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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眼睛

    “事实上,黛赫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神,他是雌雄同体的:在生育亚雷克时,黛赫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男性——亚雷克和他十一个姐姐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他完全来自于父亲,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女人的血,也因此,他没有沾染任何女人的软弱。”

    房间里一片寂静,这让老人多少有些不满意,他还有一大堆的话想说,但此刻他想听见一些追问,或者至少来一些反驳,这样他才能够自然而然地引出自己的下文,不至于显得奇怪。

    然而许久过去,他只听见几声意味不明的低笑,看来房间里的女士们对他的这番解读并不怎么感兴趣,这冷漠如同一记耳光,令他感到有些尴尬,又有些懊恼。

    他兀自走到那堵写着暗语般文字的墙面之前,低声嘟囔道,“看看,到头来没有什么人会对这些古老的过去感兴趣……呵,我早就知道了。”

    房间里游赏的女士们分散开去,赫斯塔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位同样坐着轮椅的女人——她的同伴已经推着她走向了这个房间的出口。

    借着外面走廊的灯光,赫斯塔看清了这个中年人的侧脸,她的眼眸是浅绿或浅蓝色的,颜色非常轻,以至于眼珠中那一点黑色的瞳仁显得极为尖锐,仿佛两只枪管,随时能喷射出黑色的短箭。

    但或许是因为她方才优雅的遣词造句,赫斯塔从这个中年人身上更多地感受到一种不动声色的吸引力。

    似乎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中年人回过头,对着她浅浅一笑。赫斯塔立即有些尴尬地看向了别处,她知道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的行为是不好的,等到那人消失在房间的出口,她才再次转过头来,结果就发现身旁司雷也正以差不多的情态望着中年人离去的方向。

    “司雷警官,”赫斯塔轻声道,“你认识她吗?”

    “这个背影,我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司雷陷入沉思,“……是在哪儿呢?”

    三人继续顺着动线往前,在几个转角,她们再次碰见了先前在银色榕树下见到的中年人。司雷几次想去打个招呼,但又担心会有些唐突——贸然上前确实可能打扰对方兴致勃勃的观展之行。

    于是司雷控制着自己与赫斯塔的行动速度,与前人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这样一来,等她们一同离开展馆的时候,她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过去搭话。

    一路上,赫斯塔注意到了那个与中年人同行的女孩,她非常年轻,可能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女孩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只是大部分时间没有什么表情,这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阴郁。

    赫斯塔确信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张脸,但当她望向女孩的眼睛,她同样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似乎……也是在哪里见过的。

    是在哪儿呢?

    赫斯塔沉默地望着前路,思索着,她发现那两个人都没有带行李,身上甚至连一个斜挎的小包也无。

    ……她们也是升明号上的乘客吗?

    赫斯塔又看了一眼表,距离三点还差二十分钟。

    前方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三个佩戴着荆棘僧侣徽章的男孩正沿着参观路线逆行,与一众游客擦擦碰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变得比之前更加着急,其中一人紧紧握着手机,不时与另一头的什么人通话。

    “这里没有什么线索,是的,都检查过了,没有……”

    在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赫斯塔听见其中一人这样说。

    她猜测这三人大概是在做最后的查探——比如到处看看这里有没有隐藏的密室,闲置的场馆,尤其是那种能够直通升明号所在码头,并且摆放着一大摞《升明号游轮出行指南》的地方。如果此刻赫斯塔有一个十几二十人的团队,她大概也会这么干。

    但对她而言,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最耐人寻味的地方,或许是在于没有任何人承诺过规则的有效性,也没有人出来申明这些规则出现的原因。那封“登船须知”只是被放在了信封里,就实实在在地对所有人产生了影响。

    想到这里,赫斯塔再次握紧了自己手中的行李箱。

    很快,她们一起来到了展馆的出口。

    最后的艺术装置是一片开放空间的放映室,四块大屏幕上同时播放着不同的无声影像,它们是一些突然凝固又突然开始流动的色彩。流动时,那些潺潺的纹路像不断改道的河流,寻找着自己的出口;凝固时,它们像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抽象画,人们很容易从中觉察到一些向日葵、麦田、教堂与星夜的影子。

    像这里的大部分展品一样,这些画面美则美矣,却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好在屏幕前零散地放着一些单人沙发,一些逛累了的游客就在这里坐下休息。

    年轻女孩与中年人停在了第四块屏幕、也就是最靠近出口的那块屏幕前面,司雷等人就在第一块屏幕前等候。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图兰靠近司雷,低声询问。

    “我一会儿想去和那位女士打个招呼,你们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吗?”

    “已经快三点了。”

    “嗯……那看起来我们大概没法在三点前找到那个候船室了。”

    图兰笑了起来,“什么找不到……我们根本就没有在找好吗。”

    不远处,年轻女孩突然俯下身与中年人低声交谈,她一面聆听,一面点头,而后转身小跑着,朝着出口的方向离开。

    这一幕被司雷看在眼中,她一直在等待着恰当的攀谈时机——显然这个时机不是现在,因为在女孩走后,那位女士仍凝视着屏幕上流动的色彩,神情非常专注。

    司雷轻轻舒了口气,也开始认真观察自己跟前的这块屏幕,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直到轮椅上的赫斯塔再一次猛然侧目。

    “怎么了,简?”

    “闪过去了……”赫斯塔紧紧盯着不远处天花板与地面展柜之间的缝隙,“有一双……眼睛。”

第九章 信息

    顺着赫斯塔指示的方向,司雷上前检查。

    为了荧幕上的影像效果,这片放映厅光线非常昏暗,司雷绷紧了神经靠近那片展柜,但在仔细查看过后,她有些疑惑地转身,“……你刚看到的眼睛在什么地方?”

    “在天花板和展柜之间的地方里,那个人……应该是藏在展柜后面——”

    “但展柜就是贴着墙装的,”司雷说道,“不要说是藏个人,你插张纸进去也困难。”

    赫斯塔有些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

    图兰上前敲了敲那一带的墙面——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就天花板和展柜之间的那点间隔,还不到二十公分,瘦一点儿的人倒是可以勉强挤进去……但这样一来就不可能快速行动了。”司雷回到赫斯塔身边,“你确定你刚才确实看到了一双眼睛吗?会不会是这边投影的光影响到了你的视线?”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同样有些自我怀疑,毕竟那是极快的一瞥,快到她只捕捉了一些残影。

    可她分明感到那还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和先前在大厅看到的如出一辙。这一次,她甚至感觉到对方非人的苍白肤色,只是她不确定那究竟是面具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便就在这时,赫斯塔与图兰的手机同时发出了震动。

    两人同时打开新消息,在看到发件人的瞬间,两人的表情同时有些惊讶。

    这条消息来自黎各,内容非常简短:

    你们到了吗?不要在外停留,来了就立刻登船。

    图兰立刻回拨了黎各的电话,但对面依然无人接听。

    赫斯塔看了眼表——2:52,她关掉屏幕:“先回地面。”

    下一刻,伴随着跳闸的声响,所有的灯光与屏幕同时熄灭,回荡在走廊中的风声虫鸣瞬间沉寂,整个东阿尔法区都暗淡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止了地下世界的一切谈话,每一个人都抬起头张望,试图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比起黑暗,这刹那间的沉寂似乎更令人感到恐惧。

    司雷将赫斯塔交给图兰,而后快步走到不远处那位中年人身旁,她俯下身,“女士,您需要帮助吗?我看您的那位同伴现在不在你身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黑暗中,中年人笑了一声,“如果你们方便的话。”

    “当然方便。”

    不一会儿,场馆里的备用灯亮起,尽管这灯光比起先前的照明要暗了许多,但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道路。广播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同时有女声不断发出温馨提示:港口电路临时故障,已在检修当中,眼下备用电力充足,请旅客保持镇定,就地等待或按指示路牌有序疏散至开阔地。

    大家纷纷分拿出各自的手机照明,开始缓慢地向附近的逃生通道移动。

    图兰听见身边传来几声不约而同的叹息,听起来颇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味,远处的人群不时响起意味不明的欢呼与口哨声,有好事者甚至在队伍中学起了鬼叫。比起先前的寂静一刻,眼下的氛围已经活泛了不少。

    “……他们怎么那么高兴?”图兰不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海底过节呢。”

    “确实是在庆祝。”中年人温声道。

    “庆祝什么……停电吗?”

    “对,庆祝停电。”中年人欣然点头,“停电的那一刻停电是未知的,所有人同时失去光,失去声音,黑暗和寂静组合在一起可以代表任何未知的威胁。等到所有人意识到‘停电’发生,未知变成了已知,恐惧也就消失了——这不值得庆祝吗?”

    “哈……也有道理。”图兰笑了笑,“对了,和您同行的那个孩子……放着不管没关系吗?”

    “不用担心,她现在应该在港口大厅处理我们的行李。”中年人也笑着回答,“她很聪明……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在安全的地方等我。”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东阿尔法区共有四条通向地面的紧急通道,图兰和司雷健步如飞,很快就推着赫斯塔与中年人椅抵达了最近处的楼梯口——这边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少数游荡累了的旅客拖着行李坐在逃生通道前面的台阶上。

    这一路,司雷戴着耳机,连续拨通了三个阿弗尔港口的专属报警电话。在电话中,她强烈要求港口方面立即通过广播疏散所有还未登船的乘客,而不是放任他们留在原地。

    她语速飞快地将升明号登船须知的事情同步给了这边的警察,眼下的停电显然是个需要警惕的信号——这可能不是一个单纯的意外,而是是某个恶性事件的前奏。

    挂了电话,司雷看向图兰:“几点了?”

    “2:57。”

    “好……轮椅就叠起来放这边角落里吧,先把人背上去。一会儿得空了再下来拿轮椅。”

    “这哪用得着你说。”

    图兰将轮椅上的中年人抱起,司雷则熟练地将两架轮椅收了起来。赫斯塔拄着手杖自己站到了一边,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群,心中仍记挂着那双神出鬼没的眼睛。

    “简,过来,我们上去了!”

    赫斯塔应声回头,图兰已经背着中年人连上了好几层台阶——便就在转角的一瞬,她注意到中年人的右脚脚踝处扣着一只脚环。

    “简?”司雷快步走到赫斯塔身前蹲下,“快上来,没时间耽误了。”

    赫斯塔左手抓着手杖和行李箱,双臂紧紧抱住了司雷的脖子,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图兰已经往上爬了二十多级,司雷在后面一路猛追,愣是没有追上。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仰头看着,顺着台阶之间的缝隙,她再次确认了之前自己看到的东西——那是一只电子镣铐,在她刚进艾娃家地下室和独立监狱的时候,这东西她天天戴着。

    “你问过她姓名了吗,司雷警官?”

