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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须尾俱全     末日乐园txt下载     末日乐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24 重操旧业人生导师

    “你在——”

    这是林三酒仅仅来得及说出口的两个字。

    她没能把话问完,眼前的猪忽然微微仰起了脑袋;紧接着“冬”的一声,肥硕庞大的猪身就翻倒在了地上,活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动物标本。

    在它刚砸上地板时,林三酒就早已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一把抓住了它的胸口厚皮,把它给重新拽了起来,怒喝道:“莫尔德!”

    然而在她看清楚那张脸的时候,她的怒火和疑惑都像忽然被冰封住一样,卡在了喉咙里,没能化成词句。

    ……她看见的,不是一张猪脸了。

    要说是人脸,却也差得有点远:在突出的、长长的猪鼻消失以后,原地只剩下了一片粉白肥厚的微微隆丘,中间嵌着两个气孔;气孔底下划开了一道裂缝,权作嘴巴。眼睛既不是猪眼,也不是人眼,充其量只是给“眼睛”的预留空位,黑童孔缀在皮肤洞开的孔眼中,一动不动,毫无神采。

    至于耳朵,鬃毛,卷尾巴等等属于猪的特点,在林三酒移下目光时,发现它们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她手上只有一具还没加上任何生物细节的皮肉胚。

    当林三酒怔怔地松开手,任那具庞大却毫无特征的身体倒回地上时,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它在不久前还是一头猪了——一具又大又长的身体上,有一个模湖不清的脑袋,有四条模棱两可的四肢,远远望去,可以说是它是人,也可以说它是猪。

    怎么回事?

    “喂!”她叫了一声,脚尖重重地扎进了那一具粉白身体的肋骨里。

    林三酒这一踢下了真力气,皮肉之下顿时响起了肋骨纷纷折断时的低微响声;然而那具属于莫尔德的身体却一动不动,彷佛一块死肉,连吃痛时的轻微抽搐都看不出来。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林三酒却清楚地意识到,莫尔德已经“不在”了。

    这个念头一起,她简直快抑制不住从心底直扎上来的尖锐怒意,登时又是狠狠一脚,踹得地上整个肥大身体腾空而起,翻滚着撞上了另一边的隔音屏障。

    隔音屏障对外力极敏感,一受力就会以收拢作为警告;此时受了这么大力道的冲撞,它立刻分开倒下、跌落一旁,将屏障后的余渊惊了一跳,赶紧向后退了两步,躲开了从半空中滚下来的肥白身体。

    “怎么回事?”他刚问了一句,目光扫上那具还穿着蓝短裤的身体,顿时就被吸引住了。“这……这是莫尔德?怎么变成这样了?”

    林三酒没有应声,几大步就冲向了穿黄短裤的猪。

    那猪早在看见莫尔德的身体时,似乎就预见到了不妙,正拖着一条伤腿拼命往角落里缩,看着几乎有点可怜了;当她的影子笼上去的时候,还没抬手碰它,黄短裤就一迭连声地叫了起来:“别伤我,我知道怎么回事,莫尔德跑了!”

    林三酒费了很大力气,才将抬进半空的拳头重新按了下去。

    “跑了?”她沉沉地重复道,“身体还在这,它是怎么跑的?跑去哪里了?”

    可是再多的,那黄短裤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看它样子,它并非不想说,却更像是原本就不大聪明,在恐惧和压力之下,脑子都陷入了混乱,只能反复说:“他没说怎么跑,他只说过,他设了接应……他一定是被接应走了。可他明明说,接应是给我们三个准备的,他独自走了,那我……”

    林三酒一扭头,大步走去房间另一边,撤掉了另一块隔音屏障。

    “我、我知道他是怎么跑的,”

    曾经是莫尔德的那一具身体,被林三酒重重扔到面前后,红短裤的猪也立刻明白了形势,不用多催,自己就开始骂起了莫尔德:“太不是东西了,居然自己跑了,在他说自己设置了接应的时候我就应该有所警惕的……是,是,我废话了,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我们这边还有第四头猪的?”

    林三酒立刻想起来了。“逻辑学的那个?”

    “对,对,”红短裤从满颈血肉模湖之间说道,“就是它!莫尔德虽然没跟我们说过,但我曾经暗中加过注意,我一猜就知道它是怎么跑的了,就是靠那个【逻辑学】。”

    第四头猪分明不在这儿,它远远地发动【逻辑学】,竟能叫莫尔德跑了?

    大概是看出了林三酒的狐疑,红短裤忙说:“您可以看看,这具身体的耳朵里,是不是塞着通讯器?”

    那双蒲扇似的猪耳朵早就收缩退化成了脑袋两旁的小孔,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然而不等林三酒再拷问,她自己却忽然明白过来了,赶紧用【意识力扫描】朝身后一扫——果然,她从莫尔德身体被打飞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已经被压坏了的小小通讯器。

    “您找到了,”红短裤的语气,彷佛是林三酒替它找到了传家宝似的,比她还欣喜多了,“这玩意另一头,就是那个拿着【逻辑学】的,我们管他叫‘四叔’……对,接应莫尔德的就是他。”

    “他在哪里?”林三酒立刻问道。

    从莫尔德身体忽然出现异样倒下开始,因为她的反应极快,两头猪也没耽误她多少时间,到现在只过去了两三分钟;如果她抓紧时间登上飞行器,那么或许还有抓回莫尔德及“四叔”的机会。

    但那红短裤却摇了摇头——或者说试图摇头,刚一动就不得不停下了。“说实话,您别生我气,您现在就算能瞬移到四叔所在位置,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

    “因为【逻辑学】。莫尔德在跑之前,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话?”红短裤像邀功一样问道。

    林三酒抬起头,看了看聚在身旁的余渊和清久留,将莫尔德最后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红短裤的猪浑身皮肤都涨得隐隐发红了,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不满,捂着伤口,嘶哑地说:“对,对,就是这么跑的!我一早就怀疑了……它在这边说完这几句话,另一边四叔就知道该发动【逻辑学】了,然后……”

    清久留吸了口气,突然不由自主一般插了句话:“不会吧?”

    “你想到了?”林三酒问道。

    “莫尔德描述的那几句话,都是对它自己现况的一些最基本的形容。考虑到发动的物品名称是【逻辑学】……”清久留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说:“假设我是‘四叔’,要救出莫尔德,那么在发动了【逻辑学】之后,我说一遍‘我是猪型堕落种,我在医疗系统世界里,我穿着蓝短裤’,那推论岂不自然变成了,‘所以我就是莫尔德’?”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既然四叔变成了莫尔德,那么我们这里的莫尔德自然就消失了,原来它是这样跑的?”

    林三酒看着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总算想明白了他的意思——等她回头去看红短裤的时候,发现它的猪嘴半张着,正有点不可思议似的盯着清久留。

    “这……你、你也了解过【逻辑学】吗?”它结结巴巴地问。

    “我猜对了?”清久留显而易见地得意起来,“我不了解,我跟你说,这需要七分的想象力,两分的推理,一分的……”

    “等等,”林三酒赶紧打断了他,皱眉问道:“这不对吧?不合理吧?”

    “是不合理,这不是逻辑学,这明明是逻辑谬误。”余渊插了一句话。

    “我不明白的不是这个,”林三酒说完了,不由顿了顿,考虑了几秒余渊的话,才继续说道:“通过逻辑谬误,四叔变成了莫尔德,所以这边的莫尔德不见了,因为它跑到四叔身上去了,你们说的意思,就是这个吧?所以原本属于莫尔德的身体才失去了它的一切特征……我没理解错吧?”

    见一人一猪都点了头,她又问道:“那么四叔呢?它自己的人格……猪格?去了哪?它的身体给莫尔德用了,它自己就甘愿牺牲?”

    红短裤闻言,猪脸上竟也浮起了几分有点接近于“皱眉头”的神色来。

    “这个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有什么手段,能够让它们两个都存活下来……”

    它犹犹豫豫地说到这儿,另一边穿黄短裤的却先叫了起来,似乎终于等来了一个自己表现的机会,就立刻抓住了:“我知道,这个我知道,‘四叔’还在那个身体里,没有牺牲。”

    “喂,”红短裤的猪忽然冲它低低叫了一声。

    林三酒抬脚就将它踹翻回了地上。

    她转头看着黄短裤,问:“难道两个猪的意识,却能共用一个身体吗?”

    “只是暂时的,”黄短裤斜睨了一眼地上的同事,加快了语速说:“只要它一回到农场去,就可以把莫尔德再‘倒’出来,农场里有不少后备待用的猪……”

    “农场?”林三酒抬起了眉毛,顿时又看见了希望。“农场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农场就在——”

    黄短裤在肚皮里忽然盈盈大亮起来之前,只来得及说出口了这四个字。

2125 打开门的元向西

    预想中的爆炸没有发生。

    在黄短裤身体中骤然亮起耀眼光芒的时候,林三酒就及时放出了【防护力场】,将在场四人和一头猪全都包裹住了;接下来的一瞬间,在一片静默之中,白色强光驱散了房间里一切景物——即使是有了保护的进化者,也都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了眼。

    等林三酒再次睁眼的时候,黄短裤刚才所坐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模模湖湖的人形躯体。

    与莫尔德留下的“空白身体”不一样,这具躯体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类——尽管它看起来就好像是被人割开了一条口,从里到外给翻出来了一样;所幸看不见血肉,看不见内脏,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血红污浊的颜色,从头到脚地将躯体完全覆盖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林三酒一把拎起了穿红短裤的猪,喝问道。

    “您、您也看出来了吧,”红短裤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不能说……那个,关于那个的信息,我们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要触发了关键词,我们就会立刻被原地消灭,变成这种模样……”

    那个,就是指农场吧?

    知道再问它,它也是绝不肯说的了——毕竟林三酒哪怕只为了问话,也会留它一命,比落到黄短裤的下场要强多了——林三酒干脆将它推给了余渊,嘱咐道:“你看着它点,只要它一说奇怪的话,你就一拳捣进它嘴里去。我倒是要看看,是给出发动【逻辑学】的条件快,还是捣它一拳快。”

    莫尔德那一招谁也预料不到,才打了她个出其不意,但剩下的猪想要故技重施却是不可能了——发动【逻辑学】的先决条件,林三酒一行人就不可能眼睁睁任猪完成。

    红短裤也知道这话是说给它听的,在林三酒转身走开时,还带着哭腔说:“我跑不了的呀,通讯器也没给我,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我说了有什么用……再说,四叔到底用什么手段保住了两个意识,他谁也没告诉,天知道还能不能再加上我一个……”

    林三酒先在莫尔德留下的身体旁蹲下身,仔细翻找了一下那条蓝短裤的口袋。

    她明明是亲眼看见莫尔德把手帕道具收进裤兜里的,如今明明只是“莫尔德”这个人格——或者该说猪格——跑了,可是如今裤兜里却空空如也,除了破洞的口袋布,竟什么都没剩下。

    怪了,要说它身上物品跟着“莫尔德”一起走了,可这条短裤本身,以及掉在地上的通讯器却没有跟着一起走。那东西哪儿去了?另两头猪都被看得死死的,谁也没有接近过莫尔德的身体;东西如果掉下来了,也应该会被看见才对。

    “你找找它身上,有东西吗?”林三酒还是不放心,回头嘱咐了余渊一句。

    从红短裤的身上,余渊也什么都没找着。

    他对猪可一点都谈不上风度,两下就将裤子给扯成了两半,发现里面既没有藏东西,裤子本身也不是特殊物品。红短裤的猪捂着自己光滑空白的下半身,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彷佛它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东西一样。

    这一下,林三酒要问的话就更多了。

    “莫尔德身上的东西哪去了?”没想到短短几分钟的工夫,她的消息来源就只剩下了红短裤一个,连想印证都办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啊,”红短裤哭丧着脸说,“他的地位比我高,只有他才能拿特殊物品……”

    林三酒忍了忍心中火气,安慰了自己一句:没事,她从医疗系统的次空间里拿了那么多东西,总有合适的,能作为给人偶师的弥补。

    再说,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猪拿到了【抽取留存处理盒·十份装】,却始终没有机会拿到丁六一身上的能力;也就是说,把丁六一当成诱饵的话,迟早这些猪还是会找上门的,到时候不管是顺藤摸瓜,还是慢慢收拾,都大有可能。

    想到这儿,林三酒忽然又冒出一个主意——不,不用那么麻烦,她可以故意放红短裤回去啊!

    红短裤自己总是要回那个农场去的,她不必费劲用丁六一当诱饵,跟上它不就完了吗?等人偶师身上的病魔解除后,再假装不留神,给红短裤一个以为能偷偷跑了的机会;当人偶师也跟着到了农场后,到时让他自己出气好了。

    “莫尔德是不是已经回农场了?”她问道,不知不觉已经心平气和多了。

    红短裤小心地点了点头。

    回去了就好。

    “为什么偏偏是个人形?”清久留这时冷不丁地问道。“你们一说了不该说的就会死,这倒是好理解,可为什么是人形?”

    “我能回答您的,一定都回答,”红短裤先表了一下态度,才说,“您也知道,我们是堕落种,也就是说在变成堕落种以前,我们都是人。这种关键字触发的即死,就会抹除掉我们的一切信息,连带着把堕落种这一截变化也给抹掉了。不信您看,您是不是连那个人形的年纪性别都看不出来?”

    “你们是怎么变成堕落种的?”林三酒立刻抓出了又一个疑问。

    “要在Karma博物馆里办到这一点,还是很不容易的,您也知道,猪型堕落种的老家世界是在【市政大厅】,但这里的【市政大厅】只是一个死模型,不能制造堕落种。”

    猪看着几人眼色,小心将那裂成两块布料的短裤扯过来,盖在自己的下半身上,才继续说道:“所以最初那几个从真正【市政大厅】传送来的猪型堕落种,就变成了很珍贵的末日因素来源。他们那边具体是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但我要变成猪型堕落种,可真是费了我很大努力……”

    “你是自愿变成猪型堕落种的?”余渊一愣,问道。

    “不止是自愿,我可是经过刻苦的学习和训练,通过一系列的考试,证明了我有变成猪型堕落种的潜力,才终于受到肯定,蒙那几位原始堕落种青眼,变成了如今这样的。”红短裤一番话流利得很,竟有点按捺不住它隐隐的自豪与满意了。

    “什么人才会主动要去做堕落种?”余渊皱起眉头,厌恶之色浓浓地透了出来。

    红短裤一愣,竟有点受冒犯似的,一时整张脸都涨得红了,盯着余渊的小黑眼珠里透着幽幽的光;但它还记得受制于人,终于咳了一声,才说:“我觉得很好……”

    还不等它继续把话说完,门上就响起了一阵重重的敲门声,叫几人不由一凛。元向西的声音从另一头响了起来:“小酒!林三酒!林大强!”

    林三酒看了清久留一眼,后者别过了眼睛。

    这人嘴太快了。

    “快开门,我有好消息!”元向西喜滋滋地叫道。

    在林三酒赶去开门之前,心脏就先一步冬冬跳了起来——她已经猜到是什么好消息了。

    元向西知道他们一行人在审问三头猪,值得此刻打断审问的,又是一个好事,此时她只能想到一件。

    “你那个办法真的有用,”

    门一开,就迎上来了元向西那一双水泽晶亮的乌眼睛。他一点也没有要为不久之前把人骗进来隔离而道歉的意思,此刻又坦然、又有几分骄傲,有不知道的看见了,还要以为他才该占头功——“人偶师和大巫女的病都消失了,人偶师也醒了!”

