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争吵
时间接近一点,黎各很快要来接人。安娜同赫斯塔一起穿过她来时的几个展馆。
安娜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自己最得意的几件藏品,赫斯塔意兴阑珊地听着,她怀里抱着七本从安娜书房里借来的读本,被零推着向前。
“你困得不行了,是吗?”安娜突然问。
“……有点,”赫斯塔勉强打起精神,“可能上午的谈话密度对我来说太高了,我需要休息。”
“你应该主动告诉我,这样我可以挑另一个时间来告诉你这些东西有多么难得。”
“我只是累……”赫斯塔颦眉,“又不是没听你在说什么。”
“真的吗,你能不能复述一遍这把匕首的来历,毕竟我刚刚才和你讲过。”
“……”
赫斯塔望着眼前泛着青光的刀刃,表情微妙。
“你真该好好学学怎么撒谎。”安娜欣赏着赫斯塔窘迫的脸,“这种时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就好了,不要主动往刀口上撞。”
赫斯塔一言不发,慢慢靠在了椅背上。
“它来自南周,大约是周朝建熙年间的东西,这把匕首做工非常精细,柄刃之间有琉璃纹,柄底镶有绿松石,这种设计在当时的平京一带非常流行,不过最终考古学家们却是在北十四区的雪原、一座古老的家族墓里将它发掘出来。据说人们第一次将匕首拔出黑漆木鞘时,刀身上竟没有锈痕。”
“听起来这种东西应该待在十四区的博物馆……为什么在你这儿。”
“好问题,”安娜轻声道,“因为在大断电时代,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博物馆都被不同程度地洗劫过。”
“……我以为一般这种文物都应该在事后交还当地博物馆,而不是占为己有。”
“没人能把它占为己有,它只是经过我。”
门铃响起,零跑向门口,询问来者是谁,黎各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安娜看了眼表,“你的朋友很准时。”
“……谢谢你这几个小时的招待,我学到了很多。”
“不客气。”
赫斯塔看了看怀里的书,“你平时都会待在你的书房里吗?”
“不一定,也可能会去甲板上转转,看我心情。”安娜笑着道,“如果你想找我,给我留字条,顺着房间门往下塞进来就行,我们住同一个套间,很方便的。”
“好的。”
“等等,简,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我不一定能回答得了,”赫斯塔轻声道,“什么?”
“迪特里希在剧场被发现那晚,你和你的伙伴曾经在罗伯演讲时大笑——当时你们是在笑什么?”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回忆良久,终于回想起安娜描述的那个时刻。
“哦,你说那个时候……”她脸上又浮现起嘲讽的笑意,“以前我在预备役基地的时候认识过一个人……”
“你的朋友?”
“想多了,”赫斯塔低声道,“我不知道他此前有没有听过荆棘僧侣或是罗博格里耶的名字,但他和这些人完全是天生一对。我们猜测,如果他此刻也在这艘船上,肯定会冲上台抱着罗伯抱头痛哭,说不定比父子相认还感人。”
门在这时打开了,黎各正要进入,却被零挡在了门口。
“简!”黎各朝着赫斯塔挥手,“我来接你了。”
赫斯塔自己推着轮椅往前移动了几步,又回过头,“那,我走了。”
安娜绽开一个微笑。
……
“怎么样,安娜那里好玩吗?”
“嗯……挺出乎意料的。”
“让我看看你都借了什么书。”
电梯里,黎各拿起几本被赫斯塔抱在怀里的书册,它们无一例外地用牛皮纸包着封面,只在书脊上写着书名。
“《雄性苏醒》《性别谎言》《父辈的荣光》……你这看的都是什么东西,这些书都是安娜给你的吗?”
“是我向她借的。”
黎各顿时警惕起来,“……这个安娜是什么人,我看千叶那么信任她就没太在意,她不会是拉你过去传教的吧?”
赫斯塔笑起来,“应该不是,等回了房间我再和你细说……上午都还好吗?”
“我不太清楚,我也刚醒。”黎各皱着眉头,“这会儿已经没有信号了,我醒的时候司雷不在房间,座机电话也没有语音留言。”
电梯门打开,两人回到客舱甲板,过道上没有任何人,四下一片寂静。
“……那应该就没什么事,”赫斯塔低声道,“我想回去躺二十分钟。”
“行啊,我给你掐表,你要先吃点东西吗,我把你的午餐放在了——”
突然,黎各停下了脚步。
赫斯塔也觉察到了一些不妙,一些争吵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虽然隔着门听不清楚内容,但争吵的语气非常激烈。
“好像是昨天那对姐妹的套间……是吗?”
“去看看吧。”
黎各推着赫斯塔开始奔跑,声音确实是从艾格尼丝与梅耶所住的套间传来的,黎各开始大声砸门,“有人吗?开门!”
争吵声几乎随即停了下来,在每个黎各砸门的间隙,赫斯塔就将耳朵贴在墙上,她听见了一些开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串脚步,艾格尼丝出现在套间玻璃门的后面。
“……是你们啊,”她声音微颤,“你们找谁?”
“不找谁,就是听到声音不对劲,过来看看。”
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看向艾格尼丝的脚——她连鞋子都没穿,直接赤着脚就跑过来了。
“你在和谁吵架?”
“没有啊,我在看电影……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去吃饭了,我有点不舒服才先回来的。”
“但我们听到有男人的声音。”
“肯定是我音响声音太大了,”艾格尼丝笑了笑,“谢谢你们啊,还专门过来一趟。”
“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我说了我在看电影,”艾格尼丝低头用手揉了揉右眼,“真的没事。”
“你介意我们进去看看吗?”
“……当然不行,”艾格尼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们不能随随便便就闯进来。”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和梅耶——”
“所以你们是来找麻烦的吗?”艾格尼丝突然强硬起来,“再纠缠我要喊人了。”
争吵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几个套间的门都打开了,大家探出头来,看着赫斯塔和黎各。
“黎各。”赫斯塔拉了拉黎各的袖子,“我们回去吧。”
第五十四章 熟人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黎各放慢了声音,“你确定你现在不需要帮助——”
艾格尼丝用力拉上门,然而,预期中那“碰”的一声并没有出现,大门的阻尼器开始生效,尽管她额上青筋暴起,但门还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节奏合上。
赫斯塔与黎各就静静站在外面看着玻璃门里的艾格尼丝,直到她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这人火气怎么那么大……”黎各咕哝着回过头,重新推着赫斯塔往前走,当两人的目光与其他围观者的视线交汇,那些人都纷纷缩回了门后。
“你确定我们真的要回去?”黎各压低了声音,“她那个样子显然是碰到了麻烦。”
“我怀疑如果我们不走,她麻烦会更大。”
“你认得那个声音吗?”