    “还没有。”司雷气喘吁吁地回答,“不过我认出她是谁了……虽然,她好像没有认出我!”

    “她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识,”司雷的语气带着些许欢欣,“一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再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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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饶舌

    逃生通道的出口直接通向大厅外的一处开阔地。

    在放下赫斯塔以后,司雷转身就往回走,图兰一把抓住了她,“你到哪儿去?”

    “我得再下去一趟,水下的那些乘客尤其需要疏散。”

    “底下的工作人员肯定已经开始疏散了,你看看地面上的这些人——”

    “你也看到了,没有人跟着我们上来!”

    “但你现在只是一个在度假的——”

    司雷不再解释什么,她一步四五级台阶,跳跃着向下飞驰。

    “司雷!”

    司雷没有回头,通道口只剩她不断下沉的脚步声。

    图兰扶住了头,“……这个工作狂!”

    不远处,赫斯塔坐在一块岩石路障上,她望着自己的表盘,14:59

    的数字终于跳成了

    15:00。

    赫斯塔抬起头,远处,不断有乘客被港口的工作人员从各处室内大厅与候船室内劝离,地面上到处是焦躁的人群,这些人有的打着电话,有得张望着各自的船只,有的还围在码头前试图与工作人员理论……几个孩子在一片空地上追逐一只塑料袋,灿烂的阳光从远天直射而下,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寻常,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海边下午。

    赫斯塔侧目看向图兰,“看来——”

    下一刻,一道刺破长空的警报声从港口大厅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每一个码头的警报器都发出了同一频率的报警讯号。

    声浪汇聚的刹那,所有人几乎同时感到了一阵实在的冲击,人们立刻捂住了耳朵,孩子们开始大哭,但在警报声下,任何人声都变得不值一提。

    图兰的表情在顷刻间变得僵硬,这类警报她和赫斯塔都不陌生,它代表的含义只有一个:

    “警报地有螯合物出没,附近水银针应立即前往支援”

    图兰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她与赫斯塔同时往陆地方向抬头,此刻晴空万里,能见度极高,远处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然而

    20

    秒过去了,天空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水银针赶来。

    图兰不可置信地望着谭伊市区的方向——这不合理。

    第

    23

    秒,离港口大厅最远的码头警报开始渐渐衰弱,整个地面的警报声都在几秒时间内降低了一个量级,只有十几处通向地下的逃生通道依然持续不断地回荡出刺耳的声音。

    图兰缓缓转身,望向刚才司雷消失的楼梯口,突然,有人紧紧揪住了她的袖子,图兰回过头——是赫斯塔。

    “……别动,”赫斯塔几乎用上了全力,“你不是……战斗序列……”

    “底下不对劲,简。”

    “就是因为……不对劲,所以你……”

    “我就下去看看,”图兰抬高了音量,“如果有危险我会马上撤离——”

    “你刚才还在劝……劝司雷……”

    “现在和刚才的情况不一样了!司雷就是个普通警察,但我们可能是这里唯二的水银针——”图兰皱起眉头,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好吧,我不知道黎各和千叶这个时候到底干什么去了,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万一,确实有螯合物,且螯合物是……冲我来的呢?”赫斯塔竭力控制着自己口腔的肌肉,一股骤然上涌的情绪冲得她有些口齿不清,“你走了,刚好就……调虎离山……”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一直沉默不言的中年人忽然开口,赫斯塔和图兰同时望向她——先前离开的那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她的身后。

    赫斯塔有些懊恼,“你凭什么说——”

    “哦,坦诚一点,那只是你为了阻止朋友涉险而临时编造的一个说辞。”中年人微笑着望着她,“你其实和她一样,都对底下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退一步讲,如果底下的螯合物是冲你来的,你就更应该让你的朋友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现在待在底下的都是些普通人……你想让这些人因为你个人的胆怯而殒命吗?”

    图兰握紧了赫斯塔的手,“我去年参加过两次中危作战,简,虽然是作为医疗兵支援,但请你相信我有判断局势的能力……放手吧。”

    “零,”中年人看向身旁的女孩,“你和她一起下去看看。”

    “好的。”

    图兰一怔,目光越过赫斯塔,“……什么?我再怎么糊涂也不会带个未成年的——”

    “她很有经验,而且懂得配合。”中年人认真望着图兰,“让她下去,你们现在非常需要人手。”

    图兰将信将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我不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中年人抬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随着又一阵脚步声,赫斯塔眼睁睁地看着图兰带着那个年轻女孩消失在紧急通道的出口,她有些颓丧地坐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着。

    身后,中年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比起做一个勇者,选择旁观需要更大的勇气。”

    赫斯塔回过头瞪着她:“这话你刚才怎么不说?”

    “坐过来吗?”中年人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同样是一块岩石路障,只不过比赫斯塔刚才坐的那块宽了一大截,“如果你现在坐过来,我敢打赌,一会儿螯合物来找你麻烦的时候,它——或者它们,肯定能误伤到我。”

    赫斯塔气得笑了,她在原地平静了一会儿呼吸,然后站起身,缓步走到中年人的身旁坐了下来。

    中年人没有再看赫斯塔的眼睛,她从口袋取出一个打火机和银烟盒,动作娴熟地叼起一支烟,点火之前,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介意吗?”

    “介意。”

    中年人失望地“哦”了一声,但还是很快把烟重新放回了烟盒里。

    “烟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知道为什么吗?”中年人兴致勃勃地开口,“我的家族非常长寿,我的太姥姥,一个热爱干农活的老太太,生龙活虎地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我姥姥青出于蓝,活到了一百一十二岁,相比之下,我母亲的寿命要短一些,因为她晚年患上了胃癌——但据说,她也活到了九十七。”

第十一章 维堡

    “……什么意思,烟能让你少活几年?”

    “对,”中年人从容点头,“我的理想寿命是

    82

    岁。”

    紧接着,中年人开始谈论她的太姥姥,谈论一个老人如何靠着黄金时代遗留的耕种机器独自管理着二百六十公顷的沃土……然而赫斯塔根本无心聆听。

    她躬下身,有些疲惫地撑住了前额。

    仅仅还在几十分钟之前,

    这个偶然在展馆内碰见的女人还让赫斯塔颇有好感,那时对方的谈吐和举止是那样优雅神秘,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危险来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喋喋不休,令人烦躁。

    但整件事稍一推敲又很合理:有哪个正常人会在一个安静的展览馆里突然高谈阔论?也许一切都要归咎于展厅里昏暗的灯光、风声、虫鸣、以及那棵银色的巨榕倒影……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块诗意而厚重的滤镜。

    “你的脚……”赫斯塔无情地打断了中年人的喋喋不休,“怎么回事?”

    中年人眉头轻挑,仿佛赫斯塔的提问开启了另一个令她十分着迷的话题,

    她笑着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哦,

    这是玩摩托摔的,当时我正打算飞跃一个二十米的断桥,结果——”

    “……我是说你的电子镣铐,”赫斯塔再次打断中年人的絮叨,她有点拿不住这个人究竟是在故意东拉西扯还是真的没理解刚才的问题——毕竟此刻中年人的脸上热情洋溢,充满真诚。

    “你好像对这里出现螯合物和水银针一点也不惊讶么,”赫斯塔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我很想告诉你,毫无隐瞒的那种,”中年人也压低了声音,“但说真的,我好像没有权利谈论这个——不然我的刑期就减不完了。”

    “你也是‘升明号’的乘客对吗?”

    “对,我想坐这艘船好多年了,”她望向远处升明号所在的码头,“没想到能赶上它的最后一趟航行,真是奇妙的缘分……你说是不是?”

    “你也收到了那封‘登船须知’?”

    “当然,不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则其实无需理会——”

    “我可以看看你的‘须知’原件吗?”赫斯塔问道,

    “你是否把它带在了身上?”

    “带着呢。”中年人随意地从自己的大口袋中取出了一个信封递给赫斯塔,赫斯塔刚要伸手,一张船卡直接从信封里掉了出来。

    赫斯塔试图在空中将它接住,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拍,船卡“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激起一阵落灰。

    赫斯塔立刻将它捡起,递还给中年人,“你应该把这东西收好。”

    “谢谢。”中年人微笑着将船卡收下,“古道热肠的小姑娘。”

    赫斯塔佯作无意地翻开中年人的“须知”原件——在这张信纸的背后空空如也,什么字迹也没有。

    赫斯塔的目光正式落在信纸左上角的称呼上。

    “安娜·索科洛娃……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的。”

    “你是十四区人?”

    “对,北十四区。”安娜看着赫斯塔,“某种程度上……我们应该算老乡?”

    赫斯塔轻声笑了笑,她快速通读了一遍安娜的须知——她们的规则完全相同,没有出入。

    “……我从来没有去过十四区,”赫斯塔重新将须知装回信封,“也从来没有遇见过第二个赫斯塔人。”

    “第三区的赫斯塔人很少,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不过等到了十四区,你可以从维堡港口下船,一路往西,进入勃朗克平原腹地……那边现在还有很多散居的赫斯塔人——如果你想见见她们的话。”

    “好的谢谢,

    我记下了。”

    “维堡港口很好,

    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和妈妈一起去那边卸货,那儿往南大概四十公里,大概在那片伸出去的陆地最南端还有一座戍卫战争纪念碑,以前挺多人专门往那儿跑的,是个知名景点,”安娜的声音慢了下来,仿佛陷入了回忆,不过很快,她的语气又轻快起来,“你们这代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它了。”

    “维柳钦斯基荒原……那边的荒原……是叫这个名字,对吗?”

    “很复古的叫法,”安娜轻耸左肩,“维堡就是维柳钦斯基荒原,看来你听过?”

    “听过,”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还知道那座纪念碑上还有一段,很著名的话……”

    “哈哈,也没有那么著名啦。”

    几只海鸥聒噪地飞过她们的头顶,它们的鸣叫恰如其分地让这场谈话暂时休止,两人都望着远处升明号巨大的船顶,从港口大厅伸向船身方向的钢铁栈道上没有一个人。

    附近的若干逃生通道开始变得喧嚣,先前滞留海底的旅客陆陆续续地提着行李快步从楼梯口走出,每一个人都神情慌张,脚步飞快。

    赫斯塔的神经再次绷紧,她目光紧张地看着最近的几个出口,旅客们络绎不绝,迟迟看不到人群变松散的预兆。

    突然,地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整片港口的地面都稍稍震颤,数不清的人发出尖叫,朝着陆地方向开始狂奔。

    赫斯塔再次尝试联系千叶和黎各,然而电话仍未被接通,她站起身,回头看向安娜,“你能走路吗,安娜女士?”

    “不能。”

    赫斯塔将自己的手提箱摁进安娜怀里,“帮我看一下。”

    “你要去哪儿?”

