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谋划
破天荒头一回,罗博格里耶没有从人群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一些人仍然茫然地站在原地,另一些人则不自觉地摇起了头。
“那是螯合物,罗博格里耶先生……没有水银针,我们不可能有胜算……”
“这是什么丧气话!”罗博格里耶挥动双手,“船上又不是没有配备武器,只要我们——”
“但那是螯合物!”一个年轻女人再次开口,“罗博格里耶先生,您遭遇过螯合物吗?”
罗博格里耶喉咙动了动,没有回答。
“我是从第三区来的,诸位,我十一岁搬进了第三区尼亚行省,在那之前,我生活在诺因荒原,它在
46……4617年,陷落了。”女人回头望向其他人,“我亲眼见过螯合物,我发誓它是真实存在的,它们不是一般的怪物,普通的子弹根本伤不了它们,而且它们跑得飞快,只有能产生上千度高温的炮弹密集轰炸才有可能——”
“肃静!”罗博格里耶眉心因为羞恼而扭动着,“肃静!肃静!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大放厥词!”
黎各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后知后觉地看向这个银发的高个子,一种难以言喻的希望突然升起——刚才那个水银针走了,这里还有一个水银针呢,她昨天下午还救了二十多个人……
“我劝你省省口舌,老头子。”黎各走到老人面前,她俯视着罗博格里耶的眼睛,“她们只是暂时被你蒙蔽了,又不是真的傻。”
“你给我放尊重点!”布理也站起身,“离罗博格里耶先生远点儿!”
尽管罗博格里耶非常恼火,但他也不愿得罪眼前这唯一一个看起来好相处的水银针,他推开布理的手臂,“没必要闹得这么僵,布理,黎各小姐显然是个值得信任的——”
“是‘黎各女士’。”黎各冷声道,“还有,ahgas
的资金来源每年都有公示,我们基本不接受联合政府的长期资助——除了少数情况,我们会给他们当雇佣兵,拿钱办事。税金小偷这种帽子还扣不到我们头上。”
罗博格里耶掏出手帕按了按额头,“是我武断了。”
黎各转过身来。
“刚才那位水银针说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就现在的情势来看,她的安排是合理的,只是没有顾及到大家的心情。普通人在面对螯合物的时候确实没有太多胜算,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都干不了。
“首先,大部分螯合物都不满足于直截了当的杀戮,它们乐于同猎物玩耍,我们观察到,半数以上的螯合物在杀人前会同被害人游戏——这是残忍的部分,但也是诸位逃出生天的最大希望,如何利用这段时间向外界发出求救信息,是大家接下来需要仔细思考的事。”
“既然如此,我们应当赶紧约定一个互相通知的办法——”
“我不建议各位这么做。”
“为什么?”
黎各看了看插话者,“想知道,那就听我把话说完。”
四下又安静下来。
“我们在作战的时候确实会做一些简短的约定,但这仅限于人员稳定的作战团队内部。螯合物的观察非常敏锐,一旦它们觉察到猎物之间存在某种通讯规则,它们很容易利用规则来制造更惨烈的杀戮战,所以我建议大家即便要约定一个相互通知的信号,最好也不要覆盖太多人,尤其不要在公共场合透露相关信息。”
不远处,荆棘僧侣们脸色大都轻松了几分,在这种危机时刻,多一个能接收信号的人,求生希望就多了一分——而他们恰恰是一个亲密无间的团队。
僧侣们彼此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危险突然在他们心中催生出某种前所未有的信赖。
黎各接着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们应当努力避免自身被螯合病感染,感染后绝不隐瞒。因为螯合物会保留一部分生前记忆,所以一旦变异,我们首先袭击的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也是我刚刚说信号不要覆盖太多人的原因。
“我要和诸位强调一点,感染绝不等同于变异,即便接下来我们全员感染螯合病也不可怕,在变异之前,螯合病是非常温顺的疾病,它既不会对我们造成器质性伤害,也不会危害到我们身边的人,它几乎不在人和人之间传播……具体的细节各位回去看船长提供的小册子吧。
“这些都是后话,总之,现阶段只要按照千叶女士的建议及时观察自身状态,就能提前将危险掐断在萌芽状态。”
黎各沉眸想了想,突然看向司雷,“你有什么补充吗,司雷警官?”
“暂时没有。”
“等等……”人群中传来一个犹豫的声音,“那岂不是说,我们现在做不了任何积极的准备,只能消极防御?”
“那也未必。”司雷低声道,“我们可以先查查监控,也许就能找到一些和迪特里希死亡有关的线索。”
“啊,监控,”布理一怔,“对了,船上很多地方都有监控,迪特里希从今天中午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肯定有监控拍到了他——监控在哪儿?我们得看看监控!”
“我让曼特尔女士把所有相关数据全部封存起来了,本来是打算今晚直接转交给地面警方的,不过现在看来,确实得自己动手了。”
“需要多久?”黎各问。
“船上监控有很多,不过如果能把时间精确到今天午后到晚上七点之前,工作量应该会少很多……来几个人一起干吧,查监控是体力活儿。有志愿者吗?”
“有!”所有荆棘僧侣同时举起了手。
“不需要这么多,三个就够了。”
“那今天的集会就到这里。”黎各击掌,“今天太晚了,大家还是尽早回去休息,明早九点,我们继续在毕肖普餐厅碰头。”
赫斯塔望着所有人忧心忡忡的脸,无可抑制地打了个呵欠。
她低头看表,这会儿才将将九点出头,她如果想保住自己的连续清醒记录,还得再撑三个小时。
第三十九章 秘书
人群三三两两地离开餐厅,赫斯塔看见零仍安静地站在安娜身旁,也许是因为方才众人的谈话太过催眠,安娜已经靠在轮椅上睡着了。
“你们不回去吗?”
零回过头,仰视着赫斯塔的眼睛,“安娜说她今晚还想出去吹吹风。”
“在这个时候?”
“如果安娜改了主意,她醒后会告诉我。”零轻声道,
“我们会小心的。”
“……好。”
很快,黎各扶着赫斯塔离开餐厅,在出门前,赫斯塔还是有些在意地往回看了一眼,安娜仍然睡着,零则觉察到这视线,
朝她挥了挥手。
赫斯塔点头致意,算是告别。
她与黎各乘着电梯下降到一层甲板,
夜晚的观景台空无一人,
她们走到最前端的围栏前,赫斯塔望着海,黎各反靠着围栏,望向这一整片如同鬼城的静默船室。
“你相信今晚千叶的话吗?”黎各突然开口,“……船上有两只螯合物,什么的。”
“……千叶小姐那么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我问的是你,”黎各靠近,“你怎么想?”
赫斯塔笑了一声,黎各立刻就明白了。
“你也觉得不像是吧。”
“肯定不是……矇稚期的螯合物做不到这么完美,就算是有两只合作也不行……”
赫斯塔低头看着围栏底的铆钉,虽然栏杆底有些地方已经掉漆,但这一片的铆钉显然都是新加固的。在规律的浪声中,赫斯塔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她慢慢俯下身,把脸靠在手臂上,
留出一条眼缝望着近旁的友人。
“……也许千叶小姐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调查。”
黎各沉默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她真的很奇怪,你还记得昨天下午港口爆炸的时候吗?在那之前我给你和图兰发了消息。”
“对……我记得,”赫斯塔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一点,“你要我们赶紧上船……你当时是觉察到什么了?”
“说不上觉察,就是当时伯山甫还没有登船,一群联合政府的水银针就提前上船检查了,好像是为了扫除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吧。我感觉气氛不太对劲,就有点担心你们。”
“……什么危险?”
“暗杀吧,他在确定要回十四区之前就收到了死亡威胁,有个什么组织声称不会让他活着下船,”黎各轻声道,“刚才千叶和司雷吵架的时候也提到了这茬——千叶这一趟的任务就是保护伯山甫平安抵达十四区。”
赫斯塔闭上眼睛。
迪特里希。伪神。螯合物。
罗博格里耶。荆棘僧侣。末日社区。
暗杀。阿尔弗港口。伯山甫。
安娜……
登船至今才过去两天,发生的事情竟如此之多,数不清的脸孔从她脑海中流过,但赫斯塔没有力气抓住它们,当她试图开始费力思考,一切就迅速将她带向睡眠……
不行。
赫斯塔直起身,用力甩了甩头,她有些烦躁地掩面。
“我撑不住了……好困。”
“走吧,早点回。”黎各把手搭在赫斯塔的肩膀上,“你今晚要真硬撑到零点,明天还不知道要睡到几点。”
赫斯塔紧紧抓着黎各的手臂,
“你背我回去吧?”
“……喔唷你想的美,自己走!”
“啊,怎么回事,我站不起来了……”
“少来这套——”
两人之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笑闹,赫斯塔像只八爪鱼贴在了黎各的肩膀上,黎各半拖半拽,拉着赫斯塔往船舱方向走。
走下甲板的时候,黎各觉察到斜侧多了一个人,她本能地警惕起来,“谁?”
赫斯塔也立刻意识到不妙,她顺着黎各的视线往前看,见一个披着西装的年轻男人站在露台的酒桌后面。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可能……我来得不够凑巧?”
一阵风从男人的方向吹来,淡淡的香水气味飘进赫斯塔的鼻腔,只在顷刻间,这气味几乎驱散了赫斯塔全部的睡意——那是一种混杂着雪松和沉香木的气味,带着一点转瞬即逝的豆蔻辛辣。
这气味让赫斯塔立即想起了皮埃尔·罗杰。在他身首异处的当晚,身上就喷洒着类似的木质调香水。
赫斯塔凝视着眼前人——他有着与罗杰相似的身型和气质,有着高挑的身材和俊美的脸。黑头发,黑眼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和银色的镜架偶尔会反射甲板上的灯光……看起来二十六七岁。
男人不太理解赫斯塔此刻望向自己的目光,但他明显感觉自己应该是引起了对方的兴趣,不论如何,这应该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能邀请两位去喝一杯吗?”男人看向赫斯塔,“尤其是……这位女士。”
“不能。”黎各答道,“我们都不喝酒。”
“哦……”他知趣地看了一眼表,“确实是有点晚了。”
赫斯塔缓步走到他跟前,“尤其是我?”
“看您的发色,是十四区的赫斯塔人对吗?”男人望着赫斯塔的红发,“有没有人夸过您的头发很好看?”
一瞬间,又一个熟悉的影子和眼前的男人重叠,这使得赫斯塔对眼前人厌恶得无以复加。
男人的奉承仍在继续:“我早就听人说过赫斯塔人的红发非常漂亮,听说第三区以前有人花重金寻购这样的头发,我一直没把这事当真,直到昨天我才意识到这完全没有言过其实……”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一早准备的奉承似乎完全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不仅如此,赫斯塔看他的目光反而变得越来越冷漠,还带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敌意。
“抱歉,”他及时中止了谈话,“也许是我唐突了……您看起来很疲惫,或许今天确实不是一个聊天的好时机。”
“你是什么人?”赫斯塔问道,“荆棘僧侣?”