“有点耳熟。”
两人心照不宣地朝五层甲板的楼梯间走去,她们记得每层楼梯的出入口都有一部固定在墙上的座机。她们可以通过电话直接联系毕肖普餐厅。顺利的是,电话另一头并没有让她们等太久——服务台的值班船员很快应声。
“你好,我们是五层甲板的乘客,现在有点急事,想找司雷警官……嗯,好。”黎各转向赫斯塔,低声道,“她去帮我们找人了。”
赫斯塔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上亮着红灯的通话键。
半分钟后,电话另一头再次传来人声,这一次黎各皱紧了眉,“她不在餐厅?那你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好,好……嗯,我们往船长室试试看……嗯,谢谢,再见——”
“等一下!”赫斯塔突然想到什么,她拉住电话线,“梅耶——问问她梅耶在吗?”
黎各再次向电话另一头描述梅耶的样貌,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声从听筒传来。
“您好,我是梅耶,请问您是——”
这一次,赫斯塔接过了话筒:“你姐姐有危险,马上回来。”
说完,她立即挂了电话。
“你身上带了什么能卡着门的东西吗?”赫斯塔看向黎各,“名片盒、水杯,或者——”
“你怀里的书?”
赫斯塔一怔,她低头看向这些刚借来的书册,突然意识到安娜从不外借文件材料的做法,可以说是相当正确。
她迅速在心底向安娜隔空道了个歉,答道:“可以,这东西正合适。”
两人拉开逃生通道的门,这里不能直接看到艾格尼丝所住的套间,但可以直接看见电梯口。
“一会儿梅耶过来了,你就趁着她往里跑的时候,把这本书靠在门缝上——”
“还用你说?”
静默间,两人看见电梯门上方的辉光灯迅速从七下降到六,接着是五,随着一声“叮”响,梅耶冲出了轿箱,气喘吁吁地跑向她的房间。
黎各远远地跟着她,直到看见她取出房卡开门,才开始加速奔跑。
梅耶完全没有留心身后,她焦急地喊着艾格尼丝的名字,根本没有觉察到黎各的动作——那本三公分厚的《雄性觉醒》恰好横亘在锁舌与锁扣之间,黎各背靠客舱的外墙,聚精会神地聆听着里面的动静。
赫斯塔转着轮椅来到电梯前,佯作在等电梯。
走廊上一片寂静。
一开始,黎各还能听见梅耶情绪激动的询问,但随着艾格尼丝的安抚,梅耶很快安静下来。
套间里又传来一声门锁开合的声音,紧接着,黎各听见一个男人的咯痰声,在确定这人正在朝走廊方向走来时,黎各活动十指,悄无声息地做好了搏斗准备。
男人心不在焉地从里侧按下把手,这才发现门其实是开的,原本竖放的书倒了下来,他好奇捡起。
“《雄性觉醒》?”男人低声念道,他有些意外地掸了掸书封,而后随手翻了几页书中的内容……确实是这本书没错。
男人关上门,左右打量走廊上的情况——左侧空无一人,右侧……红发的简·赫斯塔一个人坐在电梯前。
男人突然笑了一声,他懒懒散散地朝着远处喊:“哟,这不是那谁吗?”
赫斯塔没有回头,但她已经认出了来人:威尔·布理。
“中午好啊。”布理走到赫斯塔身后,“你这是干嘛呢?”
“等电梯,去吃饭。”
“你怎么落单了,黎各小姐人呢,她总和你待在一起的——”
“布理先生,”赫斯塔打断了布理的话,“你怎么和艾格尼丝姐妹住在一个套间?”
“不行吗?”
“我看船员分客舱的时候有意把几个套间专门留给了女性乘客,理论上你不该从那边出来。”
“哈,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硬闯的吗?我们今天上午商量着,重新调整了房间——绝大多数人都调整了,可不止我一个。”布理笑着道,“当然,你不在,司雷帮你们作主了,你们就维持原样……黎各呢?”
“……她去追一个可疑人了。”赫斯塔语气平静,“我在这儿等她。”
布理突然抓紧了手里的那本《雄性觉醒》,“可疑人?”
“嗯,一个在走廊上鬼鬼祟祟的人,我们刚回来那会儿就听见你们套间里有动静,艾格尼丝说那是她在放电影,后面我们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
“应该是梅耶。”布理插嘴。
“那也未必,”赫斯塔随意道,“总之,我们有点不放心,就再出来看看,结果就发现一个可疑人蹲在你们套间外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时间,布理生出些许猜测,他下意识地把那本《雄性觉醒》藏在了身后,以免让赫斯塔看见。
“你们没看错吧?”布理问。
“等黎各回来就知道了。”赫斯塔轻声道,“你要用电梯吗?”
“我刚睡了一觉,”布理笑着说,“这会儿虽然有点累了,倒也不担心去晚了会没吃的……”
“你要用电梯吗?”赫斯塔又问了一遍,“需要的话,你可以先走。”
“我的意思就是我不着急,”布理低声道,“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多危险,你需要一个人保护你,是吧?”
赫斯塔突然笑了起来。
“布理先生,”她抬起头,“你最近是在找什么人的麻烦吗?”
第五十五章 警告
“我知道我们之前有些不愉快,赫斯塔小姐,”布理挑起眉毛,“但我希望你能知道,我都是对事不对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没必要为难你一个病恹恹的……年轻人。我知道你也是水银针,虽然你现在病得厉害,但我一向非常欣赏水银针——”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病恹恹的娘们’?”
布理发出一声突兀的嗤笑,“我可没那么说,事实上,赫斯塔小姐,我在知道你是水银针以后就一直拿你当一个男人——也许我冒犯过你,但我肯定没有任何地方对你有过轻视。”
“……把我当男人是什么意思,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女人?”
“我的意思是我尊重你!我的天哪!”布理翻了个白眼,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陡然升高,“我的话那么难理解吗?还是你就是存心想——”
电梯口亮起的辉光灯再次转向数字五,门“叮”地一下打开。
“算了吧,话不投机。”布理踏进轿厢,“祝你平安!”
电梯门缓缓合上,布理怒气冲冲地连按了几下数字六,虽然他没有往外看,但他明显能感觉到赫斯塔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这双蓝色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一些令他毛骨悚然的神情。
但这一点没什么奇怪的——水银针里就没几个正常人。
布理离开后,黎各从远处的消防门后面走出来。
见赫斯塔两手空空,黎各有些奇怪:“你那些书呢?”
