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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52 章 两个幽灵

    夜色越来越重。

    七点,街道上橘色的路灯亮起,街道上巡逻的警卫人数已经增加到了傍晚时的四倍,泡勒不顾司雷的反对,临时从附近的城市借调了一些城市军卫队过来。

    现在,每条街巷上都同时有四名以上的警员固定驻守,同时有巡逻队四处巡检,随时准备着应对地面发生的一切动向。

    不过,谭伊市的居民永远没有警署期待得那么听话,八点以后,陆续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醉汉、自觉呆在家里太闷的老人离开自己的居所——他们无一例外地立刻被巡逻队拿下,带去了今晚的临时关押地点。

    最初的警戒者一般是驻守在各个街道的警员,一旦他们发现了异常,会立刻吹响警哨,这哨声一短一长,用以警示违抗宵禁者他的行为已经被发现,也是在告诉自己的同僚,我这儿有了点情况,但情况没那么严重。

    如果违抗宵禁者没有在听见哨声的时候停下,或是表现出了对抗的倾向,警员或巡逻队都可以立刻发送自己的所在坐标,潜伏在附近的水银针会在几秒内立刻赶往现场。

    凌晨一点,银月低悬。

    今晚已经出现了至少几十起居民外冲的情况——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宵禁,不少人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愤慨,过不了几天,这里的人就会因为阿维纳什今晚的暴行而进行新的游行抗议,这一点几乎毫无悬念。

    但阿维纳什会在乎吗?恐怕不会。

    夜越深,千叶的神经绷得越紧,她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视线——这视线来自何处,是敌是友她全然不知,但此刻这片被暗淡月光笼罩的老城之中,确实有什么正潜伏着。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哨从千叶斜后方的街道传来,那哨声没有任何长短规律,只是一味地响,一味地刺耳慌乱,两支离吹哨者较近的巡逻队很快朝着哨声赶去,紧接着,千叶看见有水银针从屋顶暗影中起跃,她立刻紧跟其后,一并朝着事发地去了。

    并不算宽敞的街巷上大约站了快一百人,千叶踩着二楼的阳台蜻蜓点水地抵达了事故中心,而后落在了其中一位巡逻队队长的身旁。

    “发生什么事了?”千叶问道。

    “有个其他小队的队员吹哨了,他出去解手,归队途中被一本相册砸了头,砸得满头是血……”已经维持住局面的巡逻队队长声音沉稳,他向千叶展示手中的相册,“我看过了,这相册里面有里希子爵和施密特伯爵的照片,应该是杀人魔投掷的。”

    “砸了头?相册是从哪儿砸下来的?”

    “那儿!”队长指着不远处二楼一扇黑洞洞的半开窗户,“我们的人已经上去检查了,刚才过来的时候相册就落在伤员边上——”

    “喂!”二楼的窗户突然被推开,阿维纳什带来的一位水银针出现在那里,他手里提着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男人,这男人被扒光了外衣,只剩里面一件白色的老头背心,他的右臂被划开了一道血口,此时血流已经凝固,“这是你们的人吗?”

    一时间,巡逻队队长睁大了眼睛。

    半晌,他颤抖着回头,“不对,不对……刚才那个满头是血,还穿着巡逻队制服的人呢?”

    千叶骤然反应过来,她迅速拨开人群来到先前“伤员”休息的地方。在嗅过地上的血迹以后,强烈的血腥味为她指明了两个方向:其一来自二楼那个水银针手里提着的男人身上——显然凶手不仅夺走了他的制服,顺便还取了他的血用作伪装。

    另一个的气味要微弱一些,它沿着眼前的道路一直往前延伸,而后陡然转向,消失在一栋居民楼的入口。

    那里应该就是凶手离开的方向。

    千叶刚要寻着气味前往,四面八方突然不断传来尖锐的警报声。

    布置在谭伊各个角落的螯合物捕捉雷达渐次响起,它们的声音以老城区中央的蜡台圣母大教堂为中心,像一道道螺旋推进的海浪。刹那间,所有水银针都收到了凶手的准确坐标——原先隐于不同地界的猎手们倾巢而出,如同暗夜的群鸟。

    面对眼前突变的情形,还在地面的警察与巡逻队都感到有些无措,没有人告诉他们此刻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给他们发号指令,人们只是不约而同地扬起头,看着一道道灰蓝的光闪过他们的头顶。

    月光下,千叶已经站在了附近最高的屋顶上。

    她也看见了那个正在城市上空疾速飞驰的暗影,阿维纳什的部下正在空中展开围追堵截,然而那道暗影的速度快得惊人,远远超过千叶迄今为止所了解的所有同僚,一切追逐者都被它远远甩在了后面。

    它手中似乎是拿着枪支,并不断朝着一些屋檐、暗巷作出射击的动作,但似乎没有谁真的被打中了——从头至尾,没有任何人发出受伤的哀嚎。

    千叶非常肯定,这绝不是任何一个现役水银针能够达到的速度。

    一种对敌本能在千叶心底升起,与此同时,螯合物雷达向所有水银针发出了二次警报——

    “发现畸变者。”

    “无极危作战经验者,请立即撤离。”

    在巨大的错愕之中,所有接收到二次警报的水银针先后停下了追逐。他们各自停留在附近的屋顶,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

    他们刚才在追的东西是什么?

    一只畸变者……

    先前近乎沸腾的夜空骤然寂灭。

    在绝对的沉寂间,一个身影再度闯入了所有人的视线,她像一颗银色的子弹,迅速地击穿了谭伊的半个上空——那是亮出了“手术刀”的千叶真崎。

    她预判了畸变者的前进方向,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幅缩短了对敌距离,畸变者也几乎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它立刻偏离了原先的弧形轨道,沿着与千叶平行的方向逃窜而去。

    即便是在子弹时间之内,许多人也只能看清千叶的“残影”,众人这时才陡然忆起第三区内似乎是有一位子弹时间长达七十多个小时的传奇人物。

    那个人总是离群索居,像游魂,像野火,飘荡在各处有螯合物出现的荒原。

第 53 章 轮到你了

    在畸变者警报发出的第16秒,第二位来自AHgAs的支援水银针赶到;第23秒和24秒,又有两名参与过多次极危作战的水银针飞跃过谭伊的上空,朝着千叶消失的方向追踪而去。

    阿维纳什站在子爵的宅邸中,看着下属们不断从前线发回的消息。他很快意识到,在今晚过后,AHgAs必然要深度参与到这个案件中来。

    可凶手到底是水银针,还是螯合物?

    阿维纳什忍不住稍稍侧目,望着此刻在沙发上刚刚睡下的里希子爵——这些宜居地里的贵族,到底是干了什么才招惹上这么可怕的怪物?

    凌晨四点,一切暂时尘埃落定。

    阿维纳什带着里希子爵与施密特伯爵一同赶到了警署。

    所有相关当事人已经录完了口供,千叶也已经从前线赶回——她和其他临时赶来的水银针都没能追上那个被雷达判定为畸变者的凶手。

    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千叶已经度过了制约时间,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此刻千叶裹着一条长毯,和司雷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声聊着天。

    阿维纳什在会议室中坐定,等候着今晚的谈话开始。

    此刻待在这间会议室里的大多数人都曾与那个杀人魔打过照面,然而几乎没有什么人对那个“被相册砸得受伤流血的巡查队队员”有什么具体印象——除了事发时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队长。

    他曾与下属一同扶着这名“伤者”在一旁的台阶上休息,甚至还和此人有过一段简短的交谈,然而当时那人因为流血一直用手捂着半张脸,而队长的注意力又完全放在了突然出现的相册以及二楼潜藏的人犯上头,队长几乎没有正眼瞧过这人几回。

    “是女的吧?”里希子爵脸色发青,“那人肯……肯定是女的,对不对?红头发的女的?”

    “不确定,他当时的声音很低,全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气声,听不出声音男女,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事人是金发。”队长又颦眉想了想,“看身材,我觉得凶手更像是男人。”

    “身高呢?”阿维纳什问。

    “具体……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这人一直蹲坐着,但他看起来绝不是小个子,还有,他肩膀很宽,腿也很长。”

    “如果他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能认出这人吗?”

    “……”巡逻队队长陷入了一段很长的沉默,他几次抿了抿唇,最后带着歉疚看向泡勒,低声道,“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认出来,主要当时实在没留心……”

    “那条街上的监控呢?”阿维纳什看向泡勒。

    泡勒的脸像是吃了苍蝇,“……事发地在监控死角,没有直接画面,我们的人已经开始人工筛查附近所有监控了,如果有可疑人影,会发报告过来。”

    “那——”

    “我们可以先看看今晚的相册吗?”已经两鬓斑白的施密特伯爵打断了阿维纳什的询问,他望着泡勒,“我听说,今晚的线索里出现了我的照片?”

    “啊,确实……”泡勒喉咙动了动,他将桌前已经用塑料纸包起了的相册推到施密特伯爵跟前,“不仅有照片,还有一封给您的留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年逾古稀的金·施密特。

    和大腹便便的泡勒不同,老警督施密特极具威严。他的眉头总是皱紧的,底下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好像永远在思考着什么深刻而严肃的问题。

    面对着这本相册,施密特没有立刻翻阅,他凝视着相册漆黑的封面,不知在想什么。

    “……大人,”一旁子爵已经虚弱得要坐不稳了,他啜泣着向施密特发出恳求,“您倒是翻翻呀。”

    施密特伯爵翻开相册。

    第一页是里希子爵的人像:那是大约两周以前的里希,画面上,他正在一处舞池的中心纵情歌舞,只见里希的左手高高抬起,右手放在胯前,狂笑着吐出了长长的舌头,颇为不羁地望着侧面的女伴。

    里希屏住了呼吸,“这……这会是……什么意思?我这不是全身都完整的吗?”

    “你右手不是捂着裆吗,”千叶掏了掏耳朵,“意思还挺明显的。”

    里希骤然间夹紧了双腿,他轻轻颤抖,恍若雷殛,在短暂的沉默过后,里希突然放声而笑,某种凶狠而不屑的表情爬上他的脸,他狠推了一把桌子,整个人蹭地站了起来。

    连日来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凝成了喷薄而出的怒火,里希对着此刻不存在的敌人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许多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也一并带出,除了他的仆人正担忧地望着他,其他所有人对此置若罔闻。

    正当里希打算夺门而出的时候,阿维纳什的手下及时拦住了他。

    施密特伯爵有些无语地瞥了一眼里希。

    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下一页。

    画面上的人是他自己,他正持着手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处圆形的广告牌挡住了他的头。

    “斩首。”施密特面无表情地报出了自己的死法之一,“猜到了。”

    泡勒痛心疾首地低下了头,“这个杀人犯……太猖狂了!”