“我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秘书。”他向赫斯塔递上自己的名片,然而赫斯塔并没有接,男人只得将卡片留在一旁的桌面上。
“罗博格里耶让你来的?”
“不。”男人摇头,“没有任何人派我来。”
“那么,你认识我?”
第四十五章 熟悉
戈培林认不出那些分装的药片和胶囊究竟是针对何种疾病,但仅从药盒中的药品数量上看,赫斯塔的状况似乎不太乐观。
他看着千叶将药盒推向赫斯塔那边,似乎是在叮咛什么,赫斯塔一边点头,一边将药盒放进了挂在轮椅一侧的置物袋里。
终于,司雷这边定下了下一次众议时间,所有人涌向用餐区,排成一条松散的长队。
戈培林没有排队,他取了一个白瓷杯,径直走到队伍的最前面接了一杯牛奶,而后转身走向赫斯塔与千叶的那张桌子。
“早上好,千叶女士,赫斯塔女士。”
千叶和赫斯塔同答了一声“早”。
戈培林坐下来,“你们怎么没有一起参加今早的讨论会?”
“我有错过什么重要信息吗?”
“应该还是有的,比如迪特里希的生前行动画面——”
“这不算什么,再说司雷昨晚也已经和我说过了,”千叶看了戈培林一眼,“戈培林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和所有人同步大家的‘须知’内容?”
戈培林表情微凝,“……嗯,您是指什么内容?”
“前天晚上你们不是用船舱座机和闭路电视搞了一轮信息收集吗?我看设备使用记录上写着你们前后一共忙了两个多小时,就没什么有趣的发现?”
“设备使用记录?”戈培林不动声色地举杯,他略一沉吟,“我不知道您是从哪儿看到的这种——”
千叶笑了起来。
“那你可以去问问曼特尔,她在这艘船上待的时间挺长,她应该知道。”
“……看来千叶女士对升明号很熟悉?”
“熟悉吗,算是吧,我十几岁的时候在这艘船上住过一段时间,”千叶惬意地放下筷子,她靠着椅背,伸手缆柱了一旁的椅子,“时光飞逝啊。”
对面的赫斯塔这时放下了刀叉,“我吃饱了。”
“出去消消食吧。”千叶起身走到赫斯塔身后,握着她的轮椅将赫斯塔拖了出来。
“先撤了,”千叶看向戈培林,“你慢用。”
戈培林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千叶从他身后经过,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再会。”
毕肖普餐厅中,许多人都以余光打量着千叶与赫斯塔的身影,其中也包括布理和某些荆棘僧侣。
在赫斯塔彻底消失在餐厅门口之后,布理端着餐盘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向艾格尼丝姐妹。
“你们好!”
姐妹两人同时抬头,梅耶手里的鸡蛋随之落在了桌上。
“哈哈,这么害怕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们,大家都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客人,又上了同一条船,”布理两肘抵在桌上,胳膊和小臂同时绷起壮硕的肌肉,“……都是朋友。”
艾格尼丝没有看他,她把蛋壳和一些食物残渣收到餐盘里,一手揣着餐盘,一手去拉梅耶,“谢谢,但我们要回去了。”
“聊聊吧。”
“我们都不熟,这会儿有什么好聊的。”
“还是有的吧,你们俩昨晚单独和黎各她们待了那么久……二十分钟,够说很多东西了。”布理也迅速起身,挡在了艾格尼丝的前面,“再说不熟怎么了,就是不熟才要多接触接触么。”
艾格尼丝并不胆怯,她直视着布理的眼睛:“刚才司雷警官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去抗议她霸占着所有人的证词……所以她今早就把这些东西都公布了出来。”
布理深吸了一口气,尽量露出了一个和善的表情,“小小姐,别太激动,我没有恶意。”
“那就让我们走!”艾格尼丝稍稍拔高了声音。
布理本能地往司雷那边看了一眼,恰好远处的司雷留心到了这边的争执,也朝这里投来一瞥。
目光交汇的时候,布理轻轻耸肩,往后退了一步。
艾格尼丝拉起梅耶的手,“快走。”
“啊……好。”
两姐妹快步往餐具回收处走去,而后也迅速消失在毕肖普餐厅的门口。
……
邮轮侧面的甲板上,赫斯塔推着自己的轮椅,沿着露天的过道缓缓步行。千叶走在她的旁边,两人视线都望向远处的海面。
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户外椅,它们整整齐齐地贴墙排列,可以想见在天晴的时候,这里会有多少人躺在椅子上晒太阳。
“当年的升明号……很热闹吗?”
“嗯,”千叶应了一声,“我上次来的时候,船上大概有五千多个乘客吧,又是夏天,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到处都是舞会和沙龙,几乎没有停歇……总之,非常热闹。”
“也是执行任务吗?”
“不是,就是出来玩。”
“和其他预备役一起?”
千叶摇头,“没,就我一个人。”
赫斯塔决定暂时中止这个话题,因为她发现千叶突然开始从口袋里掏烟和打火机——虽然那支烟才拿出来就又被放了回去,但这多少说明千叶不太想继续谈下去。
赫斯塔目视前方,“我们现在,在往哪儿走?”
“安娜的行李间。”
“……行李间?”
“她的行李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专门在负一层给她留了一片专门放置行李的区域,”千叶想了想,“大概有四五个毕肖普餐厅那么大吧。”
赫斯塔听得颦眉:“她都带了什么……?”
“今天就是领你去参观的。”千叶微笑,“因为你昨天冒着危险救下了她的猫。”
远远的,赫斯塔已经看见了站在道路尽头的零,她朝着千叶和自己挥手。
千叶加快了脚步,赫斯塔勉强跟上了。
零等在一扇半掩的门前,门后一片晦暗,赫斯塔隐隐看见了一截带锈的金属楼梯,通向下方。
千叶看了看表,“你们大概要多久啊?”
“安娜说,看简的兴趣。”
“那不行,这样时间不好调度,”千叶抬头,“下午一点,黎各会来接人,在那之前,你们需要一直和她待在一起。”
零稍稍歪头,“……这是一个‘强制性的要求’?”
“对。”
赫斯塔有些意外,“千叶小姐不和我一起过去吗?”
“我还有好多事,”千叶插着腰,“好多好多事……你先慢慢逛吧。”
说话间,零已经折起了赫斯塔的轮椅,她单手提着这架重达四十公斤的金属椅,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这边。”零推开身后的门,示意赫斯塔跟上。
赫斯塔回过头,千叶仍站在原地。
“去吧,”千叶笑着挥了挥手,“玩得开心。”
第四十章 公爵
男人有一瞬的语塞,但旋即他低头笑了笑,“不,不算认识……充其量,只能说是‘认出’。您是简·赫斯塔女士,是吗?我去年有幸读过一些关于您的消息,从坎贝尔先生那里。”
坎贝尔……
这个名字久远得几乎像是来自上个世纪,赫斯塔想了一会儿才回想起他是谁。
“我想我刚才可能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了您。”男人看着赫斯塔的眼睛,他的目光流露出些微歉意,“虽然我不太清楚是什么缘故,但请您原谅,我绝非有意。”
赫斯塔看向男人放在桌上的名片,上面写着“海因希·戈培林”。
她两指夹起名片,“不要再鬼鬼祟祟出现在我周围。”
“抱歉……”
赫斯塔重新递向戈培林手中,男人有些意外,但还是伸手去接。一旁黎各望着这一幕,她始终警惕着。
突然,黎各侧目望向高处。
“小心!”
一枚子弹从三人的斜上方射出,子弹不偏不倚地击中赫斯塔与戈培林交接中的名片,穿透纸片的子弹擦出金色的火花,也让两人即刻向后撤退。
黎各已经踩着身旁的桌凳飞身而起,她踏着墙面的灯罩与雕像沿墙飞行,迅速接近子弹的射出点,暗处的赫斯塔已经从栖身的大理石柱后探出头来,她看见一个淡淡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向大厅的更高处弹跃。
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不远处的戈培林已经拔出手枪朝高处射击,然而他的子弹就像一道金色的笔,功能仅限于描绘袭击者的轨迹。
那道黑影有着惊人的敏捷,在击碎四面玻璃窗后,它从最高处的窟窿翻逃而走。
黎各没有去追,她立刻回到了赫斯塔身边。
“你没事吧,简!”
“……没事。”
戈培林仍望着破碎的窗口,他大口喘息,手里仍紧紧捏着自那把.45
口径自动手枪。
枪声引起了不远处所有人的注意,一阵脚步和叫喊声从大厅另一头的走廊传来。有人按下了这里的吊灯开关,整个黑暗的大厅终于变得明亮起来。
几乎就在这个瞬间,赫斯塔再次感到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从的侧后方一闪而过,在她意识到自己应当采取行动之前,某种战斗本能已经令她追了上去。
黎各反应更快,她从后面抱住赫斯塔的腰,“去哪儿?”
“那边!”
眼看两个水银针都要离开,戈培林有些慌张地追在后面,“你们要到哪儿去!”
他的话还没有结束,黎各已经带着赫斯塔冲出了大厅,她们沿着建筑的外轮廓一路向上,消失在戈培林的视野。
船上的警卫和一部分胆大的乘客此时已经追了过来,有些荆棘僧侣喊出了“戈培林”的名字,他再次往出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还是快步回到人群中间。
不一会儿,司雷也从监控室赶到了现场,她分开人群朝戈培林走去,四周的围观群众已经七嘴八舌地将此前戈培林讲过的事复述了一遍。
“那两个女孩子呢?”
“她们……到外面去了,外面,上面!”
司雷当即拔枪往外冲去,戈培林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观察着司雷身旁的动静,并不急于第一个冲出大厅。
司雷已经来到露天甲板,她才一出现,就听见顶上传来黎各的声音,“司雷警官?”
司雷仰头,见黎各一个人站在二层甲板与三层甲板之间的缝隙口。
司雷放下了枪,但并没有将它收起。
“怎么就你一个人,简呢?”
“在里面。”黎各指了指身后的一道狭长入口,“只能进一个人。”
人群这时已经慢慢从大厅涌向露天甲板,戈培林这时走到了最前面,他站在司雷身后,也仰头看着站在高处的黎各。
一阵奇怪的响动传来,人们又再次看见了赫斯塔的红发,她左手紧紧横在胸口,仅靠着双腿保持着平衡。
“你们在干什么!”司雷大声问道。
黎各这时才抱着赫斯塔从高处跳了下来,两人稳稳落地,人们这才看见赫斯塔怀里趴着一只白色的老猫,这只猫正疯狂朝所有人呲牙哈气,然而赫斯塔紧紧钳制着猫脖子,令它动弹不得。
司雷愣了愣,“……你们救了一只猫?”
