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期待
阿维纳什离开之后,维克多利娅让余下的人在会议室里等着,自己一个人去会议室外面的露台上静一静。
她靠在二楼的围栏上,面向整个园区,一言不发。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掐着鼻梁,继续生自己的闷气:
不是早就对联合政府的这帮人不抱有任何期待了吗?不是早就看出阿维纳什是个什么货色了吗?为什么说着说着自己还是大动肝火?
……到头来,她还是没能学会怎么和这群伪君子共事。
她就是抑制不住那股从心底蹿升的火焰,只要一想到昨晚看到的施密特残躯,维克多利娅额头的某根筋就开始突突直跳。
她有些后悔昨天没有自己派人去向施密特说明原委,而是把刺杀者出现的可能性分享给了阿维纳什,她竟然会觉得这些人只不过是会将自保的优先级抬得再高一些罢了——在能够自保的前提下,他们总是能够尽可能保护受害者的安全的吧?
结果根本没有。
她竟是忘了,在“自保”与“保护施密特”之间,还横亘着个人的“功绩”。
显然阿维纳什已经打算从作战前线彻底退出,不再参与任何直面“刺杀者”的作战,但作为联合政府派到这里的水银针,他又不能什么也不做。
即便这个案子还远远没有结束,阿维纳什已经开始重新考虑自己在这个任务里扮演的角色——
提供重要线索的辅助。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维克多利娅忽然有些释然。
她再次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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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联合政府之间有一道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即便大家都是水银针,在某些原则上,达成共识仍是天方夜谭。
她仰起头又缓了一会儿,而后重新拉开通向会议室的门,“我好了,我们还是再来看看——”
会议室里的几个水银针扭头望着她。
在她出去“静一静”的这段时间,众人已经在重看刺杀者的影像。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地扬起了眉毛,她笑了一声,捋起自己额前的刘海。
“你们真不错。”
……
半小时后,佐伊、恩黛、特里莎、苏西和维克多利娅五人重新对画面做了简单分析。
“如果只看画面,刺杀者的身高确实是在2.12~2.23
米之间,但它又戴着兜帽又穿着斗篷,很难说里面没有伪装,我们顶多只能断定它的身高不超过这个范围。”
“是的,我也是一样的意见,如果它有意要隐藏自己的真实信息,体重也可以作假,它完全可以在身上额外戴一些配重,就能干扰我们的调查取值——我们只能说它的身高体重上限在这里,但就目前的信息,我们仍然很难确定刺杀者的真实形态。”
“还有,‘左利手’实在不算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很多处于战斗序列的水银针都有不同程度的肢体残疾,大家为了防止仿生手臂在关键时刻出差错,私下都会对自己的另一只手进行加强训练……维克多利娅,‘嘉舍医师’是左利手还是右利手来着?”
“左利手。”维克多利娅回答。
“看,刺杀者很有可能仅仅是为了模仿而使用左手。”
“我同意。”
“我也是。”
“还有一些细节,也蛮有趣的,你们有没有发现刺杀者老做一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动作?比方说这里,它突然跳回拱顶的钢架,明明身边根本没有其他人,可它还是要在钢架上蹿来蹿去,就好像是在自己在自己玩游戏。”
“哦……这也是‘模仿’之一,”维克多利娅补充道,“因为当时‘嘉舍医师’正在同时与六个水银针作战,所以她的战斗里有相当复杂的假动作,譬如这里的‘死亡俯冲’,还有——”她拖动进度条,“这里的‘鹦鹉螺回旋’。
“‘嘉舍医师’会用这种方式冲破或绕开其他水银针的堵截,刺杀者可能也把这个特点呈现了出来,当然也不排除可能刺杀者觉得这样做很有趣。”
其他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在座的五人中只有职级较高的维克多利娅和特里莎看过“嘉舍医师”的影像资料——这件事背后毕竟有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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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联合政府的博弈,所以即便在水银针内部,它也不算是公开资料。
维克多利娅突然想到,或许可以从调阅过这份影像的水银针名单着手,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她当即把这条想法记了下来——等这讨论会一结束,她要立刻去查。
整个讨论持续了五十多分钟,她们几个人看得越久,发现的细节久越多。“刺杀者”对“嘉舍医师”的还原如此真实,维克多利娅几乎能想象到刺杀者也曾像自己一样,一遍一遍地观看嘉舍医师的战斗影像。
不仅如此,从它对动作细节的把握来看,它一定有过一段长期、刻苦的训练——没有反复练习,这些动作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流畅和精准。
“对了,”佐伊突然抬起头,看向维克多利娅,神情严肃,“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说。”
“今晚我们是全都要埋伏在克利叶农场,是吗。”
“嗯。”
“施密特那边要怎么办呢?”佐伊颦眉,“刺杀者有没有可能继续去找他的麻烦?”
“……”其他几人陷入沉默。
众人突然意识到,刺杀者留施密特一条性命还有一个实打实的好处:分流。
“要不,我们把施密特也运到——”
维克多利娅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佐伊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有个想法,”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一会儿我会单独找人安排——你们暂时不用考虑这件事,先按我们昨晚定好的计划,去克利叶农场准备今晚的伏击。”
“明白!”
维克多利娅重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所有线索共同勾勒出刺杀者的轮廓,她几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人抓出来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要知道,我们的这位刺杀者,对许多螯合物都非常熟悉,熟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上次是“拾穗者”,这次是“嘉舍医师”……今晚会是什么?
第 80 章 牢狱
上午十一点,赫斯塔从睡梦中醒来,阿尔佳她们送来的早餐已经放在了囚室传送东西的抽屉里。
她没有洗漱,直接坐在地上吃起来。
在艾娃离开之后,赫斯塔原本可以在别墅里自由行走的权利被取消了,理论上她应该一直呆在这个小隔间里,被动接受阿尔佳等人的照顾。
另一方面,阿尔佳等人也被告知此后白天也不得私自进入地下室——除了日常送递食物、报纸和换洗衣物。
对赫斯塔而言,这意味着更多的自由。
此刻,她在脑海中反复预演着今晚的行动,她要在今夜一口气解决里希和施密特两个人,并以此给唐格拉尔与维尔福两人留下警告。
忽然,赫斯塔听见头顶传来脚步声。
地下室的掩门被打开,四五个陌生男人走下来,他们都身着尼亚行省的公务员灰色制服,阿尔佳和阿雅跟在最后面。
“优莱卡,你醒了吗?”阿尔佳轻声喊了一句。
“醒了。”赫斯塔回答。
“他们是军方的人。”阿尔佳回答,“说是,今天要把你转到独立监狱那边去。”
赫斯塔愣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令她有一些无措。她明明记得这件事应该发生在下周。
“……哪个军方?”
“第三区政府军行省防卫队,”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回答,“不过现在我们暂时被调到尼亚行省的独立监狱了,你的律师之前应该和你提过,艾娃女士离开以后,我们要把你转到那边去。”
“文件?”
那人将怀里的文档纸袋放进抽屉,赫斯塔就着面包,信手翻阅,在仔细看过日期与印章以后,她抬起头,“……我怎么记得之前听到的消息是说下周转移?”
“坎贝尔律师运作的,为了能尽快改善你的居住环境。”来人看了看赫斯塔的单间,“你这里的地下室,晒不到太阳,地方又小,坎贝尔律师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所以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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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法庭积极争取——”
“我在这儿挺好的。”赫斯塔放下文件,沉默了片刻,没有把下半句“就不走了吧”说出口。
文件已经下达,这不是在商量,而是命令,现在表现出不愿走的意图没有意义,说不定还会引来怀疑。
“给我一些时间收拾东西。”她低声道,“你们先去上面等,一会儿我准备好了,会喊你们过来。”
几人面面相觑,“你这儿东西也不多,最好是现在就——”
“我需要一些时间洗漱。”赫斯塔声音平静,透着一股坚决的意味。
“……好吧。”来人不再坚持,他回头看了阿尔佳和阿雅一眼,“不要耽误太久。”
待这几人离开,赫斯塔望向阿尔佳和阿雅,“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
阿尔佳无言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睛还是肿的——为昨晚的艾娃。
阿雅抱着她的肩膀,向赫斯塔绽开一个浅浅的微笑,“可惜之后不能去那边看你了。不过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还是可以通知我们,我们联系坎贝尔律师给你送过去。”
赫斯塔垂眸而笑。
……
离开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
赫斯塔的手和脚上都戴着特殊的镣铐,因此走得很慢。
在踏出大铁门以前,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艾娃的宅子,看着这里洁白的拱顶,透明的玻璃房子……还有木芙蓉已经凋谢的花园,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似乎也是在一个雨天。
想一想那天发生的一切,明明还不到一个月,却已经像是上个世纪那么遥远。
来的时候她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是如此。
所有的书,报纸,衣服……包括那个装着手臂的终端箱和那本《起源》,全部被阿雅放回了艾娃的房间,她太清楚监狱的入狱程序了,在那种地方,什么东西都得过一遍筛查。
什么都不带,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路,赫斯塔出奇地顺从,几乎令押解者感到惊讶。他们过去也曾羁押过一些在宜居地内留下了犯罪记录的水银针,他们无一例外都带着极强的逆反心与攻击性,即便身负镣铐,也难掩其锋芒。
但赫斯塔只是沉默,她像是一个被关押了太久的人,身上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沉暮气,仿佛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和失望。
抵达独立监狱之后,赫斯塔果然经历了一场漫长的体检,严格来说她现在并不算一个“犯人”,但该走的流程还是一个没落下。这种感觉就像一块放在案板上的肉,不断地被人翻来翻去,毫无尊严。
独立监狱并不清楚她的底细,只知道她是一个与费尔南案有所牵涉的水银针,所有文件上写的名字依然是优莱卡·德蒙,赫斯塔在落笔时偶有犹豫,她用过的名字实在太多,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卡顿。
检查结束之后,监狱长站在门外亲自迎接这位新来的“客人”。他一路带着赫斯塔前往关押她的牢房。
那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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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的套间,有独立卫浴,软床和各式实木家具,包括一个大书架和一扇朝南的窗户,室内采光极好,还与监狱的图书馆毗邻。如果赫斯塔需要,她还可以随时借阅图书。
除此之外,牢房的外部还有一个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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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的后花园。花园里有一处喷泉和两处长椅,一排高大的梧桐隔断了里外的视线。
这个花园赫斯塔可以独自享用,不会有旁人来叨扰,按照规定,她每天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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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小时可以在花园里放风。
监狱长兴致勃勃地和赫斯塔介绍着她可以享用的各种服务和可能的居住体验,譬如在某个晴日于林荫下读书,散步——到那时,她绝不会觉得这里是一处监狱。
言语中,监狱长几次适时提及了“坎贝尔”的名字,他观察着赫斯塔的表情,却颇为意外地发现她眼中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波澜。
“坎贝尔律师这两天在核心城,不过明天就回来了,”监狱长仰头望着眼前的女孩子,“到时他会再来拜访你,为你的案子,他很费心啊。”
赫斯塔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呃……这些,东西,还有房间,你都还满意吗?”