    即使早有预料,林三酒依然有将近一秒的时间,没说出话来。

    “他真的……他人呢?”她朝元向西身后看了看。

    “唔,这就是我为什么来找你的原因。”元向西拍了拍身上衣服,林三酒才发现他身上黑一块白一块,难得地竟然挺灰头土脸的。

    元向西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说:“实不相瞒,我是被打飞过来的……你看,你,余渊,清久留,你们三个不能都在这边啊,这个人力分配得合理吗?一点都不平衡。那边他醒了,哪有一个人能安抚得住嘛,跟暴风雨要来了一样低气压,皮娜都快哭了。所以最好是趁那半边楼还完整的时候,赶紧去一个人,晚了要来不及了。”

    “我不去,”清久留这句话简直是无缝衔接上去的,找不到一点中断。

    “让小酒去,”余渊颇为大方地说。

    “就算我确实担心他的死活,你们这样也……”林三酒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却发现他们两人此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门口;她顺势朝房间后一扫,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顿时变成了一个字:“猪!”

    原来红短裤竟趁着他们刚才一分神的工夫,往前爬了几步,此时一只猪蹄正握住了丁六一的脚腕。当林三酒的目光刚刚触上它的时候,它正好从裤兜里——那一个余渊检查过几次,分明什么都没有的裤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脸上还浮起了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以林三酒的速度和此刻距离而言,其实她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重新将红短裤给按住。

    然而林三酒不但脚下没动,反而朝正要扑上去的余渊高喝了一声:“快退开!”

    脑海中的警告信号,强烈得几乎像是要敲断她的神经一样,甚至令她浑身都泛开了冷汗;在千钧一发之际,完全是出于动物本能地,林三酒扬手放出去了一片【防护力场】。

2126 转移支付

    如果红短裤早知道自己结局的话,它一定是希望林三酒能在最后一刻把它拦下来的。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

    正如谁也不能“早知道”猪会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取出东西,那头猪也无法“早知道”它费尽心机争取来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

    那一个不知从何而来、被它引燃发动的特殊物品,在短短一瞬间里,就将大半个隔离室都给消融殆尽了;砖墙、钢条和水泥甚至连碎块也没有剩下来,漫天扑扑扬扬,尽是建筑物被粉化后的骨灰。

    在漫天粉尘灰尽里,还夹杂着无数零星斑驳的红:有的是被炸碎成了一丁点的红布料,更多的,还是被猪血沾染浸透的一小团灰泥。

    林三酒刚一撤掉【防护力场】,登时忍不住被呛得咳出了声。刚才短短一瞬间的爆炸,破坏力却远比她想象得大;为了维持被急剧消耗的【防护力场】,不过一两秒的时间里,竟然就啃掉了她的一大块意识力。

    “大家没事吧?”她眯起眼睛,在灰尘烟雾中扬声问道。

    “没事,”从烟雾里看起来影影绰绰的余渊,也咳了几声,才说,“幸好你的防护放得及时,它又是爬远了一点才发动物品的。”

    “太恶心了,那头猪一眨眼就成了漫天的渣子。”清久留从另一头心有余季地说,“我们现在呼入肺里的粉尘,有不少都是那头猪吧?”

    见朋友没事,林三酒就放下了一大半的心;心一放下来,她却突然想起来了另一个人,不由又吸了一口猪粉尘:“丁六一!”

    “完了,”清久留喃喃地说。

    尽管在浓浓粉尘里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连一头猪型堕落种都化成了千万颗碎粒,丁六一恐怕也早就没命在了。林三酒捂住口鼻,一时又急又气,从掌心里问道:“那头猪总不是自杀吧?”

    “肯定不是,”余渊冷冷地说,“堕落种这东西,绝不会有牺牲自己一个,保护大家不受影响的觉悟。”

    更何况,穿红短裤的猪在抓住丁六一的脚腕时,它脸上的表情时颇有几分志得意满的,就好像它觉得自己最终还是出其不意地摆了众人一道,有点洋洋得意——那可不是准备把命都豁出去,保护同伴信息的模样。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啊?”元向西这个时候才好不容易重新出了声;林三酒回头一看,发现他因为体重太轻,都被气浪给打到另一头去了,这时正在匆匆往回赶。

    “那头猪被骗了,”没等她回答,清久留已经先一步有了答桉。他似乎很受不了漫天烟尘,一边说,一边从林三酒身边挤出门,“它被骗走了自己的一条命,还连带着把丁六一也杀死了。”

    “啊?”元向西一个字就有效且充分地表达了疑惑。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林三酒给他让开路,问道。

    “猜了个大概,”清久留人一进走廊,顿时好像被人抽去了骨头,顺着墙就滑下去,坐在了地上,彷佛刚才很是把他老爷子累着了。“你有没有看见最后时刻它脸上的表情?”

    林三酒想起来了。

    当红短裤从空无一物的裤兜中掏出一件物品时,它脸上仍是胸有成竹、洋洋得意的;它连一点犹豫踟蹰也没有,立刻就把物品发动了。

    可在物品发动之后,在爆炸发生之前,那一线头发丝般细微的空隙里,林三酒确实在猪脸上看见了——那是一种恍然大悟,却已经太迟的恐惧;就像一个睡梦中的人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自己刚刚从数十层的高楼上跌了下去,地面就快扑上来了。

    甚至连那个表情都没来得及蔓延成型,下一刻,它就化成了再也做不出表情的漫天泥灰碎渣。

    “那个不知道怎么送进它手里的特殊物品,一定是个骗局,就是为了让它以为自己可以逃掉了,还是带着丁六一一起逃掉。它大概以为自己拿到的是瞬移物品吧?”

    清久留捞起上衣下摆,使劲在自己头脸上抹了几下,说:“可是你的速度与武力,莫尔德是见识过的。如果红短裤拿出的是一个瞬移物品,那么在它准备发动的这个时间里,你就已经能猪赃俱获了……但你刚才为什么没冲上去?还阻止了余渊?”

    “我直觉有点危险,”林三酒答道。

    “是了。如果你没有在关键时刻产生直觉,冲上去了,那你们现在也是一堆灰泥了。”清久留垂着眼皮,似乎心情也不大爽快,说:“也就是说,背后送东西给红短裤的人——我估计八成就是莫尔德或那个四叔——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救回红短裤和丁六一,因为它们很清楚,面对你的武力,凭这些小手段救不回来,没有希望。”

    “既然没有希望救回来,那就干脆把它们都杀了,这样才不会让信息流进我们手里……对吧?”余渊也走出来,靠在墙上,说:“而且还能把红短裤当成一个猪肉炸弹,顺利的话,把我们也一起解决掉了,一石二鸟。”

    ……确实是堕落种能做得出来的事。

    这种仅仅是出于一个非常可笑的理由,就要将他人彻底摧毁的恶意与阴毒……不,人类也可以做出来。

    如果说此前那几头猪尚有一丝丝通过赎罪而活命的机会,这机会此时也已化作烟尘了。

    林三酒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回头朝剩下的半截残垣断壁中看了一眼。

    然而正是这一眼,却叫她不由一愣:刚才被激得漫漫扬扬的烟尘灰雾,在几句话的工夫里,正在渐渐地往下沉,令刚才被涂抹得一片灰黑的视野里,一点点重新现出了景物的轮廓。正是在模湖的轮廓之中,她看见了地上一个人影。

    “丁六一?”她几乎不敢置信了,捂着口鼻,几大步就赶了上去,蹲下一看,发现竟然真是一个身形仍旧完整的丁六一。

    “怎么可能他还活着……啊,我知道了,”脑海中,意老师登时叫了一句,说:“是你捆在他身上的意识力绳子啊!”

    是了,她此前用意识力一层层将丁六一给捆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裹了一层,只露出了两个鼻孔;原本是为了不让他发出半点动静,引起猪的警觉,不想却起到了一个保护作用。

    只不过在意识力绳子全部被粉碎消耗掉之后,林三酒没有继续为他补上保护,因此丁六一仍旧受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几乎像个血人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了。她摸了摸对方鼻息,回头叫了一句:“他还活着!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我得试试,能不能把他救回来。”

    “啊?”元向西都在一边等好一会儿了,此时终于再次提出了意见:“你留在这,给他救活了又怎样,那边没人安抚也不行啊。你有没有想过,人偶师是有腿的,一会儿他自己走过来,这人还是一个死……”

    “我先把他命吊住,然后再过去好了,”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在卡片库里找东西,“人偶师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有分寸,不会真的对我们怎么样。”

    其他几个人都静了一静。

    话说得虽然很像一回事,可是丁六一受的伤实在太重了。即使她如今手头上有了好几个负责急救的特殊物品,林三酒也清楚,在面对人命时,没有任何一个能力或物品能做到百分之百逆转生死,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她将那一只血袋模样的物品,按进丁六一皮肤肌肉都碎裂得露出了白骨的胸膛里时,她十分肯定,他的心脏在几秒钟之前就已经不跳了——然而那个消耗型一次性物品确实有其珍贵的道理,血袋一按进去,她登时感觉到手掌下的心脏突然一振,紧接着,丁六一颤微微地吸进了一口气。

    血袋里的鲜红色急剧消退下去,就好像都倾注进了丁六一的身体里;就连“袋子”本身,也在向四周破碎的肌肉组织之间融化,似乎在试图努力把它们重组起来。

    然而林三酒的希望还没等升起来,就马上消散了——隔着迅速空下去的血袋,在一次肌肉组织变化拉伸的时候,她看清楚了:丁六一的心脏里,扎进去了一根断骨。

    现在的命,是特殊物品借给他的;再有几分钟,物品效果就要宣告结束了。

    “丁六一,”林三酒赶忙低声叫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丁六一茫然昏黄的眼珠,朝她转了一转。他眼里有某种东西,令她微微生出了几分异样感;一时却说不好究竟是什么。

    “你能说话吗?”她问道。“你的猪先生,来自哪里?”

    丁六一的眼睛里,慢慢滚出了眼泪。

    “妈,妈妈,”他哑声叫道,“求求你,把我的……我脑子里的人……摘出去吧。”

    林三酒愣住了。

    他在说什么?

    “好吵……好吵啊,”丁六一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成年人了,目光穿透了林三酒,落在茫茫半空里,无声地流着眼泪,说:“妈妈,我……受不了脑子里的人了……我想回家。”

    “他疯了。”

    这一句话阴阴沉沉地从林三酒肩膀上响了起来,好像因为承受不住蕴含着暴风雨的乌沉云层,一块天空都塌落了下来,影子压住了她的身体。

2127

    行吧,费大劲调整的作息,就够管三天的,多一天都不行,我现在又恢复了熬夜模式……就是从熬大夜变成熬小夜了,你们先睡吧……

    我杀了她?

    林三酒低头扫了一眼——麓盐仰面躺在地上,从正面看不出来她背后的伤有多惨烈,只像是睡着了一样神色平静。如果不是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她喉咙上钻了进去,恐怕即使是林三酒,也发现不了那一个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点。没有进化成完全体的人格,在死后就维持不了那一身“假血假肉”了,眼看着小姑娘就像海浪上的泡沫一样,在数息间已经渐渐化于无形。

    有人杀了她,或许是想让这件事早点结束,或许是怕麓盐说什么拖累了自己;毕竟在她死去之前,选择帮助她的人格可不少。

    “莎来斯,全速前进!”

    她冷冷地喊了一声,抬头盯着那个小男孩:“……谁也别想从这儿传送走!”

    “你还要我们干什么?”

    那个小男孩看起来比麓盐年纪还小,身子矮矮瘦瘦的,但神态、语气都成熟得和一个成年人无异——上次见到他时那一副吸鼻涕的模样,毫无疑问都是装出来的:“是因为我们也对你下过手吗?那时我们性命受迫,不得已为之。们心自问,如果你的命被人攥在手里,你就会那么伟大,立刻选择牺牲自己吗?”

    他放缓了语气,像劝告又像讲和似的说:“她已经死了,卢泽的仇你也报了,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另一个“林三酒”喉咙里忽然低低地呜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她”始终游离在那几个人格之外,似乎融不进去似的;林三酒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没有回答小男孩,却先朝“她”招了招手:“……把你的背心脱下来。”

    “什么?”

    “别让我重复。”

    另一个“林三酒”看了看几个人格,见没人反对,这才慢慢脱下了那件黑色工字背心,茫然地抓在手里。连“她”背心下的运动内衣,都和林三酒本人的一模一样,确实不得不让人佩服卢泽的变形能力。

    “给我。”

    背心被轻轻扔了过来,落进她的手里时,还能感觉到一点儿体温。她低头看了看,将它套上了——身旁的波西米亚见状,从鼻子里喷了一声气。

    “……喂,你怎么说啊?”小男孩见她不理会自己,有点儿沉不住气了。Bliss早在麓盐死的时候就回到了卢泽体内,似乎再也不想理会这件事了;此时站在小男孩身边的,除了12之外,只有一个不认识的瘦长脸女人。

    Exodus刚才在大洪水即将碰上它的时候勐然一加速,总算是勉勉强强地脱离了大洪水的触角,然而舷窗外温柔闪烁的光色却始终没有被甩掉,依旧如影随形地跟着这一艘飞船——从舷窗里透进来的光影变幻,叫人感觉整艘Exodus都浸泡在了一片绚丽光海里。在【交叉小径的花园】之中,彷佛大洪水所在的那一个维度的宇宙才是真实,她所身处的现实反倒模湖不清、扁平无趣。

    林三酒摇了摇头,将这样的感觉甩开了一些。

    那小男孩见她摇头,显然误会了。即使他看不见大洪水,恐怕也能猜到它离得不远;他咬着嘴唇想了想,与身边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扬声喊道:“你要怎么样?”

    须臾之间,她也下定了决心。

    “什么时候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什么时候我就让你们走。”林三酒走近门口,拉起那把椅子,神态平静地坐下了。她翘起一双长腿,正好将门口给彻底挡在身后:“……12,你是玛瑟之后分裂出来的人格,你知道得应该最多。我要知道一切细节,包括为什么这件事里又扯上了人偶师。”

    12脸上浮起了无聊的神色。

    “听了也是白伤心,又不能叫人起死回生。”他假装成体贴林三酒的样子说道——最叫人感觉不舒服的,是他压根没有隐藏这种“假装”。如果打个比方,12就像是装在人皮里的一只蜥蜴,模彷人类的反应只是因为他正身处于人类之中,但就连这种模彷,他做得也漫不经心。

    “至于人偶师……麓盐看见人偶师和你在一起,于是一时兴起,冒出了个顺势把你做成人偶的点子。她常常这么异想天开,也不是头一次了。不过人偶师那么厌恶你,却始终没对你动手,也真是叫人想不通。”

    大概十二界里很少有人会想到,其实“疯狗”竟然如此言而有信。

    林三酒没有解释,只是哼了一声:“……从头说。从麓盐醒来的时候开始说。”

    12百般无聊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转头向那小男孩问道:“我说,到底还有多久啊?”

    这句话没头没脑,却登时让那小男孩勃然大怒:“闭嘴!你做事没点数吗?”

    什么还有多久?

