双精致的尖头小皮鞋。

    “我之所以说卢泽死了,”隔着好几个人格,她望着林三酒平淡地说道:“……是因为他死了。”

    “放屁!那么你们作为他分裂出来的人格,也早就应该不存在了才对!”

    麓盐叹了一口气。

    “真是这样的吗?”她歪过头,好像一个老师在看着班上冥顽不灵的学生。“你自己想想吧,你可是见过他完整能力的人。”

    林三酒一愣。

    这句话在她的记忆深处,翻搅起了一些多年前的细节与碎片;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不愿意仔细回忆当年的一点一滴——她本来以为只是怕想了难过,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

    “bliss,你也出来吧。”麓盐吩咐了一声,“大本营让冯七七守着——我谅他也不敢再胡来。”

    卢泽,或者说卢泽的身体,在她口中变成了“大本营”。

    一个穿着火一般大红裙子的人影,轻轻一闪就从卢泽身上走了出来。bliss仍旧像上次相见时一样,举手投足间仿佛有一种吸噬魂魄的魅力;但是那双蓝得灼人的眼睛,却似乎不敢瞧林三酒似的,轻轻转了开去。

    “卢泽”眨了眨眼,脸上很快又换成了冯七七凉薄得像一片冰似的神情——真奇妙,卢泽的身体仿佛是一个透明空壳,谁走进去,就映现出了谁的模样。

    “五个人,应该够了。”麓盐一笑,“你战力高,又得到了不少东西,我得小心一点。冯七七,你不是很喜欢和她搭话吗?来吧,给她好好解释解释。”

    林三酒抬起眼睛,望向冯七七的时候,余光也正好扫过了自己落在金属门上的倒影;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种隐隐的祈求之色。

    冯七七垂下了头,叫人看不清他阴影中的神色,只有卢泽的声音平平地响了起来。

    “当12出现在卢泽身体里的时候,卢泽的人格就陷入了沉睡。他的身体主导权完全交给了别的人格。那时12不仅控制着卢泽的身体,还可以运用卢泽的能力,你是亲眼见过他使用卢泽的变形能力的。”他慢慢地说,不带一丝感情起伏:“人格分裂,是一种精神病症。在末日来临之前,在卢泽将这种精神病症进化成一种能力之前,我们只存在于他的精神之中。理所当然地,如果那个时候他死了,我们也就都不存在了。”

    “……然而他进化了。”

    “他本身的人格分裂,从一种精神症状变成了他的一个能力,就像是他的变形能力一样。当他的人格不再主导身体的时候,他的变形能力依然存在依然能够被使用——那么自然,分裂能力也是一样的。”

    “只要这具身体还在,他的能力就还在。他的能力在,我们就也在。至于卢泽本身的人格还在不在,”说到这儿,冯七七终于抬起了眼睛。“……事实证明,无关紧要。”

    林三酒忽然像折断了的树一样,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猛地弯下腰去,双手扶着膝盖,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沉沉的声音。

    “他……他是怎么死的?”

    冯七七正要张嘴,却回头看了一眼麓盐。见她点了点头,这才绷紧了声音答道:“你刚才都听见了,麓盐拥有驱逐人格的能力。凡是没有进化成最终完全体的人格,由于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肉体,一旦被驱逐就等于死亡了。”

    也就是说,卢泽的人格被驱逐了。他被自己产生的人格,驱逐出了自己的身体;由于没有了身体,他的人格也就不复存在了。

    正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其他的人格才知道“人格只有一条命”这一规律。

    “你们都害怕被驱逐,所以才与她合作?”林三酒抬起头望着麓盐,声音干涩。

    冯七七抿了抿嘴,斜着扫了另几个人格一眼。

    “这是我不得不听从命令的原因,但乐意主动当狗的人可不少。”

    “闭上你的臭嘴!”

    那个假扮成波西米亚的陌生男人立即发了怒,额头都涨红了:“你不愿意参加我们的计划,现在就可以去死!我们带来的好处,难道你享受得少了?”

