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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00

    当初在重新拿回【人生如戏】之后的几分钟,林三酒就看见了天边云层间爆炸亮起的那一大团白色火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人生如戏】被她深深埋在了卡片库最底层。

    当她抹掉脸上冰凉的水痕,很费力地从人偶师身上摸出了好几只容纳道具时,她丝毫也没想起来,要将【人生如戏】放进去、事后一起还给人偶师——彷佛那一团白火不止烧尽了飞船和飞船上的人,还烧尽了那一个令人梦醒的物品,仍旧留在她卡片库里的,只不过是一片虚澹的倒影罢了。

    就连人偶师也没有开口要过,好像他忘记了它的存在一样。

    但是【人生如戏】毕竟仍是一个好好的、可以起效的特殊物品,只要卖掉它,二十次停车费都够了……当然,要卖它,肯定要先得到物主的许可。

    林三酒做了一会儿心理准备,先在心里预演了一遍自己可能会听见的冷嘲热讽,觉得自己已经把自己骂得差不多了,想必人偶师骂不出新花样了,这才拿出了联络器。

    然而就在余渊刚刚“喂”了一声的时候,旁边一个阴影落在了她的肩膀上;紧接着,一条粗壮手臂从她视野里伸了过去,一把抓走了眼前那块求购【人生如戏】的牌子。

    林三酒瞪着忽然空了一块的展台,在余渊又“喂”了一声的时候,转头愣愣看了一眼那个刚把牌子拿走的人。

    那男人与她四目一对,好像也意识到了潜在的争端,迅速将牌子收进了腰间容纳道具里;大概是顾忌着林三酒的战力水平,不愿意与她直接冲突,那男人转头朝红色篷子喊了一声,好像想要赶紧一锤定钉地把这件事定下来:“谁求购的【人生如戏】,我应了!”

    “等等”二字还没从林三酒嘴里响起来,那人扭头就走,不消几秒,已经如鱼般灵活地钻进了红色篷子底下。

    这……这也太巧了吧?

    “我的【无巧不成书】,难道没关上?”林三酒在脑海中问了一句。

    “没有啊,”意老师也很疑惑,“早就关上了啊。”

    她作不了【人生如戏】的主,要找人偶师点头,得至少好几分钟;好几分钟说短不短,可说长也实在不长,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求购牌子竟被别人拿走了——从那牌子上薄薄一层灰来看,它明明都在外面立了很久了,却就是没能再多立个几分钟。

    “小酒?怎么回事?”大概是见无人应答,余渊警惕起来的声音,将林三酒的注意力拉回了联络器上。

    “噢,没什么,”林三酒赶紧答道,“就是出了个很巧的事……”

    她刚才站在一旁看着牌子没拿,此时被别人拿走了,她若再上去要,自然属于理亏;再说,她还不知道人偶师同不同意卖呢。

    “早知道我先拿下来就好了,要是他不同意卖,大不了再放回去呗。”林三酒说着说着,有几分懊悔,“哎呀,就差了一步……”

    “你这是放马后炮了,”余渊失笑道,“世间要有‘早知道’,人就不会有遗憾了。再说,钱而已,总有办法的。”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开玩笑,话出口时,语气却不由略微沉了、凉了几分:“或许这就是你的Karma业报呢?若只是交不起停车费……那还不算差。”

    林三酒轻轻一颤,抬头再次看了看那个走入了红色篷子的粗壮男人。

    “只好再想想别的办法了……”她叹了口气,继续沿着红色展区走了下去,目光扫过一块块求购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牌子,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有可以安全离开的路线吗?”

    “只能顺着来时的方向,先掉头回去,”余渊苦笑了一声,说:“然后再想办法绕一个大圈……我估计一两天内,大概是没法赶到黑石集的。”

    此外,还有一个飞行工具的问题……或许余渊能够说动人偶师拿出【空中马车】吧。

    “那你们小心点,从原路退回的话,说不定要碰上副本派出来的追兵。”林三酒叮嘱了一句,又问了几句其他人的情况——据说人偶师和大巫女二人的耐心,都像是被点燃的炸弹引火索一样,正在急剧缩短——这才心下惴惴不安地挂断了联络。

    余渊说这可能是她的业报,或许还不算离谱:因为她很快又看见一块牌子,要的是“完整尸体”,价钱不高,不限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然而眼下却也巧了,正好是林三酒人生里少有的、一具尸体也没有的时刻。

    这块牌子十分抢手,才立出来几分钟,就马上被人拿走了,林三酒依然只有干看着的份。

    在长长的红色展区里走了一会儿,她发现那个叫凤晌午的劫匪说的不错,【消炎药】确实是近期炙手可热的商品,光是求购的牌子就有好几块——可惜每一块都无人问津。

    “唔,‘在特定区域内可以抑制世界末日因素的活性,使该地区内的安全程度尽量趋近于一个没有迎来末日的世界’……”她凑上去,读了一会儿牌子上的物品信息:“‘需要注意的是,本药品不能完全根除末日因素,在一定时长后,药效逐渐减弱……’”

    “难道这么稀缺,连兵工厂也弄不到吗?”意老师疑惑起来,“要不然,他们也不至于放弃分部了吧?”

    这样一说,她找到【消炎药】的可能性可就更低了……要是再腆脸管楼琴要,不知道有几分可行性?

    等林三酒把红色展区走完一遍,再没看见什么自己能卖的东西,又绕了一圈走到了蓝色展区这一边;台上正在贩售什么东西,自然和穷人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林三酒目不斜视地就重新走回了篷子所在之处——那一个抢先拿下【人生如戏】牌子的粗壮男人,此时正好从红色篷子里钻了出来,二人打了一个不尴不尬的照面。

    “已经定下来了,我现在就等通知,准备去和买家接头了,”那粗壮男人很提防似的说,“这种事都是要看谁手快的……你下次吧,下次说不定运气能好一点。”

    “钱而已嘛,”林三酒木着脸说,“总有办法的。”

    粗壮男人似乎隐隐松了口气,点点头,抬脚就走。林三酒也扭过了头,准备去篷子里问问发布信息得多少钱了——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暂且赊账——还不等她走近篷子,却听那男人又叫了她一声:“喂。”

    林三酒转过身,却只看见了那男人剃得青亮的后脑勺。

    他不知为什么站住了脚,没往前走;一开始,林三酒还以为他在叫别人,可是好几秒钟过去了,他面前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走近他。

    “你过来吧,”那男人背对着她,喃喃地哀求道:“再往这边走一点……拜托你,看看这……之间……”

    林三酒汗毛都立起来了,一时间几乎无法拔起脚;她好不容易慢慢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去哪里?你要我看什么?”

    那男人直直地望着前方,一动没动;林三酒不得不踏入了他的视野,又把话问了一遍。

    “……之间,”他低声说。

    “什么之间?”

    林三酒的话音一落,那男人却激灵一下回过了神,似乎被她的位置惊了一跳,急忙退后两步,问道:“什么?你干嘛?”

    林三酒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再问下去,恐怕也是和刚才一样,什么也问不出来吧?

    “你不记得了?你刚才在跟我说话。”她还是试着问了一句。

    “没有,”那男人又退远了一点,“我只是发了两秒的呆。”

2101

    跟她交谈过的两个人,都像是陷入了某种共同幻觉一样,对她说了一番事后他们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的话……这当然不可能是巧合。

    只不过这一个异状到底意味着什么,林三酒却想不出来。

    跟Karma之力有关系吗?跟她看见的那个像离之君的人有关系吗?是只针对她的呢,还是谁设下的陷阱,她只是倒霉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制?

    她没有任何头绪,但只有一点,是她眼下掌握的唯一一个信息:产生异状的人,都是与她有过一定程度交流的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里,就没有任何一个忽然朝她说话的。

    “小心起见,接下来没有必要的话,就别和人随便说话了。”意老师建议道。

    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尤其是在林三酒打听到发布消息的费用不能赊账之后——她既然连发布消息都办不到,那么想变卖家产换钱,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叫卖。

    ……幸亏余渊他们一两天内到不了黑石集,看不见她沿街叫卖的样子。

    黑石集里出不起、或者不舍得出发布费用的进化者,其实不在少数。

    为了尽可能地吸引潜在买家的注意力,各个进化者施尽浑身解数,用上的办法五花八门——有人在道路交叉口自搭了个小台子,一会儿往天空里扔一个烟花;有人往身上套了一套摇摇晃晃、叮叮铃铃、枝枝颤颤的大红套装,从帽子上伸出去的每一只绒布“触角”,都会在行人肩膀头上点一点,等人转过头了,铃铛里就会传出事先录制好的信息:“朋友,您知道肠道健康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吗?”

    林三酒可没有这么方便的叫卖工具。

    既要减少和别人的交流,又要尽可能地吆喝叫卖,根本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任务;林三酒想了半天,终于决定将【鬼绘】包在了意识力里,像放风筝一样,用意识力将它托在了头顶上——在黑石集这样的环境里,来来往往的人一看,就知道她手头上有东西要卖了。

    “主要就是累我呢,”对于这个办法,意老师一点也不兴奋。

    把【鬼绘】浮在头上以后,接下来的任务,就剩下遛腿了,毕竟她要尽量多让人看见自己的商品。林三酒从黑石集中心开始,一条道一条道地往外走,很快就发现自己又回到D道上了——前方不远处,就是那一个让人试吃碎瓷片的摊子了。

    “诶,你又回来了,”摊主一抬头,认出林三酒,脸色说不上来是好是坏,啧了几下舌头,说:“黑石集挺大的,你倒是也去别的地方逛逛呀……”

    林三酒摸了摸鼻子。

    反正这摊主都已经出过一次异状了,再多跟他说几句,也不至于有什么分别吧?

    “那个,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她从大屏幕上看见“离之君”的时候,其实只是“离之君”的一个侧脸,还模模湖湖的,不很清楚;最清楚的,反倒是这个摊子。“你刚才有没有见过一个男的……唔……”

    摊主耐心地等了几秒。

    “长得……嗯……长得好像可以,”林三酒使劲回想着当年在极温地狱里的一幕幕,试图给离之君拼出一张脸:“笑起来时,有一口牙……”

    摊主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就是不久前在大屏幕上扫到了一眼,背景就是这儿,”林三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像话,垂下肩膀,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还以为他或许来你这逛过呢。”

    “噢,我知道了,”摊主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事一样,往旁边一指,说:“你没注意?在D20和D19之间?”

    之间?

    林三酒精神一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发现在两个摊位之间,挤挤挨挨地坐落着一个小小的木神龛。两个摊位的篷布、杂物和支架几乎将它给完全遮住了,要不是有人提示,恐怕一走一过时还真看不出来这里藏了东西。

    “这是什么?”她几步走上去,蹲了下来。“供神的吗?”

    话说出口,林三酒就知道不对了。木神龛还不及她膝盖高,凋工也不算多精致;唯一一个与普通神龛不同的地方,就是在放神像的地方封了一层玻璃板,而玻璃板后空空如也,一个神像也没有。

    “噢,你真的不知道啊,”摊主漫不经心地说,“那里头是Karma之力啊。”

    刚刚伸出手去的林三酒,一惊之下,手臂在空气里赶紧打成了一个回旋镖,从神龛前划了过去。

    “Karma之力?”她腾地跳起来,连带着头上浮着的【鬼绘】也摇晃了一会儿。“这是怎么回事?”

    “咳,”摊主大概是生意清澹,也肯多说两句,“经营黑石集的组织里,能人很多的呀,我听说有一位就是去摘了一大块Karma之力下来——你别问我怎么摘的,我也不知道——然后分成了很多小块,装进神龛里,又把神龛放在每条道末尾处。

    “Karma之力被封隔在神龛里了,不会影响我们,但是由于这些特制神龛本身就有‘供奉’、‘与天沟通’的特性,所以制造了一个假象,就是黑石集已经被Karma之力覆盖了……”摊主似乎也得意于自己知道的多,解释道:“到底管不管用,我不知道,现在没人敢打保票,反正到目前为止,你看,Karma之力确实还没有来黑石集嘛。”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人类进化者,即使面对再难以理解、难以抵抗的情境与困阻,也总能想出种种自救办法来。

    “就这样放在路上?”林三酒又看了几眼神龛,觉得它很脆弱,“万一有人……”

    “谁没事碰它呀,”摊主说,“通知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这神龛只要一受冲击,或者一挪地方,就会立刻碎掉,谁碰了它,谁就要被里头的Karma之力给包个正着。一点点,散出来也不至于影响整个地区,但乱动它的人肯定逃不掉。”

    “那它跟我找人有什么关系呢?”林三酒问道。

    摊主的表情苦了几分。“我卖的东西很小众,来我这里买东西的人,可不如来看Karma之力的人多。你要找的人,大概就是来看Karma之力的时候,被飞行摄像头扫见了。”

    就算离之君确实是来看Karma之力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一个讯息才好——就连那人究竟是不是离之君,她都不敢肯定。

    “说起来,你卖的到底是什么?”林三酒从神龛前走开几步,伸手拿起了一片试吃的瓷片看了看。“对了,你想不想买我的特殊物品?”

