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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199 章 知晓

    上午九点,维尔福被确认死亡。

    维尔福的死对大部分水银针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佐伊几乎崩溃,她已经再三检查过这间公馆的每一个房间,她无法解释维尔福用来自杀的枪是从哪里来的。

    索菲哭着控诉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搬出昨天司雷的推理,数次重复着“这不是自杀,

    这是一场你们合谋的围剿!是谋杀!这是谋杀!”

    维克多利娅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两手撑着额头。

    这究竟是维尔福撑不住压力还是刺杀者最后的诡计,她已经无从知晓,但执业以来,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倍感屈辱过。

    刺杀者不会再出现了。

    自己也不会再有机会,

    抓住她。

    九点四十,

    司雷走进客厅,“阿尔薇拉女士呢?”

    “在楼上。”管家回答。

    “你们怎么还敢这样若无其事地到我们家里来!?”索菲从二楼冲了下来,她揪住了司雷的衣领,“昨天我就告诉过你我姑父绝对不可能和这种凶杀案联系在一起你们不信!现在人走了,现在他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你们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司雷叹了口气,她捏住索菲的手腕,“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你理解什么?!你理解??你这个帮凶!”索菲尖叫着瞪着司雷,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已经想到了,你什么都想到了,但你没有制止她们……你是帮凶,帮凶!!”

    司雷稍一用力,掰开了索菲的手,“汤森管家,过来帮个忙好吗?”

    管家上前表情复杂地按住了索菲。

    司雷整理了一下衣领,对一旁的仆从道,“请阿尔薇拉女士下来一趟吧。”

    仆人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点了点头,他才快步走上了楼梯。

    不一会儿,

    阿尔薇拉来到大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尔薇拉的脚步很平静,仍像往常一样轻盈,但当她坐到司雷的对面,司雷立刻就注意到了对方苍白的脸与泛红的眼睛,这强弩之末的情态让司雷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斟酌着用词,没想到阿尔薇拉先问了句:“您找我有什么事呢,警官?”

    “嗯……关于,公爵的死因,”司雷低声道,“我想您多少应该了解一点内情。”

    “您是指唐格拉尔他们通过援外组织犯下的那些恶行吗?”

    “……嗯。”

    阿尔薇拉露出一个凄婉的微笑,“……那和我们没有关系,警官。”

    “但是——”

    “维尔福也许算不上一个心地高尚的人,但他也不可能和那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沾上关系,”阿尔薇拉轻声说道,“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的丈夫,我是了解的。”

    司雷欲言又止,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站起身,“能请您跟我出去一趟吗?”

    “去哪里?”

    “就外面,

    罗昂宫。”

    阿尔薇拉闭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然后也站了起来,“好。”

    当阿尔薇拉跟着司雷走到罗昂宫外,索菲也冲了出来,她紧紧握住了阿尔薇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给予对方力量。

    还没有进入宫殿大门,阿尔薇拉就注意到周围有身着警服的人在锄地。

    “你们在挖什么?”

    “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当三人来到下沉舞池,推开门,阿尔薇拉一眼看见了舞池中央的十一具骸骨。

    一时间,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是,什么?”

    “是从舞池后面的密室里发现的,被埋在地下大约三米深的位置。”司雷轻声道,“前天晚上我们检查现场的时候在墙角的花瓶后面发现了一截手指骨,这说明凶手在作案以后甚至都没有对这里进行过认真的清扫……所以我猜想他们可能也不会在处理尸体上用心。

    “昨天早上,我又到这里查看,发现其中一个密室的地板砖面花纹是乱的,就给警署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过来把地面挖开来看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拖了我一整天,今早才过来。”

    司雷顿了顿,她已经沿着石阶快步走到舞池中央。

    “这些遗骸的肱骨、尺骨、桡骨、股骨、胫骨上多有断裂,身前可能经历过非常残忍的肢解;再者,挖出来的东西里只有骸骨,恐怕当初埋人的时候,这些尸体都没有穿衣服。”

    司雷抬头望着站在高处的阿尔薇拉。

    “这些遗骸就这样埋在罗昂宫的地下,埋了十几年,夫人。”

    阿尔薇拉站在原地,她望着不远处的森森白骨,整个人如堕冰窟。

    司雷看着她,“公爵生前曾经多次模棱两可地提到过一些细节……我相信你也一定还有印象,他对这些事情到底知道多少,你又知道多少?”

    “我……”

    阿尔薇拉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爬升。

    “我从来……”

    一阵眩晕袭来,阿尔薇拉几乎有些站不稳,她两脚僵硬地往后退了两步,索菲见势不好,立刻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但阿尔薇拉还是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医生……医生!”

    ……

    三天后。天气晴朗。

    帕兰开车停在了谭伊市的水银针公寓楼下,而后很快提着一瓶酒上楼。

    电梯在六楼停下,她看了看门牌,找到

    607,按响门铃。

    “来了。”赫斯塔的声音从门后传来,紧接着是门闩扭动的声音,“你推下门。”

    帕兰推开门——眼前的一居室和千叶的那间格局一摸一样,只是没什么家具,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开着,简单明亮。

    帕兰关上门,她换了鞋,从玄关走到客厅,左右看了看,“你在搞卫生?”

    “嗯,既然恢复了身份,那我现在也可以在公寓里有一间自己的固定房间了。”

    “伤都好了吗?”

    “可能还要两周吧……不过卫生一只手也能搞。”

    洗手间里传来一阵水声,赫斯塔简单搓了搓抹布上的污渍,很快脱下手套,重新回到客厅。

    帕兰把酒放在了靠窗的茶几上,似笑非笑地绕着赫斯塔走了半圈。

    “真是不一样了啊……这才几天?烧也退了,气色也好了,整个人的精神气一下就起来了?”

    “哪有那么夸张?”赫斯塔笑了一声,“我昨晚还有点低烧。”

    帕兰转身在客厅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说说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第 200 章 完美犯罪

    赫斯塔两手抱怀,坐在了帕兰旁边的桌子上。

    “我昨天收到了002号办公室的邮件,她们让我下个周去核心城参加蓟花骑士勋章的授勋仪式。”

    “蓟花骑士啊……”帕兰微微后仰,她左脚搭着右脚,悠闲地吟诵起蓟花骑士勋章的格言,“Nemomeimpunelacessit(1)……不错,很适合你。”

    “再就是,我打算到时候也去看看艾娃。”

    “这件事艾娃已经和我说了,她前天就看到了你发的邮件——她也想再见你一面。”帕兰笑着道,“但这段时间她仍然很忙,所以你们还得再找机会……到时候你会乘哪趟车过去?”

    “授勋仪式在12月18号,002号办公室让我提前两天到,所以我应该会被安排在16号晚上上车吧,具体车次还要等消息。”

    “好,到时候日蚀会跟你一起走。”

    “……日蚀?”

    “对,你和艾娃具体要怎么见面——是走公开程序,还是想办法让你偷偷过去,到时候日蚀会告诉你。”

    “她要怎么找到我?”

    “你确定车次以后把你的车票信息发给我就行,怎么找你是日蚀的事。到时候她会戴一顶金黄色的短檐帽出现在你面前,当她走近你,她的帽子会不小心掉在地上,你要帮她捡起来,再告诉她‘这样的帽子我也有一顶’,她会和你说谢谢,然后说,‘那真巧,因为这帽子是我自己设计的呢’。”

    帕兰歪着头,“记住了吗?”

    “嗯。”赫斯塔应声点头。

    帕兰仍一直望着赫斯塔的脸,她观察着对方脸上的神情,试图对当下赫斯塔的心情进行分析。

    “说起来,”帕兰忽然开口,“我听说有一部分人类会在进化中习得对‘正义’的快感,就像一些天然的利他主义者,她们乐于为群体服务的意识是写在基因里的……你这几天有感受到类似的快乐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吧。”

    “那么,单纯是复仇的快乐?”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侧目看着窗外,表情有一些疏离。

    “……我昨天晚上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嗯哼?”

    “我之所以能够成功杀了他们,并不是因为我秉持什么正义——甚至说,这件事能做成和正不正义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赫斯塔看向帕兰,“我能做到,仅仅是因为我可以。”

    “什么意思?”帕兰撑着脸颊,“你展开一下,我不理解。”

    “即便,维尔福他们是世上心地最好的七个人,我一样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取走他们性命——只要我想。”

    帕兰笑了一声,她摇了摇头,“但如果是这样,你就得不到艾娃的帮助了——”

    “那我换个场景——如果是艾娃想杀他们呢?”

    帕兰一怔。

    赫斯塔接着道,“如果是艾娃来做这件事,她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风险会更低,退路会更多……因为她更加‘可以’。”

    “不……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简。”

    “真的吗?这会不会是一种幸存者偏差?”

    “这不是,因为一切犯罪都会留下痕迹——”

    “我知道,但有痕迹又怎么样,有痕迹就会有人追究吗?如果我当初没有进宜居地,如果修道院被袭击的时候千叶小姐没有来,如果我不是因为能力特殊而一直隐姓埋名地作战,或者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费尔南的那份咨询记录……那维尔福他们现在应该还活在蜜罐里吧?”