    林三酒一怔,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正好在这个时候,身下飞船引擎声竟蓦然一熄;没有了引擎推动力,飞船勐地慢了下来,只是顺着惯性缓缓朝前滑行,舷窗外温柔绚丽的光色在几个呼吸之间就明亮大涨了不少——她一惊之下,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要张口喝问莎来斯,系统却先一步响了:“重启航行五分钟后第一次飞行停止,已完成。”

    林三酒瞥了另外那个“林三酒”一眼,心下登时雪亮地明白了。她来不及处理这些人格,先疾声喊道:“重启,立刻全速前进!”

    “怎么回事?”波西米亚也不由白了一张脸。

    幸亏Exodus的性能灵敏优越得令许多飞行器都难以企及,她话音一落,就又一次响起了引擎的蜂鸣声。即使来来回回地急停骤启了好几次,当引擎再次点燃的时候,Exodus的航速依然稳定而平滑,毫不费力地重拾起了刚才的速度——但经过这么一停,它已经被大洪水追上了。

    林三酒没有回答波西米亚,她的目光越过一众人格,直直地投向了舷窗之外;控制室处于这只圆环一般的飞船高处,她此时正好能看见Exodus弧状船尾的一部分。

    ……大洪水已经吞没那一部分圆环了。

    雪白船身在绮丽多变的柔和光波之中,荡漾起了色彩与光芒的影子——大洪水不断冲刷着、舔舐着、裹卷着那一部分船身,似乎要凭借它而抓住整艘船一样。Exodus恢复航行的速度极快,但却错过了彻底摆脱大洪水的机会;此时飞船和大洪水都保持在一个相同的前进速度上,因此被吞没的部分也始终不变,不扩大也无法减少。

    但如果Exodus再一次停下来,他们就会毫无疑问地全部被淹没。

    照莎来斯刚才的说法“第一次飞行停止”来看,有了第一次,肯定就有第二次。

    “莎来斯,把我之前给你下的命令统统作废!”

    她的目光牢牢钉在面前几个人格身上,一想到他们的计划差点成功,就忍不住生起了怒火。

    仔细一想,就知道事情其实很简单:当他们还在副本里的时候,另一个“林三酒”悄悄留在外面,下令让莎来斯停下飞船。只不过“她”下令的时候,肯定还多加了这样一句话——“在每次重启航行之后五分钟,都要再停止一次。”

    这样一来,当林三酒从副本里出来,发现飞船被叫停了的时候,也只会以为她马上重启飞船就行了。事实上,她也的确是这么干的;直到重启航行后五分钟,Exodus按照之前假林三酒的命令再次停下来,真正的林三酒才会意识到原来在这儿还藏着一手。

    不管这是不是麓盐的计划,现在人格们的后手已经没有了,他们只能要么合作,要么反扑——但在见识了林三酒的战力以后,后者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在那几个人格身上扫一眼,就能察觉到没有一个人升起了半点战意和斗志。

    “是之前的所有命令吗?”莎来斯问道。

    “对,所有的!”

    “是。医疗室锁死命令是‘绝对命令’,除此之外,其余指令现在都已作废。请尽快重设。”莎来斯平静地说道。

    “看着他们,别让他们轻举妄动。”林三酒吩咐了波西米亚一句,走近了操作台。她需要调出航行日志,找出上一次Exodus在碧落黄泉里的藏身之处,作为此次新的航行目标。

    波西米亚看了看面前一群人格,鼓起了一股子气;就在她刚刚要迈上一步的时候,那小男孩却抓住机会,身影突然一闪就从原地不见了。下一秒,卢泽的身体紧接着就动了——他在林三酒还没来得及回头的时候,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门口冲了出去。或许是因为后路被断,那个主宰身体的小男孩显然把筹码都押在了这一着上,情急之下速度快得惊人;他一把扔开了椅子,波西米亚被这么一挡,竟没能拦住他,眼看着其他两个人格也化作了虚影,像是被吸走了一样,随着卢泽的离去而接连消失了。

    “跟上去!”

    林三酒喊了一声,拽上了波西米亚,紧随着也冲出了门。她一边跑,一边还没忘了给莎来斯下令:“……从现在起,不要接受停船的新命令!”

2128 清久留对付教条主义的办法

    这大概是末日世界有史以来,从没有人做过的试验。

    第一,人形物品已经是很珍贵的东西了,拥有人形物品的人,一般不会舍得拿它们乱来;第二,

    把能力抽取出来之后形成物品,比人形物品更罕见,绝大多数十二界人终其一生也未必听说过这种手段;第三,除了林三酒眼下的特殊情况之外,谁也没有任何理由,会让其中一个把另外一个放进嘴里嚼。

    换句话说,林三酒在临近油尽灯枯之际勉强想出来的这一个办法,

    和在深山中迷路时扔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她根本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但她还有什么选择?

    她使劲睁着眼睛,

    看着画师将那一颗小琥珀送进了嘴里,随即上下牙一合——只听他唇齿间“咯噔”一响,画师的脸都痛得歪了,嘴巴立刻又张开了,叫了一声:“啊!”

    林三酒的心脏沉了下去。

    导师的作用决定了他可以“收费”,所以他碾碎破坏特殊物品时轻轻松松;可是画师本身作为一个普通的攻击型物品,却似乎无法把另一个特殊物品咬碎……所以这一次努力,最终也是无用功吗?

    画师低下头,将琥珀重新吐进了手掌心里。

    外表仍旧完好晶莹的【病魔】,似乎就是对林三酒的回答了。它没有被激活,没有被破坏,【病魔】仍旧是【病魔】,画师还是画师,

    濒死之人依然濒死,

    隔离室里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办法了,林三酒心想,这下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的眼皮渐渐滑下来,将视野压成了一条闪闪烁烁、不断开合,却始终抵不住合拢之势的缝隙。

    能撑这么久,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啊?”

    她的模糊视野里,画师端详了几眼手中【病魔】,好像不大甘心的样子,嘴里叨咕着说:“啊,啊?”

    林三酒最后朝他瞥去的一眼,正好捕捉到了画师的第二次尝试。

    不等人吩咐,他一边“啊”着,一边把琥珀又放进了嘴里;不过这一次他学乖了,连嚼也没嚼,脖子一伸,“咕咚”一声就囫囵吞了下去。

    随着【病魔】落肚,隔离室里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吞了?

    林三酒恍恍惚惚地想,却意识不到这件事的意义。

    在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出反应的时候,画师嘴巴忽然再度一张——大团大团乌沉沉的、颗粒粗粝的烟雾,蓦然从他口中扑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它不再像是要席卷整个地域了,反而像是一股小型的、云雾组成的龙卷风一样,

    眨眼之间就打上了林三酒,

    像千军万马一样从她身上踩踏着卷了过去。

    在响亮的一声呛咳里,

    林三酒只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线没有装对地方的牵线人偶:线被装进了她的五脏六腑里,又被人一把全攥住了、狠狠地往外拽;她仿佛被那力量从身体内部蜷缩抽紧了起来,一瞬间连空气和血液都好像被抽干了。

    为了减轻身体上的痛苦,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就地一滚,跳起了身,想要闪避那股正在房间里四下冲撞的烟云龙卷风——正是在这一个时候,她再次听见了意老师如释重负的欢呼:“好了!你终于好了,我也回来了!”

    好了?

    林三酒低下头,这才意识到,她看见的是自己的双腿和双脚,正稳稳地立在地上。

    仅仅是这么简单、这么基本的一个行为,在刚才病重濒死之际,却像是高山绝壁一样令人可望而不可及。

    可是她如今确实又站起来了,就像……从来没有生过病一样。

    那么其他人——

    她急急抬起头的时候,从烟云遮蔽的房间里,也正好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呛咳声。

    尽管房间里能见度很差,林三酒却依然看清了同伴们的轮廓侧影:余渊正一边咳嗽,一边迅速往房间一角闪了过去,身手敏捷不输以往;皮娜刚刚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气,又赶紧一把捂住了嘴巴,大概是不敢吸进烟雾;清久留的影子撑着墙壁,慢慢地爬起了身,似乎一时还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方。

    大、大家都没事了?

    林三酒一时几乎怀疑这是她在濒死时产生的幻觉美梦,赶忙在自己身上摸了几下,试图找到什么不对劲的疼痛——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没事了,真的没事了,谁也没有死,谁也不会死。

    林三酒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伸手揽住了离她最近的皮娜,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了——还把皮娜给吓了一跳。

    这一次的烟云,也同样没有流连太久,很快就渐渐稀疏浅淡了;当烟云散去后,露出了一个原样坐在地上的画师,看着比谁都迷惑茫然。

    “……啊?”画师试探着把嘴巴张开了一点,好像想看看还有没有烟雾会散出来。在发现自己不能再口吐云雾以后,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冲林三酒发出了一声质问:“啊?”

    林三酒也希望自己有答案。

    “怎么回事?”余渊四下打量了一圈,兀自不敢相信一样:“刚才角落里的女人……只是我产生的幻觉?可是,太真实了……”

    “你没事了?”皮娜好不容易被林三酒从怀抱中释放以后,看着清久留说:“你刚才看着……我以为伱已经没了。”

    “那得是文艺界的多大损失。”清久留笑了一声,四下看看,指着画师问道:“我们都是因为他恢复的?这个烟囱是怎么办到的?”

    他刚才失去了意识,还不知道猪和皮娜的那一节变故。

    “他……他把【病魔】给吞下去了。”

    林三酒抹了一把眼睛,原本想要简短地把刚才的情况解释一遍,但这一句话刚出口,她却一愣。

    突然浮起的那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令她登时慌了手脚,她急忙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画师的肩膀,叫道:“你把【病魔】吞下去了!你吞下去了!”

    “……啊?”画师不解地看着她。

    “【病魔】被你吞下去了,人偶师怎么办?”林三酒额头上都浮起了一层汗,“你快吐出来!”

    画师对于“吐”这个概念显然很陌生。他弯下腰,抱着肚子,“呕吐”的动作做得挺标准,但是嘴巴里除了偶尔几声“啊”,什么也没出来。

    “这怎么办,要不我打你一拳吧,”林三酒急得直转圈,“你不会疼吧,我就在你胃上来一下……”

    还是余渊一只手按在她肩膀上,才叫她冷静了几分。

    “在他肚子里也不会被消化,我们现在必须赶紧出去,找到人偶师。”余渊匆匆劝道,“能起效一次,肯定就能起效第二次,等见到人偶师之后我们再琢磨不迟。”

    大概是“出去”这一个提议,终于让画师想起来了,他此刻还是一个护士;在几人让他开门带路的时候,画师却站在门口,使劲地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林三酒几乎快要失去耐性了——也不知道那几头猪与元向西几人走到哪里了,他们就算现在马上追上去,又能来得及么?

    “啊,”画师指了指几个人,又指了指门口,摇摇头说:“啊。”

    “你翻译一下,”清久留对林三酒说。

    “我又不——”林三酒话才开了个头,自己却先想明白了:“你是说,病人不能离开隔离室?”

    画师被人理解也是会高兴的,忙点了点头。

    “问题是我们痊愈了,”林三酒拍了拍余渊的后背,说:“你看我们多健康,病好了还不能出院吗?”

    【病魔】在同一个人身上发作第二次的时候,原来就把之前的病症给解除了,这一点实在是谁也没想到的意外之喜——不过他们走了这么久的背运,确实也该他们平衡一回了。

    画师狐疑地看了看几个人,想了一会儿,却依然摇了摇头。

    “病好的人不能出院?”林三酒自打拿到画师,就没有对他这么着急过,“你想想,这合理吗?一堆没病的人躺在这儿隔离?”

    画师仿佛脖子上装了个只会摇头的机关一样,仍旧不同意——哪怕在林三酒问他,“我们是不是健康人的时候”,他也同意了,可到了“那就让我们出去吧”的时候,他就又开始摇头了。

    “那我就把门砸了,”林三酒早就手痒了,不料话一出口,拦住她的人却是清久留。

    “这里是末日因素形成的‘医院’,从建筑材料自动生长组装的样子来看,恐怕来硬的不是一个好办法。”他指着被钢铁与玻璃封死的门口说,“再说,我们的东西不都在医疗系统手上吗?万一我们造成的破坏,会被医疗系统扣费赔偿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

    清久留尽管面色忧心忡忡,却仍旧十分通情达理,沉稳大度。他冲画师一抬手,态度温柔地示意后者可以走了:“你只是护士,我们不该为难你。你走吧,我们再想想办法。”

    画师顿时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朝几人挥手告过了别,轻轻松松地转过身,把手放在了门上——当他一步跨向室外的时候,清久留已经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走廊。

    对于我来说,生活环境的理想温度大概是18-20度,高于这个标准我就有要变哥斯拉的征兆了。但是看着气候危机逐步加剧,暖冬严夏的温度线都在逐步提升,以后恐怕日子要越来越难受了……空调其实也不是答案,因为对环境影响大。

2129

    用不紧不慢、姗姗来迟来形容“升空许可”的到来,实在是十分恰当,因为这份“升空许可”是真的迈动双脚,一步一步走进Exodus的。

    ……谁也没有料到,所谓“升空许可”居然不是一纸文书或一条编码,而是一个人形物品。

    “为……为什么啊?有什么必要啊?”皮娜都愣了,绕着人形物品看了一圈,说:“难道这就是星舰主层次的富豪阶级的生活吗?连这样的细节服务上,都要用上最奢侈的材料?”

    自打看见了Exodus,又被大方地分了一批东西之后,皮娜似乎就对林三酒产生了很大的误解。

    新晋富豪林三酒闻言挠了挠脸,觉得自己颇不好意思,又有点实至名归。“可能是吧,”她谦虚地说,“但其实我没有彰显财富的这种心理需要。”

    “真好,”皮娜十分佩服地说,“我以后也得像你一样……”

    “你们在得意起来之前,能不能先听一听说明,”余渊看了二人一眼,在那个人形物品胸前戳了戳,说:“船主过来,按这个,是使用问答。”

    怎么还有使用问答?

    林三酒在心里滴咕一句,打量了一下这个明显比一般人形物品都粗糙很多的家伙。

    它倒是名副其实的人形物品,有且只有一个人形。在一头随随便便的头发底下,是一张小孩简笔画般的面孔;身体则像美术生用的人体模型,除了有手有脚之外,连性别也看不出来——最大不同之处,就是胸前多了一个圆形的按钮。

    整个物品,就透着一股“意思意思”的意思,真叫人看了满腹疑惑。

    在她拍了一下按钮之后,人形许可那一双用便宜彩色玻璃做的小眼珠,就腾地亮起了光——它将两条细长胳膊举起来,啪唧啪唧地鼓了几下掌,从嘴里传来了传销一般的欢快语气:“恭喜您,停泊港1108号的这位飞船主,成功获得了升空许可!”

    “……啊?”

    “您想必十分清楚,为了Karma博物馆周边太空的飞行安全,每一艘太空船与星舰必须要有升空许可。对于没有许可,许可丢失,或者故意吞没、遗弃、更改许可的,将受到惩戒部门的处罚,从被投入Karma之力,到没收飞船,都将依情况决定。所以请务必保护好本许可,”说到这儿,人形许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手掌差点就碰上了按钮。

    “……啊?”林三酒都快变成画师了,“是要一直带着这个东西才行?”

    “没错,”人形许可居然还能自主进行相关对话,“重回Karma博物馆的时候,要有本许可才能进入近地太空。因为涉及空中交通与起落安排,所以本许可同时也会作为一个路线向导,告知贵飞船应该保持一个什么样的线路,才能保证自己与他人的安全。”

    想不到居然这么严谨。

    “等一下,我们只能飞你们所规定好的路线吗?”林三酒问道。

    “只有在交通繁忙的近地太空中才有固定路线,在外太空则不受约束。”人形许可说:“现在您手上的这份许可,是采用了特殊材料与人形物品的技术,制造出的一批最新型号,具有基础智能和丰富数据库,更好地为您服务。有了许可的帮助,请您尽管愉快地进行升空吧!”