第 81 章 两位老人
监狱长等了半天,还是没有等来回答,他观察了一会儿,感觉赫斯塔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些颓丧,刚才自己说了一堆,她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
不过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会到这里来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他纯粹只是看在坎贝尔的面子上才如此殷勤,不过既然对方不领情,他也并不执着。
“好了,优莱卡小姐,你休息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再说。”
门从外面带起,整个房间再次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
她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分。
赫斯塔以余光打量着这间屋子,室内和室外一样有两处监控,分别安在房间的东南角和西北角,它们将整个房间都纳入了它们的观察范围,几乎没有死角——除了西边的卫生间和浴室。
但是卫生间和浴室都没有窗户,想要进入,似乎只有起居室一个入口,而任何经过那道门的动作都会被这里的监控记录下来。
赫斯塔在窗口的书桌前坐了下来,她凝视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接下来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
她要等待一个不知会如何降临变化。
日蚀。
……
今日的短鸣巷,烈日当空。
司雷独自在车上等待,她的枪已经上了膛,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至少有三个来路不明的人此刻正蹲守在道路尽头的巷口。
那并非是什么特别的尾行者,仅仅是短鸣巷里随处可见的强盗,他们对一切外来客都抱有极大的兴趣,随时准备抢掠司雷的车和她的随行装备——只要出现了合适的契机。
突然,她听到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司雷持枪回头,正好对上了千叶。
她心有余悸地放下枪,“……你怎么从后面回来了?你不是从前面走的吗?”
“绕了一圈,就从后面回来了。”千叶跳上副驾驶,“我把和玛雅有关的线索留给我们在这边的线人了,她说她也没什么印象,得出去找找问问才能给我答复。”
“就问个话,怎么去了那么久?”司雷更加意外,“你离开了足足七十多分钟——”
“线人不是那么好找的,”千叶打断了司雷的话,“人家又不是坐办公室的,天天就等领导莅临检查……”
“那她要多久才能给我们答复?”
“一两天。”千叶回答,“不过也不耽误,我们可以先去其他荒原看看,给她一些时间。”
“你这个线人可靠吗?”
“人家在短鸣巷生活三十多年了,”千叶压低了声音,“而且这次是我亲自过来问的话,你觉得呢。”
司雷叹了口气。
已经出来了一天一夜,她和千叶这就算各自把自己熟悉的荒原联络人都接触过一遍了,可没想到两边都一无所获。
“玛雅”这个名字很有可能不是她在短鸣巷的名字,在这个人离开宜居地以后,她也可能又一次更换了姓名,这些都会加大搜寻的难度。
司雷重新启动汽车发动机,自言自语道,“……那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呢。”
千叶扯过一条毯子盖住了脸,“一点线索都没有才正常,给她点时间吧……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司雷点点头,她沉浸在对调查前景的焦虑之中,没有觉察到归来的千叶稍稍比从前消沉。
八年前第一次与赫斯塔见面的时候,千叶就准确地报出了赫斯塔的来历——尽管圣安妮修道院在给市政厅的材料里刻意隐瞒了赫斯塔短鸣巷的出身,但这些记录都被院长写在她的手记里,千叶细读过一遍。
那时躺在病床上的赫斯塔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彼时千叶并没有精力去细究她一个荒原上的小女孩是怎么进的宜居地,毕竟紧接着罗贝尔那群人就开始打赫斯塔的主意。
这些调查工作后来全部交给了003号办公室的新人科——这些人专门负责挖掘预备役新人的背景,所有相关材料最后都会被整理归档,存入地下档案室,当年她在地下翻阅的莉兹·弗莱彻的档案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千叶也翻阅过简的档案,她的过去简单到了极致。
调查员们拿着简的照片在短鸣巷内寻人,然而没有人对照片上的脸有印象。
就如简自己所说,她是一个生活在短鸣巷的孤儿,没有父母,没有伙伴,从记事起就独自生活,那些年她甚至没有加入一些松散的孩子帮,仅靠一些垃圾堆里的残羹冷炙果腹。
简的描述细节详实,根据她提及的某些关键特征,调查员很快在短鸣巷找到了她过去的几个居住地,桥洞、老建筑的楼梯间,甚至是短鸣巷外的某处山洞。
故此,简的描述被认定为“可信”,这件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但这次来短鸣巷,千叶多了一桩心事——瓦伦蒂推断简的身边曾经有过一个女性照料者。
如果瓦伦蒂的猜测为真,则是说,简刻意隐瞒了这件事,这就耐人寻味了。
事到如今,千叶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果“刺杀者”就是简,那她在短鸣巷的过去就显得尤为重要。
考虑到不打草惊蛇,千叶在交代了玛雅相关的事情之后,以个人任务为由,让线人当场默出了一份在短鸣巷内能称得上是神枪手的人员名单。
在这份名单上的人一共有四十来个,千叶挨个询问情况,从他们的个人背景、家庭成员到所属势力……千叶问得非常详细。
谈话中,千叶果然在这些人里找出了六个令她有些在意的角色,其中最引她注意的是两位老人:一位叫琼·瓦莱利,从前做过雇佣兵,她身上背了很多血债,为了躲避通缉来短鸣巷定居,于4618
年冬天因病过世;
另一位叫查尔斯·贾洛,人称“老查理”,他来历不明,经营一家杂货铺三十多年,4619
年夏天突然销声匿迹,不知生死。
这两位老人身边都有孙女辈的小辈,有的年纪和简不相上下,这些人也都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了。
第 82 章 日蚀
据线人讲,这在短鸣巷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这些人不是常人,他们有手腕,有背景,在荒原活得很自在。不过他们通常会把家属送进宜居地里,也有少部分人会让家人跟在身边,一旦意识到自己大限将至或是觉察到了其他危险,他们会立刻为亲眷准备退路。
所以短鸣巷上经常有这种事,一个人死了,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就突然从人间蒸发,好像从未存在过。
琼·瓦莱利的仇家很多,她之所以选择来短鸣巷居住,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这个地名本身就带有威慑,能吓退相当一部分想来寻衅的人。
她在短鸣巷收留过不少孩子,据说她会偷偷把这些孩子训练成杀手为自己服务——琼在短鸣巷开过赌坊和酒馆,即便在短鸣巷里想要她命的人也不在少数。
在琼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她不动声色把这些家产兑换成惊人的财富,那些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孩子也一个接一个地不知去向。
直到有人后来在第三区的其他荒原遇上了某个当年曾在琼身边生活的孩子,人们才确定当年琼确实是遣散了身边的人。
相较之下,老查理的名声就稍显暗淡。
老查理是个鳏夫,据说年轻时家庭和满,但不知怎么就落到妻离子散的地步。二十年前他突然从外面接回了一个女儿,并很快有了一个孙女。
没人知道这背后的详情,于是众人纷纷猜测这就是他的女人和孩子,甚至有好事者上门调笑,但老查理并不解释,甚至不理会。
流言激不起他的波澜,渐渐的也就散去了。那女人和孩子后来一直住在老查理的后院,也不常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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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夏天,老查理和他的杂货铺突然人去楼空,据说在那之前他曾打听过去第四区某个荒原的方法——所以他很有可能是不小心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突然决定临时跑路。
有不少证据表示他会偷猎空投物资,这同样要求精准的枪法,所以勉强也算符合千叶的找人标准。
这些突如其来的线索完全在千叶的意料之外,她原本只是想到当年简在接受自己的特训之前已经对枪械有了非常娴熟的使用经验,所以就从射击方面切入调查。
“老查理收养的那对母女的名字,你有印象吗?”
“小孩的不知道,母亲应该是叫西维娅,个头很小,很瘦弱,她好像不是第三区人,但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发色呢。”
“就最普通的栗色头发吧?我有点记不清了,她们不常出门。”
千叶没有与线人谈及更多,剩下的事情她要自己查。
……
黄昏,赫斯塔睁开眼睛,又一次从短暂的休息中醒来。
下午五点左右她听到有人进了这间房间,尽管那人的脚步很轻,但还是让她迅速从睡梦中惊醒。紧接着,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知道是晚饭来了,于是她没有起身,假装自己还睡着。
放下食盘之后,那人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确实,正如监狱长所说,这里根本不像监狱,像一个宾馆。
独立监狱为她准备的晚餐是烤鸭胸、红酒和一碟土豆泥,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准备刀叉。她徒手抓了一片已经凉下的肉,又用食指和中指舀了一口土豆泥,没有碰酒。
赫斯塔站在桌边咀嚼,就这么把一顿饭吃完了。空盘之后,她用垫在餐盘下的方巾随意地擦了擦手,转身去了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来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要洗澡。
在监控前看着这一切的监狱长有些泄气,又有点恼火,“这人是个哑巴吗?她就不知道开口说句话?她这个样子我怎么和坎贝尔说她的情况?”
一旁的监控人员喉咙微动,“……又嗜睡,又不爱说话,不会是得了螯合病吧?”
“不会,她不会得螯合病。”监狱长有些不耐烦地摘下耳机,“之后你继续盯着吧,她要有什么异常再报告。”
“好的。”
在监狱长离开以后,监控人员抽出藏在设备下面的杂志,他翘着腿看了一会儿屏幕上的空房间,戴上耳机开始看自己刚才读到一半的报道。
浴室里只有水声。
赫斯塔静静地站在水雾中,看着一个人从角落的储物架后面慢慢走出。刚才她进来洗手的时候就发现那里多了个影子,若干种可能同时在她脑海出现,所以她从外面取了衣服,做出一副要进来洗澡的样子,以免在里面久待或频繁出入卫生间引起怀疑。
此刻赫斯塔只开了一盏浴室的壁灯,她并不能一眼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然而,随着对方的缓慢接近,赫斯塔的眼睛越睁越大——
来者是一位女性,她红发,蓝眼,有着差不多的个头,差不多的身高体型,残缺的右臂……
从卫生间到浴室的这七八步,赫斯塔感到对方的发色、肤色、脸部轮廓都在迅速微调。
当这人走到自己面前,赫斯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了自己。
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毫无破绽的复制品。
这一切有一种说不清的诡异,赫斯塔不知道是真的如此,还是她的感知被水雾中的光线干扰从而产生了一些幻觉,但在刚才,她确实听见了一些奇怪的机械旋钮声……像是相机镜头对焦时会发出的微弱声响。
来者抬起了左手,掌心浮起一行字——
“我是日蚀”
一时间,赫斯塔终于明白当初她问艾娃自己要怎么辨认来人的时候,艾娃那句“她会用某种方式,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很快,日蚀掌心的字幕变换了:
“我来代替你,理论上我可以一直在这里待到
11
月
2
日,也即你出庭前夕”
赫斯塔微微张口,深吸了一口气,日蚀掌心的字幕立刻变成:
“不要说话,有人监听”
赫斯塔抬起左手轻拍心口,示意自己知道这一点。
她左右看了看,想找一支能够代为书写的工具,日蚀的手掌忽然放平,一个由红色光线构成的键盘影像浮现在水雾弥漫的半空中。
“请”
第 83 章 约定
赫斯塔:外面都是监控,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昨天开始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赫斯塔: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我会被转移来这里了?