赫斯塔拍了拍轮椅下方的置物架。
黎各上前,推着赫斯塔往回走,“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什么可疑人?”
“你听到了多少?”
“他说的基本全听见了,但你声音太小了,”黎各压低了声音,“你威胁他了?”
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抬头:“我威胁他?我现在自己站起来都费劲,我威胁他……”
“那他怎么一下就急了?”
“我就是骗他你去追一个可疑人了,”赫斯塔想了想,“估计他看到那本《雄性觉醒》,以为这个‘可疑人’是他们的人吧。”
黎各更加不解,“……是他们的人他紧张什么?”
“谁知道,可能他们的人在做什么坏事,他怕被你抓个正着吧……不过那本书被他拿走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拿回来,一会儿你能不能——”
赫斯塔的话猛然停住,她的视线越过黎各——艾格尼丝正气势汹汹地朝她们走来,紧接着,梅耶的身影也出现在走廊上。
“是你们俩干的吧。”艾格尼丝的声音透着愤怒,但她竭力压低了音量,以免引起其他套间的乘客注意。
赫斯塔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两肘撑着轮椅扶手,十指交握:“你指什么。”
“把梅耶喊回来!”艾格尼丝的脸几乎变成了淡紫色的,“你们明知道我这边有情况,还要把梅耶带上——”
“什么情况,看电影吗?”
艾格尼丝一时语塞,她怒不可遏,双手几乎在颤抖。
“得了得了,”黎各拍了拍赫斯塔的肩膀,她看向艾格尼丝,“你也保持冷静,女士。”
梅耶担忧地望着姐姐,尝试去拉她的手,“艾格……”
“我们的事情不用你们管!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好心!”艾格尼丝甩开梅耶的手,“如果今天梅耶出了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是吗,”赫斯塔往后靠了靠,“一个布理就能让你们出事,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
“简……”
黎各表情复杂——赫斯塔的每句话显然都精准地命中了艾格尼丝的恼火点,想来刚才布理没说两句就跑也是同理。
她都不知道赫斯塔究竟是什么时候修炼得如此……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艾格尼丝咬牙切齿道,“你想知道……大可以来试试。”
“好啊。”赫斯塔欣然点头。
艾格尼丝愤然离去,梅耶一怔,先向赫斯塔与黎各轻轻躬了个身,然后转头跟着姐姐一块儿小跑着往回走。
“那个!”黎各往前追了几步,“如果刚才你们屋里有情况我会冲进去的,我们拦住了门,随时能进。”
艾格尼丝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她的表情仍然带着怒意,但对黎各还是客气了许多。
“谢谢你,黎各女士。”艾格喉咙动了动,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但我真的不想再和你们强调,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你们的这些好心——屁都不是……抱歉,我不想这么粗鲁,但请你们守好你们自己的边界——”
艾格尼丝还没说完,赫斯塔已经滚着轮椅跟了过来,“那可不行,我是个特别知恩图报的人——”
艾格尼丝额上的青筋再次暴起,她拉起梅耶,大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姐妹俩守在门内,直到门真的锁了起来才转身回房。
黎各两手叉腰,转过身:“你好端端的逗她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
“我基本在重复她说的话,这不算好好讲吗。”
“‘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这是挑衅吧?”
“那是她威胁我,”赫斯塔歪头,“她威胁我哎。”
黎各笑了一声:“你都说了她连个布理都对付不了——”
“很明显你也这么觉得,”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所以你只能说我合理陈述了事实,那不能算挑衅——”
“我懂了,”黎各右手握拳,轻击左掌,“……你跟安娜学坏了,就一个上午。”
赫斯塔皱起眉头,“……我没有?”
“你有!你今早起来还是正正常常一个人,从安娜那儿一回来就变得阴阳怪气!”
“我没有——”
黎各推着赫斯塔往她们自己的套间走,两人一口一个“你有”“我没有”,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黎各取出门卡,正要开门的时候,电梯间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响动,有人在用力敲击轿厢。
黎各迅速推着赫斯塔朝电梯口的方向走去——只见显示电梯层数的辉光灯一盏都没亮,而铜质指针则卡在五与六之间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她们听见了布理的声音,他在疯狂叫喊“有人吗”。
看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的电梯就没有成功升上过六楼,而是一直卡在了电梯井。
“布理?”黎各捂着耳朵喊了一声。
“这玩意***卡住了!”布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紧接着传来拳打脚踹的声音,“有没有搞错!”
“你按紧急通话把情况报告给船员,”黎各冷声道,“你再胡来,小心连人带厢掉下去。”
第五十六章 讯息
电梯轿厢里的布理稍稍收敛了一些,他骂骂咧咧地开始按照内墙上的应急指示开始操作。
“……我们不会还要在这里等他被营救出来吧。”赫斯塔低声道,“会有人来的,咱们先走?”
黎各点头,她冲着电梯喊道:“我们先撤了,布理。”
“等——等等——”
赫斯塔闭上眼睛,“不要理他。”
“什么东西伸出来了……这什么东西?”布理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惊恐,紧接着便是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声音在封闭的电梯里回荡,仿佛地狱深处的鬼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赫斯塔与黎各同时回过头。
“好多血……好多血!!!好多血啊……救救我……救救我——!”
黎各再一次进入了子弹时间,她轻松撕开了电梯口的金属门——然而没有用,布理的声音从她正上方传来,电梯此刻恰好被卡在四面密封的通道中。
“你那边怎么了,布理?”
“我……我没有力气……”布理的声音带着哭腔,“救救我……”
黎各有些暗恼,“你倒是提供点有用的线索?发生什么了?”
另一头,赫斯塔已经艰难来到电梯对面的大堂前台,用那里的固定电话紧急联系千叶。
……
“好了!赶紧把人抬出来!”
在略显逼仄的电梯口,几人艰难将布理从轿厢中运出。此刻电梯仍没有恢复正常,但在几个机械师的操作下,装着布理的轿厢勉强下降了半截,露出大约七十公分的出口。
布理趴在地上,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的双手都缩在衣袖中,原本穿在身上的外套夹克此刻已经被淋湿,他用这衣服紧紧裹着脑袋。在他的头顶上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处消防洒水喷头,它们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喷洒水雾,稀释着地面上的血流。
一阵刺鼻的气味混杂着血腥飘散出来。
“都散开。”曼特尔大声劝说,“所有无关人员马上返回客舱,不要聚集!”
