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变化
“在短鸣巷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伊莉丝,我绝不会重复巷中人的命运。每当我想到自己也会步这些人的后尘,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就算一切历史都是由这些无名之辈共同缔造的,但要我俯身去做一颗尘埃,我不甘心。”
“……那时候你多大?”
“不记得了,反正总不过是五六岁时候。”赫斯塔轻声道,“伊莉丝听后不笑也不怒,而是非常平静地和我讲了那座纪念碑的事,然后问我,‘你做好准备了吗,我的姑娘?’”
尽管这些都是赫斯塔早已打好的腹稿,但当她真的将它们说出口,那种跌入回忆的坠落感依然强烈。
话语将她迅速带回到某个寂静的夜晚,故友的眼泪曾在黑暗中打湿她的肩头。
只是那时她还太年轻,还不能理解莉兹的眼泪。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恍如隔世。
“节哀。”罗宾轻声说。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有些微微湿润。
“你之前说伊莉丝之死与费尔南参与创建的‘塞文山援外组织’脱不了干系,具体是怎么回事?”
“老实说,里面很多细节我都不清楚。”赫斯塔平静回答,“但我知道费尔南就是始作俑者。”
“……事情原委都不清楚就动手,是不是有点草率。”
“当然不会什么都不清楚,我本来是想面质费尔南,可惜我没赶上。”
“那你是怎么锁定的费尔南?”
赫斯塔的目光与思绪一同陷入回忆,良久,她开口道,“费尔南喜欢收藏一些猎奇的东西,人的胫骨、牙齿、黑铁时代的刑具和巫蛊法器……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从荒原寻来的,他出高价,就有人肯卖给他。
“就在塞文山一带,费尔南有一栋陈列了许多藏品的别墅。说别墅可能客气了,那片建筑的规模应该算得上城堡,他最得意的两样藏品就放在那里。
“其中一件是一套杯子,另一件是个小皮箱。”赫斯塔望向罗宾,“这两件东西都来头不小,您听说过吗?”
罗宾摇了摇头。
“杯子一共有三只,分大中小不同尺寸,材质是人的头骨,分别来自两个儿童和一个成年女人,他给三只杯子分别取名叫小玛丽,玛丽和大玛丽——也就是蜡台圣母教堂钟楼上那三口钟的名字。
“三只杯子放在一起,合称‘少女的祈祷’。
“另一件皮箱,材质来自某种濒危动物,据说原材料非常难得,我不懂这些,我只说我印象深刻的——这只包的提手部分来自两个婴儿的脊椎。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两件藏品,因为它们曾经出现在伊莉丝手中,作为对她的警告。”
“警告?”
“共盟会的存在严重阻碍了援外组织把他们的触角进一步伸入其他荒原,所以他们摧毁了共盟会在第四区新建的一处分会,然后送来了这份大礼。
“援外组织早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通过啃下共盟会这块硬骨头来敲山震虎,伊莉丝那时已经病了,共盟会里的几个关键人也被买通——更重要的,当时正值第三区母城的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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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技术迭代日,宜居地内的武器已经做了革新,荒原对此毫无准备。
“然后,”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来,“事情就发生了。”
“你就是那时被送进宜居地的吗?”
“不是,”赫斯塔摇头,“伊莉丝去世前我虽然被带离了短鸣巷,但之后又在其他荒原滞留了一年,次年才被送进了圣安妮修道院。
“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懂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这些年里我一直暗中调查,费尔南到现在也还在逍遥法外。”
罗宾陷入了沉思,“……你在狱中的时候,有没有人和你谈到过’刺杀者‘?”
“听说过,”赫斯塔轻声回答,“费尔南应该也是她杀的吧?”
“谭伊的那些死者你熟悉吗?他们和共盟会有没有联系?”
“不清楚。”赫斯塔答道,“不过我知道费尔南当年是因为攀附上了维尔福才在宜居地里名声大噪,至于这些人有没有直接参与当年对共盟会的血腥镇压,我没有查到相关证据。”
“你在共盟会里见到过水银针能力者吗?刺杀者有可能来自共盟会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不知道,就算真的有水银针能力者,伊莉丝她们也不会告诉我们。
“但我相信,如果刺杀者真的也来自共盟会,她的杀戮必然事出有因。”
……
时间从和暖的午后慢慢走到下午四点,罗宾的询问仍在继续。
法庭之外,千叶来回踱步。
四点一刻,拉格工作站的水银针突然出现在法庭外围,她们开着解送车直接停在了刑二庭的侧门,若干人手持武器,神情冷峻,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千叶一眼认出了工作站的解送车,不免有些诧异,想起之前赫斯塔提出过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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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评估本案机密性的要求——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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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打算把人接走?
但一转念,千叶又觉得这绝无可能。
不论如何,费尔南案始终是一个宜居地公民在宜居地内遇害的案子,即便赫斯塔确实并非凶手,这个过程也必须由第三区联合政府共同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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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联合政府的姿态一向很低,什么事情都是以配合为先,没理由这次突然这么强硬。
“千叶!”
解送车副驾驶的窗户摇了下来,露出维克多利娅的脸。
千叶隐隐觉察到几分不对劲,她走上前:“……你不是在谭伊忙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也刚到,制约时间一过就来了,还没半小时呢。”维克多利娅笑着回答,她朝法庭方向努了努下巴,“没结束吗还?”
“应该快了吧。”千叶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水银针,“你们是来接人的?”
“对,刚得的命令,”维克多利娅的手扒着车窗,“即日起赫斯塔的关押地点从独立监狱改为工作站的地下拘禁点,在今日庭审结束后立即执行。在情势明朗以前,对费尔南案的审理暂时先搁置着。”
第 125 章 私人问题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千叶给听懵了:“……什么情势?”
维克多利娅朝千叶招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一些,她扶着千叶的肩膀,低声耳语。
“赫斯塔也许有办法招安‘刺杀者’。”
“什么乱七八糟的,”千叶皱起眉头,“她这段时间一直被关着,连刺杀者的面都没见过——”
维克多利娅一把抓住千叶,“你急什么?这种可能性我早就点出来了,只是上面一直不理,你知不知道赫斯塔是在瓦莱利共盟会长大的,刺杀者说不定也是——反正不管她认不认得刺杀者,刺杀者肯定认得她,证据太多了!”
千叶眯起眼睛:“……谁告诉你赫斯塔是在瓦莱利共盟会长大的?”
“她自己亲口说的。”
从维克多利娅这里,千叶很快得知了事情原委——就在几个小时以前,赫斯塔准确地说出了瓦莱利本人的长相和其他特征:小个子,驼背,左眼瞎了但装着义眼看不出来,只是看人视物时她的脸总是微微朝左,习惯持双枪出行。
这些描述确实符合千叶这段时间在短鸣巷了解到的信息——如果不是真的亲眼见过瓦莱利本人,应该说不到这么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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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的事情上是会妥协得多一点,但在抢人问题上一向寸步不让。如果总部能确认刺杀者是一个水银针能力者,003和005号办公室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争取,绝不会放任她继续流落在外——就像八年前对待的赫斯塔案子一样。
千叶若有所思。
原来简是在瓦莱利同盟会里长大的吗……她最近还一直在第四区搜索那个失踪了的老查理,看来方向可能搞错了。
“联合政府那边什么反应?”千叶问道。
“当然是强烈反对了,他们一小时之内给我们连续发了三封谴责涵,抗议我们在这件事上的‘强硬态度’,令他们‘深感震惊’什么的的。
“我们也是老一套,出于一些‘暂时不能透露的原因’只能采取这样那样的行动,毕竟我们的工作要是出了纰漏,不管是在荒原还是在宜居地都会陷入危急……所以除了‘表示遗憾’我们也没别的选择。”
维克多利娅讲述期间,千叶难得地安静着,一次都没有打断。
沉默间,她已经意识到了某种可能。
两人绕着内部法庭的院子走了一圈,等到维克多利娅返回解送车,千叶仍一个人在院子里走走停停。
余下的等候时间里,她始终看向法庭的方向。
简。接下来……
你是想脱下刺杀者的身份,堂堂正正地重返谭伊吗?
……
下午五点,罗宾合上了她的记录本,但一旁的摄像设备仍未关停。整场谈话前后大约持续了将近六个小时,两人都有些疲态。
“这些记录,”罗宾拍了拍自己的本子,“接下来会先交给拉格工作站进行一些脱敏处理,她们会评估其中与螯合物病、螯合物、水银针内部运作情况相关的信息,做一些酌情删减和模糊处理。
“之后,我会将脱敏内容向联合政府方面同步,你在拉格工作站的这段时间,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向外传达的信息也可以来找我……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我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罗宾女士?”
“嗯?什么私人问题。”
“你是水银针,还是普通的宜居地公民?”
罗宾提起嘴角,“这个问题还真……有点难答,我不是水银针,不过好像也很难说是个普通的宜居地公民。”
赫斯塔歪头,“什么意思?”
“我母亲是水银针,”罗宾微笑,“她去世以后,我一直在第四区的一处预备役基地生活,十六岁才回到第三区读书。”
“怪不得,”赫斯塔明白过来,“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些水银针的气质。”
“是吗?你们水银针什么气质?”
赫斯塔沉默许久,“……我也说不好。”
罗宾笑了一声,“未必是什么水银针的气质,职业女性都这样……我们出去吧?”
“好。”
……
庭审结束的消息传出去不久,法庭外传来了鸣枪声,随着今日庭审的终结,赫斯塔的去留问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拉格工作站的水银针与隶属联合政府的护卫队产生了激烈冲突。
原本已经快要走到门口的罗宾和赫斯塔不得已又折返回法庭的休息室,罗宾再次开始整理手稿,赫斯塔闭目静坐,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她们身后,一名法警手持警棍,始终守卫在门边。一只监控摄像头悬在他的头顶,一览无余地记录着休息室里的一切。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法警收到传讯,他快步朝外跑去,休息室里又只剩下赫斯塔与罗宾二人。
在外界喧嚣声的衬托下,休息室显得格外寂静。
罗宾合起了钢笔,突然朝赫斯塔看去,“我也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赫斯塔?”
赫斯塔睁眼抬头,“当然……您说吧。”
“既然你早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绝不做一个无名之辈,那这些年里你为什么一直隐姓埋名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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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任务呢——总是像个影子一样潜伏在暗处,不会不甘心吗?”
赫斯塔轻笑了一声。
“我不仅仅是简·赫斯塔,我也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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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战士,所有水银针都以’彻底消灭螯合病‘为自身的终极理想,在这个过程中,如果需要谁来作出一些牺牲,我当仁不让。
“如果您以为我所谓的’留名‘仅仅只是要一些名利声望,一些来自其他人的称赞崇拜,那就大错特错了。”
赫斯塔的眼睛熠熠生辉,“我想要的东西,远远比这更多。”
罗宾刚想开口追问,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迅捷的脚步声,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维克多利娅出现在门口。
“可以走了,赫斯塔。”
……
刚一上车,拉格工作站的水银针就卸下了赫斯塔手脚上的镣铐。
“没关系吗?”赫斯塔活动手腕,“就这样直接走?”