    赫斯塔没有回答,她拄着手杖摇摇晃晃地往商店方向走去,不一会儿拉着一辆蓝色的铁拖车回来了。

    赫斯塔将拖车停在安娜的跟前,“上来吧,我们……登船。”

    安娜没有多问,她配合地伸手抱住赫斯塔的脖子,以便让对方将自己半拖半抱地放上拖车的车板——这上面还贴心地垫着一些硬纸板呢。

    赫斯塔走走歇歇,每隔三四十米就得停下来喘口气,半路她们经过一处公告栏,赫斯塔有些力竭地在公告栏的影子里坐了下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安娜朝远处看了看,升明号所在的码头确实在一步步变得更近,她已经能看到几个站在甲板边缘的船员。

第十二章 零

    休息了大约两分钟,赫斯塔重新站了起来,准备拉着推车继续往前走。

    “那个,”安娜的声音再次响起,赫斯塔回过头,见安娜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又夹了一支烟,她晃了晃右手,眼睛因为微笑而眯成了一条线,“你介不介意我……?”

    “……随便吧。”赫斯塔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老式打火机“咔嗒”一声响,安娜点燃了指尖的烟。她前后看了看,此刻通向码头的道路宽阔空旷,大部分游客已经因为先前的警报和地底的诡异爆炸选择了撤离,只有赫斯塔正带着她一路前进。

    安娜望着赫斯塔的背影,“刚才你站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冲下去。”

    赫斯塔嗤了一声,“我这个……样子,能……下哪儿去,去了也是……添乱。”

    安娜望着赫斯塔的背影,笑起来:“你拎得蛮清楚的嘛,万一她们本来能全身而退,结果你下去了她们反受拖累,到时候再生出什么变数,就不好了。”

    赫斯塔停下脚步,她面色通红地回过头,耳边的头发全都粘在了湿漉漉的脸上。

    “不好意思?”赫斯塔瞪着安娜,“你说谁是拖累?”

    安娜适时地眨了眨眼睛,她看向别处,并悠闲地点了点烟灰。

    赫斯塔继续往前。

    “你叫简,对吗?”

    赫斯塔没有回头。

    “刚才背我上来的那个小姑娘说,你们在升明号上的同伴给你们发了一条消息,让你们不要在外面逗留,来了就尽快登船……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着尽快登船的吗?”

    赫斯塔依然不答。

    安娜撑着脸,“但你确定给你发消息的这个人,真的是你们的同伴吗?”

    赫斯塔仍在往前走,安娜望着她,刚才的一瞬赫斯塔好像有片刻的迟疑……但它发生得那样短,以至于安娜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看错。

    又过了一个四十米,赫斯塔再次停下歇息。

    “有……四个选择,”赫斯塔突然说,“下去找人,待在原地,随游客撤离……还有,上船。”

    “嗯哼。”

    “下去找人……行不通,刚才已经说过了。”赫斯塔的眼睛半睁着,“待在原地,不是好选择,如果……底下确实有螯合物,它也很有可能从某个逃生通道——甚至就是从我们附近的那一个,冲出来……所以,我们最好得……离开那片地方。”

    “嗯,有道理。”

    “接下来,是和人群一起,往……陆地方向撤退,还是……向船只靠拢……”

    赫斯塔喘息着皱紧了眉头,她伸手抹去额头沁出的汗水,顺手在地面甩出一小块水渍,安娜就在这时递过来一个银色的水壶。

    “多谢。”赫斯塔拧开盖子,刚要靠近嘴边,忽然嗅了嗅壶口,“……是酒?”

    “对。”

    赫斯塔不可置信地看了安娜一眼,她重新拧上盖子,把银壶丢回到安娜怀里。

    安娜接住了水壶,自己喝了一大口,“你刚才的话没说完呢。”

    “如果短信为真,那么……登船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不是,那我……就更加不能往陆地方向走。”

    “为什么?”

    “螯合物警报已经……响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其他水银针赶过来……我,就更应当出现在显著位置,而不是,藏身于人海。”赫斯塔看着安娜,“否则,你想让那些普通人……因为我个人的胆怯,而受到……牵连吗?”

    安娜咂摸了一会儿:“……所以你把我带上了?”

    “你说呢。”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和你很熟吗我保护你不受伤害……”

    安娜笑了笑,“无论如何,感谢你没有把我留在原地……原本你可以走得更快。”

    “不客气,也不是为了你,”赫斯塔重新站了起来,她再次握住了拖车的把手,“你和司雷……是怎么认识的?”

    “司雷?喔,你说那位警官……”安娜想了想,“我想我应该不认识她,我认识吗?”

    “算了,当我……”赫斯塔再次开始行走,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说。”

    远处的船只渐渐变成具体的庞然大物,甲板上的船员显然是看见了正在缓慢朝码头靠近的赫斯塔与安娜,他们分出了一些人手,扛着船上的轮椅往赫斯塔的方向跑去。

    “你知道‘升明号’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简?”

    “……不知道。”

    “这是南十四区古代一位帝王的年号,他和他那个时代的一切在南十四区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安娜轻声道,“这艘客轮以他的年号命名,大概是期望这艘船的启用能够重新振兴十四区的旅游业,就像升明帝在周金之乱中开启一个盛世一样。”

    “是吗。”赫斯塔心不在焉地应和。

    “但实际上,这艘船出了十四区以后,还有另一个名字,一个非官方的昵称,”安娜顿了顿,“你知道叫什么吗?”

    赫斯塔停下了脚步,她看见不远处身着制服的几个船员正推着轮椅向她走来,她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蹲在了安娜旁边。

    “……叫什么?”

    “阿蕾克托号,”安娜笑着道,“就是你在展馆里提到的那个神话人物,降罚者,阿蕾克托。”

    ……

    “司雷和图兰走到哪里了?”

    “她们分别在

    2

    号和

    16

    号逃生通道,在队伍的最后面。”

    “有画面吗,调出来看看。”

    在海底负一层东阿尔法区的某处监控室里,千叶正一个人盯着眼前的屏幕,画面上同时出现了表情严肃的司雷和图兰——司雷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还有多少人在地下?”

    “目前建筑主体中已经没有滞留者,但

    1号、6号、15号逃生通道中还有正在爬升的生命信号。”

    “预计多久清空?”

    “算上所有人抵达安全地带的时间,至少还需要四分钟。”

    “……那么久。”千叶重新坐回了身后的椅子上,她一脚蹬柜,在监控室光滑的地面上滑行,“简现在登船了吗?”

    “看起来还没有,因为安娜还在陆地上,我想她们应该在一块儿。”

    “好吧,那就再等等……”

    整个监控室陷入沉默,千叶盯着秒针的指针,一语不发。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话说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你现在是日蚀、帕兰、还是别的什么人?”

    “零。”一个女声从千叶的耳机中再度响起,“这是安娜女士给我的名字。”

第十三章 陷落

    “这些年一直是你在照顾她?”

    “很难说是照顾,因为安娜女士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什么呢?”

    “……很难用言语说清。”耳机里的女声停顿了片刻,“您也是安娜女士的学生吗?”

    千叶的头稍稍向另一侧倾斜,目光也再次落回手中的表盘,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仿佛除了此刻的倒计时,再没有其他值得关注的事。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转动的秒针。

    六分钟后,千叶从座椅上起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零再度上线:“抱歉,千叶女士,有人员试图重返地下,导致时间略有延迟。”

    “图兰和司雷都上去了吗?”

    “她们已经汇合,即将抵达安全地带。”

    “好,”千叶朝门外走去,“你接下来去哪儿?”

    “理论上,在配合图兰疏散人群以后,我应该回安娜身边,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帮我给安娜带句话吧。”

    “请说。”

    “往东边看。”

    ……

    海面以上,日光正烈。

    船员们在把安娜扶上轮椅以后才意识到赫斯塔也同样是个行动不便的病人,船员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叫人再扛一辆轮椅下来。这些事情折腾了一会儿时间,最后,两个船员留在在原地陪同安娜与赫斯塔,余下的返回船体取东西。

    “这么点路,根本……不需要……”赫斯塔颦眉,“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

    “现在气温这么高,您又走了这么久的路,还是需要一架轮椅的,这样方便。”

    “直接让我上船休息,不是更……方便吗?”

    那人两手轻轻拍了一下大腿,嘴唇抿起:“……抱歉,总之,现在还不太方便登船。”

    赫斯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

    “无可奉告……但我们,我们会尽量为每一位客人提供一些帮助,比方说……”那人左右看了看,很快从同伴的背包里取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您需要水吗?”

    赫斯塔没有伸手去接,她看着眼前人光滑白皙的手背与粗糙的虎口,忽然感到脑海深处的某根弦似乎是动了一下。

    “你们在升明号上干多久了?”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呢。”

    “差不多……三年……吧?”

    赫斯塔望向不远处带着锈迹的金属楼梯,“从码头登船的无障碍通道在哪里?”

    “无障碍通道……呃,无障碍……”

    “在另一头,还有一段距离呢,”另一个相对沉默的船员顺势接过话茬,他指着船尾的方向道,“那边有一架升降梯,你们可以从那儿——”

    赫斯塔笑了一声,突然毫无征兆地朝先前那个话多的“船员”扑了过去,对方下意识地格挡,直接一个侧摔将赫斯塔按在了地上。

    “注意你的行为,女士!”那人迅速起身,有些厌恶地看了倒在地上的赫斯塔一眼,心里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他调整了一下自己领带的位置,语气仍然不快,“胡搅蛮缠是没有——”

    趴在地上的赫斯塔再次发出一声冷笑,她摸了摸自己的左颊,似乎带上了一点擦伤,没有流血,但碰一下痛得很。

    她单手撑着地面,勉强站起,“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升明号船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当场戳穿了身份的男人有些尴尬,他站在原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一旁安娜坐在轮椅上饶有兴致地望着此人的脸——显然,直到此刻,这人还没发现自己的口袋被划了。

    现场唯一的真正船员则满头冷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在说什么东西?”男人的声音有些恼火,“让你在这儿好好待一会儿就这么难吗?我们好心好意从船上赶下来给你们送——”

    “你叫桑德斯·兰德是吗,”赫斯塔将一张证件卡和一个软皮卡夹一同摔在了他的脚边,“解释一下吧,你为什么……会以升明号船员的身份在这里出现?”