“艾娃让我在这里等”
赫斯塔:一会儿我怎么出去?
“这件事需要细谈”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赫斯塔颦眉不语,此刻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过了一会儿,她郑重地敲下几个字:
你是什么人?
对这个问题,日蚀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她的眼睛半睁着,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她的掌心只浮起了一行简短的讯息: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很快,这行字又替换为另外两句:
“但请像相信艾娃那样相信我”
“我值得相信”
赫斯塔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个答案,她确实记得艾娃也曾对自己说类似的话。
——“你可以信任她,就像信任我一样。”
赫斯塔的表情倒映在日蚀的眼中,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变化对日蚀而言都是新鲜的素材,她观察着,不愿放过每一个细节。
赫斯塔也是如此。
两人迅速结束了关于身份的谈话,进入到今天的主题。
在这段无声谈话间,赫斯塔始终觉得有一些违和,也许是因为这种令赫斯塔感到无法理解的复刻——眼前人与自己的相似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乔装打扮”所能达到的上限。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交谈。
日蚀与自己的相似并不止于外形,事实上,赫斯塔在日蚀这里还觉察到了一些从前自己没有留心过的细节,比方说,日蚀在抬手挽鬓边发的时候食指会微微抬起,用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三指按着头发,捋向耳后。
赫斯塔隐隐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奇怪,一时又说不出具体原因。直到她自己抬手试了试这个动作,才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惯用姿势——她的食指就是微微抬起的,只不过她此前没有留意过。
这个发现让赫斯塔顿时警惕起来。
很难说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别的小动作……不过在这段时间的战斗里,她一直穿着厚斗篷,脸上也戴着面具,即便有,这些动作也不会精确表达。
更何况她还做了别的伪装。
一通商榷过后,两人做出了一些约定:
第一,从今晚开始,日蚀将代替赫斯塔在此处接受拘禁;
第二,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这段时间内两人最好不要频繁互换,以免过程中留下破绽。现在这个状态最好能一口气撑过
11
月
12
日,撑到
13
号上午。
届时,军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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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会共同解送“赫斯塔”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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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法庭。庭审期间,“赫斯塔”的住址也会被安排在那边。内部法庭区域的监视力度会比这里低很多,而且那边也有人接应;
第三,在开庭以前,日蚀理论上可以不见任何人,即便见了也不需要对他们说任何话,不论对方是谁,不论对方声称自己怀有什么样的目的。
她只需要缄口不言,继续保持消沉;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日蚀的替代时间绝不能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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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理论上,如果一切顺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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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当天上午两人就能完成相互置换,但是,如果那天出现了什么纰漏,两人都必须立即想办法尽快补救,哪怕是通过暴力越狱制造混乱也在所不惜。
否则,会产生一些难以预料的“灾难性后果”,至于这个灾难性的后果究竟会多么严重,日蚀语焉不详。
赫斯塔听后心情有些复杂。
对此时的她而言,最糟糕的事情已经不再是个人的自我暴露,她更担心一旦出现失误,会牵连出背后的艾娃。尽管老人当初对日蚀的来历和身份都没有透露,但日蚀的存在如此特殊,倘若事情败露,这一定会成为一条强有力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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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嗅觉灵敏的人有很多,说不定就会慢慢查到艾娃那边。
每每想到这一点,赫斯塔都感到一阵颤栗——面对如此风险巨大又无利可图的事情,当初艾娃怎么就一脚踏进来了呢。
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浴室外传来了砸门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喊着“德蒙女士”,赫斯塔望向声音源头,“怎么了?”
“你没事吧?你已经进浴室快四十分钟了——”
“我没事。”赫斯塔回答,“在泡澡,有点困了就眯了一会儿。”
随后,日蚀打湿了头发,换上了赫斯塔带进来的衣服走出浴室,赫斯塔则穿上了日蚀的旧衣,悄声躲进了洗手池边的一个储物柜里,这储物柜大约两米高,上面是摆架,下面是双层柜,她把隔板拆了垫在脚下,刚好容身。
二十分钟过后,“赫斯塔”破天荒地按下了牢房门口的呼唤铃,工作人员很快赶到询问事由。
“我不需要这么多东西,”日蚀冷漠地指了指身后的一切,“全都撤了吧。”
来人没有理解,他表情疑惑地扫了一眼房间,“……您具体是不需要什么?”
“桌子、沙发、椅子、矮凳、书架、衣柜、地毯……这里所有的家具,你们统统搬走,”日蚀转过身,“我只需要一条绒毯和一些日用品。”
对方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会儿,仍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呃,我得先请示一下……您,稍等……”
日蚀不再理会,只是端着桌上的茶杯去牢房的后花园静坐。
监狱长此时已经在回家路上,突然接到这一通报告电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停车在路边想了一会儿,答复道:“一切都按这个优莱卡的吩咐处理就行,她爱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只要盯好她的人。”
挂了电话,他瞪了屏幕一眼,“猪猡睡不了软床……什么东西!”
得到了监狱长的同意,狱卒们开始搬运家具——这里的某些家具是他们昨天才搬进来的,没想到一天不到又要换地方。
直到家具们堵了一走廊,几人才想起来还没问这些东西具体要搬去哪里,正犹豫时,保管室的文员匆匆赶来。
她一面走一遍开始掏腰间的钥匙,脸上带着愠怒:“早不搬晚不搬,临下班了给我在这儿找事!”
很快,赫斯塔感到自己被抬上了一辆推车。
“这柜子……怎么……这么沉啊……”男人吃力的声音。
“都是实木的当然沉了,高级货都这样,搬的时候小心点。”女人不耐烦的声音。
赫斯塔听着皮鞋跟踩地的声音,那女人围着几辆推车走了一圈,貌似在清点推车上家具数量。
在她经过赫斯塔所在的储物柜时,一张地图顺着柜门的缝隙塞了进来。
第 84 章 附件
赫斯塔就着缝隙里的光展开地图,才发现这是监狱的内部结构,上面标记了监狱每一层的监控区域,以及一条红色的手画线路——起点是她之前待的房间,终点在五楼的保管室。
果然,载着她行动的手推车不一会儿就停下了,她听见电梯的开合声,一股超重感压下来。
现在应该正在上楼。
赫斯塔抓着地图继续研究了片刻,这背面似乎还有留言,但光线太暗看不清。
当手推车再次开始移动,她把地图折起收进外衣内侧的口袋。她试探地轻推柜门,并很快发现搬运工们为了固定家具已经用绳索把这些箱子柜子牢牢地与车绑在了一起。
绳子刚好绕过柜门上的铜把手,开启角度不会超过
15
度。
她心中有些不安——这样太危险了,只要现在随便来个什么人突击检查,她根本没有反应余地。
不远处,另一部电梯也抵达了五楼。
“你们等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随着电梯开启的声音传来,“停下!你们不能就这样直接把东西运走……”
赫斯塔心里一沉。
保管室的女人回过头,见来人是监狱长办公室的办事员,手里还端着一架相机。
“怎么了?”
男人气喘吁吁,“我就出去抽根烟的功夫,你们怎么都把家具运这么远了……你们动那间牢房里的东西以前,我要先拍照的——这是规定。”
“谁的规定?牢房里又不是没有监控,要看什么直接调监控啊。”
“是监狱长要求的,这批家具在启用和封存的时候都需要存照,这样方便看出磨损情况。”
“……那你拍吧,就在这儿拍。”女人的声音带着火气,“总不可能再给你把家具运回去,这么沉!”
“这……哎,也行,但你们得把这些东西摆开,至少绳子先拆了吧。”
“就这么拍不行吗?”
“桌子抽屉、还有柜子内部的细节我不能漏啊……你就按我说的做,僵持下去耽误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他回过头看了看堆放的家具们,顺手指着赫斯塔藏身的柜子,“就从这开始吧,把这绳子解了。”
两个搬运工也翻着白眼,没好气地上前把绳子割断。
“等等——”女人的心瞬间提起,她下意识地朝着推车伸手,还没碰着车把手,那个柜子突然朝着办事员缓缓倾斜。
办事员正在低头摆弄相机参数,对眼前的危险浑然不觉,直到摆架的阴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才缓缓抬头。
“危险!”
整个柜子朝着办事员砸过去,他本能地闭眼抱头往后缩,一只手突然在阴影中牢牢抓住了他的领带,将他整个人往地上拽。
办事员始料未及,整个人匍匐在地上,原本抱在怀里的相机顷刻间摔得七零八落。
木柜撞在墙面上,上层的摆架吃不住重量,断成了两节,余下部分轰然倒地。
“救人!救人!快把柜子抬起来!”
几个人同时上前,各自抓住木柜的边沿向上抬,然而这次这柜子似乎又完全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沉,用力过猛之下,几人都是一声惊呼,差点手滑没站稳。
就在这炫目的瞬间,赫斯塔一个跟头滚去了沙发后面。
柜子底下的办事员侧脸着地,人摔得头冒金星,眼镜也落在一旁。
保管室的女人惊魂未定地站在走廊中间,她看着被挪开的储物柜——
里面竟然……没、没有人?
她才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看见沙发后面猫着的赫斯塔——这位右手空空的女士此刻正朝自己挥动着左手,以引起自己的注意。
保管室女人一颗才放下的心立刻再次悬提。
四目相对的一瞬,赫斯塔朝走廊东边指了指。
女人立即会意,她大喊了一声,“都别动!”
几个有些手足无措的搬运工回过头,望着她。
“不要移动已经倒地不起的伤者,以免……以免造成二次伤害,”她喉咙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一只手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开始点兵点将,“你,去一楼用我们的电话叫救护车,你,现在去医务室喊人,谁值班就找谁,你……你就待在这儿不要动,和我一起观察。”
“走!”得到命令的两人立刻起身,剩下一人紧张兮兮地蹲在地上,看着办事员。
走廊再一次安静下来,然而赫斯塔仍然一动不动。
女人看向她,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你怎么还不走?