“没事。”副驾驶上的维克多利娅摆摆手。
“现在是去哪儿?”赫斯塔问。
“回谭伊。”维克多利娅回过头来,“你在这儿还有别的事吗?”
第 126 章 新面貌
“……这么急?”
“你不了解情况,”维克多利娅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刺杀者现在说不定就在什么地方盯着我们的车呢。”
“‘招安刺杀者’只是我一时闪过的念头,我不一定真的认识她。”赫斯塔望着维克多利娅的背影,“虽然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扫兴,但我还是希望您能了解这一点。”
维克多利娅当场笑出了声,“不用谦虚,你在刺杀者那里一定很重要。”
赫斯塔微微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一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细说吧。”
“……我们非要今天就去谭伊吗?”
“你还有别的事?”
“我能不能先去看一看摩根女士?”赫斯塔试探开口,“有些事,我想亲自和她解释——”
“理解你这种心情,不过没必要,艾娃一向对事不对人,你既事出有因,她会谅解的。”
“但我——”
“艾娃最近在核心城准备手术,你过不去的。”
赫斯塔靠在车座上,“……好吧。”
“这次去谭伊,你暂时不要暴露身份,仍用‘优莱卡’这个名字,除我以外,之前恩黛也来这边见过你,她也会为你保守秘密。”
“……为什么不能用我本名?”
“哈哈,我们就稍微体谅下唐格拉尔和维尔福两个人的心情吧,毕竟唐格拉尔他们一直觉得你就是凶手。”维克多利娅再次朝赫斯塔侧目,“你不用改变太多,只要把头发染了或者戴假发都行,他们手里只有一张你十一岁的照片,没有这头红发,他们认不出你来。”
赫斯塔垂眸沉思片刻,“但我还是倾向于明天再走,不急这一刻。”
“为什么?”
“坎贝尔一定会来拉格工作站再找我一次,”赫斯塔轻声道,“如果被他觉察我已经不在工作站——”
“这有什么,他进不来。”
“但他挑事的本事是一流的,”赫斯塔答道,“信我一回吧,拜托了。”
……
夜里八点,仍在办公室的罗宾收到了拉格工作站的返稿,明早九点,罗宾需要将这些内容同步给联合政府那边,那将又会是一场漫长的谈话。她通读了一遍全稿,发现ahgas方面保留了大部分谈话框架,重要的事件节点几乎没有删减,只有少数几处修改了赫斯塔的用词。
这多少说明赫斯塔对自己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有过推敲——她知道自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罗宾摘下眼镜,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终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离开办公楼的时候,她忽然在停车场附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千叶?”
“你终于下班了。”千叶靠着罗宾的车,“再不下来我得上去找你了。”
罗宾笑了几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千叶,“别和我聊赫斯塔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你嘴严,我打听消息也不会找你,再说我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千叶两手抱怀,“不就是维克多利娅她们把人带走去对付‘刺杀者’了吗,有什么好掩掩藏藏的。”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今天公诉人是你,就过来看看。”谷筣
罗宾又笑,“没什么好看的……不管你有什么事,都等这事儿彻底了解再说,我走了,你别跟着。”
“等等——”千叶两只手紧紧按住了罗宾的车,脸上还挂着客气的微笑,“你也太无情了吧,叙旧都不行?”
罗宾把手里的钥匙轻轻转了一圈。
“行,那你直说想问什么吧……我就只听一个问题,你说完我再看能答不能答,之后就放我走,怎么样?”
千叶轻叹一口气,“我说了我只是来叙旧,不问赫斯塔,你怎么不信呢?”
罗宾挑眉,“这就是你的问题吗?是的话我可就回答了——”
“好好好,”千叶打断了罗宾的话,“非要问些什么……我就想问问你在经历了六个小时的问询以后感受如何。”
“就这?”
“就这。不敏感吧?”
罗宾凝神想了片刻,“老实说,我觉得挺意外,但是呢,也挺不意外。”
“不用跟我打这种哑谜……”
“这恰恰是实话,我早就发现你们水银针里容易出理想主义者——这种人在宜居地里可不多见。所以我既意外,又不意外。”
“理想主义者……你说简?”
“对,你觉得她不是吗?”
千叶没有回答。
“不是就不是吧,”罗宾打开车门,“她看起来像个寡言少语的人,可能平时即便有了什么想法,也不大会向外界直接表达……但我说真的,有些心路历程,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罗宾轻轻舒了口气,“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你爱信就信。”
千叶松开了手,也往后退了半步。
罗宾把车开出车位,正要离去,忽然又把车停了下来,“千叶,你最近还见得到艾娃吗?”
“怎么了?”
“你要能见到,代我向她问好。”罗宾轻声道,“她在去核心城以前一直非常关心这个案子,当时的主要疑点还是集中在赫斯塔对身世的百般抵赖上面,不过那时刺杀者闹出的风波还没现在这么大,到底——”
“你自己找机会告诉她吧,这种话我就不传了。”
“好吧……那,再见。”
千叶目送罗宾的车远去,表情复杂。今天下午她已经从维克多利娅那边大致了解到了审讯的前半段内容,虽然那整个故事听起来也非常扎实,但它和之前简在墓地里透露过的计划相差十万八千里——原本接下来要发生的,应当是简是在坎贝尔律师的帮助下经历为期一到两周的审理流程,最后无罪获释。
显然,简突然改了主意。
虽然此刻千叶无法当面向赫斯塔问清原委,只能来罗宾这里探探口风,但她对此已有猜测。只是一顶“理想主义者”的帽子突然从罗宾这里扣了下来,让千叶不由得有些疑心——简和罗宾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从墓园相逢那时起,千叶确实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不同于从前的消沉、欣喜、愤怒、悲伤……那不是情绪上的一时起伏,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嬗变,当千叶观察到它时,简已经与当年她所熟悉的那个小女孩相去甚远。
但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千叶对此一无所知。
第 127 章 理解
深夜,艾娃在病床上听完了下午的问询。
偌大的病房里只有艾娃一个病人,在她床边,十几台维生设备同时在工作,日蚀则以新的容貌坐在艾娃的身边。
“所有的……审讯内容,都在……这里了吗?”艾娃轻声问。
“还有一部分法庭外的谈话。”日蚀回答。
“放来听听……”
日蚀很快找到对应的影像,以三倍速播放。
“我不仅仅是简·赫斯塔,我也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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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战士!”
“如果需要谁来作出一些牺牲,我当仁不让!”
“如果您以为我所谓的’留名‘仅仅只是要一些名利声望,那就大错特错了——”
病床上闭着眼睛的艾娃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惊起了肉身的痛苦,日蚀连忙上前。
“还好吗,艾娃。”
“没事。”艾娃的声音很虚弱,“这些话都是谁教她说的……还,挺像模像样……”
“是千叶吧。她之前和赫斯塔在外面见过一次,这次独立监狱换人的计划就是她们俩临时勾兑的。”
“千叶?”艾娃有些意外。
老人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很快释怀,“也是,千叶去过的地方多,什么纪念碑、共盟会……她知道了,再告诉简……也不奇怪。”
“听说千叶女士一直在申请来探望你。”
“我知道,让她申请着吧,反正我最近不打算见她……”艾娃笑起来,“是时候给她留点教训了……你看她这段时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不是还……挺有意思的吗。”
日蚀面露不解:“为什么你们不肯坐下来好好谈谈呢?”
艾娃抬眸,“……这是你的问题,还是安娜的问题呀?”
“是我的问题,但安娜说过一样的话。”日蚀回答,“究竟是什么缘故,艾娃可以告诉我吗?”
艾娃挑眉,“还能是什么缘故,千叶她……就不是个……肯好好说话的主……你要是和她意见相左,又没本事把她摁在地上……她就……根本不会听你把话讲完。
“至于说,安娜的那句话……你不能把它理解成是一种‘提问’,它更偏向于一种‘感叹’,是在接受了我和千叶‘无法坐下来好好谈话’的事实以后,一种无可奈何的感叹……
“这种微妙的差异,在人类的日常对话里非常常见,你得学会……通过语境……去判断。”
日蚀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艾娃闭上了眼睛,“上一次……就是……你离开独立监狱的那晚……千叶见到安娜了吗?”
“没有。”日蚀回答,“关于这一点,我感到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告诉了千叶女士那晚安娜的位置,千叶女士也和我一起到了那个地方,但等我下车了之后她并没有跟着一起下来,而是坐在车上抽了支烟。我以为她是在观察有没有埋伏,结果她熄了烟之后就调转车头,直接走了。”
日蚀望着艾娃,“我不理解,千叶女士是在干什么?”
“呵,你……不用理解,”艾娃半眯着眼睛,“我也……不太理解。”
“艾娃也不理解吗?”
“嗯……因为人……有时候……就是很难理解。”
“这一点倒是很好理解。”
艾娃笑道,“无所谓理不理解……你只当她们是在玩一局规则复杂的游戏,你不是玩家,也不知道前情……所以你没必要掺合。”
“好的。”日蚀简略地点头,“接下来你这边还需要我做什么?”
“安娜最近需要你的地方……多吗?”
“暂时不多,她说最近这三个月都以你这边的事情为主,只要她没有发起主动召回,我就不用回去。”
“好,”艾娃轻轻点头,“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情……你就先去……赫斯塔身边……待命。”
“她那边还需要我吗?”
“看起来是需要的……”艾娃低声道,“她好像又变卦了……不知道她接下来是……想干什么,有你在,她做事会……方便些。”
“这次以什么身份呢?”
“就用……”艾娃想了一会儿,“‘帕兰’吧。”
“好。”
“你可以尽你所能地……帮助她,但如果,她……问起你的身份,你还是……一个字都……不要提。”
日蚀站起身,“嗯,请放心,我都明白。”
艾娃朝着日蚀伸出了手,日蚀立刻抓住了。
“代我……向安娜问好。”艾娃低声说道。
“我会的,”日蚀俯身,轻轻贴了贴艾娃的手背,“安娜一直很挂念你,她总是怀念在预备役基地任教的那段日子。”
艾娃笑了笑,她半睁着眼睛,脸上的微笑因为虚弱而变得浅淡。
“已经过去的……就没什么好再怀念,我真期待……我们将来再见的那一天。”
……
次日清晨,坎贝尔果然气势汹汹地来到拉格工作站要求见赫斯塔,工作站的水银针象征性地阻拦了一番,而后领着他往地下拘禁点走去。
一小时后,坎贝尔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被秘书扶上了车。
维克多利娅坐在马路对面的汽车里看着这一幕,有些好奇地撑起了下巴。
半小时后,赫斯塔出现在了维克多利娅的车后座上,她几乎没什么行李,轻装简行,甚是轻松。
“你都和坎贝尔聊什么了,怎么感觉他出来的时候魂都没了。”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你吓唬他了?”