    男人的脸慢慢涨红,地面上的证件印着他的姓名与职级的证件,顶端还有“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字样。

    “我……我无可、无可——”

    “不要玩这套假装不知道我是谁的把戏……”赫斯塔刚要伸手去取自己的证件,突然想起来那些东西全都在她的制服口袋里——而那件制服现在大概还搭在旧轮椅的椅背上。

    赫斯塔的表情闪过一瞬的懊恼,这些丢三落四的事情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次……她深吸一口气,那只无可安放的左手很快从上衣口袋的位置伸向右臂,而后轻轻掸了掸袖口沾染的灰尘。

    “刚才的警报声代表着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赫斯塔面无表情,“在螯合物出没地,你们应该无条件服从水银针指令,配合一切剿敌行动。你在这里干什么……说!”

    随着这一声逼问,男人陡然感到一阵颤栗,眼前人的身份确实很好认——她的发色,她缺失的右臂,她船票上印着“简·赫斯塔”的名字,同时对上这三条信息的,必然是

    ahgas

    里的那位……只是他实在没想到,赫斯塔所带来的压迫感如此之强,以至于自己此刻甚至有些站不稳……

    很快,所有人都有了这样的感觉——地面再次开始了晃动,一连串如同闷雷的爆炸声从海底接连炸响,人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临港的海水剧烈起伏,变得浑浊不堪。

    远处的人群传来了一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倒抽冷气的惊叹声,赫斯塔循着声音的源头回望,很快看见坐落于码头中心位置的港口大厅像一只置身于暴风雨的积木船,它以不符合建筑直觉的角度前后晃了晃,然后开始向下陷落。

    许多通向负一层的逃生通道在这一瞬间涌出海水,这景象再次激起了岸边旅客的尖叫——这些逃生通道涌出海水,就意味着底下的整个海底大厅已经彻底被大海吞没,而仅仅在半小时以前,还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那个瑰丽的海底世界闲逛,共同消磨着这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第十四章 忧虑

    有那么一瞬,赫斯塔再次感到一阵近乎窒息的恐惧,她看见那些从紧急通道中汹涌而出的海浪重重击打着附近的灰色地面,余浪将绿化带里的落叶和枯枝冲离花圃——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远处的人群,试图从中找到图兰或司雷的影子,但那些衣着光鲜的身影每一个都令她感到陌生。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突然笼罩下来,她几乎感到脚下的水泥地面化作了浓稠沥青。

    ……这是,

    幻觉。

    她费力地将左脚抬起,但右脚又旋即被土地吞没。

    “简,你过来。”安娜平静地开口。

    赫斯塔回过神来,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安娜身旁,“……什么?”

    安娜牵起她的左手,按在了自己轮椅的椅背上,“扶着。”

    “我……我……”赫斯塔望着来路,下颌微微颤抖,

    “她们——”

    安娜似乎是笑了一声,

    她将食指贴在嘴前,轻轻摇了摇头。

    一旁船员腰间的对讲机发出嘈杂混乱的呼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反而让这个被赫斯塔识破身份的男人获得了瞬间的喘息,他如遇大赦地往外走了几步,刚按下对讲键,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桑德斯·兰德!”

    这声音带着强烈的威吓,男人回过头,见赫斯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对蓝色的瞳仁与带着血丝的眼白似乎正轻轻震颤着。

    “干……干什么……”

    赫斯塔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要说什么,都在这说。”

    ……

    当阿维纳什带着几个水银针赶到升明号所在码头,他看见部下的对讲机正握在一个红发的女人手里,他先是一怔,紧接着立刻环视四周——千叶不在这里。

    他皱起眉,走到兰德身旁,“怎么回事?”

    兰德刚要开口,另一个声音便打断了他:“为什么不让我们登船?”

    阿维纳什回头,

    视线与赫斯塔交汇。

    说不清为什么,

    在看到这人的第一眼,阿维纳什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悸。他当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也看过赫斯塔的照片——虽然此刻真人的样貌与照片相去甚远……但这应该是他与赫斯塔的初次会面。

    阿维纳什的眉头拧得更紧,即便他完全不明白一切的源头,但他已经厌恶起赫斯塔带来的这种感觉。

    他低头对身旁的几个水银针低语了几句,几人迅速向不同方向散开,很快消失在赫斯塔的视野里。

    “你想知道吗?”阿维纳什走到赫斯塔面前,抬头看着她,“去问千叶。”

    赫斯塔稍稍颦眉,这让阿维纳什感到了片刻舒心——这个不解的表情意味着他与赫斯塔之间仍存在着相当一部分的信息不对等,而在接下来的谈话中,这是决定谁占主导权的关键。

    “如果她没有告诉你,显然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你。”阿维纳什的语速慢了下来,这是他把握谈话节奏的要诀之一,他将手伸到赫斯塔跟前,“把它还给我吧。”

    赫斯塔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兰德,将对讲机丢向了他。

    “你不需要向她分享任何事,”阿维纳什看向兰德,

    大声说道,“简·赫斯塔小姐已经暂时退出

    ahgas

    的战斗序列,

    她这趟旅行的目的是转移至十四区养病……不要拿你工作上的琐事去烦人家。”

    兰德的表情闪过些许错愕,紧接着便是一股压抑的怒意。

    “阿维纳什?”

    一个声音从赫斯塔身后传来,阿维纳什又是一怔,等到他看清轮椅上坐着的人,他的表情忽然凝固。

    “……安娜老师?”

    “果然是你,我听声音就像,”安娜笑起来,她眯起眼睛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慈祥,“毕竟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呢,怎么会认错呢?”

    听到“最得意”的评价,赫斯塔更加不解地朝安娜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路她对安娜的印象天平一直在左右摇摆,这会儿则直接毫无动摇地滑向糟糕一侧——最得意的学生……就这?

    “抱歉我之前没发现您在这儿……”阿维纳什快步走到安娜身旁,他半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中恢复,“您……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您也要登船……千叶知道您来了吗?”

    安娜愣了愣,表情非常惊讶:“千叶……也要上这艘船吗?”

    “是的。”

    “那她现在应该就在附近?”

    “我想是的。”阿维纳什看了赫斯塔一眼,“毕竟您身旁的这个人,监护人就是千叶。”

    “那么,”安娜关切地望向他,“你也会登船吗,阿维纳什?”

    “我?我不会。”阿维纳什轻声叹了口气,“我在第三区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的工作……您知道的,我不可能走开。”

    “自然,”安娜点了点头,“你就像一道枢纽,哪儿哪儿都离不开,海上航行这种差事……不适合你。”

    阿维纳什笑了起来。

    安娜同样微笑,“你还要布置什么工作,快去忙吧……我看今天的阿弗尔港口不太平,升明号能不能正常始发还是个未知数——”

    “不,船今天一定会开。”阿维纳什笃定道。

    “是吗?你确定?”

    “确定。”阿维纳什转头看向船尾,有些欲言又止,很快,他收回目光,“总之,老师在这儿等等吧,应该不用多少时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安娜闭上眼睛,“我这么多年就这一个愿望。”

    “兰德,”阿维纳什站起身,“这一路,务必要帮我好好照顾安娜女士。”

    “啊……明白!”

    在几句离别的寒暄之后,阿维纳什也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赫斯塔消化着方才的一小段对话,再次看向安娜。

    “你认识千叶小姐?”

    “认识,之前在你们预备役基地,教过半年的博物学。”

    “……你是千叶小姐的老师?”

    安娜目光低垂,没有回答。

    “你是怎么确定图兰和司雷肯定没事的?”赫斯塔凝视着她,“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什么,你是不是——”

    安娜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赫斯塔的手杖正架在自己轮椅后面,她艰难侧身,把手杖抽了出来,“啪”地一下打在赫斯塔的大腿上。

    “年轻人,”安娜把手杖丢回给赫斯塔,并再次从口袋中取出烟盒与打火机,她嘴里叼着烟,含混地开口,“沉住气。”

第十五章 旧识

    几分钟后,司雷和图兰从不同的方向出现。她们在发现赫斯塔与安娜的身影时,都不约而同地大喊了一声“简!”。

    图兰带回了赫斯塔的制服外套,她将衣服随意地搭在了安娜轮椅的后面——与图兰一起回来的还有零。零俯身在安娜耳边低语了什么,安娜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轮椅的方向。

    “你们在地面还好?”图兰问。

    “很难说,”安娜先于赫斯塔开口,“如果你们再不回来,她可能要急疯了?”

    “我……没有!”赫斯塔有些不满地看了看安娜,岔开话题,“地下怎么样……你们碰上敌人了吗?”

    “完全……”图兰摇着头走到零的身旁,一把抱住了女孩的肩膀,“不过零真是帮上大忙了!”

    图兰兴奋地描述起她们在地下的行动,她先是追上司雷,三人简单合计了一会儿,司雷先去了趟广播室,而图兰与零则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疏散人群,她们各自沿着主干道跑了半圈,配合着司雷的广播向所有仍在地下的旅客指明最近的逃生通道方向。

    在这个过程中,零确实如安娜所说的那样“很有经验且懂得配合”,帮助图兰和司雷节约了大量时间。

    “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起,”图兰赞叹道,她看向安娜,“之前一直没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是一起出来的祖孙吗?”

    “我来介绍一下……”赫斯塔低声道,“这位是——”

    “是帕卡女士对吗!”一旁的司雷有些激动地打断了赫斯塔的话。

    随着这一声“帕卡女士”,安娜的表情显然有些变化,她十分惊讶地看向司雷,目光中带着些许困惑,“……看来我们之前真的见过?”

    “是的,见过!”司雷连连点头,“4617

    年冬天我曾经和您在火车上有一面之缘,那会儿我是去核心城面试的,因为那年核心城里有个工作站出现了一个‘辅助外勤’的岗位空缺,而您当时就坐在我对面——”

    “司雷,司雷……”安娜沉眸回忆着这个名字,突然,她确实回想起了一些什么并再次抬头,“哦……是你,是你,我记得,天呐,你和那时完全不一样了,简直是变了个人……”

    “是的,是我!您还记得!”

    “帕卡是一个假名,为了掩人耳目用的,”安娜朝司雷伸出了友好之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安娜·索科洛娃。”

    “那个博物学家?”司雷睁大了眼睛,她双手紧握安娜递来的手,“我……我看过你的《森林吟唱之时》——哦不是,我没有读过,但我看到过这本书,我有个朋友一直在读您的书!”

    “是吗。”安娜笑了笑,“很荣幸。”

    赫斯塔和图兰都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两人。

    这是赫斯塔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司雷:她眉眼间神采飞扬,言语则因为兴奋而多少有些语无伦次。

    “这到底是……”图兰看了看安娜,又看了看司雷,“你们在火车上遇见,然后呢?”

    “是这样的,”司雷笑着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当时为了那场面试,我非常紧张,因为而我是那一年

    27

    个通过初试的候选人里唯一的女性,而我查了那个岗位过去的所有应选者,基本上看不到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很多信息都显示他们站在招募非水银针工作者时,有非常明显的性别偏好。”

    “还有这种事?”图兰敏锐地皱起了眉头,“哪个工作站?钟楼工作站吗?”