    这一番演说背诵完了,它整个人都卸去了那股欢快劲儿,平平板板地问道:“请问驾驶员沙—来—斯在哪里?”

    “我带它去驾驶舱好了,”余渊敲了敲人形许可的脑门,后者挂着一脸空白表情,跟上了他的脚步。在推门离去之前,余渊扔下了一句:“升空就交给我和沙来斯了,还有,因为我们要尽量往宇宙深处走,所以要飞不短的一段时间,你们两个休息去吧。”

    两个?

    林三酒看了看,这才发现这儿真的只剩下她和皮娜了;其他人好像因为嫌无聊,早就走得影子都没了。

    “谁把大巫女带走了?”皮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顿时急了,甚至往桌子底下看了几眼,好像大巫女会藏在那儿似的。

    林三酒通过通讯器问了一遍,有了答桉:“清久留把她带去餐厅了,让我们过去,说是要让我们学习一下怎么给大巫女补充营养。”

    皮娜的肩膀松了下来,“噢”了一声,催促道:“那我们快去。”

    是不是因为旗子撤下时,是被猪强行扯掉的,所以效果上出了偏差啊?林三酒在心里滴咕了一句。

    等召来的悬浮舱到了之后,二人坐进悬浮舱里,皮娜才咳了一声,不太好意思地说:“其实……那个,我一直想问问,大巫女是个怎么样的人?”

    林三酒想了想自己在酒店里做仆人的日子,只好说:“是个……对自己要什么很清楚的人。”

    “还有吗?”皮娜问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呀?”

    大概是察觉到了林三酒的目光,她又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说:“我以前没见过像她一样的人,唔,有点好奇。你说……等她醒来以后,还能让我在她身边跟着吗?”

    “那可太能了,”林三酒真心实意地说。

    在前往餐厅的路上,她将自己初遇大巫女时的情况讲了一遍——反正皮娜好像已经有点拉不回来的意思了,她总得让皮娜明白,自己打算跟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行,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很不好伺候。

    就在她快要飞过一条走廊的时候,林三酒忽然一怔,急忙掉过头,再度扑了回去——果然,她没看错,画师正被一股力量悬吊在半空里,手脚摇摇晃晃,彷佛不知道该拿四肢怎么办才好似的。

    人偶师笔直站在走廊投下的阴影里,冷冷从眼角里看了她一眼。刚要跟着停下悬浮舱的皮娜,顿时一加速,消失在了走廊口。

    “你们干嘛呢?”林三酒招呼道,问道:“这是怎么啦?”

    “啊,啊,”画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好像情绪还算平静。

    肯定跟【病魔】有关系吧?为了要拿出【病魔】?

    林三酒狐疑地说:“你没把画师伤着吧?”

    画师刚摇了摇头,就“咕冬”一声跌了下来,叮叮当当滚落出一地的画具。

    “那你们这是……”

    尽管一人一物品好像只是在合作把肚子里的东西弄出来,可要是人偶师能有问必答,那才真见了鬼;他冷笑了一声,已经转过了身:“把你的废物带走。”

    “画师其实帮了我很多——”林三酒刚说了半句,人偶师就打断了她。

    “我在跟画师说话。”

    画师跳起来,在主人瞪视着他的目光中,朝远去的人偶师使劲挥了几下手——林三酒反倒有点傻了:“你几时跟他熟悉起来的?”

    画师得意洋洋地一笑,双手一叉腰,说:“啊。”

2130

    林三酒也没想到,在三十分钟以后,一个最适合在飞船餐厅里进行的活动,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大吃会。

    可她之所以有“预料不到”之感,主要是因为关于这件事最不自然的一点就是,这个大吃会上竟然连一口食物都没有。

    大吃会的序幕,大概是在三十分钟以前当她把画师塞进悬浮舱里,一起前往餐厅时开始的。

    “你别把头伸出去啊,”林三酒嘱咐了一声。

    她知道人形物品们不喜欢被收成卡片,非必要时,她也愿意让他们在外面待着。很显然,画师就觉得眼下这个情况“非必要”——哪怕一人一物品都不得不一起塞进单人型悬浮舱里。

    林三酒一时心软,换来了一路的后悔:平时没感觉,现在才发现画师怎么是这么老大一个玩意,挤得她腿都没地方放,只能像个鸟一样蜷在座位上。

    画师倒是很开心。他从没有坐过悬浮舱,往外长长地探出了一个脑袋,当悬浮舱转弯或速度加快时,他还要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欢呼。

    “把头缩回来,不然万一你撞到什么东西的话——”

    林三酒话才说到一半,从不断向后闪过的走廊墙壁上就忽然划过来一个影子,紧接着“当”地一声重重打在了画师脑袋上,甚至把他打得脑袋一歪;她还来不及叫,那个用于打开船板进行维护的把手就已经四溅成了一团碎片,洋洋洒洒地飞进了二人身后的半空里。

    身为特殊物品的画师,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过头朝她乐呵呵地“啊?”了一声,脑袋上连个红印都没有。

    刚才林三酒要说的下半句话,顿时变成了:“——你就要把我东西砸坏了!”

    画师又“啊”了一声,总算收回了脑袋。

    “【病魔】还在你肚子里吗?”林三酒问道。

    对于这么简单一个是或不是的问题,画师却比比划划,啊啊有声地说了半天,一会儿指指自己肚子,一会儿拉长了脸,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是在模彷人偶师——就是总结不出来是或不是;结果直到二人在餐厅门口爬下了悬浮舱,林三酒依然没弄明白画师的意思。

    ……算了,反正是人偶师的东西,他都不着急,自己就更不着急了。

    “你总算来啦!”

    她一推门,没想到立刻几步迎上来的人却是皮娜,还被后者一把拉住手,拽着往餐厅里走,说:“你快过来看看,我觉得这实在不像话……”

    皮娜神情隐隐有点激动,好像刚才才和谁进行过一场辩论似的,等林三酒和画师一起走过去以后,她左右看看,仍旧有点湖涂。

    大巫女此时被清久留安在一把椅子里,面颊上浮着澹红晕,彷佛正在歪着头,垂进了一场春日的长梦里。

    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几个小杯子,每一只里都是不同颜色的盈亮液体;清久留趴在一旁,朝林三酒抬起一只手,软体动物似的甩了两下,说:“嗨。”

    “这是在干嘛?”她不得不把同样的话,又朝不同的人问了一遍。

    “皮娜不懂营养学,”清久留抱怨道,伸手在桌上一排小杯子上比了比,说:“你看,第一杯是威士忌,发酵谷物,大麦,黑麦,小麦……主食就有了吧。”

    林三酒隐隐地明白了。

    “第二杯,葡萄酒,这我就不用说了,抗氧化,白梨芦醇,延年益寿是不是,相当于吃蔬菜了。”清久留打了个呵欠,带着满眼泪珠说:“第三杯,桃酒,哎呀,这个维生素——”

    “什么维生素!”皮娜直直跳了起来,“都是酒精!我就一眼没看见,你就喂了她好几杯酒!”

    清久留这个人平时张嘴吐出的话,有九成九你都不知道他是真心的还是在胡跑火车,因此林三酒也不往心里去;可是皮娜显然当了真,正据理力争:“总不能这么多年都是喝酒活下来的吧?怪不得瘦成这样,不行的,我还是想想有什么流食可以喂……”

    林三酒可不打算插手。她老老实实坐在一旁,且随着时间推移,她坐得也越来越远;等她向沙来斯要了一份午餐吃完了,皮娜好像也终于意识到了这场辩论的不值当,把桌上杯子都给一把拢走了,全又还给了沙来斯。

    “你在干嘛?”清久留懒洋洋地冲桌子对面问道。

    “啊。”

    林三酒一转头,发现他问的对象果然是画师——清久留刚才在桌上留了几只空酒瓶,此时有一只装清酒的瓷质瓶子就落进了画师手里;画师端详着瓶子,看看清久留,指着瓶子问:“啊?”

    清久留点点头,说:“请。”

    就一个啊字,他能明白什么意思?

    等等,请是什么意思?

    林三酒的震惊还没褪去,画师就突然一口咬在了瓶口上——哪怕画师不会被普通物品伤着,她还是没忍住跳了起来,赶紧叫了一声:“画师,那不是吃的!”

    画师抬起头,嘴里嚼得卡卡有声,活像是有人塞了一嘴的薯片,问道:“啊?”

    “这个跟我之前给你的瓷片,不是一种东西……”林三酒越解释,越觉苍白无力,因为画师一边全神贯地听,一边全神贯注地吃,一句话的工夫,那瓶子都下去一半了。

    ……算了,反正吃下去也不会怎么样,她着急有什么用,总不能再给瓷瓶掏出来。

    皮娜此时空着手回来,坐下了,看着画师卡吧卡吧地吃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了一个感想:“我能理解,我现在也有点想吃。”

    “你饿了?”林三酒说,“可以叫沙来斯——”

    她话没说完,就又断了。

    因为皮娜此时拿出了前不久刚刚分到手里的一件特殊物品,正摩挲着它,目光笔直,好像要用眼睛把它的壳敲碎似的,让人看了就觉得,普通午餐好像不太合时宜。

    “是不是很奇怪?我之前看见它,就产生了一种……唔,说食欲好像不太对?但我感觉我神智中的那一个空缺,好像可以用特殊物品填起来试试……诶呀,我要不要试着吃一吃?”

    清久留又点了点头,严肃地说:“请。”

2131 迷宫医院

    哪怕是元向西这么头脑灵敏的人,在变成护士以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要隐瞒这个事实,才能将越狱的病人们骗回去,可他仍然有一点认知,是由医疗系统灌输给他的,无法改变——那就是,医疗系统对于病人提供的“治疗手段”,是真正的治疗。

    林三酒离大厅门口只有两步远了,定住了,一动不动。

    他是什么时候重新变成护士的?

    竟然一声也不吭,一点迹象也没有流露……她飞快地转头扫了一眼,发现除了自己与清久留之外,余渊和皮娜也都停下了脚,面色惊疑不定,显然也都从元向西的回答中意识到了不对劲。

    医疗系统只会给方糖而已,有什么“值得一试”的?

    “怎么不走了?”元向西站在大厅里,替他们将门拉开了,面上是一片纯净的无辜茫然。“进来啊?”

    他知道用武力的话,是不能把“病人们”带回医疗系统里的,所以现在依然没有放弃伪装。幸好清久留发现得早,他们还没有进入楼里,一切还不算——

    林三酒刚刚想到这儿,却听身后皮娜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诶?”

    怎么回事?

    她急忙一转身,却立即意识到自己看错方向了——出问题的不是此时正踉跄站住脚的皮娜;而是刚刚将皮娜撞开、从她身边迅速冲向大厅里的人形物品。

    也不知道导师和神婆是什么时候将大巫女抢下来的,他们一人一边地架着她,急急地扑向了门口,导师还不知道是在给谁大声打气,大声喊道:“相信自己,我们可以——”

    “站住!”林三酒一扭身,伸手就朝他们身上抓了过去。

    可是因为几人离大门口太近了,仅仅是刚才转身去看皮娜的这么一瞬间的工夫,她就已经错失了拦住人形物品的时机;元向西当机立断地从门后一伸手,就把由人形物品推出去的大巫女,给一把拉进了大厅里。

    “大巫女!”皮娜立时急了,下意识地就要跟上去,被余渊及时一把按住了。

    “我真的不懂,你们为什么这么抗拒医疗系统?”元向西好不容易将大巫女的身体放在地上,自己也有点狼狈,问道:“我又不会害你们!你们进入医疗系统接受治疗,还算是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可是你们在外面,不仅是连累了自己,还可能传染疾病……”

    “不用听他屁话了,”清久留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挥了挥手,评价道:“一变成护士,逻辑部分就断片了。”

    元向西瞪了他一眼。

    “可是大巫女——”皮娜盯着大门口说。

    几句话的工夫,两个人形物品也手忙脚乱地重新回到了大厅里,好像快溺死的人总算上了岸一样,都松了一口气。画师仍像个死猪一样被余渊扛着,使劲在他背后“啊”了几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三酒使劲地又抹了一把脸。只不过是要与朋友们重新碰头而已,说起来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怎么就演变成了眼下这样一波三折、意外频出、连人偶师都搞丢了的局面?

    “你把我们骗回来,这栋楼也拦不住我们啊。”她看着元向西,一边说话,一边悄悄放出了一丝意识力,朝门内大厅里的大巫女伸了过去。“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进去把大巫女扛出来,凭你们几个又能拦得住我吗?”

    元向西摇了摇头。

    “你们此前能顺利离开,不过是出其不意,在医疗系统没有防备的时候,利用了一个护士的开门权限,才混出来的……幸好外面人不多,你们传染出去的病也造不成多大危害。”

    皮娜愤愤不平地说:“你才有病。”

    “你的意思是,医疗系统有了准备,我们就出不来了?”林三酒问道。

    “当然,”元向西答道,“我一进来的时候,就向医疗系统传递了消息,让它知道有病人逃离了。如果你们刚才跟着我进来,想再出去就不容易了……哪怕你把楼拆了,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林三酒微微地扬起了眉毛。她的行动很顺利,意识力无声地卷上了大巫女的脚踝;接下来只要一抽,就能将她拽出大厅了——可是她此时却隐隐地感觉出了有点不对。

    她拖延时间是因为要去抓大巫女,可是元向西怎么也一点不着急,还跟她有问有答的?

    “快,拉出来,”余渊忽然低声喝道,“别跟他继续说了。”

    林三酒心念一动,大巫女的身体顿时滑过了地板,被意识力直直拽出了仍大开着的门口;一旁的皮娜马上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就将大巫女按住了,喊道:“好了,我抓到她了!”

    “怎么回事?”清久留看着厅内,眯起了眼睛。

    元向西站在门后大厅里,始终一动也没动,静静看着几个人匆匆抱起了大巫女。就连两个人形物品好像也一点都不在乎他们好不容易带进来的病人又被拉出去了,脸上仍然是一副放心下来了的神色。

    他们放心,林三酒就不放心了。

    “不管了,先走吧,”林三酒盯着大厅里几人,一步步往后退去,说:“先避开医疗系统,我们再想办法。”

    皮娜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大巫女,脚步最快,退出去的距离也最远;但当她一转身的时候,口中轻轻抽了一口气的声音,却叫几人都停住了脚步,转过了头。

    “这个……”皮娜盯着横栏在她面前的一个牌子,说:“刚才在这里吗?”

    清久留往外倾了倾身子,扫了一眼牌子,随即站直了,面色古怪。

    “牌子上只有四个字,”他低声说,“‘医院入口’。”

    什么意思?林三酒一怔。

    “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这块牌子是不存在的,”余渊四下看了一圈,“这里都是楼前的空地……”

    “也就是说,”林三酒明白了,“立起这块牌子就意味着,从这儿就是医院入口了?”

    换言之,通过把入口往外挪了一段距离的办法,让他们都在“医院”里了?怪不得元向西一直不着急;他刚才恐怕是一边对话,一边看着远处空地上渐渐立起了这块牌子的吧?