“正相反,他来吓唬我了。”赫斯塔回答,“不过我和他说了工作站里也和独立监狱一样到处是监控,他收敛多了。”
“他为什么要威胁你?”
“一些无能的怒火,不提也罢。”赫斯塔微笑着道,“无非是几个一直盯着他的同行打算抓着这件事翻翻旧账,好叫他这个‘司法的良心’跌落神坛,他希望我能再出面说一些话,为他做些解释。”
维克多利娅一下明白过来,她笑了一声:“也难怪……人家为了你的案子苦心孤诣地准备了那么久,结果你当场把人家卖了。”
“他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赫斯塔轻声道,“‘造神’过后总是‘毁神’,痴迷于‘造神’的人,也总是要和所造之神一起毁灭……只不过这次轮到他了。”
这句“轮到他了”忽然叫维克多利娅觉得有些耳熟,她试图想了一会儿,一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也便随它去了。
第 128 章 不过如此
在众人的讨论之外,司雷对内部法庭发生的一切仍毫不知情——她的权限还不足以获取这些消息,不过,当在维克多利娅前往布鲁诺市不久,她也很快收到了一个新消息:
优莱卡,那个她曾经在艾娃的地下室里见过的女孩,会很快来到谭伊。
这天中午,司雷开着车去火车站接人。
时间指向
12:44,从布鲁诺市开来的列车终于停靠在了谭伊的站台上,随着旅客的进出,车站大厅的人流突然汹涌了起来。
司雷的目光紧盯着出站口,很快捕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优莱卡在人群中根本无需辨认。
她戴着一顶黑色的浅顶软毡帽,黑发,黑眸子,黑大衣,黑色西装裤,黑靴子,只有脖子上围着一条花格围巾。
维克多利娅已经看见了司雷,她大声喊着司雷的名字,并朝她奋力挥手。
双方很快朝彼此靠近,相距七八步的时候,司雷忽然一怔——眼前的优莱卡的脸上布满了小伤口和淤青,其中有好几处与刺杀者都在同一位置。
司雷不可置信地朝维克多利娅看了一眼——她就像没事人一样,对这些伤口视而不见。
“又见面了,司雷警官。”赫斯塔伸出手,“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司雷客气地握住了赫斯塔的手,“你已得了你的公道吗?”
“不好说。”赫斯塔看了维克多利娅一眼,“总现在之我是来配合维克多利娅女士工作的,至于我个人的事,实在无关紧要。”
三人一同上了车,司雷开车,维克多利娅坐在副驾驶,赫斯塔坐在后座。
司雷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赫斯塔。
“优莱卡女士最近是一直关在摩根女士那里吗?怎么好像受了点伤?”
赫斯塔刚要回答,一旁维克多利娅已经接过了话茬,“你别多心,这些伤都是千叶打的,差不多两周前的事,之前她人都好好的。”维克多利娅说着回过了头,“我记得是肋骨骨裂了?”
“对,”赫斯塔点头,“这段时间都不能剧烈运动。”
“毕竟是千叶,”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没把你打住院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赫斯塔也跟着笑了笑。
“……你们等等,千叶为什么要打人?”司雷皱起了眉头,“听你这个口气,千叶是经常殴打下属吗?”
“呃……也不是。”赫斯塔摇头,“总之都是我不好,都过去了。”
车内的空气凝固下来,直到路口的红灯变绿。
“算了。”司雷轻叹一声,“我这段时间也确实发现千叶是个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这种习惯很糟糕……等她回来我亲自和她说。”
赫斯塔倒是有些意外之感:“……司雷警官和千叶小姐很熟悉吗?”
“还行吧,她是个很可靠的队友,就是有时候脾气太冲。”司雷看向维克多利娅,“我在荒原的时候也发现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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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的人——包括一些水银针,好像都很怕她,为什么?”
维克多利娅眨了眨眼睛,“因为千叶真的很可怕。”
“那她犯错的时候呢?你们都不会指出来吗?”
维克多利娅笑了笑,“当然会指出……不过我们说的不是一个维度的事情,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千叶的来历?”
“什么来历?”
“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第三区服役的,她来自十四区。”
“这个我知道。”司雷轻声道,“她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十四区的。”
“千叶是在十四区东部的一次螯合物潮里被发现的,因其表现出了一些极其少见的作战特质,当时十四区对她寄予了厚望……那年她多大来着,十一岁吧。”
赫斯塔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所谓“极其少见的作战特质”应该是指千叶小姐长达76小时的作战时间,不过赫斯塔此前从来没有算过千叶小姐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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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年纪。原来她也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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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时候成为的水银针吗。
……真巧。
“但是,在被送入十四区的预备役基地之后,千叶先后在训练中杀死了两名水银针训练官,随后她被004号办公室移送到当地的‘行为矫治中心’,在那里待了不到一个月吧,又有一名水银针遇害。”
“……全都是千叶下的手?”
“对。”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从被抓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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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千叶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逃跑,三名水银针全部是在阻拦过程中牺牲的,此外还有十几人重伤。这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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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考虑放弃驯服千叶——尽管她天赋异禀,但如果不能为己所用,过高的实力反而是威胁,所以当时,ahgas
作出了内部处决的决定。”
“处决?”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注射死刑的文件当时都已经下来了,结果谭伊这边的预备役基地突然说愿意接收,想再试试看,人就被押过来了。”
“……后来呢?”
“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维克多利娅两手交叉在脑后,伸了个懒腰,“我印象里谭伊的基地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训练官,可能她们额外调了什么人来接手千叶的训练。”
维克多利娅看向司雷,“你现在能理解一些了吗。”
司雷颦眉开车,没有回答。
很快,三人来到维尔福公爵的宅邸之外。目前唐格拉尔也被关押于此,只是这么多天的审问下来毫无结果,不管是唐格拉尔还是维尔福仍然对过去的一切缄口不言,赫斯塔已经从司雷与维克多利娅的口中大致了解了相关情形,她并不感到意外。
下车之后,赫斯塔并没有跟随司、维二人朝里走,她静静地站在公爵府邸外,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冬日的花园到处都是持枪巡逻的守卫,四处戒备森严,远处窄而高的窗户垂着白色的纱帘,显得肃穆清冷。
赫斯塔冷眼旁观,忽然想起多年前千叶的一番话。
“这世上令人感到难以对付的人,一般来说有三种:贵族、怪才和狂徒”
“贵族们权势熏天,怪才们才能出挑,狂徒失无可失”
“他们是哪一种?”
“你又是哪一种?”
远处,维克多利娅已经在向赫斯塔挥手,催促她赶紧跟上。
在重重警卫的注视下,赫斯塔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公爵府的大门走去,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拦。
呵,什么贵族……
不过如此。
第 129 章 罗昂宫
司雷一直站在离门不远的石阶上等候,等到赫斯塔靠近,她问道:“优莱卡,刚才在看什么呢?”
“第一次进这种地方,觉得这片花园挺好看的。”赫斯塔轻声回答,“就想多看看。”
司雷笑了一声,“走吧。”
两人拾阶而上,从高而阔的正门踏入屋中,才一进门,赫斯塔就听到一声惊慌的“谁——”
赫斯塔和司雷同时侧目,见入口右侧的木质台阶上有个姑娘正抱着半人高的书摇摇晃晃地往下走,垒起的书挡住了她的脸,而二楼的楼梯口,有系着围裙的仆人正屏息凝神满脸惶恐地望着这一幕。
几乎在同一时刻,堆过她头顶的书塔正朝一侧缓慢倾斜,这姑娘意识到了这一点,整个人追着往那一侧移动,然而慌忙间她左脚的鞋扣勾住了右脚的袜子,整个人突然失了平衡——
赫斯塔眼疾手快,飞步而上,她一手击落了所有朝自己这边掉落的书册,一手牢牢抓住了这个姑娘的肩膀。
“我的书——!”
大部头的书册像石头一样咚咚滚落,一些压在其中的纸稿像巨大的白色蝴蝶,它们挣脱了压制,悠扬地散开,在这个偌大的客厅纷纷飘落。
这一切美则美矣,当最后一张纸稿落下,整个大厅已经乱得目不忍视。
“你没事吧。”赫斯塔松开了手,重新站起身。
女孩茫然抬头,她看起来十六七岁,有一双和图兰一样的绿眸。
“……我,还好?”
“索菲小姐!”先前站在二楼楼梯口的仆人提着裙子快步下楼,“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
赫斯塔跳着从楼梯上下来,重新回到司雷身旁。
“你反应真快。”司雷笑道,“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其他人现在在一楼的会客厅等我们,我们赶紧过去吧。”
赫斯塔点头跟上,但还是有些在意地回头,看着身后的女孩和她的仆人一同收拾散落一地的书册。
“那是谁?她们在干什么?”
“是公爵夫人的侄女,叫索菲,挺可爱的小姑娘,下半年要去核心城念预科了。”司雷答道,“公爵夫人这几天在整理藏书,她们打算把大部分书都捐给市立图书馆和福利院。”
赫斯塔稍微有些惊讶,“她们现在还有闲心做这个?”
“不做这个做什么呢?”司雷笑了笑,“与其坐在这里等着亲人死去,不如找点事情做。”
“‘刺杀者’已经给维尔福和唐格拉尔寄照片了吗?”
“还没有,”司雷叹了口气,“不过有什么差别,刺杀者已经对维克多利娅亲口说过接下来的两个受害者就是这两个人。”
“他们人呢?”
“也在会客厅里。”
“那个——”索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雷应声回头,远处的索菲正向赫斯塔招手,“不知道你怎么称呼,谢谢你刚才救我!”
赫斯塔没有理会。
……
两人很快来到会客厅前,司雷推开了门,里面的若干双眼睛同时朝这边看了过来,赫斯塔一眼认出了被自己揍过的佐伊,她的额头还包着绷带。另一端,恩黛向赫斯塔露出了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此前她们已经在独立监狱见过一过面。
在千叶来到这里以前,这里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大概也只有维克多利娅与恩黛两人。
她环视一周,很快在会客厅的角落看见唐格拉尔与维尔福,这两人看起来都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突然,赫斯塔目光微变——在维尔福的旁边,迦尔文坐在那里。
两人目光交汇,迦尔文稍稍颔首。
维克多利娅上前揽过了赫斯塔的肩膀,“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优莱卡,她接下来会协助我们同刺杀者交涉——”
刷着白漆的木门在赫斯塔身后关起,里面的谈话声突然变得不可听闻。
……
下午,谭伊又开始下雨。
入夜,赫斯塔从会客厅走出,从今天起,她将被安置在二楼南侧的一间阁楼,维克多利娅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些生活必须品,如果她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像从前在基地时一样提交清单,ahgas
的支援后勤组会迅速采购。
赫斯塔在一楼客厅坐了一会儿,有男仆上前,恭敬道:“优莱卡女士,您要去您的房间看看吗?”