    赫斯塔半睁着眼睛。

    “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世界上其实充满了完美犯罪,而被发现的犯罪只是其中相当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些大声宣称‘没有完美犯罪’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在反复重申这一点?”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帕兰仰头想了想,“……你会和艾娃讨论这个问题吗?”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赫斯塔轻声道,“但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我主要还是想和她谈谈我未来的几个计划,我需要她给我一些建议。”

    “我已经开始期待你们的见面了……”帕兰搓了搓手,她站起身,“我会告诉她这一点,希望她能匀给你更多时间。”

    “谢谢你。”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该走了。”帕兰微笑,“你继续享受你的清闲时光吧,不要忘了尽早给我你的车票信息。”

    “好。”

    在驱车离开公寓之前,帕兰又抬头望向赫斯塔居住的那间房间,墨绿色的窗帘正顺着敞开的窗户在外漂荡。

    ——不错,又是一个独特的人类样本。

    ……

    这天下午,司雷出席了杀人摄影及其相关案件的记者会。

    这次记者会的主要焦点聚集在罗昂宫出现的十一具骸骨上,经过初步的DNA比对,警方已经能确定其中三人为十六年前从荒原移居谭伊的第三区公民。十二年前,她们从第三区的不同城市同时失踪,目前,警方已经联系受害人家属前来谭伊领取遗骸。

    余下的七具骸骨身份不明,警方推测其为十二年前被费尔南援外组织带入宜居地的非法人口。目前案件还在调查当中,接下来,警方会进一步整理骸骨信息,并向荒原地区征集线索。

    记者会很顺利,但在一些细节上,司雷始终还是有些疑虑——比方说遗骸数量。

    十一并不是一个听起来很有说服力的数字,十人、十二人、十三人……似乎都比十一人要合理,尤其之前里希还强调过,“十二是一个特别的数字”。

    出于这个考量,在密室发现了十一具骸骨后,司雷一直让人在罗昂宫附近寻找可能存在的第十二具尸骨,不过并没有新发现——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少一个受害者比什么都强。

    也许是她多想了,刺杀者总是寄来十二张照片,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案子距今刚好十二年吧。

    ——

    (1)Nemomeimpunelacessit:古典语,勋章格言,意为“没有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激怒我”,也可以译为“犯我者必受惩”。

第 201 章 调查

    16号早晨,赫斯塔终于收到了自己申请的新制服。

    衣服在熨烫好之后才送到她的公寓,她换上新衣站在镜前,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立正沉肩,向前一步,举手敬礼。

    这身黑红交映的新斗篷依旧英气非常,令赫斯塔骤然回想起多年以前在403第一次看见莉兹换上它的情景。这些年她已经把自己的老制服穿得灰蒙蒙的,斗篷尾部还有许多灼烧、破损的痕迹……她不愿穿着一身旧衣去见艾娃。

    一切都应当是崭新的。

    与此同时,阿尔薇拉也坐在镜前。

    晨间的阳光洒过窗柩,在她面前的妆台上投下一片斜方的光亮。金色的长发披散阿尔薇拉的身前,她拿着一把梳子,耐心地将它们梳顺。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惊觉这些年来的衰老。

    管家在外面敲门,阿尔薇拉回头,“进来。”

    “都准备好了,夫人。”

    “现在罗昂宫里还有人吗?”

    “暂时没有,几个警察在换班,这会儿没有人在里面巡视,人都在门口交接。”

    “好。”

    阿尔薇拉站起身,跟着管家快步下楼。两人从内宅的侧门绕去了罗昂宫的后面。这座昔日的殿宇显示出彻底破败的情景,自搬入公爵府生活以来,阿尔薇拉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墙面上斑驳的墙皮和锈迹。

    “……我们不要耽误了,汤森先生,快开始吧。”

    在她的命令之下,管家和几个在公爵府已经待了十来年的仆人一同快步跑向建筑内部,不一会儿,宫殿外的阿尔薇拉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汽油味,不一会儿,她在二楼的窗口看见了窜动的火苗。

    众人很快跑了出来。

    不远处的警察终于觉察到了这边的异常,他们迅速叫来了消防队,然而火势已成,浓烈的黑烟吞吐着向高空升去,一时间竟遮蔽了太阳。大火凶猛,阿尔薇拉就站在远处观望着,在暗淡的浓烟下,她的脸颊沾染了火光的橙红。

    很快,警察开始疏散周边的住民,幸好今日无风,火灾没有蔓延,在经历了六个小时的奋战,大火终于被扑灭。

    阿尔薇拉对自己主动纵火一事供认不讳,这场大火基本毁灭了罗昂宫内的犯罪痕迹,尽管此前警方已经采集了相当多的相关线索,但仍在调查中的一些疑点已经不会再有答案。

    在问询中,阿尔薇拉否认了自己想要毁灭证据的目的,她只是觉得罗昂宫盛满了罪恶,这样的宫殿……不应当再保留。

    在整个问话的过程中,索菲都坐在不远处,她听着姑妈平静的叙述语调,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错愕,所有的情绪仿佛在刹那间关停,她感觉不到伤心,只觉得一切荒谬又陌生。

    警员合上了笔记本,“您已涉嫌犯下纵火罪和毁灭证据罪,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好的。”阿尔薇拉站起身,她的脸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能否让我上楼换一身衣服?”

    “当然可以。”

    索菲后知后觉地跑向阿尔薇拉,“……姑妈,我和您一起去吧?”

    阿尔薇拉笑着挽住了索菲的肩膀,“别了,你就在家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您要去多久?”

    阿尔薇拉极轻地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她试图把手从索菲那里抽回来,但索菲旋即紧紧抱住了她。阿尔薇拉有些不忍,将脸颊贴在索菲的额头上,直到楼下的警员用力咳了几声,她才将索菲推开。

    “我真的不能和您一起走吗?”索菲哭着问,她又转头看向客厅的警察,“能不能也带我一起?”

    警察没有作声。

    “别哭,”阿尔薇拉擦去索菲的眼泪,“坚强一些。”

    ……

    下午四点,赫斯塔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她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公寓里,望着窗外不时掠过的飞鸟发呆。

    这一整天,赫斯塔都在想着即将到来的谈话。由于内容敏感,她没有将任何一条想法落在纸面上,但一个完整提纲已经在她心中成形。

    在这个空闲而安逸的下午,赫斯塔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比如在杀死霍夫曼之后,她曾一度郁郁寡欢,终日流泪——可是当时她究竟是在为什么而伤心难过呢?

    她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

    这仅仅是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不知道等到若干年后再忆起这段时间的经历,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赫斯塔低头一看,是司雷打来的。

    “喂,”赫斯塔接起电话,“嗯,是我……是的,我还在谭伊,但我晚上七点钟火车……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好吧,那我现在过来一趟。”

    挂了电话,赫斯塔起身往玄关走去,在临出门前,她又突然止步,返回卧室把身上的新制服换了下来——这一路要是把衣服弄脏了可不好。

    她的行李很少,除了一些常服和身份文件几乎没有别的东西,在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的车票和身份证以后,她提着手提箱快步出门。

    ……

    谭伊的警署在黄昏中亮起了灯,赫斯塔一进大厅就看见一片狼籍景象——联排的塑料座椅被掀翻在地,天花板上还有几个深深浅浅的窟窿,花岗岩地板上,一些浅淡的血迹还没有被擦去,她颦眉打量四周,试图从现有的景象中看出端倪。

    “优莱卡。”司雷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这边。”

    赫斯塔跟了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是牧羊人干的,他十分钟前刚刚被人架走。”

    “……他袭警?”

    “应该不是故意的,伤者的伤势也不严重……可能是一时伤心吧。”司雷低声道,“你是七点多少的车?”

    “七点三十七。”

    “那还好,赶得上。”司雷看了眼表,带着赫斯塔一路走到警署深处的问询室,“我们需要对这段时间和阿尔薇拉有过密切接触的人都进行一个简单访谈,时间不会很久,可能就二十多分钟。”

    “……她怎么了?”赫斯塔停下脚步,“你们为什么要调查她?”

    司雷沉默了片刻,看向赫斯塔,“她自杀了,就在今天下午。”

第 202 章 噩梦

    “她在住宅区纵火,又涉嫌毁灭证据,我们即刻对她进行了逮捕,在押解回警署的路上,阿尔薇拉突然吐血、昏厥,警车紧急转向医院……但晚了,她在出门之前服食了毒药,人没有抢救过来。”

    “……服毒?她哪里来的毒药?”

    “我们目前在调查她的药品来源,已经摸到了一点线索,但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

    “就没人发现她的异常吗?”赫斯塔睁大了眼睛,“索菲呢?她这段时间不是一直陪在阿尔薇拉身边?”

    “事情是很突然,连阿尔薇拉个人的心理治疗师都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就不要说索菲了,而且——”

    司雷的叙述戛然而止,她忽然注意到优莱卡的脸已经没了血色。

    “怎么了,优莱卡……你还好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两颊的肌肉微微抽动,头也低了下去,她的左手轻轻按住了额侧,强烈的反胃感冲上咽喉。

    司雷怕她跌倒,连忙握住了她的手臂,但赫斯塔几乎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她往后退了两步,抬手捂住口鼻,向走廊更深处的卫生间冲去。

    胃部的痉挛让赫斯塔痛苦不堪,她把手指伸进喉咙,用力按压舌根,呕吐的欲望确实变得更加强烈,但此刻她的胃里也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便只能一阵一阵地干呕。

    司雷拍抚着赫斯塔的背,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立刻喊工作站的其他水银针过来——如果优莱卡也像牧羊人那样发狂,她是肯定招架不住的。

    不过还好,几分钟后,优莱卡恢复了正常。

    “我去给你倒杯水,你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我没事。”赫斯塔接过司雷递来的纸巾,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手,好让它们不要抖得太厉害,“我们,赶紧开始访谈吧。”

    “但你——”

    “我这两天……确实状态不太好,”赫斯塔低声道,“可能是吃坏东西了,等访谈结束,我想去医院挂个号看看。”

    “……也好,”司雷点了点头,“这边走。”

    ……

    半小时后,赫斯塔表情淡漠地离开了警署,驾车朝朗方大道的方向驶去。

    她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路况,冷风顺着车窗灌进来,让她整个人清醒不少,

    “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优莱卡”

    “如果你爱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未必要追随他们而去才算表达了自己的爱意”

    “你仍可以在世上慢慢地活,等待再相见”

    “迟早都是要再见的,何必急于一时呢”

    “骗子……”赫斯塔突然低吼,“骗子!!”

    伴随着一阵刺鼻的焦灼气味,昔日的公爵宅邸出现在赫斯塔的视野中。此刻仍有警察在门口值守,赫斯塔直接出示了自己的水银针身份卡。

    公爵府内的仆人远远认出了她,为她打开了别墅的门。

    “索菲呢?”赫斯塔问。

    “大小姐……一直在她自己的房间。”

    赫斯塔飞步上楼,每一步都跨着三四个台阶。她很快来到索菲的门前,并发现门虚掩着,并没有锁,顺着门缝往里看,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

    赫斯塔五指轻抵房门,悄无声息地将门推开,走廊的灯照出她的人影。

    “……索菲。”

    床的位置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赫斯塔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个声音,她朝索菲的方向走了几步,门在她身后缓缓归位。

    房间又暗了下来。

    “我……都听说了。”

    每向前走一步,赫斯塔都能听见木质地板被压实的微弱声响,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自己的心口。

    “……会过去的,”赫斯塔听见自己干涩且苍白的声音,它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人,“所有的这些……痛苦,都会……”

    “我没事,优莱卡。”索菲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没有痛苦,姑妈说让我在家好好待着,等她回来。

    “我下午问过她了,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可能确实是需要一些时间吧……明天?后天?

    “反正姑妈说让我等她回来,那我得等的……

    “……我不能不等。”

    赫斯塔的脚步停了下来,在这个瞬间,她感到近乎真实的撕裂,这尖锐而具体的痛苦如同山崩,将她心底深处的每一个噩梦都重新唤醒。

    那些她满心恐惧、颤栗不眠的夜晚,那些她将脸贴在原木边桌上发呆的黄昏,一次次梦中的相见和醒后的眼泪……每一段人生切片里的痛苦在瞬间汇聚,融成她无法招架的丑陋怪物。

    “你在哭吗,优莱卡?”