    皮娜先哼了一声。“名义上怎么划地盘,我不在乎,这块牌子拦不住我。”

    她说着,就朝牌子外迈出了一只脚。

    正是在那一个瞬间,整个“医院”都有了反应。

    “墙!”余渊脱口而出的一个字,似乎令皮娜迷惑了一刹那,然而下一秒,她就意识到了:自己迈出去的那一只脚,明明应该落在地上,此时却正踏在一堵矮墙顶上;而这道“矮墙”,正在她脚下急速变得越来越高。

    一只脚被急速上升的墙给击向了半空,加之怀中还抱着一个大巫女,皮娜登时失了平衡,身体一歪,就摔倒在了地上。

    “皮娜,”林三酒叫了一声,正要冲上去拉她,她与皮娜之间相隔的那一块方砖,就忽然饱涨着从地面上鼓突了起来——大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声势,蓦然怒涨而起,就像一波笔直冲入天空的海啸浪潮,眨眼就把她给投入了阴影里。

    “小酒!”

    当林三酒匆匆一扭身,刚避开被突升高墙给撞上脑袋的下场,她就听见了余渊的一声叫。刚才与她相距不远的余渊,此时听起来声音却像是隔了一道墙,模糊了不少;事实上,果然也隔了一道墙——当她循声望去的时候,林三酒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余渊了,目光被又一道墙给拦了下来。

    在几人彼此之间,大地急速上升,立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墙,墙与墙的间隔几乎仅能容得下一个人;林三酒被两道墙夹在中间,匆匆一张望,发现它们正在朝前后、天空急剧伸展生长,似乎打算彻底将她与同伴们隔绝开来。

    皮娜与余渊已经被堵在墙后,来不及了,但是还有一个人,她至少可以拉到身边来。

    “喂诶诶诶——”

    在长长的一声叫里,随着她的意识力绳索急速收短回缩,清久留的人影也终于出现在了两道墙之间,只是后背着地,全靠腰间意识力牵着划过地面,活像一头被捕猎者绑在汽车后面急驰的羚羊:“你小心点,那个墙——啊!”

    一句话没叫完,他就被突然伸长了一截去拦他的墙给迎面打了个正着;但是林三酒的意识力不依不饶不松口,总算赶在疯狂扩张的墙壁合拢以前,把他跌跌撞撞地拽到了自己面前,只不过灰头土脸,浑身狼藉是难免的了。

    “你这也太粗暴了,”清久留一边叫痛,一边从地上爬了起来,“是真不怕给我毁容啊……”

    “你抓紧一下发展个心灵美,”林三酒堵了他一句,仰头叫道:“余渊!皮娜!你们没事吧?”

    从二人远远近近的回应声来看,他们在几息之间,似乎就被新生长出来的高墙给推得更远了,但除了被分隔开之外,他们倒是没有受伤。

    “那比我强多了,”清久留指着胳膊上被划出的血道子说,“你还不如让我也被墙温柔地推开呢。”

    怪不得元向西要瞪他一眼,林三酒也想瞪他一眼。

    “这里简直跟迷宫一样了,”

    在头上高墙迅速长出天花板合拢,遮蔽了天光的时候,她四下看看,低声说:“我讨厌迷宫……”

    “咱们往回走吧,”清久留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燃了,珍惜地吸了一口。“有一个地方,这个迷宫医院是不会阻拦我们去的……隔离室。”

    ------题外话------

    我这一章拖得太久了,因为我中间实在自制力低下,看了半天电影……

2132

    枭西厄斯留给她的阴影太深了。

    哪怕做好了能做的一切准备,哪怕此刻众人身处太空,哪怕“枭西厄斯”此时只是一个名字,一个遥远的概念,一个很大几率不会发生的可能性,就已经让林三酒紧张得连心脏都缩在了一起。

    老太婆现于人世的时间越长,被枭西厄斯发现的几率就越大,所以她没有慢慢挑选概念的时间,一定要迅速将它重新塞回去——这个念头,成了她脑海中唯一一根强烈跳动的神经。

    当林三酒抓着老太婆,将后者拉出了一个头的时候,她连视野周围都有点模湖了,甚至能从耳朵里感觉到心跳;紧张过了头,就变成了一团茫茫然,放缓了时间。

    【概念碰撞】在眼前半空中浮起了一片银亮文字,那一瞬间,正好微微映亮了人偶师刚刚抬头望去时的半边侧脸;在空中文字的照映下,从他垂散下来的乌发之间,眼角处细钻般透明闪烁的碎光一闪而没。

    正是在那一个转瞬即逝的刹那里,林三酒选中了她看见的第一个、似乎无害的概念——说是“似乎”,是因为她没有时间细看,只能囫囵吞枣地选一行长相好像没有威胁的文字——至于后果,只好以后再说。

    因此,在【概念碰撞】浮现之后不过一两秒钟,一个新的概念就已经取代了旧有的,在大巫女身上生效了。

    事后回想起来,林三酒都有点记不清当时发生的一幕幕了,因为在同一时间里,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立刻重新将老太婆塞回“种子”能力中,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听见沙来斯示警了;人偶师低低闷哼了一声,彷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似的,竟然稳不住身子,往后踉跄着跌了一两步——也正是在那一个片刻里,有人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在林三酒与人偶师同时转过头,同时朝地面上投去目光的时候,大巫女的睫毛颤抖似的闪了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一点点从地面上抬起身子,站了起来。

    时隔多年之后,大巫女的眼睛中终于又一次出现了世界的倒影。

    林三酒,人偶师,飞船,和身后前景屏幕上无边无垠的黑暗宇宙,一起跌进了大巫女的眼睛里;在那一刻,不像是大巫女重新回到了这一个世界,反而像是世界再一次有幸来到了大巫女身边。

    “你醒了,”人偶师低哑的嗓音,近乎喃喃似的说。

    大巫女朝他露出了一个笑。

    “是啊,我们终于面对面了一次。”

    她的嗓音里好像含着烟雾与柔纱;在一个笑容之间,她的颜色也重新鲜活了起来,红唇浓烈得彷佛徐徐漫开的葡萄酒,夏夜湖雾一样迷蒙的光,再次透进了她的双眼里。

    “大巫女,”林三酒只能愣愣地说,“你……我……”

    大巫女朝她微微一歪头,松散金发蜷曲着滑下了肩膀。

    “对不起。”林三酒低下头,小声说。

    大巫女的赤足踩在地面上,走近了;一双冰凉的、细长的手,搭在了林三酒的脸颊上。

    林三酒随着她的双手低下头,感觉到她凉凉软软的双唇,在自己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吻。

    她稍稍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大巫女冲她展开了一个笑,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话,都化作了一片空白。

    “当年是我……”

    她的话才开了个头,大巫女一巴掌就不轻不重地拍在了她的脸上——“行动时还像个人似的,”大巫女面无表情地点评道,“一张嘴就不行了。”

    张嘴就不行的林三酒张着嘴,呆呆看了她一眼,又呆呆看了人偶师一眼——人偶师此时忽然扭过了头,黑发遮住了他的侧脸;过了两秒,他才像忍着什么似的说:“……对,你帮我挡着点她嘴里的风。”

    ……总觉得大巫女醒来后的情况,和自己设想中的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但是林三酒却找不出成形的词句来。她甚至描述不出自己的感受;她一时间又想将头埋在大巫女肩膀里哭,一时又想要仰头放声大笑,一时怀疑如此顺利就清醒过来的大巫女肯定是一场骗局,一个陷阱,一时还想拼命跑出门去,沿着走廊一边跑一边喊“她醒了”,让飞船另一头的人也都能听见。

    “我、我得通知他们一声,让他们赶紧过来……”林三酒心神这才好不容易稳下来一点,结结巴巴地说着,走到了荧幕前。她犹自不大放心,才放大了监控画面,就赶紧再次回头看看大巫女;没错,她确实站在那,确实是清醒鲜活的,这不是一场梦。

    叫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屏幕上大家果然都还好好的,没有人出现被枭西厄斯“降神”的痕迹——谁有枭西厄斯那种级别的威力,大概也是不屑于假装成身体管家本人的;有假装的工夫,早就已经能让他们来回死十遍了。

    “你们回来吧,”林三酒对着通讯器说话时,声音都在微微颤抖:“大巫女醒了!我们成功了!”

    “太好了,”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余渊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枭西厄斯的痕迹?”

    “没有,”林三酒匆匆说,又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走到那一个与驾驶系统连接着的人形许可前,仔细看了看,才说:“我本来还有点担心这个许可……现在看着也没问题。”

    “那枭西厄斯就没有机会了,”余渊松了口气。

    “……我马上就到,”都过去了一会儿,清久留竟然也只能答出这几个字。

    “我也是,”皮娜急急地说,“那个,她可能对我不太熟悉,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皮娜——”

    “她知道,”林三酒刚刚哭笑不得地回应了一句,就被元向西打断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张嘴说话的:“我可以回飞船上啦?”

    林三酒想回答一句“可以了”,一时却不知怎么,嗓子里梗得说不出话来。

    她站在操作台前,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了脸——在闭上眼睛后展开的黑暗宇宙里,她彷佛变成了自己曾经在波西米亚那儿见过的一条鱼,在漆黑水波里游走寻找,今日终于在深处里抓住了一片衣角。

    ……她的游走还没有结束。

    等大家重聚在驾驶舱里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了,被枭西厄斯留下了浓重阴影的可不止林三酒一个人——余渊恨不得拿出个放大镜,把每个人都里里外外仔细看一遍才好;就连元向西也心有余季,一连打开了好几个柜子门,好像枭西厄斯是个老鼠,会藏在柜子角落里似的。

    别看清久留把大巫女的特殊物品变卖得差不多了,大巫女的衣装鞋帽装饰物,可都一碰也没碰——据他趁大巫女去换衣服时的悄声说法,是“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倒是想卖,没人要啊”。

    “她真好看,”

    在大巫女换完衣服以后,皮娜足足看了好几分钟,才终于轻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她满足地叹了口气,脸颊上依然鼓着个包,小声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

    大巫女肯定听见了,林三酒心想。

    “诶,不对啊,”她忽然反应过来,“你说话怎么清楚了这么多?”

    “嗯?”皮娜也是一怔,好像伸舌头舔了舔嘴里的南瓜。“是喔,我说话是清楚了……唔,我怎么感觉南瓜变小了?”

    这话一说,驾驶舱里所有能转过头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朝她转过了头——之前皮娜嘴里含着个小南瓜的前因后果,早就被清久留广播过一遍了,还换来过人偶师的一声冷笑。

    “不会吧?”余渊操着一支扳手,从人性许可面前转过身,问道:“你不会是想说,你把特殊物品给……含化了?”

    皮娜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鼓包。

    “好、好像是这样的……”她小声说道,“感觉南瓜真的变小了,我舌头转得动了……除了这个解释,还有别的吗?”

    她是在真心发问,可惜谁也没有第二个答桉。

    “要么你吐出来看看,”林三酒建议道。

    “那怎么行,”皮娜飞快地瞥了一眼大巫女的身影,不好意思地说:“吐出来都是口水……多不好看。”

    林三酒揉了揉太阳穴。“你神智中的那个空缺呢?还在吗?”

    皮娜歪过头,感觉了一下,才说:“还在……就是,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感觉空缺好像小了一点……被染成南瓜色了。”

2132 抓蝴蝶

    当那干瘦男人感觉到,修复门洞的钢铁粒子正朝自己的脖子一次次地反复涌来时,他的第一句话,就印证了清久留的猜测——“拜托,不要杀我,”他急得几乎带上了哭腔,“对你们动手,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林三酒任又一波修复门板的粒子涌上去,在稍微一碰上对方脖子时,她才不急不忙地重新把门炸开了,回答了一个字:“噢?”

    “是真的,我此前从没见过你们,对不对,我们无冤无仇……这都、都是猪先生们的意思。”他勉强从门洞里抬起了脸,朝二人望来的时候,额头上皱起了一条条的深深纹路。

    “猪先生?”清久留失笑道,“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有礼貌的人,对猪都要来一句尊称?”

    干瘦男人使劲咽了一下嗓子,在又一次的爆炸中,勐地一眯眼,这才说:“不是的……你们不明白,猪先生们其实是非常了不起的人……呃,生物。我一个如此卑微渺小的人类,有什么资格在猪先生们面前站直腰板?我希望你们相信我,一切决定都是猪先生们下的,我不敢不遵从。”

    林三酒与清久留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你从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是谁,你是怎么跟那些猪认识的?”林三酒转头催促道。

    “是‘猪先生’,”那干瘦男人竟然还纠正了她一句——在林三酒刻意等到最后关头才重新炸开门洞的时候,他顿时老实了不少,喃喃说:“好、好……我名叫丁六一,今年二十五岁了。从我记事以来,猪先生就一直在照顾着我们,所以我也不知道最初是怎么结识的……”

    此刻他脸上又是汗,又是灰,在额头深深的皱纹之间,涂结成了一条条的脏污。林三酒看着他,几乎有点傻眼:“你说什么?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丁六一不安地答道。

    “你真的不是五十二?”清久留出熘一下在门洞旁边坐下来,与他脸并脸地展示给林三酒看,问道:“他难道不像可以当我爸?我都——”

    “岁数不重要,”林三酒打断了他——否则清久留没个正经,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工夫。“继续说。”

    “我一直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吃喝穿住都要受猪先生照顾,没什么大用。”丁六一来回看了二人几眼,面色又迷惑,又害怕,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对自己的岁数吃惊。“直到两个星期以前,我突然进化了,这才能对猪先生们作出贡献。”

    怪不得她和清久留都拿不准这个人究竟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原来他才刚进化两个星期,正是浑身气场都模湖不定的时候。

    “然后呢?你的贡献是指什么?”清久留问道。

    丁六一忽然微微地垂下了眼皮,在那一刻,林三酒难以描述他脸上究竟划过去了什么样的神色——是悔恨?不安?愧疚?

    不管是什么神色,都被又一次的爆炸给驱散得一干二净。

    丁六一抬起脸,有点儿木木地说:“因为我的能力性质……大概是昨天下午,猪先生们跟我说了他们的计划,让我做好准备。于是今天我和猪先生们一起,来到了这个地方……我的能力很低微,但是猪先生们手段高明,神通广大,有了猪先生的配合,计划完成得很顺利,猪先生们跟我说,你们果然都病倒了,被抓走隔离了。”

    说到这儿,他紧紧闭了闭眼睛,似乎想要躲过爆炸的尘雾。“可是你们怎么没有病倒呢?猪先生们说的话,是不会有错的,难道你们在那之后恢复了吗?”

    “你以为这是谁问谁的话呢,”林三酒只觉胸口中有一股冰冷冷的怒气,令她只想看到被冻结后击成碎块的世界。“你的能力是什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我、我的能力名叫【抓蝴蝶】……”丁六一干巴巴地说。

    虽然他的命悬于林三酒之手,不得不交代信息,但是他讲解起自己的能力时,却依然令林三酒感觉,似乎缺少了一般进化者该有的抗拒——就好像他还不懂得,进化者将自己的能力随随便便暴露出来,属于大忌。

    “我一开始也不懂什么叫‘蝴蝶效应’,还是猪先生给我启蒙的,就是——”

    “我们知道什么叫‘蝴蝶效应’,”林三酒打断了他,“往下说。”

    “噢噢,总之猪先生说,在一个复杂混乱、没有规律可循的世界中,决定了一件事走向的成因也非常庞杂,换言之,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今日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哪一只‘蝴蝶’造成的。”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林三酒与清久留早已明白过来了。他们谁也没有出声,因为在面对如此闻所未闻、超乎想象的能力时,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抓蝴蝶,就是把造成“蝴蝶效应”的因素给抓出来?