赫斯塔静静地坐在原地,她看起来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而后突然起身,走向一楼的玄关。
窗外的雨虽然停了,世界仍是湿漉漉的。
“优莱卡女士——”维尔福家的男仆仍追在身后。
这种视线粘着在身上的感觉令赫斯塔生厌,她大步迈向室外的庄园。
男仆再次追了上来,“优莱卡女士,您要到哪里去?”
“出去散散步。”
“可外面才下过雨——”
男仆话才出口,赫斯塔已经踏上了门外的大理石台阶。
男仆怔了片刻,立刻回头取了伞:“那我来为您带路吧。”
雨后的庄园弥散着泥土的香味,这里的灌木墙看起来非常平整,显然一直被精心打理着。
赫斯塔沿着公馆的外围慢慢转悠,直到经过第二个转角,她看见远处有一座看起来更为威严的宫殿,它的大理石圆顶在雨后的夜晚显得巍峨神圣,殿前有一座青铜塑像,一个身着盛装的贵族骑着马高举长剑,仿佛要挥臂劈开眼前浓郁的黑夜。
“那是什么地方?”赫斯塔问道。
“那就是古时候的罗昂宫。”男仆回答。
赫斯塔点点头,“那个下沉舞池就在这里面是吧?”
“对,”男仆点头,“前面的公馆大概是一百年前新建的,后面才是罗昂宫真正的旧址。可惜自从老公爵将它封起以后,就没有人再进去过了。”
“你们也不进去打扫吗?”
男仆点头,“是的,我们也不进去。”
赫斯塔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调转方向,径直朝着罗昂宫那边走去。
“您最好不要走得太近!”男仆突然大声说。
赫斯塔停下脚步,“……为什么?”
“因为,我们公爵不大喜欢人们对罗昂宫有太多兴趣,”男仆解释说,“先前就经常有人慕名而来,想让公爵通融,让他们进入罗昂宫看看……每一次都闹得很不愉快。”
“是吗,”赫斯塔语气平淡,“这么有名的宫殿,为什么不让人进?”
第 130 章 相似
“是老公爵定下的规矩,他老人家还在世的时候就说过,罗昂宫见证了许多个王朝的兴衰,它的启用总是和奢靡无度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宫殿没有再开启的必要,始终被尘封就是它最好的状态。
“老公爵过世以后,我们公爵也一直遵守着这个规矩,直到今天。”
“说得可真好啊,”赫斯塔轻声道,“那我就绕着它看看,可以吗?”
“那……当然是可以的,我陪您一起吧。”
夜晚的罗昂宫比白天更显巍峨,赫斯塔伸手轻轻触碰冰凉的石块,她仰起头,看见一些高处的金属窗雕在漫长的雨水侵蚀中淌下许多条细长的锈渍,如同漆黑的血泪。
赫斯塔绕着罗昂宫走了半圈,又很快被不远处的灌木迷宫与农园吸引,男仆顺势说了许多这里花草陈设的细节。
期间,赫斯塔再没有问一句罗昂宫的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初来乍到的观光客,对这里的一切都兴致勃勃。
从农园出来时,一个如山的黑影骤然从暗处起身,男仆吓得跳了起来,定睛一眼才喘了口气,“……原来是牧……牧羊人先生,吓死我了。”
迦尔文披着雨衣,他左手拿着一把取土器,右手还握着一棵带土的球根,显然是在干农活。
“你回去吧。”赫斯塔对男仆道,“我一个人在这儿逛逛。”
“……好。”男仆点头退下,但并没有走远。
“方便说话吗?”赫斯塔问。
“方便,等我一下。”
迦尔文跑步将球送去了不远处的工具屋,脱了雨衣才回来,赫斯塔帮他拿着水管,他很快洗去了手上沾着的湿泥。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维克多利娅她们需要一个熟悉谭伊的水银针来配合保护维尔福与唐格拉尔的安全,我看到招募信息就过来了。”
赫斯塔稍稍颦眉:“这次对‘刺杀者’的行动应该已经算是‘高危作战’了吧,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接这个等级的任务。”
“我其实无所谓,是肖恩总拦着,”迦尔文回答,“他不愿我冒险。”
“这次他没拦着吗?”
迦尔文笑了起来,“他拦他的,我干我的。再说这个案子看起来也没有其他高危任务那么危险。”
“……你该听听肖恩的话。”赫斯塔平静道,“你没看见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佐伊吗,我听说上次刺杀者差点杀了她。”
“不说我了,赫——优莱卡,我该恭喜你,”迦尔文笑道,“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些年一直在做那么危险的事,难怪平时总是看不到你人。”
“你不要岔开话题——”
“卡尔?”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两人身后传来,赫斯塔回过头,见一个身型单薄的女人站在远处花园的石砖地上。
那人披着厚而轻的绒斗篷,夜色中赫斯塔看不清女人的脸。
“您别过来,夫人。”迦尔文用敬语大声喊,“我翻了土,还没清理完,路上泥泞。”
女人提起了自己灰鼠色的绒斗篷,她低着头,小心地踩着台阶往下走。
在暗淡的灯光下,赫斯塔看见她浅金色的长发和温顺的眉眼,她看起来是那样温和,连眼边的皱纹都像是带着笑意,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睛像是刚哭过。
这绵羊一样的情态让赫斯塔生出一瞬的恍惚。谷珚
女人看向赫斯塔,“这位是……?”
“是我的同事,优莱卡。”迦尔文回答,“她今天下午刚到这里,之后会和我们一同保卫公爵的安全。”
女人向着赫斯塔绽开一个悲伤的微笑,轻轻躬身行礼,“有劳您。”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已经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但还是低声开口,“您是?”
“这位是公爵夫人——”
“请喊我阿尔薇拉。”
阿尔薇拉向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沉默了片刻,握住了。
“您……看起来很憔悴。”赫斯塔轻声道。
“这两天外出得太多了,有些累。”阿尔薇拉温声回答,“您好像受伤了?要紧吗?”
“不要紧,都是些小伤。”
阿尔薇拉点了点头,她刚想将手抽回,赫斯塔那边却突然发力,牢牢地捏住了她的四指。
阿尔薇拉有些茫然地看着赫斯塔,这变化令她始料未及:“优莱卡女士……?”
“您怎么会知道’牧羊人‘的名字?”赫斯塔凝视着阿尔薇拉的眼睛,紧接着,她又看向迦尔文,“你们以前认识?”
一旁迦尔文连忙开口,将先前发生在克拉克商业街一带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当时肖恩喊了我的名字,我也喊了肖恩的,所以索性就不瞒她了。”迦尔文解释道,“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
“抱歉,都是我的错,”阿尔薇拉诚恳道,“我不该在公共场合喊水银针的姓名,我知道这样有可能给你们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危险……只是我刚才没有看到您也在这里……”
“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公爵夫人,”赫斯塔松开了手,“失礼了,请原谅。”
阿尔薇拉郑重地摇了摇头,她看向赫斯塔:“请别这样说,我能看出您是位心细又严谨的人,有您这样的水银针在这,我很感激。”
赫斯塔突然想到了什么:“肖恩也在这儿吗?”
“在。”迦尔文回答。
赫斯塔屏息凝神,仔细感受四下的动静,突然,她朝农园的西面看去,影影绰绰的矮林间几乎同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鼠窜离去。
赫斯塔发出一声轻哂。
“看起来又要下雨了。”阿尔薇拉看了看天,“我们回去吧?”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
迦尔文与阿尔薇拉走在前面,赫斯塔跟在后面,她听着这两人讨论着农园里的一些球根花,迦尔文建议把那些植物全部移至园中的落叶树下面,这样等来年夏天,它们的休眠期能过得更好。
阿尔薇拉用心听着,不时询问一两句,她的声音很轻,说话时总是注视着眼前人的眼睛,每次微笑都会不自觉地抬手轻挡下颌。
从第一眼见到这位公爵夫人的时候起,迦尔文的目光就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如今赫斯塔也是一样。
第 131 章 帕兰
晚饭后,赫斯塔提出想前往钟楼广场看看,维克多利娅欣然应允——在口头上介绍再多刺杀者的特征,都不如直接带赫斯塔去看看曾经的战斗痕迹。
刚走到车库前的空地,司雷已经开着车出来了。
“你去哪儿?”维克多利娅顺口一问。
“钟楼那边,你们呢?”
司雷话音未落,维克多利娅已经把手伸进车窗,从里面打开了车门,她直接坐进了副驾驶,而后探出头来对赫斯塔道,“走,咱们就蹭司警官的车吧。”
入夜,街道上一路空旷。
“你这几天还在盯钟楼那边的监控吗?”维克多利娅问道。
“嗯。”司雷点头。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动了动耳朵。
维克多利娅又问:“有什么新发现吗?”
“暂时没有。”
夜晚的风吹进后窗,将赫斯塔额前的黑发吹向两侧,她两手抱怀,沉默片刻,忽然看向司雷:“司雷警官具体是在盯什么?”
“也没什么,”司雷轻声回答,“反正最近也没有什么新进展,我就看看那一带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没。”
“可疑的人?”
“在这种连续行凶的案子里,凶手往往会数度返回弃尸地点或作案地点,甚至会在作案过程中蓄意接近警方、或在发出预告后主动接近下一个被害人,以观察警方和被害人的反应。”
赫斯塔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神奇,”维克多利娅听得笑了几声,“这是种什么心理?”
司雷轻轻耸肩,“谁知道。”
……
车一驶入市区,三人都发现今晚的谭伊有些热闹,好几条稍窄的石路临时设为单行道,以至于司雷不得把车停在几个街区之外。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维克多利娅问道。
“不知道,我以前几乎不怎么来第三区北部。”司雷颦眉,“我猜是什么地方性节日——”
“王后节。”赫斯塔突然说,“今天是王后节。”
司雷和维克多利娅同时回头,“……这是庆祝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赫斯塔指了指两人头顶正上方的一面幡旗,“但上面是这样写的。”
在短暂沉默之后,三人同时笑了起来,她们谈笑着跟着人群往前走,道旁有许多小贩在卖白色的圣诞玫瑰与淡紫色的风信子,空气中幽香浮动。
在离钟楼大约两百米远的地方,三人同时看见了限流关卡——今晚钟楼广场一带的游人已经太多,出于安全考虑从现在到晚上九点,这一带不再放入新游客。
司雷上前展示证件,几个警察在辨明真伪后立刻放行,维克多利娅与赫斯塔刚要跟上,立刻被拦下。
“你们也是警察吗?”