赫斯塔摇头,她喘息着强行抬起猫头,“眼睛……你看它眼睛……”
司雷伏下身,借着甲板上的灯光,她看见一对如同宝石的猫眼。
“……这猫眼睛怎么是灰色的。”
“是灰蓝色,你到亮处……就能看见。”赫斯塔艰难开口,“展厅……在海底展厅的时候……”
司雷猛然想起当时赫斯塔说起的,隐藏在暗处的“灰蓝色眼睛”,她终于明白过来:“所以你当时看到的……是只猫?”
“……也许是。”
猫咪一边尖叫,一边奋力刨抓着赫斯塔的衣袖,尖锐的爪子蹬在她硬邦邦的制服外套上,发出响亮的“蹭蹭”声,直到人群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公爵?”
公爵两个字让赫斯塔短暂迟疑,猫咪就在这时狠狠朝着赫斯塔的手背来了一爪子,她吃痛缩回了手,白猫优雅落地。
猫咪越过人群,飞快扑进一个女孩怀里,赫斯塔顺着猫的行迹望去,看见了零和安娜。
白猫卧在零的怀中发出委屈的呜咽,小脑袋则拼命朝她的手臂下面钻。
赫斯塔顾不上自己手背的血痕,快步走到零的面前。
“这是……你们的猫?”
“对,是安娜的。”零轻声道,“上船以后我们一直把它关在房间里,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跑出来了。”
“……你管它叫什么,”赫斯塔低声开口,“公爵?”
“嗯。”零点了点头。
一旁安娜朝着零张开怀抱,女孩小心地把猫递给她。在安娜的怀里,猫咪温顺极了,它的头搭在安娜的掌心,任由她抚摸下颌。
赫斯塔垂眸望着这只白猫,“这是什么名字……”
“就是一只猫的名字。‘公爵’只是昵称,”安娜温声答道,她抬起头,“或者,你也可以喊它‘梅诗金’。”
第四十一章 区别
“它实在喜欢往高处跑……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安娜的手捋过猫咪背部的软毛,“谢谢你救了它,赫斯塔。”
“不用谢。”赫斯塔收回了目光,“我本来也不是为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家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鼓掌,只是觉得气氛到这里了,似乎应当有一阵掌声。
戈培林飞快地拍了几下手掌,走到司雷耳边耳语了几句,司雷颦眉,大声道:“不要聚集,大家都回去吧,相关人员留下。”
黎各举起了手,“那个,司雷警官,我们还是得回去……有什么问题明早再说可以吗?”
戈培林刚想开口制止,司雷已经点头允许,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黎各与赫斯塔离开的背影。
“但她们是除了我以外唯二在现场的人,”戈培林回过头,“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赫斯塔情况特殊,我之后会单独去问她的。”司雷看了戈培林一眼,“你先别着急回,千叶说她有话要问你。”
戈培林并不信服地抬头看了看他留在大厅高处的几个弹孔,还是点了点头:“……好。”
……
五层甲板的过道上,赫斯塔坐在灭火器柜上擦汗休息。
“我以后再也不逞强了……今天不推轮椅出来就是个错误……”
“我看挺好的,刚才身手不是还挺矫捷的嘛。”
“那里又不高,而且周围全是抓手——”
黎各刚想接着开几个玩笑,突然看见她左手的伤口,那道猫抓痕从手腕关节开始,划过了她的整个手背。
“……等等,抓得这么严重吗?”
“没什么,回去先消个毒,”赫斯塔把手抽回来,“明天再去医务室找找狂犬疫苗……”
黎各叹了口气,将赫斯塔打横抱了起来,赫斯塔对此始料未及,整个人失了平衡,只有左手紧紧抓着黎各的肩膀。
“不行,你放我下来,这样我脖子不舒服……”
“都没几步路了你将就一会儿。”
“……你既然有力气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背我回来?”
“我肯定有力气啊,我现在都没出子弹时间……图兰说的要你多走走,这样对你康复有好处。”
赫斯塔气得笑了:“她肯定不是说像今晚这种情况,你赶紧把我——”
由于赫斯塔开始凌空蹬腿,黎各不得不在走廊里走起了
s
步,最后在套间的大门口把赫斯塔放在了地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取口袋里的门卡,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大门,便就在这时,她们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
她们望着大门。
“感觉有点……奇怪?”
“嗯,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黎各稍稍往后退了半步。
“盆栽。”她指着玻璃门后放在玄关墙角的一棵龟背竹,“说不上哪里不对,但……”
“那就是……有人进过我们的房间。”
黎各贴墙听了一会儿,“人还在里面。”
“是刚才在露天甲板大厅的那个……?”
“听着不像……”黎各低声道,“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在踱步……好像还在聊天?”
“女的?”
“嗯。”黎各低声道,“听不清说的什么……”
突然,她直起身,扛起赫斯塔就往走廊另一侧的工具间跑去——房间里的两个人先后朝大门的方向走来了。
果然,套间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个年轻女孩显然非常警惕,在出门前她们甚至在玄关处观察了好一会儿。
“没有人。”个高的那个朝身后伸出手,“来,快……”
两人手牵手刚走出房间,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走廊就多了两个人,那是表情凶恶的黎各和面色疲惫的赫斯塔。
女孩们脸色骤然苍白,刚想拔腿往后跑——
“你敢动一下试试。”黎各冷声道。
……
房间里,黎各很快认出了来人。
“我记得你,你是今晚科普螯合物危险性的那个人。”
“是的,艾格尼斯……我叫艾格尼斯,这是我的妹妹梅耶,我们今天来,是为了——”
黎各径直看向一旁的小个子姑娘:“昨天我记得有个姑娘被荆棘僧侣抢了‘登船须知’,是你吗?”
“对……是我。”一旁梅耶低声道,“我叫梅耶·辛波丝卡。”
“我们有话想和司雷警官说。”艾格尼丝接着说道,“是非常重要的消息,我们也是冒着一些危险过来的……不能耽误太久。”
“但司雷这会儿不在——”
“和你们说应该也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一伙儿的对吗?”
话一出口,女孩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措辞不当,但黎各点了点头,“对,我们是一伙儿的。”
“昨天夜里我们所有人——除了你们,已经对过各自的‘登船须知’了,‘须知’一共只有两个版本,就是昨晚司雷提到的那两个,它似乎是以性别分类的,女乘客们拿到一种,男乘客拿到另一种……啊,对了,还有留言,只有女性乘客的‘须知’后面才有阿尔博多卡尼的留言。”
艾格尼丝说得飞快,时不时低头看表。
“我和梅耶的编号是连着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所以我和她收到的留言看起来有点……像一段连续的话。”
“你们的留言分别是什么?”
“‘如果我们停止假装,就不必继续以犹豫饲养恐惧’,这是我的;‘你的平静应当同愤怒一样真实’,这是梅耶的。”
“……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逻辑。”
“有的!”艾格尼丝几乎要站了起来,“我们越想越觉得这两句话刚好是我们两人的写照,但今天我们在这儿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明天我们找机会再聊可以吗?”
“你们着急去干什么?”
“我们是跟司雷警官录完口供以后往回走的,这会儿有人在餐厅,有人在露天甲板,没人在乎我们在哪儿,”梅耶小声道,“但再过一会儿,等所有人都回去了,可能就会有人发现我们干别的来了。”
“是的,请帮我们把刚才的话转达给司雷警官吧……我们真的得走了。”
黎各伸手挡住了门,“最后一个问题,答完就放你们走。”
两个女孩都是一怔。
“你们俩是怎么进来的?”
第四十二章 谎言
“我们真的不能……”
“真着急就马上把你们怎么进来的事交待清楚,否则今天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两个年轻女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攥紧了手。
“好吧……我说,”梅耶低声道,“我们是趁着外面大门还没有完全关上的时候,扶着门进来的。”
“是什么时候?”黎各望着她,“你最好别说是今天下午。”
“不,不是下午,是今天格雷斯剧场出事之后,”梅耶也直视着黎各的眼睛,“当时一部分人跟着司雷警官一起去了毕肖普餐厅,另一些人则回了船舱。”
一旁艾格尼丝接着道:“当时,我去了毕肖普餐厅,让梅耶先回来,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她看向赫斯塔,“等到这位红发女士也开始和司雷警官谈话的时候,我收到了梅耶发给我的消息——”
赫斯塔突然开口:“……她用什么给你发的消息?”
艾格尼丝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的掌机。
“之前考虑到升明号要在公海航行,我们就提前准备了这个……它不需要通信基站,只要双方距离在两公里内就可以支持文字通讯,在充满电的情况下能用四个小时。”
“哦,改良对讲机?”
“对……”梅耶垂眸,“我们去掉了语音通讯的功能,这样它的体积更小,续航也更久。”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黎各问道,“你一个人从格雷斯剧场回来了,然后呢?当时所有住在这个套间里的人应该都在外面,这儿的门是怎么开的?”
“不,有一个人回来了。”
“谁?”
“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总是推着轮椅,跟一个中年人在一块儿的小姑娘,”梅耶的声音更低了,“我当时和她打了个招呼,她手里拿着条毯子,好像很着急地往餐厅方向赶,我们没说几句,她就跑开了。”
“应该是给那个女人拿的。”艾格尼丝补充道,“那个总是坐轮椅的女人。”
黎各和赫斯塔彼此看了一眼,她们都还有印象,刚才安娜的腿上确实盖着一条毯子。
“总之,“梅耶轻声道,”我趁着门没合拢的当口闯了进来,因为在屋子里等你们,比在走廊上等要安全……然后,我还是有些害怕,就让艾格尼丝过来陪我,再然后……你们就回来了。”
黎各点了点头,她让两个女孩面朝墙壁站在门边,自己简单检查了一遍房间——所有东西都各归其位,没什么翻动痕迹。
“我们可以走了吗?”艾格尼丝再次开口,尽管她理性上理解黎各的行为,但自己一片好心被当作盗贼仍令她感到有些不值,“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呃,别介意,我也只是小心为上。”黎各重新回到这对姐妹身边,“有个坏消息,你们俩离开得早可能没有听到,我得提醒你们一下。”
“什么?”
“今晚司雷带着三个荆棘僧侣去查监控了,虽然理论上只会查看午后到晚上七点之前的时间段,但考虑到随后又发生了枪击,不保证他们会不会看之后的内容,”黎各语速飞快,“如果看了,那些荆棘僧侣大概率会发现你们俩溜进了我们的房间。”
两姐妹的表情瞬间凝固。
“怎么会……”
“所以我是觉得你们不必太着急走,”黎各拉了把椅子,重新坐到两人面前,“我很好奇,你们昨晚是怎么对的‘登船须知’?罗博格里耶牵头的吗?”