尽管她这么说,但没有几个人真的往回走,大家只是稍微往后退了几步,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布理身上。
布理始终闭着眼睛,在昏睡中被无知无觉地抬上了担架,迅速运走。
“……他怎么样了?”
“感觉没什么事,”千叶回答,“身上没看到什么伤口,血应该不是他的。”
“那血是……”
不远处,电梯再次下沉,随着机械师们的惊呼,一具新鲜的男尸出现在轿箱顶,尽管那张浮肿的脸像是在水里泡过,但还是有人立即认出了死者,他们喊着“弗里茨”这个名字向电梯这边冲来,被几个保安拦住。
“千叶女士!您能否来看看——”
“不了吧,这个点看这种东西不消化……”千叶双手抱怀站在原地,“司雷怎么还没到,她这顿饭吃得有点久啊?”
“司雷警官不在餐厅。”赫斯塔轻声道,“我们半个多小时前就打电话问过。”
“是吗。”
千叶话音刚落,司雷的声音就从人群后方传来,那声中气十足的“让一让”辨识度极高,不过由于司雷的小个子,直到她挤到人群最前边,赫斯塔才真正看见她。
这一瞬,赫斯塔也看见了艾格尼丝,这姑娘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人群中间,听到不远处死者同伴们悲痛欲绝的哭声,她的表情有些诧异,又有些恍惚。
然而很快,艾格尼丝觉察到了赫斯塔的视线,四目相对时,赫斯塔意味不明地朝她笑了笑,她立刻狠狠回瞪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了,警察来了。”千叶击掌,重新站直了,“那么专业的事就留给专业的人——”
“你等一下。”司雷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我很忙的——”
“那也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司雷戴起手套朝电梯口走去,在她的指挥下,几个保安驱散了所有乘客,在拍摄了现场照片以后,几个船员将尸体从电梯顶搬运下来。
“还有一个神智不清的是吗?”
“就是布理先生,现在已经送去医务室抢救了……”
“布理?”司雷有些意外,“最早是谁给你们报的信?”
几人转过头,“是千叶女士。”
“是简,”不远处千叶两手插着口袋,“她和黎各是第一目击者。”
“……没有目击,”赫斯塔轻声补充,“我们只是听到电梯里传来了异响。”
“黎各人呢?”
“她有事去了,一会儿回来。”
司雷晃了晃手中的门卡,“那你们先跟我来一趟吧。”
……
三人一同来到赫斯塔的房间,一进屋,司雷就将房间门反锁了起来。
“……怎么了?”千叶问。
“我今天上午把迪特里希死前走过的路重新走过了一遍。”
“你一个人?”
“对。”
“……司雷警官,”赫斯塔不由得皱起眉头,“一个人行动会很危险,你昨天才自己分析过原因。”
“要是一个人待着就能引凶手出现,我倒是很想亲眼见见这个人……”司雷突然看向千叶,“而且我要是出了事,你的工作态度是不是能积极点?”
“我重申一点,”千叶抱着椅背,把椅子向前翘起,“从登船开始,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小时——你怎么也怪不到我的工作态度上去。”
“……那你每天都在忙什么?”
“机密。”千叶笑了笑,“你今天把迪特里希死前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然后呢?”
“我发现了这个,”司雷把手伸进外衣内侧口袋,“这个,还有……这个。”
一张对折的纸片,一本日记,还有一个已经拆了口的信封。
“取过上面的指纹了吗?”
“都取过了,直接看吧。”
赫斯塔将轮椅往小茶几的方向推进了几厘米,而后拿起最左侧的对折纸片,绽开后,上面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如果有人死了他一定不是自杀;有人在看着我们有人在听;可以沉默但不能说谎;
亚雷克请保佑我...
字条上的字迹非常潦草,可见是在非常慌乱的情形下写的。在这行祈祷往下几公分的位置,有一行字迹相同,但用不同的笔写下的提示:
“《登船须知》的提示是绝对正确的。”
“绝对正确”四个字下面还打了四个点,大概是表示强调。
千叶扫了一眼字条:“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第六十章 动作
布理的惨叫再次响起,黎各决定进去看看,在按下门把以前,黎各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会儿简正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医生的问话。
黎各轻咳一声,一语不发地踏进诊室与无菌室之间的隔间。
几乎就在推门的瞬间,黎各看见被放在五斗柜上的《雄性觉醒》。仅仅个把小时不见,这本书就被毁得面目全非,部分被浸泡了硫酸的纸页已经开始碳化,包书用的牛皮纸也已脱落,露出底下的铜纸封面。
黎各迅速把书收在了自己的后腰处,正要离去,突然听见司雷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她轻移脚步,侧耳倾听。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仍是司雷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模糊的低语,应该是布理在应答,然而他的力气似乎只能花在喊疼上,黎各勉强听见了几个词,但无法以此推断出全句。
“你不要搞错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厌恶私刑。”司雷又道,“还有,不要再在我面前搞什么小动作,我多的是办法知道你们背地里做了什么……”
黎各将耳朵贴在了门上,试图将谈话听得更真切,然而诊室那边突然传来了赫斯塔的叫嚷声,她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刻离开。
果然,在回到诊室后不久,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刚才离开的几个护士又回来了。
“请进!”布帘后面的医生如此招呼,黎各立刻上前转动门锁。
“怎么锁门了?”护士手中推着器械车,语气有些不满,“我们就出去这么一会儿……”
“有病人在接受检查,还是锁着比较好吧,”黎各答道,“再说我在这儿看着,也没耽误什么啊。”
护士口吻更加严厉:“别擅自动这里的东西!”
黎各不再坚持什么,她走向检查台,站在医生的背后向赫斯塔比了一个
ok
的手势。
……
一刻钟后,赫斯塔与黎各回到了房间,面对着已经完全毁坏的书册,赫斯塔伸手捂住了脸:“……这不是真的。”
“这书很宝贝吗?等我们下了船,再买一本赔给她怎么样?”
“外面应该买不到……”赫斯塔挠着头皮,“这书可能是大断电之前出版的。”
“是吗,”黎各低头翻了几页,在出版信息页面上的标记年份之后,她合上了书,“……还真是。”
赫斯塔默不作声,她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残书——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观察,直接跟着梅耶一起冲进去又能怎么样呢……
“刚才,司雷也在里面。”
“嗯?”