赫斯塔只是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这一次,她以左手指了指走廊两头的斜上方。
哦!
女人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条走廊就是监控区!
多亏了这些高高低低的家具,它们共同制造了一个视觉死角。
由于过于紧张,她已经满头大汗,她咬紧牙关,眉头一紧,索性脱下外套走到装着家具的推车旁,冲着一旁的男人挥手。
“来!一起搭把手!”
“……干什么?”
“一会儿万一要就地抢救,走廊上堆这么多东西不方便,我们得把这些东西清到走廊两边,给医护们留出余地。”
“哦哦……好。”
两人合作着把三辆车平稳推到走廊两头,医务室的值班医生也很快赶到,等保管室女人再次回望沙发后的间隙时,赫斯塔已经不见了。
已经完全汗湿的衣服贴着她的背,她站在原地,望着眼前进行得有条不紊的抢救工作,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感油然而生。
然而,这种幸福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当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时,她再次陷入慌乱——还有一张重要材料她没给出去,那张小纸片现在就躺在她的裤兜里。
女人的脸顿时发白。
好在这种慌乱也没有持续太久。
她独自回到办公室,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竭力想着接下来可能的补救办法,忽然感觉有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她倏然抬头,见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女人怔了怔,“你怎么回来了……”
“我看你地图背后的留言好像有点不全,”赫斯塔拿出之前收到的地图,“‘请务必去一趟附件地址’——附件呢?”
第 85 章 墓园
女人眼眶微热,几乎有些鼻酸,她轻抽了一口气,低声道,“在这儿。”
赫斯塔接过女人递来的字条。
“为了防止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情况,我把这两信息拆开了,”女人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原本时打算一条路上给你,另一条等你跟我一起回了保管室再——”
“很细致的考虑,”赫斯塔扫了一眼,很快把字条收了起来,“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我?”女人一愣,“我叫缇娜。”
“谢谢您,缇娜女士,将来我会找机会再向您表达感谢——”
“您觉得今天的行动完成得怎么样?”缇娜急切而严肃地问,“算是成功了吧?”
“当然了,您的临场反应很快,非常了不起。”赫斯塔回答,望着缇娜过于激动的神情,她有些意外,“您是……第一次做这种配合?”
“对,”缇娜伸手扶住了额头,她调整着呼吸,“不过我以前在艾娃的宅邸做过两年管家,她对我们处理意外状况的要求很严格……能帮上忙就好。”
“帮上大忙了,”赫斯塔笑着回答。
“呃,接下来你还需不需要我带你——”
“不用,”赫斯塔摇了摇头,“再会。”
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从保管室的另一扇门离开。
穿过两间安静的储藏间后,赫斯塔来到独立监狱的办公室楼梯间,在那里,一条螺旋向下的旋梯通向独立监狱办公区的侧门。
由于电路维修,那边的道路已经被封了半年,连带失效的还有监控设备。
她坐在旋梯光滑的扶手上飞驰向下,这近似飞翔的快乐让她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
缇娜附件中的地址是一处公墓。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夜里的墓园没有一个游客,赫斯塔一座座墓碑勘查过去,最终找到了字条上留下的墓主人姓名。
这是一座家族墓,在一座气势恢宏的青铜像下面有一扇半人高的小铁门,门没有锁,赫斯塔叼着手电钻了进去。
在若干骨灰盒中间,她看见了一个包裹,打开后发现是自己的作案n件套:带镍化金属涂层的布制斗篷、红外隐身面具、手套,假发、增高鞋、配重器、半个假脑壳、若干肩垫……
从斗篷的磨损程度来看,这并不是她之前穿过的旧衣,包括手套、鞋、肩垫……这些东西全都换了新的。尽管赫斯塔不甚理解艾娃这么做的原因,但她相信老人自有她的理由。
这就是她身高两米的诀窍,面具背后,嘴的位置其实是眼睛,不过在夜幕下,硕大的斗篷足以抹平一切怪异之处。
在包裹之下还压着一个熟悉的黑箱——正是装着那条仿生手臂的终端机。
除了这些工具,赫斯塔还在包裹中间发现了一封信,里面留了一个仓库的坐标位置。它位于第三第四区边境线的某个荒原,那里封存着一些武器装备,如果赫斯塔需要,随时可以前往那边补充。
她记下地址,将所有落于纸面的信息重新整理收进衣服,等一会儿抵达安全地带后她会把这些东西全部焚毁。
今晚孤月高悬,月光甚至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暗影。
换装之后,她开始在无人的墓园活动肩臂热身。
弗罗洛·菲舍尔·里希
金·施密特
你们的死期到了。
……
克利叶农场,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佐伊和恩黛正潜伏在农场宅邸的阁楼里。
两人都在下午更换了新手臂,这是维克多利娅的要求,她没有解释原因,只是强制所有人照办。不仅如此,维克多利娅还大胆预言,今晚刺杀者一定会从农场的西面潜入,所有人都必须以此为前提做好调整。
这会儿还没到警戒时间,维克多利娅也没有出现,佐伊和恩黛嚼着口粮,坐在窗口下面聊天。
“我想了一整天,还是觉得昨天老警督的案子透着一股邪气。”
“怎么了。”
“你说,为什么施密特要选择坐凌晨时候的列车去核心城呢?即便那个叫阿维纳什的家伙刻意隐瞒了一些信息,可刺杀者每次都是在夜里出现,这一点施密特总是知道的,那他干嘛不挑白天——比如中午十二点的车?”
恩黛骤然皱眉,“呃……”
佐伊接着道,“明明接下来的三天列车都会不断发往往核心城,他完全可以再等一等,但他怎么就偏偏就在‘第一天夜里’挑了‘刺杀者最活跃的时间’上车?这不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恩黛停下了嘴里的咀嚼,“……你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
佐伊捏着自己的下巴,“我想到的可能性有很多,不过现在施密特人躺在医院里,也不好去问他怎么想的——”
“你就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可能是一种,嗯,豪赌吧?”
恩黛转过头,“豪赌?”
“就赌‘刺杀者’猜不准他会上哪辆车,”佐伊抬起一根手指,“既然刺杀者总是在晚上出没,那么按一般的逻辑他应当避开晚上的时间,可是他就偏偏挑夜里最危险的那班;而且,他安排了整整三天的专列,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头一天晚上发的车都是为了试水吧?
“那按照常理推断,刺杀者就会疑惑,‘这真的是施密特吗,还是一个伪装得足够彻底的替身?’如此一来,也许就能趁着这虚晃一枪的招数逃出生天。”
“好像也有点道理?”恩黛皱着眉头,“你不提我都没往这方面想……”
佐伊笑着又凑近了一点儿,“这里面还有另一个问题,我觉得比施密特选择车次更有意思。”
“什么?”
“你觉得‘刺杀者’是为什么只在夜里出现?”在恩黛进入思考之前,佐伊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一旦你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你就会发现,施密特摆的那个迷魂阵其实隐藏着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就是’刺杀者能够自由选择它的作案时间‘。”佐伊眼睛发亮,“施密特假定了刺杀者之所以在夜间作案是因为它‘选择’如此,他觉得自己无论是在白天走还是夜里走都会受到威胁,所以他才想来一出‘兵不厌诈’的把戏。
“但说不定……这个前提根本不存在呢?”
第 86 章 驻守
恩黛才一皱眉,佐伊已经说了下去:“比方说,因为某种原因,刺杀者的行为在白天其实是受到限制的——”
恩黛摇起了头,“你可以说刺杀者有夜间行动的倾向,或者它需要以夜晚作伪装,但突然跳到‘行为受限’这种结论还是有点……牵强。”
佐伊并不气馁,“我不是无缘无故这么推断的,因为——”
楼下传来报时的钟声,它的回响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已经九点了,维克多利娅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恩黛重校了自己的手表,“先不说了,各就各位吧,我觉得你的这些分析特别好,等维克多利娅回来,你记得和她讲一下。”
“讲肯定是要讲的,”佐伊站起身,将阁楼的窄窗提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回头道,“但我还有个问题没想明白。”
“什么?”
“……等我再理理头绪,晚点再聊。”
两人挥手告别,佐伊跳出窗外,沿着陡斜的屋檐奔向农场的另一端。
五分钟后,所有人进入了电子静默状态。
她们凝视着西面的穹宇。
——刺杀者今晚真的会从这个方向来吗?