“对……”梅耶看了看她们墙上的闭路电视,“昨天晚上,差不多……十一点半?我们每个人都接到了秘书的电话,我们简单说了各自的‘须知’内容,然后他通过闭路电视告诉我们结果……”
“总共是哪些人参与了,是除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乘客吗?”
“我也不确定,但我认识的几个人昨晚都接到了电话。”
“了解,他问过你们信件背后的留言了?”
“嗯。”
“你们也都告诉他了?”
“……没有理由不说,”梅耶喃喃,“那是罗博格里耶先生的秘书,他代表着罗博格里耶先生本人。”
赫斯塔望着梅耶略显为难的表情,“你很尊敬他。”
梅耶看了一眼艾格尼丝,两人同时笑了笑,而后回望赫斯塔,“对,我们每个人都尊敬他。”
“为什么?”
“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艾格尼丝答道,“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一个博学、慷慨,且注定要在历史洪流里留下姓名的人……我知道今晚他的某些话可能会让你们感到不快,但每个人都有自己智识的局限,他不了解螯合物,但这不影响他在其他方面掌握真知灼见。”
“……比如‘女人们总是躺在子宫红利的功劳簿上’这种吗?”
“你不能不承认这就是事实啊,”艾格尼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我们见过很多这样的女人,尤其是在尼亚行省,什么是最快融入宜居地生活的方法——嫁给一个宜居地的原住民,给他生儿育女,然后反过头就来嘲笑其他努力工作的女孩子。”
“这是生育带来的劣根性。”梅耶低声道。
“……什么?”
“因为雌性的生育能力决定着族群的繁衍,所以女人天生就知道怎么走捷径,不像男人,从出生之后,所有人就在期待他成为一个男子汉,一个战士,或是一个父亲,他知道今后要成为所有人的依靠,所以他只能鞭策自己。”
“我们也要做这样的人。”梅耶轻声道。
“是的,因为我们讨厌捷径。”
房间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黎各和赫斯塔望着眼前的姐妹,一种奇妙的荒谬感同时笼罩在她们的头顶,她们回味着艾格尼丝与梅耶的每一句话,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观点是她们非常赞同的,但一旦放入整体语境,每一个字都显得可疑。
“你们这次去十四区,是去加入罗博格里耶在那儿的新社区?”
艾格尼丝和梅耶都点了点头。
“为什么?”黎各颦眉,“在宜居地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跑去一个冰天雪地与世隔绝的——”
“自由是最大的谎言!”艾格尼丝突然站了起来,然而下一刻,她低下头叹了口气,“我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有意义,谢谢你刚才提示……我们真的得走了。”
第四十三章 中间
黎各松开了按着门的手,目送两姐妹走下昏暗的街道,在出门之前,梅耶再次一脚踩空,整个人向墙角的龟背竹倒去,好在艾格尼丝这次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小声地交谈着消失在门外,黎各站在原地望着缓缓合上的大门,直到听见那声轻微的机械咬合,她才真正退回房间。
“你听懂了吗,她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黎各回过头,发现赫斯塔已经趴在床上睡了过去。
她坐回到赫斯塔身边,轻叹一声。
“至少先把鞋脱了吧?”
……
次日清晨,赫斯塔在寂静中醒来。在睁眼的片刻,她脑海中仍有一些梦境的残骸,她再一次梦见了巨大的火鸟与冰湖,远山的风声仿佛仍在耳畔……赫斯塔分辨了一会儿,发现是头顶正在工作的新风系统所发出的微弱噪音。
她勉强坐起身,发现司雷正在另一张床上和衣而卧,在她的正前方,黎各站在一张写满了字的白板前凝神沉思。
赫斯塔揉了揉眼睛,“你……没睡吗?”
“得有人守夜啊。”黎各没有回头,“一会儿司雷会换我。”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的目光转向黎各身前的白板,“这东西哪来的……”
“昨晚司雷带回来的。”黎各往后退了几步,坐到赫斯塔的脚边,“早啊,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累,”赫斯塔的掌心撑着前额,“头要裂开了。”
“那多睡会儿?”
“不了,感觉再睡头更痛。”赫斯塔的两只脚缓缓落在地上,“……有什么新消息吗,昨晚。”
“那两个女孩溜进我们房间的事确实被司雷、还有那几个荆棘僧侣看到了。”
赫斯塔沉默地想了一会儿,“所以呢?”
“司雷说,那几个荆棘僧侣当时什么也没讲,但她估计今天早晨他们会去找那对姐妹问个清楚。”
“那……她们昨晚说的话,你都转告给司雷了吗?”
“都说了……”黎各指了指不远处的白板,“看,所有分析都在上面呢,昨晚和我司雷想了大半夜。”
赫斯塔抬头细看,白板上有许多的字与箭头,它们相互关联,共同组成一个复杂的网络。
赫斯塔抓起床头的手杖,一步一步走上前,在仔细阅读了两姐妹附近的文字后,她有些意外:“……你们怀疑那两个女孩撒谎?”
“只是说存在这种可能,”黎各轻声回答,“不然很难解释她们为什么要来给我们通风报信——”
“她们……不是来给我们通风报信,”赫斯塔纠正道,“是给司雷。”
黎各想了想,“你是想说,你觉得她们没有说谎?”
“至少关于核对‘须知’的部分,我倾向于……没有,”赫斯塔继续阅读,“这种事知道的人那么多,很容易就能查到……你们查了吗?”
“这部分确实属实,昨晚司雷回来以后给总管事打了电话,那边说今早就会把录像送过来。”黎各顿了顿,“但你刚才说‘是给司雷’是什么意思?”
赫斯塔回头望向司雷,这位中年警官显然睡得并不安稳,即便在睡梦中,她的神情依然严肃。
赫斯塔轻声开口:
“因为……她不在任何人那边。”
……
临近九点,司雷已经洗漱完毕,她正在对所有的笔记和纸质材料进行最后的确认,之后她就要前往毕肖普餐厅参加今天的晨间会;黎各强打着精神带着赫斯塔出门与千叶汇合——在将赫斯塔安全转交给千叶以后,她就可以回房间补觉了。
三人在电梯口前分道扬镳,司雷前往六层,黎各则推着赫斯塔前往露天甲板。
今天的海面是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下雨,潮湿的风从侧面吹来,让赫斯塔不自觉地立起了衣领。
随着黎各推着她穿过昨晚发生了枪击的大厅,她的视野瞬间开阔——此刻甲板上正在等候的人不止千叶一个,零和安娜正站在甲板的另一侧,两人似乎正安静地看着风景。
“这边,”千叶远远地朝黎各打了个招呼,她快步朝这边走来,“辛苦了。”
“不客气,应该做的。”黎各将赫斯塔的轮椅推到千叶面前,她低头看了眼表,“我下午四点来接人,方便吗?”
千叶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三人道别过后,黎各原本要沿原路返回,然而当她视线扫过远处的零,她突然改了主意。
在黎各转身的瞬间,千叶敏锐地看向她:“你去哪儿?”
“哦,我有很重要的事,得专门找那个女孩谈谈……”
这句话说完,黎各已经走到十几步开外,千叶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黎各的背影,大约是在观察。
“昨晚有人闯进了我们的房间。”赫斯塔低声道,“因为零……离开的时候,没有确认门的状态,我猜黎各是为这个去的。”
千叶留下一声低沉的“嗯”,然后望向了别处。
“千叶小姐,”赫斯塔抬起头,“我一会儿也能去和她们聊聊吗?”
“聊什么?”
赫斯塔正要开口,然而话到嘴边突然散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抬手掩住了心口,闭着眼睛缓了大约半分钟,才接着道:“就是……聊聊。”
“可以,”千叶答应得飞快,”不过要先吃饭,你早上药还没吃吧?”
“嗯……”
“那走,我先带你去毕肖普餐厅,然后再送你到安娜那里。”千叶推着赫斯塔的轮椅转身,“你说巧不巧,今早安娜特地来问我,能不能带你到处逛逛。”
“到处逛逛……是逛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千叶的手压在赫斯塔的肩膀上,“我会把你平安送到的。”
……
毕肖普餐厅,原本用来给婚礼新人播放影像留念的投影幕,此刻正循环播放着加了四倍速的监控录像。
画面上,已经走到人生终末的迪特里希表情诡异地出现在了船只的各个地方。每一次,当他在什么地方停下脚步,他都会神情紧张地四下张望——直到下午五点左右,一只监控拍到他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格雷斯剧场的侧门。
至此,他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眼中,直到三小时后赫斯塔“失手”按下舞台装置。
第四十四章 公布
视频结束,司雷划动遥控器,将画面飞速前调。
“我们就没看到他和任何人有过接触,而且有好几次,他的反应明显是在主动避开经过的船员,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投影幕上呈现出不同时段的迪特里希,他有时会缩躲在植物后面,有时则紧紧贴墙而站……直到近处或远处的人消失在监控的视野中。
“再就是,当他确定某个地点接下来可能没人的时候,他会做一整套动作,看起来像是长跑前的预热动作……”司雷看向布理,“是吗?”
布理脸色微青地盯着这一幕幕,这些诡异的画面看起来就某部恐怖电影的片段,且主演者还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后辈……这让布理感到背后骤然浮起一阵凉意。
“这什么情况……怎么,和中邪了一样。”
“可能有人在控制他。”一旁戈培林低声道,“他应该是在遵照某一套指令,可能里面包含了‘不能被人发现’、‘做一套完整的热身运动’之类的规则。”
“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司雷点头,“所以我们把迪特里希昨天上午的行踪也调出来看了一遍。”
“有什么发现吗?”
“他哪里都没有去。”司雷望着屏幕上的死者,“从前天夜里领取船卡进入居住船舱开始,到昨天午后他离开房间,被走廊上的监控记录下来……这期间他一直待在房间里。这一点和迪特里希室友昨晚的证词也对上了。”
戈培林望向荆棘僧侣的方向,“哪位是迪特里希的室友?”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有些羞怯地举起了右手,他长着一头金发,每一缕都梳得整整齐齐,“是我。”
“你叫什么?”
“格鲁宁。”年轻人低声道,“弗里茨·格鲁宁。”
“昨天上午,迪特里希在房间里做什么?”
年轻人喉咙动了动,“……他好像有点晕船,一直躺在床上,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自己不舒服,要多休息一会儿。”
“你一直陪着他吗?”
“是……也不是,我一直在靠近阳台的小沙发上看书,其实没怎么留心他那边的情况,但整个上午我们确实待在一起。
“直到中午,我突然想喝苏打水,就一个人出去了一趟,但也没有走远——从我出门,走到同层的自动售货机,买完水,再回来,前后肯定不超过十分钟。”
“三分四十秒。”一旁司雷补充道。
“对,我还帮迪特里希也带了一瓶,但他没喝,就一直放在床头,”年轻人低下头,“现在也还在床头……”
“然后呢?”