    林三酒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顿时叫众人都静了静,目光重新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她再度开口时,态度平静和缓得叫人吃惊。

    “他是我在末日世界中的第一个朋友——当然,还有玛瑟。”

    刚才的情绪渐渐从她面庞上消退了,剩下一片苍凉的寂寥。像彻底沉浸在了回忆中,她轻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一开始遇见的进化者就是他们,恐怕我也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他们让我亲身体验到,即使社会化作灰烬,人也依然还可以保存良知,继续做个人。互助相伴善意与友情……这些来自文明社会的遗存,就像火炬一样,卢泽和玛瑟传给了我,我再继续传下去。”

    假如最初她遇见的是小橙,是宫道一,是萝卜,她会不会也将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不,她当初对末日世界那么茫然无知,可能压根活不下来。

    “所以,”

    林三酒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珠里,此时正泛着晶亮得如同钻石般的水光。她的声音是如此平静,几乎叫人想象不出她的嘴唇正在微微发颤。“……出于对他们的回忆和尊重,我必须再忍受你们一会儿。现在回答我两个问题,一,为什么要杀掉卢泽?二,玛瑟去了哪里?”

    当她问到第二句的时候,她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拳头。

    站在麓盐的角度上看,如果12人格中有一大半都是被其能力所强迫才不得不顺从她的话,那么她有一个致命的天敌——那就是玛瑟。

    “你又不笨,你早想到了呀。”麓盐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一笑:“我怎么会容忍玛瑟的存在?”

    是的,她不可能容忍玛瑟的存在——

    “可惜我是排在12之后才苏醒分裂的人格,时间上就晚了一步。等到我决定动手的那个时候,玛瑟已经在外力帮助下进展成最终完全体了,也就是说,她有了自己的真血真肉。我驱逐人格的能力对她已经不起作用了——”

    “……但她洗去别人进化能力的能力,却仍然对你有效。”林三酒冷冷地说。

    “没错。”麓盐耸耸肩,笑了:“所以你猜,我拿玛瑟怎么了?”

1905

    平坦大地,近乎枯燥沉闷的一步步奔跑,远远升起的山谷,随山起伏的浓密森林,以及森林一角上,沉默高大、仿佛触摸天际的一群巨人石像……

    一切都正像游湖公园所说的那样,林三酒找到了山谷,也找到了巨人石阵。她一路以来风尘仆仆、不敢稍懈,一边警觉着埋伏和陷阱,一边逼迫着她懒洋洋使不上力的身体拼命急奔。等终于她攀上林山的时候,她几乎成了一截尘土堆出来的人,疲累得只需要用指甲一推,她就会倾倒滚落,化散成尘。

    林三酒站在山崖上,遥遥向下望去,触目一片郁郁深绿。

    繁密林木笔直伫立着,覆盖着呈碗状的山谷,让它看上去仿佛是一头毛发丰厚的沉睡巨兽。山谷一角,是数个俨然比山崖还高的灰石巨人;不知是哪里来的氤氲白雾,像纱帐一样,搭在山林与石巨人上,松松散散地漂浮着,环绕着山谷——以及山谷中近乎突兀的那一座黑色都市。

    或许不该说是一座,因为它显然还没有完全成型。

    沉沉压在都市上空的浓浓乌云里,翻滚着雪白暗蓝的雷电,仿佛要将天空鞭挞劈裂一样,即使遥遥站在山崖上,林三酒依然产生了皮肤被风雨刮疼的错觉。只是暴雨才刚刚倾注着泻下天空,将城市上空涂抹成一片乌沉沉的灰暗,却还没有触及地面——雨幕仿佛是在一点点编织着往下走似的。

    盘旋在高楼大厦之间的空中道路与列车轨道,隐隐有几分像是来自康斯汀奈副本中的自由之城;不同的是,每一条道路和轨道上,每间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个色彩鲜艳、笑容血红的小丑。不知多少鲜红艳黄浓绿的气球,在暴雨与雷电之下,被疾风吹打得摇摇摆摆,却始终盘旋在路面上。

    沉黑的、浓黑的、灰黑的建筑物,仍然在一寸寸向上生长,林三酒还没有看见它们的天台。烈紫红、干涸血、暗金属……等细微闪烁的颜色,浮动在城市的街巷之间,她定睛一看,才意识到那是一盏盏路灯。

    每隔一阵子,一盏路灯就会灭下去,不远处另一盏路灯,就尖锐凌厉地亮起来。

    这座未完成的都市里,竟然并不少人。

    人影或从楼宇窗后一闪而过,或在车里朦胧地坐着,或撑着伞游走在街道上——尽管暴雨还没落到地面上来。他们始终游走在视野的边角,好像在这座还没有迎来访客的城市里,正一遍遍搜寻渴望着活人的气息。