……
在中心医院,施密特仍昏迷不醒,昏睡并没有给他带去安宁,他的脸上依然写满了痛苦。重症监护室里的复杂仪器仍在频繁闪烁,共同维系着老人的生命。
阿维纳什的两个部下此时正在病房顶楼的天台上看守着。
此时,他们一人坐在水箱上抱臂浅睡,一人站在医院名字的灯牌下面,百无聊赖地靠墙发呆。
鉴于上次“拾穗者事件”的教训,施密特原本也应当进行单独隔离,以免发生战斗时牵连到其他病人和整座建筑。然而施密特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根本经不起一丁点的折腾。
不过这也没什么,阿维纳什承诺,“如果发生战斗,我们会尽量避免让医院成为第一战场,保护平民安全。”
虽然阿维纳什没有明说,但几个部下已经从这句话和此前的许多迹象里理解了上司的态度:他们关于刺杀者的对抗任务在昨晚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继续做一些配合性的工作——继续捕捉刺杀者的影像。
接下来,只要维克多利娅不阻拦,所有重要场合——比如今晚施密特的护卫工作——他们还是得力争在场。这些细节会全部写进他们的工作报告里,共同计入每个人的年终绩效。
冬夜寒风呼呼作响,两人都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期待着这个夜晚赶紧过去。
高达十二层的中心医院大楼现在相当于一座孤岛。
以医院为圆心,半径两公里之内现在可算是一片真空地带,警察在外围彻夜驻守,禁止一切人员闯入,同时,每个方向上都布满了螯合物捕捉雷达。
在这样空旷的城市夜晚,不论刺杀者是打算以普通人的形态缓慢接近,还是像上一次那样搞飞速突袭,都不会逃过他们的眼睛。
和昨晚一样,这里的每个水银针身上都固定着用以捕捉影像的镜头,拍摄的一切画面将被实时传输,这是今晚最重要的工作。
忽然,两人头顶的硕大灯牌闪了一下。
坐在水箱上小睡的那人直接睁开了眼睛——每次刺杀者出现前都会制造电路问题,这几乎已经成了它降临的某种征兆。
但他们观望了一会儿,四下一片安宁,只有少数机器工作的嗡嗡声。
为防意外,两人还是立刻进入了子弹时间,并将此情况同步给了其他伙伴。
随着感官效能的骤然增强,二人同时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噫,真恶心,这个气味。”
——为了掩盖施密特的位置信息,整栋医院的办公室、走廊与外部大厅都喷上了浓郁的防疫喷剂,而重症室都是负压病房,内部的气味不会向外逸散,这就斩断了刺杀者通过气味寻找目标的可能性。
除了天台上的两人,医院四楼和五楼的走廊上还有两名水银针在巡逻,医院楼下的两侧路口各有一水银针驻守。
除此之外,只有少量医护人员在每个楼层的办公室里值班,再没有旁人了。
这么做有一个好处,只要一个点出事,另外几人都能迅速做出响应。对于一次不需要战斗,只需要纠缠的作战而言,这种安排再合适不过。
而更远更高处,赫斯塔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正蹲坐在某座教堂穹顶阁楼的围栏后面,通过望远镜打量着敌人的一切。限于视野,她看不见地面水银针的位置,不过料想数量应该不会太多——在现在这种态势下,阿维纳什不太可能找联合政府要更多增援。
赫斯塔举着望远镜,一面仔细观察着远处水银针的动作,一面寻找着几处捕捉雷达的可能位置。
利用周围的建筑避开这些水银针的视线,直接潜入医院内部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空中动作容易引起螯合物捕捉雷达的注意,可如果从地面潜伏过去,守在天台的那两个水银针就变得有些棘手——他们在高处,地面细节对他们而言一览无余。
看起来那两人都已经进入了子弹时间,虽然今晚有大风,可以掩去一些声音,但如果碰上什么意外状况,还是容易被觉察。
许多种可能同时在赫斯塔的脑内预演,她迅速思考着对策。
不过话说回来,赫斯塔几乎没有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那种紧绷的战意,在这一点上她很喜欢阿维纳什和他的部下,他们的出现总是意味着更轻松的战斗,她喜欢看见这些人的脸,尤其是当他们出现在目标身边的时候。
片刻的观察之后,赫斯塔决定按照预先的计划,拿施密特作为今晚的开端。等到这里的战斗结束,她会马不停蹄地赶往克利叶农场,和里希做个了结。
一股幕天席地的夜风再一次从北面呼啸而来,它像巨浪一般涌入城市的所有街道,在干枯的枝桠和老旧的屋檐之中发出尖哨般的声响。
当几片枯叶从地面被吹上云霄,并落进教堂穹顶的窄廊之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第 87 章 失踪的人
21:22
分,一切仍然风平浪静。
医院内一切设备运行良好,即便已经告知了今晚有停电风险,几个仍在值班的护士还是在祈祷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发生。一些能够转用备用电源的重要设备下午已经调试好了,但仍有大量无法转接至备用电源的普通电器,需要依靠医院的电路。
第七层的手术室里还有一个手术中的病人,手术从上午十点就开始了,只是途中意外频发,原本预计两小时就能结束的手术直到现在都还在进行。
……这怎么经得起折腾。
尽管警方那边再三强调,这次作乱的“刺杀者”几乎不会以平民作为目标,今晚的值班者只需要照常工作,但是大多数选择留下的人对此并不信服。
——如果一切真的这么简单,那为什么警方还是遣散了许多医护人员,只留下一小部分必要的职工来值班?
再者,由警方来告知大家一个连环杀手的危险性不大,也太奇怪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疑虑,但又暗含着些微好奇,毕竟许多人至今都在怀疑所谓“刺杀者的行为能力与螯合物接近”只是一个被编造的谎言——为了替警察们的无能买单。
在舆论沸沸扬扬、真假消息满天飞的时候,他们却极有可能于今晚,在战斗的中心地带,与“刺杀者”直接打个照面。
在共同的危险之下,所有人突然生出一种共克时艰的慨然。
……
21:27,一批
型血从谭伊血库调送至中心医院,由于绕不开这一路设置的重重路障,他们比预期的抵达时间迟了四十分钟。
不论是警方还是水银针都如临大敌,他们拿出了最大的耐心来检查车上人员和每一个可能藏匿着刺杀者的角落。
同时,所有血液运输人员——不论是否是医院职工,都不得进入医院。
警方在确保今晚交付的只有血箱之后,就将所有运输者都带往指定地点休息,这些人会在明早警戒结束后获准离开。
突然,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男人停下了脚步。
一旁警察用枪托狠狠撞了一下男人的肩膀,沉声呵道,“不要擅自停下!继续往前走!”
“等等,等等,警官,我不是……”他吃痛地抱住了臂膀,整个人半躬了腰,两只手很快抱在脑后,“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男人眉头紧锁,他抬起食指再次点了点身后跟随者的人数,脸上很快露出惊恐的表情,“八个人……我们应该有八个人,这里只有……七个?”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是一怔,余下几人立刻自查,数来数去确实只有七个人。
队中的另一人最早反应过来,“……是鲍勃!鲍勃不见了!”
警察皱起眉头,“谁是鲍勃?干什么的?什么时候不见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口:
“鲍勃是个大个子——”
“我们八个人是一起从血库出来的。”
“对,在教堂那边接受检查的时候鲍勃还站在我后面——”
几个警察的脸上骤然闪过些许慌乱,但很快他们就变得怒不可遏,为首的警员愤怒地打断了眼前几人的讲述:“你们在耍什么花招?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不见了你们也没发现?”
“路上的检查实在太多了!”最早发现不寻常的男人竭力辩解,“你们的人总是看这个东西也可疑看那个东西也可疑,什么都要里里外外搜一遍,不让我们东张西望也不让交头接耳,我们这一路过来,根本就——”
“住口!住口!”警员对着一旁的铁栏杆狠敲警棍,“肃静!!”
他立即将这则信息通过对讲机分享给其他警员。
不远处的水银针也觉察到了这边的混乱,为防被刺杀者声东击西,楼道和天台的水银针仍然驻守在各自的岗位,只有在地面的水银针靠近了解情况。
当众人再次用乱哄哄的声音向水银针交代细节,一道尖锐的口哨声从南边传来。
几人还没从各自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警员腰间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急促的人声,“c17-002呼叫
c25-171,收到请回复,完毕。”
“c25-171
收到,请讲。完毕。”
“已发现中心医院的护工鲍勃,他被捆在街心公园的雕像下面,刚刚被巡逻队发现——他的制服外套被扒了,工作证、出入
id
卡还有一串仓库钥匙也被一并抢走,遇袭时间推测在六分钟前,‘刺杀者’已经出现,它很可能使用该名工作人员的信息潜入医院,请注意警戒。完毕。”
“c25-171
收到。完毕。”警员松开对讲机的通话键,他的声音再不像刚才那么理直气壮,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他望向附近的水银针,“你们……都听到了吧?现在是不是得……?”
他话音未落,对讲机又一次传来人声,这次的声音来自泡勒警督。
“巡逻队全体人员注意,立刻在医院附近展开搜捕,目标为穿着中心医院护工制服的可疑人物。在医院内部驻守人员继续坚守,不要离开岗位,保持警戒。”
这道命令重复了两遍,才以“完毕”结束。
一旁的水银针们也收到了来自阿维纳什的命令,与此同时发送到他们手里的还有鲍勃的工作照片。
他们迅速记住了这身制服的样式——显然,刺杀者已经出现,它故技重施,又想利用伪装内部人员的手法来欺骗所有人的眼睛。
但这一次大家已经学聪明了,不管你是内部人员还是外部人员,警戒状态下所有人都不准接近医院大楼:如此铁板一块的守卫圈绝不会再漏过任何一个潜入者。
医院外围的街道上,巡逻警察们开始对各处建筑死角进行突击搜查,脚步声混杂着各类命令与汇报的谈话声,让这个寂静的夜晚变得有些嘈杂。
所有水银针也同时进入了子弹时间,尽管捕捉雷达现在还没有动静,但他们已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随时准备着应对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异动。
——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
第 88 章 新的坑
十二支巡逻小队像一张浸入水中的丝绸,他们在夜色下向着整个街区缓慢铺展开去。
透过夜视镜,夜晚的建筑轮廓变得清晰可见,警员们拿着新配备的手持式热敏追踪摄像机,不断变换着搜捕的方向。
废弃的阁楼,天台的小花园,建筑与建筑间狭窄的石头路……一切有可能藏匿一个成年人的地方都被巡逻队趟了一遍。
偶尔有一只猫或落单的鸽子入镜,在对峙的瞬间,这些活物总是立刻逃之夭夭,留下警员们在原地一阵心悸。
赫斯塔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一切。
这些巡逻小队就像她斗篷的延伸,他们制造的声音、闪动的人影都持续干扰着远处水银针们的视野。
——再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搜查者制造的噪音更有利于掩藏。
她并没有换上那位护工的衣服,那些制服和身份证明只是被她暂时带在身上——它们在今晚都各有用途。
为了不被捕捉雷达发现,赫斯塔暂时没有进入子弹时间。
在所有嘈杂之间,她像一只林间松鼠,又像一条不起眼的游鱼,利用凸起的砖瓦、岩壁不断前进,游荡在深夜的大街。
有时她悬在粗壮的树干后头,像一只安静的蝙蝠倒吊在半空;有时她俯身于白色大理石圣女像的阴影中,斗篷的颜色与黑色的花岗岩底座融为一体;
有时警员感到身后无由来地带起一阵微风,像鬼魅的呼吸,他们猛然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不论是在他们的眼里,还是在热敏摄像机的画面中。
而赫斯塔的脑海中则哼唱着一支舒缓而静谧的阿斯基亚小调,她就这么踩着无人听见的节拍,一路向前。
……
城市中轴线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两个警员正站在树下抽烟,大部队还没有跟过来,他们在这儿忙里偷闲。
不一会儿,另一对警员穿街过巷,也往这边来了。
“今晚太冷了。”
“太冷了,”男人跺跺脚,“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凶手本事那么大,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医院里面了,还要我们在这儿找找找——能找得到我马上把对讲机吃了。”
几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在聊了聊年底的津贴和假期之后,他们开始互相递火点烟。
突然,一人皱眉仰头,望向头顶大树。
“……怎么了?”
“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其他三人摇摇头。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这人仰起头,“从树上传来的。”
“鸟吧?这一带鸽子多,我今晚遇上好几拨了。”
警员将信将疑,还是来来回回绕着树干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什么异常才重新回到大伙儿中间。
等一支烟燃尽,他们隐隐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地方有些违和,但一时也找不到由头。
一切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
不远处警犬的吠声越来越近,他们决定各自分别,继续干活。
“再会!”