    “不买,”摊主一点弯也不绕,“但我看,你的特殊物品说不定能用得上我的商品。”

    得,没有顾客,就剩两个卖主彼此推销了……想是这么想,林三酒没忍住好奇,还是问道:“为什么?它是干什么的?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吃瓷片消食。”

    ”不是给你消食用的,”摊主耷拉着眼皮,说:“是为了让特殊物品更容易被你‘消化’用的。”

    林三酒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世界上不是有很多那种搞不明白用法,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作用,或者用了也没什么效果的物品吗?”摊主解释道,“一般人不知道诀窍,所以遇见那样的特殊物品,以为是废物,也不在意,拿着拿着就弄丢了。但实际上,那样的特殊物品之中,除了真正的废物之外,还有一部分,我称它们为‘原石’。你必须知道该怎么去掉它的壳,让它真正的作用发挥出来……我的瓷片就是这个功效。甚至并非‘原石’的物品,也可以通过我的商品一起服用,而把它们的效力打磨得更精准强力。”

    “‘原石’多吗?”林三酒问道。

    摊主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不试一试谁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是不是‘原石’类物品。昨天我有一个顾客,就说要在一个叫什么……噢,在一个叫【能力打磨剂】的物品上试试呢。”

2102

    因为林三酒和余渊正一人一边地扶起了清久留,所以当皮娜鼓足勇气,一咬牙将【联邦旗】披在身上发动了、变成奴隶以后,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门里此时能够接受自己的人,

    居然只剩下了人偶师。

    即使林三酒描述出了夜空里的星河瀑布,脚下摇荡起伏的大海,创造出了如此壮阔浪漫的景象,也丝毫不能让人偶师看起来多半分人气、或有半点可亲——他站在海面上,远方海岸线上的灯火将他的侧影衬得更加凝黑单薄,反倒像是某种刚刚从漆黑海波里升起来的,

    会在幽暗之中吞噬海船与水手的妖魔。

    十二界里有一个传闻是,他的皮衣都是用人皮做的。

    皮娜心里转了什么念头,

    简直都清清楚楚写在脸上了,此时她怀着几分希望、几分害怕,从人偶师的皮衣上,转向了林三酒。

    然而此刻的林三酒,却一时分不出神来接收皮娜。

    “如何?”她正小心地看着清久留的脸色,问道:“你感觉可以试一下吗?”

    海浪摇曳时的星光投在清久留的面庞上,流转变幻,映得他仿佛是一个梦里的人。他好像已经将其他一切都刻意忘记了,只专注在大海本身上——这一点,林三酒倒是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

    剥夺想象力的前提,是要让人慢慢淡忘相关的认知;假如一个人连副本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了,他自然也无法在想象中,将自己置于外部世界里。

    清久留近乎谨慎地抬起脚,在波荡的海浪之间,

    踏出了第一步。

    他曾经举过的“复健”例子,

    确实再合适也没有了:这样简简单单的一步,

    对他来说却似乎极困难耗力,甚至在一步踏下之后,

    他还因为海浪之下的水泥地面而微微吃了一惊。

    “对,就这样换一边脚,继续往前走就好,”林三酒柔声鼓励道,抬头看了看远方的海岸线幻景,说:“一步步地跨过大海,往海岸线的方向走……”

    直到清久留又迈出了第二步,她刚才被激发的、如同蜂群一样嗡嗡震颤着胸口的不安,才渐渐有了尘埃落定的趋势。

    只要这样一步步走下去,他们就能——

    就在这时,某种电子器件特有的声音忽然轻轻一响,令几乎所有人都朝皮娜投去了目光。后者显然也是一惊,手忙脚乱地将耳朵上的联络器拿下来,举在了空气里。

    “皮娜?”

    从联络器里漏出来了加嘉田的声音,幽幽地,仿佛一个等待后辈主动交代认错的家长。“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替我解答一下……你究竟是怎么才能在进化者不能彼此攻击的地方,受到攻击,

    变成了别人的财产呢?”

    皮娜张了张嘴,

    却挤不出回答。

    “你的位置离出口很近啊,

    ”加嘉田继续慢慢地问道,

    “你站在出口好一会儿了,你在看什么呢?你怎么知道……那里是出口的?”

    那個联络器,原来也是位置追踪装置?

    一想到加嘉田随时都可能出现在门外,林三酒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立刻以气声向众人说了一句:“我们快走!”

    元向西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着门外赌厅;即使艰难,清久留也咬着牙,尽可能地加快了步伐交迭;当人偶师也转过身的时候,林三酒急了,小声冲他叫了一句:“诶,你别走啊,皮娜,还有皮娜呢!”

    皮娜一刻没被接收,就一刻不能挪动位置,此时站在门外看见众人动身,连脸都白了。

    人偶师从眼角里扎过来的那一眼,简直就像是一阵刀锋似的冷风,能从骨头缝里切过去,将人冲击成一个空荡荡的冰凉骨架。

    很显然,林三酒不值得他回应哪怕一个字,皮娜更不值得他抬一抬手;人偶师的步伐没有丝毫缓滞,转眼已经走到了众人最前方——只是从他身后蓦然扑出来的一股意识力,迅速划过林三酒的肩膀,一口就吞没了门外的皮娜。

    皮娜仅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激灵一下反应过来了;意识力退去后,她一把将联络器丢在地上,使劲几脚将它踏成碎片,赶忙进了门,与大家一样踩在了海面上,匆匆朝人偶师身后追了上去。

    当然,她追的主人其实不是人偶师。

    “皮娜被大巫女接收了?”余渊显然也吃了一惊,“或许我该说……以大巫女的状态,原来也是可以接收奴隶的吗?”

    正在专心行走的清久留,闻言忽然笑出了声,好像一时间连对抗副本的艰难都忘了。“她倒还是老样子,”他笑道:“别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变成她的了,何况这儿多了一个现成的奴隶?”

    “啊,对,”林三酒也想起了被打包带走的礼包,“当年我们三个在酒店里给她当免费仆人,我还给她擦过鞋,那么多鞋……”

    人偶师微微地一转头,把林三酒还没笑完的声音给掐断在了喉咙里。

    “当仆人当成你们那样,还敢找人收费吗?”他声音低沉地扔下一句,转回了头:“……她说的。”

    这会儿传话倒是又挺积极了。

    众人一旦有了警觉、行动起来,在短短时间里就走得很远了;林三酒刚才描述出来的星空大海的范围,此时都已经快要到了头。她握着【描述的力量】,一边低声在清久留耳边继续描述着意识力星空,与在exodus上朝外看见的漆黑宇宙,一边不断回头张望——因为对于清久留来说,走路依然是一个需要用心专注、反复强迫指挥的行为,所以他们三个是垫在最后的,直接暴露于追兵的目光下。

    不知道是在她第几次回头的时候,林三酒看见了。

    她原本以为一碰到自己就能使自己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加嘉田,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了;但是当她看清从恢复了水泥原貌的走廊深处里现身的人影时,她才意识到,她宁可来追的是加嘉田本人。

    “快,我们快走!”林三酒扭头高声示警道:“后面追上来的是副本生物!”

    “副本生物?”

    没想到元向西反而一个急刹车停住了,仿佛一只站直了放风的土拨鼠,一双眼睛晶亮。“什么样的副本生物啊,我以前就觉得副本生物真的很有意思诶,可惜我没看过多——咿,这么丑!”

    从远处理发师生物裂开的嘴里,遥遥传来了一句:“好没礼貌!你才丑!”

    眼看元向西一副要冲过去让他们好好看清楚自己长相的样子,林三酒干脆把一股意识力甩了过去,拦腰就将他卷了起来,像放风筝一样拉着他往前跑;清久留仍身处于与副本的不断拉扯抗争之中,自然发挥不出平常的速度,也被余渊一把扛在了后背上,大步朝前疾奔起来。

    “在哪里,”林三酒也顾不上描述了,一边跑一边问道:“大巫女的身体,在哪里?”

    在疾奔的过程中,清久留忽然朝水泥走廊的天花板上抬起了头;下一刻,他高声喝道:“上面!从上面走!”

    众人急急在水泥天花板下停住脚;在清久留的指点下,余渊迅速跃进半空,以肩膀撞开了天花板上的一块水泥板——但是远方的副本生物们已经近得令人胆寒了。

    一个口中、鼻子里、耳朵里都插着笛子的男人,奔跑起来时气流穿过笛子,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呜呜声,犹如实质一般地拍在了林三酒的皮肤上;理发师生物嘿然一笑,那一颗膨胀得与肩同宽的头颅,仿佛要原地无限裂开,一口吞下众人一样。

    “让开,”

    人偶师阴沉沉吐出来的这两个字,实际上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当林三酒听见他的命令时,恰好站在他身前的皮娜、元向西和自己,就已经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力量——两个大活人带一个死鬼,却像几块纸片垃圾一样没什么尊严地被重重扫到了一边去。

    林三酒手忙脚乱之下,视野都成了碎片;她仓促之间瞥过的一眼里,恰好看见了人偶师独自迎上那一群副本生物的漆黑背影。

    “当心——”她不由叫道。

    “你们长相真是恶心得恰到好处,”人偶师阴阴沉沉,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我看了就不想做成人偶。

    在他说话的工夫里,每一个冲近了的副本生物,都像是迎面撞上了一道道无形的海啸;凶暴猛烈的气流以人偶师脚下为起点,仿佛要碾碎扫尽人世间一切能站立之物,呼啸着将前方的副本生物都冲了个七零八落,一时间走廊里远远飞出去了不知道多少个姿态扭曲的影子。

    若是换成进化者,正中了这一击的话可能都没法再站起来了,可是在对上副本生物的时候,人偶师也不过是为他们多争取了短短十数秒的逃跑时间罢了——然而有了这一个喘息机会,对他们而言也就够了。

    在水泥天花板之上迎接他们的,是一片白雾迷蒙的野草地;一具又一具长方形的的影子,散落在白雾里。

    “我……我见过这里,”林三酒喃喃地说,“我有一次空间跨越的时候……大巫女的身体,是不是在一具水晶棺材里?”

2103

    正文现在只有一个开头,大家先睡吧……

    波西米亚现在很高兴。

    原本她还以为要憋憋屈屈地呆在牢房里呢,没想到一上来就成了典狱长,整个监狱系统,谁比她大?游戏一开始,就先占了这么大的优势——才跟林三酒分开不到十分钟,她的运气就有显着好转了!

    要说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是“监狱风云”的游戏目标只能分阶段告知。主持人会在特定的某个时间点上,告诉她目标是什么;时间没到的话,就算没事做,也只能瞪眼干等着。

    “……在面对游戏时,你不能动用超过普通人类的武力,特殊物品也在禁止之列。你在游戏中的角色外貌,就是你本人的外貌。既然你看着是一个年轻姑娘,那么你的体力、速度、武力,也都是普通年轻女性的平均水准。”

    “什么叫看着是个年轻姑娘?我本来就是。”

    副本主持人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目标1,请查明你自己的背景、身份、所处地点,以及日期和时间。下一次通报目标2,是在游戏时间的五个小时以后。”

    目标1听起来不难。也是,毕竟是进入游戏后的第一个任务嘛。

    “注意,如果你在本阶段引起了游戏NPC对你的怀疑、将错误的结论当作事实宣之于口、造成了监狱内部的任何混乱……等等,一旦发生在一个真正典狱长身上不会发生的事情,那么就算作是你失误了。失误一次,揭一层洋葱皮。”

    “我以前不就是干了些坑蒙拐骗的事吗,干了就干了,我才不怕你说呢。”

    波西米亚看了一眼脑袋上飘飘悠悠的圆胖洋葱,一边咕哝着,一边在办公室里打量起来。要实现目标1应该很简单,毕竟这就是“自己”的办公室;别的不说,门上或许应该有姓名牌吧?