“我听到她在和布理谈话,还说什么‘你在犹豫什么’‘我不是为了帮你’之类的话……我感觉有点奇怪。”黎各轻声道,“听起来,她好像在劝说布理和她达成协议。”
赫斯塔听出了黎各的弦外之音,“不用担心,司雷警官的为人很可靠。”
“也许她为人确实可靠,但你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上布理这些人的当,”黎各说道,“不如今晚看看她会不会主动提起和布理的谈话——”
“不,如果我们想知道,我们应该主动问。”赫斯塔扶着轮椅起身,“我们不应当对自己人设这样的考验。”
“但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司雷不在任何人那边。”
“确实,但——”
赫斯塔正思忖着回答,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黎各几步走到座机旁拿起话筒,不多时,她回头看向赫斯塔,用手势比划了一番。
“找我的?”赫斯塔有些意外,她压低了声音,“谁?”
“梅耶。”黎各用口型回答。
赫斯塔并没有思考太久,便向黎各那边伸出了手,“给我吧。”
黎各将话筒递了过去,然而在最初的寒暄过后,赫斯塔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间歇发出一些“嗯”“嗯”的回应,在通话的最后,她看了眼表,“那不如就今晚?六点以前,地点你定。”
挂了电话,赫斯塔抬起头,“罗博格里耶开始给他们的人分发武器了。”
“什么武器?”
“梅耶还没拿到,所以不清楚具体型号,但她判断可能是一些全自动手枪和步枪,还有一些简易手雷。她和艾格尼丝今晚会搬离客舱,去指定位置待命。”
“罗博格里耶这是要做些大动作啊……”黎各两手抱怀,“梅耶找你干什么?”
“她想见我一面,说有些话当面讲比较方便。”
赫斯塔转身走向自己的行李箱,她打开锁扣,开始翻找行李。
“你在找什么?”黎各问。
赫斯塔转过身,将《须知》放在她与黎各之间的茶几上,“你在过制约时间的时候,司雷带了三样东西过来,都是迪特里希的遗物……”
赫斯塔低声向黎各复述了一遍先前看到的字条、日记与空信封,黎各突然明白过来——难怪司雷要去找布理。
“她是冲着迪特里希的忏悔祷告去的是不是?”
“可能吧,”赫斯塔的目光回到《须知》上,“来帮我一起看看好吗?我觉得我们需要再看看这封须知……既然迪特里希的遗言里专门提到了它。”
“神奇。”黎各站去了赫斯塔身旁,由于并非在阿弗尔港口登船,黎各并没有收到登船须知,尽管这两天所有人都在谈论它,但黎各还没有认认真真地通读全文。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们根本没有充分利用现有的线索……”赫斯塔低声道,“假设司雷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规则的第一条对应海底爆炸,第三四条与迪特里希的遇害有潜在联系,第五条交待了上船后的任务……那第二条是干什么的?”
黎各再次扫了一眼第二条规则:
“第二,船卡将是您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唯一有效的身份证明,您需要妥善保存,但在登船以前,理论上没有任何环节需要您向任何人出示船卡,仅凭借纸质船票与个人身份证,您就可以自由出入检票口、候船室或直接登船”
黎各沉思:“你们的船卡是不是在换了房卡以后,就没有再用过了?”
“对,罗伯之前声称每天要抽一位幸运乘客去和他共进午餐,就是通过抽编号的方式……不过这两天他大概也没有做这些事的心情了。”
第五十七章 日记
“四层甲板靠健身房一侧的‘企业家单人舱’,他把这张字条塞在了一张书桌下面。”
“……这你都能找到?”千叶双眉轻扬,“他去那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这里是他前往格雷斯剧场前最后到过的、也是停留时间最久的地方,单人舱里没有监控,所以检查得比别处更仔细一些。”司雷低声道,“然后是日记本……我稍微翻了最近两周的内容,我发现这人噩梦做得有点多。”
赫斯塔放下了字条,把手伸向一旁的本子,“我看看……”
——
9/5/4632
大雨
我不喜欢今天的大雨,每次大雨都让我觉得昏沉。原本二十分钟的午觉我睡了将近三个小时,直到弗里茨回来我才意识到这些时间都被浪费了。弗里茨笑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出去,他们今天在雨中跑了二十公里,七八个人在谭伊的市区穿街走巷,好像很快活,他还买了很多用石膏雕刻的猫头鹰小人。
我不喜欢石膏小人,我呵斥他不要把这些东西摆出来,他先是被我的脾气吓到了,过了一会儿也有些生气,但他实在是个好人,就算生气也没有和我争吵,而是默默地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我很难过,晚饭的时候主动找他道了歉,他原谅了我。
晚上洗澡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这几天一直闷在旅馆里,除了必要训练哪儿也不去,我没法回答他。
有时候我们都会经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一些不能向其他人提起的事……我希望前天只是我眼花,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保佑我吧,亚雷克。
——
赫斯塔稍稍颦眉,看见日记末尾的“前天”,她把本子往前又翻了两页,然而五月八号和七号,迪特里希没有记下任何东西。
“这个弗里茨是那个‘弗里茨·格鲁宁’吗?”赫斯塔轻声道,“迪特里希的室友?”
“对,刚才……电梯上的死者。”
赫斯塔接着往后翻。
——
11/5/4632
晴
世界上存在转世这种事吗?
我在早餐的时候问了布理先生这个问题,我感觉他听到这个问题时有点生气,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听我把话说完了。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世界上不存在转世”,这是佛教徒,还有一些别的迷信者生造出来的概念,每个人的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这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了,很可惜,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和他谈及真正令我困扰的事。
尽管我知道布理先生是最可信的人,但我就是没法开口,我实在不想被我最尊敬的布理先生嘲笑。
布理先生看出我脸色很不好,我只能告诉他这段时间我睡不着,因为我总是梦见魔鬼,弗里茨已经好几次被我的尖叫吓醒了,这段时间的梦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真实,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比如今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从梦里走出的影子,她就站在我的床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害怕入睡,但弗里茨答应我今晚留下来陪我,如果我又看见了什么魔鬼,他会帮我驱赶。有这样的朋友,我真的三生有幸。
保佑我吧,亚雷克。
——
12/5
晴
昨晚我真的睡得特别好!弗里茨万岁!