    哪怕林三酒离得还远,哪怕那座城市还没完全成型,她却仍然忍不住生出了一阵毛骨悚然——她历经不知多少副本,经历得越多,越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浑身每一颗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拼命远离那座都市。

    但是她依然准备好要下去了。

    “……就算是为了世界上其他的进化者,我也不能让你变成副本,对不对?”林三酒看着黑色城市,低低地说。

    她不知道副本成型的进度条已经走完了多少,甚至有可能等她到了地方,就正好做了黑色都市的第一个客人。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人偶师继续“副本化”,怎么叫他恢复原状;她不知道自己下去之后,会不会也被周围几个副本发现,也被变成副本。

    这些都是林三酒该考虑的事,但是她似乎根本没有考虑。

    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在爬下山崖的时候,脑海里究竟想了一些什么——头壳里似乎装了无数团来回疾冲的风暴,但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人偶师在那儿,她就得过去,仅此而已。

    林三酒一落地,拔腿就朝外跑;在零星一片林木之外,就站着几栋高楼。尽管暴雨还没成型,楼宇间的马路却已经先一步被打湿成了黑色,倒映着一旁便利店投下来的朦胧的灯光色块。

    假如人偶师仍有作为人类的意识的话,她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他乡遇故知早就急得变形了,在林三酒手腕上扭来扭去;但它不能出声,不管怎么扭,也没法叫此时此刻的林三酒想起来,自己手腕上还有一个副本。

    直到一声闷喝,蓦然响彻了山谷天空。

    “滚出去!”

    林三酒一惊,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不由在湿马路外顿住了脚。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声音继续喝道,似乎是从巨人石阵的方向传来的。“你看不出来吗,这人马上要变成副本了!”

    马上?

    林三酒惊惧之下,迅速扫了一眼前方;只需再走十来步,她就能进入人偶师所形成的都市之中了。

    马上是多久?

    是了,对方也像其他副本一样,把自己当成是他乡遇故知了。

    “我——他是我的故交,”

    她一时脑海里都是乱的,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才能确保人偶师的安全,干脆又迈出去了一步,高喊道:“我必须要靠近他,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

    “别动了!”传自巨人石阵的声音,再度怒喝了一声。“过十分钟再来!”

    “十分钟”三个字,叫林三酒脑子里嗡了一下。

    那一刻,好像有另一个神魂主宰了她的身体。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林三酒已经大步直冲向了不远处的城市马路;她几乎已经能闻见浸润了暴风雨的空气气味了,然而就在她即将要一步迈上人行道的时候,她只觉脚下一空。

    仿佛是她脚下、她面前的空间忽然都被抽散了纹理,她明明该踏上马路的那一步,却什么也没踩上——下一个瞬间,空间却又再一次成型了,如同一只巨掌,迎面就将她远远掴了出去。

    随着“咚”一声闷响,她撞上一棵高高的松树,顺着树干滑到了地面上。

    “你再不识趣,”那个声音遥远而平稳地说,“下一次我就会把你捆住了。”

    是……是曾经缠住了游湖公园一只脚的那种“空间纹理”吧?原来也可以用在人类身上?

    林三酒喘息着,忍着痛,重新爬了起来的时候,目光正好落在了手腕的线圈上。

    她愣了愣,浮起了一个主意。

    “刚才……是因为你?”她低声问道。

    他乡遇故知好像已经挣扎累了,闻言稍稍拉起一点边角,算是认可了她的猜测。

    林三酒点了点头。

    什么也阻止不了她,哪怕是附近虎视眈眈的数个副本。

    当她第二次冲向了黑暗都市的时候,她这次已经能感觉到副本动手时,空间中的隐隐变化与波动了——就在电光石火的那一瞬间,林三酒以强挤出来的一点意识力,裹住了他乡遇故知,将它远远地抛向身后,抛进了后方的林子里。

    从巨像石阵的方向,那个声音似乎吃了一惊。

    林三酒没有给副本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她纵身一扑,终于滚进了都市湿漉漉的马路上——下一秒,她竟听见了大巫女的声音。

    “快过来!”