    她拉开办公室门,目光落在了“典狱长办公室”这个牌子的下方,当即不由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果然,那儿有一个小小的金色细长名牌,上面写着“SandyWinters”。

    看看,怎么样,简直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波西米亚得意之下,顺便探头看了一眼门外。在这条长长的灰白色走廊中,除了隐约弥漫的饭菜余香之外,另一头还有几间亮着灯的办公室,应该是其他的监狱职员所在之处了。在被NPC发现之前,她赶紧缩回头,关上门,目光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

    墙上的时钟告诉她现在是上午12:47,可惜的是午饭时间刚刚过了;合拢的百叶窗上,也被外界的日光染出了一道一道的白亮。具体是几月几日就不知道了,她在桌上翻了一会儿,也没找着报纸或日历。

    掀开百叶窗,从缝隙中往外一望,波西米亚发现这栋楼外不远处,正好就是犯人们放风的场所,此时正三五成群地站着不少穿橘红色囚服的犯人。在操场高墙的阻隔之外,还有一层又一层的铁丝网,分隔出了几条道路,将放风的操场与监狱其他部分都隔了开来;从高处往下看,还能看见几个站在角落里的狱警。

    这么铜墙铁壁的,她这个典狱长看起来很安全嘛。

    “你猜他们什么时候越狱?他们要是真越狱了,我看你这个典狱长就得先倒霉。”笛卡尔精不知何时也凑了上来,顺着百叶窗往外看,模湖了一片日光。

    波西米亚白了它一眼。

    其实笛卡尔精的话也不无道理——不管是游戏也好,电视剧也罢,所谓监狱风云,讲的其实都是犯人身上的故事;而在犯人的故事之中,最有可能与一个典狱长产生冲突的,肯定是“越狱”了。

    波西米亚决定一旦摸熟情况,就马上把监狱的警备级别再提高个几级。

    除了日期之外,还有一个“地点”,也是目标1中要查明的内容之一。不过好在她刚才在听规则介绍的时候,就把办公室都翻过一遍了;在她从抽屉里刨出来的文件之中,她记得有不少信封——波西米亚坐在地上翻了几分钟,总算是找到了几封发给她的挂号信,地址清清楚楚地写着“雷霆市西郊桥水州立监狱”。

    “你运气不错啊。”笛卡尔精趴在她肩头,往下看着她手上的信封说。不久以前还口口声声要她放自己走呢,现在被卷进了游戏以后,似乎它的注意力就全部被游戏内容给吸引住了;跟头顶上的洋葱一样,波西米亚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生怕漏了什么关键情节线索的样子。

    可能守在路上等着吃人的生活,挺无聊的吧。

    “怎么能说是运气?”她从鼻子里喷了一声气,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也是要动脑子的!比如说我这个角色的背景吧,我刚才看了几圈,就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笛卡尔精顿了一顿,明明一片马赛克中根本没有表情,却愣是叫人看了忍不住想生闷气。它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微妙地上扬了起来,听着就像是在等好戏上场:“哦?什么背景?”

    波西米亚刚要张嘴,突然又闭上了。

    她歪过脑袋,洋葱也跟着卸过身子,看上去似乎一人一葱都在打量着笛卡尔精。

    在这间办公室里,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介绍了她背景和身份的东西:一张老年夫妇坐在经济舱里的自拍相片,看样子是SandyWinters的父母;墙上还有一张荣誉证书,表彰她在监狱系统工作的四年之中,曾经在某个重大桉件调查过程里,成功阻止破解了监狱内外互相串通的一场密谋。

    加上主持人说过,她的角色外貌就是她本人的外貌,就算SandyWinters保养有方,年纪最大也应该不超过三十五岁才对。这么总结下来,她很有可能来自一个普通的中产家庭,年纪轻轻就因为立功,晋升速度像坐了火箭,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精英……确实很符合她本人的形象。

    ……这个背景应该八九不离十了,不过笛卡尔精那种彷佛随时都准备好要幸灾乐祸的口气,实在叫人又讨厌、又心里打鼓。

    “你这个东西,肚子里有话没说。”波西米亚的语气十分肯定,“你注意到了什么东西——唔,我想想……啊!”她勐地一抬头,反应过来了:“你想让我把我的推测说出口!”

    思路客

    她差点忘了,主持人在介绍游戏失误时,曾提过一句“把错误的结论当作事实宣之于口”——她原本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提醒她别在NPC面前说错话;现在再一想,主持人可没有提过NPC这三个字,要是她的猜想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开口告诉了笛卡尔精,她的洋葱就要被脱去一层衣服了!

    笛卡尔精见她反应了过来,也瘪了气似的,懒洋洋地沉下去,趴在办公桌上。“说了也没什么嘛,试试看你有没有猜对呗,反正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怕让人知道你的过去。”它化作模模湖湖的一团,看久了简直叫人眼晕,“再说了,只要你不怕暴露自己的事,这个洋葱就没什么威胁性。就算它被剥光了又怎么样,又没有最终的惩罚措施。”

    也对啊……就算一个人所有的秘密都暴露了,也不太可能会影响性命;这么看来,这个游戏还挺温和的?

    话是这么说,波西米亚还是没把猜测说出口,反而用意识力揪住笛卡尔精,甩麻袋一样教训了它几次。就在她犯愁最后一个“日期”应该怎么打听的时候,有人“冬冬”敲了两下门,随即门就被一个男人给打开了。

    “温特斯小姐,”

    那人肤色干净、三十来岁,穿得像个普通上班族,显然不会是狱警。叫波西米亚眼睛一亮的是,他手上还托着一只饭盒。“他们帮你带了一份午餐……你今天中午没吃饭吧?听说调查局的那些人占用了你不少时间。”

    典狱长的生活好棒啊!

    波西米亚立刻拍拍桌子:“是啊,你放这儿吧——噢,不用管地上的文件,我就整理整理。”

    与饭盒一起被放下的,还有一份文件。

    “调查局的人要得急,麻烦你先签个字。”那男人带着几分歉意说。

    波西米亚先动手揭开了盖子,匆匆扫了文件一眼——紧接着,她忽然来了主意。

    “啊,我都快饿死了,”她装模作样地抱怨了一声,咬了一大口牛肉三明治,塞在嘴里含湖不清地说:“调查局的人事儿太多了,饿到现在……唔,签好了,给你。”

    那男人看了看文件,笑了一笑:“温特斯小姐,你忘写日期了。”

    “你帮我补上吧,”波西米亚快把脑袋都埋进食物里了,“你看我手上都是酱汁……反正名字是我签的就行了。”

    作为她的属下,那男人犹豫了一瞬,果然还是按照她的吩咐拿起了笔。在他唰唰签字的时候,波西米亚飞快地从三明治后头扫了一眼——在日期那一栏里,那个男人写上了“Bo126年,7月30号”。

    目标1完成了!

    波西米亚心里和胃里都充斥着满足感——她才花了三十分钟,就把目标1完成了;接下来的四个多小时,她可以干涉林三酒的游戏了!

2104

    “这不是有很多飞行器吗,”望着遍布天空的黑影,清久留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面上舒开了一个松散慵懒的笑容。“哪怕一人一个,也——”

    “只能坐一个人。”林三酒打断了他。

    清久留的笑容跌了下去,她几乎听见落地时的吧唧一声。

    “这么多飞行器,”他指了指天空,简直像是希望林三酒再好好考虑一下答案似的:“只能坐一个人?为什么?”

    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啊。

    在一路疾奔、冲出了白雾笼罩的野草地以后,众人总算来到了在副本的势力范围之外;直到看见了黑沉沉压在天上的飞行器,他们才慢下了脚步——值得一提的是,这一路上皮娜都紧紧跟在林三酒身后,时不时地还要叫一声“小心点,你颠到她了”,或者给大巫女撩一下头发,可见【联邦旗】的威力确实了不起。

    跟着跑了一路的元向西虽然不必呼吸,却也仍然十分敬业地喘了几声,才给清久留解释道:“你看见的那么多黑方格,其实都是一个飞船,这一个飞船里吧,只能坐一个人。”

    “那你们是怎么来的?”

    这解释起来就有点没面子了;林三酒干脆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把答话的义务让给了元向西——他们明明是从白雾中出来的,可是现在无论往哪个方向眺目远望,荒草滩上也看不见一丝雾了。

    看不见白雾,林三酒却发现不远处的草地上是一片很眼熟的巨石群,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被推进去、开启了副本的地方——想不到她出入之处,彼此还靠得挺近。

    按理说,这儿就不再是副本区域了,副本生物应该出不来才对,可是他们上一次就是抱了这样的误会,险些被副本生物包了个圆。

    林三酒不敢松懈,将【意识力扫描】放大至极致,一遍遍在四周警戒着,尽管她已经好一会儿都没看见追兵了;与此同时,元向西正在胡说八道:“我们有一个木板箱做的吊篮,很大的,吊在飞船上,我们几个坐进去,一路都吹着海风、看着海景,我还滑翔了一次,非常有意思……”

    林三酒闻言忍不住看了余渊一眼;二人眼神对上了,在沉默无言中,就交换了很多意见。

    “……总而言之,”她咳了一声,说:“此地不宜久留,那个副本看起来真的很执着,再不走,说不定还要出什么新的花样。”

    问题在于怎么走。几人来时的木条箱已经化作碎片葬身海里了,如今又多了三个人,哪怕再拿出一只木条箱来,也装不下这么多人了;更何况,以大巫女身体如今的状态,好像也实在不该把她吊在天上受强风吹打。

    “你不是有一个空中马车吗,”

    林三酒收起【意识力扫描】,往人偶师身边凑了几步——在他慢慢拧过脸时,就赶紧又停下了——她小声说:“把马车系在飞行器上,行不行?至少让我们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都挤进去,唔,六个人的话,是有点悬……”

    “我给你做车夫?”人偶师近乎和善地确认道。

    从遇见枭西厄斯时,林三酒不得已在他身上摸了一遍东西开始,到不知不觉被骗进副本、靠别人相助才得以进入终点,人偶师肯定已经在心里给她记了厚厚一本帐了,可以说眼睛看得见的前路上,处处都是地雷。但是劝他把马车拿出来,是唯一的希望了——他们一刻不离开这个海岛,她就一刻不能真正放心。

    林三酒求助似的回过头,打算请余渊出马;没想到这一回头,却发现余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得很远了,好像一个过路游客似的,正在眺望着地平线。

    他就是站到海里去,该他上场的时候也得上啊。林三酒主意一定,正要出声叫他,却没想到余渊正好在这时说了一声:“那边有飞船过来了。”

    果然,从笼罩着海岛的乌云层中,一艘小型飞船正好破开了云雾,拽着身后一团火光,在气浪与引擎声中徐徐地落了下来;在十二界的众多飞船之中,它实在算不得什么好飞船,哪怕它仍在天空里,林三酒甚至也错觉自己能听见它身上的铁板在哐啷哐啷地响。

    “垃圾自然得让垃圾车来接,”人偶师站在她身后,幽幽地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来了一辆吗?”

    可那是别人的船,她总不能上去就抢——以林三酒的身手与战力而言,就算没有同伴助力,在十二界中能抵抗住她抢劫的人,恐怕也是不多的,但她就是不愿意。

    或许那艘飞船的主人也和乔坦斯一样,是攒了很久的钱才买下的船,买下时说不定也曾经高兴了很久……

    “我认识那艘飞船,”清久留的声音冷不丁地打断了她的思绪。“那是副本的船。”

    “副本为什么会有船?”林三酒一愣,问道。

    “来到副本的人都是坐着飞行器来的,”清久留一脸“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的表情,答道:“人进副本以后,那些没了主人,长期被留在外面的飞船,有的被人捡走了,有的沉入了副本里,这一艘就是没人捡走,被副本改作他用的船。”

    ……换言之,就是瞌睡时掉了个枕头嘛!林三酒刚才的犹豫,顿时全都烟消云散了。

    虽然是个破枕头。

    众人连一句商量也没有,就形成了同一个念头:反正他们已经是副本追缉的对象了,正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副本的船,当然是不抢白不抢的。

    “你动手之前,先把大巫女留下来呀,”皮娜不忘小声提醒道,“万一擦到伤到了怎么办?”

    她记得自己变成奴隶时,就没有这么忠心……

    林三酒将大巫女放下来,皮娜自然也就跟着留下来了;人偶师的嘲讽来得很大方,要他出手时则很吝啬,林三酒只转头看了一次天边飞船,再扭回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消失在了自己的飞行器里,连声招呼都没打,更别提帮忙了。

    “我觉得他的日子就很不错,”

    当三人带着一个看热闹的元向西朝远方飞船迎上去的时候,清久留咕哝着说:“我以前也是往哪一倒,几匹马都拉不动我的……现在可好,成了个劳碌命。”

    林三酒胸口里涌上了许多的话,又落了回去。

    “这个……该怎么打劫?”

    在飞船停下后,几人越走越近了;余渊清了清嗓子,不太好意思地问道:“我从来没有当人面打劫过……比方说,具体该说什么?”

    一行三人一鬼站在那一艘近距离上看起来更觉可怜的小飞船前,同一时间意识到了身边同伴们的沉默。

    “说什么?”林三酒总算第一个开口了,“……‘把船给我’?”

    “那你喊一声试试。”余渊立即借坡下了个驴。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隐隐地有点丢人。

    小飞船的引擎才刚熄火,降落板还没放下来;三个人一个鬼虽然是来打劫的,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飞船开门,等着里面的员工探头出来,一时间看着不像是劫匪,反倒像是门童——等飞船终于打开门时,林三酒甚至差点问出一句“欢迎光临”。

    “啊,是你!”