今天我打算和他们一起去采购接下来要带上船的物资,虽然升明号上可能什么都有,但上面肯定没有合我品味的书,两个月的旅行太令人期待了。
昨天彩排的时候我忘了好几句台词,不过布理先生没有怪我,只是让我好好休息,我真的很愧疚,这么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今天晚上还有一次彩排,我发誓今天绝对不会忘词。
下个月就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不管其他人说什么,我决定开始蓄须,不然所有人都觉得我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呢。这几年我真的成长了很多,等到了十四区那边,我一定要说服父亲将全家都迁到罗博格里耶先生的末日城堡中去。
为了文明。
保佑我吧,亚雷克。
——
13/5
太糟糕的一天。
一整天都昏昏沉沉的,大家都提前拿到了登船须知,上面写的东西让我有点不寒而栗。今天有好几次,我把庄园里的女仆认成了魔鬼……昨晚格鲁宁也睡得很糟糕,他不肯和我说原因,但我理解他。
后天就要登船了,我觉得我的状态不够好,我需要向布理先生申请一次忏悔祷告,我知道现在可能不是时候,但我必须去。
人若知道行善,却不去行,这就是他的罪了。
保佑我吧,亚雷克。
……
继续往后翻,迪特里希记录了五月十五登船日那天的惊险遭遇,他为几个摔死在码头的同伴伤心不已。不过,在去找布理做忏悔祷告以后,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又变得正常起来。
至于出事的那天——也就是昨天,日记本空空如也,大概是因为还没有来得及记下发生的一切,迪特里希就已经一命呜呼。
赫斯塔沉默地翻回到前页,看着日记本上指代“魔鬼”的那个“她”,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千叶忽然笑了一声,她看向司雷,“世界上存在转世这种事吗,你怎么看,司雷警官?”
“无稽之谈。”
“看起来你和荆棘僧侣之间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怎么,你相信?”
“为什么不信,看看,就像这个年轻人说的,世界上难以解释的事情多着呢,”千叶扫了一眼日记本,“比方说怎么老有受害人喜欢写日记?”
“……也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写日记,”赫斯塔突然开口,“所以被放在了第一位。”
司雷与千叶同时看向她,“什么?”
“霍夫曼,”赫斯塔轻声道,“我第一个杀他,就是考虑到他日记写得勤……他的日记能给出足够多的线索。”
司雷检索了一遍自己的记忆,“……你是指什么日记?”
“你们没能看到……霍夫曼有个账本式的日记本,他会把哪些人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都记下来,然后考察这人之后有没有给予他相应的补偿,如果没有,他就会为自己‘讨回公道’,”赫斯塔撇了撇嘴,“不过他人一死,这些东西就全都被他夫人烧掉了……这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料。”
第五十八章 灵感
说着,赫斯塔的目光扫向信封,她放下日记本拿起它,在感受到重量的一刻赫斯塔意外抬头,“……空的?里面的东西呢?”
“它就是空的。”司雷轻声道,“这信封是‘升明号’专供的,但它只在邮轮的商店有售,迪特里希不可能在登船前拿到它,但它却出现在了迪特里希遇害当天的垃圾桶里。”
“有人给他送了信?”
“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断,但监控里没有任何相关内容。”司雷轻声道,“而且信封原本装的东西也不知去向——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个弗里茨·格鲁宁呢,他现在的房间里有没有类似的东西?还有他今天的行踪……”
司雷没有回答,她盯着千叶。
千叶微笑:“……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昨晚说,你唯一在乎的就是保护伯山甫本人安全抵达十四区,至于其他事情,你会酌情配合,这句话现在还生效吗?”
千叶的表情转向疑惑,“……我原话肯定不是这样说的?不过你具体是需要什么,说来听听。”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司雷轻声道,“如果能说实话,你可以回答,否则我希望你能直接沉默,不要说谎骗我。”
千叶沉默抱怀,“你说。”
“船上,”司雷的手撑着桌面,慢慢向千叶一侧靠近,“真的存在螯合物吗。”
“存在。”
“理由是什么?”
“涉密。”
千叶答得斩钉截铁,这反而让司雷变得犹豫起来。
赫斯塔忽然觉得这个对话有些似曾相识——昨晚司雷也曾满带怀疑地问她到底对这次的凶杀了解多少,她当时也给出了一样坚决的答案,不过她是真的没有说谎。
赫斯塔偷偷瞄了一眼千叶的表情,一时间,她也有点拿不准千叶那句“存在”到底是实话还是诓司雷的。
“你觉得呢?”司雷突然转向赫斯塔。
赫斯塔一怔,“……我不知道啊。”
“你有那么多和螯合物作战的经验,就没有一点判断吗?”
“嗯……这次的螯合物,行为是不太典型。”赫斯塔拧着眉,“但这也不好说,有时候‘不典型’就是一种‘典型’……”
赫斯塔摆出严肃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心里却顺着司雷的猜测往下想——如果这又是一出水银针能力者伪装螯合物作案,凶手的范围就骤然缩小了:黎各、千叶,还有赫斯塔自己。
又或者,此刻船上还有其他隐藏水银针,她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公众面前露过面,因而完全不在司雷的怀疑对象中,但千叶一定知道她们的存在。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千叶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那么她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的角色就显得稍微有点可疑……
赫斯塔再次看了一眼千叶。
不如说……
千叶小姐从一开始就非常可疑啊……
随着这个念头的又一次出现,赫斯塔的声音完全停了下来,她的思绪就像两架并行的马车,当其中一辆突然越轨失控时,另一辆也随即偏离轨道。
“……然后呢?”司雷接着赫斯塔的话询问。
“抱歉,”赫斯塔两眼空空,“……我有点忘了刚才自己说了什么。”
“你说只要不是随机杀人,就能追溯凶手的动机,哪怕对方是螯合物,也可以尝试反推它的行动规则。”
“……哦,对。”赫斯塔扶住了额头,“然后……呃,然后……”
动机……动机……
赫斯塔感觉千叶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要勉强,你到现在午饭还没吃,药也没吃吧?”
司雷看着眼睛发直的赫斯塔,“……你还没吃饭?”
“饭盒不是都还好好地放在那儿吗。”千叶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角,“袋子都没拆上哪儿吃呢?”
赫斯塔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上午和安娜的交谈在她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地狱般的黄金时代,那个已经作古但仍留下了巨大影响的罗博格里耶,那个已经故去,彻底被历史掩埋的青年组织……
一种抽丝剥茧的直觉渐渐在赫斯塔心中缓慢成型:
如果说亚雷克伪神,那么此刻升明号上的人又何尝不是一份来自黄金时代的伪作,就像罗伯格林与罗博格里耶,荆棘僧侣与杯葛僧侣……
这奇妙的呼应突然间抓住了赫斯塔全部的注意,她几乎没有任何闲心再去想其他问题。
混乱的思绪在赫斯塔脑内飞闪——有一个念头,在今天上午以前她绝不会有;但从安娜的书房离开以后,赫斯塔突然意识到整件事还有另一重可能性。
其实水银针能力者根本不需要是水银针。
她甚至都不需要是人……
“赫斯塔!”千叶的厉呵将赫斯塔骤然唤醒,她茫然抬头,面色苍白。
“……你别吓我,”司雷握住了赫斯塔的肩膀,“你是怎么了?”