    “抱歉……”

    “……他们说的是真的?”索菲喃喃。

    ”抱歉……“赫斯塔拖着沉重的脚,再次往前走了两步,“索菲……我……”

    “汤森先生没有骗我?”索菲的呼吸开始颤抖,“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优莱卡。”

    刹那间,赫斯塔感到一把有形的尖刺从后颈捅穿了她的咽喉,她的脊背在惊惧中骤然绷直,她几乎可以感到这把贯穿了她脖子的长刺顺着她的血管迅速生长,它们探出尖锐的刺角,不断地向周边延伸。

    在剧烈的痛苦中,赫斯塔伸手探向自己的后颈——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用力地扼住了脖子,但一切于事无补。

    忽然间,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说不出一个字,她睁大了眼睛,看见周边的黑暗突然活泛起来,像无数条流动的沙河。

    脚下坚实的地板开始波动,拉着她向下陷落。

    在惊恐中,赫斯塔狼狈地后退,逃出了索菲的房间。

    ……

    七点三十六,在谭伊中央车站的四号站台,列车即将启程,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已经上车,只有一个戴着金黄色短檐帽的年轻女人,她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站在6号车厢前,目不转睛地看向站台入口。

    “女士,”列车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火车马上就要开了,你等的人还没来吗?”

    女人抬头望向远处的巨大挂钟,在朝车站入口投入最后一瞥之后,她转过身,独自登上了前往核心城的列车。

第 203 章 游荡

    次日傍晚。

    八点左右,司雷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灰蒙蒙的天又开始下雨。

    她发动汽车,打开广播,音响里传来两人的对谈,主持人正在和气象学家讨论这个冬天第三区反常的大雨——这是近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天气。

    第三区北部的冬天总是阴云密布,但很少下雨。

    气象学家淡定表示,这也许和不久前的太阳风暴有关,这次太阳风暴在遥远的长尾洋引发了巨大的海啸,海啸又导致几处火山接连喷发,大量火山灰进入平流层……进而使多地出现了异常气象。

    司雷听了一会儿,切换电台,结果下一秒就听见另一个学者正在敲桌子,那人义愤填膺,表示某些科研工作者为了博眼球真是连基本的学科常识都不要了——长尾洋上喷发的火山灰想要在第三区引起这样剧烈的气候变化,至少也需要半年时间。

    司雷再次换台,另一个节目里,几个嘉宾正在讨论这场连绵的冬雨对来年粮食产量的影响。

    她关掉了广播,聆听雨声。

    车外,雨越下越大,车灯的光柱中,雨丝密集。

    ……

    赫斯塔已经在谭伊的街道上晃了一天一夜,她既不觉得困倦,也不觉得饥饿,只是一味向前走。

    这一路上,曾有好几条暗巷突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什么也没有想,转身就跑了进去。

    然而巷子的尽头仍然是陌生的街景。

    如此兜兜转转许多次,她终于在混沌中意识到自己期待在巷子尽头看见什么——她渴望看见加农大道上,那座美术宫的金顶。

    在大雨的冲刷之下,赫斯塔的头脑再次恢复了些许清明。

    这里是谭伊,不是布鲁诺市。

    谭伊没有加农大道,也没有金顶美术宫。

    在恍惚中,赫斯塔茫然四望,很快,脑海中关于加农大道和美术宫的景象也消退了,一切又归于寂静。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头脑中的这阵晕眩过去,便又接着朝前走。

    大雨像一个温柔的怀抱,将整个天地,也连同赫斯塔一起抱在了怀里。雨水浸透了她的旧制服,她像一个刚刚从无数个梦里接连醒来的过路客,既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

    但朝前走就是了……朝前走不会有错。

    脚步不能停下来。

    赫斯塔仍在大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声,那人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将雨幕撕开,也将赫斯塔从谵妄中刺醒——那些原本迟钝的感觉忽然恢复了正常,便就在这一瞬,雨的声音、风的触感,每一处伤口的灼痛……都变得无比清晰。

    赫斯塔快步疾走,很快在一栋联排别墅前找到了哭声的源头,有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裙的女人正在雨里挨打,她在泥地里蜷成了一团,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手里握着鞭子,一边叫骂着,一边将鞭子抽在女人身上。

    地上的女人哭着求饶,不远处建筑的窗口,有几个孩子在哭着喊妈妈。

    赫斯塔冲上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那条扬在空中的马鞭。

    男人还来不及回头,这条鞭子已经紧紧勒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连一声害怕的呻吟都发不出,就已经翻起了白眼。

    原本倒在地上的女人茫然地抬头,在片刻的错愕之后,她像疯了一样尖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来人啊——杀人,杀人了!!!”

    赫斯塔上来就用了全力,然而太奇怪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能立刻拧断这男人的脖子。

    “放开他!!你放开他!!”

    一些不痛不痒的拳头落在赫斯塔身上,她知道是那个女人干的,虽然她不懂为什么,但眼下也没有精力去想。

    男人扭动的四肢不断在地面拍起水花,动作渐渐变小。

    女人终于发现她根本拉不开这个突然出现的大个子,更深的绝望爬上她的脸。大雨中,她哭着跑回了自家的院子,抄起一根木棍回来,重重地朝这个不速之客的后脑打去。

    这一棍下去,赫斯塔立刻松了手,她跌倒在雨地里,痛得几乎要失去意识。

    女人哭着扶起了丈夫,连拖带拽地抱着他往家里走。

    有几户附近的人家在窗帘后面好奇地看着那个倒在雨里的人。过了一会儿,有人打着伞出来,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走近,赫斯塔已经再次站了起来。她捂着后脑,歪歪斜斜地站起身。

    “喂!”有人在她身后喊,“你要不要紧啊?我给你喊了救护车。”

    赫斯塔的身体僵硬了片刻,女人的闷棍好像忽然打散了她脑中的迷雾,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游荡。

    不能在这里停留。

    不能……

    在雨中,赫斯塔再一次竭尽所能地奔跑,血顺着她的后颈往下,浸染衣领。

    她们骗我……

    她们都骗我。

    妈妈……

    世上的坏人太多了……

    杀不完。

    在浑噩中,赫斯塔又穿过了几条街巷,当她再次走到一个路口,她感觉有人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回过头,她看见两张完全不认识的面孔。

    “你好!”来人穿着雨衣向她出示了证件,“你是优莱卡对吗?我们是附近水银针工作站的安防人员,十分钟前,你的数据情况出现警报,我们根据芯片坐标找到这里……你还好吗?是受伤了还是病了?”

    赫斯塔试图挣脱。

    “我……很好。”

    “你最好跟我们回去做个检查,你现在的情况非常——”

    “我不需要……”

    “请你配合!”

    “放手——”

    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在远处鸣笛,司雷撑伞下车,迅速向两位工作站的安防人员出示自己的证件。在发现司雷同时隶属第三区警察总局和核心城的钟楼工作站后,两人同时向司雷敬礼。

    司雷还礼,并向眼前两人简要介绍起杀人摄影调查组的前因。

    “总之,虽然现在的调查工作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但还没有正式结束,”司雷平静道,“你们不能强行带走我们队伍里的任何一个水银针。”

    “但是优莱卡现在的状态非常差——”

    “这不是贵方需要考虑的事。”

第 204 章 握手

    说着,司雷抓着赫斯塔的手,把她塞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而后司雷从另一侧上车,向窗外两人看去。

    “雨这么大,你们也早点回去吧。辛苦了。”

    “好吧……这是我们的电话,如果你过程中需要帮助,或者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化,请联系我们。”

    司雷接过名片,而后踩下油门,很快扬长而去。

    车驶过两个街口,司雷往旁边看了一眼,优莱卡湿漉漉地蜷在位置上,像一个失去了意识的酒鬼。

    “优莱卡,把安全带系好。”

    过了好几秒,赫斯塔开始抬手拉安全带。

    “我在来的路上认出了水银针工作站的车,我一下就想到,这个天气、这个时间,她们还在出勤,那肯定是有大事发生,于是我就跟过来了——你说巧不巧?”

    赫斯塔没有应声。

    “你现在住在哪里?”

    车内寂静一片。

    趁着一个红灯,司雷从后视镜里观察赫斯塔的反应——这个前天还好端端的姑娘现在看起来死气沉沉,她的眼睛就像此刻谭伊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亮。

    “你还好吗,这两天?”司雷问。

    赫斯塔依然沉默。

    “我今天早上听维克多利娅讲了一点牧羊人那边的情况,他也和你一样,很不好。我猜应该是在为维尔福的事感到自责吧,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保护好公爵,才导致了阿尔薇拉的死。

    “……你也是吗,优莱卡?”

    司雷望着前路。

    “维克多利娅说现在牧羊人已经被送进了医院,也被严格控制了——就因为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虽然我知道这是出于对公众安全的考量,但说真的,你们水银针内部的规矩有时候实在有点不近人情……”

    司雷又往旁边看了一眼——赫斯塔已经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吗。

    绿灯亮起,汽车发动,司雷叹了口气,将车开向自己的公寓。

    ……

    半小时后。

    “往……这边。”司雷扶着赫斯塔的腰,晃晃悠悠地带着她往电梯方向走,“天哪你这两天到底都干了什么……”

    电梯平稳上升,司雷暂时松了口气,她忽然意识到,单独把优莱卡带回自己家休息可能是个错误,正如那两个水银针工作站的安防所说,优莱卡的状态很不好——比起找个地方睡一觉,她现在可能更需要一个医生。

    司雷拿出手机,翻出维克多利娅的号码。

    她的指尖几乎已经要按下拨号,但司雷仍然犹豫了——她知道水银针内部有一套近乎严苛的规则,尽管她并不清楚详情,但从早上维克多利娅的口吻和反应来看,接下来,牧羊人可能会面临一些麻烦。

    电停叮了一声,她的楼层到了。

    司雷再次把手机放回口袋,专心把赫斯塔扛回家。就在她推开家门,低头换鞋的空档,一直站也站不稳的优莱卡突然直起腰,朝着客厅的沙发走去。

    “优、优莱——”

    司雷抓起一旁的鞋套,试图阻止优莱卡的行动,但已经迟了——优莱卡穿着湿呼呼的鞋踩过客厅的浅驼色地毯,每一脚,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你等等!”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优莱卡坐在了客厅中央的米白色沙发上。雨水从她的头发、衣摆、裤脚滴滴答答地落下,司雷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不远处,赫斯塔茫然地向司雷抬头。

    “算了……没事。”

    司雷换了双拖鞋——她突然想起来这也不是她自己的公寓,保洁也轮不到她来搞。

    “你先把湿衣服脱了吧……吃饭了吗?”