    “不必如此忧心,泡勒。”施密特脸上浮起浅浅的微笑,“作为一名守护公众安全的警察,死亡本就如风相伴——多少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想取我项上人头,他们成功了吗?”

    “您的心态还是这么好,”泡勒恭维道。

    “当然了。这也是基于对我们同僚的信任。”施密特望向阿维纳什,“我相信您的实力。”

    “那个……还有一份留言。”泡勒在一旁适时提醒。

    施密特垂下眼眸,再次往后翻了一页。

    果然,在相册的第三页,夹着一封对折的白纸,上面写着“金·施密特老警督敬启”。

    施密特取出白纸,在灯下展开,上面是许多用旧报纸剪下的单词、符号共同拼成的一封短信:

    我是谁?

    事情发生前,我是充满善意的警告者;

    事情发生时,我是无法自控的加害者;

    事情发生后,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批评者。

    永远不要相信我,

    永远不要冒犯我,

    永远不要露出破绽给我。

    从你出生,到你死亡,

    我永远都在看着你,

    我永远都在寻找机会。

    尊敬的金·施密特伯爵,

    轮到你了。

    红丝绒_敬上(1)

    ——

    (1)引用改编自豆瓣用户“雨中山果落”在小组“Reddit恐怖故事”中“现实版规则类怪谈”一帖下的评论,已获授权。

第 54 章 回归

    “红丝绒——红丝绒啊!!”里希突然疯狂地扑了过来,他抓起相册,像是抓住了黑暗里唯一的一道光,“绝对是那个红发的赫斯塔,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你们、你们去查——”

    “子爵。”施密特冷冷地打断了突然发疯的里希,“令尊生前是一位多么有风度的绅士,你现在这样胡闹,简直是在丢他的脸。”

    里希再度没有了声音,他的愤怒像一颗迸发得过于迅速的火星,一瞬的闪亮过后就归于沉寂。

    里希望着老警督,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他慢慢地跪倒在施密特的身前,只能哽咽地流着泪。

    “何必这么悲观?”施密特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像一位父亲,他伸出一只手,按在了里希的肩膀上,“想一想,我们一起共度了多少难关?”

    里希握着老人的手,像握着一根救命稻草,他颤抖着亲吻了施密特的手背关节,然后将老人的手紧紧贴住了自己的前额。

    “这一次,我们也会像从前一样笑到最后,”施密特轻声道,“放宽心。”

    ……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荒野上正升起朦胧的光,艰难甩脱了所有追兵的赫斯塔正向尼亚行省回返。

    她浑身上下已经被冰冷的海水浸透——千叶和十几个先后赶来的水银针一口气把她从谭伊撵到了第三区西部的海岸线。那里已经是这片大陆的最边缘,她纵身入海,终得脱身。

    今晚第三区的西海岸电闪雷鸣,暴风雨在海面掀起巨浪,有好几个瞬间,她甚至对自己是否能活着返回陆地感到怀疑。

    但一切万幸——她回来了,而且天还没有亮。

    风刮过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像尖锐的刻刀划过,但赫斯塔无暇顾及。

    每天早晨五点左右,阿尔佳她们中值早班的人会下一趟地窖检查藏酒,通常她们不会往囚室这边看,而是直接提着灯从前头经过,所以即便没有及时回返,应该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可她不能再冒这个险。

    今晚的意外……已经太多太多。

    赫斯塔望着前路,一路飞奔。

    远天的光影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太阳正从东边升起,不留任何余地。

    要暴露了。

    要暴露了。

    要暴露了。

    原野,森林,鸟群,河流,呼啸的风——

    赫斯塔咬紧牙关。

    不……

    我绝不能……

    在忘我的奔跑中,赫斯塔两侧视野的景象已经模糊了轮廓,许多复杂而陌生的气味接连闯进她的鼻腔:晨间潮湿的雾,夜间人们用于取暖的木柴余烬,来自河流与沼泽的湿腐、水腥……

    越过这一切的重重阻碍,城市的气味突然涌现。

    那是混杂着混凝土、水泥粉尘和尾气的灰烟,但又带着淡淡的肉桂、豆蔻清香,它们来自前一日夜晚的工厂、街道,以及今晨在天还没亮就早早起床的外围住民们用香料煮出的茶汤。

    她嗅见微不可闻的橄榄树——它们作为行道树,遍布着布鲁诺市的每一条街道。

    在加农大道的尽头,她看见布鲁诺美术宫的金顶在熹微的晨光中沉默,而艾娃的白色别墅也已近在咫尺,然而,赫斯塔的心却在看见艾娃庭院的瞬间骤然沉底——

    她看见院子后头的草地上正立着新支起的晾衣架,这通常意味着值早班的女孩子们已经起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趁着整个院子寂寂无人,赫斯塔迅速沿着通向地下的暗门回到囚室。

    地下室安静极了,赫斯塔侧耳倾听,在确信里里外外没有一点脚步声之后,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卸下胳膊,装回黑箱,随后,她像往常一样躺倒在自己的单人床铺上,退出了子弹时间。

    这一瞬的感觉如同置身于陡然加速的电梯之中,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迅速变得无比沉重,仿佛一种无形而磅礴的力骤然压下。

    她闭着眼睛,完全不得动弹。

    大约几分钟后,地下室的门开了,阿雅打着手电从楼上走了下来。

    在黑暗中,赫斯塔小心聆听着阿雅的动作。

    阿雅像从前一样留心着步子,以免自己发出的声音打扰到赫斯塔休息。然而,在快要走到地面的时候,她突然一脚踩空,整个人踉跄着往前几步,最后跪倒在地上。

    赫斯塔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摔倒的阿雅忍住了痛,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等到这阵痛苦减轻,她才默默起身。

    在离开之前,阿雅特意在囚室前看了一会儿,直到确定赫斯塔并没有被自己搞出的动静吵醒,她才松口气,转身走向酒窖。

    同一时刻,躺在床上的赫斯塔也松了口气。

    大约一刻钟以后,阿雅离开,整个地下室再度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

    地下室没有点灯,一切都灰蒙蒙的。赫斯塔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望着头顶暗淡的天花板,在短暂的失神过后,昨晚的记忆突然浮现,像海啸来临前骤然暴露的海岸地表。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它是从前任何螯合物、甚至是畸变者都不曾带给过她的——昨晚,她第一次真正见识了千叶“对敌”的那一面。

    时间指向六点,艾娃出现在地下室的楼梯口,她拄着手杖,一步一步缓缓向下,直到来到赫斯塔的囚室前。

    阿雅走在老人的前面,她先是敲窗叫醒了赫斯塔,随后又帮艾娃拿来了一把椅子,正当她要开灯的时候,艾娃喊住了她。

    “不用开灯,现在这样就好。”艾娃淡淡道,“这会儿开灯,太刺眼了。”

    “好的。”阿雅应道,“有什么事您喊我。”

    艾娃欣然点头。

    等到阿雅再次离开地下室,赫斯塔才真正从被子里出来——她潮湿的衣服和头发已经把整片床单都印出了一大片的水渍。

    “开灯吧。”艾娃示意赫斯塔拧开她桌上的台灯。

    借着灯光,老人看见赫斯塔左臂上的好几处擦伤,她右脸颧骨以下已经出现了隐隐的淤青,再过几个小时,它会变得更加明显。

    “还好吗?”

    “没事。”赫斯塔坐在床上,两肘抵着膝盖,“只是一点皮外伤。”

    艾娃望着赫斯塔,“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昨晚谭伊出现了畸变者警报吗?”

第 55 章 正义的朋友

    同一时刻,警署内的讨论和问话还在继续,千叶已经独自走到了警署外面。

    她沿着警署的大楼缓缓行走,清晨的寒风吹散了所有沉闷,千叶想着这晚发生的一切,重新梳理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突然,她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维纳什正靠在警署后门的墙边,似乎也在休息。

    当千叶发现他的时候,他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你怎么没跟着里希?”千叶继续朝前走,“我以为你会寸步不离呢。”

    “现在还不到需要寸步不离的时候,”阿维纳什掐灭了手里的烟,“再说维克他们正看着他,我出来透会儿气。”

    千叶挥挥手,算是和阿维纳什作别。

    “等等,千叶,我有些话想问你。”

    千叶停下脚步。

    “AHgAs内部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怎么看?是误判还是——”

    “无可奉告。”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公布昨晚可能出现畸变者的消息?”

    “也无可奉告。”

    “你们的高速摄像机,应该是拍下了凶手照片的吧?”

    千叶笑了笑,“这一点倒是可以先和你说:很遗憾,没有。”

    “为什么。”

    “我们的高速摄影装置都是和雷达装在一起的,会直接根据螯合物坐标进行影像捕捉,这个你知道的吧?”

    “嗯。”

    “凶手昨晚故意在谭伊绕了好几圈,激活了所有的捕捉雷达,当时我还在奇怪它在干什么,现在么,我明白了。”千叶两手抱怀,缓慢地踱着步,“它在等所有雷达通过鸣响暴露自己的位置,然后,它才好用红外激光枪烧毁它们。”

    “所有雷达和摄影器都被毁了?”

    “对。也许昨晚它们确实短暂地拍摄下了凶手的影像,但在上传内网之前,它们就都被击穿了,硬盘被烧了,什么也没留下。”

    阿维纳什伸手扶住了额头,“……你们为什么要往雷达上安警报器?让它们安安静静地工作,悄无声息地把坐标送到所有水银针手里不就好了吗?”

    “少在这里发表你的后见之明。”千叶冷笑,“这种话你昨天下午怎么不说?”

    “至少以后可以这么做——”

    “设备上确实会做一些调整,但警报不会撤。”千叶不无揶揄,“它是告知居民附近有螯合物出没的直接手段。”

    “告诉了这些居民有螯合物他们也防不住,何必多此一举?”

    千叶没有再接阿维纳什的话头,她看向远处,“……维克多利娅倒是在昨晚追踪凶手的过程中,拍到了一张凶手背影的模糊影像。”

    “哪里能看到?”

    “你就等消息吧,”千叶低声道,“也许天亮以后她会共享给你们的——不过除了能确认凶手有手有脚有脑袋,别的什么也看不着。”

    阿维纳什眼眸低垂,想了想,“如果真的是畸变者,天亮以后,谭伊就要封城了吧?”