“对。”
“请出示证件。”
“她们和我是一起的。”司雷返身解释道。
“那也得出示证件。”
维克多利娅抬手示意司雷不必多言,她把手伸进上衣内侧口袋开始取钱包,但很快,她的表情稍稍凝固,手也开始重新掏身上的其他口袋。
“你带证件了吗?”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
“我的所有证件现在都还在布鲁诺市,”赫斯塔回答,“我下午和恩黛说了这个,她说明天会带我去办临时身份。”
“……啊这。”
“没有证件,不能放行。”
无奈之下,维克多利娅与赫斯塔只能独自目送司雷离开。
本着“来都来了”的宗旨,两人也没有立刻返回司雷的车上,她们索性找了一处还有空位的酒馆,打算一边聊天一边等司雷回来。
只不过两人刚一坐下,一只戴满金饰的手就像一条柔曼的蛇绕上了维克多利娅的肩膀,维克多利娅反应甚快,她扼住了这手腕,顺势就要一个过肩摔——
那人一声惊呼,十几只带流苏的金色臂环在她手上撞得叮当作响。维克多利娅听见声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可置信地回头。
“……帕兰?”
赫斯塔观察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人——虽然是冬天,这个叫帕兰的姑娘仍然穿着无袖的长裙,只是肩上披着一件印染的长围巾。
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赫斯塔就想到了摆放在剧院里的女性石像,白色的大理石质地坚硬,然而从中出生的女像们总是婀娜丰盈。
赫斯塔上前,帮帕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细杆烟枪。
帕兰接过,“谢谢。”
“这位是?”赫斯塔问。
“我以前在南部认识的朋友。”维克多利娅答道,她望向帕兰,“你怎么会在这儿?”
帕兰笑了笑,重新把自己长而蓬的卷发全部捋至左肩,露出天鹅般的脖子。
“外面冷,先进来坐吧。”
一刻钟后,重新披上大衣的帕兰带着维克多利娅和赫斯塔从另一个入口进了钟楼广场的地界。
这一路上帕兰与维克多利娅一直在聊天,赫斯塔沉默地听着,并不插话。
从插画中赫斯塔了解到帕兰是一位常年旅居第三区的策展人,这次来谭伊只是度假,顺便探望几位她在这儿认识的画家朋友。
很快,三人同司雷汇合,维克多利娅带着赫斯塔在钟楼一带走了一圈,并细细讲述刺杀者降临当日所发生的一切。赫斯塔一路小心,以免被随行的司雷看出什么端倪,不过她几次从司雷身边走开,转身时都发现帕兰正望着自己。
帕兰并不慌张,每一次都只是微笑着错开目光,这多少引起了赫斯塔的警觉。
离别时,尽管有些迟疑,但赫斯塔还是主动走上前。
“我们……从前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盯着眼前人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令自己感到在意的线索,但帕兰只是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像一阵银铃。
“……你笑什么?”赫斯塔问。
帕兰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她把站立的重心从左脚换至右脚,整个身体的姿态也随之摇曳变换,“我总是被问这种问题,但很遗憾,我们肯定没有见过……不过,你叫什么名字?”
赫斯塔多少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无趣,她往后退了一步,淡淡答了一句“优莱卡”,便转身上车。
第 132 章 可爱
回程路上,赫斯塔始终觉得心情有些不安。
她不断忆起方才帕兰的目光,总觉得那绝不是正常初见,但赫斯塔回忆良久,依旧想不起此人身上究竟是什么地方让自己感到熟悉。
“优莱卡。”
维克多利娅伸手在赫斯塔眼前晃了晃。
赫斯塔回过神来,“……什么?”
“想什么呢,喊你那么多声没听见。”
赫斯塔轻轻抓了一把头发,“……总感觉刺杀者最后的坠楼手法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就是常见的魔术手法吗,一个大活人摔下去,变成了一堆鸽子——实际上鸽子早就准备在那里了,人坠落到固定地点以后暂时隐身在别的地方,刺杀者也肯定是早就把尸体准备在那里了。”
说着,维克多利娅把自己的手机屏幕递到赫斯塔跟前,“帕兰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你给吗?”
赫斯塔盯着屏幕,单眉轻挑,“……她要我联系方式干什么?”
“没说。”
司雷有些在意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你们水银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给联系方式的吗?”
“内部联络方式当然不能随便给,不过这年头谁没几个备用号码。”
“……我就没有。”赫斯塔迟疑地回答。
维克多利娅诧异回眸:“你以前用过那么多的——”话到一半,维克多利娅意识到这话不该当着司雷的面说,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罢了,我替你拒了她。”
“不用拒。”赫斯塔凑上前来,“你先问问她找我什么事。”
……
酒馆的二楼,光线昏暗,帕兰坐在燃烧的壁炉旁,她的大衣与长巾随意地搭在身旁的空椅上,暗红色的光往她的黑发上镀上一层酒红色。
她看着屏幕上维克多利娅发来的那条“你要她联系方式做什么?”,思索着敲下了一大段文字。
有男人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帕兰身旁。
“不好意思,”他扶着帕兰的椅背,拇指似是不经意地蹭过她裸露的肩膀,“小姐旁边有人吗?”
“没有呢。”帕兰笑着把自己的衣服抱回怀中,“快请坐。”
这突如其来的殷情显然有些超乎男人的预料,不过很快他就有了新的猜测。眼前女人开始摘手上的臂环,把它们依次捋下,在桌面上码得整整齐齐。
男人放下酒杯,刚想试试把腿往帕兰那边贴一贴,谁知帕兰突然朝自己这边靠过来,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眼前一黑。
在四周热火朝天的聊天与音乐声中,帕兰用男人的西装盖住了他的头,把他连人带椅一起放倒。椅子砸在厚地毯上,只有一声沉闷的“咚”,男人随即感到一串力度惊人的重拳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胸腔和腹部,这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缩成一团。
帕兰重新拢了拢长发,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穿过酒桌与酒桌间窄小的过道,朝楼梯口走去。有服务生在这时发现了倒在角落的西装男,起先他以为那是醉倒在地的酒鬼,上前轻唤“先生”,直到揭下西服,看见这人口鼻流血,服务生才意识到出事了。
在身后的喧嚣声中,帕兰低头重新编辑给维克多利娅的回复,她删掉了之前自己大段大段的解释,只留了一句:哼哼,因为她特别可爱^_^
……
赫斯塔看得满头问号,“……这个人真的值得信任吗?”
“还行吧,帕兰的消息特别灵通,宜居地里有什么一时弄不清楚的事情,问问她就好了。”
“是吗?”一旁司雷侧目,“你问问她方不方便把联系方式给我?”
“……转给你了。”维克多利娅很快答道。
“你问都不问啊。”
“我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直接分享给其他人,只要事后支会一声就行……这是她授权过的。”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你呢?你要怎么回?”
赫斯塔摇了摇头,“算了吧……如果她这段时间有事找我,找你转达就行。”
“好!”维克多利娅发完消息,眼前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她收起了手机,“折腾一晚有点饿了,你们呢?”
“我也是。”
“我还好。”
“吃点东西再睡吧,”维克多利娅看向赫斯塔,“要不然半夜饿醒可不好受。”
赫斯塔心情复杂,也懒得拒绝,她沉默地跟在维、司的身后往厨房的方向走,经过花园时,三人同时闻见了食物的香气。
三人不约而同地侧目,很快看见维尔福、唐格拉尔、阿尔薇拉一起在院中聊天,两个男人各自坐在自己的竹编椅,他们身上盖着厚毯,像蜷卧冬眠的熊。
一个打着瞌睡小男孩坐在阿尔薇拉怀中,在她身旁,一位身型颀长的少女依靠着她的肩膀——赫斯塔认得,那是她下午救过的女孩,公爵夫人的侄女索菲。
在他们中间的原木桌上,几个方型的食盘上摆着一些冷餐,正中间一块白色的方蜡烛正缓缓加热着玻璃茶壶,壶中花茶香气溢散,一条浅黄色的灯带像一串明亮的星,悬挂在他们的头顶。
不远处,几个维克多利亚小队的水银针正在值守,赫斯塔一眼就看见了又高又壮的迦尔文,他站在阿尔薇拉背后不远,静静地向前望……一切看起来如此静谧安逸。
维尔福最早看见了维克多利娅等人,他站起了身,向她们远远行礼。
“别管我们,你们聊你们的!”维克多利娅朝他们扬了扬手,并未停留。
阿尔薇拉就在这时侧目转身,视线刚好落在赫斯塔身上,一时间,赫斯塔几乎立刻收回了目光,她转头追上维克多利娅的脚步,大步迈进了公馆的大门。
等司雷离去之后,赫斯塔看向维克多利亚:“恩黛之前和我说,里希出事以后,唐格拉尔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但现在看,他们还挺惬意的?”
“也是好事,唐格拉尔这个人脑子有点毛病,”维克多利娅答道,“这段时间有维尔福夫妇安抚,他情绪比之前稳定多了,要是这人一直像里希一样疯疯癫癫的什么都不配合,反而会增加我们的工作难度。”
第 133 章 公爵
重返谭伊的第一天晚上,赫斯塔又一次梦见了妈妈。
赫斯塔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复仇的计划开始以后她常常做梦,这些梦往往残酷而离奇,每当她从梦中惊醒,那分令人颤栗的惊悸总是让她一身冷汗。
今夜的梦也非常凌乱,起初几乎是一个接一个的无意义场景,它们彼此叠加,不断变动又不断崩溃,赫斯塔怀着急迫的心情向前追逐,凭借着直觉在时间与空间中跳跃。
在无端的悲恸与惊恐之间,赫斯塔忽然感到一双温柔的手从背后抱住了自己。在这个怀抱中,她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力量,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就像今晚在阿尔薇拉怀中沉睡的那个孩子一样。可尽管如此,赫斯塔仍试图紧紧抓住这双手,恨不能与之融为一体。
直到一些呢喃混杂着玻璃钟罩的碎裂之声响起,她听见远处暗巷传来的哨声和尖叫,惨烈的呼救从更远处的高阁传来,罗昂宫的每一扇窗户都变成了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眶,漆黑的血从中汹涌而下——
赫斯塔骤然睁开双眼。
一切戛然而止。
她艰难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听见自己剧烈的喘息。
窗外的天还是黑的,赫斯塔胡乱地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回头看了一眼时间——此刻才刚刚凌晨四点。
她下床喝水,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在房中来回踱步了几圈,赫斯塔披上外衣出门。
只是刚一推门,她就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也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退了出来,那人站在阴影里,身型稍显瘦削。
“谁?”楼下传来恩黛的问询声——此刻的客厅与花园都有正在值守的水银针,除了若干卧房,这间别墅在夜间始终灯火通明。
“……是我。”赫斯塔和那人同时说道。
她很快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是维尔福。
……
今晚是恩黛和特里莎在客厅值守。
“你们怎么都大半夜不睡觉?”恩黛给两人倒了热水,不远处,特里莎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心无旁骛地凝视着窗外寂静的夜。
“做了噩梦,睡不着,就下来走走……”维尔福低声道,他抬头看向赫斯塔,“抱歉,我不太记得您的名字……”
“优莱卡。”
“优莱卡小姐是为什么没睡呢,也做噩梦了吗?”维尔福问。
“没有,我就是认床,”赫斯塔放下水杯,“每次刚换地方都睡不好。”
两人不再说话,客厅安静下来。
恩黛靠在沙发里,目光随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平心而论,恩黛对维尔福这样的人很有好感,尤其当他与唐格拉尔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对比更显出公爵的性格沉静,作息规律,家庭和睦。
她听维克多利娅介绍过,维尔福是老公爵的独子,这样的人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为生活感到烦忧过——他的欲望很少,与此同时,他又有着与自身欲望极不相称的财富。
即便是在宜居地里,这样的幸运人生也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拥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恩黛感觉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点与年龄不符的天真,相处起来怪好玩的。
“我也认床。”恩黛接着赫斯塔的话往下说,“尤其接到那种要倒时差的远途任务,光是调整作息就要折腾我好几天,只能硬扛了。”
“这段时间你们天天都这样轮流值班吗?”赫斯塔轻声问。
“嗯,”恩黛点了点头,“虽然刺杀者的杀人预告还没有寄来,但提前习惯这样的工作节奏总是好的。”
维尔福咳了一声:“辛苦了。”
赫斯塔侧目望向维尔福:“公爵这段时间过得也很辛苦吧,总是这样半夜被噩梦惊醒。”
维尔福轻声叹息,“也还好。”
“还好?”赫斯塔稍稍移开目光,“你不怕死吗?”