“再会,祝你们好运!”
“哈哈,好运!”
两拨人转过身,同时伸手去拿腰间的对讲机——然而他们的腰间空空如也,原本挂着对讲机的地方只有一截断开的皮带扣。
他们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并在震惊中再次回头,确认彼此都遇上了同一个问题后,四人大呼小叫地往主干道上跑去联系大部队。
不远处的灌木后面,赫斯塔不动声色地望着这四个离去的背影。
等到周围再次恢复了安静,她把手里三个对讲机的电池拆了,随手挂在了身后的灌木枝桠上——那儿已经挂了七八台警员们的对讲机了。
赫斯塔自己留下了一个,继续朝医院的方向前进。
陆续的失窃渐渐引起了注意,警员们的通讯设备中突然被这类同步信息占领。
事情正在变得混乱,泡勒不得不再次下令,搜寻工作暂停,所有人待在原地候命,不要再跑动传讯。
这条命令就和之前的一样重复了两遍,只是还未等泡勒说出最后的“完毕”,一阵电子杂音突然响起,紧接着,一串令人不安的离奇尖笑持续不断地从所有人的对讲机里传来。
几个水银针立即听出,这是“刺杀者”上次在医院老楼里留下的尖叫人偶。
“什么情况!”监控室里的泡勒丢开手里的对讲机,“这什么东西!”
一旁阿维纳什不得不呼叫部下,让他们协调一个地面单位出去看看,寻找声音的源头。
很快,离开医院的水银针在某个树顶的鸟巢里发现了一包衣物、一些卡片、一个正在尖叫的人偶和一个对讲机。
对讲机的通话键被人用一个大夹子夹着,因此始终保持着通话状态。
他取下夹子,捏碎人偶,一切恢复了安静。
“长官,”他通过通讯设备直接与阿维纳什通话,“我发现刺杀者没有带走那个医院护工的任何东西……我猜它可能根本就没打算伪装成医院的内部人员?”
“……立刻归队。”
……
这时赫斯塔已经来到了距离中心医院一墙之隔的人行道上——她像一只倒悬在树枝上的蜥蜴,顺着钢制天桥的底盘穿过无人的街道,落地之后,又迅速躲去了一根装饰性的石方柱侧面,这一点地方恰好能挡住远处红外摄像头的窥视。
这里已经是医院内所有水银针的视觉死角。除非天台上的那两个人突然从楼顶探出头来朝正下方看,否则他们几乎不可能觉察到这里有人。
但这种冒进的行为依然带着相当强烈的赌徒意味,毕竟除了水银针的视线,这一带还布置着许多监控——在某个离此不远的监控室,此刻一定有一些人正面对着数十个监视器屏幕,为今晚无限混乱的景象感到神伤。
她不能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完美无缺,但在这样一个喧嚣嘈杂的夜晚,冒险是值得的。
在片刻的观察过后,赫斯塔进入子弹时间,她纵身一跃,直接翻墙跳进了医院的后花园,隐入摇曳的树影之中。
简简单单,无人察觉。
第 89 章 交易?
第
89
章
医院内部值班的医护们已经听见了几个街区外突然的喧嚣,大家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谁也没有挑起话题。
突然,三楼的护士站传来一阵玻璃器皿的碎裂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循声回头,未曾想紧接着就是更为猛烈的碎裂声——楼上的水银针直接破窗而入,跳进走廊。
“怎么了?”
“……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护士低声道,像是在回答水银针的提问,又像是在安慰其他被自己吓着的同事,“没事,没事……”
水银针上前稍作检查,确认无虞之后又从窗口返回四楼,留下一地玻璃碎渣。上前清理的护士忍不住跟着探头眺望,但已经看不见对方的影子。
医护们重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挂钟。
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在巨大的不确定中等候。
……
21:46,窗外烟花炸响,高度约
30
米,建筑顶层的房屋玻璃接连爆裂,发出整齐的巨响;
21:47,地面水银针循声前往事发地检查情况,很快在医院大楼附近发现燃放中的烟花,并随即扑灭;
21:47,地面水银针向其他同事与阿维纳什共同报告了以上发现,泡勒认出,地面烟花与前日暴力示威人群使用的款式相同;
21:48,阿维纳什询问现场情形,天台、楼道驻守水银针均表示未发现异常。
21:48,阿维纳什命令众人提高警惕,众人回复“明白”。
……
一缕不应出现的风刮进四楼的重症监护室,它轻飘飘地拂过破碎的窗户边缘,吹淡了房间内过于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一个高耸的黑影伫立在暗淡的光线中——在最初烟花炸响的那一刻,在所有人都凝视着窗外漆黑夜空的那一刻,她破窗而入。
她抬臂振袖,两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她的左手与右手中,不远处,昏迷不醒的施密特像是觉知到了死神的降临,心率略增。
赫斯塔脑海中哼唱的曲子正值尾声,她持刀的手在空中缓慢挥舞,像是舞台中心的指挥者。当最后一个音符消逝,她右手轻捧心口,朝着虚空中的观众躬身——虽然,没有掌声。
赫斯塔站在原地,等候着外面的水银针冲进来。
她确信,即便先前种种行为都骗过了他们的眼睛,此刻她大大方方地站在这里,病房里的监控无论如何都会暴露她的存在。
一个不曾现身的暗杀者绕开了一切防御,突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这将是把今晚一切推向高潮的最后一环。
然而,半分钟过去了,无事发生。
突然,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你在等什么?”
紧接着,一个穿着水银针制服的女人出现在赫斯塔眼前,她的衣服上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在医院,这种气味是如此合理,以至于赫斯塔都没有觉察到病房里还藏着一个人。
“不会是在等外面的水银针吧?”维克多利娅习惯性地拍了拍衣服后面——尽管监护室的墙面根本就没有灰尘。
一瞬间,赫斯塔意识到今晚在中心医院的行动已经失败了。
她骤然收刀,面朝着维克多利娅快步后退。
然而对方并没有轻易放她走的意思——两人此刻的距离不超过五米,从来没有谁这样近距离地接近过刺杀者,维克多利娅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令赫斯塔惊讶的是,追过来的维克多利娅迅速被自己钳制住了双手,没有半点要交手的意思。
“我手里没有武器!”维克多利娅大声疾呼,“你可以检查——”
赫斯塔放开手,将对方推开。
维克多利娅踉跄了两步,很快在施密特的脚边坐了下来。
“他们给了我五分钟的时间,也是我要求的——如果最后你还是突破了他们的防御,进入了这里,接下来的第一个五分钟,就完全交给我……可以聊聊吗?聊聊吧。”
赫斯塔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今晚是‘音乐家们’和‘女占卜师’,对吗?”维克多利娅的口吻就像是在闲谈,“你说巧不巧,你选的这些螯合物,都是我特别喜欢的——尤其是‘女占卜师’,她非常擅长‘错误引导’,追捕她的那支水银针小队一开始被她耍得团团转,不仅差点丢了性命,整个小队的物资还被洗劫一空。
“‘不仅要掌握你的命运,还要偷走你的钱袋’,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哈哈。”
赫斯塔余光斜了一眼窗外,她听到一些细微的响动从身后传来,恐怕靠窗这边已经有了埋伏,与其从这儿走,还不如直接突破维克多利娅的防御,从病房大门突袭出去。
维克多利娅的笑声半路变得有些尴尬,“等等——是我选的引入话题没有吸引力吗?你又想走了?”
她朝着赫斯塔伸出手,“那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我是说,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一个让我们双方都更加省时省力的交易。”
赫斯塔静静观察着眼前人的表情,在这件事上,她并不打算与任何人做任何交易,但她还是向维克多利娅轻轻摊开手掌,示意对方可以继续说。
此刻,她已经认出了眼前人——在她被千叶一路追杀到西海岸的那天晚上,眼前人就是跟在她身后的三位水银针之一。
名字……应该是维克多利娅·叶伦。
“为了抓捕你,我们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虽说生命无价,不过这么多设备、这么多人力,还有之前被你毁坏的那么多公共设施……那都是要钱的,”维克多利娅市侩地笑了笑,“从之前你在谭伊北站的行为来看,我们觉得你对水银针,对普通公众并没有什么敌意,而你的这种态度,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合作的基础,你觉得呢?”
赫斯塔再次抬起手,她掌心朝上,轻轻掂了掂,这个姿势像是在说——为什么不?
“你是想问我们会出怎样的价码吗?”维克多利娅保持着官方微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们可以彻底解除对你的缉捕,只要你接下来要杀的人很明确,而且也能确保不伤及无辜。
“我们可以考虑用这种方式和你达成和解,你也就不必总是这么大费周章地来刺杀……怎么样?”
赫斯塔没有回应,虽然这个价码确实有些诱人。
“你接下来要手刃的仇敌——除了施密特,应该没几个了吧?”维克多利娅问道,她伸出一根手指,“一个?”
赫斯塔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第 90 章 默认
赫斯塔心里很清楚,如果一个水银针过了
25
岁还待在
ahgas,她就不太可能跟一个疑似螯合物的对手做交易。
因为所有螯合物永远不会遵守承诺,任何承诺,这是一种病理性的特征,并不以螯合物自身意志为转移。
一切基于双方信任才能履行的承诺对螯合物而言毫无意义,甚至于它们非常擅长利用这种“承诺”来玩弄猎物。
但维克多利娅还是这么做了,这就有两种可能:
所谓“交易”只是一个幌子,她在利用“交易”行骗;
或者,她相信面具背后的刺杀者并非一只螯合物,而是某个同类;
当然,这两种可能也许同时存在。
但赫斯塔自己也有一些问题需要确认,尤其是当这些水银针不再通过内网通讯更新案件进展以后——也许,她能够从维克多利娅这里窥探到一些线索。
“两个?”维克多利娅继续询问。
这一次,赫斯塔垂下手臂,不再反驳。
“那就是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了吧?”
赫斯塔依然没有反驳。
“……恕我冒昧,”维克多利娅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你和简·赫斯塔是什么关系——你对这个名字肯定很熟悉,是不是?”
赫斯塔心中笑了一声。
当然熟悉了。
“4623
年,也就是简·赫斯塔成为水银针预备役的那一年,唐格拉尔和维尔福曾经向基地提出申请,想见这孩子一面——很显然,这种要求是会被基地直接驳回的,但这条记录就躺在基地的数据库里,我今天下午查到了。
“这孩子和你有关,对吗?”