    “可能吧?不过目前看情况很乐观,”千叶把手撑在了腰后,“昨晚警报后,AHgAs就已经成立专门的工作小组对周遭环境进行二次评估了,整个谭伊不论是空气、土壤还是水源里的螯合菌孢子都依然保持在历史最低水平……再说霍夫曼的尸体也很干净。”

    “也就是说,你们还是更倾向于是‘水银针作案’?”

    “我不是很想挖苦你,”千叶笑道,“与其在我这儿打听消息,你最好先考虑一下接下来要面临的舆论压力。这里可不是十一区,阿维纳什,你不可能靠搞搞轮回业报就让人安于贱民的命运……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第三区到处都是爱找政府麻烦的‘刁民’。”

    阿维纳什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表情并没有太大起伏,“其实还好,我本来也没指望昨晚就抓住凶手。如果没有畸变者这一出,通过昨晚的行动,我至少能完全确定凶手就是水银针,你肯定也意识到了,是吗。”

    千叶没有回答。

    阿维纳什接着道,“凶手显然是提前知道了我们新的布防计划,他甚至精准地了解了谭伊市每一处监控的位置,所以在今晚的整个行动过程中,他不仅没有在监控中露面,还毁掉了你带来的所有雷达和摄像机。

    “由此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此人在的射击方面有着惊人的高水准,而且对谭伊有着非常深入的了解,同时,他在AHgAs内部也有着相当厉害的信息渠道。

    “畸变者不论如何强大,归根结底还是螯合物……一只螯合物能做到这些吗?

    “能符合这个标准的水银针,想来在内部应该是小有名气的了——我之前怀疑过你,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谢谢你啊。”

    “不客气。”阿维纳什轻声道,“综合这些信息,我们应该已经可以把凶手的人选缩到一个非常小的范围,不过我已经离开AHgAs很多年,对十四个大区内现役的水银针了解不多。”

    “你是需要我这边配合什么吗?”

    “在这件事上暂时不需要。”阿维纳什低声道,“我刚才已经给摩根女士写了邮件,请求她在这方面给予一定支援。”

    “艾娃?”千叶顿了顿,“为什么要找她?”

    “因为就现在这个情形,除了摩根女士,我很难信任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一个第三区水银针。”阿维纳什缓缓走到千叶对面,“我知道AHgAs内部对很多事情都颇有自己的手段,多年前的罗贝尔案就是最好的例证——为了保住自己人,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么多水银针里,恐怕也只有摩根女士能做到在任何事情上都刚正不阿,她会帮我的。”

    千叶挑眉,“这么说来,你还是怀疑我。”

    “不全是,只不过你在这个案子里的身份确实有些尴尬,”阿维纳什说道,“赫斯塔即便不是霍夫曼案的凶手,但她作为第三区的赫斯塔人,恐怕也和这个案子脱不了干系……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好一个‘一定知道些什么’,‘先开枪再画靶子’这一套你也熟悉得很么。”千叶笑了一声,“慢慢玩你的推理游戏吧,我走了。”

    “千叶,”阿维纳什在她身后开口,“赫斯塔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第 56 章 苦思

    千叶停住了脚步。

    阿维纳什接着道,“不止是一个‘优秀的水银针后辈’或是‘法定上的监护对象’这种关系……她在某些意义上对你很特别,是吗?”

    千叶稍稍回头,目光冷峻。

    “不要误会,我没有想威胁你的意思,”阿维纳什平静地说道,“事实上我非常清楚,这次的对手如此棘手,在将来正面作战的战场,我迫切需要你的帮助。

    “我只想告诉你,如果赫斯塔真的参与其中,不管她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为了她好,你都该拉她一把。

    “这个案子已经远远不是一桩连环杀人案这么简单,作为水银针,不管作案者如何位高权重,身手如何万里挑一,他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宜居地内的普通人,等待他的只有绞刑架——帮凶亦然。”

    “不用你担心。不管凶手是水银针还是螯合物,他都绝不是赫斯塔。”千叶笑道,“我非常确定。”

    ……

    “你确定和你交手的人是千叶?”

    “我确定,千叶小姐又没有戴面具,我怎么会认错呢。”

    “但她却没有认出你?”

    “应该……没有。”

    沉默间,赫斯塔忽然想起另一个细节,她不确定这是自己单方面的感觉还是确实如此——起初千叶追来的时候并没有动手,仅仅是尾随观察,但当两人的距离拉近到二十米左右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了身后千叶的变化。

    那种阴森而精准的猎杀意图像一条突然缠上后脚跟的毒蛇,它带来的寒冷几乎是实在的。

    “我的面具是在海里掉落的,”赫斯塔低声回忆着,“头发、肤色都有伪装,我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她不太可能认出我。”

    艾娃再度陷入了沉思,“我再确认一遍,你确信昨晚引发警报的‘畸变者’是你?”

    “如果今天AHgAs公布的消息说,昨晚出现在谭伊的‘螯合物’只有一只,那它只能是我。”

    “……你跑出了畸变者的速度?”艾娃仍旧难以相信,“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赫斯塔同样有些混乱,她的脸颊因为一时的烦躁而有些发烫,“……我只是想着昨晚的追捕者里有千叶小姐,所以我必须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整个计划,但我没想到——”

    “所以,在昨晚以前,你也不知道自己在二次觉醒以后有了多大的变化,是吗?”

    赫斯塔皱起眉头。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她望着艾娃,郑重地点了点头。

    艾娃笑了起来,此刻她只觉得既荒谬又慨叹,望着眼前略有些憔悴的赫斯塔,老人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快慰。

    她忽然很想问问千叶:你当初怎么就知道应当把这个孩子捡回来?

    可细想下来,这个问题又没什么意义:千叶从圣安妮修道院将赫斯塔救回的时候,又哪里能料想到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她到现在都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那么,也许只能说是命运……

    只能说是命运将这一个一个的偶然,像珠帘那样串在了一起。

    “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办?”艾娃的目光又轻飘飘地转向了别处,“在昨晚以前,AHgAs还能用各种借口推掉这桩宜居地里的疑案,现在出现了‘畸变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你明白吗?”

    赫斯塔弯下了腰,有些疲惫地把半张脸埋进了左手的掌心。

    “你今晚还打算再去谭伊吗?”艾娃问。

    “不了,先停一天。”赫斯塔低声道。

    “这样不会打乱你的计划?”

    “还好,他们不会知道究竟是我把照片藏了起来,还是我人没有来。”

    “也好。”艾娃接着道,“据我所知,昨天夜里,特别行事局已经通知了002、004和005号办公室共同协作,估计今晚新的水银针就会抵达谭伊——我们的人,可不像联合政府那帮拿钱办事的草包那么好应付。”

    “让我想想……”赫斯塔低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

    “要想多久?”

    “一天。”

    “好。”艾娃微笑,“容我提醒一句,到此为止也是可以的。”

    “……我会适当考虑这种可能性。”赫斯塔闷声答道。

    这番问答结束,艾娃站起了身,不过刚一转身,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昨晚从谭伊一直跑到了西海岸,有没有误闯任何信号塔覆盖的区域?”

    “没有。”赫斯塔回答得非常肯定。

    “这么确定?”艾娃有些意外,“从谭伊到西海岸,应该不在你原本的计划路线中吧?”

    “整个第三区宜居地里的信号塔分布我都记下了,不是只记住了从布鲁诺到谭伊的。”

    艾娃微怔。

    “有什么问题吗?”赫斯塔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非常好的习惯。”艾娃淡淡地笑着,“难怪昨天维克多利娅只拍下了你的一张照片……你不用紧张,那张照片上没有多少细节,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她们昨晚抓到的信息会这么少……”

    艾娃嘴角微沉,“总之,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来听听你的新计划。”

    “好。”

    赫斯塔目送艾娃离开,当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地下室的楼梯口,她整个人再次倒在了小小的铁丝床上。

    ……

    这天傍晚,当赫斯塔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她才意识到自己又睡着了。

    今早结束了和艾娃的谈话之后,赫斯塔一口气睡到了中午。彼时她不动声色地独自处理了昨晚的衣服,然后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洗澡吃饭,等再回到囚室时,整个人的精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接着,她随手拿起《起源》,信马由缰地读起来。

    以往遇到一时没有思路的问题,赫斯塔也常常这样给自己找些别的事来做,与其死死抱定一个问题不松口,反而不如让自己先进入一个放松的状态。

    总会有几分思绪还停在先前的事情上,一点灵感就往往在这不经意间迸发。

    然而,从一点到现在,短短四个小时,她已经睡过去了三次——这本《起源》仿佛有着极其深厚的魔力,只要她耐着性子翻完三四页,睡意就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钻了出来,困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第 57 章 虚构

    一下午的时间已经耗费了,但算起来真正的有效阅读还不到五页,这种效率着实令赫斯塔难以忍受,她再次把《起源》放去了一边,有些烦心地倒卧在床。

    不远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赫斯塔抬头,见阿尔佳抱着什么东西下来了。

    赫斯塔看了一眼时间,离平时开饭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阿尔佳,你怎么来了?”

    “艾娃让我来给你送点东西。”阿尔佳走到赫斯塔的房门前,“你今天睡一天了,都不知道今早发生了多好笑的事情!”

    “怎么了?”

    “今天早晨,可能五点多的样子吧,艾娃突然把我们所有值早班的人都喊到了她的房间,说她有一枚胸针找不着了,非要我们所有人一起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帮她找胸针——”

    赫斯塔愣了愣。

    “最后你猜胸针是在哪里找到的?”阿尔佳笑着问。

    “……哪里?”

    “在艾娃自己的睡衣口袋里!天知道她怎么会把胸针放在那儿,都不硌得慌么?”阿尔佳笑着拉开抽屉,将手里拿着的一堆报纸和文件袋一股脑儿地推了进去,“她今早还有些失落呢,说她是真的老了,以前从不会闹这种笑话——我们说这有什么了,多少十几二十岁的人天天丢三落四的。”

    难怪今早院子里已经支起了晾衣架,却没有人在庭院里做事,难怪阿雅今天下地窖的时间比平时迟了一会儿——且还刚好是在自己换下了手臂、躺下不久后才出现。

    艾娃在她的房间就可以看到自己这边终端机的状态,想必当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回来,所以临时想了个办法,拖住了当时宅子里的所有人。

    赫斯塔垂眸望着阿尔佳送来的东西,“这些是什么……都是报纸吗?”