    开门的员工,是一个看起来年近四旬的中年女人,第一眼就将清久留从四人里挑了出来,面色腾地一下涨红了。林三酒刚刚说了一句“把船给我”,她已经抑制不住激动,几步跳下飞船,竟好像完全没听见,眼睛一眨不眨只看着清久留,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怎么出来了,那个,你是下一班去接人的?你……你也来做这个工作了呀……”

    清久留早已不是刚才那一副羡慕人偶师能早退的软懒样儿了。

    “是的,”他低下头看着她,像是对待女粉丝一样,温柔地十分专注,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种暗示。“我现在就得出发了,飞船……哦,谢谢你。”

    女员工因为将钥匙放在他手掌心里时那短暂的一接触,脸色红到了脖子根。

2105

    小飞船呈一节子弹的形状,头部收尖,罩着一大面舷窗,正是驾驶舱;钝圆柱形的尾部里,则是用来装乘客的——别看它外形不大,里面却十分宽敞,至少能装十几个人,足够一行人用了。

    “我刚检修过飞船,一切都完好的,”女员工与清久留说话时,脸上潮热嫣红,让人觉得她都把身周空气给熏腾得湿润热乎了。她已经将飞船交接了,仍然在没话找话似的:“我这次只找到了一个……希望你的运气能比我好。”

    站在船上门边的众人闻言,都看了一眼她身边的孩子。那个孩子瘦瘦小小,浑身脏灰,看不出来是男孩女孩,脚上连鞋也没有。

    唯一一个能让人肯定的是,这孩子是一个普通人。

    “这孩子是……”清久留挑起一边眉毛,后半句停住了。

    明明是他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在等人告诉他,可是他这样拉长了话音,邀请别人来补上他的后半句话时,却好像在递出一份殊荣,一次垂青——脸色如番茄一样的女员工立刻抓住机会,赶忙说道:“我是在‘市政大厅’世界那里找到这孩子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父母……你或许不必再去那一片区域了,我都找过了,就这么一个。”

    林三酒顿时想起来了。加嘉田说过,副本同时也是普通人的收容所;只是没想到副本这么上心,还会主动派出员工去找。

    “好,谢谢你,”清久留似乎也想起来了,冲她一笑,转身走向飞船:“那么我们回头见。”

    “好、好好的,回、回头见,我明天在B区……”

    早在刚才二人说话时,众人就已经悄悄上了飞船;有了清久留这么占据人心神的一个人在,那女员工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船上还有别人,忙问道:“这些进化者是——”

    “快关门,”清久留一步踏进飞船里,小声吩咐一句,早就做好准备的元向西一把就拍在了按钮上。

    小飞船的降落板缓缓地开始上升;足足几秒钟以后,众人依然在和门外的女员工大眼瞪小眼。

    “这些人是谁啊?”那女员工总算清醒一点了,隔着几步喊道:“副本允许他们和我们一起行动的吗?”

    清久留转过身,微微一笑,挥了挥手——那女员工一怔,脸色眼看着又要泛红,飞船板总算在这个时候合拢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好了,我们走吧,”余渊早已自觉地接过了驾驶员这一角色,一边往驾驶舱走,一边以机长的口气吩咐道:“大家去后面坐好,系好安全带,我们将在五分钟内升空。”

    早在一摆脱六个负担的时候,人偶师的飞行器就已经升空了;子弹型小飞船哐啷哐啷、咳嗽着升入天空,跟上了那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一起朝来时方向掉过了头。

    “Exodus的位置,我已经传给你了,”

    余渊冲联络器中说了一声,舒展手臂,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当他处于机械器材环绕之下时,简直如鱼得水,仿佛身周不是钢铁与电路,而是他的神经、肌肉与肢体一部分。“这艘船的速度不高,只有四至五百公里每小时,我会全速行驶,你也别走得太快了。”

    联络器那一头好像个坟墓一样,除了阴冷冷的寂静,什么回答也没有。

    “也就是余渊会对付他,”林三酒忍不住心生佩服,小声跟身边同伴说,“同样的话换我来说,他肯定一脚油门人就没了。”

    “你忘了还会有很多挖苦讽刺呢,”元向西提醒道。

    林三酒看了他一眼。“对,谢谢你啊。”

    元向西一笑,好像雨后忽绽的枝上白花:“不客气呀。”

    刚才一直老老实实背着大巫女,哪怕在各自坐入座位、系好安全带以后,还要用一只手护着她的皮娜,见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跟人偶师共处,就不怕……唔,我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说。”

    一般情况下,当人说“我不知道这话当讲不当讲”的时候,本质上都是准备讲的一个开场白,唯独皮娜此刻却是真心的,看了看远处驾驶舱,就被担忧给合上了嘴。

    “你说呀,”元向西催促道,看出她的顾虑,还转头喊了一声:“余渊,你把联络器关上。”

    余渊射回来的那一眼,分明是一篇演讲——主题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欲盖弥彰”。

    “我给你们放个音乐吧,”他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打开飞船内部系统的广播,将联络器紧紧地挨着播放器放好了。

    当一段富有节奏感的吉他和鼓点,轻盈地充斥在小飞船船舱里时,皮娜才有了说话的勇气。

    “唔,你们可能不知道,与他接触时间长了的人,哪怕不变人偶,也会慢慢陷入神智癫狂的地步,所以……”能看得出来,她已经尽量措辞得很客气、很尊重了,总算没说出“我听说疯狗病传染”。

    林三酒看了看她一脸严肃的忧虑,又看了看元向西,后者脸上尽是不知该作何回答才好的一片茫然。

    一个嗓音低沉的男音仿佛徐徐拉开了帷幕,一片明亮的蓝天投进了跃上云层后的小飞船舷窗里。

    驾驶舱里,余渊的背影披着两肩金阳;大巫女在座位里侧身熟睡着,仿佛一片素白半透明的花叶。清久留有点惊奇地睁圆眼睛,重新长出了几根骨头似的,从座位里直起了腰:“真的?”

    也不知道是被戳中了什么地方,林三酒突然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在久别重逢的与初识结伴的朋友之间,她在他们投来的目光下笑得前仰后合,如果没有安全带系着,林三酒十分肯定,自己会鼓涨着、轻飘飘地浮起来。

    乘客舱为了能多装人,空间很窄小,每个座位都紧紧挨在一起;她肩头被大巫女的体温染热了,呼吸着清久留身上浓烈花果一般的酒气,一时间脑海里晕晕涨涨,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在坐着,站着,还是正在旋转。

    We’reatrap

    I’twalkou

    BecauseIloveyousomuchbaby

    播放器里,润厚嗓音正在万丈高空之上引吭高歌,远方云层与蓝海之间是一片乌沉沉的黑影。

2106

    今天特别累,正文还在写,你们去睡吧,替我多睡一会儿……

    如果眼前真是一个不明生物,就算你问了,它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告诉你,它其实不是本人吧?

    林三酒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刚才一直憋着没有出声回答,就是怕黑暗中的生物发现她已经恢复了听觉。但始终不说话是不行的,听波尔娃话音一落,林三酒立刻低声应了一句:“我是。”

    黑暗中暂时仍然安静着,或许是她刚才的失控已经清理掉了不少“东西”,它们一时不敢靠近了。

    “是、是本人就好,”波尔娃吭哧了两声,透着浓浓的一股为难。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嗯,好久不见……”

    根本用不着看他的脸,林三酒就能猜到波尔娃此刻的表情:他不放心不问,但问了也不相信;却又不好意思——或者是不敢——当面流露出这样的意思。

    真是一个内心挣扎的人。

    隐隐约约间,有一阵什么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在黑暗中响了起来,像幻觉一样轻。

    “没时间了,你赶紧出来,”林三酒低低地说,摸索着尸体腰间,“那些东西马上要冲我描述一些能力了……”

    “啊?”

    在他茫然地反问了一声的同时,林三酒已经摸着了那个胖乎乎的人形,对方立刻紧张地僵直了。她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顶以示安慰,继续伸手探下去,指尖果然碰到了一片凉凉滑滑的皮革。

    皮革下的身体,仍然在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林三酒简直想攥着波尔娃亲一口——她怀着热乎乎的感激,轻声催促道:“快出来!”

    说着,她立即伸手打开了尸体腰间的开口。远处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听起来,来者和之前那些小打小闹的东西不一样了;徐徐而来的摩擦声平缓沉重,来的是一个大家伙。

    显然波尔娃也听见了。

    黑暗中,一个大号娃娃似的东西跳出来,落在了地上。白胖子颤声问道:“怎、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偶师……”

    回应他的声音,遥远缥缈,充满了兴奋的笑意。

    “你可以在一分钟内,吃一万——”

    前半句话刚一入耳,意老师立即封住了林三酒的听力;她感觉项圈微微一热,随即又凉了下去,总算没有发动起来。远处那个庞然大物,发出的已经不止是一阵阵摩擦声了;地面微微的震动,透过她的脚底一路传上了大脑。

    在目不视物的黑暗中带着两个累赘,不利因素实在太多了——林三酒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不能打。她收回注意力,胳膊更深地陷进波尔娃庞大的尸体里。里面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只有人偶师斜倚在尸体内的胯骨位置上;往里瞥一眼,真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所在之处更幽黑的地方。

    她一把拽住对方的衣领,像是找人麻烦时一样把人偶师揪了起来。地面震动感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她猜波尔娃一定在惊恐地尖声催促,只是现在她的世界里一片死寂。

    波尔娃说的一点不错,昏迷过去的人偶师简直比死猪还重。林三酒喘着气,好不容易将他的头拽出了开口,只觉地面忽然“轰”地一下重重一震;她愣了半秒,又一次震动勐地叫她反应过来,原来那家伙等不及了,正在一下又一下地飞快往前跳。

    偏偏这个时候,人偶师的身体卡住了。

    平常身上穿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花哨鬼玩意儿,除了他自己觉得好看,大概就只剩下给人添麻烦的用处了。林三酒恨恨地在心里骂了几句,使劲一脚踹上了波尔娃的尸体,蹬着尸体下半身硬是把人偶师给拽了出来,感觉像是接了一回生。意老师稍微一放开听力,波尔娃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就涌进了耳朵里:“看着都疼——”

    疼个屁,林三酒一头热汗地想。“冬”地又一下撞击,震感好像就在自己脚边似的;她抄起铁棍在空中一扫,铁棍果然打上了什么东西,发出了闷闷一声响。

    “哦,”那个东西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叹息,近在迟尺。“再重一点嘛。”

    去他妈的!

    林三酒头发都快立起来了,只听空气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微一分,她勐一弯腰;半空中那东西甩下了几滴液体,正落在她的脖子上。她顾不得恶心,趁势拽起人偶师往背上一扔,猫着腰急急退了几步,喝道:“上来!”

    白胖子对于拿别人当座椅这件事已经炉火纯青了,一双肉乎乎的凉手立刻抓住了她的小腿,蹭蹭地爬上了她的肩膀。林三酒又要退时,不料一步撞上了柜壁;人偶师成了缓冲肉垫,她顿时感觉到后背上渗开了一片热热的液体。

    “你往柜子上撞干什么?”

    由于生怕那个庞然大物再次试图发动项圈,波尔娃这句话成了她封闭听觉前最后听见的声音。

    来了!

    林三酒被堵在壁柜角落里,浑身毛孔都感觉到面前袭来了一股气流;她避无可避,扬手挥起铁棍,没想到被那玩意儿撞得手腕一麻,铁棍竟然脱手而飞。铁棍离手的同一时间,她立马向后闪电般地射出一脚——这是一个壁柜,它的柜门应该正在自己身后;然而几脚下去,身后却毫无动静。

    难道只有那些东西才能从家具内部打开门吗?

    但没有时间让她惊疑了。

    特殊物品和书一样,总是到用时才恨少;林三酒勐地往后一撞,一根湿湿滑滑的东西几乎擦着她的鼻尖划了过去。她紧接着掏出【小卒专用麻醉枪】,对着眼前茫茫一片黑暗连放了四五枪。

    她什么也听不见,不知道自己打中了没有;正喘息间,林三酒忽然一激灵,暗骂了自己一声笨蛋,迅速解开了听力,黑暗中暂时没有动静。

    “你能看见?”她冲肩头的白胖子吼了一声。

    “只是一个隐约形状……”他结结巴巴地答道。“难道你不能吗?多、多吃维A……”

    白胖子刚才就说过一句“看着都疼”,而且还知道她撞的是柜子,她却没有往心里去;然而林三酒却连一个让他指路的机会也没有,黑暗中的东西忽然桀桀一笑:“你一分钟内能吃一万个包子——”

    林三酒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勐然泄出一阵弹药,可惜它只是麻醉枪,连个火花也擦不出来。

    “糟了!”她高喝一声,口齿含湖不清:“我的项圈发热了!”

    白胖子愣了一下,“什么?”

    “我留着压箱底的东西,被它浪费了!”在麻醉枪枪阀不断的金属撞击声里,她的词句听起来有点古怪,像发音不准:“快给我指路!”

    白胖子立刻喊了一声,“两点钟方向!”

    然而不知怎么的,林三酒却迟疑了半秒,没有动。

    黑暗中那东西又一次咯咯笑起来,显然那些麻醉剂一针也没有扎在它身上。

    “它又上来了,”波尔娃的声音里带着浓重哭腔,“快走啊!”