    “不是,那个工作站现在已经被合并了,现在是核心城独立法庭下分的一个行动组。”司雷笑着回答,“在上那趟火车的时候我已经失眠一整周了,而我的面试就被安排在我抵达核心城后的第四天,我实在是……”

    “我当时为你做了什么吗?”安娜询问道,“抱歉,我有点记不清了。”

    “啊,您当时主动问我是不是在为什么事情烦忧,你说我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然后我就将那些事情全都告诉了您,”司雷答道,“而您……安慰了我。”

    赫斯塔好奇:“她怎么安慰的?”

    “对……我怎么安慰的?”

    “您说,‘遇到这类困扰,即便问题里含有结构性问题,也不要完全从这个角度出发,不然会增加很多绝望,把个人困境视为偶然性的问题来努力解决,会更有冲破困境的可能——从现在开始,暂时不要去想先前应选者们的性别和整个系统性的歧视,只去关注怎么击败其他

    26

    个候选人……这样会容易一些吗?’”

    “只是这样吗?”安娜笑了笑,“……确实像我说出来的话。”

    “它们对我很重要,”司雷认真地说,“至少,您完全改变了我当时的心态,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之后几天都是。”

    “后来面试怎么样?”

    “很不错,之后一共两轮面试,我的表现都非常好,但我没有得到那个岗位,因为在终面的时候,主面试官认为这个岗位并不能够发挥我的能力优势,所以还是投了否决票——”

    “这是什么混账把戏!”图兰的火气一下升了起来,“司雷警官,难道你看不出——”

    “不,不是把戏,那一年的职位轮空了,因为我在第一轮面试的表现击败了其他候选人,而我又在第二轮被主面试官一票否决,所以没有人得到那个职位——面试官后来给我写了推荐信,让我去了工作站侦察科……那边的工作确实比‘辅助外勤’好多了,晋升渠道也多。”

    安娜若有所思:“你那年碰上的主面试官是谁?”

    “是梅布尔女士。”司雷答道,“她前年去世了,她女儿在葬礼上的致辞非常感人……您认识她吗?”

    “认识的,”安娜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司雷望着安娜,“我拜访了第三区里很多位帕卡女士,但一直找不到您——原来这是假名?”

    “你太客气了,”安娜随意地摆了摆手,“我看不出整件事里有什么需要感谢我的地方……不过,为你的经历高兴。”

第十六章 乘客

    “谢谢……这些年您一直在第三区吗?”

    “是的,”安娜稍一停顿,“不过这个话题说起来有些复杂……”

    “她在预备役基地当过半年老师,”赫斯塔适时插话,“她教过千叶小姐。”

    空气突然短暂地凝固了片刻。

    司雷和图兰的脸上同时浮现同样的惊奇,她们的目光在赫斯塔与安娜之间反复切换,直到赫斯塔再次开口,“这是真的,刚才我们碰上了阿维纳什……”

    她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重复了一遍,图兰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

    图兰摇了摇头,低声笑道,“……我总是很难相信千叶也是和我们从一个预备役基地出来的。”

    “世界太小了。”司雷的目光同样有些感慨,“千叶真幸运,能遇上像你这样的老师——”

    安娜笑了一声,她朝港口的东边望去,“我不是什么好老师……”

    “为什么这样说?”

    “真正的好老师总是擅长从每个学生身上发现长处,”安娜掐灭了手中将熄的烟蒂,并再次点燃了一支新的,“而我只对聪明的学生感兴趣……”

    赫斯塔盯着她的手指:“等一下,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几支了——”

    她话音刚落,一阵连续不断的噼啪声从东边传来,众人同时回头,见远处的天空上出现了成百上千块悬停的“碎云”,伴随着地面不断升起的淡淡青烟,它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多。这些碎云被金色的太阳晕染出灿烂的颜色,尽管这景象非常漂亮,但反常得厉害。

    靠近陆地的方向传来尖锐的哨声,许多人全副武装,开始从不同的地方向声音的来处疾速靠拢。

    司雷眯起眼睛:“那些是警察吗……”

    “是特别行动署的特种警察。”赫斯塔低声道,“我们刚才在这儿听了他们十多分钟的战斗部署……”

    “十多分钟?那他们来得也太快了?”

    “他们早就在附近了。”赫斯塔望了一眼仍站在不远处的兰德,“而且有相当一部分已经登船,接下来会以船员的身份活动——”

    远天的碎云突然在这时闪耀起来,它们像一座座悬在空中的雷电岛屿,伴随着类似电流的滋滋声,一连串的粉色电光飞快地闪过它们之间的空隙。

    “那是……?”

    图兰的问题还没有问完,远天的一小块“碎云”已经在空中发出了爆炸,淡蓝与墨绿色的粉尘以先前的碎云为核心向周围扩散,在天空中留下一片缓慢下沉的彩色烟雾,紧接着,余下的碎云接连爆炸,仿佛一片被点燃的柳絮之海,其“燃烧”速度比之前快得多——

    图兰的神经立时绷紧了,她不安地打量着附近景象并再次进入了子弹时间。

    “别紧张,”安娜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天,“那是烟花。”

    “……烟花?”

    “适合白天看的烟花。”

    赫斯塔望了一眼轮椅上的安娜——安娜的表情让赫斯塔有一种直觉,仿佛她早就对这一切有所准备,只是在静静等待它发生。

    “看我干什么,看天。”

    赫斯塔收回目光,再次望向东边,那些混合的彩色粉尘恰好在此时组成了辨识度最高的画面——那是两个坐在一起的女人,她们身着白色与绿色的长裙,心口各有一团鲜红的颜色,仿佛两块巨大的血迹。

    这幅被陈列在天空的巨型画作仅仅持续了数秒,很快就被高空的风吹成意义不明的色块,仿佛一些只会在现代艺术馆中出现的涂鸦作品。

    赫斯塔颦眉,心头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幅画。

    一阵零落的掌声响起,所有人回过头,见安娜在轻轻鼓掌。相比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激起了不安的其他人,安娜或许是此刻阿弗尔港口里唯一一个真正有心情欣赏烟花的人。

    倘使有人在此刻从高空俯瞰整个阿弗尔港口,她会看到一片略显荒诞的灾厄景象:若干个停着巨轮的码头空空荡荡,所有人都聚集在离港口最近的公路上,与此同时,一大批手持武器的特警像一片黑色的蚁群朝东边的货运港奔去,与此同时,刚刚坍塌的阿弗尔大厅废墟还在缓缓冒着灰烟,与不远处已经渐渐看不出颜色的烟花残景交相辉映……

    又一阵异响再次将赫斯塔的思绪打断,那是某种来自机器的隆隆声,她回过头,看向方才船员所说的“无障碍登船口”——有一群持枪的警察出现在了那边,他们警惕地看着四周,共同将身后的区域隔绝成一处安全地带。

    “有人登船了。”司雷也发现了身后的动静,“是不是也快轮到我们了?”

    安娜轻声道:“还有得等,我猜。”

    不一会儿,狼狈的“荆棘僧侣”们出现在赫斯塔的视野中,他们当中有些人受了伤,有些人表情恐惧,不少人脸上沾染了灰尘,衣服也有些残破。

    领头的布理很快看见了司雷和图兰,他表情复杂地移开目光,望向了别处。

    “他们怎么了……”赫斯塔问道。

    “有些人直接退出了吧,说是不参加这次航行了。”司雷答道。

    “为什么?”

    “在我们疏散地下人群的时候,有几个‘僧侣’认出了我们,他们给其他同伴发了消息,说12号候船室应该就在负一层,让他们赶紧下来,”司雷嘴角微沉,“谁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大概是把我们当成想第一个冲进候船室的竞争者了……”

    “有伤亡吗?”赫斯塔望着司雷,“我看他们好像人变少了。”

    “有两个轻微踩踏受伤的,已经被送去医院了,其他应该都是自愿退出的。”

    “惨。”图兰作出盖棺定论。

    很快,在荆棘僧侣的后面,赫斯塔再次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不久前在地下展馆露过面的小老头,他的脸色同样非常难看,两个年轻的男人跟在后面,一个为他撑着遮阳伞,一个拿着小型旅行包,大概是他的保镖。

    这下热闹了……赫斯塔想着。

    “你们怎么都站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以为你们早登船了?”

    赫斯塔回过头。

    “千叶小姐!”

第十七章 抵达

    千叶推着一架空轮椅从无障碍通道的方向走来,空中的铁架桥在地面投下阴影,当千叶穿过它,那双泛着银色光芒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

    安娜远远地望着来人,她的目光始终带着一些困惑,一些危险而专注的伤感,仿佛一个夜行人远远地望着孤月——而千叶始终没有往她的方向看一眼。

    千叶走到赫斯塔面前:“你的轮椅呢?”

    “在底下……”

    赫斯塔试图解释,千叶已经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所以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傻站着?”

    “我们不被允许登船。”

    “不被谁允许?”

    “他。”赫斯塔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兰德。

    千叶回过头,四目相对的一刻,兰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熟悉千叶此刻的眼睛——就像此刻站在赫斯塔身边的那个女人一样,那是水银针们进入子弹时间的标志。

    “我只是在执行命令,您——您明白原因——在、在……”兰德抬起双手,语气既急切又虚浮,“在……之前,不能让任何闲杂人等进入船舱——”

    “不错,你做得很好,这几个人我接走了,”千叶朝着另一头的荆棘僧侣们抬了抬下巴,“你去忙你该忙的事。”

    “……了解。”

    兰德立即小跑着朝船头的方向跑去,那边已经有人在组织乘客排成有序的队伍。

    “能走吗?”千叶看向赫斯塔。

    “能。”

    “好,图兰,你上来。”千叶拍了拍手上的空轮椅。

    图兰当即明白了千叶的意思——她坐上轮椅,闭上眼睛,退出子弹时间。在颇为痛苦的

    27

    秒之后,一切恢复正常。

    千叶推着图兰,带着身后的一行人缓慢地朝船尾移动。

    “你脖子上的证件,方便取下来让我看看吗?”司雷问道。

    “可以啊。”

    司雷接过细看,发现上面写着“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字样,司雷不由得颦眉:“你什么时候成特别行动署的人了……”

    “这就是我此行的工作……之一,我又不是真出来度假的。”千叶看了司雷一眼,笑了笑,“我本来还担心路上忙可能会没时间照看简,你能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司雷叹了口气,把工作证重新还了回去。

    “我们之前一直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手机信号今天突然出了点问题,接不了电话,只能收发短信——”

    “我们短信也发了十几条……还是几十条。”

    “……是吗?”千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在查过收件箱以后,她有些惊讶,“啊还真是……下午太忙了,没看到。”

    司雷一脸的欲言又止。

    对于千叶的这番解释,她一个字也不信:这半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那样危险——塌毁的大厅、海底的爆炸、还有那阵莫名其妙的螯合物警报……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有可能要了赫斯塔的命,而这期间千叶不仅全程没有露面,连一个电话或短信都没有……

    这合理吗?