    “还有给你的信和明信片,不过听说不是原件,是扫描影印的。艾娃说这些是你的朋友寄来的,原件被你们的上级保留了,但他们发了影印版过来。”阿尔佳答道。

    赫斯塔很快反应过来,阿尔佳口中的“上级”应该是指004号办公室,在现在这个当口,他们当然要对自己的通信情况进行审核。

    赫斯塔先拿起了文件袋,打开它,里面有大约六七张白纸,正反面都印着东西。

    里面没有信,只有明信片和照片,它们来自黎各和图兰,都只是一些最简单的问候。

    在一张黎各对着大海振臂高呼的照片下面,她用四行字简短地写了自己的一段海钓经历;而另一张明信片则是图兰从第一大区医学研究中心PMRC寄出来的,图兰在留言中让赫斯塔留心右上角的钢戳,说这个钢戳只有在PMRC的博物馆纪念商店才能盖上——可惜,影印版的明信片呈现不了这种细节。

    “艾娃说你可以回信,但所有信息都会经过第三人过目。”阿尔佳望着她,“你要回信吗?”

    赫斯塔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些字迹,摇了摇头。

    阿尔佳有些好奇地歪着头,“真的不用吗?”

    赫斯塔再次摇头,她忍不住对着阿尔佳微笑,“每次我都要拒绝你两次才行。”

    “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优莱卡,”阿尔佳贴着玻璃墙说道,“你知道吗?我真佩服你,如果是我总被困在一个地方,哪怕给吃给喝,我也一定孤独得要命。我肯定每天都在写信,拼命找人说话——你竟然能在这种环境里待得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赫斯塔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其实她确实每天都在“写信”,写给埃尔玛院长,格尔丁修女,给莉兹,甚至是给妈妈……这些信有些在纸上,更多的在心里,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绝不会寄出。

    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前,她不能确定自己骤然加速的复仇计划,是否会给那些活着的朋友带去麻烦。

    如果她被认定为一个极端分子,她身边的这些朋友就会被首先“染色”,就像当初黎各被送上法庭,在基地的自己和远在第一区的图兰就同时受到了更多关注。

    因为“危险分子”们从不单个出现,她们总是成群结队,互为土壤。

    “……优莱卡?”阿尔佳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沉,这才让赫斯塔回过神,女孩的声音带着些许歉疚,“也许我不该提这些……引起你的伤心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是真的很想念我的朋友,”赫斯塔低声道,“不过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孤独,也不难熬,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哦,还有这些报纸,艾娃和我说以后这些报纸每天都要拿下来给你看看。她说不能给你手机和电脑,所以你就将就着收着吧——万一你感到无聊的话,翻翻这些东西也好。”

    赫斯塔拿起了报纸,这些报纸的名字都如雷贯耳,像是《不屈报》《第三区新闻日刊》《第三晚报》……她忽然想起从前格尔丁修女的教诲,一个高尚的人不应该读太多的报纸,毕竟为了引来读者他们什么都编得出来,而一个正直的灵魂不应被废话和空谈充斥。

    忽然,赫斯塔的手停住了,在这些大报纸中夹着一份她从未见过的报纸,它的纸张和油墨质量看起来都非常一般,版头上印着“轶闻快报”四个字。

    报名下面,有一行非常小的报纸标语:

    我们郑重声明,您在本报看到的一切信息,全部都子虚乌有,纯属虚构。

    ……

    谭伊市的警署内,司雷也正看着同一份报纸。

    如同千叶先前预料的那样,今天的《轶闻快报》花了大量篇幅报道里希子爵在宜居地内的风流韵事——昨天早晨在照片雨中被洒落的图片被放在了头版当特写。

    司雷花了大概二十分钟把相关文章通读了一遍,发现它并不像昨天千叶说得那么不堪。

    尽管文章总体在遣词上确实带着极强的倾向性,显得有些浮夸,但从它对事件的描述来看,这些文章的主笔并不是那些常见的二手信息贩子,相反,这些报道中充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其中甚至有不少地方和司雷自己的发现是吻合的。

    没有深入的采访调查,仅凭想象和玩弄笔墨,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司雷特意看了一眼社长兼总编的姓名:

    斯黛拉·克利福德

第 58 章 邀请

    司雷有些好奇地顺着报纸上留下的编辑部电话打了过去,然而电话那头响了两声忙音,便再没有动静。她直接致电到谭伊当地的信号中心,要求查这个号码的地址,但却很快被告知,这是个空号。

    司雷挂了电话,才看到报头底下的那行小字:

    我们郑重声明,您在本报看到的一切信息,全都子虚乌有,纯属虚构。

    ……呵,连电话都是虚构的是吗?

    “司雷警官!”一个年轻的警员推门而入,“城市军卫队的撤换工作已经完成了。”

    “好。”司雷收起报纸,“是全都回去了,还是在分批次撤离?”

    “呃……他们都还在谭伊,只是不再巡逻了,目前泡勒警督把他们安排在了周边地区驻守,以便需要的时候调用。”

    司雷有些不解地往后仰身,“我的命令应该是让他们全都离开谭伊,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是这样吧?”

    “对,但是……”警员有些为难,“警督说他觉得——”

    “他人在哪儿?”

    “在二楼办公室。”

    ……

    当司雷踏进泡勒办公室的时候,她毫不意外地发现阿维纳什也在这里——阿维纳什坐在泡勒的办公椅上,而泡勒则坐在靠墙的双人沙发上。

    “有什么事吗,司雷警官?”泡勒侧目看向司雷。

    “我听说你没有把昨天临时调来的军卫队撤走,”司雷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我想来问问原因?”

    “哦,这件事……”泡勒顿了顿,“我已经让他们驻扎在谭伊边郊了,怎么了吗?”

    司雷若有所思地看着泡勒脚前的地面,声音像以往一样平静,“昨天我就提醒过你,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调来这么多彼此不相熟的陌生警力,很有可能会让凶手钻了空子,当时你是怎么说的?”

    “呃……”

    “你说你希望我能多少听取一些你的意见,毕竟你对这里的局势更熟悉……”司雷遗憾地眨了眨眼,“现在你继续让这些人驻扎边郊,能保证凶手不会再像昨晚那样混入其中,再伺机而动吗?”

    泡勒咳嗽了一声,“司雷警官,我是觉得——”

    “她说得没错。”阿维纳什打断了泡勒的话,“如果不是因为组成昨晚巡逻队的成员都来自不同城市的军卫队,大家彼此都不熟悉,凶手也不至于那么嚣张地直接露面。不仅引起了骚动,还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导向了错误的方向。”

    阿维纳什手里玩着泡勒的钢笔,“谭伊本来就不算大,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布置少量警力在城市内快速巡逻就够了。”

    泡勒的表情立即严肃起来,“……哦,那还是尽快让所有人都撤回原先的队伍比较好。”

    门口的司雷礼貌地笑了笑。

    “您还有别的事吗,司雷警官?”阿维纳什看向司雷。

    “我能问问你现在正在和泡勒警官聊什么吗?”司雷的身体稍稍前倾,她直视着阿维纳什的眼睛,“如果是今晚的布防计划有变,你们似乎也应该通知我?”

    “没有,今晚的布防没有变,我们只是在聊一些和工作无关的事,想必您不会感兴趣。”阿维纳什答道。

    沉默间,司雷慢慢挑起了左眉。

    泡勒有些心虚地挪开了目光,他抬起手,掩面打了个呵欠,佯作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对峙毫无觉察。

    “那晚上见。”

    “晚上见。”

    “晚上见。”

    关上泡勒办公室的门,走廊变得更暗了,此时正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候,警署内的许多公共场所还没有开灯,司雷走在建筑的阴影里。

    她调整呼吸,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虽然司雷着实不喜欢眼下的情况,但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碰上。

    泡勒的配合显然是有保留的,她作为空降的调查官,总是免不了要在这种关系里斡旋。

    阿维纳什是完全隶属联合政府的水银针,他和泡勒的关系确实会更近,更何况之前千叶多少也和她透露过,阿维纳什与第三区内不少身居要职的官员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对于退休在即的泡勒来说,算得上是送上门的贵客。

    司雷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单调的铃声响了两下:不是电话,是简讯。

    司雷低头,来信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叶。

    千叶:晚上有事吗?

    司雷头上缓缓浮起一个问号——你这不是废话……

    司雷:怎么了?

    千叶:来我公寓吧,请你吃饭。

    司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这么闲?

    千叶:你就说来不来吧,来了再聊,不来算了。

    司雷:地址?

    千叶:C-202,AHgAs职工公寓,凯利大道27号,门禁密码1734。

    千叶:你现在还搞不搞得到黑胡椒?我们忘买了。

    司雷眯起眼睛:我们?今晚在你公寓的还有谁?

    发完这条消息,司雷等了好一会儿,千叶没有回。

    她想了想,又写道:这顿饭要吃多久?

    千叶再次秒回:短的话一个小时,长的话看你。

    司雷发了条“ok”过去,然后重新回到办公室取自己的大衣和车钥匙。今晚需要她亲自出面的事情不多——目前对抗凶手的武装力量已经由谭伊警署转为AHgAs与阿维纳什分别带领的两支水银针小队,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十二点前后最后检查一遍城内布防是否完备。

    她原以为千叶今晚应该会忙得够呛,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

    大约半小时后,司雷开车抵达千叶的公寓楼下。

    虽然不知道千叶的实力是不是像其他水银针吹得那么强,不过在吊人胃口这件事上,她的水平真是一流的。

    这个点,公寓一楼的管理员已经下班,无人的厅堂里黑黢黢一片,直到司雷穿过密码门,厅堂里的感应灯才自己亮了起来。

    她从楼梯上了二楼,还在楼道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蒜香,来到202室前,司雷按下门铃。

    开门的人是千****快啊!”

    司雷直接把手里的一小袋胡椒丢向她,千叶抬手接住了。

    “自己找双拖鞋吧。”千叶指了指一旁的鞋架,转身进了厨房,“黑胡椒来了。”

第 59 章 克利福德

    厨房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今天不是也宵禁吗?她是怎么——”

    “我去了一趟警署的食堂。”司雷在厨房外回答,“你们需要帮忙吗?”

    “不用,您请坐!”