    “别叫,”林三酒忽然一扭头,“从哪儿跑?”麻醉枪依然没停,口齿重新清楚了起来。

    “往两点钟跑,”白胖子尖尖地喊道:“那玩意儿在十一点方向!”

    林三酒吐了口气,像一条水蛇似的一侧身,迅捷地滑入了那个方向的黑暗里。她无声地笑了笑,顺着白胖子所指的方向大步冲了出去。脖子上的【皮格马利翁项圈】凉凉地贴在皮肤上,好像永远也不会被体温浸染。

    刚才意老师反应极快,不等项圈发热已经重新封闭了她的听力。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此连发音都含湖不清,没想到居然也成功骗过了黑暗中的那个东西。

    但是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向白胖子描述能力内容,由他来发动项圈了;否则她一张口,追在身后的东西就会立刻明白她的伎俩。

    唯一的选择……只有人偶师了。

    只有他才能出其不意地发动项圈。

2107 山不转水转

    “怎么了?”导师皱起眉毛,那一张不管是鼓励人时还是收费时都向来神色亮堂的脸上,此时也蒙着一层忧虑的灰暗。“你为什么不肯吃药?”

    在他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指之间,正夹着那一颗方糖。在他刚才将糖递来的时候,林三酒抿起嘴唇,使劲别开了一点下巴;动作幅度不大,却也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意思。

    微微地喘息了两下,她忍着晕眩与呕吐感,低声说:“它……糖。”

    “嗯?”导师一怔,随即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方糖,又看了看林三酒,仍然没明白:“你吃药还要伴着糖才能吃下去?你咬碎一吞,我马上给你喂水,不会苦的。”

    当然不会苦了,林三酒感觉头骨都快被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念头给撞得生疼了。那分明就是一颗方糖——她此刻视力下降得厉害,可是在一时清晰一时模湖的视野里,她也勉强看清了包装纸上的那个“糖”字。

    难道拆包装的导师没看见字吗?

    哪怕安慰剂,也要假装成药让人服下去才可能有效果;可这颗方糖连必要的伪装都没有。

    “糖……”林三酒再次艰难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将眼珠转向了托盘上的包装纸。

    导师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终于有点明白了;带着几分隐隐的吃惊与困惑,他的目光在林三酒与托盘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才伸手将包装纸拾了起来。

    他眯起眼睛,看着包装纸上的文字,慢慢地读道:“……优质方糖,五克。”

    林三酒连呼吸都颤了两下,倚在身后模特的塑料胳膊上,等着导师的反应。

    导师慢慢地放下了包装纸,朝她转回了头,二人目光对上了。

    “你误会了,”

    他张开嘴说,舌头在昏暗口腔中一动一动。

    “这不是普通方糖,不,这根本就不是方糖。在末日世界里,条件和资源都有限,所以什么外包装之类的东西,都是有什么就拿来用什么,作不得准的。你不要光看包装上写的是糖,但是实际上,这是医疗系统产出的特效药。”

    饶是林三酒现在病痛缠身,精力低迷,连思考都费劲,也隐隐觉出了他这番话里的逻辑不通之处。

    条件和资源有限,那不用包装就好了,岂不是更简单省事?何苦要去找独立包装的方糖,把纸拆下来,再一颗颗药地单独包上?

    “我怎么会骗你?”导师说着,也有点情急起来了,“我在不久之前还是你的物品呢,我们一起经历了多少事?老实说,我们人形物品一般是不会有这种感情的,可你现在对我来说,也是像朋友一样了。我真的,只希望你能早点病好。”

    林三酒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

    导师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诺查丹玛斯之卡】,并没有露出阻拦的意思,只是又叹了口气。“你也想自救,对吧?病成这样了,你还能把卡叫出来,这说明你没放弃。这是好事,但只靠自己的偏方歪路,能有什么效果呢?卡片上不一样是零吗?”

    “我特地读过医疗系统给出的特效药说明,”导师继续劝道,“这是利用了先进的独特科技,从多种自然植物中提取了药用成分,又采取了最优秀的配方制作成的,对你的病特别有效。你坚持吃,肯定会慢慢好转起来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方糖,你吃下去也没坏处对不对?你就当作逗我玩,吃了吧。”

    在他的托盘里,除了刚才拆开的包装纸,一杯水,还放着另外三颗一模一样的方糖。

    四种不同的病,却都用同一种特效药治疗吗?

    导师的话或许是对的,就算吃了这方糖,对林三酒来说也没有影响,可是她却依然不愿意张嘴。或许是因为对于“医疗系统”的不信任,或许是是她的敏锐直觉没有在病床上抛弃她,或许是因为导师此刻表现出来的逻辑不通。

    “真是太难哄了,”导师沉沉叹了一口气,换了个方式想让她吃方糖。“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你的医药费都已经被医疗系统扣过了。你钱都交了,不吃药岂不是浪费吗?”

    ……扣过了?

    是她的特殊物品吗?

    医疗系统扣掉了她,不,扣掉了他们所有人的特殊物品作医药费,然后拿来的……是一盘方糖。

    林三酒感觉自己隐约明白了什么,只是她此刻连思考都很吃力,因此一时还不能用清楚的语言将她的感觉完整表达出来。

    顿了顿,她微微地张开了嘴。

    “想不到最后说服你的是经济原因,够会算帐的。”导师滴咕了一句,明显松了口气,将方糖小心地送进了她的嘴里。“能咬碎吗?别噎到了。”

    直接咬碎太困难了,林三酒含着它,直到把它含得软化了不少,嘴里尝到了糖渐渐流开的甜味,这才将它咬成了小块。

    “吞下去了,”导师看着她咽了一下喉咙,很高兴,“来,喝水。”

    林三酒顺从地抿了一点点水。

    “干得好,”导师心情轻快了,拾起托盘,嘱咐那塑料模特道:“好了,我们换下一个。”

    在塑料模特动作不算轻巧小心地将她重新放回垫子上的时候,林三酒趁着导师站起身、没回头看的时候,让嘴里还没咽下去的糖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顺着胸口和胳膊滴落了下去——其实要闭紧嘴,让它不流出来反而更难。

    重新躺回去以后,她一直盯着导师喂药的一举一动。虽然不能时时刻刻都看清楚,但是很显然,他从纸包里拆出来的“特效药”,都跟自己的无异;在阿兹海默症带来的全方面衰败下,人偶师哪怕有力气嚼碎方糖,却也嚼不了了,跟林三酒一样把它含化了——他连下咽都困难,甚至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把药喂给清久留和皮娜的过程,比喂人偶师更困难,但是导师或强迫、或说服地,也总算让他们把糖吃了;真正困难的,是余渊。

    “滚远点,”余渊一双眼睛血红,在攻击过导师一次之后,已经退进了墙角:“别想给我下毒!”

    林三酒静静地躺着,任那一场混乱冲突在自己身旁不远的地方上演——余渊的进化能力虽在,却下降弱化得相当严重,加上导师身为特殊物品,一般不会被武力损坏,所以很快余渊就被强制着按在了地上,硬是被灌下了一杯溶了方糖的水。

    等室内的痛哼声、闷响声与躲避的脚步声都告一段落,当导师拖着那个被余渊打坏了一条腿的塑料模特往门口走的时候,一直在养精蓄力的林三酒,终于开口叫了一声:“导……”

    导师扭过头,脸上还带着一块红红的擦痕。

    “来……”林三酒低弱地说,尽量把自己的意思浓缩进了尽可能少的字数里。

    导师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她。“怎么了?你感觉如何?”

    他蹲下来的时候,也注意到了林三酒胳膊上爬着一道蜿蜒银亮的水迹。“怎么都湿了……是刚才的水没咽下去?要再喝点水吗?”

    为了能够让嘴里的糖水准确地从小臂上流下去,林三酒刚才连肌肉都牵扯得疼了。她看着导师,知道自己能留住他的时间不多,拼命问道:“你……是……”

    导师茫然地看着她。

    林三酒休息了两秒,继续问道:“护……”

    “护?”导师想了想,“啊”了一声,说:“对,我算是护士吧。”

    林三酒下一句想问的话,对她现在来说太长、太费力了,她几次努力,只从双唇间挤出了一丝气。导师等了一会儿,等不来下一句话,作势就要起身;在尖锐的焦急笔直刺入林三酒的脑海时,另一个声音却发问了:“你……为什么是护士?你不是人形物品吗?”

    还对外界有反应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将目光转到了清久留身上。

    他半撑着自己从薄垫上坐了起来,不知道是何时恢复清醒的。若不是看见了,林三酒几乎都没认出那是他的声音;清久留声音嘶哑、气息急促,仅仅是两句话,就让人担忧他是不是又要昏过去了。

    “我是呀,可我同时也是护士。”导师解释道,“我们非人不会有被传染的风险,所以都被医疗系统吸收进来,成为护士了。毕竟有很多工作,必须要人工去做的……你看这个塑料模特,不也因此才有了活动能力吗。”

    林三酒的心脏如果还有余力跳得快一点,那现在早已在撞击她的胸骨了。想不到清久留的问题,带来了她想要的答桉;她现在还差最后一步——

    “扶,”她看着导师,尽可能地用上了恳求的语气,“扶……”

    “扶你?你要坐起来?”导师犹豫着问道。

    被打断了一条腿的塑料模特,坐在门边机械地摇了几下头。但是导师想了想,终于还是走近林三酒,扶着她坐了起来,让她倚在了胳膊上。

    “你为什么要坐起来?”导师问道。

    林三酒没有力气回答他。

    她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翻转手掌上了;她垂下眼睛,看着一直被自己虚虚握在手里的【诺查丹玛斯之卡】上,电池进度果然变成了1%。

    接着,她轻轻地将卡片贴在了导师的腿上。

2108

    伴随着倒抽了一口凉气的声音,导师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对于人形物品而言,他一定从未有过这种“大梦初醒”的感觉;神色茫然地,导师四下看了一圈,彷佛是第一次看见这间隔离室与隔离室里的人一样。

    “怎么……怎么回事?”他抬起一只手,捂在额头上。“我……我不是护士了吗?我是什么时候……”

    果然……真正导致世界末日的不是【病魔】,而是“医疗系统”。

    【病魔】仅仅是被用来激活了这一个世界末日模型,也激活了模型里的“医疗系统”;现在,这个医疗系统正像上一次那样,试图终结掉这一块地图里的一切人类活动——他们都是不慎被卷进来的牺牲品。

    既然“医疗系统”是造成末日的东西,那么在导师被医疗系统变成了护士之后,他身上一定就有了末日因素——就像那颗被医疗系统当成了特效药的方糖一样。

    林三酒微微张开嘴唇,但在刚才连续动作之下,她气力已经干涸了,送不出一丝声息。她手里的【诺查丹玛斯之卡】终于再也握不住了,手指一松,卡片跌在了地面上,将导师的目光引了下去。

    他拾起卡片,面色怔忡地盯着它,盯了好几秒钟。

    “百分之……六十七?”他低声说,“我记得刚才它不还是百分之零吗?怎么……”

    说到这儿,导师自己终于也明白过来了。

    “是我?”他用卡片指了指自己,脸色渐渐恍然了,“你从我身上吸取了这么多末日因素?”

    仅仅是从一个被医疗系统吸收进去的护士身上,就能吸取到占满了大半卡片额度的末日因素……

    抽取掉末日因素之后,导师就恢复成原本的状态了,那么接下来……

    林三酒恍恍忽忽之下,脑海中念头都是破碎散乱的。或许是一半是因为病弱,一半是因为放了心,她很快就感觉意识似乎又有了流散的先兆,黑暗像烟雾,又像触手一样,从脑海深处伸了上来。

    “你别睡过去啊,”一直看着她的导师,见状赶紧摇晃了林三酒几下——或许导师人是清醒了,可是刚才当护士时的那份耐心轻柔也跟着一起全消失了:“你醒醒,现在哪是放心昏过去的时候,就算我不是护士了,对你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

    最后一句话像钉子一样扎进林三酒破布般的思绪里,总算留住了一小块清醒意识。她颤了几下眼皮,将目光落在了导师脸上,要问话,却是问不出来了。

    “整个区域都是个小末日世界了,”导师在身边一挥手,说:“你们是人,大概感觉不到,因为末日因素不能直接对你们起作用。可是对我们这种类似人、或者有个人形的来说,我们全是会被医疗系统吸收进去的后备医务人员。就算你现在把我身上的末日因素吸收掉了,过不了几分钟,我又会再一次变成护士。”

    林三酒知道这是很糟糕的事;但是究竟有多糟糕,对他们有什么影响,或者她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却一点也想不到了。思维像浸了水的棉絮,正在逐渐往底下的黑暗里沉去。

    “你说……末日因素不能对我们直接起作用?”不远处,清久留嘶哑地问道。

    在这一个房间里,皮娜的挣扎、余渊的喘息和清久留的咳血声,都成了常态背景音的一部分;反而是人的说话声,听起来尤为突出清楚,哪怕是此时在昏迷边缘上沉沉浮浮、不由自主的林三酒,也能让话语带来的意义,慢慢地流入意识里。

    “我想应该是不能的,”导师转头对清久留说,“你们是因为生病了才被医疗系统给抓进来的,而不是医疗系统让你们生病的。只不过在进来以后,你们就没了自主权,成了桉板上的鱼肉。”

    清久留似乎刚要回答,就又被一阵凶勐的咳血声给攥住了,好像要将他的身体给震颤成几块一样。他好不容易平息下来,苦笑着说:“我好像开始出现幻觉了……好像看见了房间里不该出现的东西。”

    他没有说自己看见了什么,只继续问道:“医疗系统准备拿我们怎么样?有没有能让我们病好离开的途径?”