    ……显然不。

    望着千叶的侧脸,司雷陷入沉思。

    众人来到升降梯的门口,图兰顺势下了轮椅,换赫斯塔上来。从坐上轮椅的时候起,赫斯塔像一个彻底松了发条的人偶,她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左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倦得再说不出一句话。

    图兰再次把手放在了赫斯塔的肩膀上,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升降梯开始上升,轿厢里没有人说话,顺着深红色的金属间隙,所有人都望着眼前的升明号。

    理论上她们明白所有的游轮都是庞然大物,只是这一点在地面的时候感受并不深,随着升降梯的爬升,她们开始真正意识到“吃水线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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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的高度究竟意味着什么——这艘能够同时容纳六千人的客船,仅仅在水面以上的部分就相当于一栋陆地上二十楼的建筑。

    “刚才是谁上来了?”司雷突然想起这一茬。

    “你猜猜看。”

    “……这怎么猜,你至少给点提示。”

    “没有提示——”

    “是伯山甫吗?”安娜平静地开口。

    司雷转过头:“谁?”

    “猜对了。”千叶仍然望着眼前的升明号,“就是他。”

    图兰反应过来,“是那个语言学家?”

    安娜点了点头。

    “那我知道是谁了,”图兰看向司雷,“前几年就有传言说十四区那边特别想接他回去,但每次谈判都没有结果,不了了之——我还以为第三区一直不打算放人呢。”

    司雷想了一会儿,图兰这么一说,她好像也有了些印象。

    “是那个有脉冲音恐惧症的学者吗?”

    “对,就是这个人,伯山甫好像还不是他的真名。”图兰仰头思索着,“这人真名叫什么来着……”

    轮椅上,赫斯塔忽然睁开了眼睛。在众人的谈笑风生中,她隐隐觉察到一些微妙的唐突之处:这一路,安娜和千叶小姐之间好像一直没怎么说话。

    方才与安娜独处时,这个中年人的话几乎就没有停过——任何话题到她这里都能发散,她显然擅长谈话也乐于谈话……再想起之前阿维纳什见到安娜时的热络,赫斯塔又把目光转向千叶。

    这冷漠之中,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地方。

    “到了。”

    升降梯的轿厢门与安全门渐次打开,千叶和图兰先走了出去,然后是司雷,她推着安娜的轮椅,小心地经过金属门中间的留空凹槽,紧接着,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轮椅也动了起来,她回过头,见先前那个跟着图兰一起前往地下的小姑娘正握着轮椅的扶手。

    “……谢谢。”

    “不客气。”

    如果不是她的帮忙,赫斯塔几乎要忘了自己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你叫零……是吗?”

    “嗯。”

    “这是名字,还是姓氏?”赫斯塔轻声询问,然而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听到身后人的回答,她疑心是自己声音太小,以至于对方没有听到,于是又再次开口,“‘零’是你的——”

    “只是一个称呼。”零声音轻快,“是姓氏还是名字,不重要。”

    所有人沿着高空的临时铁架桥走向甲板,高空的风吹得赫斯塔睁不开眼睛,也将她原打算说的话吹散。她抬手挡在额前——在强烈的日光下,不远处的升明号看起来如同一个耀眼的幻梦。

第十八章 坠落

    当所有人穿过铁架桥,踏上升明号的甲板,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往港口的方向回望。这里太高了,高到足以俯瞰整个码头。

    司雷原地顿了顿脚,没有感到预期中的摇晃,置身游轮的感觉和在地面上行走的差别不大,虽然她明白这多半是因为现在船还没有开始航行,但这令她稍稍感到了一些慰藉。

    司雷环顾四周,此刻她们在游轮的中段,低处是的露台、泳池和网球场,它们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体育馆里能见到的那样干净清爽。远处,蜿蜒曲折的卡丁车赛车道空无一人,透过车道的间隙,司雷甚至能看见一座小型摩天轮——这里应该是一处半露天的娱乐中心。

    千叶前脚刚到,后脚就有若干个船员跑向她,他们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千叶皱紧了眉头。

    “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有点急事要马上处理……”

    “不用麻烦你的,我们可以自己去客房——”

    “不,你们不可以。”千叶打断了司雷的话,她望向图兰,“图兰,你跟我来一下。”

    “我?”图兰有些惊讶地指了指自己,虽然她完全不理解千叶的命令,但还是很快跟上对方的步伐,两人迅速消失在了另一处建筑的入口。

    司雷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等迈步追过去时便只能对着无人的走廊干瞪眼。

    “所以在码头等和在船上等的区别在哪里!?”

    空荡荡的走廊并不回答司雷的问题。

    “就在附近逛逛吧。”司雷听见身后的安娜再次开口,她回过头,见安娜望着东边的余烟,“毕竟这儿视野还挺好的……”

    司雷无奈回到安娜身后,“她这个人,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做什么事都不会提前讲清楚!”

    安娜望着远天,没有应声。

    在离她们十几步的地方,赫斯塔已经再次离开了轮椅,她趴在围栏上向下眺望——地面上的人影那么小,像一颗颗聚在一块儿的豌豆粒。

    原本连接着港口大厅的登船口已经随着建筑的坍塌而不可使用,码头上的船员们正在配合船侧的同事共同放下白色的铁梯,那原本是许多个紧密接合的平行四边形,它缓缓拉抻,发出金属关节特有的吱呀声,最终延展成一道沿着船体倾斜向下的直线……这个过程漂亮极了,看得赫斯塔心无旁骛。

    零也站在她的旁边,不过因为个子矮,当她的胳膊抱紧围栏时,脚下是悬空的。赫斯塔始终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直到她的视线跟随着铁楼梯转向零的一侧。

    零觉察到赫斯塔的视线,她抬起头,“那些东西很漂亮,是吗?”

    “……你这样,很危险。”赫斯塔左右看了看,最后指着自己的轮椅,“你要踩在上面吗,垫垫脚?”

    零沉默了一会儿:“那样好像更危险?”

    赫斯塔咕哝一声,扶住了额头,“你说得对……忘了这个提议吧。”

    零笑了一声,她松开围栏,重新落回地面:“这是你第一次坐船吗,简?”

    “嗯。你呢?”

    “我坐过好多次,但像今天这么大的还是头一回,”零回过头,“他们简直是搬了个游乐园上来。”

    便就在这一刻,她们看见安娜与司雷正在与一个推着手推车的船员说话。零有些在意,很快与赫斯塔一同回到安娜身边,结果她们刚一抵达,那人就离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那是谁?”

    “是负责行李运送的船员,问我们现在需不需要行李,”司雷答道,“我们让她按原先的流程直接把东西送去我们的客房。”

    “……谁会这个时候需要行李?”

    “可能是考虑到港口发生的事故吧,她问我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拿取的东西,比如药物之类,如果需要现在她就能帮我们把行李送来……”

    安娜回头看了看船员的背影,“挺周到的,不愧是世界级游轮。”

    司雷看了眼表,这会儿已经

    3:44

    了,如果不出别的意外,开航前2小时——也就是四点整的时候,码头将停止办理值船手续,六点,游轮起航。

    “在想什么?”安娜看向司雷。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如果须知里‘不可预计的后果’就是指在码头发生的这场骚乱,那还挺合理的。”司雷轻声道,“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有没有人找到了十二号候船室,反正按排除法,它既不在港口大厅,也不在地下负一层。”

    安娜稍稍侧目:“……你对这种事接受得倒挺快?”

    “先是发预告、然后搞破坏……我的上一个案子基本就是这个节奏,”司雷自嘲地笑了笑,“习惯了——”

    司雷的话还没有说完,临近码头一侧的船体突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她立刻跑向船体边缘并向下张望,只见先前在空中优雅展开的金属楼梯从中段断裂开来,在空中晃悠了几个来回之后,它们迅速坠落,先撞上码头的水泥地,而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余音中落进淡蓝色的海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赫斯塔紧跟着司雷,当她再次回到围栏边朝下看时,眼前的一幕令她惊奇:二十多个来自荆棘僧侣的青年紧握着垂落空中的锁链——那原本是楼梯的扶手——在风中摇摆。

    地面上的人全都在尖叫,吊在空中的则说不出半个字。他们每个人都竭力紧握着手中的链条,惊恐地望向脚下。

    升明号与码头之间的距离足以令人纵身一跃,落进海水中倒是安全,但晃动的链条始终改变着他们的方向,谁能保证在起跳的瞬间,他们会朝着海水的方向坠落,而不是像那几块楼梯板一样,先砸在码头上?

    “锁链!锁链!”

    地面的船员再次发出充满恐惧的呐喊。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链条的顶端——它牢牢扣在临时登船口左侧一根凸起的钢筋上,只是,整个登船口的地板已经被跌落的金属楼梯给拽脱,余下的部分也风雨飘摇,随着铁链的摇摆而产生令人不安的形变。

第十九章 提议

    尽管锁链晃动的幅度在变小,情势却并没有因此好转。

    随着一声骇人的摩擦声,整条锁链骤然向下沉降了半米,固定在登船口的铁销眼看就要彻底折断,几个船员焦急地从登船口探出头来让众人坚持住——他们已经在想救援办法了!

    千钧一发之际,几个青年决定放手一搏,他们先后松开绳索,跳进深蓝的海水中,几道水花之后,他们纷纷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码头上的人立刻找来棍子或绳索,合力将他们拉上了岸。

    “跳啊!!”上岸的男人向同伴挥手,“没事的!!”

    犹豫之中,又有两个年轻人先后松开锁链。然而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骤起的风突然扰动吊满了人的锁链,后跳的那人狠狠撞上了码头边沿的石壁,所有人都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而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弹向水中——直接砸中了刚从水下浮升的另一人。

    几个在地面的船员跳海救人,迅速将两个年轻人带上了岸,其中一个扭断了脖子已经当场毙命,他们正在全力抢救另一个。

    先前安全上岸的几人瞠目结舌,一时间脸色惨白,什么都说不出口。

    高处的司雷看得着急:“不要轻举妄动!”