1906 大海捞人

    我疯了,这章卡死我了

    在礼包忙于把余渊的“印记”复原时,林三酒就又成了一个人。

    礼包似乎对她存了某种担忧,好像生怕一眼没看见她,她就会化身恐龙咚咚地跑掉;那种萦绕于他面上的云雾一般的隐忧,叫她又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想掉泪。

    “我没事的,”她也知道自己精神上受到了来自女娲的冲击,难免叫人放心不下,安慰道:“我又不乱跑,就在这个地下空间里待着,怕什么。”

    季山青看着她想了想,好像还是决定不把担忧说出来了,只是又郑重嘱咐一遍:“好,我虽然不能对你说话有反应,但我会一直在你旁边的。”

    “知道了,”林三酒拍拍他的手,笑着保证道。

    在把九个房间都删除之后,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其实她完全可以趁着还有控制权的时候,想办法与地面上的人取得联系。玛瑟原本不就在这一片区域里吗?斯巴安如果仍然在这个星球上,她也可以通过游戏的方式,向他传递消息吧?

    不过要写游戏,就得需要房间,哪怕林三酒有了控制权,她也只能按照这一部“核心机器”的内在规则行事。她打开了一间最基础最简单的小房间,给礼包拿出了一张最舒适的单人椅,让他专心复原余渊所留下的印记;她自己则在一片静默中,想着该设计一个什么样的游戏,才是又无害又能与特定目标取得联系的。

    不管用不用模版,最终写出来的游戏都得具有游戏的本质。

    她想了一会儿,倒是生出了几个主意,又被自己给一一否认了。要通过游戏寻找玛瑟和斯巴安,其实就等于让参加游戏的进化者去寻找玛瑟和斯巴安,毕竟游戏本身又不能动;可是若有人不去找呢?有人随便一找没找到呢?她不愿意动手惩罚人,又希望参加游戏的人能尽力去找,好像就只有奖赏一途了……

    林三酒转头看看坐在沙发椅里的礼包。后者一双眼睛里,此时亮得仿佛坠进去了全部繁星,无数微小亮光是如此密集,几乎快要铺展成不知多少条银河;为了能够尽快把余渊的解读完成,他此刻全神都沉浸在数据的世界里了。

    看来还是得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一般来说,游戏里的“奖赏”,都是相对于“惩罚”而言的。比如说,某个游戏里闯关失败的惩罚是会遭到高压电击,而闯关成功的奖赏是防止下次电击的道具——这并不是真正的奖赏,没有一开始创造出的伤害,谁也不必需要这种“奖赏”。

    某个游戏里的一切,无论物质能量还是条件,都是在“纸上”用文字写好后,再“投射”到地表的,只能在游戏里出现,出了游戏就行不通了。而且就连这个功能,也是受文字量所限的:假如她要写出一个文库中没有对应文字的东西,那么还得先从外界地表上找到这样东西,把它文字化输送下来,从此文字库里才有了这样东西的“模版”。

    思来想去,林三酒发现自己真还没有能拿得出来的奖赏。

    仔细想想的话也怪不得,“文字”这个东西本身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这部核心机器不断产生游戏,而不是像数据体一样可以编写新物质;想用它凭空造出进化者渴求的奖赏,的确太勉强了一点。

    顺着这个念头,林三酒不免又想到了和百合。那个女孩现在仍然是被困在电梯轿厢里的三个字;因为她找遍了自己眼睛里的操作界面,也没找到任何把文字逆向变成活人的可能性——或许余渊“读”完这部核心机器之后会有办法,但是她内心也隐隐知道,这个希望恐怕不太大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林三酒试着打了一行字。

    “凡是走进在这个场所里的人,”她在场所二字下方加上了下划线,意味着她一会儿还要对“场所”下描述和定义。“都会领到寻找目标人物的任务。”同样,目标人物也被加上了下划线。

    “时间限度为到搜寻员和搜寻目标双方中,任一方传送为止。失败惩罚无,成功奖赏是……”

    她慢吞吞打了个“指定品种美食盛宴”,删掉了;又打了一个“身体复原治疗”,也删掉了。她得让奖赏对大多数人都有足够吸引力才行,可是就连“在游戏里平平安安活到传送”这个条件也如今也算不上什么了,毕竟外头所有的游戏都被取消了,这个世界里只剩下幸存的进化者游走在广袤的大地上,本来就称不上有多危险。既然外面危险不大,为什么要留下来受条条框框所限?