赫斯塔默认了。
与此同时她不动声色地调整着站姿——先前从身后传来的那些细碎响动已经归于寂静,她明白这不可能是因为对方突然撤退,只可能是他们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差不多得走了。
维克多利娅两手交握,很放松地耷在膝盖上,她望着眼前的刺杀者,接着道,“我知道你在复仇,死在你手上的这些人,多年前大概是在一起合谋犯下过什么恶行……但就这样让他们带着秘密死去真的好吗?难道你不想让他们的罪行公诸于众?”
赫斯塔再次回应——这次是不甚在意的扬手,如同掸去鞋尖的灰尘,显然是不感兴趣。
维克多利娅双眉挑起,“嗨,你还挺不在乎世俗看法,那——”
赫斯塔朝着维克多利娅坚定地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这个话题已经不必再讲下去。
“好吧,感谢你的坦诚。”维克多利娅站起身,“那我现在就回去和总部同步一下这件事……从今晚开始,ahgas
不再干涉你的复仇行为了——啊你等等,施密特最好还是放一放。”
维克多利娅往施密特那边跨了一步,挡在刺杀者和老人中间,“我们现在还算谈判期,当场就有人死了不太合适……我也会很难说服上面相信我们确实达成了这一协定——说说里希吧,你肯定很想知道他的下落,我把他转移到克利叶农场去了,你知道那里吧?
“去克利叶农场吧,”维克多利娅真诚地微笑着,她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你在那里会真正感受到我个人的诚意——”
说着,维克多利娅朝赫斯塔伸出了友善之手。
赫斯塔目光低垂。
在维克多利娅右手缓抬的这个瞬间,她听见身后的夜幕中有利器刺穿空气的声音——两柄带索三刺棱分别穿过破窗,朝自己所在的位置飞来。
赫斯塔从容起跳,维克多利娅则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毕竟刺杀者一跑,那两把刺棱就直接冲着她来了。
在这短暂的滞空时间,又有四把更为尖锐沉重的刺棱击穿了重症监护室的石墙,它们从四个方向同时锁定了刺杀者的躯干。
赫斯塔熟悉这种套路,这些刺棱的速度虽然比不上子弹,但配上制式锁链以后它们有着极佳的牵制效果,有时甚至能逼得螯合物自断双臂,以求逃生。
她一脚踩在天花板上,瞬间改变了自己的下落方向,四把刺棱先后在空中相撞,星火四溅,其中一支重重弹向病床上的施密特——维克多利娅眼疾手快,拦下了。
“阿维纳什!”
落地之后,赫斯塔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往施密特那边多看一眼,她身体近乎六十度地前倾,朝着病房大门跑去,这次挡住她去路的人变成了维克多利娅。
——既然所谓的“交易”已经被阿维纳什戳破,那么此刻的近战机会,她绝不能放过!
两人拳脚交加,在灰尘骤起的病房里大打出手,如此大约三五回合,维克多利娅突然迟疑了一瞬,被刺杀者一巴掌摁住了额头,后者随即找到破绽,逃之夭夭。
病房再次恢复了平静。
一直在外蹲守的几个水银针这时都冲了进来,只看见维克多利娅独自站在混乱的空地上,想什么想出了神。
“维——”
他们刚想喊她名字,维克多利娅已经两步奔向窗口,直接从四楼窗口跳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几个一直在待命的医护这时匆匆赶来,查看施密特的情况,水银针中为首的那人前往走廊尽头单独向阿维纳什汇报刚刚发生的作战情况,今晚拍摄到的刺杀者影像也将很快汇集。
其余水银针纷纷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就地而坐,今晚的工作结束了,比他们之前想象得轻松多了。
“结束了。”汇报完工作的水银针回到队友们中间,“我们原地再守十五分钟,没有其他意外就收工,留两个人在这儿看着就行。”
“好!”众人抬手欢呼。
……
克利叶农场西面,潜伏在高处的暗哨突然在原野的枯草地上发现了一个快速奔袭的影子。
那人的速度略低于捕捉雷达的最低警戒速度,比常人要快,但比螯合物慢得多。
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暗处观察在明处的刺杀者。
——它真的从西边来了,和维克多利娅说得一摸一样!
夜晚的克利叶农场传来一片鸟鸣。
每个人都先后在自己驻守的位置上看见了刺杀者的身影——那一身漆黑的斗篷,古怪的高帽……游魂般的存在。
第 91 章 伪宫
它再也不像先前那样神出鬼没,反而像是个被定好的发条玩偶,一举一动都在预测之内。
猎猎寒风之中,她们在沉默间陆续进入子弹时间,每个人的战斗意志都像野火般旺盛。
——今晚的作战目标,是将刺杀者就地歼灭。
……
克利叶农场的中心地带有一座三层的宫殿,它呈H字形,在刚建成的那一年,里希把这儿命名为“金乌宫”。
这座“金乌宫”,是专门仿造维尔福公爵的宅邸而建的。
维尔福的宅邸是一座有着约四百年历史的旧宫。在不同的时期,它有不同的名字和功用。
当它是皇帝的夏宫时,它叫“罗昂宫”,那时它最令人流连的是宫殿中心的下沉舞池。
巨大的舞池上方有十二座吊顶金灯,每当舞会开始,金灯上悬挂的两千只蜡烛将同时被点亮,步入那里,就如同回到千年以前的风中王朝。
当第一批启蒙军踏入那里的时候,它是“第三区作战指挥总署”兼“临时重症救治中心”,它巨大的地下室非常适合建立负压隔离病房,于是半个螯合病研究中心被搬进了那里,直到昔日的帝国完全覆灭。
进出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它经过数次焚毁,又经过数次重建,期间换了七八次名字,直至今日。
若干年前,屋舍和爵位都传到了维尔福的手中,作为一座历久弥新的老建筑,维尔福显然并不怎么懂得欣赏他手中的大宅,他将宫殿封存,自己在这座庞大的宫殿前又盖了一栋两层的小楼,一家人就住在那栋小楼里。
里希从少年时便垂涎那座大宅,在拿到克利叶农场的土地以后,他立刻开始征召工队进行仿建,历史七年,“金乌宫”终于落成。
尽管和真正的“罗昂宫”相比它仍旧相形见绌,但对里希而言已经足够了。里希一度喜爱它喜爱得发了狂,他直接把自己的起居室与卧房一起搬来了这里,以便整日在城堡中游荡享乐。
即便半年后他就对郊外冷清的生活环境感到厌倦,重新搬回了谭伊市区,但此后每年夏天,他还是会来这里避暑,冬日则到附近狩猎。
得益于里希喜爱一切华丽精致,繁复鲜活的建筑风格,这里有大量可供水银针们隐蔽的雕像和装饰性家具,在几处主要卧房内部,还有诸多隐藏的过道和小型密室。
这里的每一扇门,每一面墙也许都留着一个暗孔,它们一度曾令里希流连忘返,而今也令维克多利娅小队的水银针们感到恶心——她们突然就理解了里希为何会在今日遭逢横祸。
……
金乌宫的穹顶已经落在了赫斯塔的视线里。
然而,在距离它大约一千五百米的地方,赫斯塔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种强烈的直觉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一切,眼前寂静的夜晚莫名让她感到一丝诡异。
这些直觉是还未来得及浮上意识之海的觉察,是从一切战斗经验中凝结而成的第六感,它们曾在无数个紧要关头一闪而过,从死亡手中救下了她。
她知道刚才在中心医院维克多利娅的那番言论是在刺探虚实,也知道这个人带领的小队今晚就在克利叶农场埋伏着——她要做的本来就是突破这些人的封锁线,直取里希性命。
但还是有什么地方让人……
事实上,在离开中心医院之后,她已经重新确认了维克多利娅小队的最新驻守情况,这支小队将主攻手都隐藏在了建筑内部——这是打算同螯合物正面交锋,且追求一击必杀的意思。
比起中心医院如同儿戏的粗放监视,这种作战要难缠得多。
从维克多利娅小队成员们选择的路线来看,几个重要的交战点都在通往地下的必经之路,考虑到里希曾经试图把金乌宫的地下室打造成一个战争避难点,半死不活的他直接被转移到地下医疗室的可能性很大。
就现在的情形看,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布局非常严密,整个金乌宫只有西面的防御相对薄弱,从西侧突入是最佳选择……
赫斯塔皱起眉头,仍觉得自己似乎是漏过了什么细节。
金乌宫确实就是今晚的主战场无疑——她确定维克多利娅小队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一直在克利叶农场没有离开过,并且……
等等。
赫斯塔皱起眉,决定推翻此前所有与维克多利娅小队有关的结论。
她微微仰头,闭上眼睛,在风中聆听。
事实上,敌人有可能从任何位置,任何方向出现。
……
变化突生。
一直稳定出现在视野中的刺杀者骤然消失,捕捉雷达随即就获取了它的精确位置——刺杀者不知为何突破了警戒速度,这几乎等同于向所有人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这种暴露是相互的。
随着刺杀者围绕金乌宫开始它的高速盘旋——就像不久前在谭伊市区里曾经发生的那样——几个潜伏在屋顶半身石像后面的水银针直接暴露在它的视线之中。
这一瞬的惊异和焦灼也是相互的,当几个水银针迅速调整方向,作出应战姿态时,远处的赫斯塔心中已然掀起骇浪——
维克多利娅小队果然没有按照先前的部署行事!
更令她惊骇的部分还在后面,更多水银针旋即从金乌宫内冲出,她们三三成队,当赫斯塔围绕着金乌宫划出一道圆弧,她们预判着她接下来的行动轨迹,以直线距离快速朝她接近。
赫斯塔不得不中途变换方向。
这些水银针完全是在以狩猎的姿态对她展开追逐,但当赫斯塔持续向外逃窜时,她们并不一味穷追,一旦追逐距离超过了五公里,她们立刻止步,交替掩护着往回撤。
这一切让赫斯塔感到匪夷所思。
她看不懂为什么这些人要从宫殿内部冲出来——旷野作战对这些水银针而言毫无优势,反而更有利于在速度上处于绝对领先地位的自己。
就脚后跟想也知道,要歼灭一个速度接近畸变者的敌人绝不能用这种普通的追逐战,利用建筑内部的复杂地形才是上策。
现在这样是在干什么……
疯了吗?