“然后就是下午,没有演出任务的人要去参加体能训练,参加演出的人得去格雷斯剧场彩排,我知道迪特里希要饰演年轻时的亚雷克,那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你不参演吗?”
“我害怕……当众讲话,”格鲁宁不敢抬头看戈培林的眼睛,“所以没有报名……”
布理刚想说什么,不远处的餐厅入口突然出现两个人影——那是千叶和轮椅上的赫斯塔,两人径直走向用餐区,甚至没有往这边多看一眼。
所有人的谈话都停了下来,只见赫斯塔拿起一个盘子放在腿上,然后拿着食物钳夹起若干松饼。
司雷打了个响指,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她这里。
“迪特里希的房间已经封起来了。”司雷轻声道,“现在格鲁宁住在原屋的隔壁,还是同一个套间。”
“我可以再换一个房间吗——”
“这个以后再说。”司雷打断道,“我把昨晚所有人的证词都影印了一份,一会儿会直接送到大家的房间。”
戈培林顿时皱起眉:“什么?等等,司雷警官,万一我们中间有什么人——”
“昨晚有人来找过我,”司雷打断了戈培林的话,她接着道,“她们说,既然船上所有乘客的人身安全都遭到了威胁,那么,理论上说,所有人都应当承担起自救的责任,像口供这么重要的信息,仅仅集中在个别人——比如我——手中,是很荒谬的。”
司雷往前走了两步,“我觉得,这种说法很有道理,所以我把之前收集到的信息分享出来,在材料的最后我也附上了我在这期间的见闻,以供大家参考。”
布理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艾格尼丝与梅耶姐妹,艾格尼丝脸上没有表情,梅耶则紧紧抿住了唇,手也因为紧张而握成了拳头。
“这再好不过了,”布理笑着道,“我有一个问题啊,司雷警官,能问吗?”
“什么?”
“你的‘须知’背面应该也写了字吧?写的是什么?”
“无可奉告。”
“但你刚刚才说——”
“我仍然希望大家记住我前天晚上的话,”司雷表情冷淡地开口,“迪特里希之死和违背那份‘须知’是否有联系,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清楚地记得,在前天晚上的酒会上,迪特里希不仅带着他的行李,而且掉落了一枚马拉松纪念币。”
人群目光微凛。
联想起方才的画面,许多人都觉得脑海中的某根弦猛地颤动了一下。
“希望大家拿到材料后仔细阅读,我相信我们当中一定有些人说了谎,”司雷顿了顿,“也许我现在还不能识破,但这些谎言也未必就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所以,如果诸位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你可以自己去和当事人理论,也可以来找我,我的座机号码是
002-653,每天晚上
11:00~12:00,我会在电话前等候。
“还有谁有问题吗?”
一些人举起了手,司雷一一询问,一一解答。
不远处,赫斯塔已经与千叶坐到了靠窗的桌子旁边,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她们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仅就赫斯塔一个人的餐盘里就摆着热气腾腾的松饼、火腿片、切成小块的菠萝和橙子,一碗加了可可粉的牛奶麦片和一小块干酪……除此以外她还拿了一个鸡蛋,此刻正在煮蛋器里加热。
戈培林的注意力再次飘向赫斯塔那边。当她们吃完早餐,他看见千叶拿出了一个塑料药盒,里面有五颜六色的储药格。千叶熟练地为赫斯塔捡药,赫斯塔依次吞服,什么也没有说。
第四十六章 馆藏
赫斯塔踩着幽暗的金属楼梯缓慢下行,眼前的景象突然让她想起多年以前跟着千叶一起去市区地下的枪支俱乐部练枪的情形。
一幕幕往事如此鲜活,就像发生在昨天。
“需要帮忙吗?”楼梯转角处,零回头看着突然停下了脚步的赫斯塔。
赫斯塔摇了摇头,目光又继续落回地面,她的手紧紧抓着扶手,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踏实。
零看了一会儿,忽然提着轮椅大步往下跑,在她“梆梆梆”的脚步声中,整个金属楼梯都开始颤抖。紧接着,零又一步三四级地往上飞奔,在淡黄的昏暗灯光中,她迅速回到赫斯塔身边。
“我背你下去?”
“不用,”赫斯塔将自己半截右胳膊递向她,“可以扶着我这只手吗?”
零很快照做,她适应着赫斯塔下楼的节奏,却发现对方再次停了下来。
零抬起头,发现赫斯塔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为什么又不走了?”女孩问。
赫斯塔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再次低头望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向下。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赫斯塔回答。
零没有作声。
“以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赫斯塔接着道,她声音很低,“虽然是第一次见,但却感到对方很熟悉。”
零发出一声轻微的应和。
“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吧……不过我也没有问过。”
两人很快来到负一层的入口前,赫斯塔的轮椅就被放在门边。
零走到金属门右侧,那里有一块和客舱大门相似的密码板,只是上面的符号更多,也更复杂,
在通过密码与指纹锁的双重保险以后,铁门向墙体内部收缩,赫斯塔这才注意到这道门的门板大概有八九公分那么厚,几乎可以媲美基地地下医院的应急阻隔墙。
她跟着零通过一道短窄的玄关,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
与其说这是“间”,不如说它是“馆”,它与毕肖普餐厅所在的甲板一样都有着惊人的层高,四列三米高的木质展柜将这个庞大的空间分割成五条向前的小路。
四下光线柔和而明亮,赫斯塔几乎觉得这就是某些博物馆建筑中被精心设计过的自然光。
她重新坐回轮椅,让零推着她前进。数不清的动物骨骼与她擦肩而过,她勉强辨认出一些狼与鬣狗的头骨。透过玻璃,她看见远处还有栖居在假树枝上的骨鸟,一些化石,以及一些小小的啮齿类动物……即便已经被做成了骨骼标本,它们依旧被摆出了各种动作,其中甚至有一对奔跑中的羚羊与狼。
“……这是‘行李’?”赫斯塔有些错愕,“安娜随身带了一个博物馆……”
“这已经是精简后的样子了,这次回十四区,安娜把她的大部分收藏都捐给了博物馆,只留了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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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房间的尽头,道路分成两条,一条大路朝右上方延伸,另一条小路通向左下方。
零推着赫斯塔直接朝左侧走去。
“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安娜的书房,她现在——”
“停一下。”
赫斯塔抬起手,她的视线完全被两侧的照片墙所吸引。这些照片全都被装在各种各样的相框里,有些画面色彩艳丽,有些则已经非常老旧,边角的风景或人物上甚至出现了因为消除霉斑而留下的药水痕迹。
从人迹罕至的高原雪山到蚊群肆虐的雨林……画面上很少出现人,但经常出现一只左手,它有时指着一棵被青藤缠绕的枯树,有时指着一只蚂蚁和正被它放牧的蚜虫,有时则抓着一只尾部带着白线的蜂王。
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标着月份和日期,但没有一张写了年份。
“……这些,”赫斯塔望向零,“都是安娜的工作吗?”
“不是,只是爱好。”
“爱好?”
“因为安娜的研究方向和森林微生物相关,她是个森林学家。”零表情平静地回答,“这些照片,还有外面的大部分收藏,都和她的研究没什么关系……她只是喜欢这些东西。”
赫斯塔凝视着照片上一只死在湿泥中的雄蜂,它就贴在蜂王照片的下面,如果不是发现它背上暗黄色的绒毛,赫斯塔几乎要把它错认成一只硕大的苍蝇。
“你喜欢吗,这些照片?”零问。
赫斯塔点点头,她再次坐回到轮椅上,零推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去这些地方的时候,你也总是跟在身边吗?”赫斯塔问。
“没有,”零摇头,“那些照片应该都是很早以前拍的,毕竟这些年安娜一直待在第三区。”
“她这些年是只探索第三区的森林?”
“不是。”零轻声回答,“是被隔绝在第三区。”
直到这时,赫斯塔才再次回想起安娜脚上的电子镣铐——是的,她当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森林研究者。
不多时,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后面,赫斯塔终于见到了安娜,她正靠着一张躺椅休息,一本竖排的薄册摊开在她的膝盖上。
那只叫梅诗金的白猫就睡在安娜的脚边,当它睁开眼睛朝赫斯塔投来慵懒的一瞥,赫斯塔当即想起来今早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零,能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吗?”
“什么?”
“帮我打个电话给医疗室,让他们拿一支狂犬疫苗过来……我不记得医疗室的电话了。”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赫斯塔与安娜两人。
赫斯塔环视这间书房,这里几乎立即让她想到了艾娃家的地下图书室——到处都是装满了书的书架,它们像湖面漾开的波纹,以某种弧形向外排列,而安娜伏案工作的书桌就在这水纹的中心。
赫斯塔看向离她最近的一排书架,那些书脊上的文字她完全不认识,她起身取下几本翻了翻,感觉像是第六区或第四区某些山民使用的语言,从插图来看,似乎在讲述当地的宗教与神话故事。
“这也是爱好吗。”赫斯塔轻声喃喃。
在逛了几圈之后,赫斯塔坐回自己的位置,她从轮椅旁边的置物袋里取出那本包着牛皮纸的《起源》,低头翻看起来。
几分钟后,赫斯塔也打起了瞌睡。
第四十七章 过去
在半梦半醒之间,赫斯塔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啄自己的肩膀,就像初秋时被风吹落的枯黄叶片轻轻砸在身上,她有点儿分不清这感觉是来自梦还是真实,直到那轻微的疼痛撞上了她裸露在外的左手。
纸尖在皮肤上戳出一个浅浅的红点,赫斯塔猛地醒来,才一直起身,身上一堆纸飞机哗啦啦跌落,不远处,安娜正不慌不忙地送出手里的最后一架纸飞机,这一次,赫斯塔试图去接,勉强接住了。
她把飞机轻轻丢在地上,“……您几岁了,还玩这个?”
“几岁都可以玩这个,折纸不犯法。”安娜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在看《起源》?”
“嗯。”赫斯塔将怀里的书合了起来。
“看到第几章了?”
“……就开头。”
安娜双眉微展,像是早猜到了这个结果,赫斯塔从中感到些许轻视,她更加理直气壮地抬头回望着安娜。
“如果有一本书,你知道它多半值得一看,但每次拿在手里都读不进去,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我状态不好。”
“说明你没到读这本书的时候。世上被时间检验过的好读本多着呢,先去看看别的怎么样?”
“你不明白,”赫斯塔垂眸望着《起源》略显残破的封面,“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嗯哼?”
“许多……该谈的话,没有谈,”赫斯塔不再望着安娜,每一句话都像是说给自己,她停顿许久,心绪仿佛也随话语一道飘远。
“但错过就错过了,不会再有明天。”
身后的木门传来一阵轻响,赫斯塔转过头,见零重新踏进了房间,她手里提着一个冷温箱和一个未使用的黄色医疗废物袋。
“我回来了。”零将冷温箱放在赫斯塔身旁的小矮桌上,“需要我帮你注射吗?”