    司雷脱下外套,开始打量千叶的这间公寓。

    它不算大,只有一室一厅,目测面积不会超过50平。客厅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方桌,桌上铺着和窗帘一样的墨绿色厚布。这间客厅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特色,它简洁得就像外面任何一间拎包入住的民宿,可见千叶平时应该是不太出入这里。

    司雷落座,见桌上放着一本旧书,它被千叶用牛皮纸很用心地包了起来,司雷翻开扉页才看见书名:《森林吟唱之时·合辑》

    作者:安娜·索科洛娃

    扉页的右下角还写着一个潦草的日期:01.01.4625

    “久等了。”

    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端着一口珐琅锅走了出来。司雷连忙起身帮着清了下桌面,不一会儿千叶也回到客厅,手里还端着一小篮面包片和一碟蒜香青酱。

    揭开锅盖,五块煎得金黄的鸭腿浸在浓稠的奶油蘑菇汤里,一些欧芹碎撒在表面,肉香混杂着口蘑与黄油的香气,让司雷轻轻“喔”了一声。

    “谢谢,费了很多功夫吧。”

    “也没有,千叶确定你会来我们才动手做的。”女人双手合十,快乐地回答。

    “您怎么称呼?”

    “斯黛拉。”她向着司雷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您,司雷警官。”

    司雷略有迟疑,“……斯黛拉·克利福德?”

    斯黛拉的目光闪过些微惊异,“哦,您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今天刚好找过您。”司雷轻声道,“您是《轶闻快报》的社长?”

    “哈哈,既是社长,也是主编,也是编辑,偶尔也客串记者……我们是个小报社,人不多,大家什么都干。”斯黛拉笑着道,“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一般人认出我都是喊‘斯黛拉·维京’这个名字,您还是第一个以‘克利福德’称呼我的。”

    “所以您的真名是?”

    “很难说,我目前ID上的名字还是斯黛拉·维京,不过下个月就不是了。”

    斯黛拉·维京。

    司雷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突然灵光一现,“是你!”

    斯黛拉眨着眼睛,“……您又认出我了?”

    “我知道你,我以前读过你的报道,八年前《不屈报》上关于简·赫斯塔的背景起底是不是就是你——”

    “是的,那确实是我的手笔。”斯黛拉抬手捂住了脸,表情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时候太年轻了,写的东西也比较飘,不算什么好的作品。”

    司雷眯起眼睛看着千叶,“……原来你们早就认识!那天你在车上还和我装——”

    “并没有,警官,”千叶再次举手,“我是今天早晨才知道轶闻快报是这位女士的手笔——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份报纸是她办的。”

    “确实。”斯黛拉点头。

    司雷又转向斯黛拉:“您现在从《不屈报》离职了?”

    “对,我不太喜欢那里的工作环境……来,咱们边吃边聊。”

    斯黛拉站起身为司雷和千叶分盘,又为两人分别倒了半杯气泡水,三人例行公事般地举杯,气氛稍稍缓和。

    “跳槽了也好,”司雷拿起刀叉,“早几年《不屈报》还有不少精彩报道,这几年全面退步,有价值的议题越来越少,偶尔出现一两个也都是陈词滥调,我以前一直订这家报纸来着,两年前实在受不了,就取消了。”

    斯黛拉笑起来,“巧了,我就是两年前跳的槽。”

    “所以今晚是您想见我?”司雷问道,“为什么呢?”

    “今天《快报》上关于里希子爵的报道,您看过了吗?”

    “看过了。”

    斯黛拉起身,从不远处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本黑皮笔记本,放在了桌面的空白处。

    “那我想再请您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一些稿子,”斯黛拉微笑着道,“一些……无法刊登的稿子,我想,我无论如何都该给您看看。从书签夹着的地方开始,一直往后。”

    司雷拿起笔记本,随手翻看了几页,她迅速从潦草的字迹中看见了几个关键的名字,诸如里希子爵,施密特老警督……

    司雷抬头望着斯黛拉。

    “您不想看吗?”斯黛拉轻声问道。

    “你愿意简单说说吗,关于这里面写的东西。”司雷合上本子,但还是将它紧紧压在自己的右手下,“这是谁写的?”

    “我本人。”斯黛拉回答,“它们已经有些年头了。”

    “什么时候?”

    “四年前,四年前的春天,地点在克利叶农场——它属于里希子爵。”斯黛拉平静地回答,“第一次采访在四月二日,那天是海因茨的十七岁生日,我记得很清楚。”

    “海因茨是谁?”

    “她是我的第一个受访者,这不是她的真名。”斯黛拉短暂地顿了顿,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名义上,她是里希子爵的养女。但实际上,她九岁时就‘嫁’给了里希,此后一直住在克利叶农场北部的一间小木屋里——”

    司雷的眼睛睁大了些,“几岁?”

    “九岁,您很惊讶吗?”斯黛拉接着道,“里希子爵非常喜欢年轻的小姑娘,这些年里他不知道从尼亚行省带回了多少这样的‘养女’,有些养在他的农场,有些就养在他城里的别院——”

    “等等——”

    “既然您想听我来讲这些故事,就先由我把其中一个讲完,其他问题您之后再问,可以吗?”

    司雷皱紧了眉头,“……好。”

    “里希子爵的父亲死于梅毒——是的,梅毒,我没有说错,您也不用怀疑,我知道梅毒早就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您可能不了解,老里希是一位相当老派的绅士,他不能忍受‘性病’这么顶肮脏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所以他一直坚持自己’梅毒‘的诊断是庸医的误诊,之后也耻于就医,只在私下接受一位方士的‘愈疮木疗法’。

    “我听说,老里希死前情状非常可怖,不仅十根手指遍布着糜烂性溃疡,身上也到处是血疮。梅毒损害了他的神经,让他变得又聋又瞎,偏瘫在床,甚至认不出自己的独子。

    “这件事大概给了里希子爵很大的打击,所以他少年时很少在外狎妓,只钟情于未经人事的幼女。这个习惯一直带到了他的中年。这几年里希换了胃口,倒是让不少幼女逃过一劫……”

    司雷凝视着斯黛拉的眼睛,对方的叙述全程都带着一种轻描淡写的冷漠,但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比《轶闻快报》上那些口吻浮夸煽情的报道更让她感到难以忍受。

第 60 章 复调

    “再说回海因茨,”斯黛拉目光微垂,“严格来说她并不算是一个典型的‘里希式养女’,因为大多数时候,里希还是更偏爱那些孤儿院里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而海因茨被里希收养时,她得父母还健在——他们从郊野搬去了谭伊老城区,住在一栋不算大的联排别墅里。这座房子就是在海因茨九岁那年买下的,那年,里希给了这对夫妻一大笔钱。

    “在把海因茨带到克利叶农场以后,里希从谭伊的一间教会学校里请了一位退休教师照顾海因茨的起居,里希不来的时候,老人教她读写、唱诗,两人会沿着农场外围的排水渠散步……就像祖孙一样相处。

    “里希就这样养了她半年,把她从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养得白白净净,那年冬天,里希来农场附近打猎度假,一同来此的还有海因茨的父母。那时她一味高兴,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夜里,里希进了她的房间。她拼命反抗,虽然屋里没有灯,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在混乱中,海因茨几乎把里希左手的小拇指给咬断了。里希痛得大叫,随后两个人闯了进来,他们按住了海因茨的手脚——她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但她认出其中一个人是她的父亲。

    “此后,海因茨不再反抗了。白天,她还是和父母一样相聚,像是对夜里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那个冬天,里希子爵非常尽兴,并私下向海因茨的父母允诺,此后每一年都会给他们一笔‘抚恤费’。

    “海因茨不知道这些钱具体是多少,但她却对这件事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在她十三岁的初潮以后,里希就不再来克利叶农场看她了,而每年会寄给她父母的那笔钱也停了下来,她的父亲为此专门来农场找过她,要她去问子爵,‘钱呢?’”

    斯黛拉皱起眉头,她凝视着虚空中的一切,又低声问了一句:“真是个好问题,钱呢?”

    整个客厅没有人说话,司雷已经不再看斯黛拉的眼睛,她的目光同样安静地垂落在桌面上,只有三人身后的落地灯因为接触不良而时明时暗。

    “海因茨从退休教师那里得知了里希在城里的住址,于是她真的一个人去了朗方大道,打算去向里希子爵询问为什么今年没有给钱。她穿着淑女们的裙子和鞋,戴上了里希送给她的首饰,里希宅子里的仆人大都没见过她,但当她拿着退休教师的名帖说自己来自克利叶农场时,许多人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

    “在里希的宅子里,她还看见了两个同样年幼,同样娇柔的女童,当里希的仆人告诉她,这两个孩子同样是里希子爵的养女时,她崩溃了。她跑出了子爵的宅邸,回到农场,结结实实地挨了父亲一顿打,但不论她父亲此后如何逼迫她,她都不愿再进城。

    “大约在那一周以后,里希从外地回来,当她得知海因茨曾扮作一位‘小姐’来过他在朗方大道的家,他勃然大怒。高贵的子爵先生怎么肯让自己的英名承担这种受污的风险?他先是赶走了海因茨身边的那个退休教师——因为这个老太太实在有些不知趣,竟然真的在‘教一个贱人怎么假扮一个淑女’,然后他命人去警告海因茨的父亲,再敢贪得无厌,他会叫他付出代价。

    “可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海因茨夫妇出卖女儿的事突然在街头巷尾疯传,这等惊世骇俗的流言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只是这些街坊谁也没有见过海因茨,更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被卖到了哪家窑子或是哪个贵客的手上,一切本就是捕风捉影,消磨时间的话题罢了

    “父亲对孩子无情,虽然可恶却早就司空见惯,根本没有什么讨论的意义,可海因茨的母亲竟然也参与其中,这真是闻所未闻,既然这个女人的恶毒已经突破了所有人的底线,那么等待着她的自然就是接连不断的恐吓和辱骂,最后,在正义的围追堵截之下,她选择了自杀。

    “再往后,这件事传到里希子爵那里,他自觉理亏,所以又给了海因茨的父亲一笔钱,让他离开谭伊……啧,谁知道海因茨的父亲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逍遥快活呢,反正一个有钱的单身男人到哪儿都会过得很好。

    “我以上面讲述的一切,您都可以在这本手册里读到对应的记录,您如果想查,想必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线索,但恕我不能亲口告诉您这里头每个人的真实信息——不过我希望您最好也不要去查,当个故事听就好了。”

    “为什么?”司雷低声道,“如果里希真的背负着这么多的罪过,他应当受到法律的严惩——你为什么不报警?”

    “那就要……问施密特老警督了。”斯黛拉意味深长地回答。

    “海因茨现在在哪里?她还在里希的克利叶农场吗?”