    林三酒皱着眉头,使劲叹了好几口气,感觉自己陷入了作者遇见瓶颈时的焦躁里。她长吁短叹满屋转圈,差点给键盘都敲烂了,纸上倒仍旧是一片空白——她也清楚,这其实都是她自找的烦恼,谁叫她并不愿意以恐惧去逼迫驱使他人,让他人为自己的意志服务。

    进化者最想要的,无非就是稳定下来,不必再受颠簸流离传送之苦……

    能达到这个效果的这个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林三酒对着只写了两行字的空白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叫出了那张被卡片化的电梯轿厢,捏着它反复翻转了几次。

    她现在拥有对整个核心机器的操控权力,也就意味着她能接触到地下空间“白纸”和地表,这三个层面上的情况——她可以试着把“和百合”三个字在白纸上写出来,并投射到星球地表上去……在没有“游戏npc”这一身份的局限下在不需要按剧本行事的前提下,和百合被投射上了地表之后,会是什么状态呢?

    她还能像以前那样,继续以自己的身份,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吗?

    好像只有试试才知道了。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刚才的文字都删除了,又解除了电梯轿厢的卡片化。她望着紧紧闭合的电梯门,套上了金属拳套——在没有了文字力量碍手碍脚之后,她没几下就把电梯门给生生撕开了。

    「和」「百」「合」三个大字,仍旧像上次看见时一样,宁静地立在雪白淡光之中。

1907 人偶之城

    假如拯救人偶师的时间,真的只剩十分钟了,林三酒简直不敢相信有足足半分钟,她竟然只能一直呆呆地站着。

    她面前唯一有动静的,就是屏幕上不断跳动着的一个小小数字。

    98,99,100……即使林三酒死死盯着它,将全部意志力都用于催促它快走,电梯依然保持着同一速度——也就是电梯墙壁上口气十分骄傲的那块介绍牌上,所写的“时速60公里”——不为所动地平稳往上升。

    “叮”一声,伴随着柔和的女音提示,电梯终于在顶层停下来了——只花费了三十多秒。

    这已经是相当值得赞叹的速度了;但是眼下林三酒只有不足十分钟能救人了,当她一边开合着嘴巴、减缓耳内压力,一边急步冲出电梯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已经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能看出来吗?

    林三酒双手按在落地窗玻璃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铺展出去的漆黑都市。

    浓厚云层遮断了天光,唯有偶然打过的雪白雷电,才霍然照亮了玻璃上迅速滑落的一道道水帘;雨幕已经包裹住了这一层观景台,在更下方,阴冷安静的漆黑都市沉没在一片昏暗里,无声无息地遥遥回望着她。

    她此时触碰的冰凉玻璃,天空里漂浮着下坠的无数雨帘,蜿蜒着穿过城市的黑色河水,蓦然从昏黑中亮起的紫血红路灯……全都是人偶师,也全都不是人偶师。

    “拜托,”

    林三酒低低地对玻璃外的漆黑雨幕说,自己也不知道人偶师是否还有意识,是否还能听见她的恳求。“给我一个信号,告诉我该怎么样才能拦住你变成副本……”

    被风暴漆成昏黑的玻璃上,只有她自己的倒影,惶急迫切地看着她。

    人偶师即使马上要变成副本,也绝不肯开口求她救命的——他甚至不肯帮她救出自己。

    在她冲上楼顶之前,大巫女好不容易才顺利传达出来的消息,又一次回响在了她脑海里。

    “现在副本已经快完成了,”她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每一条街巷里,“我会尽量拖住他,你抓紧时间……”

    就这样?

    林三酒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听到,简直急得要跺脚。她最需要的信息是该怎么救下人偶师,她才不关心副本内容预不预演;大巫女一句有用的话也不能说,叫她怎么办才好?她一边着急,一边四下张望,无意间一回头,目光扫过自己冲进来的那条马路时,却忽然怔住了。

    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漆黑都市却仍旧在不断向外扩张;她刚才一头扑进来的马路边缘,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推得远远了——林三酒很清楚,她可没有走这么远。

    假如城市在这一个方向上延伸,那么其他方向上也在延伸吗?

    假如城市其他部分都已经成型了,只有这一边还在继续生长;那是不是就有可能,最后那一点点人偶师,在城市还没有完成的角落、还在生长的地方能找到?

    要证实这个猜想,她必须得同时将整个城市都尽收眼底;这座都市中,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办得到,就是她在山崖上往下看时,看到的那一栋最高楼的环绕观景台。

    林三酒眯起眼睛,与倒影一起倾过身,两张同样的面孔几乎相触在了漆黑的玻璃上。

    她心里一跳——她目光所及的城市,的确正在慢慢往外延伸。

    然而她盯着的方向,却与她刚才冲进城市的入口,根本不在一个地方。

    怎么回事?