    不过这一点已经无需多加强调,锁链上仅剩的十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手攥得更紧了。

    远处,有起重车正朝这边赶来,但很快就因为道路塌陷不得不在半路停下。岸边的人们自发脱下外套,铺在了码头的边沿——但这种程度的阻隔根本无法提供有效的缓冲,除了让岸上的人感到安慰,它毫无用途。

    司雷已经给千叶和图兰去了无数个电话,但一切就像之前发生的一样,两个人的电话都变得打不通了。

    她用力地砸了一下栏杆,“阿维纳什那帮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赫斯塔沉默地俯瞰着,或许是因为先前的情绪已经剧烈地起伏过,她现在除了疲倦,什么感觉也没有。

    “撑不住了……”赫斯塔突然开口。

    “什么?”

    赫斯塔指了指临时登船口的方向:“那根铁销,要断了。”

    司雷顺着赫斯塔的手指望去,整颗心骤然沉底——

    随着一声轻微的断裂,所有人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一些一直仰头望着登船口的人也捕捉到了这个瞬间,恐惧和震惊瞬间扭曲了他们的表情,他们闭上眼,扭过头,不忍再看。

    但预想的坠落声并没有响起。

    锁链上的人们感觉到一瞬的凝滞,仿佛电梯急停时的超重感——下坠停止了。

    他们纷纷抬头,天空如此白亮,更何况他们中大多数人刚才一直闭着眼睛,因此更觉强光刺眼,就在这阵几乎令人不可忍受的日照之下,他们看见一个穿着墨绿色工装衬衣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

    一时间没有人能看清女人的脸,只看到她及肩的银发悬垂在空中。

    她左手握着一只橙色的主锁,牢牢扣住了锁链的一端,右手则高举着,两条黑色的尼龙绳从她的袖中射出,像活物一样直冲云霄。

    赫斯塔朝旁边闪了一步,两条尼龙绳恰好缠绕上她跟前的围栏。

    司雷当即高喊,“是水银针!”

    人群爆发出一阵汹涌的欢呼,所有人都看见银发的女人迅速固定了主锁与悬绳的位置,并立即开始救人——她提着每个人的后领,把他们依次丢进了登船口的走廊。

    白色的船体映衬着她的身手,那姿态轻盈得像一只雪豹。

    “那是什么人……”司雷此刻的心情与地面上的人别无二致,她转过头看向赫斯塔,“你认得吗?”

    赫斯塔仍趴在围栏上,她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那个空中回旋的身影。

    “……是黎各,”她轻声道,“……是我的朋友。”

    司雷眼前一亮:“原来她就是黎各——”

    “司雷……警官?”

    司雷稍稍从激动的情绪中抽离,她回过头——安娜坐在轮椅上,正朝着她微笑。

    “您能过来一趟吗?”

    “您喊我名字就行,”司雷快步走到安娜身边,“怎么了?”

    “我有个提议,或许你愿意听一听吗?”

    “当然。”

    安娜抬起手,一把铁砧剪握在她的手中,她握着剪刀的尖头,将把手递到司雷面前。

    “……剪刀?”司雷接过,“您一直随身带着吗?”

    “不,是刚才零在前面的甲板那边捡到的。”

    “哦。”司雷点点头,“您需要我帮你把它转交给这里的工作人员?”

    “不。”

    司雷望着安娜的眼睛,从这双平静的眼眸里,她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寻常。

    “那您是想……”

    “劳驾,去把那边的尼龙绳剪断吧。”

    司雷回头看了看围栏上的尼龙绳——那是方才黎各在危急之中系上来的,它此刻正与悬空者们手中的锁链紧密相连。

    司雷笑了起来,“……什么?”

    安娜的身体稍稍前倾,那双眼睛离司雷更近了一些:“去把,那边的尼龙绳剪断。”

    司雷看了看赫斯塔,又看了看零,最后目光转回到安娜身上,笑容渐渐从她脸上消失。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剪断那边的尼龙绳。”安娜温声道,“如果这些人能在现在都跌进海里,我猜他们也会拒绝登船,那么我们接下来的旅程就会更清净些。”

    司雷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安娜——仅仅几十分钟前,她还对今时今日的意外相遇充满感激。

    “这里没有监控,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安娜仍望着她,“在我们几人中,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你,这是我的提议,所以我不会检举你,因此零也不会……我相信简也是如此。”

    说着,安娜侧目看向赫斯塔,“你会吗?”

    赫斯塔同样没理解安娜想做什么,但当她听到了这个问题,仍然摇了摇头。

    “这不是什么检不检举的问题——”

    “那就没有其他问题了,”安娜低声道,“这把剪刀不属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之后我会让零把它处理掉——也包括这节断绳,不会有任何人在事后找到它们……

    “动手吧。”

第二十章 电梯来客

    司雷盯着安娜手里的那把剪刀,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她的神情让人想起雪地里患上雪癔的羊群,仿佛在深思,又有些茫然。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突然抬起头,那张平静的脸骤然生动起来,司雷瞪着安娜,在强烈的震惊中还带着一丝愤怒——她终于完全地理解了安娜方才的话,且完全找不到任何借口为对方开脱。

    “你简直……不可理喻。”

    司雷拿着剪刀走到船边,她避开人群,稍一松手,剪刀径直落入海中,甚至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一阵比之前更加热烈的声浪从地面传来,黎各救下了最后一个悬滞空中的年轻人,目睹了这一幕的众人欢呼雀跃,甚至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即便只是站在岸上看着这一切发生,这个陡然降临的奇迹依旧让所有人内心震颤。

    司雷往码头地面看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时间,高处只有风声。

    “她走了。”

    赫斯塔目送司雷远去,声音平静。

    她回过头看向安娜。

    “但这里现在有两架轮椅……谁来推我?”

    ……

    六点一刻,升明号起航。

    一个未成年死者的意外坠亡只让这艘巨大的客轮延迟了十五分钟的始发时间,在经历了下午的种种变故之后,最终的登船者已不到预计的

    1/3。他们此刻都神情沮丧地拥挤在位于五楼的大堂前台——这一层有着最多的双人舱,也是他们即将入住的地方。

    没有人交谈,沉默像一阵无形的浓雾,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大多数人疲倦极了,他们彼此依靠着,处在某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忽然,一声轻微的“叮”从电梯方向传来。

    许多人都迅速睁开眼睛,看向电梯上方骤然亮起的数字——在木质厢门的上方,八个由辉光管绕成的数字排成了一个半圆,一根看起来相当古老的黄铜指针正随着电梯的升降缓慢转动,它指向哪个数字,对应的辉光管就亮起,发出铁锈般的赤红色光芒。

    ——有人从一楼上来了。

    大厅里的人先后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电梯门。

    “……久等了!”当电梯门将将打开,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先传了出来,紧接着,人们看清了来人的样貌,这是一个穿着灰色船员制服的年轻人,胸口别着徽章,上面写着“曼特尔”。

    “请问,除了布理先生以外的所有荆棘僧侣现在都在这儿了吗?”曼特尔问道。

    “是的,所有人都在这儿,”一个声音回答,“但我们已经等了足足——”

    “请各位先进电梯,我们现在必须前往楼上的‘毕肖普’餐厅,那儿专门为诸位准备了欢迎酒会——”

    一瞬的寂静过后,人群突然沸腾。

    “我们现在根本不需要什么酒会……让我们回房休息!!”

    “对,给我们门卡——或者钥匙!”

    电梯来客始终保持着微笑,她望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客人们,抬高了音量:“我只是来帮忙传达布理先生的邀请,以及——”

    曼特尔刻意地停顿下来,果不其然,在听见“布理”的名字以后,所有人都暂时有所收敛。

    “以及,不愿意去楼上餐厅的可以在这里原地休息,不作勉强——但我无法给你们派发门卡,这件事的流程别安排在酒会结束以后,各位可以凭船卡兑换对应的房间门卡……我表达清楚了吗?”

    曼特尔重新回到了电梯中,“要上楼的都抓紧时间哈。”

    当第一个人走进电梯之后,后面的追随者也稀稀拉拉地跟了上去,最后,十一个人里只剩两个人仍留在电梯外面,他们神情厌倦地坐在深蓝色的地毯上,有气无力地朝电梯里的朋友挥了挥手。

    电梯门渐渐合拢,所有人缓慢上升。

    “那个,曼特尔小姐,我想问一下……”

    “我不负责解答问题哈。”曼特尔微笑着道,“我只负责把你们带上第六层。”

    电梯缓停,随着叮的一声,门打开了。

    这一层的地毯是红色的,很厚,踩在上面没有声音。

    电梯的正前方是一片视野开阔的落地窗,远处淡灰色的天空和海浪几乎完全融合在了一起,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暗淡,变得不再起眼,玻璃上清晰地映照着船舱内的璀璨灯火。

    这里的层高相当惊人,几乎是休息区的两倍不止。

    “这一层往左是格雷斯剧场,往右是毕肖普餐厅,大家不要走错哈!”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再见,各位用餐愉快!”

    电梯门再次合拢。男人们没有立刻离去,他们站在电梯口,看着门上的数字继续往上升,最后指针停在了“8”的位置,辉光管也暗了下来。

    “……第八层是观景甲板,还有驾驶室。”其中一人看着不远处的船舱结构图,闷声说道。

    “不管她了……餐厅是往哪儿来着,右边是吧。”

    “走走走……”

    人群鱼贯而行,这里的走廊比想象中得更加宽阔,大家欣赏着走廊单侧的挂画与自身在另一侧玻璃镜面上的影子,朝着餐厅的方向移动。

    ……

    毕肖普餐厅,赫斯塔在轮椅上仰头睡着,她的头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

    零坐在她的旁边,紧接着是安娜。

    司雷始终没有接近她们所在的这张桌子,显然还在为下午发生的事情耿耿于怀,她紧紧握着手机,站在餐厅靠窗一侧最深处的角落——在这个地方,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观察到整个餐厅里发生的一切。

    随着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最后的几位客人到了,零看向门口,那个下午在展览馆里指点江山的老头西装革履地走了进来。

    荆棘僧侣们的席位上骤然爆发出一阵掌声,老人朝着他们微微颔首。

    零听见身旁传来一阵扰动——这阵掌声让赫斯塔从梦中惊醒,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些人在干什么。”赫斯塔撑着额头,整个人的姿势慢慢从后仰变成趴在桌上,“是谁来了?”

    “罗博格里耶。”零低声答道,“理论上是这艘船的新主人。”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她再次扫了一眼四下的情况,最后目光还是落回了荆棘僧侣那里。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皱起眉:“……他们怎么都拿着行李?”

第二十一章 号码

    “不知道。”零回答。

    “千叶小姐呢?还有黎各她们……”

    “她们说会晚点到。你要先吃点东西吗?这个酒会要持续到八点半,然后正餐才开始。”

    “我撑不到那个时候……”赫斯塔再次闭上了眼睛,片刻的小睡根本无法缓解她此刻的疲惫,“我晚上八点必须躺在床上。”

    不远处安娜放下酒杯,“……睡得真早,是药物的关系吗?”