“我没事。”赫斯塔干巴巴地回答,“我就是突然……想岔了。”
千叶有些不快地望向司雷:“以后这种事就别找她了,我带她上船是来度假的,你这一直带着她加班算怎么回事。”
“我需要听一听简的想法,”司雷答道,“她的视角可以说非常珍贵——”
“那也请你分清楚场合——”
“司雷警官。”
随着赫斯塔的突然开口,一时间,千叶和司雷同时噤声。
“我觉得,我们不用太着急。”赫斯塔轻声说。
“……怎么讲?”司雷问。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说不定,线索会从天上掉下来。”
“什么?”
“我们到现在都没摸清凶手在干什么,对这一点,凶手可能比我们更着急,”赫斯塔沉默片刻,“就……一个亲身体会。”
……
当黎各重新回到房间,司雷已经离开,房里只剩下正在处理一些文档工作的千叶和刚刚吃饱的赫斯塔。
千叶看起来非常忙碌,赫斯塔时不时会往她那边瞟一眼——在过去的这些年里,赫斯塔还从来没有见过千叶小姐这样争分夺秒地干过什么事情。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千叶合上电脑,“我撤了,你等晚上司雷来换班。”
“司雷真的会来吗,我刚在格鲁宁的舱室那边碰到她,”黎各轻轻耸肩,“我看她现在很忙。”
“看她情况,”千叶看了眼表,“如果她不来,零来接你的班。”
第五十九章 配合
“千叶小姐!”
在千叶抱着电脑离开之前,赫斯塔喊住了她。
“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嗯?怎么了?”
“什么时候,你不忙了,可以告诉我。”
千叶看了眼表,脸上闪过一瞬并不乐观的表情,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好。”
千叶离开以后,黎各从房内锁上了门。
“你去哪儿了?”赫斯塔问。
“七层甲板有个安全舱,我去那儿过的制约时间,”黎各轻声道,她在赫斯塔的身边坐了下来,“简,你今天早上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吃药了吗?”
赫斯塔凝神回忆了片刻,“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吧,在毕肖普餐厅?”
“千叶没拦着?”
“怎么了?”
“我在安全舱外面碰上戈培林了,就是昨晚那个跑来搭讪的秘书,”黎各看着赫斯塔,“他突然跑来关心你的身体情况,说看药盒你好像每天需要服用特别多的药物。”
“……他早上来和我们搭过话。”赫斯塔回忆着,“但好像聊得不太愉快。”
“你们说什么了?”
赫斯塔沉默良久,在一番徒劳的回忆过后,她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两人当时的对话——那会儿她正全心全意地吃着涂了蜂蜜的松饼,她唯一的印象似乎就只有千叶小姐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曾上过一次升明号,当时非常热闹。
见赫斯塔神情困窘,黎各不再坚持,她起身脱下外套,“算了,一会儿我去问千叶吧。我是搞不懂她在干什么……”
“戈培林还和你说了什么吗?”
“他知道你今早去了安娜那里,好像很羡慕,”黎各轻声道,“他说安娜带了半个博物馆上船,真的吗?”
“真的,”赫斯塔转动轮椅,“具体路上说。”
“……要去哪儿?”
“去医疗室,”赫斯塔回答,“我得赶紧把那本《雄性觉醒》拿回来……”
……
医疗室外,司雷站在走廊上踱步,在勘查过弗里茨·格鲁宁的房间之后她打算来找布理聊聊,尤其是关于迪特里希日记本里提到的“忏悔”事项,布理一定知道那是什么事。
然而才刚刚走到这快地方,她就听见布理持续不断的惨叫和呻吟,医疗室里侧的门紧紧关着,似乎还有其他人在里面。司雷在走廊等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不一会儿,船医之一走了出来。
“你好,警察。”司雷上前出示证件。
“您好您好,”医生摘下口罩与司雷握手,“我知道您,是司雷警官吗?”
“是的,请问布理先生是怎么了?”
“他……浓硫酸灼伤,不过还好发现及时,目前创面不大,只伤及了手、脸颊和背部的部分区域……嗯,还有头皮。”
“浓硫酸?哪里来的浓硫酸?”司雷诧异,“刚把他从电梯抬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我都听布理先生的朋友说了,”医生对司雷作了一个安抚的动作,“确实是浓硫酸灼伤,这一点是不会错的。他刚到这儿的时候浑身湿漉漉的,神志也不太清醒,我怀疑那些是稀硫酸溶液,所以立刻用水对他全身进行了大量冲洗,不过有些地方水分挥发得快,已经造成了伤害……”
司雷猛地回想起不久前的电梯内的诡异景象,满地的鲜血和从电梯上方喷射下的水流。
“……那是稀硫酸?”司雷低声喃喃。
“对,稀硫酸本身不危险,没有挥发性也不具备强腐蚀性,沾上了用水冲一冲就没事,不过,硫酸虽然不会挥发,溶液里的水一旦挥发殆尽,稀硫酸也就成了浓硫酸。”
医生话未说完,里间的布理再次传来痛苦的哀嚎。
她回头往布理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猜当时大家可能都被血腥味吸引了注意,没留心别的,我已经通知其他机械师了过来检查,目前看大家日常防护做得很到位,虽然有几个人手套已经烧出了洞,但人都没事。”
医生轻轻耸肩,“所以……您不用担心。”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您是他的朋友吗,还是您有什么问题要问他?”
司雷刚要回答,医生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建议现在进去,您也听出来了,他现在状态很不好——”
“里面是无菌室是吗?”
“对。”
“我在哪里消毒,换无菌服?”
“……呃,这边。”医生指了指医疗室另一侧的金属门,随着司雷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不无同情地往布理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边门刚合上,通向走廊的大门又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黎各推着赫斯塔走了进来。
“啊,黎各女士,”医生又一次认出了来人,“您也是来探望伤者的吗?”
“伤者?”黎各皱起眉头,“哦,不是,我的朋友吃撑了,我来给她开点健胃药。”
“不,我觉得不是吃撑那么简单……”赫斯塔表情有些痛苦,“一定是胃溃疡,我需要做个检查。”
“别担心,慢慢说,是怎么不舒服?”
“午饭以后,我左上腹部、胸骨和剑突后疼痛,”赫斯塔压着自己的上腹,“具体是隐痛、钝痛感。”
“……你学什么的?”