    难道说……难道说每一个方向上,城市都在慢慢地生长吗?

    这个念头一跳进心里,林三酒立刻拔腿就跑,顺着环绕了大厦顶层一圈的落地窗,将整个黑色都市都飞快而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正如她害怕的一样,黑色都市确实正在同一时间向各个方向延伸。

    她几乎被失望压得跌坐在地上。人偶师没有时间了,她的又一个推想却也失败了。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她都不可能同时将自己分到四面八方去查看情况;以这个城市的面积而言,十分钟都不够绕它一圈的……

    怎么办?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漆黑玻璃,目光停在远方错落有致、高低不一的城市建筑群上。她看了几秒,忽然心脏一跳,急忙凑近了。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似乎西方一角上,楼宇建筑、马路轨道的生长速度,比其他方向上要稍稍慢一点——从她所在的高度上来说,其他方向上只需要花三四秒,就能延伸出一条大拇指那么长的距离,但是西边城市却几乎要多花一倍的时间。

    是了……“我会尽量拖住他”这句话,大巫女说了两次。

    西边的生长更慢,是因为大巫女正在那儿阻拦着城市副本的进展吗?

    林三酒看了看雨幕此时的位置,掉头冲向了电梯。

    最高楼恰好处于城市正中央,从这儿往任何一个方向跑都节省了不少路途;只是她战力与体能都沉睡了大半,今天又波折连连、奔波不断,早已累透了——此时她听着自己一步步踩在空旷街道上的脚步声,听着鼻喉间沉重破碎的喘息声,仿佛灵魂都已浸透了这座黑色城市的雨水,沉沉地抬不起头了。

    不行……人偶师最后的获救机会,不能被自己疲软得快要跪倒在地上的双腿给毁掉。

    林三酒四下一看,忽然来了主意。

    电梯都能正常运转,那么路上的汽车可不可以?

    ……事实证明,可以。

    当她一把拉开车门的时候,那辆汽车的主人正木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双臂搭在方向盘上;或许是因为副本还没完成,他还没有被完全“激活”,此时看着几乎像一个假人人偶一样,甚至连头也没回。

    不知道等副本完成之后,这一辆车和里头的人,又会起到什么作用?

    林三酒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出汽车,扔在地面上,自己接替他坐了进去——一拧钥匙、一脚油门,汽车登时在轰然响起的引擎声中,歪歪扭扭地朝西边扑了出去。她根本不必顾忌交通规则,怎么抄近道就可以怎么走,不仅将车开上了人行道,还好几次从窄巷之间硬擦了过去、撞破了餐厅的户外用餐区,在身后留下了一溜火花。

    “你必须要抓紧时间,这个副本离完成很近了, 马上要开始内容预演了!”

    大巫女的声音忽然从广播里响起来时,林三酒被骇了一跳,差点将车撞上天空轨道下的柱子。

    “是什么内容?会对我造成危险吗?”她急急问道。

    “应该不会,”大巫女听着似乎有点儿不太肯定,“主要是——”

    她没能说完,后半截的话被掐断了。

    林三酒愣了愣。

    随即,她猛地将油门踩到了底,汽车以一种自|杀式的姿态,笔直朝前方疾驰而去。

    大巫女比她更清楚时间有多紧,所以她此刻告诉林三酒的话,一定不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无用信息。

    她没有叫林三酒回头或再想想别的办法,反而只让她“抓紧时间”,恐怕是在暗示林三酒的行动方向是正确的;那么,“副本内容即将开始预演”这个讯息里,是否也包含着对救下人偶师至关重要的信息?