    “……有水吗?”

    “有,有的。”

    司雷点头,她去了趟厨房,从保温壶里倒了杯热水。

    赫斯塔接过杯子,她的手掌紧紧贴着暖和的杯壁。

    热水落进胃里,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倦——这个地方温暖,安静,像一处可以暂憩巢穴。

    司雷又去厨房待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两盘刚从微波炉里出来的速食千层面。

    “过来吃点东西。”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在方桌两侧坐下,司雷吃了两口,发现对面的赫斯塔并没有动叉子,于是她也放下了手里的餐具,轻声道:“这种事是会发生的,我知道,碰上了会很难受……”

    司雷讲起自己的过去,企图用自己类似的经历体会来安慰眼前的姑娘,但优莱卡的眼睛始终看着餐盘前方,直到司雷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优莱卡的神情才有了一点短暂的变化。

    于是司雷住了口——她又一次意识到,在安慰人这件事上,她确实没什么天赋。

    赫斯塔慢慢推开了面前的餐盘,“您可以……过来一下吗。”

    司雷站起身,“怎么了?”

    赫斯塔向着司雷伸出了左手,而后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我,太累了。”赫斯塔低声开口,她俯下身,将额头贴在司雷的手背上,“你能不能,一直握着我的手……”

    司雷眉头一皱,她摸着优莱卡的额头——也许是因为雨水的关系,她此前并没有觉察到赫斯塔异常的体温。

    “你在发烧?”

    赫斯塔只是摇着头,“我想……睡一觉。”

    “好好,我们别在这儿睡,好吗,也别穿着湿衣服睡,你起来,至少到卧室去——”

    司雷连哄带拽地把优莱卡从椅子上捞起来,等进了卧室,她又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脱下了优莱卡右手的袖子。

    司雷累得一身是汗,她停下来,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就这么片刻的功夫,优莱卡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沉入了睡眠——但即便如此,她依然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每当司雷试图将手暂时抽开,优莱卡总是会攥得更紧。

    “你这也睡得太快了……”司雷艰难地把赫斯塔的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澡不洗就算了,穿脏衣服睡觉……绝对不行,优莱卡,你稍微抬下脖子——”

    随着她的动作,一团海藻似的东西从床上滚落,掉在司雷的脚边。

    司雷一怔,俯身拾捡——是顶假发。

    她的目光慢慢从地面移向床头。

    睡梦中的优莱卡表情依然痛苦,同样刺眼的,还有她标志性的发色。

    ——独属于赫斯塔人的,火焰般的红发。

第 205 章 倒戈

    司雷还没来得及联想,就发现假发的底网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她立刻循着痕迹找到了赫斯塔脑后的伤口。那里的血已经止住了,但伤口肿得很高,明显是被人用重物击打过。

    几条血线顺着优莱卡的后颈一路往下走,刚才穿着外套看不出来,一种可怕的担忧突然闯进司雷脑海——优莱卡的嗜睡到底是因为她累了,还是因为有脑出血……

    “优莱卡,别睡……先告诉我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赫斯塔并没有睁开眼睛,但眉头皱得更深了。

    司雷忽然有些慌神——看来那两个工作站水银针说得没错,优莱卡现在这种状况,不立刻送医根本不行。如果就因为自己临时起意,让优莱卡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司雷不敢再想,只是才一起身,她就再次被优莱卡紧紧拉住。

    “别走……”

    “不走,我就打个电话。”

    “……有虫子,在咬我。”

    “虫子?”司雷一怔,“什么虫子?”

    “很多……一直在咬我……不要走。”

    优莱卡的声音断断续续,起初还能听清几个词,到后面就完全成了无意义的呢喃,司雷一边安抚着,一边拨通了维克多利娅的号码。

    窗外雨声嘈嘈,电话里杂音很多,单调的嘟声连续响了好几声,依然无人接听。

    司雷看了眼屏幕的信号格——这间卧室平时信号就不好,这会儿也一样,还是得到客厅去打。

    司雷俯身,轻声道,“优莱卡,你把我的手抓疼了,稍微松一下好吗?”

    刚才还像铁箍似的的手指这会稍稍松开了一些,恰好就在这时,手机里传来维克多利娅的声音,“喂。”

    “喂,维克多利娅,我是司雷,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我刚在路上碰到了水银针工作站的两个安防和优莱卡……”

    “喂?”电话另一头,维克多利娅的声音时断时连,“是司雷吗?”

    “对——”司雷再次起身往外走,“能听到吗?”

    在跨过卧室门的瞬间,电话里的杂音忽然消失。

    “能听到了,你找我什么事,我刚才一句都没听清。”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

    司雷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咚”的闷响,她回过头,就看见优莱卡翻身摔下了床。

    便就在这一刻,司雷愣住了——她清楚地看见趴在地上的优莱卡左背的位置渗出了血,大概就在肩胛骨下方。

    “喂?怎么又没声音了,”维克多利娅的声音传来,“是什么重要的事?司雷?”

    司雷没有说话。

    她缓缓走到优莱卡身旁,拿起床头柜上的剪刀,沿着血痕的边沿剪开了她的衣服。

    一时间,司雷的心跳几乎凝固。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冷白色的光掠过狭窄的屋舍,将她的脸映成阴阳两色。

    “司雷,能听到吗?”

    “……能。”

    维克多利娅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中显然满怀期待:“怎么了,你那边信号好像不太好啊?又找到什么新线索了吗?”

    “呃……我,我发现……”司雷低下头,另一只手撑住了前额,“我发现我报销代码的那张说明书好像弄丢了,你那儿有电子版的吗?”

    “你怎么了?”维克多利娅有些怀疑,“说明书当然有,我现在就可以转到你邮箱……但这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吧?”

    司雷睁开眼睛,“抱歉,我是说……我这边的案件报告,可能没法按预期时间给你了。”

    “为什么?”

    “我……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我需要把截止时间往后移两天。”

    电话另一头传来维克多利娅的一声轻笑,“那没什么,延迟两天完全没问题,你需要其他帮助吗?”

    “不了,应该不需要,如果……如果我碰上了什么难题,我会让你知道的。”

    “好。”

    放下电话,司雷忽然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她在离赫斯塔大约三四步的位置坐着——以往那些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忽然间都有了答案,那些时而矛盾时而串联的细枝末节,也终于在此刻全部有了恰如其分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奇怪,也很复杂,司雷说不清是挫败更多还是恍悟更多,在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也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些画面和声音如同遥远的伴奏,在她脑海中浮现——

    “抵抗一切不幸的通用之法,你知道是什么吗?你不必对旁人抱有什么同情,亦不必期待这世界有什么改变,相反,你只需要将犯错的人绳之以法,或者找个替罪羊来受罚……那么当正义得到了伸张之后,人们就会重新变得安全。”

    司雷揪着自己的头发,握紧了手。

    “在拷问是否遵循了某样原则之前,至少得先看看这个原则是由谁制定、由谁裁决、以及在实际操作中又是被怎样执行的……”

    斯黛拉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司雷闭上眼睛,又想起了阿蕾克托的故事与罗昂宫里的阴森角落。

    那些折断的白骨,密室里鲁米诺反应的强烈蓝光,在金乌宫外痛哭的女人,还有在黄昏中摆在废墟之外的金栀花海……

    斯黛拉微笑着,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转头看过来。

    “当人们相信一个故事,故事所描绘的秩序就会延续下去。”

    司雷喉咙微动。

    几分钟后,她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在几声等待音之后,千叶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响起。

    “喂?”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不太方便,我两分钟以后要登机了——明天我在第十区还有任务,是出了什么事你长话短说吧,我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简·赫斯塔现在在我这儿,她的状况很不好,头部受了伤,最好马上送医检查。”

    电话另一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千叶带着怀疑的口吻再次开口。

    “……不好意思?你说谁在你那里?”

    “简·赫斯塔,你的被监护人,”司雷低声道,“还是说,你希望我继续喊她‘优莱卡’?”

第 206 章 诊断

    一周以后,艾娃在她的病房里再次听日蚀讲述了这一切。

    病床上的艾娃平静地聆听,尽管她的身体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瘦下去,但她的精神却好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这件事是我判断失误,我必须要承担主要责任……在中央车站没有见到赫斯塔的那天晚上,我就该主动留在谭伊把事情搞清楚,而不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来见你。

    “赫斯塔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她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躯体化症状,目前被收治在谭伊的预备役基地的地下医院,可能很快会向核心城转移。

    “这件事的主要风险在赫斯塔左肩的伤。如果维克多利娅小队的任何一个成员去探望了她,或是从任何地方,任何渠道听说了这一点,那么她们势必会起疑。

    “我想,接下来我可能需要——”

    “确实很惊险,”艾娃轻声打断了她的话,“接下来的事你不用再管,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完成得,很好。”

    “……你确定吗?”

    “确定,都交给千叶吧,让她去善后……她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

    “好的,”日蚀顿了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艾娃。”

    “当然。”

    “为什么你完全不惊讶?你确实没有感到惊讶,对吗。”日蚀望着艾娃的表情,“你早就猜到会有这样一天?”

    艾娃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倒没有。”

    “那是因为?”

    “因为这样的事……根本不新鲜,”老人轻声道,“你听过阿蕾克托的故事吗?”

    日蚀不解,“我听过,但……”

    “年轻的阿蕾克托机智、骁勇,在与厄拜的……数度交锋中,几乎没有败绩。即便对手强大、数量众多,她也总是能……找到克敌之法,直到,厄拜换上她母亲与姐姐的衣服……阿蕾克托立刻就被捉住了……”

    讲到这里,艾娃停了下咳了几声,日蚀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但艾娃的讲述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没有听懂,艾娃。”

    “回去让安娜解释给你听……她喜欢研究这些东西,能讲得比我更清楚……”

    “你累了吗?”

    “有一点。”

    “那我们来讲今天的第二件事吧,关于接下来的手术。”

    “……有什么新消息?”

    “没有新消息,但一切都已经按计划安排好了,”日蚀道,“对外,这次手术是肺叶切除,实际上我们会摘下你的大脑,并对外宣布手术失败,你当场死亡。

    “如果一切顺利,手术结束后的第六个小时,我们会降落在十五区,而你会在那里开始意识上传。”

    “手术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

    “安娜说你来定,但日期最好不要超出这个十二月。”

    “好。”艾娃轻轻舒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安娜让我提醒你,这应该是我们在宜居地里的最后一次谈话,你还有什么事需要让我去做吗?”