“怕当然是怕……但人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如果不是死期逼近,你会对很多事情都熟视无睹,非得是有这么一把刀悬在你的头顶,你才能体会到自己正在活着的事实。”
维尔福的声音谦逊温和,一如他此刻的表情。
他的目光扫过放在茶几上的一张旧照片,那是他与阿尔薇拉多年以前的春日合影,阿尔薇拉腹部微微隆起,两人站在一处秋千架前相互依偎,凝视着镜头。
维尔福一愣:“……这张照片怎么会在这儿?”
“下午索菲整理旧书的时候掉出来的,我顺手就放这儿了,”恩黛笑起来,“你们家的书真多啊!”
“是她喜欢看书,我读得少。”维尔福轻轻抚摸照片上妻子年轻的脸,“她很喜欢欧内斯特,我们就是在他的读书会上认识的。”
“欧内斯特?”恩黛好奇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哦,是白银时代的一位家……”
维尔福娓娓道来。
赫斯塔换了个坐姿,她一手撑着脸,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垂眸望着脚下地毯的花边。
维尔福此刻的话赫斯塔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只是时不时朝维尔福的方向看一眼,看他谈论文学时从容文雅的表情。
当维尔福的讲述告一段落,恩黛突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维尔福抬起头来,“你如果对欧内斯特感兴趣,可以去二楼的书房看看,那里的藏书我们是不打算捐的——”
“不,公爵,我不是在为什么故事感叹,”恩黛颦蹙着眉头,“我就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被‘刺杀者’盯上呢——你和里希、施密特、唐格拉尔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维尔福干笑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和自己的妻子、孩子在一起,其实,也很幸福了。”
恩黛感伤地望着他:“我看得出,你真的很爱他们。”
维尔福陷入了沉默,他良久地凝视着手中的照片,喉咙动了动,“欧内斯特……有一个短篇,谈到过人的死亡恐惧,叫《印第安人营地》……我读过很多遍。
“我记得故事里,孩子问他的父亲:
“‘爸爸,他为什么要自杀?’
“‘爸爸,自杀的人多不多?’
“‘死难不难,爸爸?’”
维尔福的声音轻颤,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并勉强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微笑。
“没孩子的时候,读到这一段的脑海是无声的。有了孩子以后……‘爸爸’两个字,是清脆的。”
第 134 章 来信
在一片伤感的宁静之中,赫斯塔突然握碎了手中的玻璃杯。
她本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了一瞬,杯子里的温水溅得她满身都是,恩黛连忙上前检查赫斯塔的手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
赫斯塔摇了摇头,俯身想去拾捡地上的玻璃碎片,一旁维尔福关切道:“放在那儿吧,等天亮了让汤森他们来收拾。”
“你怎么了?”恩黛有些意外地望着赫斯塔,“……怎么眼眶红了?”
赫斯塔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她迅速眨了眨眼睛,平复呼吸。
“我真的没事,我就是……听得太难过了,为公爵的遭遇。”
恩黛一怔,很快也浮起一个无奈的微笑,“是呀,我刚才听得也有点鼻酸。”
赫斯塔深深地望着维尔福,“像您这么亲切的父亲,这么体贴的丈夫……竟然要莫名遭受这样的命运,我真是……既为维尔福夫人感到伤心,也为您感到不公平。”
“其实也……”维尔福想出言安慰,然而当他对上赫斯塔那双泛红的眼睛,后半句话就更在了喉中。
不知为何,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颤栗——赫斯塔那两只漆黑的瞳仁就像两个空洞的枪口,从中喷射出的目光如同尖刺。
即便明白这是优莱卡出于对“刺杀者”所作所为的愤慨,维尔福仍觉得这样的目光难以承受,他本能地避开了这番对视,伸手去够桌上的水杯。
几人又坐在原地聊了会天——说是聊天,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恩黛在说话,而赫斯塔与维尔福出声应和。
这两人各怀心事,但都作出了一副细心静听的姿态。
不多时,赫斯塔挑了个空从椅子上站起身,她望着窗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我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吧……明天早上还得出去重办临时身份。”
“晚安,优莱卡。”恩黛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笑道,“你还能再睡三个钟头。”
“晚安。”
赫斯塔向所有人道别,转身上楼。只是她才刚刚踏上台阶,就听见一直坐在窗边的特里莎突然开口:“公爵,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特里莎的声音是如此有辨识度,她的咬字很慢,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带着温柔笑意。
“哦……当然可以。”
“先前拒绝前往核心城的时候,你说你想和刺杀者见一面……如果真的见了面,你想和她说什么呢?”
客厅陷入沉寂。
沙发上的维尔福没有立刻回答,他两肘撑着膝盖,很快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的手掌中。
“也许也说不了什么……”维尔福的声音很低,“……我不知道。”
二楼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赫斯塔关上了房门。
……
次日一早,赫斯塔收到了来自艾娃·摩根的邮件。
邮件的内容非常官方,艾娃重新表态,这一次她也认可了费尔南岸与刺杀者关系更大的说法,但是也严厉批评了赫斯塔企图动用私刑报复宜居地公民的行为。
赫斯塔一目十行地跳读了这些套话,并很快在结尾部分看到了艾娃这封邮件里真正有价值的三条信息:
第一,004
号办公室已经开始重新评估赫斯塔故意杀人未遂的量刑;
第二,002
办公室正在重新规划赫斯塔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第三,
006
号办公室已经开始统计、核验赫斯塔过去的战斗记录。最迟六个月,所有此前归在各种奇奇怪怪名字下的作战荣誉,会重新归于赫斯塔名下。
从这封邮件中,她已经明白了艾娃的态度:老人显然对她在法庭上的行为相当赞赏——与其在之后漫长的审理中等待时机,依靠坎贝尔与日蚀的配合洗脱罪名,倒不如自己主动挣脱了来得干脆。
如今,她主动坦白了犯罪事实,又正配合着维克多利娅小队的工作,那么在
004
办公室那边,这都是可以争取宽大处理的依据;
“简·赫斯塔”的真实身份既已经公之于众——虽然目前还仅仅是在
ahgas
内部,但过不了多久这件事也会在联合政府中传开。
一旦如此,ahgas
就很难再保证今后的畸变者对此一无所知,而赫斯塔作为针对畸变者的武器,其作用也将大打折扣,但即便如此,她仍有着极为资深的作战履历,就这么撤下前线未免可惜——想必这就是002办公室需要对她的工作安排进行“重新规划”的原因。
只不过,这份规划必然是需要依据
004
号办公室出具的量刑标准来做调整的,所以这件事在“刺杀者”事件结束以前,不会有定论。
至于第三条,核验过去的作战履历不需要赫斯塔额外做些什么,顶多是
006
号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偶尔会来联系她做些求证工作。
如此一来,她在谭伊的这段时间,除了配合抓捕、劝服刺杀者的工作外,就几乎没有其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赫斯塔合上电脑。
显然,即便这段时间她与艾娃不曾见面,甚至连只言片语的交流都没有,但艾娃依旧明白她在做什么,同样的,她也理解艾娃。
她在十月七日给霍夫曼男爵寄出了第一张照片,如今已是十一月二十七日——三个月的时间转眼已过去了大半。
一切竟然真的就要结束了。
赫斯塔静静坐在床边,忽然又听见门口传来一点轻微的响动——有什么人正将耳朵贴在她的门上。
赫斯塔难掩厌恶地朝房门看了一眼。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门口,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门把手,拉开了屋门,一个女孩应声跌进了赫斯塔的房间,发出一声惊叫。
赫斯塔一怔——来人竟并不是肖恩。
女孩吃痛地扶着地板坐起身,赫斯塔拉了她一把。
“……你是那个谁来着?”赫斯塔眯起眼睛,“索菲?”
“对……”
“你在我门口偷听什么?”
“对不起……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睡,”索菲望着她,“恩黛小姐说你昨晚睡得不好,我想你要是还没起,我就晚点再来。”
第 135 章 双刃
“你找我什么事?”
索菲怔怔地望着眼前人,赫斯塔的冷漠让她始料未及,但她很快低头理了理衣裙,微笑答道:“唐格拉尔子爵想邀大家一起去他的庄园过王后节,所以——”
“如果需要转移,我会和其他水银针一起。”
“是的,你需要,我已经问过维克多利娅了,”索菲仰着脸,她鼓起勇气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我来,是想邀请你参加今晚的‘谜题游戏’……”
正说着话,赫斯塔的目光已经越过了索菲——维克多利娅出现在了走廊尽头,她靠着走廊的扶手等在那里。
见赫斯塔已经望了过来,维克多利娅笑着打了个招呼:“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你来找我的吗?”赫斯塔问。
“对,恩黛忘记她昨晚要值夜,所以今天不能开车带你去工作站了,换我来送你。”
赫斯塔转身取下衣架上的大衣,稍一抖落便穿在了身上,她看了一眼索菲:“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不感兴趣。”
“嗯,我其实——”
赫斯塔已经快步朝维克多利娅走去,索菲无可奈何地留在原地,目送赫斯塔离开的背影。
……
一路上,维克多利娅开着车,赫斯塔望着窗外。
“昨晚睡得不好吗?”