第 92 章 太阳
密集而短暂的短兵接战让赫斯塔没有心思停下来细想今晚对敌人布防预测失败的原因,在虚虚实实的攻防间,她开始犹豫今晚到底要不要硬闯金乌。
不到迫不得已,她不想和这些水银针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这样不值得。
正是出于这个考量,她此前才会专门挑出一个夜晚警告所有守卫着里希的水银针,没想到阿维纳什那边立刻会意,维克多利娅这边反而越挫越勇。
她观察着今晚驻守在金乌宫的水银针们,虽然她总是远离大部队进行远距离作战的那一个,但这里有几个面孔她很熟悉,尽管她几乎没有同这些人说过话,也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但赫斯塔确信自己曾在几次螯合物潮的极危作战中与这些人有过一面之缘。
这里一共有十个人,除了维克多利娅,至少还有一个水银针没有露过面。
这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还有维克多利娅……她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几次袭扰之后,所有水银针再次回归金乌宫,她们又一次恢复成最初的守卫阵势,赫斯塔也落进离金乌宫不远的一处树林。
一切又回到原点。
再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赫斯塔心中升起复杂的情感。
如果维克多利娅今晚在中心医院说的是真的,就好了。
……
“目标在两点钟方向,距离我们大概一百五十米,它已经蛰伏四分钟了……现在要怎么做?就这样等下去吗?”
“要不我再带队冲它一次?”
耳机里传来一阵微弱的电子杂音,紧接着,维克多利娅的声音响起,“所有人,准备撤离。”
“……你回来了?你在哪儿?”
“也在附近,刚到,路上有点儿事耽误了。”维克多利娅低声道,“佐伊,你现在站的地方离逃生点太远了,一会儿会来不及撤离,你现在就往东走,去苏西那边。”
佐伊抗议,“但我这边是正面对着刺杀者的最佳——”
“它现在应该已经下定决心要冲进建筑内部了,你挡不挡无所谓。”
佐伊发出一声不甘心的急叹,很快服从了维克多利娅的命令。
“还有特里莎,你现在马上从地下室离开,目前看我们已经不需要执行第四方案了……你去恩黛那边。”
“收到。”
“所有人员注意,三十秒内,确保自己已经抵达了你们各自的逃生点,我不希望看见任何人因为意外而导致伤亡。”
“收到。”
……
维克多利娅潜伏在更远的林间,她此刻看不见刺杀者的身影,但却能够从电子地图上看见属于它的那个小红点。
维克多利娅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
在几次短暂的交手间,她感受到刺杀者对水银针们似乎总是抱持着一种微妙的手足相惜。
尽管在对待霍夫曼等人时,刺杀者表现出了非人的残暴,但面对水银针的追猎,刺杀者显然带着最大的克制。
这个棘手至极的对手几乎没有正面还击过水银针的进攻——除了阿维纳什那次,刺杀者似乎惯于在躲闪,或是以嘲弄的方式叫所有碍事的人碰个灰头土脸。
这一点鲜明的差异,已经让维克多利娅将她从“螯合物”中排除了。
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螯合物。
但……她也不可能是水银针,水银针里没有这号人物,维克多利娅很确定。
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相遇,她真想走到这个人跟前,当面问问她:你是什么人?你从哪里来?你要往哪里去?
也不知道面具背后的那张脸,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耳机中传来同伴们分别就位的回复,她们已经全部抵达金乌宫的背面,当刺杀者朝她们赶来时,她们将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所有人摘下了耳机,目光紧紧凝视着屏幕上属于刺杀者的那个小红点,做好了向外出逃的准备。
这个夜晚再一次变得安静,只剩下风在低啸——
“就是现在!”
小红点开始移动,所有水银针也像离弦之箭一般从金乌宫的屋顶朝着相同的方向弹射,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它猛然爆发,这一阵剧烈的爆炸把所有如风的灵魂迅速固化,一切原野上的屋舍、木棚,废弃的驿站……都在巨大的冲击波下迅速倾颓。
浓烈的黑烟从地面聚升,逐渐飘至十几米的高空,空气中弥散着刺鼻的焦味。
爆炸直接引燃了一公里之内的建筑和柴草,炽热的光焰在她们身后吞没一切,也让整个金乌宫变得璀璨夺目,如同一颗真正的太阳。
在抵达数公里之外的安全地带之后,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去寻找屏幕上的刺杀者——不论是螯合物还是她们自己,大家都有一项共同的弱点:
无法承受高温
在爆炸中心
2947℃的温度下,没有谁能够幸存。
地图上,属于刺杀者的活动坐标已经消失了,它最后的位置停留在金乌宫。
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里,水银针们径直后仰,瘫倒在地,她们都疲惫极了,懒得相互击掌。
再看金乌宫的烈火与浓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远处,黎明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
清晨,关于后续战场的调查仍在持续,另一件超乎所有人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谭伊市出现了大规模电路崩溃,所有通信全部断讯。
一开始军方以为是遭受了不明方面的电子轰炸,但随后他们收到了
AHgAs
总部对昨晚维克多利娅小队在金乌宫行动的说明——这是水银针们计划中的战斗行为,不必大惊小怪。
此外,现场使用的炸弹里并没有电磁弹,不可能造成电力打击,断电应该另有原因。
市政厅的工作人员紧急出动,在通讯隔绝的情况下直接前往各个街区,告知居民昨晚的爆炸声来自
AHgAs
的正常活动,与停电无关,目前停电原因仍在调查,谭伊很安全,并没有遭到袭击。
谭伊确实很安全。
金乌宫附近的大量树林很好地抵消了大部分冲击,爆炸本身没有对谭伊市区造成实际损伤,而克利叶农场一带的住民早就被
AHgAs
疏散……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次漂亮的作战。
干脆,利落,一招致命。
第 93 章 磁暴
大约一小时后,新消息传来:就在今晨,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太阳风在全球范围内引起了极为严重的磁暴,它导致了大范围的电网崩溃和无线电断讯。
第三区并不是受影响最严重的地区,在它东边的第四、第七、第十四和十二区有大约
1/3
的城市在这场天灾中遭受了严重的电网损害,尤其是第四区。
这才是真正导致谭伊市大规模断电的主要原因: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电力都是由第四区的边境发电站供应的。
这原本是一项福利,因为AHgAs早年在谭伊设置了预备役基地,而基地内部对能源——尤其是电力能源需求惊人,仅靠谭伊自身能力根本无法满足。
权衡之下,AHgAs
两头牵线,从第四区拉了一张供应网到谭伊,不仅解决了预备役基地的内部用电问题,而且连带惠及数家当地企业。
然而如今第四区突发变故,他们这儿也一起被连累。
于是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即便如此,惶恐不安的情绪依然在谭伊内部快速蔓延。
宜居地里的住民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种级别的爆炸,许多人都被那阵连续的巨响吓坏了,少部分从尼亚行省迁居此地的新住民甚至出现了
PTSD
症状。
——在荒原,听见这样的声音通常意味着远处的某片居住带出现了螯合物潮。
各种可怕的谣言在人群中不胫而走。
当日下午五点,《轶闻日报》发出了一份内容翔实的号外。
尽管当局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昨晚的战斗是一场标准的“对螯合物作战”,但《轶闻日报》的主笔已经就此作出了推测。
这份号外将整个事件的重要节点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自霍夫曼暴毙开始,直至昨晚的爆炸结束,细节鲜活,结构完整。
事实上,除了头版的评论文章,这份号外中的有很多内容都是用她们过去的旧文拼接而成的,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没有读者计较这一点——
《轶闻日报》是谭伊当日唯一一份还在出“号外”的报纸。
这份号外刚一出现在街头就被抢购一空,当晚,在谭伊各个报刊亭、酒馆、书店,一份二手《轶闻日报》的价格直接暴涨五十倍,以至于报童们迅速调整销售策略,拿到了报纸也不当街叫卖,直接以三倍的价格卖给中间人。
一时间,除了《不屈报》和少数与斯黛拉有过接触过的同行,所有圈子里的人都在问:
谁是斯黛拉·克利福德?
你们谁有她的联系方式?
……
警署的休息室里,维克多利娅一觉睡到黄昏才醒来。
一份嘉奖令已经放在了她手边的茶几上,那是当局为了赞赏她无畏的勇气、卓绝的智慧而特意颁发的——昨夜,她成功从刺杀者手里同时挽救了里希和施密特两人的性命,这简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成就。
维克多利娅没有看那份嘉奖令,此刻仍有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悬置在她的头顶:
这场太阳风带来的磁暴,不早不晚正好发生在金乌宫爆炸的那个瞬间,直接导致那个时刻的雷达数据变得不可信。
刺杀者真的死了吗?
当然,以她们精准的时间控制,刺杀者逃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没有证据,谁能保证?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维克多利娅有些疲倦地应道,“进来。”
来人是佐伊。
她直接在维克多利娅的沙发床旁边坐了下来,“休息得还好吗?”
“头痛。”维克多利娅揉着太阳穴,“怎么样了,去现场看过了吗?”
“去了,金乌宫的火还没灭,没法进行检查。”
“……怎么还没灭?谭伊的消防队呢?”
“早上他们队里一个用来保护电路的继电器松脱了,线路短路导致了一场小型火灾,所以他们的车下午才过去的,”佐伊回答,她望着维克多利娅,“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和刺杀者有关?”
“有关。”
维克多利娅轻舒一口气,“……其他人呢?”
“都在附近。”
“五分钟后让所有人去二楼的会议室集合吧,我也有话要讲……我们一起说。”
……
很快,所有人都在既定的会议室里集合,每个人都还穿着昨晚的衣服——显然大部分人都和维克多利娅一样和衣而卧,听到集合命令以后就立刻赶来了。
维克多利娅的表情带着前所未有的阴沉,单单是从这个表情中,其他人就感受到了这背后原因的严重性。
“首先,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昨晚我能预测到刺杀者的行动路线。
“还记得昨天下午我要求你们所有人都更换了仿生臂吗?你们每个人佩戴的临时仿生臂,都是不带‘个人芯片’的版本。”
所有人的脸色都迅速发生变化,一时间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维克多利娅接着道:“昨天下午,我把属于你们每个人的芯片都重新激活,安放在了金乌宫一带的不同位置——草场、暸望塔、走廊、露台、地下室……在我的安排里,金乌宫西侧的守卫是相对薄弱的,所以我猜刺杀者会从西面来。
“换言之,刺杀者此前之所以对我们的行动了若指掌,是因为她掌握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坐标。”
维克多利娅留出了片刻的停顿,好让众人消化这个荒谬现实。
“我们的……坐标?”恩黛喃喃,她仍是一脸不可置信,“这种数据,我们自己都拿不到……”
“可见高层已经漏成筛子了,”维克多利娅平静地给出了结论,“有人在协助她。”
死一般的沉寂。
“那我就理解了,”佐伊突然开口,“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我们这么友好——原来她是我们的人?”
“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队伍里要是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内部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维克多利娅垂眸道,“昨天下午,我去查过了几个畸变者的影像记录,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这些螯合物、畸变者的影像资料,全都在去年被纳入了一个叫’半开源计划‘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