    “没有了,”艾娃闭上眼睛,“替我向她问好。”

    ……

    基地的医院里,千叶坐在赫斯塔的病房外,一行一行地细读她的病例和体检数据。瓦伦蒂站在千叶身旁,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千叶随手把病例丢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就是,赫斯塔现在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

    “什么叫没有大问题……”千叶抬起头,“她现在每天都不吃不喝不动,谁来了都不说话,像块木头一样在床上一躺躺一天——这叫没有大问题!?”

    “你冷静一下,真崎……‘没什么大问题’是检查的结果,它是一个客观判断,因为赫斯塔身上有一些外伤,但现在看起来那些伤口都在愈合——她很年轻,伤口恢复得很快。

    “我没有参与这次针对赫斯塔的治疗,但我找医生问了详情。”

    瓦伦蒂在千叶旁边坐了下来,她将病例翻回了前两页。

    “除了一些利器留下的创口,我们在赫斯塔身上发现了大量挠痕,结合主诉,病人一直觉得有虫子在咬她,她的指甲里也全是自己的血和皮肤组织。但是,赫斯塔没有皮肤病,在检查后也没有发现神经系统的病变——这种疼痛应该是心因性的。

    “不吃不喝不动是从前天开始的。因为赫斯塔过去没有抑郁症病史,我们推测是心因性木僵,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严重的应激反应。不过,她的表现也不典型,因为,她虽然对外界的一般刺激没有反应,但只要耐心询问,她还是给出一些简短的回答。此外,她也没有出现无法吞咽唾液或大小便潴留的情况——这说明她的意识仍然是清楚的。

    “目前,医生倾向于给出的诊断是‘短暂性精神障碍’,这个诊断也参考了迦尔文那边的情况,他有类似问题,但症状比赫斯塔轻一些。从发作时间来看,两人应该都是受到了阿尔薇拉自杀的刺激……

    “往好的方面想,短暂性精神障碍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的,只要远离刺激源好好静养,当然我们也会视情况给予一些药物治疗——”

    “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吗?短时间是多久?”

    “……没有人能做这种保证,真崎。”

    “那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呢?”

    “如果症状一直持续下去……”瓦伦蒂皱紧眉头,“我不知道,真崎,病程随时可能变化,如果这些症状始终没有好转,持续超过了六个月……那诊断可能会往精神分裂或者其他相关疾病上靠。”

    “好治吗?”

    “……要看情况,有些疾病预后很好,有些只能终身以药物控制,”瓦伦蒂目光微垂,“拿精神分裂来说,如果一直坚持服药,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可以恢复到正常生活水平,剩下的会间歇性复发或陷入持续的功能障碍。”

    “什么算‘正常生活水平’?还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吗?”

    “当然不可能完全恢复,但……生活上可以自理。你不要太紧张,这些事情可能根本不会发生,我们现在还需要观察……”

    “观察什么?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干坐着——”

    “千叶,”瓦伦蒂认真望着她,“不是什么都不做,你首先需要保持冷静。”

第 207 章 特权

    “保持冷静……保持冷静!”千叶暴躁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然后事情就会有任何好转吗——”

    “千叶!你不要这样……我们现在能做的事情确实不多,但至少,我们可以努力找找让赫斯塔受到刺激的原因?

    “上周我们已经和肖恩谈过了,肖恩说早在两个月前他们两兄弟就在克拉克广场偶然结识了阿尔薇拉,碰巧他们的母亲和阿尔薇拉是一样的发色,迦尔文主动加入‘杀人摄影’一大半的原因都在阿尔薇拉身上,所以现在阿尔薇拉死了,迦尔文会伤心——这就是事情的症结所在。

    “那么赫斯塔呢?她又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变成了现在这样……她一直很信任你,你了解其中的端倪吗?”

    千叶沉着脸,没有回答。

    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脚步,瓦伦蒂抬起头,见接待处的护士正拿着一封信朝她们走来,“千叶女士,有您的信。”

    千叶沉默地接过,很快展信阅读。瓦伦蒂刻意移开了目光,但有些好奇地朝信封那边瞥了一眼——那上面印有核心城的邮戳。

    千叶的表情随着阅读而变得更加阴沉。

    “……怎么了?”瓦伦蒂问道,“是谁寄来的?”

    “是艾娃。”

    “艾娃?”瓦伦蒂眨了眨眼睛,“她在信里和你说了什么?”

    “不是信……”千叶两肘抵膝,手腕撑着额头,呼吸变得很慢,“是艾娃的病危通知……”

    “……病危?”瓦伦蒂不忍地颦眉,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艾娃的病危通知书为什么会寄给你?”

    千叶喉咙动了动,“因为她以前是我的辅佐官……兼监护人。”

    瓦伦蒂的眼睛慢慢睁大——她与千叶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但对这件事,她一无所知。

    千叶忽然变得很安静,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那封病危通知被她紧紧捏在指缝中,挡住了她的半张脸。

    瓦伦蒂很想说一些什么,但每一句话刚到嘴边都让她觉得不合时宜。她从来没有见过千叶这样消沉,一些生机勃勃的神采从她的眼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疲倦。

    “真崎……”

    “我得去一趟核心城。”千叶低声说。

    “……你去吧,这里就交给我。”

    千叶侧目看向瓦伦蒂,“你能把从前的简带回来吗?”

    瓦伦蒂苦笑了一声,“我只能……尽力不让事情变得更糟。”

    “好吧。”千叶低下头,用手掌捂了一会儿眼睛,片刻之后,她极快地喘了口气,并再次站起身,“那也很难得了……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我后天回来。”

    ……

    列车抵达核心城的时候已是凌晨,千叶独自穿过灯火通明的地下通道,沿着自动履带,从地下前往水银针们的公寓入口。

    在核心城,大部分属于ahgas的建筑其主体都在地下,千叶的房间在地下负二十六层,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

    时间接近四点,走廊的幕墙从暗夜转向淡蓝色的黎明,一些微弱的鸟鸣接连响起——尽管这里是地下,但建筑内部最大限度地模拟着自然的变化。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干坐到六点,一件崭新的水银针制服铺在床上,千叶望着它,几次穿上,又脱下。

    六点一刻,出门的闹钟响起,千叶最后一次站在镜前打量自己的样子,还是换回了驼色风衣。

    她来到大厅,跟随着核心城向导前往艾娃所在的医院,在经过了一系列复杂的身份验证与安全检查之后,她终于来到艾娃所在的病房。

    千叶看了眼表,七点零五,这通常是艾娃的早餐时间——虽然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已经不允许她再进食了。

    病房的门平滑地向墙体内部收起,千叶看见艾娃正坐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阅读,电子屏敏锐地捕捉着老人的视线,并在适当的时机翻动下一页。

    大约过了几分钟,艾娃终于往门口看了一眼,“你来了。”

    千叶这才往病房里走。

    艾娃的床头放了一把空椅子,但千叶并没有立刻在那儿坐下,她手撑着椅背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床头柜上摆放的若干贺卡,忽然道,“今年的艾娃·摩根奖是你亲自审的吗?”

    “当然了。”艾娃语气上扬,“这种事我不可能假手于人。”

    “是吗,”千叶的语气不置可否,“我很难想象你会把医学奖颁给助产针……你是病糊涂了吗,艾娃?”

    艾娃笑了两声,她意味深长地望向千叶,温声道:“我该怎么说呢,一个七十二岁老太太偶尔会有些新的人生感悟……这份心情,某些可能连三十五岁都活不到的年轻人,大概确实不太能理解。”

    千叶将椅子向后拉了几公分,坐了下来,“什么感悟啊,说来听听。”

    “活着是第一要紧事。”

    “就这?”

    “就这。”艾娃身体稍稍后仰,她身后的病床立刻随着她的姿势而改变了倾斜角,“一千一万个死去的伟人,都比不过一个戴着锁链的奴隶,只要这个奴隶还活着,她就胜过一切故纸堆里的英杰……”

    “为什么?”

    艾娃收回了目光,转头望向一旁呈现着连绵群山的墙幕,她深深地呼吸,目光中渐渐涌现出生的光彩。

    “一个活着的奴隶,即便她被拷着锁链,捂着嘴巴,可她仍然有自己的手脚,有自己的声音……她们可以解构一切、推翻一切、重建一切,因为死的枷锁总是被活人打破,死去的历史也总是在新生者的手中焕发生机——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她自身的历史,而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分享这份特权。

    “而死去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作为人而存在,因为从死亡的那一刻起,她的一切自我就都烟消云散了,她将彻底沦为一个任由后人解读的‘对象’——她的敌人污蔑她,她无法反驳,她的继承者曲解她,她也不能辩解……她的理想,她的信念,在她死去的那一刻,都将跟随她短暂的生命一起彻底破碎。

    “她将失去所有机会,被迫将自身献给一切后来人,任由她们……装点粉饰。”

第 208 章 命运

    “谁敢这样对待你?”

    “呵,多的是。”艾娃看向千叶,“对你也是一样。”

    千叶不以为意,“你的手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千叶目光低垂,仿佛在独自咀嚼一个令她难以咽下的事实,过了很久,她抬起头,“你会死吗,艾娃?”

    艾娃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千叶,“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

    “……不要去想死的事,只想怎么活。”

    “不错,你还记得,”艾娃双眉舒展,“你这次来看我,就是专门来问这些无聊问题的?”

    “对。”

    “没有其他事了?”

    “还有什么?”

    “关于赫斯塔,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千叶突然笑了一声,她低下头,再次把脸埋进了左手的手掌,“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呢……是宜居地里那种,孩子叛逆起来就拿她毫无办法的年轻妈妈?”

    艾娃嘴角略微扬起,“哦,你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会亲自去查发生了什么而且什么都查得到,谁也骗不过我的眼睛,”千叶深深地看着眼前人,“你也不能——”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艾娃答得慢条斯理,“你是把什么都查清了,但赫斯塔现在还是躺在医院里。”

    “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是没想通,你当初到底是为什么——”

    “你知道吗千叶,”艾娃再次打断了千叶的话,她幽幽开口,“赫斯塔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的责任。”

    千叶愣了两秒:“……什么?”

    “哦,你很惊讶吗,用这种表情看着我,”艾娃眯起眼睛,“那么我再说一遍,赫斯塔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难辞其咎。”

    “我难辞其咎?”千叶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起来,“我本来不打算和你计较这件事,如果不是你背着我——”

    “赫斯塔今年二十岁了,”艾娃第三次打断了千叶的话,“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她现在又在干什么?”

    “她有她自己的人生,不是非要重复我的才行!”

    “她自己的人生……哈,哈哈,”艾娃无比讥诮地望着千叶,“你指的是这些年来被AHgAs派着到处打仗,出生入死但是籍籍无名,不仅把人生的全部目的寄托在为某些死去多年的至亲复仇,而且大仇得报之后,转头就把自己折磨进医院吗?”