    “不,她已经结婚了,现在也不在谭伊生活。”斯黛拉轻声道,“去年她专门来找了我一趟,告诉我她已经有了孩子,现在的生活非常幸福,她说她记得四年前和我聊过一些‘已经过去的事’,她现在日日夜夜都在担惊受怕——倒不是怕里希,而是怕有一天我会把这些事写出来,她求我给她一个承诺,让这些事永不见报。”

    “你答应她了?”

    “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呢。”斯黛拉稍稍侧头,“一份抽象的正义,和一个具体的人的幸福……?”

    司雷的拇指轻轻拂过黑色笔记本的封面,“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这本笔记里记录的人不止海因茨一个。”斯黛拉轻声道,“海因茨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她从头到尾都是受害者,任谁听了都会怜悯……但这里头还有很多女人,她们没有那么无辜。

    “在最初,她们像海因茨一样,只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有些人在被里希玩弄过后,又被训练成了其他勋爵、商人的情妇,她们引诱更多的女人步她们的后尘,作过的恶足以令文明世界的纯洁心灵瞠目结舌。

    “我与其中几个人简短地聊过,她们有些人现在也都和海因茨一样,重新变成了宜居地里的普通人。虽然第三区没有死刑,但对舆情极其沸腾的案子还是会有放逐条例——她们可没钱请什么好律师,也操纵不了舆论,没什么笔杆子会为她们的罪恶之花唱赞歌,如果真的受到牵连,她们一定会被罚得倾家荡产,然后再罪有应得地被赶去荒原。

    “这就是宜居地里的正义吗,司雷警官?”

第 61 章 审判

    司雷没有回答。

    斯黛拉接着道:“去年,我有幸采访过里希子爵本人。在去年第三区‘儿童权利的促进与保护大会’上,他作为大会的特邀发言人发表了一个大概二十分钟的演讲,呼吁大会要警惕近年来儿童的‘性化’问题。您能想象当时我坐在台下的心情吗?

    “那天我约了他一个单独采访,询问他对儿童性犯罪量刑的看法,他对着我夸夸其谈,说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屁话,末了,他说第三区的许多民众根本领悟不了律法的精妙,他们只是蛮横地要求法律站在自己这边:当法条对自己有利,他们就认为法律应当被绝对地执行,任何其他的价值判断都不应掺杂其中;但当法条对自己不利,他们就开始叫嚣法律不该拘泥于条文,而应该考虑它是否贯彻了正义。

    “于是我问,‘既然如此,当子爵您面对法条与价值的分歧时,会更倾向于何种声音呢?’你们知道他如何回答我吗?”

    斯黛拉抬起了手,学着当初里希的动作道,“他闭上眼睛,在胸口与额头划了一个十字,对我说,‘我只等待上帝的意志,毕竟一切终将由他作最终的审判,我等在人世间应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反复地思考、观想两样东西:头顶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令’,它们将带我们穿过一切难解之谜。”

    千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司雷望向窗外,已经完全没有了胃口。

    斯黛拉顺手拿起手边的铁匙,轻轻敲了敲自己装着气泡水的玻璃杯,“女士们,请看着我,我得承认,虽然以前我也会跟着我父亲去做弥撒,但其实我心里从来没真的信过哪位神明。

    “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每个人在人生的终末都会面临一场审判——它并非来自宗教,而是来自每个人的内心。所有你曾作过的恶,伤过的人,都会被事无巨细地写成一份判决,也许在外人眼中,你是一个如何光明的、伟岸的人,但你无法欺骗自己,你无法逃离自己内心的审判,你会清楚地拿到自己的审判书,承受道德上的煎熬。

    “但当里希子爵对着我说出刚才的那番话,我才真正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在那个想象的法庭里其实根本没有法官,没有陪审,没有律师……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整个法庭就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们自己。

    “‘道德律令’真是世上最无用的枷锁,它只能困住那些把‘道德’奉为座上宾的人,一个人对自身的道德要求越高,‘道德’就越是能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而那些视‘道德’如无物的恶魔呢,一切的‘道德律令’只会谄媚地匍匐在他们脚边,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这些人可以对着它呼来喝去,随意拿捏它的尺度。需要时他们可以捧着十字架扮演圣人,不需要时他们就对这些东西弃如敝履。

    “只要你手握权柄并蔑视他人的痛苦,那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百无禁忌——那些衣冠楚楚,身居高位,整日以正人君子自称的男人就是这么过日子的,他们的快活和自由,旁人根本想象不到!”

    斯黛拉看着司雷,“刚才您问我,既然我已经答应了海因茨,又为什么要把这些事讲给您听,我告诉您,不为什么,我就是想讲,我就是想让您知道,当我了解到这次从核心城来的调查官是一位女性,尤其是在我查过您的履历以后——”

    “不必再称呼‘您’了,听着怪怪的,”司雷轻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喊我司雷。”

    这一晚,司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完斯黛拉的手稿,前后大约花了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文字的记录让她头皮发麻。文本中的罪恶虽然残忍至极,却并没有什么新意——它们在如今的某些荒原上俯拾皆是,但司雷无法想象它们会发生在宜居地里,尤其是谭伊。

    这些访谈……全部都需要核查。

    司雷几次询问斯黛拉能否留下这些稿子的复印件,她保证绝不外传,仍被斯黛拉坚定拒绝。

    时间逼近十一点,司雷必须归队。她默默将笔记本中记录的

    17

    位受害人故事与关键线索记在脑中,然后将笔记本还给了斯黛拉。

    出门的时候,斯黛拉也跟着一起穿上了外套,司雷有些意外,“您也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要回一趟报社,”斯黛拉围好围巾,“刚才同事发消息来,说好像印制的油墨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去看看。”

    “我开车送她过去,”千叶答道,“不耽误你。”

    “没什么耽误的,都坐我的车吧。”

    “嗯?我也有通行证的——”

    “就算你有通行证,今晚在外面开着私家车转悠也还是太扎眼了。”司雷已经穿好了皮靴,她蹬了蹬脚,低声道,“就这么定了。”

    斯黛拉双手合十:“感谢!”

    ……

    警车行驶在空旷的大街上,司雷和千叶坐在前排,斯黛拉坐在后头,一旦看见有巡逻的卫队,她就立刻猫下腰。

    “你不用这样……”千叶回过头,笑着道,“你要实在害怕,我们把车停下来,你去后备箱躺会儿?”

    司雷笑出了声,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斯黛拉,“你就稳稳坐着吧,鬼鬼祟祟的,到时候被抓了更说不清楚。”

    “这样的吗?”斯黛拉扶着头顶的贝雷帽,表情惊讶,“我以为我要是被发现了会给你们添麻烦?”

    “没事,被发现了你就当哑巴。”千叶看着前路,“一切交给司雷去圆,人家是专业的。”

    司雷瞥了千叶一眼,她隐隐有个感觉,千叶好像特别喜欢把她推到前面顶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当车辆经过红灯的十字路口,虽然今晚根本没有行人,司雷还是把车停了下来。

    千叶左右看了看,一脸的欲言又止。

    “斯黛拉,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司雷忽然开口。

    “当然可以。”

    “两年前,你是为什么跳槽的呢?”司雷问,“想进《不屈报》这种大报纸,应该还是挺不容易的吧?”

第 62 章 谎言久存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就是很老生常谈的原因。当时刚升职,要招一个人来补我的位置。”斯黛拉单手撑着脸颊,望着窗外,“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屈报》嘛,大报纸,最不缺的就是优秀的年轻人,那么多简历,我挑都挑花了眼。

    “后面我倾向于先留两个实习经历比较多的女生,让她们先一起干一个月,再看最后留谁合适,工单提上去不久,人力那边转告我,上面的意思是最好留一个男生。我问为什么,明明这两个人简历和面试结果都是这批候选人里最拔尖的,她们答,同等条件下一般取男生,除非女生在业务能力上能优秀到远远超出其他人一大截才会考虑,这两个女生还不够资格。

    “我记得当时她们和我说,‘你不要多想,也别钻牛角尖,这一行本来就辛苦,不适合女的干’。”

    千叶闭眼躺靠在车座上,“嗯……说明你当初确实很优秀。”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斯黛拉睁大了眼睛,“而且这不是意味着我当初我进《不屈报》其实亏了吗,我刚毕业那会儿还是不够自信,不然应该试试留核心城的——现在是没机会了。

    “离开《不屈报》以后,我也去过几家大报社,也是换汤不换药……我见过很多那种人,自己背调做得不够深,采访的时候聊不出东西,回头就冲着我阴阳怪气,‘还是你们女记者好啊,问什么,人家就愿意说什么’。”

    “所以你就出来单干了?”司雷问。

    “对,之前还办过几份报纸,一开始是走深度时评的路线,不过销量太低,办了几期就停了。”斯黛拉撑着脸,“大家工作都辛苦么,下班了都想看点轻松的,谁愿意继续去想什么苦大仇深的问题呢,所以做《轶闻》的思路就是追热点,然后再加上一些每日占卜和鸡汤故事,放弃一些深度上的要求……目前看效果还不错。”

    “刊号这么容易拿吗?”

    “我们没有刊号。”斯黛拉回答。

    司雷敏锐地抬眸看了眼后视镜,这目光扫得斯黛拉后颈发凉,她连忙道:“别误会,警官,我们完全是老实纳税的合法企业,每一期报纸我们都会在中间黏一张油画卡——我们实际上是卖油画卡的,报纸只是随卡附赠的赠品。”

    司雷笑了一声,她一言不发地转了方向盘,“自己当老板是更辛苦还是更轻松?”

    “都是吧,瞧瞧,”斯黛拉抬手拎起自己头顶的贝雷帽,露出一条过于清晰的中分线,“我感觉自己人生前二十六年加起来掉的头发可能都没这两年多……不过自己招人的好处是不用理会一些圈子里的狗屁逻辑。”

    斯黛拉重新调整帽子的位置,“比方说,既然大家都默认业内女性候选人只有在能力上远远超过其他人一大截的情况下才能和男性候选人站在同样的位置,那么在履历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其实应该优先选择女性,是不是?因为这样实际上可以用同样的价格买到更加优秀的劳动力——”

    千叶和司雷同时笑出声,“你发现了真理!”