    这岂不等于只手驾驭了命运?

    “已经发生的事,我看不了,看了也没用,我只能看看未来。”丁六一却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这番话的分量,对林三酒说:“别误会,我不是能预知未来啊……比方说,我在你身上发动能力,然后发现你接下来的几年中,有一个或几个至关重要的影响因素,这些因素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还可以是抽象的一个什么事。

    “细节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知道,这个因素对你来说是好是坏。如果是好,你就应该暗中保护它,促成它,让它自然而然地发生作用,如果是坏,那么你就可以事先防止、阻拦,或者铲除它。”

    林三酒模模湖湖地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猪先生们非常忘我无私,没有一位让我先帮忙看看他自己的命运,反而第一个就让我看我们大家未来的共同命运。”

    丁六一的语气越来越低沉沮丧,彷佛他为了活命而不得不出卖猪先生的这一个事实,终于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然后我发现……今天中午,在【医疗系统】世界模型里,会出现一帮刚刚落地的人,这群人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是灭顶之灾。”

    “这群人……是指我们?”林三酒怔怔地问道。

    她一时间因为分神,没有及时炸开门洞,倒是把丁六一给吓得更配合了:“是、是的!我们也是不得已的!如果你们能保证,以后绝对不来害我们,不再是我们的灭顶之灾,那么我想猪先生们通情达理,肯定也不会将你们逼入死路……当、当然,需要我的能力显示出你们不再是威胁……我们只是提前自卫,换成你们,难道会眼睁睁等着自己的灭顶之灾降临,而什么也不做么?”

    “太可笑了,”林三酒顿了顿,说:“我连你们是哪里钻出来的都不知道,我们怎么就成了你们的灭顶之灾?”

    “是真的,”丁六一急忙说:“否则的话,你也说了,你与猪先生们根本素不相识,我们有什么必要动手呢?”

    “具体说说,你们是怎么动手的?”清久留好像没听见他的自我辩白一样,慢悠悠地问道。

    “具体的办法,你们得去问猪先生了。他们有许多神奇高超的手段……我只负责帮助他们确定目标,那以后的事情,猪先生们没有和我仔细说。”丁六一忍过了一次爆炸,说:“那也是当然的,哪有猪先生事事跟我报备的道理?”

    林三酒正要开口,清久留却朝她投来了一眼,随即好整以暇地问了个看似毫不出奇的问题:“你确定了目标,然后呢?”

    “猪先生们很照顾我,跟我说,那种烟雾对我有害,会让我生病,所以及时把我送进这里来了。”丁六一似乎瞧出林三酒不信,赶紧解释道:“我知道这里是【医疗系统】的楼,但是猪先生们说了,他们已经与系统进行过了沟通,可以暂时把我独自放在隔离室里。他们说,这里没有烟雾,只要不放其他病人进来,那我身在此处,反而比外面要安全多了。护士对我也挺好的,还给我送了一次饭。”

    林三酒慢慢地弯下了腰。那几头猪的目的,她大概已经明白了。

    她的耳力远超丁六一,她已经察觉到了从远处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想必余渊与皮娜马上也快要到了。

    林三酒不傻;【医疗系统】一声不吭地任她把门炸坏了这么多次,浪费了这么多能量修补它,想必是有原因的——因为【医疗系统】要把二人留住,等到余渊和皮娜也赶来的时候,才好对他们一网打尽。

    留给她审讯的时间不多了。

    “你听好,接下来这个问题,决定了你和你的猪先生们的死活。”林三酒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眼下无疑只有一个问题是最关键的:“那几头猪带走了我们一个同伴,告诉我,它们去哪里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丁六一慌了,说:“我一直在这里待着……”

    “那我换一个问法。”林三酒慢慢一笑,问道:“那几头猪是在哪里,与【医疗系统】进行沟通的?”

2134 感染病人大巫女

    皮娜与人形许可的两张面孔,近得几乎快要碰上了。

    她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人形许可的眼睛,仿佛那双塑料小黑眼珠里暗藏了一个万花筒;林三酒也曾走过去看了一眼,可除了简陋无奇、漆黑呆板的材料质地之外,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在她盯着人形许可的时候,旁边也有人在盯着她。

    “也就是说,她神智中的空洞,会使特殊物品被化散,”余渊皱着眉头说,“那么皮娜不自觉地用出了特殊物品的威力……”

    “根据医疗系统的说法,特殊物品中是末日能量,”林三酒看着皮娜,猜测道:“末日能量大概是散进她的体内,与她本身融成一片了,这样想来,她具有了特殊物品的能力似乎也不奇怪。”

    这倒是一个意外之喜,可真是应了那一句“祸兮福所倚”……然而林三酒念头才一起,正紧盯人形许可的皮娜,却遥遥地应声了:“啊?我没有的。”

    “什么意思?”

    “虽然我现在能看见这个生产线,是因为南瓜的能力……不过我的进化能力中,没有这个【顺藤摸瓜】。”皮娜想了想,说:“我感觉是在它化成能量,填补空洞的时候,顺带着把它能起的作用,也一块儿释放出来了,我就也能跟着用了。但是,它不是我的。”

    “在你体内,你又能用,跟是你的有什么区别,还这么讲究物权干嘛?”清久留懒洋洋地插了一句话。

    皮娜垂下头,沉沉叹了口气。

    “因为我也不知道它能把空洞填补多久。”她终于从人形许可面前退开了两步,嘴里的鼓包比刚才又小了一圈。“我能感觉到,我一边填空洞,能量一边在消散……只不过消散的速度很慢,比不上我填补的速度。等我把南瓜化完了,就只剩下出,没有入了。”

    “得,无底洞。”清久留给出了一个精准的总结,“还不如直接用物品呢。”

    原本的特殊物品能永久使用,可被含化以后却有了使用期限,平白把【顺藤摸瓜】搞成了一个消耗品,确实不能说是一个改善……真不如直接用物品了。

    林三酒咳了一声,不愿意让皮娜太沮丧,转换话题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皮娜犹豫了一瞬,对余渊说:“你能在不打断它运行的前提下,想办法把它拆开吗?脑后这一块地方。”

    说着,她在人形许可身上比了比。

    “为什么?”余渊一边说,一边已经抄起了几件工具——他连一句犹豫也没有,显然是从未怀疑过自己能不能办到。

    “那条生产线上不只有人形许可,还有一些其他产品,具体是什么我看不出来,因为都还没有完全成形。”皮娜解释道,“不过我发现,所有产品中,无一例外,每一个都装进了监视器。”

    “监视器?”林三酒登时精神一振,“所以你怀疑这个许可里也有?”

    “对,”皮娜点点头,说:“既然每一个生产的东西里都装了,那么想必不是专门针对我们的……我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来是什么人装的,或者为什么要装。”

    “这次真的多亏了你,”林三酒颇有几分后怕地说,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仅仅是飞船上有一个人偶师,很容易被人当成寻仇找事的目标,她刚才叫出老太婆的时候,想必也都被人形许可给看在了眼里——如果老太婆没把枭西厄斯给招来,却最终是从监视画面中走漏了风声,那可真叫人憋屈死了。

    “即使有监视器,应该也不会是实时监控的,”余渊站在人形许可身后,慢慢地将一只尖锥状的东西,扎入了它后脑勺与脖颈相连的地方。“我们身处太空,一切出入通讯信号都在沙来斯的掌控之下,沙来斯既然没有提示,那就说明它没能将监控实时传送回陆地上。”

    说着,他手里一把扁刀似的工具忽然轻轻左右一挑,紧接着,那块后脑勺就“啪”地一下打开了。

    从远处看起来,这一幕几乎有点诡异——余渊站在一个人形身后,整个脸都消失在了人形打开的后脑里,足足有几分钟,只能听见他不断调试拆解的磕碰响声。

    “你做的不错,”

    在皮娜走回大巫女身边时,大巫女嗓音低柔地夸奖了她一句——皮娜的眼睛顿时亮了,脸上放出了光,好像满脸都写着“我还可以再多做点”。

    一道低低的“卡哒”响声,好像带着某种宣告的意味,令所有人都朝余渊投去了目光。

    “如何?”林三酒立即问道。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余渊打开的部位已经不止是后脑勺了;他从人形许可的背后直起了腰,半条手臂隐没在了人形许可的胸腔里,说:“按钮。”

    “什么?”林三酒一时没反应过来。

    “监视器在它胸腔的按钮里,”余渊低声说,“在你按下它,听取说明的时候,也在同一时间开启了它对我们的监控录像。”

    说着,他小心地从人形许可的身体里拿出了一块黑色的方匣子;方匣子仍旧靠着许多根线,与人形许可连接在一起。

    “我可以将它连入沙来斯的系统,将图像转化出来,看一看它拍到的都有什么画面。”

    “奇怪了,”眼看一时半会走不了,林三酒干脆找了个位子坐下,说:“在末日世界里,有今日无明日的,有什么监视别人的必要?能制造出这些东西来的人,想必也不是缺物资的,总不能是为了更好的打劫吧。”

    “不知道,”皮娜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这种监视悄悄进行多久了……我看见的生产线看起来很有规模,很完整,确实是资源丰厚的人才能安排出来。”

    ……总不会是兵工厂弃置的分部吧?

    林三酒隐隐生出了狐疑。但那个分部所在的末日世界已经被激活了,谁会进去?

    想到这儿的时候,屏幕上正好也忽然现出了她自己的一张大脸——林三酒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是那人形许可录下来的影像,被投在了屏幕上。余渊将速度调快,关闭声音,一路快进播放,直到屏幕上再次出现了林三酒,以及她手中紧紧抓着的老太婆时,他才恢复了常速。

    “果然被拍下来了,”林三酒喃喃地说,看着自己塞回老太婆,看着屏幕上的大巫女睁开双眼,以及她和人偶师一起,在同一时间朝大巫女投去了目光。

    “后来的场景,我们也都知道了,”余渊说着,在快进与后退之间倒了一次,让大家再迅速检查了一遍内容。“我可以想办法把不该被录下的东西都删掉,其他的不动,再照样还回去,以免打草惊蛇。”

    林三酒点了点头。

    “好,那就——”

    “等等,”清久留冷不丁地开了口,叫众人一怔。“你倒回去一点,对,对,这里……在大巫女睁眼之前的那一刻。”

    余渊按下了暂停键。

    屏幕画面卡在了林三酒与人偶师同时转过头,地上大巫女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那短暂一瞬间。

    清久留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起身,几步走近了屏幕,指着屏幕上的屏幕——也就是录像中二人身后的前景屏——问道:“那里,应该是太空才对吧?”

    室内众人在片刻的沉默中,接二连三地站起了身,走近了屏幕。

    “我们看见的太空,始终是空无一物的。”清久留眯起眼睛,慢慢地说:“上一帧和下一帧的太空里,也都是空无一物的。唯独在这一个瞬间里……多了一个东西。”

    林三酒走近操作台,直直地望着那一片漆黑中的一个模湖小点。

    那个小点一定离他们极遥远,甚至连沙来斯的图像捕捉系统,都没能分辨出它的颜色;隐隐约约,只能勉强看出那个小点好像是一个圆形。

    “……难道是母王?”

    这是她脑海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2135

    直到Exodus落地之后,林三酒才总算整理心神,将太空中那一个小点的图景暂且放下了。

    仔细想想,那个小点的可能性太多了,它说不定是图像系统捕捉到的一粒宇宙尘埃,或者人形许可录影上一时出错产生的颗粒。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母王,想到了斯巴安——也许是因为最近同伴们一个个都回到了自己生命里,叫她也开始下意识地想起了其他人;不止是斯巴安,礼包,波西米亚,最近也都曾像云影一样,笼上过她的心头。

    林三酒只能隐忍地按耐着焦虑。

    至少,对于已经回来了的朋友们,她有办法叫大家不再失散了……她抬起手,看着青白纸鹤扑棱棱消失在蓝天之下,有点恍忽地心想。

    【消炎药】意外到手了,接下来,就是要找那绑匪凤晌午把疫苗换回来了。

    在落地以前,她在船上问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对疫苗挺有兴趣,谁都没有表示出不愿意打的意思,倒成了一个幸福的烦恼——她只向楼琴要了两支疫苗,因为那个时候,她哪奢想到自己居然能重聚起这么多朋友?

    “不妨先打两个人试试好了,”余渊出主意说,“有效再多管你那位朋友要几支。”

    “行吧,等拿回来,就让大家自己商量得了,或者投个票也行。”林三酒想了想,又回过味来了:“要是人偶师想要,肯定没有别人跟他争吧?”

    “如果大巫女想要,她就有两票了,”余渊一本正经地说。

    林三酒忍不住笑了一声,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促狭。”

    “我实事求是。”

    二人坐在停泊港的港口边缘,双腿垂荡着,下方就是一片碧蓝波褶、碎晶熠熠的大海。遥遥地,还能看见远方“十万世界移转梦”的光影,像一小团被金阳染了色的、在空中轻盈流转的水浪,在天海交接之际隐约闪烁着流光。

    林三酒仰起头,就像快要跌进高高蓝天里了。

    她看不见Exodus,但是她知道,在云丝、阳光与蓝天之外,承载着朋友们的Exodus,此刻正在近地太空中缓缓航行。

    为了不让大家受到Karma之力的影响,暂且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在众人下了决定的时候,人偶师明明不在场;可是在林三酒准备去通知他一声的路上,却被他给先一步拦住了去路,二话不说就扔给了她一只狗项圈。

    “不是,我脖子上真的已经有很多负担了……”

    林三酒立刻明白过来了,十分不情愿——换谁都不会情愿主动把一条狗项圈系脖子上。“我知道你需要随时监视着我身边的情况,但是这个也……咱们能不能换个别的?我扛个电幕也行啊。”

    人偶师那半个无声的冷笑,就已经很清楚地传达了他的意思。

    “我真的已经有个项圈了,这又不是项圈开会……”林三酒一边说,一边试着把狗项圈卡片化了一下,目光扫过卡片文字时,登时没了话说。

    敢情这项圈只是特殊物品的一半,另一半是根狗绳。

    它不仅能让牵着狗绳的人知道自己的“狗”在哪里,大概在干什么,还能在情况需要的时候,起到两个功能——一是缩短绳子,把“狗”拽回来;二是放开绳子,循绳找到“狗”。

    “藏在你的绷带下面,”人偶师惜字如金地指示道。

    这些特殊物品都是怎么来的?怎么变成这些形态的?林三酒没好气地想,损不损啊?

    “这循着绳找,能来得及吗?”她试探着问道。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穷酸乍富,不知道该怎么用东西?”人偶师慢悠悠地说。

    ……算了。

    尽管脖子上系着两个项圈,肯定有点不大舒服,但是好在不影响行动,林三酒此刻仰着脑袋看天,也丝毫没有动作受限之感。

    “诶,”她以手遮住阳光,看清了蓝天下朝他们迅速靠近的一个小黑点。“那个是纸鹤吧?她回信了?”

    凤晌午的回信速度,远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好像对方一天到晚就守在信号拦截装置旁边,等着哪只纸鹤带来好消息一样。

    “你真的找到了?”凤晌午第一句话,甚至还带着没有完全平缓散去的喘息音,显然刚才是被激动得够呛。“你可不能骗我,否则我就要把你的东西销毁了。你形容一下,你手上的消炎药是什么样子的?”