“……谢谢。”
在零的帮助下,赫斯塔脱去了外衣和右侧衬衣,与此同时,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新疤也暴露在安娜的面前——这些疤痕沿着皮纹的走向盘亘在赫斯塔的断臂和胸口,仅仅一瞥,安娜几乎可以想见先前裂隙状的新鲜创口。
“这些伤,是你在上一个任务里留下的吗?”
“不是。”赫斯塔轻声道,“应该都是我自己搞的……我记不太清了。”
“在发病的时候?”
“嗯。”
“有在好好服药吗?”
“现在有。”
“现在有,”安娜重复了一遍这个回答,“那看来之前没有?”
赫斯塔没有应声。
沾了酒精的棉球擦拭在赫斯塔的右臂外侧,带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凉意,她侧目望向零拿着针管的手——尽管零看起来如此年轻,她的动作却非常娴熟。
“你上一次打狂犬疫苗是什么时候?”零问。
赫斯塔努力回忆,“大概……一年半之前。”
“那之后还得再打两针。”零低声道。
完成注射后,零拔出针头,将所有一次性工具全部丢进了黄色废物袋。
肌肉注射的酸胀感后知后觉地传来,赫斯塔稍稍活动手臂,开始单手给自己穿衣服。
“我很好奇,”安娜单手撑着下颌,“发病是什么感觉?你现在难以长时间行走、容易疲惫……也都是你的病带来的症状吗?”
“不是,这些都是药物的副作用,理论上说,彻底停药以后,过段时间就能恢复。”
“有意思,”安娜若有所思地看向别处,似乎在思索,“我听说过你的情况,那个致病的扳机点……”
“千叶小姐告诉你的吗?”
“不是。”
“无所谓,”赫斯塔低声道,“我现在也常常想起去年冬天的事……我努力过了,但人就是不可能事事都料定,我知道的。”
赫斯塔的坦率让安娜稍稍有些惊讶。
“既然你已经试过强行停药了,那感觉如何?”
“很好,”赫斯塔轻声道,“想事情更容易,手也不会发抖,每天清醒的时间能超过十四个小时……总之各方面都很好,就是想死,特别想。”
“控制不了?”
赫斯塔一边思考着回答,一边慢条斯理地系着自己的纽扣,系到一半,她忽然发现所有扣子都往上偏了一格,于是又重新开始解扣。
“一开始有过一些幻觉,觉得有什么虫子在啃我,不过持续时间不长,”她轻声道,“然后是一些强迫性思维,比幻痛好一些,不过也很麻烦,比方说看到护士手里的笔就想拿眼睛撞过去,看到打碎的玻璃碎片想偷偷藏一些回去吃……
“基地的医生教了我一些方法,比如放任这些想法从脑海里飘过去,不要对抗,刚开始确实有点作用,但效果也不持久。”
“后来呢?”
“后来我们试了十来种药吧,医生们找到了对我副作用最少的组合,但服药以后还是会变成废人……所以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偷偷把药停了。”
“那些强迫性思维又回来了吗?”
“嗯,比之前更强烈。”赫斯塔轻声道,“基地已经把所有风险物品都拿走了,她们也尽力了,不过一个人真的想死的时候,她总是会发现周围到处都是工具……我知道那样不好,每次这种念头上来的时候,我会用自己的办法克制。”
安娜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和右臂,“所以你的那些伤……”
“疼痛比较容易让人清醒过来。”
“确实。”
赫斯塔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她又一次回想起好几个糟糕的夜晚。在那些夜晚,发生的事情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她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一片血泊之中,图兰紧紧地拥抱着她,或者说钳制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血腥味弥散开来,图兰更咽地喊着她的名字。
尽管这一切随着雅尼发现赫斯塔在偷偷吐药而结束,但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些场景也还是偶尔化作梦魇,让赫斯塔在午夜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你们不用担心。”
赫斯塔的每一句话都和她手里的动作一样慢,在系好领口倒数第二颗纽扣以后,她捋平了衣角的褶皱。
“现在不会了。”
第四十八章 机器
“看起来你已经找到了和疾病的相处之道。”
“……没有那种东西。”赫斯塔抬起头来,“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差不多?”
“那接下来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安娜身体微微后仰,她再次靠在躺椅上,目光耐人寻味地落在赫斯塔身上。
“你说。”
“你和艾娃是什么关系?”
安娜眉目间闪过一丝惊异,这正是赫斯塔想看到的——这反应令她确信自己提出了正确的问题。
“哎呀,”安娜的每一个语气词都拉得老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吗?”赫斯塔垂眸笑了一声,尽管安娜言辞闪烁,但她能看出来,对方的目光始终没有透出任何慌乱,“我已经拿出了我的最大诚意……安娜。”
“你指什么?”
“我不会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谈论我的病情……但是千叶小姐信任你,你身边又跟着一个与艾娃有关的人……”
“你指谁?”
赫斯塔突然抓住了身旁零的手腕。
“好久不见,帕兰。”
四目相对,零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你认错人了?”女孩小声说。
“是吗,帕兰也是假名?”赫斯塔完全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慢慢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将矮小的零逼至墙边,“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日蚀’?这才是你的真名吗?”
零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转头看向安娜,目光带着疑问。
望着眼前小女孩平静的脸,赫斯塔也生出一瞬的迟疑,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个活泼爱笑的帕兰和眼前的女孩联系到一起,但只要想起曾经在独立监狱第一次见到日蚀的情形,这些迟疑立刻烟消云散。
她曾亲眼目睹日蚀当着自己的面变成了另一个“赫斯塔”。容貌、身高、体型……没有什么是日蚀不能调整的,这正是她能够助自己逃出生天的关键。
安娜轻轻耸肩,“简,虽然你是水银针,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欺负小朋友——”
“别忘了我现在是个精神病人,”赫斯塔打断了安娜的话,“我不仅可能欺负小朋友,还有可能殴打中年人。”
“哦,那你会这么做吗?”
赫斯塔坐回轮椅,“……我只能说,我会努力控制自己。”
“感谢你的努力,”安娜撑着脸颊,微笑着道,“是的,你没认错,日蚀和帕兰都是一个人……但零就是零,她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安娜朝着女孩轻轻挥手,“零,过来帮帮我。”
女孩回到安娜身边,将她抱上近旁的变速轮椅。
安娜调整着自己在轮椅上的姿势,“告诉我,简,你是怎么觉察到的?”
“眼睛。”赫斯塔回答,“我第一次见帕兰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但当时没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地方让我眼熟。”
赫斯塔望向零,“直到刚才下楼我又仔细看了她的眼睛,虽然虹膜的颜色不同,但其基地的纹路非常特别,即便之前没有见过,也能看出和普通人的眼睛完全不同。”
“……我就知道。”安娜笑了一声,“确实,只有视觉系统是无法快速更换的部分,也许我该感谢这个世界还没有开始大规模使用虹膜锁……”
她牵起零的手。
“那么,我来重新向你介绍零的身份。”安娜轻声道,“零来自……真正的黄金时代。”
房间里安静下来,赫斯塔几乎屏住了呼吸,而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是仿真机器人?”
“我建议你不要使用这样的词汇,”安娜的目光难得认真了一回,“它会让你产生一些本不该有的错觉,从而错摆了自己和她人的位置。”
赫斯塔没有听懂,她刚想追问究竟是什么错觉,就听见安娜对零开口:“去帮我泡杯茶吧,还是像从前一样。”
零安静点头,沿着房间的中轴线径直朝外走去。在与赫斯塔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甚至没有往那边多看一眼,仿佛彼此完全是一对陌生人。
赫斯塔始终望着零,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原本以为你会更加惊讶一些,”安娜开着她的变速轮椅绕过书桌,“通常人们在知晓了零的来历以后都会有一个接受的过程……”
“嗯。”
“你是真的不怎么惊讶,还是伪装得很好?”
赫斯塔没有立刻回答,她看向别处。
“……很早以前,我问过千叶小姐一个问题。”
“嗯哼。”
“最初,我发现基地的地下医院能给我们提供以假乱真的义肢,这让我非常惊奇——不论水银针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只要她的大脑完整无损,基地总能找到办法给她提供一副新的身体……或者说义体,其强度足以同螯合物作战,性能甚至胜过血肉之躯。”
“嗯,这正是来自黄金时代的奇迹,不过只有一部分母城享有这项技术。”安娜答道。
“我知道,”赫斯塔回答,“我就是在想,为什么基地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制造一批战斗义体?每一次打捞行动都险象环生,但水银针又必须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发现新的后辈……但制造战斗机器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它可以量产。”
安娜再次点头,她兴趣昂然地聆听着赫斯塔的分析,“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过一个可能存在的障碍——也许制造身体是可能的,但制造意识会非常困难。”
安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似乎确实如此。”
“但这也说不通,”赫斯塔轻声道,“我以前的一个教官,叫阿诺德,在快七十岁的时候因为黑色素瘤去世了,如果基地当时提出把他的脑袋挖出来装进一个完全人造的躯壳中,他大概也会同意吧……他会很快在新身体找回二十岁的感觉,我知道他不会抗拒这一点。
“这样一来,人也不必执着于创造意识,因为世界上永远有可用的脑。”
安娜再次欣然点头。
“所以,对零的存在,我完全不惊讶,如果说这里面非得挑出什么令人惊讶的地方,反而是为什么我今天才见到她……”赫斯塔看回安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和艾娃是什么关系?”
第四十九章 至暗时刻
安娜没有回答,她转动变速轮椅的手柄,朝着书架深处驶去。赫斯塔随即转动轮椅两侧的滚轮,紧跟在她的身后。
“艾娃是个很不错的朋友,她总是能够轻易激起其他人心中强烈的爱恨,”安娜轻声说,“有的人爱她,有的人恨她,但没有人能无视她。”
赫斯塔望着安娜的背影,“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早。”
“多早?”
“那不重要,”安娜抬起头,望向高处的档案夹,“时间是一段友谊里最不重要的东西。”
“零和你是什么关系,她听命于谁?”
“她是自由的。”
“自由地听命于谁?”赫斯塔追问道,“你,还是艾娃?”
“自由,简,你怎么理解的这个词?”
安娜按下书架旁边的一列按钮,书架最高层的陈列层缓缓移出、下沉,直到降落至她方便取阅的位置。安娜的指尖擦过眼前的档案夹标签,显然在寻找着什么。
“我讨厌这种哑谜,”赫斯塔拨动轮椅,缓缓来到安娜身边,“此前我一直以为她是领受了艾娃的指令来帮助我,但看起来……她也总是在执行你下达的所有命令。”
“别紧张。”安娜轻声安慰,她取出数个档案夹,又原封不动地推放回去,“我知晓任何事都不会威胁到你的安全。”
“我知道。”
“你知道?”安娜饶有兴致地看了赫斯塔一眼,“那你相信吗?”