    艾娃欣赏着千叶急怒攻心但又一言不发的表情,悠闲地作出了总结:

    “这不叫人生,千叶,这叫笑话。”

    整间病房彻底安静了下来,千叶的手完全攥成了拳头,她的呼吸几乎在颤抖,艾娃甚至能看见她鼻梁上皱着的皮肤,听见隐隐的磨牙声。

    半晌,千叶突然松了口气,她弯下腰,两手撑着额头。

    “你是对的,艾娃,我是个糟糕的监护人……我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抚养一个孩子。”

    艾娃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我查过你这些年来的探视记录,你一年到头也不会回基地看她几次,我本来以为你没怎么在这孩子身上用心……直到上次你到布鲁诺来找我,我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你好像把她看得特别重……我不明白,为什么?”

    千叶没有回答,她揉了揉眉心,良久才抬起头,“……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

    艾娃沉眸,“你不够坦诚。”

    “坦诚?”

    “你不敢拿自己的真本事教她,即便那些是你自己趟过的路……你畏缩得厉害。”

    千叶顿时拧紧了眉,“我没有!”

    “你不用和我争辩,你自己心里清楚有没有,”艾娃淡淡道,“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面你倒是很有主意,赫斯塔进基地头几个月就敢拿着枪教训另一个已经二次觉醒预备役——我不信你没在这件事里搅浑水。

    “在真正的人生选择上呢?你有没有勒令赫斯塔按你的预期走?你对她有没有一个清晰的框架要求?她冒出一些幼稚念头的时候,你有没有狠狠喝止过她,给她留下教训?”

    不等千叶回答,艾娃已经开口,“你绝对没有。”

    “勒令她按我的预期……”千叶厌恶地看着艾娃,“你倒是都在我身上试过了,有用吗?”

    “没有吗,”艾娃的声音掷地有声,“框架是用来干什么的,不是用来限制她,而是用来支撑她——她是个大活人,你给她立了什么规矩是你的事,她又未必都会遵守,但如果你是坚定的,她就会感受到你的决心,她会在和你的碰撞里学会订立自己的标准——你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

    “……为什么我们非要这样相互折磨?”

    “因为她是水银针,你总不至于幻想让她获得什么世俗的幸福。”

    “我没有这样幻想过,而且我非常清楚这不可能——但如果她只是想做一个普通的水银针,又或者——”

    “那你有没有问过她?”艾娃看着千叶的表情,“你好像很不愿意让赫斯塔重复你的老路么。”

    “……她‘应该’有她自己的选择。”千叶低声道。

    艾娃没有再反驳,她再次侧目,看向墙幕上的群山。

    “千叶,这一个多月,我躺在这儿,有件事一直在我脑子里回旋。”

    “什么?”

    “螯合病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人类会彻底攻克它,就像攻克其他曾经给我们带来惨痛代价的疾病一样……等到那个时候,AHgAs注定要跟随螯合病一起退出历史舞台,水银针们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看到那些深入宜居地的信号塔了吗?即便螯合物消失了,那些被建成的信号塔也依然不会倒下,今时今日我们为对付螯合物所做的一切,来日都会轮到我们自己——说到底,对大多数人而言,水银针和螯合物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

    艾娃再次看向千叶。

    “这样的一天我大概是看不到了,但你和赫斯塔呢?看看现在联合政府治下的十四个大区,看看这些文明和它们内部的秩序,这中间哪怕有任何一个地方是你愿意在脱离AHgAs以后长久居住的么?

    “如果有生之年,你们不幸遭遇了那一天,你们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你想过吗。”

第 209 章 顽劣

    尽管在眼下这个螯合病四处抬头的时节讨论这种话题,就像是在一片沙漠中讨论将来如何抵御洪水一样荒谬,但千叶几乎立刻抬眸,“想过。”

    “说说看?”

    “说实话,我不是很担心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让

    ahgas

    退出历史舞台,”千叶两手抱怀,“确实,在普通人眼里螯合物和水银针没有多大区别,而今天我们用来歼灭螯合物的东西来日也可以用来对付我们自己,但换个角度——除了我们,谁敢宣布螯合病已经被攻克了?

    “只要

    ahgas

    存在一天,水银针就是安全的。这也是你一直坚持

    ahgas

    需要保持独立运作的原因,对吧?”

    “确实,”艾娃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主张

    ahgas

    保持独立运作的原因就在这里——这里是最基础的阵地,失去了她,水银针就会失去一切。但我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在推延这些事情的发生,该来的迟早会来……千叶,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让你尽快从作战序列退到后方吗?”

    “我知道,”千叶坦然回答,“你一直觉得前线作战的价值有限——”

    “是视角有限,”艾娃纠正道,“像你这样的独立作战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以为事情尽在掌握——我大可以和你打个赌:等到螯合病式微的时候,第一个提出解散

    ahgas、回归宜居地普通生活的声音一定来自我们内部。真相是瞒不住的,届时你会为你说出口的每一个谎言付出代价——”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说谎?”千叶颦眉望着她,“艾娃,你忘了吗?你早就教过我这一点。”

    艾娃抬手扶着额头,感觉脑袋里的血管正嗡嗡作响。

    “我的错,我的错,亏我心血来潮和你谈这些……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让你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真是比登天还难——”

    “我怎么没找——不是,你怎么不从自己身上找找毛病?你脑子里这些既保守又悲观的念头都是哪儿来的,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千叶话音未落,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一老一少同时噤声,两人同时以剑拔弩张的目光看向门口。

    “谁在外面?”

    护士友好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啊,我来提醒一下,探视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了……两位注意时间哦。”

    随着护士的离去,艾娃闭眼深呼吸,把头暂时转向了别处。

    千叶两肘撑膝,再次扶住了额头。“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艾娃……”

    “是吗,”艾娃阴阳怪气地眯起眼睛,“我完全能看得出来。”

    千叶有些无奈,“……艾娃,为什么你总是对我那么刻薄?”

    “刻薄!”艾娃重重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吗,千叶,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去做一个温柔可靠的监护人……但你想想你是怎么对我的?

    “你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准备授勋演讲,我是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帮你改稿,陪你练习?结果临到现场就因为几个贵族没认出你和瓦伦蒂揶揄了你们几句,你转头就把稿子全丢了,花了整整十二分钟在演讲台上嘲笑他们几个谢顶;

    “当初002办公室考虑到你年纪太小,很多文档工作处理不过来要给你配秘书,我推荐了四个候选人给你——你呢?转头就从另一个战场上捡回来一个老头子!

    “还有你奥维战役擅自离队那次,在核心城参加和平庆典趁夜溜进母城那次,偷偷盗用我办公室钥匙翻找其他水银针资料的那次——”

    艾娃顺着时间,把千叶当年干过的坏事全部数落了一遍,千叶一开始还想反驳,只是没找着合适的插嘴时机。

    然而,随着艾娃提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千叶发现其中有些她已经全无印象,而当她试图停下回忆细节,更多的往事已经竹筒倒豆子般地冲压过来。

    病房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安静,千叶在原地愣了半晌,突然笑出了声,她俯身靠在艾娃的床边,脑门贴着艾娃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对不起……”千叶的语气中带着些疑惑,她抬起头,“我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不晚,当然不晚,你还可以用你全部的余生去内疚,”艾娃抽回了手,语气里带着某种尖锐的快意,“如果当初没有接手你的监护人兼辅佐官,我今天就应该在第三区的南部海岸喝着红酒度着假,无痛无灾地活到八十二岁甚至九十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太,只能躺在床上听你大放厥词——哦,我刻薄,我好好和你说的话你什么时候听过?你知不知道你在基地那几年我掉了多少头发——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那几年撒丫子到处跑,过得可开心呢。”

    艾娃的每一句抱怨都像是点在了千叶的笑穴上,让她笑得停不下来,千叶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靠在老人的床边,忽然想起许多早已过去的往事,

    年少时她总是默默观察着艾娃的一举一动,试图从艾娃的言行中解读出对方行事的逻辑。那时的艾娃像一座无可翻越的高山,抑或是一片不可测度的海域,她甚至估量不出自己同对方的距离,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向着对方发出试探——在那么多的对手里,似乎也只有艾娃一个人经受住了千叶发出的种种考验,甚至始终以一种略胜一筹的姿态,一次次地警告她“不要再有下次”。

    千叶听着艾娃的数落,慢慢握紧了她干枯的手。

    “真的这么顽劣吗……我这个人?”千叶低声问道。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哪个人,会比你小时侯更顽劣……我敢肯定。”

    “真是不好意思,”千叶叹了口气,她闭着眼睛低声喃喃,“让你失望了……”

    “顽劣是顽劣,失望……好像也没有。”

    寂静中,千叶感觉到艾娃的另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你确实总能找到另一条路……每一次都是如此。”

第 210 章 不肯

    艾娃的手术持续了七个小时,千叶坐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

    手术严重超时是个糟糕的信号——通常来说这种手术只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手术没有按时结束意味着出现了意外。

    拖延的时间越长,生的希望越渺茫。

    千叶不停地搓着掌心,眼睛则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显示着“手术中”的指示灯。

    将近夜里十点,疲惫不堪的医生从手术室内走出,低声向千叶宣布结果。

    千叶没有多大反应,平静地接受了。

    平心而论,这结果完全在千叶的意料之中——艾娃已经七十二岁了,在她几十年的水银针职业生涯中,艾娃从来没有更换过任何脏器或义肢,她始终是一个正在完整老去的人。

    错过了年轻时的窗口期,她衰老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接受那些最有效也最激进的治疗方法——再说即便身体条件允许,艾娃也会拒绝任何对她肉身的改造。

    不论是义肢、人造器官,还是芯片……艾娃讨厌一切模糊机器与人边界的东西。

    “她现在在哪儿?”千叶低声问,“我……想再看看她。”

    “在病房。”

    深夜,千叶一个人回到艾娃的病房。

    离开手术室的艾娃躺在无菌舱里,透明的无菌舱像一个提前预备的棺椁,泛着莹绿色的光。

    病房里没有开灯,千叶在艾娃身边坐了下来。

    医生说艾娃陷入了昏迷,但她看起来也像是睡着了——她仍戴着浅蓝色的手术帽,瘦削的两颊凹陷着,始终闭着眼睛。

    无菌舱里的艾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千叶能看见她胸口的一些微弱起伏,一旁的显示器上,属于艾娃的心电图规律而微弱地跳动着。

    隔着无菌舱,千叶盯着老人的睫毛。

    在那些已经逝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曾有许多个午后,千叶曾趁着艾娃午睡的时间偷偷溜进她的办公室,然后悄无声息地蹲守在熟睡的艾娃旁边,观察着老人的脸。

    睡着的艾娃很安静,也不像醒的时候那么凶,有时,她的睫毛会微微颤动——瓦伦蒂说这种现象通常意味着人在做梦。

    千叶伸出五指,贴在离艾娃的手最近的地方,今夜,她期待看见艾娃的睫毛再次颤动,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

    第三日,艾娃的管家阿雅出现在千叶面前。

    阿雅的眼睛已经肿了,她拿出一份文稿交给千叶,里面是艾娃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千叶随手翻了翻,看见艾娃在某一页纸上写着,她拒绝死后埋葬在某个墓园之中,只希望尽快火化,并将骨灰洒入大海。

    “很好,就这样安排吧……为什么要给我看?”