    林三酒拿起药盒,描述一番,却不由有点犯滴咕。

    身为特殊物品的【消炎药】与普普通通的人类产消炎药,看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不同之处仅限于包装颜色、制药厂家名称、药理说明书等等一些药品与药品之间也会有的差异——凤晌午能知道她手上的就是特殊物品吗?

    下一封回信,却彻底打消了她的疑惑。

    “你独自一人到【雾都】世界模型里的中央车站大厅里来,”凤晌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简短地说:“到了之后,再联络我,我给你发下一步指示。”

    “还挺专业,”余渊听了,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是从末日前影视剧里学来的吧?可是让一个进化者独自去放下东西,意义就不大了,你独自去,她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啊。”

    “八成不是我的对手,”林三酒说。“你看我干嘛,我也实事求是。”

    二人简单商量两句,就下了决定;余渊驾驶林三酒的飞行器,林三酒开从副本里偷出来的小型飞船,二人一前一后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先后前往【雾都】世界模型。

    【雾都】里的末日因素,一定是“雾”。

    因为在这一个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大型世界模型里,干干净净,即没有Karma之力,也没有雾——要不是进化者们的形貌与代步工具都太奇特,乍一眼看上去,恐怕还要误会这里是一座末日前的繁华都会。

    走在穿梭于高楼之间的人行道上,林三酒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一片气势恢弘的中央车站建筑楼。

    “我到了,”她站在中央车站正门一旁,看着不知多少进化者出出入入,步伐匆忙地踩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上,仿佛Karma之力只是一个不足挂齿的遥远乡间传说。“只有我一个人,接下来呢?”

    纸鹤离手而去,将她留在了石砖地板与嘈杂人声之间,让她在等待的窗口里,一时竟难得地没了事做,也没了聊天的对象——余渊停在【雾都】的另一头了,以免凤晌午正在暗中监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意老师开始喃喃地在脑海里说话了。

    “中央车站……”她小声说,“中央车站……”

    “怎么了?”林三酒问道。

    “我总觉得这个地名很耳熟,”意老师说,“我当然知道,你以前听说过‘中央车站’这四个字,谁没听说过?问题是,我总觉得这四个字好像对你来说,还有一层什么别的意义——啊!”

    意老师这一声“啊”简直像脑海里爆开的一枚小炸弹,给林三酒惊得一跳,让旁边匆匆走过的一个进化者赶紧退开两步,充满戒备地盯住了她。

    “我找到了,”意老师急急地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见过这四个字的了——你记得萝卜吗?”

    过了两秒,林三酒把张着的嘴闭上了。

    “怎么会不记得?”

    “看看这个,”意老师说着,将卡片库中一张卡调了起来——如今卡片库里东西太多,要找哪一张卡,还非得要意老师帮忙不可了。

    林三酒心念一动,让卡片在手心里浮了起来。她低头一看,【中央车站寄存箱购买凭证1201号】一行大字,赫然落入了眼里。

    “不会是同一个中央车站吧?”她登时生出了几分激动。

    “这谁能想得到,萝卜人都死了,又都过了这么多年,还能给你送东西,可真是一个好人。”意老师简直是不知餍足地说,“快进去看看这里有没有1201号,还愣着干嘛?”

    “可我还要等回信呢。”林三酒答道,“不急,都这么多年了——”

    没想到,就在她劝意老师耐心等等的时候,答桉却自己来了:这一个中央车站里,确实有1201号寄存箱;而且恐怕很有可能,就是她手上凭证所指的那一个——因为凤晌午的纸鹤,恰好在这个时候到了。

    “你知道中央车站的寄存大厅吧?”凤晌午的口气理所当然,似乎这个中央车站在进化者中名气不小。“你拆开这只纸鹤的翅膀,会发现我在里面夹了一张寄存箱的购买凭证,你凭这张凭证,可以打开2280号寄存箱。你把【消炎药】放进2280号箱子里,然后马上离开,不要逗留,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回来,寄存箱里就是你的东西了。不要逗留,不要想着你可以抓住我,我早就在车站里监视着了。”

    连2280号寄存箱都有的话……

    林三酒停下脚步,看着面前一只金属箱上的号码牌,正是“1201”。

2136 对皮娜的合击

    “我知道了,”

    林三酒松开捂住丁六一嘴巴的意识力后,他整个人的神态都变了。

    没有她预想中的震惊或悲伤;在丁六一松弛垂坠的眼皮下,灰沉沉、没有光泽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林三酒。他的嘴巴张合幅度很小,似乎必须要咬着牙,才能把话说出来:“这是你们演的一场戏……为了让我怀疑猪先生,不信任猪先生,就好被你们利用了。”

    “啊?”林三酒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一点逻辑性?”

    听见“逻辑性”的时候,丁六一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好像这对他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词。

    “你不信的话,你把【抓蝴蝶】能力在自己身上用一遍不就行了,”林三酒低声说道,“看看是谁导致你自己的灭顶之灾。”

    “你果然是要害我,”丁六一狐疑地扫了她几眼,“你以为我不知道?猪先生跟我说了,我这一种能力,可不能自己用在自己身上,否则很容易出问题,造成反噬。”

    林三酒简直想要冷笑起来了:“它们确实得这么说,不然你一测,发现自己是块猪食,怎么还能乖乖配合被吃。”

    眼见丁六一目光闪烁不定,脸上半信半疑,她实在厌烦得连一点耐心也分不出来了,更懒得在乎他究竟信不信,转头继续去听远处清久留与皮娜的对话。

    以清久留的头脑来说,此刻他跟皮娜的对话,却只能用“傻”来形容;明明是半点也不现实的问题,他却仍然在绕着它打转:“我们的要求很简单,一,释放被你抓走当护士的那几个家伙;二,帮我们伏击那几头猪,夺下人偶师;三,帮他们恢复健康,从皮娜身上离开,我们就走。”

    连【医疗系统】似乎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沉默了两秒,皮娜才突然尖锐地一笑:“我欠你们的?因为什么,就因为你发现了我寄身在这一个女人身上了?”

    清久留怎么会不明白,他们现在手里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筹码……

    林三酒满心疑虑之际,忽然听见身旁丁六一微微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彷佛正在忍耐着什么似的;她转头一看,不由愣住了。

    刚才那一双泛着枯黄色的白眼球,现在竟然几乎看不见了。丁六一圆睁的双眼里,布满了小小的黑眼珠,黑眼珠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占满了整个眼眶——最令人心惊的是,若是仔细朝一个黑眼珠中望进去,林三酒竟也看见了一个更小的童孔,以及童孔中的自己。

    有的童孔中,林三酒正像此时一样站在墙后;有的童孔中,是几头猪聚在一起说话;有的童孔中,出现的居然是丁六一自己,面色惊恐,正在无声地奔跑呼号——所有童孔中的影像都在急剧刷新变化,停留时间不会超过一个瞬息。

    他发动了……原来【抓蝴蝶】被发动起来的时候,丁六一是真的在用“目力”寻找“蝴蝶”。

    勐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丁六一突然一闭眼,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黑眼珠就恢复了正常。带着好像大梦初醒般的几分茫然,他看着林三酒,过了一两秒钟才认出她似的,嘴唇颤抖着说:“我……我……”

    “你看见什么了?”林三酒眼见他面色苍白,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好像要么快哭了要么快吐了,不由也明白过来了。“你的命运被那几头猪给终结了,是吧?”

    丁六一点了点头,彷佛正被一个什么庞大的念头,给牢牢压住了所有思绪。“不止是我自己……原来……”

    即使他说话并非这样吞吞吐吐,林三酒也没有机会问他“原来”后面的话是什么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远方走廊上忽然响起了一道清久留的喊声:“现在!”

    现在什么?

    林三酒的注意力顿时全换了方向,【意识力扫描】尽可能地顺着走廊急速延展了出去;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清久留那一句话,是冲着余渊喊的——余渊一声怒喝中,随之响起了一道轰然巨响,重重震动着墙壁与地板,好像半边楼都在摇摇晃晃。

    “你们——”皮娜只叫了两个字,就又被一道攻击时的风声给截断了声音。

    “接着她,”余渊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战斗中响了起来,随即清久留“诶”了一声,好像抱住了一个什么朝他抛去的重物——即使看不见,林三酒也明白了,肯定是余渊把大巫女从皮娜手中抢了下来,又将她像个麻袋一样扔给了清久留。

    从声响上听起来,清久留压根没打算好好抱着大巫女,在一阵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窸窣动静之后,被他从地板上横推过来、人事不知的大巫女,就骨碌碌地一路滚进了林三酒的【意识力扫描】中。

    战斗一起,林三酒就无法再袖手旁观了。

    “你们,什么时候……”皮娜勐地呛咳了一声,话没说完。

    “你以为就你挺聪明,会用说话来拖延时间啊?”清久留气喘吁吁,仍不忘嘲讽:“看看你那个知无不言的样子,傻子也知道有问题了……我们离得这么近,你是想拖延时间,让我受大巫女传染,对吧?”

    才将丁六一牢牢捆好、捂住嘴巴的林三酒,闻言不由一怔,立即转过墙角,加快了脚步。

    “不过你不知道,我也在拖延时间,”清久留的喘息声,似乎确实比寻常体力消耗时的呼吸更沉重一些,“……总得有一个准备时间,我们才能联手合击,将你压制住嘛。”

    “我们当然不会伤皮娜的性命,”

    余渊的声音也紧跟着响了起来,“不过我保证,我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将你和皮娜一起,带到大陆的另一头去。一个离开了【医疗系统】世界的医疗系统,不知道会怎么样?等你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是【医疗系统】世界么?”

    几句话的工夫,林三酒也已经从大巫女旁边擦身而过,重新冲回了几人所在之处;眼前走廊的灯光下,余渊和清久留果然正一左一右地站着,将一个人影给堵在了二人之间。

    当林三酒看见皮娜的时候,她也明白刚才那一声轰然重响是怎么回事了。

    地板上被砸出了一个大浅坑,碎砖泥土扑溅了一地,而皮娜正歪歪地倒在坑里,似乎多少还是受了点伤,被余渊的一只脚给踩住了肚子,动弹不得。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清久留回头一看,叹了口气,说:“你果然坐不住,我就知道你要过来。回去看着那个二十五岁的老头子吧,这里我们已经控制住了。”

    “为什么不让我帮忙?”

    林三酒四下看看,发现画师仍旧被腰带捆着双手,老老实实地坐在远处墙角里,二人目光一碰,他赶紧举起双手,拼命摇头,很着急似的“啊啊”了好一会儿;想表达的意思,他却成功地连一点都没有传达出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余渊说话时,目光仍旧一刻也没有从皮娜身上离开。“我发现医疗系统没有什么战斗力,只能借助宿主本人的战力而已,我们两个对付皮娜不难,不需要帮忙。”

    “再说,你还是离她远点的好,”清久留咳了一声,才继续说:“万一这个跳蚤跳到你身上去了,那可真不好办了,我可受不住你一巴掌。”

    分明是在夸她战力高,可听着就不像好话似的。

    “你被传染了吗?”林三酒扫了他两眼。

    “灰尘呛的,”清久留摆摆手,不以为意地说:“我这种烟酒不离手的人,到现在也没犯个肝癌什么的,就是因为我有一个针对疾病抵抗力的体质加强。不然,你以为我真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跟她废这么半天的话?”

    说着,他朝坑中的皮娜抬了抬下巴;但是随即,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皮娜低低地笑了一声。

    “都来了?”她分明已经落了下风,可脸色却十分平静。“都来了就好,都来了就方便了。”

    什么?

    林三酒在警觉之中,恰好看见了一个瞬间——皮娜的胳膊甚至都没有离开地面,只是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地从空气里拽出了一个东西。

    等等,从空气里?

    在看清那件东西的时候,林三酒顿时忘了要反应、要提防——皮娜的那只手上,攥着的是一片衣料,而那片衣料,正包裹着一个肩膀,而那个被拽出来的肩膀上,连接着画师的头。

    在那么短的一个呼吸间,在场三人都怔住了。不约而同地,他们都朝画师刚才所坐之处抬起了头——就好像半空中开出了一张无形大口,画师的上半身已经消失在了空气里,而他的下半身正在被不受控制地拉入那一团虚无里。

    “怎么……”余渊才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画师就已经完全被拉入了那团什么也没有的空气里,又被皮娜从另一头的空气中拽了下来。

    林三酒一个激灵,明白过来了。

    “这是次空间,”她急急地说,“医疗系统似乎可以通过次空间取物——”

    “幸好画师双手被捆起来了”这个念头,还只是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被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此时手腕上什么也没有的画师,已经开始作画了。

    从正在急速成型的画面上看起来,画里缺少的,正是他们三人。

2136 幸亏对手是画师

    连多年以前的人偶师,都曾经在他身上吃过一次大亏——画师的威力,作为旧主人的林三酒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余渊的面前用过画师,但是此时此刻的三个人,之所以还没有“啪”地一声变成画布上的油彩,全都多亏了余渊。

    在画布上刚刚开始产生吸力,不,可能是在刚一看见画师开始作画的时候,余渊就比谁都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他离隔离室最近,一拧身就反手死死攥住了门把手,又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清久留的胳膊——仅仅是如此短暂迅速、两秒钟都用不上的动作之后,从画布上已经产生了强大的吸力,将几人的双脚都拽进了半空里;林三酒眼疾手快,早已一把抱住了清久留的腿,这才总算让自己变成了半空中招展的一面旗帜,而不是画布上一个形容逼真的人物像。

    绝不能让画师将画画完;否则的话,面对连人偶师也只能苦苦支撑着不被吸进去的力量,他们今天是不会有活命希望的。

    “画师!”

    刚一抱紧了清久留,林三酒就立刻吼出了声:“你转头看看,是我啊!”

    她勉强扭过脸,发现那一支来回在画布上刷扫的画笔,果真速度迟滞了几分;画师略有点茫然,有点犹豫地稍微转了一下头,幅度都不敢转得太大——就好像一个怕监工老板发现自己在偷懒的工人。

    会犹豫就好!

    “画师,你看看我,你是准备要攻击我吗?你真准备听一个陌生人的命令,把我吸收进画布里去?”林三酒拼命地动之以情,希望画师仍然保留着他在自己身边时越来越灵活真实的人格:“你记得导师吗?你记得神婆吗?我们大家一起冒险的这几年,你都忘了吗?”

    她讲了好几句话,吸力也仍然没有加剧,画师也没有继续把画完成,反而又稍稍转过来了一点,小心地瞥了林三酒好几眼,更犹豫了:“……啊,啊?”

    如果不是医疗系统此时插手干预的话,或许林三酒真的能够劝得画师改变主意,放弃攻击——只是她却不会知道答案了。

    “继续画!”医疗系统用皮娜的声音,尖锐地喊道:“你是个人形物品而已,你没有选择余地,你必须听我的命令——继续!”

    画师吓得一激灵,“啊”了一声,忙扭过头去;林三酒顿时感到吸力猛地一下加大了,几乎不可抗拒一样将她往后拽,拽得她的手也在一点点从清久留的腿上往下滑,赶紧投出了意识力,将自己三个人一起系起来,紧紧挂在了门把手上。

    但是,这也只不过是一个临时打补丁的办法罢了。

    以画布的吸力之强,继续下去只有两个后果:一,门板松脱,连他们一起被吸走;二,就算门坚持住了,他们几人的身体也迟早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到时区别就只是“完完整整被吸进去”,和“扯断了的身体被吸进去”。

    连她都感觉自己浑身的骨架都在被一根根地抻开,想必余渊和清久留更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拉力——余渊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屏息使劲之下,喉咙里不自觉发出的艰难声响。

    “画师……”她好不容易才喊出了声,“住、住手!”