    三人在车里渐渐聊开,斯黛拉趁机邀请千叶和司雷一同参加《轶闻快报》下周会开始的一项新活动——预测今年“艾娃·摩根奖”的八项大奖会花落谁家。

    今年报社拉到了一笔相当丰厚的活动赞助,只要同时猜中两项,就能直接拿到两千罗比的奖金,如果有人八项全部猜中,直接颁发十万罗比的现金大奖。

    千叶和司雷虽然都客气地表示对此相当感兴趣,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采访邀请——她们都心知肚明斯黛拉这是要找名人参与前期造势,但以二人现在的身份,都不太方便卷到这种活动里去。

    “你可以去网上搞个账号,”司雷道,“名字就叫‘今年摩根奖颁奖了吗?’,然后直接把你们的活动规则写上——”

    “和我们联办的其他几家大报纸会这么做,我们不会,我们永远不会开设网络账号。”

    “为什么?”

    “一切数字世界的信息,都可以被轻易篡改。”斯黛拉笑着回答,“真理’易变,我们的‘谎言’却会保存得比它们更远。”

    很快,司雷的车开到了一条巷子口,千叶和斯黛拉同时下了车,两人站在原地目送司雷远去。

    “谢谢啦,帮我牵这条线。”斯黛拉看向千叶,“我觉得她人还好啊,没有你说得那么死板。”

    千叶也收回目光,两人同时往巷子里走,她看向斯黛拉,“你那本笔记本打算怎么处理?”

    “烧了,今晚就烧。”

    “不纠结了?”

    “这些事情压了我四年,我已经尽力了。”斯黛拉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今天开始,这份煎熬就归司雷警官受着了。”

    “你会这么真情实感地为其他人忧心还真是少见……不要误会,这句话没有贬义。”

    斯黛拉瞥了千叶一眼,不过她很快释怀,“我知道你一向对这些新闻没什么感觉,不过要你真切体会到我的感受也不是不可能——千叶,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赫斯塔本来也极有可能成为被里希蹂躏的女童之一?”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难道不是吗?她没有父母,被你救下之前她一直在修道院跟着两个修女生活,就像其他被里希选中的女童一样瘦小单薄。你应该庆幸里希嫌路远,从来没有亲自去过圣安妮修道院,否则小赫斯塔今天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你又怎么知道呢?”

    “呵呵,我不喜欢空谈这些虚无缥缈的‘如果’——”

    “我知道!”斯黛拉几步凑近,打断了千叶的话,“我就是想告诉你,它就算暂时没有发生在你和你周围的人身上,你也不要觉得这一切离你很远——”

    “别说这些没用的,”千叶抬起两臂,双手交叉于后脑,“今天我帮了你的忙,谈谈回报吧。”

    “你说,”斯黛拉笑道,“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暂时还没想好,但必要的时候,我要你《轶闻快报》上一整个头版头条。”

    ——

    请假预告:

    这个月月底的25-29号也许会请5天的假,因为可能会出去玩,说“可能”是因为不到那一天不知道法国会不会又封城……(´-ω-`)嘛,先提前给大家拜年啦!

第 63 章

    “好啊,我还以为你会怎么狮子大开口呢……期待你再给我送来一个‘赫斯塔’,”斯黛拉笑道,“要是你能让我真正见上赫斯塔一面,我还可以再送你一个头条……她最近会来谭伊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以前说过她很优秀,”斯黛拉眨了眨眼睛,“现在这么大个难题摆在这儿,我以为你会调她过来配合你的工作?”

    千叶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两人聊着天走到了斯黛拉工作室的楼下,千叶和斯黛拉一起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以免被路过的巡逻车发现。

    “看来你这次消息不是很灵通嘛,里希、施密特、唐格拉尔都一口咬定凶手是赫斯塔,不过幸好,她最近不在第三区活动,嫌疑自动洗清了。”

    千叶说着,调出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正是昨晚凶手在相册里给施密特的留言。

    “落款是‘红丝绒’,我看这人是冲着嫁祸给简来的,不过我昨晚见到过凶手本人,他应该是个男人。”

    黑暗中,斯黛拉迅速了读完了短信。

    “我倒是觉得……凶手大概率是女性。”

    “你怎么知道?”

    “千叶,有没有谁和你说过,你有时候真的迟钝得有点离谱?”

    “……?”

    斯黛拉笑着把手机还给千叶,“我没办法和你解释,你要实在想不明白,就把这当成是我作为记者的直觉……再见,我得上楼工作了。”

    千叶朝着斯黛拉挥了挥手,“拜拜。你也太拼了。”

    斯黛拉本来已经往台阶上跨了几步,听到这句话又回过头,“不拼命工作,将来可是要结婚的,我可不想变成瓦伦蒂那样的女人……”

    千叶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不管你们姐妹之间是闹了什么矛盾,在我面前,你还是对你姐姐客气点。”

    “哦,她是你很重要的朋友,是吗?”

    “你觉得呢?”

    斯黛拉笑了笑,“那你最好劝劝她,婚结了就结了,别再想着要孩子了。”

    在黑暗中,千叶从口袋里取出了烟,火光从她的指尖燃起。

    “她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是她的自由……轮不到我来管。”

    斯黛拉像是猜到了千叶会这么回答,她没有反驳,只是垂眸道,“……现在什么都不管,那在将来就得做好失去她的准备。”

    “什么意思?”千叶颦眉,“这里又不是荒原,只是生个孩子,又不是去杀螯合物。更何况她是在基地工作的水银针,真出了问题也有我们的医疗技术托底——”

    “千叶女士,”斯黛拉歪着头,“你是否真的以为,只有‘死亡’才能带走你最亲切的朋友?”

    ……

    凌晨两点,司雷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她径直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并将今晚在斯黛拉那里听来的消息全部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在完成了初步的记录以后,司雷看了眼时间,已经临近三点。

    明早八点她还要去一趟警署,此刻无论如何也该睡了,然而她分明感到自己额上的血管正在跳跃。

    司雷打开电脑,很快找到了去年第三区儿童权利的促进与保护大会的官网,其中的大部分工作坊和对谈标题都还保留着,她稍一翻阅,果然找到了里希的演讲。

    视频全程

    24

    分钟,司雷拿它当洗漱的背景音放着。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需要讨论一个沉重的话题,它沉重到甚至会让在座的某些朋友为此感到荒谬。

    “我们都知道,在过去的十年,第三区的儿童福利事业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我们努力保证每一个孩子都拥有营养均衡的饮食,有着平等接受教育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我们力图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免于受任何形式的剥削。

    “诸位,诸位,先不要鼓掌,最后这一点,我们真的做到了吗?至少,我们真的做到让每一个孩子都远离‘性剥削’问题了吗?”

    在谈论这一切的时候,里希的声音带着惊人的感染力,他话语中既有愁肠百结的悲悯,又有痛心疾首的紧迫,司雷虽然刷着牙,还是忍不住走到客厅去看画面。

    演讲台上的里希戴着金丝眼镜,装扮极为绅士。他双眉紧颦并张开了双手,仿佛将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抱在怀中。

    总之,这个屏幕上风姿翩翩的里希,与这几日她所见的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年男人判若两人。

    司雷刷牙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视频中,里希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

    “根据第三区联合政府儿童权利促进与保护大会的调查数据,去年第三区的儿童或青少年每

    27

    人中就有一人曾遭受过不同形式的性虐待:地下*交易、乱伦、*骚扰……在一切相关案件中,70-85%的儿童认识当事人,约

    90%的暴力案件未及时上报。

    “触目惊心……我只能说触目惊心!时至今日,仍旧有不少第三区的家庭出于宗教、观念方面的原因,置真正的儿童福祉于不顾,在事发后选择的隐瞒,而同样被按下水面的还有受害人的心理创伤,行凶者就这样逍遥法外——”

    在里希的声音即将与他的感情都到达至高点时,司雷关掉了视频,在此刻,那首凶手写给施密特的短信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事情发生前,我是充满善意的警告者

    事情发生时,我是无法自控的加害者

    事情发生后,我是恨铁不成钢的批评者。

    里希的声音令她感到有些反胃,她不愿再听下去。

    司雷坐在桌前,漫无目的地刷了会儿邮件,等回过神来,她打开了一些舒缓的音乐,抱着睡衣进了浴室。

    与案件有关的一切仍在她的脑海萦绕。

    那封信,真的仅仅代表着凶手的恐吓吗?

    如果今晚斯黛拉所说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信中的“我”似乎与里希本人的所作所为更贴合,但凶手却将这封信寄给了施密特……

    难道说所有这些出现在凶手死亡名单上的贵族们,都有着一段共同的罪恶?

    司雷不确定,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封信显然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凶手在提醒自己的每一个猎杀目标,今时今日,正如往时往日,只不过攻守易势——昔日猎手沦为猎物,一切报应不爽。

    在蒸腾的水雾中,司雷再次想起那封信:

    永远不要相信我,

    永远不要冒犯我,

    永远不要露出破绽给我。

    从你出生,到你死亡,

    我永远都在看着你,

    我永远都在寻找机会……

    一切线索在司雷的脑海中交织,渐渐汇成一张模糊的,红发女人的脸。

第 64 章 忏悔

    次日上午。

    警署的日历已经翻到了10月31日,距离里希子爵收到照片已经过去了十天。

    理论上说,凶手会在两天以后——也即是11月2日出现。

    一整个早晨,泡勒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在他旁边的阿维纳什正玩着一枚银币。银币在阿维纳什的指缝间来回翻转,流畅得像是活物,泡勒则坐立不安地看着时间。

    “AHgAs那边的复盘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啊。”泡勒低声道。

    “急什么,”阿维纳什看了眼钟,上面的时间正指向10:22,“这才开始二十分钟,再等半小时吧。”

    “您也是水银针,为什么她们不让您旁听呢,这真是不合理……”泡勒嘟囔着,“她们倒是邀请了司雷,偏偏今天司雷又请假……这些女人啊,关键时刻你永远指望不上。”

    “安静一些,警督。”阿维纳什低声道,“会议邀请司雷,是因为她身上有AHgAs和联合政府的双重任命,理论上我们的会议和AHgAs的会议都不能绕开她。你就在这儿安心等着,如果真的有什么重要消息,她们会通知你的。”

    泡勒点点头,起身去拿自己的茶杯,刚喝下一口,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泡勒上前接起听筒,才“喂——”了一句,整个人的脸色就僵了下来。

    阿维纳什立刻望向他。

    泡勒转过头来,“里希……自杀了!”