    “因为再拖下去没有意义,”阿雅低声道,“我问过医生了,必须你来签字。”

    “……签什么字?”

    “呼吸机,”阿雅望着她,“停下来吧。”

    千叶没有反应过来。

    “艾娃的肺还在萎缩,手术导致的感染也没有止住……真的要一直这样任由她痛苦到死吗?”阿雅再次翻开文稿里的某一页,“您看看这里,艾娃是强烈反对过度医疗的,她不会希望我们这样强行留住她。”

    千叶的目光顺着阿雅的手指再次聚焦,然后再次望向无菌舱,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渐渐消退。

    ……

    夜晚,千叶搭上了返回谭伊的列车。

    瓦伦蒂那边始终没有消息传来,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下了火车,千叶返回预备役基地。

    抵达后,她并没有立刻搭乘电梯前往赫斯塔所在的病房,而是一个人去了基地公寓后面的那片树林。

    深夜的林间小道空无一人,只有月光从嶙峋的枝桠间洒落。这条小路她走过无数次,和瓦伦蒂、和艾娃,还有别的一些人……那些日子已经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倏然逝去,再不能回返。

    在某处长椅前,千叶停了下来,她依稀记得自己和艾娃的唯一一张合影大概就是在这附近拍的,那时她刚刚被投放到第三区不久,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强烈的敌意。

    千叶独自坐了下来。

    也是在这个地方,她和艾娃爆发过一次剧烈的争吵。

    她对那次争吵的内容印象非常深刻,因为艾娃很少发那么大的火——那是她第二次在非极危行动中遭遇畸变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直接让指挥所下令任务提前结束,所有水银针立即撤退。

    千叶舍不得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斗机会,那时她刚刚换上了新的仿生义肢,正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于是她假装信号失灵没有收到命令,一个人追踪着畸变者直到荒原深处。

    那一次行动险象环生,幸好最后没有造成伤亡。

    千叶抬起头,当初她就坐在这里,艾娃站在她对面,怒不可遏地指着她的鼻子:

    “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吗!?”

    千叶皱起眉,自己当时是说了什么混账话来着?她仔细想了一会儿,实在是回忆不起,但大抵不过是一些“我被螯合物捉了我高兴”“我一个人死外面也不用你管”之类的胡言乱语。

    艾娃着实被气得不轻,千叶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手颤抖着在空中挥动——

    “你从义肢里感受到的自由越是真实,说明你被囚禁的程度就越是彻底,你明白吗?这种自由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留恋!?”

    夜风从远天吹来,将千叶从一处回忆吹向另一处,她慢慢低下头,两只手捂住了脸。

    上午签字的时候,医生说,在下了呼吸机以后,艾娃大概会在十分钟之内彻底失去生命体征。

    她和阿雅一同坐在艾娃身边,静静地等待。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

    艾娃的心率始终维持在一个微弱的数值,就是不肯向死亡跌落。

    两人一共等了五小时又四十九分钟,期间阿雅一直在哭,但千叶没有。

    ……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千叶脚边,她俯下身,捏着叶梗把叶子捡了起来,紧接着,她听见几颗滚烫的眼泪砸在叶片上,发出短促而微弱的声响。

    在隆冬的夜晚,千叶独自一人,在林荫道上无声痛哭。

第 211 章 陪伴

    次日清晨,当瓦伦蒂早早来到赫斯塔的病房,她看见千叶坐在赫斯塔的床边,正和衣而卧。

    她进门的声音让千叶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瓦伦蒂望着千叶的脸,“艾娃怎么样了?”

    千叶喉咙微动,没有回答。

    瓦伦蒂立即明白了答案,她眼眸微垂,安静地拖来另一把椅子,在千叶旁边坐了下来。

    “简这几天还好,就是嗜睡,也不太理人。”

    “艾娃说我要对简现在的局面负大部分责任。”

    瓦伦蒂一怔,“……她为什么这么说?”

    千叶的声音极为沙哑:“因为我不够……坦诚。”

    瓦伦蒂陷入疑惑,“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一直在想,”千叶望着病床上的赫斯塔,“我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够坦诚?”

    “真崎……”瓦伦蒂慢慢地吸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为艾娃离开的事情难过,但她并没有参与这些年里你和简的生活,她的论断只是一种意见,并不一定是对的——”

    “我知道。”千叶低声道,“……我知道。”

    “这种突发的意外事件我们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它是一件坏事,但这并不说明是我们当中某个人的责任,尤其这不是你的错——”

    “我真希望这就是我的错,”千叶低声喃喃,“如果它是我的错,那我就一定能修正它。”

    瓦伦蒂叹了口气,她刚想说些什么,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吱呀声——赫斯塔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千叶几乎立刻站了起来,她靠近赫斯塔的床头,“……简。”

    赫斯塔眉心稍动,但又很快平静下来,她半睁着眼睛,冷漠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尊不悲不喜的神像。

    千叶抓紧了赫斯塔的左手,这只手明明是干燥而温热的,但就是没有反应。

    “八点钟的时候医生们会来会诊,”瓦伦蒂轻声道,“雅尼女士——也就是简的主治医师,很想单独和你谈谈,好进一步了解她的情况。”

    “让那位雅尼医生自己去调阅简的档案把……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千叶握着赫斯塔的手,在床边蹲了下来,她看着简的眼睛,“除了上个月简上法庭的那次,这两年我就没有单独见过她……我帮不上什么忙。”

    望着这样的千叶,瓦伦蒂忽然觉得十分鼻酸,她说不出任何宽慰,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压得她几乎窒息。

    “我……我在医生的值班室,”瓦伦蒂站了起来,“如果你需要,随时来找我。”

    千叶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千叶哪里也没有去,始终待在基地的地下医院。

    她谢绝了一切外来人的探视,并迅速将赫斯塔的伤病信息提升至机密水平,这样一来如维克多利娅这样的外部水银针就得不到有关赫斯塔的任何消息;

    而当医院方面出于治疗目的调取“杀人摄影”一案的战斗经过时,千叶又可以提前审核材料——通常来说,这些内容在提供给医院之前,会预先经过002办公室的脱敏处理,里面不会有与赫斯塔本人无关的细节出现,但为了小心起见,千叶仍然通读了所有材料,直到确认没有任何可疑信息,才移交给医院那边。

    医院给赫斯塔安排了许多更为深入和细致的检查,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件事引起了基地的注意——她们突然发现,赫斯塔身上初次觉醒的气味消失了。

    基地内部的研究员们展开了激烈讨论,千叶去听过几次,由于之前对赫斯塔能力的严格保密,这件事并没有造成大范围的轰动。

    谭伊预备役基地的研究者们将这件事与历史上的另外几次偶发变异相关联——比方说4614年第12区曾出现的一起孤案,有畸变者试图在战斗中抓捕并驯服水银针。当事人被囚禁在地下长达十八天,即便事后该名水银针得到了良好的救治,他余生仍无法再进入子弹时间。

    可见,一些强烈的外部刺激确实可能对水银针们的状态造成深刻改变。

    只可惜,由于赫斯塔目前糟糕的精神状态,研究者们没法从当事人嘴里得到任何有效信息,她们只能一遍遍地分析地下医院采集到的脑部核磁共振图像。

    像大多数螯合病患者一样,赫斯塔的大脑是暗淡的——她前额叶的活跃程度几乎不到普通人的一半,但掌管恐惧和焦虑的杏仁核区域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不止一个人指着赫斯塔的眶额叶皮层告诉千叶,“她这块地方的大脑活动不太对劲”。

    眶额叶皮层。

    “这部分脑区涉及到决策过程的情绪和奖赏,”瓦伦蒂解释道,“这里的异常活动意味着,当某些事情落空的时候,简会感受到更加强烈的挫败。”

    瓦伦蒂将这件事与“杀人摄影”一案中的众多失败联系在了一起,譬如刺杀者逍遥法外,公爵夫人却服毒自尽云云……但千叶明白,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

    从瓦伦蒂和医生们那里,千叶得到了许多种关于赫斯塔的可能,这里面有些不容乐观,有些则令人充满希望,她着实纠结了一阵,最后决定把这些事情全都抛在脑后。

    她向医院借了辆老式轮椅,每天午后,千叶将赫斯塔抱上车,雷打不动地推着她出去散步。

    这些年来,千叶虽然持续地关注着赫斯塔在基地和战场的一举一动,但像今时今日这样的密集陪伴,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让她不断回想起当年与艾娃相处的点滴,只不过如今角色颠倒了过来——面对她的单方面交谈,赫斯塔始终无动于衷……这又和当年的情形何其相似。

    太阳好的时候,千叶就和赫斯塔一起在林荫路的长椅坐上半个小时,她紧紧握着赫斯塔的手,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偶尔赫斯塔会闭上眼睛,朝着太阳的方向仰起头,像一棵冬天里的向日葵。

    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散步中,隆冬倏然而逝。

第 212 章 恨意

    春日里,斯黛拉开着车来到千叶给她的地址。

    这是一家临街的餐厅,在人来人往的前街,只有它紧闭着大门。斯黛拉前后看了看,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备忘录上的餐厅名字——树上的女爵。

    这似乎是千叶从前非常喜欢的一处餐厅,最近她把这里买了下来,所以当斯黛拉询问千叶最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时,千叶直接给了这里的地址。

    斯黛拉上前敲门,木质的老门很快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后面,“您好?”

    “你好,我找你们的……老板?”

    斯黛拉出示了千叶之前发给她的预约照片。

    年轻姑娘接过斯黛拉的手机看了看,“您是克利福德女士吗?”

    “对。”

    “您请进。”

    穿过逼仄的厅堂,斯黛拉跟着侍从来到这里的后花园。

    今天是个阴天,整个谭伊的上空都没有太阳,但整个院子看起来还是生机盎然,一棵粗壮的老梨树向着院落伸出她的花枝,雪白的梨花迎风摇曳。斯黛拉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当风吹过她的脸颊,她感到一种由衷的宁静,仿佛这一刻她也成为这个春天里一棵正在吐芽的花草。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斯黛拉回过头,见千叶出现在了后院的路口。

    “难得碰上你迟到这么久啊,千——”斯黛拉的笑容突然凝固,她注意到千叶胸口似乎溅射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你身上这是……”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一个水银针自杀,就顺便去搭了把手,”千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反正今天也不去人多的地方,就懒得换了。”

    “……是之前和赫斯塔一起进医院的那个吗?”