    林三酒的心思一时都缠绕在了这个念头上,以至于她竟没有及时察觉到前方马路上的异状,反而直直地将车开进了那一大群人之间——等她急急踩下刹车的时候,她喘着气,意识到自己被一群人影围住了。

    。

1908 人偶师的第一个游戏

    这一章终于快好了,我已经迷迷糊糊的了……

    远方猝不及防的这一声惨呼,将林三酒和波西米亚都惊得跳了起来,险些撞上烧着热水的铁皮锅。她们在一瞬间就做好了战斗准备,等着放倒了进化者的东西冒出头——然而等了一会儿,夜色寂静,蝉鸣渐弱,月光依旧不受打扰地浮沉在黑暗的公路上,到处都没有一丝异样。

    唯一一点响动,是人体“咚”一声撞在地面上的闷响,伴随着似乎是血液喷溅在公路上的声音,轻微得叫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随后,就再也听不见那进化者的声音了。

    “那人怎么了……?”波西米亚惊疑交加地问道。

    她的眼角从人偶师身上一转,又飞快地收了回来。唯一一个可以于不动声色之间就将远方进化者杀掉的,只有人偶师一人罢了;不过,他又实在没有理由这么干——而且那人死了以后,也没有站起来变成人偶。

    人偶师好像根本不在乎那个进化者为什么突然惨死了,只是望着那一口铁皮锅,微微皱起了一边眉毛,对脑海中的大巫女质疑道:“……难道‘由大及小’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

    二人都静了下来,尽管她们听不见大巫女的回应。

    人偶师听了一会儿,没出声,随即微不可察地点了一点头——二人对视一眼,都浮起了一层疑惑之色。大巫女的能力确实超乎寻常,连某个人跑过时的“动态过程”都可以被她捕捉,把它变成汤剂材料之一;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大巫女要的只是一个动态过程,那么杀了那进化者的人,就不是人偶师了。

    对于那人是怎么死的,人偶师毫无兴趣;对他来说,此刻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比眼前这口锅更重要了。他微微一抬下巴,还多赏了林三酒五个字:“现在该你了。”

    在热水里坐一会儿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一人坐在锅里,两人站在锅外,仿佛做晚饭用的猪肉忽然有了意识,大眼瞪小眼之下,实在有点儿不尴不尬。眼瞧靴子、裤脚上的泥灰把水都搅浑了,林三酒看看人偶师:“行了吗?”

    人偶师闭着眼睛没说话,却朝波西米亚招了招手。

    “她需要用一个通道,把能力施展出去,但是我的精神稳定度不够。”他面色平淡、语气寻常,却把波西米亚给吓了个脸白:“……你来帮把手。”

    “原来如此,”

    意老师冷不丁地在林三酒脑海中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他没有意识力呢。就跟疯子身上找不到意识力一样,他的精神世界如果总是如履薄冰、随时会崩裂,那么自然也就发展不出来意识力了。”

    林三酒抿着嘴,没让面上流露出一丝异样。

    波西米亚垂着脑袋,双眼紧闭,意识力围绕着身体一圈一圈呼啸起来——她在风声中站了一会儿,忽然走上几步,伸手探进热水锅里摸索起来;作为锅里煮的猪肉,林三酒忙挪开了一点儿,眼看着她从锅底捞起来了一卷湿淋淋的纸。

    这卷纸明明不是他们放进去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大巫女成功了?”林三酒忙探头问道:“这就是她……煮出来的东西?”

    “把它平铺开!”人偶师命令道。

    波西米亚伸手一抹水,将纸卷展开,露出了一片没有文字的空白纸张。它是从水锅里捞出来的,边缘处被水浸得透湿了,深黑色的水迹弯弯曲曲如同蚯蚓一般,顺着纸张纹理爬下来,慢慢洇润交错,形成了三个字:“宫道一”。

    月光下,几双眼睛都集中在了这一个名字上。夜色死寂,唯有时不时的风声和偶尔一下水响,才叫人感觉到这张纸卷竟是真实的,而不是一个梦。

    随着名字的出现、隐没,纸张上渐渐出现了画面。日光下,画面处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从各色各样的头颅中间穿过,慢慢接近了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他正好在这个时候一抬手,夹着礼帽将它摘了下来,露出了梳向脑后的一头整齐黑发。

    的确是宫道一没错了;从背景的人群上,只能猜出他大概是在某个十二界中,却难以判定是哪个。

    宫道一转过头,线条阴柔漂亮的侧脸上浮起了一个笑,似乎正在与身边的什么人说话——可惜纸卷传达不出声音,从这个角度也读不出他的唇语。

    林三酒没敢抬头去瞧人偶师此刻的神色。

    在三人的注视下,纸面上的宫道一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神色一震,立刻转身在画面中四下扫视了一圈,停下时,目光正好与画外三人撞个正着。

    “他、他看我们干嘛?”波西米亚被惊了一跳:“是碰巧吧?”