    ……

    当阿维纳什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千叶已经等在了手术室外的走廊上。

    “……你怎么没和维克多利娅她们在一块儿?”阿维纳什放慢脚步走到千叶面前,“我记得今早的与会人员名单里也有你。”

    千叶的右手拇指正飞速敲击着手机屏幕,不知在和谁通讯,她没有抬眸,“谁说每个会我都要参加的。”

    几个一直蹲守在手术室外的阿维纳什部下这时跑了过来。

    提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几人都还心有余悸——在收到死亡威胁以后,里希一直随身携带着一支烤蓝式格洛克22型手枪用于防身,考虑到这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强里希子爵心理上的安全感,他们没有干预。

    这一点他们昨晚已经告知过AHgAs的人,包括千叶。

    结果,就在今天午饭之前,里希在水银针维克的陪伴之下去了趟洗手间,在那之后不久,所有人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伤势怎么样?”阿维纳什问。

    “还在手术中,”维克答道,“不过幸好,他没有饮弹或是朝太阳穴射击,而是朝心口开了一抢,医生说了没有射中心脏,应该没有性命危险。”

    “挺了不起的其实,”一旁千叶忽然接了一句,“拿着手枪自杀还能没有性命危险,如果不是今天亲眼见到,我都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站在千叶身旁的AHgAs水银针一下笑出了声,又随即意识到这个场合这么笑不合适,她咳了几声,扭头向别处看风景。

    阿维纳什面无表情,“楼下那些记者呢,是怎么回事?”

    “里希被抬过来的路上说他想在临死前最后见神父一面,他要为自己的自杀行为向天主忏悔,里希的仆人就去请人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半路就冒出这么多记者来……”

    “神父已经来了?”

    “来了,在院长办公室那边休息,是谭伊区去年新任的主教,和里希子爵是好朋友。”

    阿维纳什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被拦在医院门外的记者们。

    “喊泡勒来,让他去把底下这些人都赶走。”

    ……

    下午两点,里希从麻醉中醒来,他面色惨白,憔悴至极,一直竭力想要开口说话,甚至几次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论谁在一旁劝阻都无济于事。直到主教穿着无菌服走进病房,他的情绪才稍稍平稳了一些,并泪眼婆娑地握住了老友的手。

    傍晚,主教已经断断续续聆听了里希气若游丝的告解,他长篇累牍地忏悔了自己的自杀行为,而后忏悔了过往的冬日游猎、过于旺盛的情欲、对他人的憎恨、以及死到临头的胆怯。

    在主教的陪伴下,里希终于能闭眼安眠。不过令主教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走出里希的病房,他被告知今晚最好就先睡在医院——可能半个谭伊的记者此刻就聚集在医院外头。

    主教面容沉静地拒绝了警方的建议。当他步履稳健地出现在医院的门口,人群疯狂地朝着他涌来,数不清的收音筒和话筒怼到他的嘴边,时起彼伏的闪光灯把这一角的夜照得像白昼。

    警方努力维持着现场的秩序,记者们则在警察们组成的人墙外争前恐后地向主角询问里希目前的情况,包括这一下午里希究竟同主教说了什么。

    “今天下午,里希子爵完成了他的告解,我以上帝,圣子,圣灵之名赦免了他的罪过。”主教目视着人群,“这就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听到“告解”二字,所有人都立刻明白想从主教这里打听子爵的消息已不可能,但大家仍不死心,“您能否再透露一些呢,子爵是不是真的持枪自——”

    “您期待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主教的声音非常平静,他以温和的目光望向提问的记者,“再过一会儿就到了今日的宵禁时间,你们不应当再在这里围堵什么,这也会影响到在这里工作的医生和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

    “那能否谈谈您此刻的心情呢主教大人——”

    “是的,随便什么!请和我们说上两句吧!”

    在短暂的沉默间,一切镜头已经重新聚焦于主教的脸。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知道里希子爵正在经受一场严酷的考验,”主教轻声道,“‘人们,甚至恶人,要比我们想象中的他们幼稚得多、天真得多。其实我们自己也一样’,这是白银时代一位伟大文学家的话,我想,它永不过时。

    “我永远惊异于造物主赐予人心的磨难和痛苦,同样的,我也惊异于子爵直面内心的勇敢。今天,子爵已经在天主的光照下省察了自己的良心,他已与天主重新和好。

    “我将为他祈祷,主与他同在。”

    主教凝视着镜头,他的目光毫无闪避,带着父亲式的仁慈和威严。借由这镜头,无数人也将凝视主教的眼睛——怀着虔诚,怀着讥诮,或是无休止的憎恨。

假条

    当大家读到这张假条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度假了(。・ω・。)ノ

    这次假期会持续五天,也就是从25号-29号,很抱歉这五天时间内不会更新存稿(主要是考虑到码字过程中还是需要存稿来调整写作节奏,这样在遭遇卡文的时候就不用硬着头皮强写,同时还能在过程中留下调整剧情的余地),30号那天早上7点会恢复更新。

    到时候见!

第 65 章 接近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千叶站在高处往下望,人群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小人影,她兴致勃勃听着主教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一种奇妙的上帝视角在她心中展开。

    一张不可见的保护网就张开在此刻,在里希犯下罪行以后,他在物理世界留下的证据,自有他的朋党代为抹除,而精神世界的罪恶,则由主教直接赦免……人类的一切伟大美德:团结、宽容与合作,总是在这些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千叶看着主教的后脑勺,事不关己地想着明天的新闻会是什么。

    “你果然在这儿。”司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千叶转过头,司雷已经快步走到了千叶身旁的窗口,与她并肩而立。

    司雷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斯黛拉在下面吗?”

    “应该不在,”千叶答道,“这种场合她不会来,就算是追热点,她也不爱追这些老男人发表的事件评论。”

    ——毕竟这些人会说些什么猜都能猜到,不必非赶到现场不可。

    “她这两天应该挺忙吧。”

    “嗯,”千叶点了点头,“我猜今晚她应该是在准备两天后的文章——要么是里希的讣告,要么是凶手落网后的事件梳理,具体看后天进展。”

    “那今晚你忙吗?”

    “取决于你找我什么事。”千叶侧目,“怎么了,消失了一整天?”

    “我去了趟尼亚行省。”

    千叶这时才留心到司雷脸上的憔悴,她的眼眶比先前陷得更深,眼窝呈现出一片青黑色——不过这些细节在暗淡的走廊上并不显眼。

    千叶抬头想了想,“今天好像只有一班去尼省的火车吧……还是在晚上五点。”

    “对,我是今早凌晨开车过去的。刚好下午三点尼省那边有趟回谭伊的火车,我就坐车回来了。”

    “……太拼了,”千叶收回目光,又看向底下的人群,“斯黛拉估计会很喜欢和你一起工作。”

    “你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闲散?”司雷看过来,“我还记得你刚到谭伊的那几天什么事都盯得死死的,恨不得把每一份会议记录和相关材料都看一遍——”

    “此一时彼一时,”千叶做了个颇为严肃的表情,这种表情在她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滑稽,“我充分信赖我同僚的实力。”

    “所以你今晚其实没事的对吧?”

    “不是都说了取决于你找我什么事——”

    “明天后天呢,理论上凶手会出现的那晚,你是不是也不一定要在这儿守着?”

    “……你想干什么?”

    “陪我出一趟宜居地吧,如果你不是非要呆在这里。”

    “去哪儿?”

    “先去短鸣巷。”

    千叶眯起眼睛,“你知道赫斯塔的嫌疑理论上已经被排除了吧?”

    “当然,”司雷确信地点头,“但谁说第三区的赫斯塔人就只有她一个?”

    司雷说着,将自己的笔记本哗啦啦地翻页,并伸到千叶面前,“费尔南,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他在4617、4618和4619年分别在六个荒原征集过赫斯塔族女人的红发,其中以4618年的那场征集最为浩大,他甚至打出了‘悬赏二十万罗比’的征集令。

    “但就在一年后,也就是4619年的夏天,费尔南突然宣布,他不再找了,一切悬赏作废。”

    借着月光,千叶一目十行地看着司雷的笔记,“……看来他们是找到了。”

    “对,我也这么想。”司雷点头,“还记得里希的证词吗?他宣称自己曾在十二年前——也就是4619年——在谭伊郊外遇到过一个赫斯塔巫女。

    “我猜想他们声称的那个‘郊外偶遇’故事,很有可能是反过来的:不是他们遇上了一个红发的赫斯塔族女人,而是他们费尽心机,找到了她。

    “这样一来,整件事情就是这样的:十二年前,里希,霍夫曼,施密特,唐格拉尔,维尔福五个人一起找上了这个女人,十二年后,当他们一个个丧命,几人毫无疑议地提出是这个女人回来要他们的命——你说他们当年都做了些什么?”

    千叶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低吟,“但为什么你要去短鸣巷?跟赫斯塔有关么?”

    “暂时没有,但谁知道呢?”司雷拨动千叶手中的笔记本,将它往后翻了四页,“我在斯黛拉的访谈记录里发现了一个同样来自短鸣巷的女人,玛雅。

    “她在4615年被费尔南送给了里希,那年这个叫玛雅的姑娘10岁。她在里希身边待了两年,之后又被里希送回到费尔南身边——这一切是我从费尔南的另一个情妇嘴里问出来的,我下午临走前见了费尔南的老仆弗耶一面,这个说法得到了印证。

    “据弗耶回忆,玛雅在4621年被费尔南逐出了宅子,因为她不小心打碎了费尔南当时准备送给另一位贵人的大理石像,作为惩罚,费尔南直接将她赶出了宜居地,弗耶不确定她最后是被送去了哪里——虽然命令是丢回短鸣巷,但出了宜居地,费尔南其实也管不了,底下人很有可能就随手把人卖了。”

    “所以你去短鸣巷是为了找这个叫玛雅的女人?”

    “对。”

    千叶短暂地在脑海中评估了一趟这件事的可能性——凭借一个名字,一段抽象的个人经历,想在荒原上找到一个具体的人基本不可能,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司雷甚至不能确定这个玛雅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具体是在哪个荒原。

    “你找她干什么?”

    “弗耶说,在4619年夏末,玛雅照顾过一位特殊的病人,那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据说精神不太正常,这里说‘据说’,是因为弗耶也没有和她有过什么接触,只在这女人刚来的那天晚上见过她一面。

    “尽管如此,弗耶对这个人的印象还是很深,因为她的情状非常恐怖——女人眼眶的位置被缠绕着很多圈绷带,一些血污和组织液渗过纱布变成两块黑色的污渍,他以为是女人有眼疾,后面才知道原来她的眼睛被人剜去了。”

    说道这里,司雷顿了顿,“还记得里希被洒满大街的那张预告照片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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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