    千叶有些意外地看了斯黛拉一眼,“你很敏锐嘛。”

    “我记得你上次你还和我说这个水银针这段时间恢复得不错,你也打算让赫斯塔试试他接受的电休克疗法……怎么一下就自杀了?”

    “我问了瓦伦蒂,她说很多重度抑郁的患者是这样的,病得最重的时候没有力气去想死的事,反而是当治疗起效果、抑郁减轻的时候最容易寻短见……她们原本是早就做好了相关防护的,结果有个实习医生不小心把备皮刀落在了护士站的桌子上……”

    千叶脱下外套,在院子里的方桌前坐了下来,“我希望这种事以后不要发生在简身上。”

    斯黛拉也坐了下来,“希望如此……她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老样子,不过和去年冬天刚进医院的时候比还是进步挺大的,偶尔能聊上个十来分钟吧。”千叶轻声道,“就是动不动给自己挠一身血的毛病一直反反复复,她总觉得有东西在咬她,但其实什么也没有……现在天气不热还好,到了夏天容易发炎。”

    “没法控制吗?”

    “之前戴了指套,但她最近好像越来越抗拒这些东西……医生说这种抗议也算是一种积极表达。现在医院给她每周安排了两次药浴,这种安慰剂疗法似乎对缓解一些不存在的幻痛很有效果,”千叶轻轻耸肩,“不知道,试试吧。”

    “你这几个月都待在谭伊照顾她?”

    “中间因为工作离开过四五次,”千叶答道,“不过最长的一次不超过四天,一般是当天来回吧。”

    斯黛拉笑出了声,“……你这下真的像个妈妈了。”

    千叶也笑,风从两人的中间穿过,侍从把前菜端了上来,几片梨花飘落在餐盘边上,谁也没有去掸它。

    “你呢,”千叶端起茶杯,“最近还顺利吗?”

    “你看报纸了吗,这个礼拜?”

    “没有,怎么了?”

    “还是里希的事,”斯黛拉目光低垂,“在一些小城市,最近有些人开始主动搜寻那些在十一岁以前突然消失过的女孩子,说她们是被送进城里奸污过的……有些人不堪受辱也自杀了,昨天在乌连那边就有一个,其实她之前是因为肺结核进山里养病——”

    “斯黛拉,”千叶突然打断了斯黛拉的话,“别讲这些自杀的话题了,我们换点别的聊吧。”

    斯黛拉缩起脖子:“……明明你刚才自己就在说?”

    “自己说归自己说,听别人讲挺烦的,”千叶轻声道,“我最近尤其受不了听这个。”

    斯黛拉若有所思,“……为什么?”

    千叶往后靠在了椅子上,她沉默良久,“你有没有照顾过临终的病人?”

    斯黛拉目光微动,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望着千叶。

    “有些人特别渴望活下去,但命就是到那里了,再挣扎……也没有用。”千叶目光冷漠地低下头,拿起桌上的银匙轻轻敲了一下陶瓷杯盏,“当你同时看到这两者,你会尤其感到后者几乎是一种罪恶——活着,有些人用尽全力地想要抓住它却求之不得,而另一些人却轻而易举地放弃了,真是……不公平。

    “自杀的人应该把他们的命交出来……交出来,让那些拼命想活的人活下去。”

    斯黛拉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说不定这是世上最大的公平呢。”斯黛拉搅动咖啡,“不管是想活的还是不想活的,是贵族还是贫民,一个人的命始终是她自己的,旁人就是再恨也抢不走——你能想象一个寿命可以交易的世界吗?那里肯定是个地狱,我不会喜欢的,我觉得你也不会。”

    “会不会另说,”千叶抬起头,看向斯黛拉背后的花枝,“但我现在,确实挺恨。”

    ……

    迦尔文的病房,肖恩坐在病床旁边,握着哥哥的手低声啜泣。

    迦尔文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一个冬天过去,他消瘦得不成样子,肖恩从来没有见过迦尔文这副模样。

    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遭遇了什么,迦尔文始终是在那里的——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肖恩内部世界的基石。

    尽管这里的医生试图向他解释,迦尔文的行为是因为他病了,但肖恩听不进去。

    自杀,意味着抛下一切。

    意味着,他也被迦尔文抛下了。

第 213 章 报复

    他跪在床边,用脸去贴迦尔文的大手。

    “卡尔。”肖恩低声喊着,“卡尔……你,你不能抛下我。”

    迦尔文没有回应。

    肖恩更咽着。

    如果不是因为迦尔文今天的意外,他甚至没有权利来这里探视。水银针工作站的调查员不仅彻查了他在伯格曼一案上的违规操作,而且顺带调查了他这几年来在宜居地内的所有行踪。

    肖恩懊恼非常,过去许多事他明明已经足够小心,可没想到还是在某些地方留下了蛛丝马迹。

    更为严重的指控来自他去年针对索菲的一系列行动。如今,他成了一个待审的犯人,被关押在基地的囚室——离他几条走廊之外的地方就是螯合物们的监牢,他每晚都能听见那些凄厉而疯癫的笑声,它们一遍遍地撞墙,用手铐和锁链击打地面和围栏,那些激烈的声音听得肖恩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他和迦尔文一起买下的房子被中止了交易,这里一半的原因是这几个月来他们俩谁都没机会同银行和地产公司联系,另一半的原因则是他的账户被冻结,而

    006

    号办公室对此完全不管不问。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

    原本他已经离想要的一切非常近了——索菲给予了他真挚的信任,假以时日,他一定能俘获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姑娘,而与此同时,他和迦尔文两人以非常小的代价参与了一次在宜居地内部的极/高危行动,一大笔钱就悬停在他的头顶……

    但偏偏就落空了……

    什么都落空了。

    他又失去了一切,这一次命运甚至要将卡尔从他身边夺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一个模糊的人影浮现在他的脑海。

    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了,命运早就给过他教训,但他以为那只是一种欲扬先抑的铺垫。

    任何时候,只要赫斯塔出现,厄运就开始了。

    原本一切都在正轨上的事情,她一来就都不对了。

    ……她是一切的源头。

    一股难以压制的恨意涌现在肖恩心口,它们像一阵骤然高涨的激流,把他此刻所有的无助和恐惧都统统冲走——他知道赫斯塔现在也待在地下医院,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间病房。

    但他知道赫斯塔也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几个月,连在核心城的授勋都错过了——想必也是重病。

    今早,肖恩听这里的护士说起了千叶救下了迦尔文的事,他问了护士“千叶女士在哪里,我想向她当面道谢”,而护士告诉他,千叶今天有事,出去了。

    肖恩的脸颊因为憎恨而微微抽搐,他站起身,离开了迦尔文的病房。

    负责看守他的水银针就站在房间外面,肖恩主动上前搭话,他满脸泪水,悲痛欲绝,只求能当面再见千叶一面,好向她当面表达感激之情,看守叹了口气,让他去找护士问一问——肖恩今天的探视时间只有三个小时,时间一到,她还是要准时把人带回囚室。

    肖恩当场哭谢,憔悴得几乎好像要昏了过去,看守颇为不忍地扶着他去了本层的护士站。护士告诉他,千叶并没有讲什么时候回来,他很可能等不到。

    肖恩只是一味摇头,表示自己愿意等,于是护士告诉了他赫斯塔所在的楼层——千叶一旦回来,会马上过去的。

    肖恩的手伸进了口袋。

    在来这里的路上,他捡到了一颗占满铁锈的钉子。捡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鬼使神差地弯下腰假装去倒鞋子里的砂石,顺便把钉子握在了手里。

    原来这就是命运:命运注定他会在这一天,会和赫斯塔有一个了结。

    电梯很快抵达地下十六层。

    一踏进这里的走廊肖恩就感到不对劲——过道上的灯几乎只亮了一半,这一层没有护士台,入口处能看见医护人员的值班室,走廊两侧的病房都大门紧闭,探视玻璃黑黢黢的——屋子里似乎也都没有开灯。

    “这里……这里怎么这么暗呢?”

    肖恩喉咙微动,想去开走廊上的灯。

    “你最好别动,”看守他的水银针轻声道,“你既然是来等人的,就安心在这儿坐着吧。”

    “……好。”

    肖恩坐了下来,他屏住呼吸,听着周围的动静,整个走廊静悄悄的,只有值班室里偶尔有人声传来,这场景令他有些不适,但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竭力不让看守者看出端倪。

    时间临近十一点,有几个护士从配药间推着小车出来,在经过肖恩身边的时候,他在药瓶的姓名处看见了一个大写的h——他目光自然地跟随着几个护士的身影,她们进了左手边往前第五间房。

    病房的门再次被关上,里面传来水声。

    肖恩看向一旁的看守,“请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看守看了眼表:“十三分钟。”

    “……您愿意帮我打个电话给千叶女士吗?”

    “不了吧,你不是说了吗,等得到就等,等不到就算了,你以后还有机会过来的,下次再感谢也不迟。”

    肖恩抬高了音量:“但是——”

    “没有但是。”

    肖恩低下头,紧紧握住了膝盖。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赫斯塔的病房里传来一阵嘈杂乱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接连打碎,一个护士从病房里退了出来,她跑向值班室,“来两个人搭把手,可能是今天千叶不在,赫斯塔闹起来了——”

    肖恩再次看向看守,“我可以去趟卫生间吗?”

    看守点头,她跟在肖恩身后一路进了本层男厕,直接守在肖恩的隔间外面。

    肖恩屏息凝神,不一会儿,他听见看守指尖触碰屏幕的敲击声——她在看手机。

    他抬起头,望着头顶的新风管道,慢慢沉下呼吸。

    陡然间,隔间外的水银针感到了危险,她手腕上的警报瞬间响起——肖恩进入了子弹时间。

    在一声巨响之后,新风管道的盖子跌落下来,肖恩消失在管道与管道之间,看守者立时进入追踪状。

    “你在做什么肖恩!你跑不掉的!”

    走廊另一头,肖恩一身灰尘地从天花板上坠落在地——对,是跑不掉,我早就知道我跑不掉了!

    这一下能争取到多少时间?

    十秒有吗?

    甚至都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肖恩拔出了插在口袋里的手,他的无名指与中指紧紧夹着铁钉,拇指紧按着指缝中的钉头——他要把这枚钉子插进赫斯塔的眼睛,就像水银针杀死螯合物一样。

    同归于尽吧赫斯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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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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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