    仿佛听见了这句话似的,宫道一若有所思地歪过头,轻轻勾起了一个薄薄的笑容。他伸手入怀,不知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看了看,随即转过身,招呼身边人继续和他一起往前走,直至画面消失在了人群里。

    林三酒愣愣地盯着纸卷,半晌也没有作声。

    “怎么回事?”波西米亚眼见纸卷重新变空白了,还扑上去拍了拍,好像它是个该退休了的老电视机:“他这样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了吗?”

    谁也没法回答她——直到纸卷空白后好几分钟,人偶师才终于嘶哑着说话了。

    “……被他发现了?”每一个字,似乎都比上一个字更加阴沉。这句话固然不是问向林三酒二人的;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等了数秒,他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最好是这样。”

    “大巫女怎么说?”林三酒犹豫了一下,尽量平静地问道。

    人偶师顿了顿——她原本没指望他会回答自己,没想到他想了想,却说话了:“她说,虽然他察觉到了我们的视线,但他未必能够将这一点与接下来的‘引诱’想到一起去。”

    “引诱?”

    “通过这张纸,”人偶师一边说一边以指尖捻起了纸卷,轻轻将它抖了抖:“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就会变成一种联系。这种联系,据大巫女所说,就像一卷慢慢往回收的绳子一样,会在他不自觉间,把他引诱到我这里来。因为你们也看了画面,所以他也有可能被引到你们身边,所以接下来直到他出现为止,你们两个最好哪儿也别想去。”

    波西米亚“嗝”了一声,好像气管卡了似的。

    也就是说,还得等一阵子,宫道一才会来到这个世界了——幸亏这个世界里有不止一个末日,就算大洪水搅乱了传送规律,他们也有办法尽可能久地留下来。

    林三酒暗暗吐了口气。宫道一来得越晚越好,或许在他出现之前,她能够想出一个办法——她隐约感觉到,她需要把人偶师从他自己手上救下来。

    而且……刚才的画面又一次袭上心头,她甩了甩头,制止了自己继续往深里想。就算真是如她所料的那样,她现在能够做的,也只有跟人偶师一起静待宫道一而已……

    “还愣着干什么?”波西米亚戳了她一下,催促道:“你对这锅有感情了?”

    猪肉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锅子里泡着——林三酒赶紧从锅里爬出来,野战裤早已经湿透了,沉重地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水。

    “我们在出发之前,得想办法把能力效果从这圈里释放出来。别的不说,我的替换衣服都还在能力里头呢。”她拍了拍手腕上的红色细环,朝波西米亚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等等,”后者一仰脑袋,“出发?去哪儿?我们不能就在这儿等着吗?”

    “猫医生还在公路那边的末日世界里呢!”

    胡苗苗一旦不在身边,它的威力效果也就大打折扣了。波西米亚毫不动容,反驳道:“猫医生自己一个人说不定好好的呢,你跟在谁身边,谁就倒霉。要我看,我们就原地坐着,说不定过两天它就自己摸索回来了。”

    林三酒转头看了看人偶师:“你不能联系上它吗?”

    “不能。”

    “可是,你不是把它的一部分给人偶化——”

    “解除了。”

    “为什么?”她瞠目结舌地问道。

    “我乐意。”

    “那……那两个人偶……”

    “死了。”人偶师从阴影中一翻眼皮,“联系不上了。”

    “公路那边果然很危险!”波西米亚吸了口气,“连大人的人偶都遭到不测了。”

    对于这种委婉的马屁,人偶师面不改色地接受了。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叫波西米亚的嘴角顿时掉了下去:“今晚原地休息,明天晚上如果那只猫没回来,我们就跨越公路。”

    林三酒做梦也不会以为他这么说,是因为考虑到了她;她用眼角扫了一下人偶师皮衣下的小腹,有点儿明白了——他之前的伤势那么重,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好了,他现在可能仍旧处于需要医生在侧的状态吧?

    “正好,我也可以研究一下这两只细圈。”她一边说,一边盘腿坐下来,湿裤子冰冰凉凉地贴在皮肤上,她却几乎没有留意。

    因为这个时候,意老师正在她脑海里低声说:“……刚才跟在宫道一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玛瑟吧?”

    (本章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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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乐园介绍:
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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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嘛……将就看吧哦呵呵。本文是重口味无限末日,欢迎大家戳进来~~!
末日乐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末日乐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末日乐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