“半夜做噩梦了。”
“难怪……”维克多利娅轻声低语,“那些随身监控设备你现在都戴在身上吗?”
“嗯,一直戴着。”赫斯塔轻声道,“除了这些,我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吗?”
“如果能把这件事做好,你就立大功了。”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你自己多留心吧,尤其是一些引你离开人群的信号,我觉得‘刺杀者’认出你之后一定会尝试接近,到时候她要聊什么,你就和她聊,像之前拉格工作站教你的那样。”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决定让大家一起去唐格拉尔的庄园过王后节的吗?”
“哈哈,你好聪明,难怪千叶这么看重你!”维克多利娅不由得往赫斯塔那边投去赞赏的一瞥,“是的,在公爵宅邸放水就太明显了,不如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样刺杀者多少会觉得有机可乘吧。”
“……原来如此。”
“索菲那孩子好像很想认识你,今早她问了我很多与你有关的事——你怎么不答应她去参加那个游戏呢?”
“……我不想离她们太近。”
“啊?是吗?为什么?”
赫斯塔轻声道,“对一个地方、一些人怀有情感,会严重影响在作战中的判断……一贯都是这样的。”
“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这次就没打算让你加入作战。”维克多利娅轻声道,“再说你的情况也不适合对‘刺杀者’作战——她大概率不是螯合物。”
“我明白……”赫斯塔看向维克多利娅,“但你们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心吗?”
维克多利娅笑了一声,“正相反,对我来说,这是个机会。”
“机会?”
维克多利娅轻叹一声,“我一直觉得水银针和普通人之间的沟通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对一个地方、一些人怀有情感真的会有那么影响判断吗?事实上,我觉得对大多数水银针而言,战斗本身并不是什么无法可解的大问题,更危险的问题隐藏在它的后面。”
“……是什么?”
“是战斗的意义。”维克多利娅望着前方,“你在保卫什么,消灭什么,你在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什么,这么多人一直前赴后继地投入其中,她们又都是为了什么……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赫斯塔嘴角微沉,“以前和千叶小姐讨论过,这些问题确实很危险,甚至比战斗本身更危险。”
维克多利娅有些意外,“是吗?千叶也是这么觉得的?”
“对,因为这些问题千人千面,不会有标准答案,而它们本质上又是对一切的怀疑,所以谁陷入这种问题,谁就难以承受战斗的残酷,战斗的信念一旦松动,那就离死不远了。”
维克多利娅笑出了声,“千叶的这套说法未免也太悲观了……”
赫斯塔侧目:“但刚才你也说这些问题很危险。”
“那可不一样,我是说忽视这些问题很危险,一个人只要知道怎么牢牢抓住自己的生活,那这些问题就不会让她陷入泥淖,反而还会变成坚固的石墩,夯实她脚下的土地。战斗的意义和生活的意义根本就是一体两面,没有了向往的生活,战场的残酷才会变得令人难以承受。”
“……难道你想说唐格拉尔和维尔福的生活是值得向往的?”
“不不,当然不是,至少唐格拉尔不是。”维克多利娅轻声道,“不过那位阿尔薇拉夫人很有趣,在她身上,你能看到一些新的生活可能……嗯,你好像对这一点不太认可?”
“……无所谓认不认可,阿尔薇拉夫人怎样也与我无关,可能是我们的做事方式不同吧,我站在边缘站习惯了,这样看事情能看得更清楚些。”
“那你怎么看刺杀者?”
赫斯塔颦眉,“……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你如何理解刺杀者在做的事,会直接决定你能否与她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沟通,否则所谓的劝降,也只是鸡同鸭讲了。”
赫斯塔目光微垂,“……我以前没做过劝降的工作,我确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
“这倒没什么,没做过才不会让人觉得有‘套路’。”维克多利娅说道,“再不济,你就和她谈谈费尔南案,拉拉近乎呗。”
赫斯塔慢慢转向身侧:“那维克多利娅是怎么看刺杀者的行为呢?”
“她在贯彻她的正义,这样很好,”维克多利娅答道,“不管是在宜居地还是在荒原,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一些人不得不选择这条路——只是复仇是把双刃剑,它不会因为哪一方属于正义就对那一方更加宽容。”
“……是啊。”赫斯塔应和道。
从后视镜里,维克多利娅瞥了赫斯塔一眼——她似乎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
第 136 章 王后节
赫斯塔始终望着窗外。
维克多利娅的这番话叫她回想起一个多月前刚刚手刃费尔南与霍夫曼的时候。那段日子确实非常煎熬,迟来太久的杀戮并没有带来意想之中的快乐——两人在临终前毫无悔意的愕然,足以再次刺中赫斯塔的心脏。
这些人的存在让赫斯塔真正看见了一种牢不可破的秩序,它超越了个人的道德与好恶,甚至也超越了世俗的朴素公义。
在这个秩序之内,一切明面上的规则都将被扭曲,一切恶行都变得不值一提。
“你在同谁作战?”
赫斯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当她斩下那些伪善者的头颅,她分明感到自己只是斩断了某个庞然大物微不足道的根须。然而在此之前,她甚至从未觉察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存在。
或许它已经独自运行了成百上千年,以其蓬勃的生命力盘踞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想象让赫斯塔感到异常痛苦。
这就是维克多利娅提及的“双刃”锋芒吗?
赫斯塔不得而知,但她真切地明白,一旦见过这幕帷背后的景象,旧有的生活就将变得不可忍受,因为“这世上到处是这样的村庄,而我们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即便是片刻的宁静和欢乐,也像是幸存者的罪恶。
便就在这一刻,赫斯塔突然感受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她渴望再见艾娃一面,或是将脸埋进所爱之人的怀抱,一如昨夜噩梦中的短暂温存。
赫斯塔有些更咽地扭头看向窗外。
艾娃,我究竟是在同什么为敌?
你是否知晓这敌人的名讳?
……
在办完所有的手续以后,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上午十点。
由于已经拿到了临时驾驶证明,回去这一路换她开车,维克多利娅坐在一旁刷资讯。
“针对塞文山援外组织的调查已经开始了,你知道吗?”
“嗯,知道。”赫斯塔点头,“之前内部法庭的那位公诉人告诉我,如果我说的一切属实,就算费尔南现在已经死了她们也可以继续追责,至少他的财产会没收充公。”
“迟来的正义啊……”维克多利娅轻叹一声,把手机收了起来,“我睡一会儿。”
……
赫斯塔顺着维克多利娅给到的地址,直接把车开去了唐格拉尔的庄园。
这片庄园的大小足以媲美里希的克利叶农场,但因为没有像金乌宫那样富丽堂皇的建筑,倒真的显出许多属于原野的天然之美。
当维克多利娅同赫斯塔一起踏入庄园的时候,所有人正围坐在花园的一隅,索菲一见维克多利娅便扬手朝她打招呼。
“你们在做什么?”维克多利娅问。
“我在向大家介绍王后节的来历!”索菲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你们来了正好,快来坐!”
“呀,优莱卡~”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赫斯塔稍一侧目,就看见昨晚刚才见过的帕兰正向她打招呼。
在身姿旖旎的帕兰身边,肥猪似的唐格拉尔满面红光。他总是时不时地朝帕兰投去垂涎的目光,帕兰似乎对此毫无觉察。她朝赫斯塔莞尔一笑,又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赫斯塔坐来自己身边。
赫斯塔迅速在人群中检索其他座位。
维克多利娅已经径直走向了阿尔薇拉那边,公爵夫妇所在的那道长凳还空着好几个座位,阿尔薇拉此时也朝赫斯塔看了过来。
赫斯塔预感到了那道目光即将落到自己身上,她本能地避开了它,恰好这时她看见了坐在人群边缘的迦尔文——他旁边的座位也是空的。
赫斯塔三两步上前落座,椅凳面还是温的。
迦尔文笑了一声,“上午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赫斯塔回答,“该有的手续全办齐了。”
不远处,阿尔薇拉以银匙轻敲玻璃杯,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她温声道,“人既已到齐,那么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交给索菲吧。”
“好!”维克多利娅大声鼓掌,这夸张的捧场激起一阵笑声。
索菲的脸因为兴奋而浮起几分红晕,她今日换了一身西装,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拿着一个烟斗。
“相信大家最近都发现谭伊城内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过‘王后节’,今天呢,我就来和大家讲讲‘王后节’的来历,顺便介绍一下今晚的节日活动,希望大家都能踊跃参与!”
司雷举起了手,“可王后节不是昨天就过了吗?”
“哈哈,这就是误解了,实际上王后节一共有七日,从昨晚开始,持续一周。”索菲两手背过身去,她踏在冬日的绒绒草地上,笑着道,“下面,我将和大家分享王后节的源起——我们故事中的这位王后,也恰好与我们今日的一位客人同名,她也叫‘维克多利娅’。”
维克多利娅发出一声饶有兴致的“嗯?”,恩黛笑了起来,“难怪你今天这么捧场!”
索菲轻咳几声,“相传,在黑铁时代的第三区,谭伊是一座小小的王国。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连年征战,统治着这片土地的国王与王后非常怜悯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励精图治,从不侵袭别国,也时刻警惕着来自外界的觊觎。
“可是天不遂人愿,这片大地上燃起的战火到底还是波及到了这里,一日,国王带兵出征,王后同其余臣民驻守城中。
“前线不断有捷报传来,大家都满怀希望地等待王师凯旋,可谁知就这么过了三个月,国王与他的军队突然都没了消息,祸不单行的是,敌军已悄然兵临城下,他们的使臣前来劝降。”
索菲突然转身,脸上露出一些倨傲的神色来:“‘尊敬的王后,您的丈夫已经战死疆场,为了您与您的臣民,请开门受降。’”
紧接着,索菲又背过身去,她笑意坦荡地答道:“’呵,傲慢的使臣啊,你不如收起你们的张狂,回去告诉你的统领,他的骑兵或许可以碾过千万雄师,却碾不过我的意志!‘”
第 137 章 言尽于此
“于是守城之战打响,王国的城墙固若金汤,敌人久攻不下,便开始在城外修营扎寨,做出一副要围城的样子来。
“当时正值冬日,在一片惶恐不安的氛围中,王后告诉臣民敌军必然会在开春前撤兵,只要撑过这个冬天,战乱就会结束。
“众人不解,纷纷询问王后原因,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追问,王后却始终不肯开口,只是让大家像从前一样相信她,放手一搏。
“于是人们开始清点存粮,秣马厉兵,王后又将城中无力参战的老人与孩童都接到了王宫中居住,为了节约粮食,所有人一日一食。
“然而,让人忍耐饥饿是容易的,恐惧却不是,在巨大的惊惧中,人们依次病倒,王后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一个身型佝偻的老妪突然走到王后跟前,她向王后躬身行礼,说,‘殿下,我有平复绝望之法。‘
“王后大喜:’请您快告诉我吧!‘
“老妪不慌不忙:’那请您先告诉我,为什么您笃定敌军会在开春时就退兵呢?‘
“王后俯身在老妪的耳边耳语了几句,老妪哈哈大笑,王后望着她:’我已经告诉了您答案,接下来请您遵守您的约定吧!‘
“老妪没有再推辞,她端着一支蜡烛走向人群,对众人开口道,‘我奉王后之命,来同大家玩一个猜谜游戏,我将给出一个谜面,你们来猜迷底,其他人可以随意向我提问,以获得更多线索,而我只会回答是、否或与此无关。’
“一开始,只有一小部分人加入到这场游戏之中,可是,老妪给出的谜面是那么地精绝离奇,每当迷底揭晓,一切又是那么地耐人寻味……渐渐的,所有人都被老妪的故事吸引。
“当王后结束了当日了城防巡视,重新回到王宫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令她惊奇。这迷人的游戏极大地减轻了人们的痛苦,有时甚至会忘记饥饿与恐惧。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老妪心中似是有无穷无尽的谜题,当春日的柳林吐出了第一枝新芽,围城的大军果然很快退去,人们在城中欢呼雀跃,老人与孩子们也很快离开了王宫,回到各自的家中。
“王国举行了朴素的庆典,庆祝朝臣们终于向王后提出了那个好奇已久的问题:‘您怎么能确定城外大军会在开春时撤退呢?’