    导师将林三酒重新放回垫子上,站起身,沉吟了一会儿。

    “我做护士的时间不长,而且只是护士,所以有很多讯息我还没有接触到。据我所知,医疗系统是不希望你们病好离开的,可它也不希望你们立马死去。”他想了想,说:“准确来说,医疗系统希望你们尽可能地在病痛中活下去,因为活的时间越长,你们交叉传染后的病症就会越严重,治疗起来费用就越高,噢对了,隔离啊病检啊,这些本身也要收费的。”

    清久留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道意义不明的声音。

    “医疗系统的存在,会使一切病症出现传染特征,哪怕你是骑单车不小心摔了,进入医疗系统看病,你腿上的擦伤、你的轻微脑震荡,都照样会渐渐传染给别人。所以为了防止你出去传染别人,你就要交钱隔离。

    “既然所有病症都会传染,那么分病症隔离就不现实了,医疗系统干脆把所有人都装在了一起……也就是说,因为骑单车摔伤进的医院,最终死亡证明上可能却聚齐了人类所有已知绝症。怎么说呢,我不是护士以后才意识到,你们病好离开的途径,是没有的。”

    哪怕一直受幻觉与恐慌折磨的余渊,闻言都不由抬起了头。

    导师一摊手,说:“可我保证,作为医务人员,我们没有私心。我刚才就是希望你们能病好,别把病传染出去,就这样。为了能达到帮助病人的目的,医疗系统交下来的一切工作,我都会去做。我想,你们那个朋友元向西就是这样的。”

    “等等,”清久留喘息着说,“这不对……你刚才说,医疗系统的‘存在’会让病症出现传染特征。难道说,不接触医疗系统,自己在家生病,也一样会传染?”

    导师点了点头。“是,”他声音沉重下去了几分,“医疗系统对这一点毫不隐瞒,我作为护士所接受到的初始信息里,就包括了这一点。但很奇怪的,我在做护士的时候,觉得这只是世事无奈的一部分,就像人有生老病死一样,自然规律罢了,不需要因此对医疗系统的存在本身提出质疑。”

    “但一个人从发病到去医院的过程,可能时间会很长。”清久留喘息着说。

    “所以医疗系统需要大量的医护人员,追踪病患到访过的所有地点,把病患接触过的所有人,以及他接触过的人所接触过的人,都一起带进医疗系统隔离起来。根据病症来看的话,追踪所覆盖的时间范围,可能长达几年。”

    “这简直荒谬!”余渊冷不丁地吼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是谁编写的?世界上哪可能有这么不合理的事?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你编的这种东西?”

    清久留垂着头,沉默了几秒,终于说:“医疗系统的性质和运作……我们现在恐怕没有时间去管了。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帮我们离开?”

    “要走的话,就必须离开医疗系统这一个末日世界才有意义,所以你们必须跨过边界,去另一个末日世界模型里。”导师思维转得也不慢,立刻答道:“且不说下一个末日世界模型处于Karma之力的覆盖下,我也没办法将你们一个个带去那么远的地方……据我自己的感觉来看,顶多再过几分钟,我就又要变成护士了。”

    他说到这,低头看了看林三酒。

    再开口的时候,导师的声音比刚才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情绪。

    “还有一个原因……作为人形物品,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原来变成医疗系统的护士,实际上就等于我被变成了医疗系统的人形物品。所以在变成了护士,又被吸收掉末日因素之后,我现在就是无主之物了。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没有任何原因驱动我,去帮你们的忙。不是说我不愿意,而是作为一个物品来说,我没有驱动力。”

    他考虑了一下,说:“就像是一个吸尘器,再智能,定时开关工作的功能再完善,没有最初命令输入的话,也不会自己动起来。在没有物主的时候,我本质上来说,是处于休眠状态的……哪怕我看起来清醒的,还在说话。”

    这番话的另一个隐含意义,想必也没有逃过清久留的注意力;因为他在难得的没有咳血的空隙里,却安静了下去,没有出声。

    导师需要有一个“物主”才能更方便地去做事,可是物主却不能是房间里的任何一人——否则都会立刻被医疗系统当作费用扣押走,最后还是没有意义。

    当林三酒忽然有了动静的时候,不管是导师还是清久留,似乎都不由吃了一惊——导师急忙低下头,问道:“你说话了?怎么了?”

    要挤出足够的气息形成字句,比林三酒想象的还难。她又努力了一次,终于轻微地说:“你……不是……吸……”

    “我不是吸尘器?”导师一怔,“我知道,我就是打个比方。”

    “你……”林三酒喘了几口气,慢慢地说:“可……选……”

    “什么?”

    清久留撑着地面,一点点坐起了身。他注视着林三酒张张合合,却再没有声音传出来的嘴唇,过了几秒,才嘶哑地说道:“她大概是想说,你不是吸尘器,你与吸尘器的区别,是你可以为自己做出选择。”

    导师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可以吗?”清久留低声说,“你可以出于自己的选择,帮助我们吗?”

    隔离室内静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我是无主之物。”导师茫然地开了口。“我愿意帮助你们,但是我绕不过去物品在无主时休眠的这一个本质……哪怕是有别人成为我的物主,我也可以采取一些行动……”

    清久留看着林三酒寂静无声的口型,在几秒钟后,将目光转回了导师身上。

    “你不是无主之物,”他说,“林三酒说,你的主人是你自己。”

    导师苦笑了一声,随即像是被某种念头抓住了心神一般,陷入了怔忡的沉默中。

    “而且你好像误会了……我说的‘帮助’,不是需要你去做什么,”清久留朝门口扫了一眼,低低地请求道:“仅仅是一件事……只要你记住了就可以。”

    “什么?”导师一怔。

    “大巫女刚才跟我们说,她的身体出现病变了。”

2109

    病痛像饕餮一般大口大口吞食着林三酒的身体机能,令她对时间的感知也钝化了,因此林三酒也说不好,在导师终于再次变成护士、拖着塑料模特走了以后,究竟过去了多久。

    一开始,清久留还在轻声对室内众人劝道“再等等”,不知多久以后,连清久留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肺癌患者如果孝喘发作的话,就彻底完了吧?

    是不是在她刚才意识不清的时候,清久留已经……

    林三酒不敢想下去,她怕自己会被体内深处袭上来的黑暗淹没。

    身体干枯发脆,连空气都像是在切割着她,压迫着她,每一次呼吸就是一次重负。假如就此闭上眼,松开手,她就能从折磨里被释放出去了;唯一一个阻拦她松手的,就是她的同伴们了。

    准确来说,她的病痛还没有恶化到一个令她什么都不再关心的地步。再这样躺下去的话,总有一刻,林三酒会到达对世间任何事物都丧失了情绪的地步。

    她和清久留还是失败了吗?导师变成护士以后,果然又变成了医疗系统的走卒,压根没再考虑过帮他们离开?

    “计划……接下来……只能靠你了。”

    清久留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耳中的时候,令林三酒神魂一颤,再次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她刚才又失去了意识。

    他不知道正在对谁说话:“那卡片还在林三酒手里,她昏过去了……如果你不行,那我们就全完了。我……我可能等不到了。”

    等不到?

    林三酒用尽力气,才微微地转了一下头;仅仅是这一下动作,胃液和眼泪都有要控制不住冲出去的趋势了。在她眨了几下眼睛后,终于清楚一点的视野里,清久留正倒在垫子上,一动不动。

    “清……”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微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隔离室里除了病症折磨下的微弱声息,再没有一点回应。

    “你醒了……把你的,”一个声音喃喃地说,“意识力……拿出来。”

    那声音……是人偶师,不,是大巫女。

    “哪怕只有一丁点,”人偶师口齿模湖地重复着,“放在……放在卡片上。”

    此时此刻的林三酒,把命挤出来一点,恐怕都要比挤出意识力更容易——她的命本来就在渐渐消散了。

    “对,就这样……”大巫女却通过人偶师的声音,正鼓励着她:“再来一次。”

    林三酒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正在一次次地挤迫着意识力;就好像她体内有什么东西,仍旧不允许她放弃一样。

    人偶师也早就不像刚才一样,还能好好地站着了。在她模湖的视野里,那一个单薄的黑影正倚在墙边,彷佛被折断成了两截,双腿长长地伸出去,犹如凝塑出的死物。当他停止重复大巫女的话时,几乎与“人”这一个字都断开了关系。

    “好,”他在轻颤着的呼吸下说了一个字。

    话音一落,林三酒就感觉到【诺查丹玛斯之卡】被一股力量从手里拽了出去,似乎飞向了人偶师所在之处。此刻还能办到这件事的,自然只有大巫女;可是大巫女拿它做什么呢?

    “我叫你发动……你就……不要昏过去了。”

    人偶师这一次重复的话,缺失了好几处。是因为他的神志进一步恶化,还是身体越发的衰败,林三酒不愿意去想——大巫女的意思,她总算是明白的。

    “太久了,”在孝喘发作的间隙里,余渊正一下下地用头撞着墙壁,彷佛已经被焦躁逼得无法可施了:“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这么久?”

    什么还不来?

    林三酒这个疑问才一升起,几乎就像是为了回答她一样,隔离室的两道门再一次哗然而开;紧接着,几道脚步声就匆匆走进了隔离室内。

    “元向西!”余渊立刻吼了一声,“是你吧?你想把我们关在一起,自生自灭,是不是?”

    元向西已经不是林三酒记忆中的模样了。仅仅是不到半小时的工夫,忧虑、焦心、压力就彻底侵蚀变化了他的神态,明明五官没变,却好像换了一个人。

    “我不是……”元向西才张口要解释,后面半句话就哑了,好像他也找不出能够反驳余渊的话。

    “他们都吃药了?”他转头看了一眼导师,问道。在得到导师的肯定答复以后,他呼了口气,抹了一把脸。“特效药都无法放缓他们的恶化啊……”

    “我知道你们是朋友,只是……”导师轻声劝了一句,旁边的神婆也点了点头。

    “我明白。”

    元向西放下手,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看见林三酒的模样时,他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恐惧和脆弱——好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看见眼下这一幕。

    他不敢看了似的扭开头,目光笼在了人偶师身上。

    “他们的情况……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人力不可挽回的事……只能交给上天来决定。但是至少我们能做到的事,还是要去做,不能让病症在外面造成传染。”元向西低声说着,走近人偶师,轻轻蹲下身,叫了一声:“大巫女?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大巫女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

    “你怎么知道你的身体出现了病变?人偶师的飞行器,没能将你的身体隔绝开来吗?”

    大巫女仍然一点声息也没有。

    元向西等了两秒,终于焦躁地直起身,朝导师抬了抬下巴。“没办法了,我们不能错放过任何一个病人……神婆,你给人偶师套上防护装,导师,你准备把他抬走。”

    林三酒激灵一下,精神顿时振作了不少——要把人偶师抬走?为什么?

    等等,莫非清久留的计划就是这个?

    “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来?”余渊满腹狐疑地问道,“这么久了,你连人影也没有,一来就要带走一个人……”

    正在帮两个人形物品给人偶师套生化服的元向西,闻言终于又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元向西轻声说,“能做的事我都做了。”

    “刚才来了几个新入职的护士,所以耽误了几分钟。”导师一边将人偶师的四肢塞进了白塑料布里,一边有点担心地说:“几分钟而已,大巫女那边,应该还不会传染出去吧?”

    没错……没错了,清久留的计划,果然就是这个。

    林三酒躺在垫子上,尽管身体一动不能动,但思绪终于又一次转了起来。

    大巫女说自己的身体发病了,自然是清久留现编出来的假话;她刚才还不明白为什么清久留要让导师把这一句话记住,现在她却全想通了。

    导师重新变成护士,是无法避免的;那么变成护士之后的导师,在以为大巫女身体发病的情况下,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如何阻止她把病传染给别人——也就是说,要把大巫女也抓进来隔离。

    因为导师是跟林三酒过来的,对于人偶师飞行器、大巫女身体一类的事,自然有不清楚的地方,那么他接下来最顺理成章的行动,就是要将“大巫女发病”一事告诉元向西。

    大巫女的身体被关在人偶师的飞行器里,飞行器又偏偏不在医疗系统的掌控中,那么要去打开人偶师的飞行器,把大巫女抓来隔离,岂不就需要用上人偶师本人了吗?