    “不许停,”皮娜转头看了看画师,十分不满意似的,“怎么变慢了这么多?画快一点!”

    这可确实是karma了,林三酒近乎绝望地想。当年她用在人偶师身上的招数,如今却把自己给陷入了一模一样的境地,更惨的是,这一次画师的物主,可不会像她一样中途收手了。

    不知道是不是终于轮到自己成为画师目标的原因,林三酒总觉得画布的吸力比以往更强了;她也实在想不通,她怎么就这么倒霉,才给画师喂了一片瓷片,转头自己就成了——等等,瓷片?

    瓷片!

    林三酒忽然浮起一个主意,登时精神一振,急忙探出去一丝意识力,从地上扫卷了几下,随即带着猎物啪地一下回到了她的手里。

    天无绝人之路,幸亏刚才余渊他们动手时破坏力大,让她此刻还有一个办法可试……

    “画师,”林三酒也意识到了,自己不自觉地用上了叫狗一样的语气,“画师画师!你看……你看我手里的是什么?是你喜欢的瓷片……瓷片噢!”

    还不等医疗系统再次喝令,画师已经腾地一下扭过了脖子。

    仅仅是张开手掌,露出两块刚从地上捡起来的碎瓷片而已,林三酒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走钢丝。

    “来,画师,来,”尽管说话都很艰难,但眼见希望在即,林三酒精神都好了不少,“把画收起来,瓷片就给你吃,好不好?”

    “继续画,”医疗系统终于在皮娜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左右看看,似乎想不通为什么一块破瓷片能动摇自己对画师的掌控。“不要看她,继续画完!”

    画师微微地张开了嘴巴,眼睛在皮娜和林三酒身上来回转了几圈,好像人生头一次陷入了选择两难的困境里。

    他一边是无法违背作为物品听从命令的本能,一边却又眼馋瓷片,纠结犹豫了几秒钟,最后下了一个两边不得罪的决定——他没有把画收起来,反而画笔一放,站起身就朝林三酒走了过来,一双眼睛晶晶亮亮,好像真觉得自己干的事,很适合吃一块瓷片作奖赏似的。

    “没想到是如此差劲的一个劣质物品,连一个命令都贯彻不彻底……”皮娜低低地说,看了看画布,慢慢地哼了一声。“你们拖几秒钟,又能怎样?”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她说的没错。画师只要一刻没有把画布收起来,他们就一刻不算安全——而现在看来,要画师违反本能、违反物主命令,基本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等他拿了瓷片回去以后,在几秒钟之内,画师就能把画完成了。

    怎么办?

    林三酒一阵冒冷汗一阵冒热汗,连瓷片都被浸得湿漉漉。画师走到她眼前,充满了期待地将目光转到了她的手上。

    “好,乖孩子,”她勉强将瓷片抬高了一点,低声说:“一定抓紧了,听见了吗?”

    画师闻言,正要去拿瓷片的手不由一顿,脸色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而林三酒这句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哪怕是人偶师也对其毫无办法的【未完成的画】,却仍然可能留下了一条极狭窄的生路,而这条生路,恰好是只有林三酒才能走的。

    怎么说呢,幸亏医疗系统用出来的,是总有点不灵光的入门级物品画师。

    林三酒在脑海中反复回忆着自己留下丁六一的地方,用尽了能调动的一切力量,终于横着在半空里抬起了一条腿,向前微微地划出了一步——因为她此时被吸力吸起了身体,整个人横拦在半空中,因此在迈入“空间跨越”时,需要的角度也不一样了。

    当兴致勃勃的画师马上就要拿到瓷片的时候,林三酒眼前的世界中心,终于开出了一朵崭新的,庞大的花。

    花瓣一样层层叠叠的世界空间,渐次打开,冲刷掉了画师与皮娜所在的那一个世界,她在一眨眼之间,身上所受的吸力就全然消失了,她正直直地落向了绽放出一层层光影与纹理的宇宙深处——清久留被她拽下来时所发出的那一道惊呼,听起来仿佛是隔了许多个人生的记忆。

    她“咕咚”一声滚落在地板上时,甚至连自己究竟落在了哪里也不敢肯定。意识就像变成了旋转木马,在她脑海中周而复始地上演着光影模糊的晕眩感;直到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将她从地板上扶起来了,才叫她知道他们逃出来了。

    “小酒,”余渊喘息着问道,声音压得很低:“我们都出来了……你没事吧?”

    她眨了眨眼,看清了眼前光秃秃不出奇的走廊。被她捆成粽子一样,倒在墙角动弹不得的丁六一,嘴里正“唔唔”有声,不知道想要说什么;林三酒转头看了看,清久留也正倚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大巫女还在外面,但是他们现在不能让医疗系统意识到,他们仅仅在一分钟不到的距离之外。

    “我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医疗系统有一个大概只有它自己能打开的次空间,”林三酒喃喃地说,“而那个次空间里,装着的应该是它从进化者身上扣取的物品……当画师不再是护士,而是作为物品被它拉着从次空间里走了一次的时候,画师的物权就变了,而且画师手上的腰带也落了下去……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两件东西,只不过在储物次空间里恢复成了单个单个的状态。”

    她尽管想明白了,却不知道该拿这个结论怎么办好,反而更觉棘手了:这次医疗系统托大,只是用上了画师,让他们跑了,万一下次它学到了教训,一股脑掏出无数个物品,几人哪里还有反抗余地?

    丁六一紧紧盯着林三酒,仍在不断从鼻子里唔唔作声;林三酒本就心烦,干脆一把扯下了捂嘴用的意识力,低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丁六一眼神笔直,木木地看着她。

    “跟着我的声音……”他以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跟着我的声音来……我带你进入那个……装着东西的次空间。”

    ------题外话------

    想不到家里有两个猫,居然还有老鼠敢进来……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家里看见老鼠!!很担心是染病的,或者有弓形虫的老鼠,所以不怕猫?……我已经用钢丝球把可能的缝隙都堵上了,在此期间,我的两个猫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什么叫“一点屁用没有”和“养你不如养块叉烧”

2138

    “你是谁?”

    林三酒腾地一下直起后背,又激起了脑中一阵天地盘旋的晕眩感。她眨眨眼睛,重新看清了丁六一的面孔,低声问道:“之前在黑石集里跟我说话的……也是你吧?”

    丁六一木木地看着她,毫无反应。

    “你说话啊,”林三酒微微焦急起来,更多的疑惑都被她暂时压了下去,只剩下眼前最紧要的问题了:“不是要带我去次空间吗?是不是要我开启‘空间跨越’?我要抓着你一起走?”

    “你之前遇过这种事?”清久留也在二人身旁蹲下了,像个赤脚医生一样,撑开丁六一的眼皮,往他童孔里看了看。

    被人动了眼睛,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眨不眨的眼皮下,两个黑眼珠呆滞地停留在同一个位置上。

    “是的,”林三酒简单将她在黑石集的经历讲了几句,随即在丁六一面前晃了两下手,小声叫道:“喂!你还在吗?”

    “跟我来……”丁六一只是低低地重复道。

    “好像听不见你问的话。”清久留收回了手,低声说,“奇怪,他如果听不见你的声音,怎么知道有一个装东西的次空间?”

    既然丁六一说不出更多的讯息,林三酒也只好按照自己的推测试试了;她以意识力重新牵起丁六一,慢慢站起了身——她的动作不敢太快,因为上一次的“空间跨越”余威仍在。

    每次使用“空间跨越”,就像是她的头脑与神魂被重重撞击了一次,在跨越结束后,哪怕不再有身体上的不适,她也总感觉自己头脑中像是隐隐地被撞出了裂缝,像是一个要继续崩碎下去的威胁。必须要缓上好长一段时间,那种“裂缝感”才会慢慢消失。

    余渊往她脸上扫了两眼,皱起了眉头。比起才刚刚重逢的清久留,他更了解情况,轻声问道:“你还能再跨越一次空间么?我记得你说过……”

    “没事的,”林三酒摇摇头,说:“这是我们眼下唯一一个反击机会了,哪怕事后有点不舒服,也不算什么大事。”

    尽管没有付诸于言辞,但是在丁六一话音落下的时候,几人都在同一时间生出了差不多的念头:医疗系统的七寸,就在于被它收起来的特殊物品;拿住了这一点,不管是防守反击,还是威胁它配合,几人才有了底气。

    “那你小心,”余渊也明白事态轻重,看了看丁六一,说:“把他好好带回来。”

    然而直到林三酒再一次迈入渐次展开的层层空间中时,她才意识到,她原来完全没有必要带着丁六一。

    每一层空间、每一个世界都像是流转盛放的花瓣纹理;若是将目光投入某一层纹理中时,她就会改变方向,跌落入那一层蓦然张开放大的世界中——正是从不断冲刷而过的层叠空间里,相继响起了不同的声音,将林三酒的目光一次次引了过去:“这边,跟我来……”

    跟着第一个稚嫩的童声,林三酒抓着丁六一,穿过了一处房顶,掉向一个幼龄娃娃的腿上,落进了那只泰迪熊里。从身下无数层舒展开的空间中,其中一层里,有一个女人轻声呼唤道:“这边,跟我来……”

    丁六一在这时恢复了意识。

    后背上蓦然一声尖叫,吓得林三酒一个激灵,险些跌进了错误的方向里——下一个引导她的声音登时焦急尖锐起来,一迭连声地叫着“这边,这边!”,才总算叫她急急地从无穷无尽的错路中扭回了头。

    她不知道自己的终点是哪里,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什么方向走,只有那一个不断从各个空间、不同的人口中响起的声音,是她的唯一一根牵引绳,引着她在数目无尽的宇宙里摸索;一旦有一步没有跟对方向,那么林三酒很可能就永远也找不到返回的路了。

    “这是什么地方——”丁六一又一声惨号声才出口,又气又后怕的林三酒,就立刻用意识力给他的嘴牢牢堵住了。

    她没有在层层叠叠的空间与世界中穿行太久。甚至不需要那一个声音提示,她就迅速意识到,自己到达目的地了——此刻在她眼前身周逐渐舒展开的,正是一个装满了各种特殊物品的次空间。

    林三酒转头四下一看,不由有点傻了。

    她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因为林三酒不能在这儿停下来,她必须马上要再跨出下一步,才能让自己不被困在某一层空间里——也就是说,不管她要干什么,她都只有一步的机会;就是这么宝贵短暂的片刻,她却不由自主地浪费掉了一点点。

    原因很简单: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满山满谷、汪洋大海一般的特殊物品与物资。

    特殊物品独有的光泽与质感,令这一个原本光秃空白的次空间里,看起来就像是盛了无数宝石与夜星的梦境,变幻流离,光芒闪烁。

    太多了……医疗系统才醒过来两个星期,又身处一个无人之地,怎么会收了这么多东西?

    Karma博物馆世界中的那一个医疗系统,莫非是和原生末日世界【医疗系统】,共用着同一个次空间的吗?

    “快,快,”意老师催促道,“别发呆了,快拿东西!”

    作为林三酒潜意识的表象,意老师比她的情绪更直接、更强烈,这一句话里,甚至让她怀疑自己听见了意老师的口水声;不等林三酒有反应,意老师生怕浪费机会似的,已经先一步发动了意识力。

    在见钱眼开的力量下,林三酒的意识力运用技巧硬生生地被拔高了一个台阶——意老师所铺展出去的意识力,居然呈现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形态:无数根纤细坚韧的意识力,在彼此之间穿插纵横,一眨眼间已经形成了一张孔眼极小的渔网;而当意识力网被铺开投掷向了山谷一样的物品与物资时,林三酒才意识到了这一张网的真正不同之处。

    它居然破天荒地有了吸力。

    “我的意识力,居然能够产生吸力?”

    在林三酒脑海中这一个念头成形的时候,意识力网也已经完成了一次鲸吞般的盘旋式收缴;不知道多少东西,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扑向了渔网,在它里外都挂满了。林三酒心念一动,半空中的意识力网顿时裹着东西一翻,再一卷,就像裹了一层层肉馅的蛋饼卷一样,把粘在外面的大部分物品也算牢靠地按住了。

    “干、干得好,”意老师拽着这么沉的一张网,还要维持它的吸力,显然也相当吃力,连话都说得有点结结巴巴,却还很坚强:“别管我,我支、支撑得住……准备好,要走了!”

    就算林三酒这一步已经尽量放得很慢了,毕竟也只有一步而已,此时终于迎来了它的终点。

    在不过一两秒的时间里,她竟然能拖了这么满的一网东西走,也实在算是一场了不起的胜利——林三酒一步踏出了次空间,下一个声音就又响了起来:“从这边回去……”

    当她从半空中跌向地面的时候,在晕眩与失控感的冲击下,在沉重得惊人的一大网猎物下,林三酒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了,像条死鱼一样,“啪”地一声拍上了地面;紧接着,丁六一和那张卷裹着不知多少物品的意识力网,彷佛倾盆暴雨一般,轰然全数砸在了她身上,砸得她眼前一黑,连胸腔里都断了一口气。

    如果因为太贪心而被拿的东西给压死了,那可真是活成一个尹索寓言了……她迷迷湖湖地想。

    脑子里充斥着神智不稳所带来的各种花纹、颜色和声响;她遥遥地听见了余渊吸了口凉气,低低说了一声“糟了”——这两个预告着麻烦的字,却叫林三酒心中一松,知道自己回到了同伴身边;随即,她就失去了意识。

    她究竟是被什么手段叫醒的,始终是林三酒心里存疑的一个问题。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几个巴掌给扇醒的,但清久留却一直坚称她是被逃离时颠簸的步伐给摇晃醒的。对于这件事,唯一一个目击证人余渊,只说了一句:“能不能别把我卷进去?”

    总而言之,当林三酒恢复意识的时候,余渊和清久留正在拖着一份哪怕是进化者也难以应付的重量,在拼命地转移阵地——刚才她掉下来时造成的动静实在太响了,哪怕皮娜是个聋子,都能顺着震荡一路摸过来了,此时正在他们身后高声怒喝道:“你们干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给我站住!”

    “傻子才站住,”清久留咕哝了一句。

    “等等,”林三酒底气虚弱地叫了一声:“我……我确实需要停下来。”

    清久留给她放下去的时候,神色很复杂。

    “我们跑也跑不远的,”林三酒坐在地上,张开了两只开着【扁平世界】的双手。她只坐着不动;在意老师的操作下,意识力就像是一条工厂流水线上的履带,源源不绝地将东西一件件送进了她的卡片库。“更何况,大巫女还在后面扔着,我们能跑到哪里去?不妨跟她谈谈。”

    当皮娜再一次出现在几人视野中时,地上东西已经空了大半。

    林三酒抬起头,冲她一笑:“嗨,又见面了。家里一切都挺好的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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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乐园介绍:
关于末日乐园:
“我觉得……我男朋友好像想杀掉我。”
林三酒喃喃地对自己的好友这么说着。
怎么会呢,她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多金帅气又温柔的男朋友,怎么可能会杀人啊。
不过她没有想到,前路上还有更大的危机在等着她。因为林三酒忽然发现,世界变成了一个滚烫的末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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