“这个问题还需要回答吗,我已经一个人待在这里了。”
“但那并不是因为你相信我,”安娜轻声道,“而是因为,送你来的人是千叶?”
“……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
“相当一部分。”安娜再次笑起来,“这些事情都暂时搁置到一边吧,让我们来看一些真正有趣的东西。”
赫斯塔望向安娜手中的档案夹,它平摊在安娜的膝上,案脊的四个金属铁环固定着上百页的文件。它们被存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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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透明塑封中,每一页都被抽了真空。这样一来,这些纸张就能被保存更长的时间。
“这是什么?”
“一些文件。”
这毫无信息量的回答让赫斯塔轻轻抬起了左眉,她一本正经地看着安娜,“原来是文件啊,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菜单呢。”
这毫无征兆的揶揄突然逗得安娜大笑,笑声令赫斯塔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习惯性地两手抱怀,直到左手抓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这会儿右手还没装上。
等到笑声止息,安娜终于顺了口气,“你饿了吗,简?”
赫斯塔表情迟疑:“……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安娜拍了拍赫斯塔的轮椅扶手,语气中仍带着笑意,“啊,好孩子……你说俏皮话真的很有一套。”
说着,安娜将手中的档案夹递到赫斯塔怀里,页码大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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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位置,赫斯塔低头扫了一眼,这是十四区的文字。
“你是赫斯塔人,你应该能看得懂?”
“小时候学过一点。”
赫斯塔指着文件上方的硕大标题,一字一顿地念:“……关门……人生……?”
“商务部等11部门关于民用仿真人生产、消费若干措施的通知,”安娜嘴角微沉,“你很快就要去十四区生活了,常用字都不熟可不行。”
赫斯塔没有理会,只是接着念了下去:“……3674年1月22日。”
她抬起头,“差不多是大断电时期往前一百四十年?”
“对,3812
年,大断电开始。”安娜轻声道,“这算得上是,黄金时代最后的余晖。”
“……零就是那时出现的吗。”
“不,比那还要早。”安娜轻声道,“再往后翻?”
赫斯塔往后翻了几页,档案夹里收录的大都是一些说明材料——商务部一连推出了四份文件用于指导和推进生产、仿真人的大量出口带来了一笔极为可观的利润……诸如此类。
文档重过于官方的文辞加大了赫斯塔的理解难度,不过她能看懂一些数据,并以此推测出材料的主旨。
如此看了几页,赫斯塔的手停了下来,她看见是四张缩印的公告。
“关于……什么……通知?”
“不难为你了,我来说给你听吧,”安娜将档案夹收回,“这是四桩刑事案件,均发生在
3676
年4月,南周——也就是现在的南十四区,有部分青年学生在野训途中发现了散落在郊野的尸体,每一具都被肢解了。
“学生们立即报了案。警方随后跟进调查,发现死者均为女性,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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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对,警方很快发现其中三人正是此在市区失踪的年轻人……”
安娜忽然停止了讲述,她注意到赫斯塔的脸色有些变化。
“你还好吗,简?”
“……我没事。”
“你怎么了,”安娜眨了眨眼睛,“你现在倒是露出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了……我刚才说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吗?”
“……黄金时代,”赫斯塔喉咙动了动,“黄金时代,也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会呢?”
“但那是……黄金时代?”赫斯塔颦蹙了眉头,“那个时代所有人出行自由,生活富足,向外和向内的探索都到达了顶峰,‘每当……有人开始庆祝文明已经抵达鼎盛时刻,很快就会有人带来新的破晓——’”
“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不是这样吗?”
“说实话,你说的那种人类,我没见过。”安娜轻轻撑着侧脸,“自始自终,人类都保持着同一种样貌,不过面具倒是花样繁多。”
“但是——”
“‘黄金时代’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对那个时代的莫大讽刺,要我说,它应当是整个人类文明史的至暗时刻,至少我从未见过有哪个时代的人类被奴役得那样彻底,以至于,连锁链都成了每个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时间,在书架与书架的间隙中,空气凝结了下来。
赫斯塔消化着这些突如其来的暴论,她的拳头在不自觉间握紧了。
“……证据呢,你的证据是什么。”
“你听上去有点愤怒。”安娜凝视着赫斯塔的脸,“你能否告诉我,我刚才的哪句话激怒了你?”
赫斯塔的胸腔确实在剧烈起伏,但她咬紧了牙齿,一句话也没有说。
“还是说,”安娜若有所思,“我的这些……言辞,一不小心,击碎了你的幻想乡?”
第五十章 禁止
在几次深呼吸之后,赫斯塔重新将安娜膝上的档案夹拿了过来。
“你好像很喜欢分析别人,”她低头继续翻阅文档,“说实话,这让我有点困扰。”
“……是我冒犯了。”
“不,不是冒犯,而是打扰。”赫斯塔低声道,“表面上看你的每一句话都在谈论我,实际上我却在被迫倾听你是个怎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迷恋黄金时代,她的文学,她的科技,她为所有人描绘的、近乎完美的生活图景……而当我对你的恶评表示震惊时,你的第一反应却是我的‘幻想乡’是不是被击碎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你放在我身上的投射,”赫斯塔突然话锋一转,她抬起头,“安娜,你的‘幻想乡’被什么人击碎过吗?”
不等安娜回答,赫斯塔已经移开了目光,并再次开口,“不用回答,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不想再从这些问题里不断面对你膨胀的自我——这种巨大的自恋,对我是种打扰。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些都是我的防御——”
“我没有这样说,”安娜笑起来,“我的好奇总是来得不合时宜,请你原谅。”
赫斯塔面无表情地翻过又一页文档,她看见了一些照片,画面上是几个表情迷茫的工人和一堆还没有填装仿真材料的金属骨架。
“回到刚才的故事上吧……”赫斯塔轻声道,“然后呢,那些案子有没有侦破?”
“都侦破了,而且速度很快……应该说非常快。几个凶手和幕后的其他主谋在判决下达后的第十六天被执行了死刑,名下的非法财产一部分没收充公,一部分补偿给了死难者家属。”
“是吗,那还不错……至少黄金时代的警察不是吃干饭的。”
“因为犯罪者留下了全部的犯罪证据——整个肢解的过程是全程直播的,而且他们还特意录制了下来,并剪辑成不同片段,以便之后售卖。”
“……卖给谁?”
“这就要从另一头说起了,”安娜低声道,“还记得前面的仿真人生产文件吗?”
“记得,生产了很多,赚了很多……什么的。”
“是的,不过这些仿真人的出现,却意外刺激了另一些市场……我举个例子,你知道,在白银时代末期,人类就已经意识到童婚是不道德的,但是,某些男人始终只能对尚未性成熟的儿童发情。
“同时,这些男人非常清楚,他们的行为会招来整个社会的强烈愤怒,因此,他们只能寻找一些替代方案;
“从第一批高价仿真人流入平民市场的时候起,他们的春天就到了——仿真人是商业产品,尽管它有一些操作规范,但没有人会对着产品说明书来使用一件商品。只要一个东西它看起来像个孩子,摸起来像个孩子,说话的声音也像个孩子,那么它就能在人类心中激起对儿童的情感,这太珍贵了,毕竟,过去这些人无法安放的情欲,终于有了不危害社会的解决办法。”
“同样得到解放的不止这些人,人的癖好千奇百怪——有些人热爱虐杀,有些人喜欢囚禁,有些人喜欢刚刚死去的尸体……他们当中固然有人愿意为快感铤而走险,但更多的那批人并没有犯罪的胆量,也不愿放弃自身平静的生活。
“在仿真人出现以后,一切开始发生变化。这些人也渴望‘走到阳光下’,因为如今的他们完全可以是‘无害的’,这就好比一个人买一台洗衣机回家,他是愿意把机器拆着玩还是和它媾和完全是他个人的自由——从此以后,他们的存在将不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因此,他们不该再为自己生来注定的喜好而忍受他人的非议。”
安娜伸手,将档案夹的文档继续往后翻了几页。
“于是,世界各地都爆发了不同的‘暗面运动’。”她低声道,“‘月有暗面,我亦如是’,这是他们的口号。”
“……有效果吗?”
“还是撬动了一些资源的,当时有几个地方甚至允许私人做全息直播,付费观众能够以第一视角参与到不同的项目中——这里面也包括了一些高价订制服务,成百上千的付费观众就这样在他们各自的居所里,听着同样的声音,感受着同样触碰,享受着同样的——”
“不用再细讲了……”赫斯塔厌恶地将手中材料翻去下一页,“这和之前的凶杀案有什么关系?”
“仿真人不便宜。”
“所以?”
“能对人产生致命伤害的行为,也会对仿真人的零部件产生不可逆转的毁坏,虽然理论上可以更换受损零件,但其呈现的效果会大打折扣……”安娜望着赫斯塔膝上的档案夹,“尤其,要做到被重创时能够像真人一样流血、尖叫、求饶……这样的仿真人大都需要专门订制——毕竟普通的家用机器人,根本不需要添加血液或输入强烈的惊恐反应。”
安娜望着赫斯塔,“而仿真人不便宜。”
赫斯塔终于明白过来。
“黄金时代,”安娜再次重复了这个名字,“我猜它一定是人类文明史上最自由的时代,人类第一次有了主动调节人口的能力——整个黄金时代的中后期,全球大约有70%的人类都诞生自人造子宫,余下的则因为宗教原因坚持母体生育……但这也是自由,黄金时代的居民,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
“只能说很可惜,这些往事没能留下来,一个大断电时代把这些历史的细枝末节全毁了,否则,今人只能大大惊叹于先人的想象力,然后自叹弗如。”
赫斯塔继续翻阅着膝上的档案夹,她神情冷漠,左手却在微微颤抖。她再次看到了一批十四区的官方文件,从整顿、减产、到彻底禁止南周境内的人形机器人销售……前后大约花了十六年。
“所以你不用奇怪为什么基地有能力制造完美的义体,却从来不制作仿真人,”安娜轻声道,“因为一切模糊人与机器边界的技术行为,都是被母城所严厉禁止的。”
第五十一章 循环
“在第一个仿真人被制造以前,人类耗费了大量时间去构想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仿真人能不能算人?仿真人的权益应当如何划分?当人类开始不断更换自身组件,如同一艘忒修斯之船,机器和人的分野应当如何界定?
“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都在引起论战,早就有人意识到会有人将自身可怕的兽欲宣泄在机器身上,他们提前开始同情起无辜的机械,开始呼吁社会关注机器人权益。然而,没有人想到那些因仿真人制造而诞生出的新需求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又是哪些人要最终咽下它。”
“这不合理……为什么没人想到?”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简。”
“我不明白……”
“你真的不明白吗?还是你也和那些黄金时代的上位者一样傲慢?”