    如果林三酒没记错,人偶师飞行器似乎是可以由他的生物信息所驱动的;元向西肯定是认为,只要将人偶师搬去飞行器旁边,他们就可以顺利带出大巫女了。

    在昏迷过去之前,清久留把计划告诉了大巫女;所以大巫女才会将她的【诺查丹玛斯之卡】拿走——具体应该怎么绕过她这个主人发动【诺查丹玛斯之卡】,林三酒不清楚,不过想来肯定和她挤出的那一点意识力有关系吧?

    也就是说,清久留用一句话就给元向西下了个套。

    假如一切顺利的话,接下来元向西会在飞行器旁,被大巫女抽走身体内的末日因素;到时他就会在室外恢复清醒了。

    医疗系统在室外是否也有同样的威力,是谁也没法判断的事,不过清久留的计划也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就像接力赛跑一样,由林三酒开头的自救,被清久留接棒过去,用他的计划、大巫女的配合一起来唤醒元向西;等元向西恢复神志之后,众人的命运就都要托付在他的下一步行动上了。

    希望所振奋起的气力,令林三酒在短短片刻之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导师将一个被套在生化服里的人偶师扛起来,看着神婆和元向西从旁边托着他,暗暗盼望催促着他们早点出去。

    只要元向西在外面恢复清醒,他就能利用人偶师进入飞行器……到时他会怎么办?或许能强行把人都带走?

    当隔离室门在元向西一行人面前打开的时候,林三酒胸口里久违的一点热意,突然一下全凉透了。

    刚才导师说什么来着?

    他们之所以现在才过来,是因为……他们接待了几个新入职的护士,对吧?

    做护士的要求,第一不能是人,第二是要与人类似,对吧?

    所以说……

    林三酒看着那几头穿着衣服、直立行走的猪,小步走进房间里,挡住了元向西一行人的路,恍恍忽忽地浮起了一个念头。

    所以这几头猪型堕落种,也是可以做护士的吗?

2110 认识一下?

    正在平稳驶向Exodus的小飞船船舱里,有一只联络器。

    从这只联络器中,余渊此时正在低低地与林三酒交谈,讲述着他对于数据体的回忆,疑惑于他被“梵和”二字勾起的,不相干的念头……他的嗓音回荡在小飞船里,飘散在万丈之上的蓝天中。

    或许是出于潜意识的作用,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因为冥冥中不可知的力量,正在谈天的二人谁也不知道,余渊忽如其来的念头,其实就像是在暗夜大海上与另一只船擦身而过时投去的一眼;那一瞥间看见的,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命运。

    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噢,又来了一个胆子大,不信邪的。”

    坐在飞船肚皮底下一节移动升降梯台阶上的进化者,远远看见梵和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就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一扭头,往地上吐掉了嘴里刚才一直嚼着的烟草。

    梵和步速又慢又稳,彷佛闲庭信步一样,却在几秒间就缩短了从大路到起降港的距离,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的阴影蒙上对方面孔时,那进化者哪怕一直望着她,也不由一怔,随即才笑了。“怪不得,原来是你艺高人胆大。”

    梵和微微地歪了歪头。尽管她自认各方面都远超普通人类进化者,可是她偶尔会听不明白别人的意思,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对方显然省略了很多前言后语的时候。

    “什么?”她看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问了一句。

    “难道你没听说吗?”那进化者反倒吃了一惊。

    “听说什么?”梵和不得不提醒了他一句,“你从头说。”

    “你是要去‘十万世界移转梦’的,对吧?”那进化者左右看看,确认了一次。

    “没错,”梵和点了点头。

    从她掌握到的生物印记所提供的线索上来看,林三酒在离开兵工厂分部以后,可真是忙得很,好像一刻也没有停过脚。

    使用生物印记追踪人,有一个最大的缺陷,就是不能把追踪者直接引去目标此时此刻所在的地方;她只能随着生物印记的引领,一步步地把目标的活动轨迹也走上一遍,而且只有梵和自己加快速度,才有希望赶上目标——偏偏林三酒似乎很爱好满世界兜圈子,在她的活动轨迹里,她好像又兜回了“十万世界移转梦”一次。

    再说,目的地不同的飞船,所划分的起落港口也不一样;来到这个港口的,自然都是去“十万世界移转梦”的——不是说,那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地点吗?

    那进化者笑了一笑,从梵和对于人类面部表情的熟知程度来说,她认为对方的笑是一种自嘲。

    “你看看,”那进化者伸开手臂,比了一下环绕二人的起落港。“目的地是‘十万世界移转梦’诶,Karma博物馆里最受欢迎的访问地之一……平常我们这些负责运输的飞船,想要在这个港口里分一个小时的揽客时间都不容易。”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似乎是为了给梵和留下时间,让她好好地看一遍这个空空荡荡的巨大起落港。

    梵和仰起头,目光跌进了无穷无尽的一片蓝天里。长风散在天光云影里,落下了一片不知从何处拾起的海鸥鸣叫;在安宁寂静的天海之间,她第一次意识到了一件事——Karma博物馆的天空,竟然是十二界中最安静的。

    “如今呢,”面前穿着一条卡其裤的男人说着,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下的升降梯台阶。“我们可以在这个港口里停整整一天。我们已经停了一上午了,你是我见到的第十四个走过来的人。要知道,往常一个小时,我们就能集满一船人!”

    “为什么会这样?”梵和神色清澹地问道——就算她想要刻意表现出兴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摆布五官。

    “看来你真的没听说过啊,”那男人再一次笑了,这次的笑里似乎有几分苦涩。“Karma博物馆世界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梵和一怔。

    “从这个世界里,醒过来了一种叫做什么‘karma之力’的力量,正在渐渐往全世界范围内扩散,不用上点意识力之类的特殊手段,人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那男人说着,似乎也难掩不高兴,啐了一口,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了什么,给这种东西招惹出来了!被碰到以后,看着对你人一点影响都没有,实际上却已经被卷入了一张因果业报的大网里……我听说,你以前遇见的人,做过的事,都会反过来,以咱们很难预料到的方式再影响你。反正总而言之,你除非是只扶老太婆过马路扶了几十年,否则你都要倒大霉。”

    梵和确实是第一次听说karma之力。

    “你飞船生意受影响……莫非是因为‘十万世界移转梦’被karma之力覆盖了?”她猜测道。

    “对啊,”那男人平平板板地说。好像多描述此时的“十万世界移转梦”哪怕一个字,都会令他心痛似的。

    “可你仍然在来往揽客……说明你也被碰到了?”

    男人这一次连嘴都不愿意张了,只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这么诚实,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梵和一点都不在乎这话别人听了会不会觉得冒犯,直截了当地说:“你被karma之力给缠上了,你当然会担心向我撒谎可能造成的后果。”

    “你到底上不上船?”那男人脸都涨红了。

    “上,”梵和这一个字的话音未落时,人已经跨过了那男人,走上升降梯一半了;她反手一扔,一个黑影就落在了那男人手里。“这是我的票钱。够了吧?”

    karma之力如此特殊奇妙的力量,在飞船上果然也是人们最常谈论的话题之一——不过会上船的人,除了已经被碰上过、无所谓了的,其他人自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认为它不重要;走在众人之间,谈话听得越多,梵和越不相信karma之力会影响自己。

    就像脚下这艘飞船不会属于因果业报之力所能影响的目标一样,所谓人与人之间的纠缠与彼此影响,梵和自认也跟自己没关系。

    她自打降生以来,就是一个工具;她与工具最大的区别,是她会思考,她与工具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对自己用途命运的全盘接受。

    正如一只锤子无法不接受作为锤子的命运一样,梵和也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不做“梵和”。

    当然,日后终有一天,她弥补和修复的速度,会渐渐赶不上积累下来的损伤和崩坏;她与人相通的部分会使她衰老,她与物相通的部分会使她破损。

    到那时,梵和也会平静地与这个与她无关的世界告别,与她身上还能回收利用的部件告别,剩下的她,就会躺在某一个垃圾场里,或许还能看看天空中的云卷云舒,或许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那之前……她该做的自然都会去做,比如追踪林三酒,拿回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使自己不得不被送去某个垃圾场的日子,再往后延迟一点。

    她坐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云层与阳光,始终坐落在飞船上乘客们的谈天交往之外。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和平主义者的模样,她不主动找事,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招惹她;看样子,或许她可以一直这样静静坐到目的地了。

    如果不是有一个乘客,在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忽然朝她扭过了头的话。

    梵和抬起头,发现那乘客正朝她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的,眼孔漆黑的笑。

    “你好,”他从身边抬起手,手臂往前,越递越长,直直伸入了梵和的身前空气里,好像不允许她想到她可以不握手。“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2111 梵和的选择

    梵和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那只手连往后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依然直直地捅进空气里,离她的小腹仅有半掌距离。

    在看见她的冷脸以后,那一张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半分改变:他脸上隆起的笑肌,好像是由陶泥捏出来的一样,凝固不动。八颗白色的、长方形、同样大小的牙,在两片澹红肉皮之间,平平整整地列成了一排,将他的嘴洞填得满满当当。

    梵和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比别人更像人的时候。

    “让开,”她声气平澹地说,“你,和你的那几个朋友,都给我让开。”

    这话话音一落,远处三三两两分散在餐厅四处的几个飞船乘客,就忽然在同一时间朝她扭过了头。

    远远近近一共四张脸,不管男女,看着都大同小异——大块颧骨中间,挤着两个气孔似的小黑眼睛,彷佛随时准备好要礼貌地微笑起来。

    “你发现了?”面前的男人说话时,嘴唇舌头都一动不动,好像喉咙里住着另一张嘴。“好敏锐,怎么发现的?认识一下吧?”

    说着,那只手蓦然再次往前一探——却落了个空。

    梵和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恰好站在两张餐桌之间,目光从四人身上缓缓划了过去。

    “别逼我在这里报废了你们,”她平静地说。

    “任何空间与缝隙,似乎都是她的‘通道’,”一个方颧骨女人更加平静地开口了。

    梵和立时朝她投去了一眼;仅仅是这一眼的工夫,当她再转开目光时,她忽然意识到,餐厅里有什么地方好像不一样了。

    ……大门消失了。

    大门就像从来没有存过在一样,被厚重墙壁取而代之,使整个餐厅都变成了一个封死的水泥方块;而两侧的观景窗外,是万丈高空。

    “认识一下吧?”四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是什么东西?”梵和冷冷地问道,“为什么要找上我?”

    从【万物之灵】中,她能感受到周遭环境中一切或波动或细微的变化,哪怕是某人走过后,一时还没散去的气流。所以梵和此刻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通道”正在被逐渐破坏堵死——尽管餐厅看起来,只不过是少了个门,其他桌椅装饰、空间排布,都与刚才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他们怎么能一动不动,就将空间堵死?

    而且还不是肉眼可见的、人能理解的三维意义上的“堵死”——比如说,在桌下空间里塞满箱子,自然人就钻不进去了。

    感觉上,就好像他们所在的这一方空间,被人从宇宙维度上切了下来,变成了薄薄的一片,失去了立体维度,所以她无法再在空间中创造出无数通道而行动了。

    梵和忍不住扫了一眼大门原本的位置。

    如果她的感觉正确……就算她击碎墙壁,也无法从这一张切片般的空间中,重新回到正常世界里吧?

    这岂不等于说,他们可以随心将自己所处的任何空间,都变成“气泡空间”吗?

    “我们真的只是想认识一下你,”最初的男人仍保持着同样的笑容,说:“只要我们握一握手就行,你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话说完了,还看了看同伴。“这个俗语我用得对吧?”

    他的同伴中没人理会他,几双眼睛都一直只看着梵和。

    “好啊,”梵和点点头,“那就认识一下。”

    不管怎么说,将这四人从物理上彻底摧毁,应该就能解决了……梵和一边想,一边朝最初的男人走了过去。可惜种子能力不在了,否则的话,只要双方一接触,这个男人就会立刻被收进去、洗成人形……

    她神色温和地一笑,将自己的手,送入了那男人的掌心里。

    那男人面色一亮,好像他也不敢相信梵和居然真的同意了一样;随即他却顿了一顿,不由自主低下了头——与此同时,梵和刚刚抽回了自己的手。

    对方的手里,依然握着一只她的手;旧手因为脱离了与身体的连接,软软地挂在那男人手上,好像一只干瘪的果实。

    梵和打量了一眼那只软软的旧手,不是很满意。

    自从她失去了根系以后,想要再像从前一样高效地脱去旧肢体、拔节出新肢体,就很费劲了——事实上,在刚刚没了根系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压根就没法再抽出新肢了;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脱下的旧肢体反应也很迟缓。

    “还可以落旧生新?”那男人不可思议地甩了甩手里的人掌,说:“我从没在数据库中见过这种生命体……你一定岁数还不大吧?有没有五十岁?应该没有吧?”