“王后这时才答道:‘我笃定那些贵族不会让自己治下的农民错过春耕,步兵一走,余下的骑兵就更不足为惧。’
“众人拜服。
“庆典上,王后再次将老妪奉为座上宾,人们央求老妪再出一个谜题。
“老妪道:有一样东西,看不见,闻不着,却有万钧之力;它轻似雾,淡如风,却胜过无数金戈铁马;在夜晚,它凝结在所有人沉默的喉间,天亮后,它萦绕在每个人的眼前——是什么?”
“王后很快猜出了迷底,她笑着道:是信念,恩人,是‘胜利的信念’。
“老妪哈哈大笑,说‘是的,正是的。’而后,老人在众人的面前化作了一道风,消失在宴会上——当然,故事讲到这一步,已经真假难辨,但从那时开始,谭伊一带的住民就开始过‘王后节’,或者叫‘胜利日’。
“到今天,许多人已经忘记了这个节日的缘由,但猜谜的习俗却保留了下来,每到冬日,人们将从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开始欢庆,大家饮酒、猜谜,如此连续七日。
“这就是王后节的来历,从今晚开始,我们也将在唐格拉尔子爵的庄园里展开‘谜题游戏’,届时,会有一些新老朋友加入我们,也希望在座诸位都能踊跃参与~”
座席上的众人开始热烈鼓掌,索菲则快步跑回了阿尔薇拉的身边,众人纷纷站起身,朝不远处的长餐桌走去——在索菲讲故事的这段时间,庄园里的仆从已经将碗碟和午餐依次摆放上桌。
赫斯塔看向迦尔文:“……她刚才说的新老朋友是什么意思?”
迦尔文想了想,“子爵和公爵的朋友吧……哦,我记得恩黛收集了具体的名单和照片,就放在大厅的茶几上。”
赫斯塔轻声道谢,起身往人群的反方向走去。
远处索菲一直留心着赫斯塔这边的动静,见她往宅邸的方向去了,也立刻追了过来。
“优莱卡!”
赫斯塔回过头,稍稍放慢了脚步。
“你不去吃饭吗?”
“还不饿。”她轻声道,“我去看看晚上的宾客名单。”
“好啊,”索菲笑着道,她面朝着赫斯塔,往后退着走,“我跟你一块儿吧,我可以给你介绍那些名单上的人,他们大都是我伯父和姑父的朋友。”
“……好的,但你为什么要一直围着我转?”赫斯塔望着她,“……你是在一直围着我转吗?”
索菲怔了片刻,突然笑出了声,“是的,因为……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嗯,和肖恩说得完全不一样。”
“肖恩?”赫斯塔眯起了眼睛,“你跟他很熟吗?”
“嗯!”索菲点头,“虽然认识不久,但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直以为水银针里的男生都是像迦尔文那样凶狠又吓人的大块头……没想到还有像他这样敏感善良的男孩子。”
赫斯塔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索菲的脸,以确认这个姑娘是不是在说反话。
索菲的目光非常诚恳:“我知道你为什么用这样的表情看我,你和肖恩之间有误会是不是?他说你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昨天我在楼梯滑倒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救人,那时我就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
“索菲女士。”赫斯塔打断了索菲的话,“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你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昨天举手之劳什么也说明不了。”
“但是——”
“为了你个人的安全,我也提醒你一句,”赫斯塔低头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肖恩这个人有两副面孔,如果你见过另一副,就不会再相信眼下的这一副……言尽于此。”
第 138 章 毒蛇
黄昏,赫斯塔端着一杯水站在庄园城堡的窗前。
她远远地看着前来赴宴的宾客,这些人身着盛装并戴上了动物面具,胸口别着名牌,在花园间谈笑风生。
即便做了简单的伪装,但要辨认其中一些人的身份并不困难:阿尔薇拉夫人漂亮的金发,索菲的活泼多话与她丰富的肢体语言,迦尔文近乎夸张的身高……这些都是极易辨识的特征。
肖恩整个下午都没有出现。
赫斯塔正在沉思,忽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时维克多利娅的手刚好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猜谜吗?”
“算了,感觉挺无聊的。”赫斯塔转过身,和维克多利娅一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过我想问问,那个叫索菲的姑娘是什么来历?”
“来历?”维克多利娅凝神想了想,“之前听司雷讲过她是维尔福妹妹的女儿,因为索菲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车祸去世了,所以维尔福夫妇把她抱来自己抚养。虽然名义上是侄女,但实际上和女儿差不多吧——你不是说不想离她们太近吗,问这个干什么?”
“……也没什么,”赫斯塔随口道,“就是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预备役来着?”
“4623
年。”
“哈哈,难怪……你们基地的老事务官也叫索菲,索菲·莫利,还记得吗?她应该是在你进基地后不久就调离第三区了。”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也恍惚想起仿佛是有这么个人,但印象不深。
“她有点缠着我的意思……多少有点烦。”赫斯塔轻声道。
“你说谁?老索菲还是小索菲?”
“当然是现在这个。”
维克多利娅轻哼了一声,笑着道:“索菲好像一直想当博物学家吧,前几年还跟着科考队一起出了宜居地去荒原实地考察,下半年去核心城念的专业好像也是这方面的……现在身边突然出现了这么多去过荒原的水银针,人家肯定想认识一下,聊一聊什么的,你也别太介意了吧。”
赫斯塔感觉听到了重点,“那要花不少钱吧?”
“当然了,像她们这样的人去一趟荒原,花销百万起步——但这有什么了,维尔福有的是钱,他自己又不用。”
维克多利娅说着,抓起放在桌上的单筒望远镜,对准了远处露天宴席上的人群。
“上周维尔福做完了遗产公证,如果他死了,一半的农场、庄园都即刻归于索菲的名下,剩下的留给阿尔薇拉和乔伊。再加上索菲自己父母那边好像还有一笔遗产,这些年也没动过……”
维克多利娅眯着一只眼睛,“有时候真是羡慕这种人生啊,生在金山上,自己还有个前途无量的兴趣爱好。”
此刻,在维克多利娅镜头的另一端,盛装的阿尔薇拉夫人像中午那样手握香槟杯与银匙。
她轻轻敲动杯盏,周围的人们就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望向她。
在烛火与灯带之间,戴着燕子眼饰的阿尔薇拉正讲述着什么,周围的人不时发出一阵笑声,气氛是那么地融洽。
这景象让维克多利娅看得有些着迷,甚至对阿尔薇拉夫人生出了几分敬意。显然,正是这个女人将她的勇气传递给了维尔福和唐格拉尔两人——即便死神的镰刀近在咫尺,即便未知的威胁时刻高悬,人依然可以对生活做出自己的选择。
是在不可终日的惶恐中惨淡度日,还是坦然面对命运无情的毒箭,不放过眼前每一瞬的生之欢愉?
……这份笃定和淡然,实在迷人。
突然,维克多利娅眼前的视野变得昏暗——赫斯塔起身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听说有一个叫肖恩的水银针也加入了这次作战。”
维克多利娅放下望远镜,“是,怎么了?”
“具体是需要他做什么?”
“一些技术方面的支持,他在这方面好像挺有经验。”
“这个人在蓄意接近索菲,你知道吗?”
……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在宅子里转悠。
此前,她花了大概半小时的时间同维克多利娅讲述自己少年时期与肖恩的恩怨,维克多利娅听得十分诧异——肖恩之所以通过审核加入到这次作战中,是因为他近五年的行为表现都属优异,而且就这段时间的相处而言,他确实显得非常可靠,不管是在技术上,还是人品上。
她不能想象肖恩有过一段这样的过去。
这一点也让赫斯塔感到惊奇。
这几年她没怎么关注肖恩其人,这个人在哪儿,在做什么……与她毫无关系。然而,今日和维克多利娅聊起肖恩,赫斯塔才发现此人的形象已经脱胎换骨。
他“聪明、勤奋、心思细密”,唯一的缺点就是“胆小,还有点不善言辞”,所以“很少离开宜居地,也几乎不与迦尔文以外的人长久往来”,但人“似乎还是不错的”。
肖恩真的改过自新了吗?
赫斯塔对这一点不抱任何期望。
这一切不仅仅来自过去在基地的那点不愉快,每当她回忆起刚刚得知莉兹死讯的那段日子,忆起那个在乌连的早晨,肖恩带着一份咨询记录,哆哆嗦嗦地来到自己跟前,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她都感到一阵恶寒。
她在许久以后才真正意识到其中的恶意。
如果今日肖恩在索菲乃至维克多利娅眼中都是一个前途可期的青年才俊,那似乎只能说明他比从前更加懂得怎么在人前伪装,也更加理解其他人所期待、喜爱的形象是什么模样。
原本赫斯塔还有更多的话想同维克多利娅谈,不过远处的宴会似乎出了什么岔子,有哭喊声突如其来地打破了那份其乐融融的氛围。
维克多利娅提出晚些时候再谈,她得先去宴席那边看看,赫斯塔欣然应允。
而后,她就开始在这间空落落的大宅里转悠,在管家的陪同下,赫斯塔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参观着这里的房间。
没过多久,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管家出去看了看,又很快回来,说那是宴席上的宾客们,外面下了雨,大家趁着雨势不大,此刻已经全都回到了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