赫斯塔的脸色微微发白,她恼火地望着安娜,“……请指教。”
安娜微笑了笑,她的轮椅向后退了半米,从书架上取下另一个更为厚重的档案夹。
“我们还是从另一头说起……你已经见过船上的荆棘僧侣了,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
“各种方面。”安娜耸耸肩,“你和他们就某个话题深入地聊过吗,他们是最喜欢向陌生人兜售自己那套理论的。”
赫斯塔颦眉想了想——在船上的这两天,她清醒的时间实在不多。昨天下午她同那个叫布理的男人简单聊过几句,但很难说那里面有什么“理论”。
反而是艾格尼丝和梅耶那对姐妹……
“看来没有?”
“……没有。”赫斯塔回答。
安娜有些意外,她低头从档案夹中抽出一打文稿,“好吧,不论如何,你应该先认识一个人。”
赫斯塔单手接过,翻过封面,文稿的扉页上印着一个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他的眉间有着极深的沟壑,眼睛却非常有神,树根般的白胡子长满了他的下巴。
赫斯塔确信自己对这张脸毫无印象,然而在看到底下名字的时候,她愣住了。
“……罗博格里耶?”
“嗯哼。”
“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吗?”赫斯塔有些不确定地回看照片,“为什么完全不像……不,这就不是一个人。”
“没错,他们俩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安娜轻声道,“船上的那个小老头的真名叫罗伯·格林,他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罗博格里耶——为的就是向此人致敬。”
“这人是谁?”
“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之一,也是历史上‘杯葛僧侣’的缔造者。此人是一个商人,一个政客,同时也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他出生的时候,女权运动的第七思潮正在席卷世界,等到他被刺杀的那一年,第一区的青年女性不得不为了保证自己最基本的受教育权而上街游行。
“总之,他给世界带来的影响,不可估量。
“罗伯·格林很崇拜他,他的人生几乎就是照着罗博格里耶的脉络复刻的,不过显然不太成功。”安娜用她一贯慢条斯理的口吻说道,“这么多年了,除了一个‘伊甸社区’,他再没有第二个拿得出手的作品。”
赫斯塔开始聚精会神地阅读,这份文稿用的是第三区的文字,她理解起来并不困难。然而当她大约读了半页纸,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感涌上心口,令她不得不将目光移开。
稍微缓了片刻,赫斯塔开始跳读。
很快,她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段落,那是罗博格里耶年轻时的某个地下演讲,其主旨与艾格尼丝姐妹昨晚的那番话如出一辙。这几乎在刹那间激起了赫斯塔的强烈兴趣。
她正想回头细读,又一阵眩晕袭来。
“……字太小了。”她无可奈何地仰起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但这一段……我昨晚听人谈起过……它是讲什么的?”
安娜看了看赫斯塔指的地方。
“哦,‘逃逸速度’和‘女本位循环’。”安娜笑着道,“你昨晚听谁谈起过?戈培林?”
“不是。”赫斯塔没有多说,“这两个词我都没有听过……什么是‘逃逸速度’?”
“这两个概念都是罗博格里耶从其他学科里化用来的。之前罗伯已经在他的演讲里解释了我们所处的文明为什么是个包裹着男权外衣的女本位社会,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赫斯塔低声道,“‘雄性可弃置性’……什么的。”
“对,‘雄性可弃置性’和‘女本位循环’是‘杯葛僧侣’们的核心理论。在罗博格里耶看来,传统主义的男尊女卑属于‘权责平衡的女本位主义’——男人放弃自身的自由和安全,赡养家庭,女人放弃权力,获得供养。双方有得有失。
“然而,罗博格里耶指出,这种权责平衡的‘女本位主义’会不可避免地滑向‘极端女本位主义’,因为社会总是会有一个趋于稳定和繁荣的阶段,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会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时间’,不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同时利用传统逃避责任,建立新的性别秩序。
“但这种秩序不会持久,因为在这种性别秩序之下,传统的家庭结构将在几代人中迅速崩溃,文明亦随之瓦解——于是温和父权不复存在,极端父权取而代之:社会发生战争,女性地位再次跌落,男性之间大肆杀戮,直到角逐出胜利者,社会又趋于稳定。
“至此,一个循环完成。罗博格里耶套用了历史上的大量案例来验证他的理论,在此基础上,他提出,男性应当学会辨认自身所处周期:如果发现自身处于循环末期,则必须为有生之年所可能遭遇的社会崩溃做好准备;如果处于周期中段,则必须努力追求‘逃逸速度’,以此摆脱女本位社会的剥削。
“这篇演讲应该是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在第一区做的,为了回应当时其他男权运动对其组织‘杯葛僧侣’的质疑。
“什么质疑?”
“极端的消极防御。”安娜答道,“罗博格里耶的杯葛僧侣不结婚,不生养,不与公众对话,不寻求理解,和当时的其他男权运动风格大相径庭——大部分男权运动活动者寻求对话,希望通过公开辩论、出版刊物、乃至参与政治竞选来改变现有制度,最终获得更多的资源倾斜,他们认为罗博格里耶的‘分离主义’除了带来更多的误解和仇恨别无他用……所以罗博格里耶做了这个演讲,他在这次演讲里一口气抛出了‘雄性可弃置’‘红丸主义’‘女本位循环’等众多概念,当然,也包括你看到的‘逃逸速度’。
“这是他在公众面前的首次公开演讲。演讲结束后,大批男权运动中的中间派向‘杯葛僧侣’倒戈。”
第五十二章 另一片群山
安娜将档案又往后翻了一页,她看着文章最后的段落,轻声念道:
“男权运动指责我们总是在制造麻烦,这很荒谬,因为我们不过是先一步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一个人的自我价值和生活意义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我很清楚,大部分男权运动的支持者渴望改变体制,小部分则只想占体制的便宜,但杯葛僧侣与你们不同,我们渴望脱离一切体制。
“我们渴望夺回自身的所有权,我们渴望同道,渴望看见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因为男性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个人的自由必须让步于全体男性的福祉。”
赫斯塔睁开了眼睛:“……这段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这没什么奇怪的,”安娜合上档案夹,“罗伯的大部分演讲稿都是在重复罗博格里耶的观点,他提不出什么自己的东西,除了亚雷克的神话……你觉得怎么样,听完这些?”
“挺唬人的。”赫斯塔低声喃喃,“我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细读吗?”
“书可以,但这些文件不行。”安娜重新将档案放回书架,“但你可以随时到这里来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这里的准入许可。”
“我需要。”赫斯塔立刻回答,“我可以带其他人一起来吗?”
“不可以。”
“好吧……”她撑着轮椅扶手,重新调整坐姿,“你之前说罗博格里耶是黄金时代的奠基人,也和他创立‘杯葛僧侣’有关吗?”
“对,在首次演讲之后,大批对女权感到厌倦的男人涌向了杯葛僧侣之前活动的地方——因为后者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行动思路。
“罗博格里耶很敏锐地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来了。从次年起,他突然改变了策略,开始拍摄纪录片,四处演讲,并在各地建立‘杯葛僧侣’青年会——那些对他们感兴趣,但思想上仍然较为保守,并不能完全向他们靠拢的男人可以先在那里聆听杯葛僧侣的‘布道’。
“罗博格里耶原本想笼络的是那些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独身青年,这些人往往谈吐文雅,打扮时髦,和此前杯葛僧侣中‘痞子式’的底层青年相比,这些人更有影响力,而且能够扫除‘杯葛僧侣’都是群社会失败者的刻板印象,但他没想到,一大批十七岁以下的年轻人因此涌向了他。
“年轻人总是渴望一个远离父母的世界,他们渴望离开家庭,和同龄人在一起,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渴望寻找自己的使命,而‘杯葛僧侣’完美满足了所有需求。
“在青年会,所有成员被要求成为一个诚实、忠诚、勤奋、强大的团体,每个人的努力都是实现这个目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后,罗博格里耶向所有人提供了一个宏伟蓝图,他要建立一个‘正义平权’的社会——在那里,男性将不再是永恒的被剥削者,他们将重获自己用血与汗挣来的‘真正的平等’。为此,他要求所有追随者时刻保持一种‘无条件的热情’。
“恰好,就在那个时代,校园内的‘去政治化’已是铁律,社会默认一切教学机构均不得利用课堂进行任何政治或宗教说教,你可以想见,当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年轻人踏入‘正义平权’的风潮之时,他们手里几乎没有任何能够解构话语的思想工具。
“紧接着,罗博格里耶进一步确认了他的两项纲领:首先,男性必须掌握生育主动权,为此,他投入了大量资金和精力推动人造子宫的研制。他非常确信,女本位循环之所以难以打破,是因为女性垄断了生育能力,因此,在人造子宫诞生以前,一切‘打破循环’的愿望只会是痴人说梦;
“第二,尽可能帮助一切满足条件的‘杯葛僧侣’创造他们的‘奇迹之年’。”
“奇迹之年?”
“这又是另一个术语,”安娜轻声道,“最初,它用于形容一些科学家取得重大进展的年份,这些人往往会在年轻时的某个时间段——通常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一到两年——连续取得多个突破,而这些突破,恰恰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成果。”
“因为年轻时富有创造力吗。”
“不止,”安娜轻声道,“一份旺盛的精力,好奇心,一颗活跃的大脑,刚好足以支撑你开始研究的知识技能……以及大段可支配的时间。一个人最有可能在年轻的时候同时满足所有条件,也只有在年轻时,人最有可能将一切生活琐碎抛诸脑后,进行自由探索。”
忽然间,图兰的身影闯入了赫斯塔的脑海之中,她记得,图兰这去年申请到的基金项目正是为了帮助一部分优秀的青年学者进行自由探索。
“奇迹之年……”赫斯塔目光微垂,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每年的‘艾娃·摩根奖’也在试图做同样的事……”
安娜笑了笑,“大部分情况确实,不过去年的医学奖实在不敢恭维。”
“我听说了,争议很大,我猜想艾娃可能是将生命权排在了其他所有因素的前面……”赫斯塔低声道,她重新看向安娜,“然后呢?罗博格里耶成功了?”
“成功了,在黄金时代的前夜,阻碍人造子宫出现的首要原因并非来自技术,而是来自伦理。他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很快就搞出了一套‘非现行伦理规范适用条件’,他的团队就在这种灰色地带中生存,并最终实现了他的愿望。”
在听完了这样长的一段讲述后,赫斯塔已经感到一阵由衷的疲惫,但与此同时,她的思绪又似乎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跃。
“我明白了……”她低声道。
安娜没有追问,只是问赫斯塔需不需要来点茶,赫斯塔摇头拒绝,她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表情淡漠。
许久,她忽然自言自语地开口:“其实就是另一片哥萨克荒原……是吗?”
“什么?”
“……黄金时代,”赫斯塔轻声道,“另一片暴风雨下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