    这人最叫人讨厌的地方在于,他的任何情绪都像是表演出来的;彷佛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某种运算,该吃惊的时候,他就往脸上吧唧一下贴个吃惊的表情。

    ……简直有几分侮辱人。

    “你们拿去看看,”那男人将梵和的手扔向了他的同伴,被那女人一把接住了。“一定有不少数据——”

    话没说完,他刚刚扬起、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右手,忽然迅速干扁枯黄了下去,被他的动作惯性一甩,就在半空里卡地一声,裂成了两半。一半手上挂着衰败的大拇指,低低垂了下来,另一半像是烧焦了的枯叶似的,仍然在空中微微摇晃。

    枯死的机体逐渐扩张蔓延出去,爬上了他的小臂;以梵和的经验,如果他不早点下决断,那么很快,他的整个身体都会干瘪蜷缩成脆脆的一团。

    “可以用旧肢体吸走水分?”那男人望着自己枯死范围越来越大的右臂,却好像遇见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一样,“那吸走的水分呢?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种单纯用于作战的手段,虽然有必要,可是也不算太高级的东西。”那女人依然握着梵和脱落的旧手,丝毫不受同伴遭遇影响,闭着眼睛说:“论作战手段,我们一点也不缺,而且看起来……唔,这个吸收水分的办法,是后装上去的能力。”

    为什么?

    梵和确定自己此前与这几个人从未谋面,仅仅是一过手的几分钟里,为什么他们就对自己的能力有了这么深的了解?

    她难以不感到心惊——那女人不仅知道“枯死”技能是新近添加的,甚至还知道她的能力是需要“装”上去的,而不是像进化者一样发展出来的。

    “越看越觉得合适,”那男人说着,也不见他拿出什么武器,只是活动了一下肩膀,整条右臂都掉了下去,在地面上一撞,落成了一堆枯败和饱满夹杂的肢体碎块。

    “是的,”另一个同伴赞同道,“她是个开放性系统,而且她的生物性保证了她可以从周遭环境中摄取多种能量,她做不到的熵减,我们可以做到。”

    “不过,有点麻烦的是,她也是从一个生物基础体上改造出来的,”那个女人说着,扔掉了梵和的手,以及她自己也渐渐枯败了的干肢。“就算我们解读了她,最开始被拿来改造的生命,我们也编写不出来。”

    “所以要从头开始?”那男人点点头,看着梵和说,“你很幸运。”

    不管可行性有多大,梵和也决定,要打碎墙壁冲出去试试了——尽管她还没有忘记,她此时与对方四人一起,都困在万丈高空里。

    除了眼前一人之外,其他三人都站在餐厅桌椅之间;只要她尽快退到墙壁处,至少也能保证了身后的安全。

    “你不要误会,”

    那男人看着梵和一步步后退,安慰似的说:“我们可不是打算对你做什么。我们是想和你做一个等价的交易……你也听见我同伴的话了,对不对?我们需要你的配合,从你的机体缺损衰退程度来看,我认为你也需要我们的帮助。”

    梵和挑起一边眉毛,没说话。他们看起来不是战力很高的样子,此刻却站在原地任她后退,不来阻挡堵截——为什么?

    “一个雄性生命体,一个雌性生命体,相结合以后,就会产出新一代继承了父母特征的生命,但它同时也具备了许多随机产生的基因突变……演化正是由此而来。”那男人不疾不徐地说,“虽然不需要像生物一样繁衍,但是我们两种生命形式的结合,或许能够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优于原本形式的生命……最理想的是,我们不必等下一代,从你我开始,我们就可以进行这种质变。这不好吗?”

    当梵和意识到【万物之灵】中捕捉到了什么微小变化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男人滔滔不绝的时候,那三个依然站在餐厅桌椅之间的人,彷佛忽然一下失去了对全身肌肉的控制,伴随着闷响,接二连三地笔直倒在了地上,彷佛三个失去了支撑的空壳。

    梵和还没有走到墙边,却无法再继续后退了;她好像走进了某种力场中,正在被某种东西渐渐浸透——尽管从肉眼中看来,她身边仍旧是空空荡荡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惊怒之下,喝问道。

    “我们是即将会成为你的一部分的东西,”那男人一笑,说:“而你也即将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你现在太无知了,还不知道你我两种生命形式结合后的优势。我看看,唔,原来你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部分啊?”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少了“根系”的?

    梵和死命挣扎了几下,身体的确是挣动了,跌跌撞撞走开了几步,然而那种被渐渐浸透、彻底入侵的感觉,却始终摆脱不掉。

    “如果你愿意配合的话,我们可以根据你的数据,重新为你设计出一个更优越的‘根系’……”那男人的眼睛始终看着半空,好像那儿装着一切关于梵和的答桉。“在有了我们的帮助后,连永生也只不过是一个机件维护带来的结果罢了……”

    梵和忽然冷静了下来,轻轻笑了一声。

    “我要永生干什么?”她低声说,“既然你们对我的了解,不知为何已经这么深了,那么我问你,在我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可能落入敌手的时候,我可以选择触发的对应机制是哪一个?”

    那男人顿了一顿,彷佛在等待那看不见的力量告诉他答桉一样。过了几秒,他终于朝梵和转过了目光。

    “……‘自毁’,”他近乎平静地说。

    创造出梵和的技术,不能落在外人手中,这原本是他们一早就该想到的事情才对。

    那男人回头看了看,似乎在等他的同伴重新从地上站起来;彷佛接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那个同样少了一条手臂的女人,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没有自我介绍,这确实是我们的不对。”她看着梵和,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数据体。我们可以通过读取到的数据,重新将本体编写出来,不管那是一个物件,还是一个人。”

    梵和一怔。

    “任何人都有自己所执着的东西,而你的存在基础也是由一个人演变而来的。只要你同意加入我们的计划,”那女人慢慢地说:“……你就可以亲自编写出黎文朔江。你愿意吗?”

2112 写着K字的小巷

    这一次传送后她掉下来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倾斜的瓦片屋顶,不由让万林感到几分措手不及——她翻滚着从半空中跌到屋顶上,来不及找到平衡、或抓住一个着力点,瓦片就哗啦啦地碎了,她收不住势子,顺着屋顶滚下去,砸在了地面上。

    万林嘶了一口凉气,撑着摔痛的膝盖,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刚刚一看清四周环境时,她没忍住,连心跳都漏了一拍——有一瞬间,她还以为“大洪水跳跃”出错了,把她抛回了十二界之外的末日世界里。

    ……是了,她很快就在冷汗中反应了过来,Karma博物馆里有自己曾去过的末日世界模型,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万林以前不知道Karma博物馆里有这一个世界;但这儿的末日模型太多了,谁也不可能把它们都打听全。

    要说与万林以前经历过的世界有什么不同的话,此时白墙黑瓦之间小巷里,处处彷佛都浮动着一层澹澹的雾,总在人的眼角处漂游着;可是再定睛一看时,却空气清透、光线明亮,什么雾也没有。

    附近安安静静,别说堕落种之类的危险了,连一点人声都听不见,简直不太像Karma博物馆。

    不会真出错了吧?

    万林顺着小巷走了一会,什么异样也没碰见,倒是在一条小巷末尾处,看见有人在地上用喷漆画了个大大的“K”。

    什么意思?

    看着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只是一个涂鸦吗?

    她继续换了个方向走,却又看见了更多的“K”字涂鸦,几乎每条小巷口和墙壁上都画了——“漫步云端”世界的广播系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不大灵光,所以她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一直没能听见多少十二界的最新消息,实在想不出“K”字的意义。

    不过,最近的新闻还可以再打听,给客户带的东西却该第一时间送出去了;万林想到这儿,从腰间皮带扣里一划,手心里多了一只纸鹤。

    “林三酒?”她对纸鹤说,“我已经拿到了你要的东西,现在回到Karma博物馆了。仍然在‘市政大厅’世界碰头,你看如何?”

    只要一弄明白自己在哪儿,她就能想办法去“市政大厅”世界了;万林一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至于那一把小管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她不想知道——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只是麻烦而已。

    纸鹤果然顺利地扑棱棱飞进了天空里,阳光在它的翅膀边缘上闪起了一道金光;在蓝天下,它化成了一只小小的影子,在飞经小楼屋檐的时候,被忽然伸进空气里的手一把攥住了。

    万林蓦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喝问道:“谁?”

    攥着不断扑腾挣扎的纸鹤,那只手往回一缩,再没了动静。

    “现在就把我纸鹤放出来,”万林从腰带扣上一划,手中已经多了一根树枝模样的武器——那树枝看着新鲜得很,还带着一团团葱葱绿叶。“我还可以当作没这回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她的嗓音隐隐有点发颤。

    万林不害怕遇上劫匪,她自己也做过一两次劫匪;她止不住发颤的原因,是她总隐隐感觉这一幕有点熟悉——尽管她从未被一只手抢走过纸鹤。

    “出来!”她又喝了一声。一边说,她一边伸长脖子往微微倾斜的屋顶上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那人莫非已经从屋顶另一侧滑下去跑了吗?

    万林警戒起来,四下看了一圈。一只纸鹤不算什么,她是个谨慎的人,抓住机会往外继续走才是正经事;正当她往小巷口的方向扫了一眼时,她看见了。

    在墙角后的地面上,仅仅露出了一点点的,是一排人的脚趾头。

    万林想了想,转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跑。

    她的战力只是中等;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的战斗,就算能赢,她又为什么要费力去打?

    万林的脚步一下接一下地打在地面上,时不时绕过小巷、跳上墙头,朝着这一片密集的屋巷区外跑。西边不到千米远的地方,就是很明显的另一个末日世界模型了;在跑出去以后,或许暗中那个躲躲藏藏的人为了不暴露自己,就会放弃追踪她呢?

    万林匆匆冲入一条小巷,在她从两扇窗户之间跑过的时候,她眼角余光扫见了右手边窗户上的倒影:神色严肃匆忙的自己,以及自己身后那半个赤|裸苍白的人影——只有前半边,就像是赛跑比赛里的选手,才刚刚跑进摄影师镜头,两条胳膊一前一后甩得高高的,即使是惊鸿一瞥间,万林也感觉到了它的兴奋。

    当她感觉到脚腕一紧、被什么东西抓住的时候,那一瞬间的万林体验到了两件事:一,她收不住势,整个人都朝前方跌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一个什么东西扎入了她的后颈里;第二,她脑海里突然浮起了一幅自己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画面。

    她用力将铲子扎入土坑里,一脚将它踏下去,铲起了一大块土。从挖出来的深坑中,万林扫开土,抽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藤蔓,将它塞进了腰带扣里。

    那是好几个世界以前的事了,她那时还在各个末日世界里辛苦地找物资。这种藤蔓在十二界能卖个不错的价格,因为在把它种下去以后,它会迅速生长,绞杀掉附近许多种威胁——她知道,或许自己不该将这种藤蔓挖干净,因为它很大程度上抑制了附近地区的堕落种;但万林依然将那一片区域里能找到的每一条藤蔓都挖出来了。

    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想到这件事?

    在万林的额头砸上地面、意识模湖之前,这是她浮起的最后一个还算清楚的念头。

    她的身体彷佛被麻醉了一样,所有感知都变钝了,隐隐约约地,她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被人拖行在地上——那东西,不是人吧?

    后来万林似乎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等她再度恢复了一点感知时,她知道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

    因为只有人,才会对她的容纳道具感兴趣;只有人——更准确来说,劫匪——才会在拿走了皮带扣以后,还要仔仔细细地在她身上拍打搜索,生怕漏掉了什么值钱东西。

税,死亡,请假条

    看在假条标题这么酷的份上,希望大家轻点打我……

    真是奇了怪了,我从周六开始搓大纲,到现在勉强写出来了三章,然而对于前方情节依然一片茫然……我们干神婆这行的,时不时就有水晶球不好使的时候,我眼珠子都快掉进水晶球里了,就是看不到林三酒那个世界里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太要命了。

    这感觉就好像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但不知道该怎么过去,因为中间大雾茫茫……往桌子前一坐,就开始: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

    今天也是女高音养成的一天。

老乡,走过路过进来看看呗,保证你不后悔

    虽然我们店里请假条量大管够五元三斤买一赠五千,但这个真不是请假条。

    我真的努力了,我水晶球上都罩了一层油膜了,都是被我摸的……但林三酒的世界暂时仍然是大雾茫茫,不让我看,我依然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事。

    再请假实在有点不要脸了,要不我给你们来个番外吧,我欠了很多债的打赏大佬们,你们留个言告诉我想看谁的,我看看哪个点赞比较多我就写谁——但是咱们打个商量,能不能不要让我写人偶师,老小子实在太卡文了,往哪一站哪就血管堵塞……

    当然还债的人没有资格挑挑拣拣,所以非要让我写的话……这主要是個良心问题,你说是不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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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乐园介绍:
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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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嘛……将就看吧哦呵呵。本文是重口味无限末日,欢迎大家戳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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