    “……大概。”

    “你的诊断是什么,抑郁?”

    “不是抑郁……但我确实在服用一些抗抑郁药物,”赫斯塔低声道,“它们对缓解我的症状……有效果。”

    “你现在还会——”

    安娜的话没有说完,餐厅另一侧的荆棘僧侣们再次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他们统一的着装和整齐划一的行为与这个酒会的布置格格不入,尽管他们的规模和下午相比已经少了很多,但当这些人同时鼓掌、大笑、以酒杯敲桌或是发出嘘声的时候,整个大厅里的其他宾客都会为之侧目。

    “……吵死了。”安娜抬手扶住额头,一时间,她完全丧失了谈话的兴致。

    “为什么他们那么高兴。”零望向安娜,“下午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甚至还死了一个同伴,为什么不沮丧。”

    “他们不是在高兴。”

    “那是什么?”

    安娜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示意零仔细聆听。

    角落里,司雷也同样被不断制造声音的荆棘僧侣扰得心烦,不过眼下罗博格里耶开始在长桌前发表讲话,这些人终于安静了一些。

    毕肖普餐厅是个能同时容纳一千两百人同时用餐的地方,但此时坐在这里的宾客还不到三十个,考虑到所有人都只能在酒会结束后兑换房卡,这可能就是这艘巨轮本次航行的所有客人。

    在绕着餐厅走了一周以后,司雷重新回到赫斯塔身旁,表情冷峻地落座。

    零向司雷挥了挥手,“你回来了。”

    司雷同样挥手,她看了眼远处的挂钟,咕哝道:“八点半开始正餐也太晚了。”

    “那边有一些面包和甜点可以拿。”零指着入口方向的方桌,“如果你饿了——”

    “我知道,谢谢。”

    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当另一头的罗博格里耶完成了他的讲话,那张长桌上的人再次爆发出经久不衰的剧烈掌声,从老人带着红晕的脸色来看,他对今晚的开局非常满意。很快,在保镖的护送下,罗博格里耶离开,前往餐厅的二层。

    司雷打了个呵欠,再次看向身旁的赫斯塔——虽然她现在已经趴在桌上再次睡得不省人事,但她的左手仍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箱。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那是装着橡胶垫的椅子脚在木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它比先前任何一种人声都更加难以忍受。赫斯塔的脸上又浮现起痛苦的表情,她眉心皱起,再次睁开了眼睛。

    “……醒了?”司雷轻声道,“感觉怎么样?”

    赫斯塔只是摇了摇头,她生无可恋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原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平静的夜晚。”不远处安娜冷不防地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而这是谁的错呢?”

    “……你那么有主意怎么不自己动手?”

    “我当然愿意自己动手,甚至还可以让零动手,但事后你能保证不告发我吗?”在司雷回答之前,安娜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你不能,你只会大喊着‘不可理喻’然后跑开,而这种事下午已经发生过了。”

    司雷深吸了一口气,“我再重申一遍,你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清净就——”

    “好啦,警官,”安娜晃了晃酒杯,“忘记下午的事吧,我怎么会是认真的呢,那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玩笑?”司雷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拿二十几个人的性命——”

    “你前脚捡到一把铁砧剪,后脚就有一段尼龙绳出现在你眼前,我不知道这世上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忍住不去试试,”安娜将零面前的那杯酒推向司雷,“我这个人总是喜欢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如有冒犯还请原谅,来吧,敬你——”

    安娜才举起酒杯,另一只杯子就毫无征兆地从侧边碰了过来。

    “祝女士们青春永驻!”

    司雷和安娜同时抬头——布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们的桌子旁边,他情态微醺,脸上挂着招牌笑容。

    不论是安娜还是司雷,没有人应着他的祝酒举杯。

    布理仰头笑起来,然后一手撑在安娜旁边的桌面上,“啊哈,我来得不是时候吗,女士们今晚的情绪不太好?”

    “有何贵干?”司雷问。

    “聊聊天嘛!”布理笑着道,“你们的船卡都好好保存着吗?”

    “挺好。”

    布理直接拉过来一把椅子,在司雷与赫斯塔的身后坐了下来,“下午着急,都没好好和您聊上两句……亏得我们以为那个‘须知’是什么要紧玩意,原来狗屁不是,哈哈哈哈——”

    “有意思,”安娜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它‘狗屁不是’呢?”

    “我们刚才问过了罗伯——啊,就是罗博格里耶先生,他说他压根就没准备过这种东西,是有人……在浑水摸鱼,你知道……下午有人……在阿弗尔港口,搞恐怖袭击……”

    说完,布理打了个酒嗝,他伸手扶住了司雷的椅背,“女士!”

    “……不管你有什么事,都等你清醒了再谈,”司雷的声音带着些许威胁,“我们这桌还坐着孩子,你再这样我不客气了。”

    不远处,零向司雷投去颇有好感的一瞥。

    “没事,没事,”布理重新站了起来,“我就是想告诉您,船卡背面有一串特别编号,从

    1

    ……一直到

    76。罗伯——啊不是,罗博格里耶先生——他从明开始,每天晚上都会抽一个幸运儿,上七楼、驾驶室隔壁的观景阳台,和他共进晚餐——所以您得,记住您的号码。”

    “比如我!”布理放下酒杯,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他的船卡,“您瞧,我是什么……我是……

    7

    号!”

第二十二章 教训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布理拿着船卡,几乎要把它贴上司雷的脸,“这意味着,我是第七位……被邀请的客人。”

    “邀请?被谁邀请?”

    “当然是……尊敬的、伟大的、目光高远的——罗博格里耶先生!”

    布理重新将船卡塞进自己胸前的口袋,由于醉酒的关系,他反复插了几次才成功,“你知道……要在这个时候上升明号可不简单……我们都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客人——”

    “我可不是。”

    布理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他抬起手指指点点地晃了两下,“你……还挺倔……但不管怎么说!就……冲我们都在船上这一点……我们一定得交个朋友,好吗,你说好吗?警官,我们一定得——”

    “你好像很希望被抽中么,”司雷打断了布理的话,“和罗博格里耶共进晚餐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哈哈哈,有什么好处,你竟然问有什么好处?看来您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您看,女士,您下午说得对,出门靠朋友——”

    “我猜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物质奖励。”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零。

    零接着道:“刚才罗博格里耶在他们那桌讲话的时候提到,所有登船的荆棘僧侣都会在航行结束后得到一笔‘荣誉奖金’,数字相当可观——只要他们坚持到航行结束。”

    “……为什么要说’坚持‘?”

    “好像他们这趟航行的目的是‘苦修’——”

    “小丫头!”布理猛然朝零伸手,“你耳朵挺灵是吧!”

    下一刻,布理被整个掀翻在地——司雷直接截停了对方的手,像一只护犊的豹子,尽管她个子矮小,但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仍然打得布理措手不及。等到布理反应过来,司雷的胳膊肘已经紧紧抵住了他的脖子。

    布理顿感窒息,那张苍白的脸迅速涨红。

    “我警告过你了,”司雷声音恼火,“你最好把我的话当回事。”

    这边的动静迅速引起了安保人员的的注意,不过等他们赶来时司雷已经松开了手。这番突然的动作让布理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翻了个身,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先前吃的一堆小面包就和着酒精一起呕在了地上。

    安娜厌恶地掩住了鼻子,“换桌。”

    零立刻起身,推着安娜的轮椅朝长桌的另一头走去。

    与此同时,布理的几个同伴终于赶到他的身边,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手忙脚乱地翻找口袋,试图找些东西来帮布理清理身上的秽物,直到其中一个人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几人才终于在一堆乱糟糟的行李里找到一包未开封的湿纸巾。

    “喂。”司雷突然朝他们喊了一声,“你东西掉了。”

    一个年轻男孩茫然抬头,就看见空中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朝自己飞过来,他伸手接住了,才发现是一枚半程马拉松的纪念币。

    “应该是刚才你倒行李的时候滚出来的……是你的吗?”

    “啊……是的,这是我的!”男孩后知后觉地惊叫了一声,他望着司雷,终于认出这就是下午在露台上见过的那个警官,“……谢谢!”

    司雷转过身,试图叫醒还趴在桌上睡觉的赫斯塔——这一次,被迫醒来的赫斯塔大概只坚持了十几秒钟,又重新睡了过去。

    ……

    这个夜间的酒会比司雷预想中的更加难熬,唯一的安慰是船没有驶出公海,手机还有信号,司雷查了一下邮箱,发现里面有十一封来自斯黛拉的邮件——显然下午发生在阿弗尔港口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斯黛拉的耳中,这位勤劳的主编兼记者又开始了她的新征程。

    司雷捡了几封要紧的回复,只不过每写一两句话,她都会往布理的方向看一眼。

    “你怎么了,一直往那边看。”安娜问。

    “没怎么,”司雷又看回手机,“防着他一会儿再来找麻烦。”

    “他今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你怎么知道。”司雷不以为意,“对方有十个人。”

    “因为他被你打了,现在公开还手只会让他更加羞耻。”

    司雷笑了一声,“他还会羞耻呢。”

    “他当然会,任何一个男人像刚才那样被人揍倒在地都会感到羞耻……当对手是女人,羞耻加倍。”安娜悠闲地晃了晃酒杯,“不过我猜他过两天会来私下找你,你自己当心。”

    “挺好。”司雷指尖飞快敲击屏幕,“借你吉言。”

    ……

    时间来到八点,毕肖普餐厅终于出现了新面孔——侍者在临近进出口的地方放了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工作台,并在旁边的公告板上贴出了“请在此兑换房卡”的字样。

    所有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朝兑换处聚集,在经过这一整天的风波之后,大部分人已经不在乎今晚的毕肖普餐厅准备了什么晚宴,只想赶紧回房间躺着。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工作人员有些紧张,手里的工作反而频频出错,引来更多抱怨。

    “各位久等了!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那人艰难地从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路,不少荆棘僧侣立刻认出了来人——那正是下午将他们带到此地的曼特尔。

    “女士,到底还要等多久?”前排有人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开口,“我们实在——”

    “不要催,就很快。”曼特尔气定神闲地从同事手里接过剩余的工作,“各位不要着急,我理解你们现在疲惫的状态,但是事情得一步一步做……请大家不要围在这里,先到其他地方逛一逛好吗?我们在外面的露天舞池准备了很多躺椅和棋牌游戏,大家可以去那边坐坐,毕竟这里也算半个候船室,我们会尽全力让各位以愉快的心情等候。以及,厨房现在已经开始接受点餐了,如果各位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等一下……”司雷举起手,她艰难地推开站在前面的大个子,“不好意思,有个问题想请教——”

    “请说?”

    “……‘毕竟这里也算半个候船室’,”司雷重复了一遍,“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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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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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