“几年前我得过一段时间的胃溃疡,后来好了。”赫斯塔低声道,“可能是这几天饮食不习惯,所以……”
“你方便换个地方吗,”医生指了指不远处的检查台,“最好是躺在那儿。”
“可以,”赫斯塔扶着医生的手,慢慢从轮椅上站起身,“是不是还得解开上衣。”
“当然,需要先做个腹部触诊……你现在会打嗝反酸吗?”
随着问诊,医生将检查台旁的布帘拉了起来,赫斯塔与她在布帘后谈话,黎各则趁机找寻目标。在环视一周后,她迅速发现墙角堆放的一件外套,那正是布理今天上午穿的衣服。
黎各刚要上前查看,几个护士就从无菌室里走了出来,她动作自然地转了转胳膊,佯作一副等朋友检查的样子,在与护士们点头致意之后,黎各目送几人离开,并顺手反锁了门。
她迅速上前把衣服拎起查看——底下什么也没有。
第六十一章 相似
“那船卡还有什么用?”黎各朝赫斯塔伸手,“你船卡在哪儿,给我看看?”
赫斯塔从上衣口袋里将卡片取出,“你没有吗?”
“我根本就没有船票……我是拿着
ahgas
的特批上来的啊,你们收到的东西我都没有……”黎各一眼看见卡片角落的编号,“你是零号哎,是第一个……不,比第一个还第一个。”
“……除了这个编号,好像也没有其他有效信息了。”
黎各将赫斯塔的船卡正反面都仔细检查了一遍,“那是不是就说明,这编号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用途。”
“什么呢?”
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黎各先开口:“你要是暂时没别的打算,船卡能不能先放我这儿。”
“可以,你想做什么?”
“没想好,”黎各拨弄卡片,它立刻像一颗陀螺在黎各的指尖飞速旋转,“等晚上司雷回来了,我带着它出去找找灵感。”
……
下午五点,黎各推着赫斯塔外出散步。尽管在先前的电话中,梅耶表示希望能和赫斯塔见一面,然而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告知具体的见面时间与地点。
赫斯塔不准备等下去,安全起见,她原本就不打算在六点以后主动见任何人,更何况今天的白天尤其漫长,她已经感到疲惫。
现在出来吹吹海风,一会儿回房吃饭,看看书到八点,再洗漱……充实的一天就结束了。
在前往前部观景台的途中,两人远远地碰上了落单的艾格尼丝——她显然也看见了赫斯塔,因此立刻充满厌恶地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这对姐妹怎么回事……”
“看来梅耶没有把她要约见我的事告诉她姐姐。”赫斯塔轻声道,她好奇地望着艾格尼丝的背影,“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你说艾格尼丝?”
“嗯。”
“就别再想这种问题了吧,”黎各笑着道,“你做的事人家都不领情,一次两次可以,久了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但她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和你说过吗?”赫斯塔仰起头,视线刚好对上黎各的下颌,“以前我在圣安妮修道院的时候,有两位修女照顾我。”
“有点印象,一个严厉,一个慈祥?”
“对,严厉的那位是格尔丁小姐……刚进修道院的时候,她让我,很困惑。”
“怎么说?”
“一开始我感觉她总是故意刁难我,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其他孩子都有休息日,但格尔丁小姐总在休息日给我找些重活……而且她不让我见外人,不让我参加任何领养仪式,每次我犯了什么错,我就得挨饿,因为我会被关禁闭室,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饭。”
“……小可怜,”黎各低头望着她,“……我小时候也干很多重活,但家里人从来没饿过我。”
“是吧,挨饿的感觉太难受了……但修道院里的孩子都很羡慕我。”
“……是吗,羡慕你什么?”
“羡慕我得到了格尔丁小姐全部的注意,”赫斯塔轻声道,“糟糕的注意也胜过没有注意,而且因为她对我实在太苛刻了,所以艾尔玛院长——也就是修道院里的另一位修女——总是想方设法地给我一些额外的照顾,像是允许我可以随时去她的起居室……之类。”
“但那位修女为什么要那样对你?”黎各问,“她讨厌你吗?”
“我问过艾尔玛院长一样的问题,她说‘正相反,因为她爱你’。”
“哈,如果我爱一个小孩子,我不会让她挨饿。”
“但如果你觉得这孩子已经走入了歧途,甚至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呢?”
“……我想象不出那种情景,你是想说她其实是‘为了你好’吗?但你怎么知道她是真的‘为了你好’还是单纯享受折磨他人的过程呢——”
“因为她救了我,”赫斯塔垂下眼眸,“而且平心而论,我不惹事的时候,她对我很客气。”
“……那她是觉得你走进了什么歧途啊?”
“很多,”赫斯塔陷入回忆,“当时她试图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我都没学会,可能就是不想学。”
黎各笑出了声,“好吧,如果学生太笨我也不会有好脸色的。”
“……昨晚艾格尼丝一本正经和我们说教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个场景很熟悉——她每一句话都那么荒谬,但又情真意切的……后面一想,怪不得熟悉,可不得熟悉么?你看她中午跑来找我们吵架的样子,像不像一只老母鸡?”
“确实,看她好像很护着妹妹的样子……但要真是为了梅耶好,又怎么会和罗博格里耶这种人混在一起。”
赫斯塔沉吟片刻,“……可能我们对‘好’的定义也不一样。”
“你这些话应该当着她的面讲,”黎各轻声道,“那她今天中午就不会瞪你瞪得那么凶了。”
赫斯塔笑了笑,“无所谓……”
海风从两人的正前方吹来,夜晚与黄昏的界限正在她们的头顶缓缓移动,远天的暗金色流云随着风变换着形状,在海面投下绚丽的光影。
两人像从前一样闲坐着聊天,直到身后传来响动,回过头,见梅耶站在不远处,她换了一件深蓝色的大号套头衫,正目光拘谨地望着她们。
赫斯塔与黎各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离去——这一带太过空旷,显然不适合进行任何谈话。三人保持着距离朝同一个方向移动,直到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梅耶终于跟了上来,她脸色微红,“下午我本来是想——”
“领到武器了吗?”赫斯塔问。
“领到了。”
“给我看看。”
梅耶当即取出腰间的手枪——她身体的正前方挂着一把枪套,那个肥大的套头衫正是用来遮挡它的。
赫斯塔的一时有些恍惚,那是把银色的贝雷塔92手枪。
“我没有夜间巡视任务,”梅耶低声道,“所以我只有这个,还有两个替换弹匣。”
“会用吗?”
“当然会,我们都练过的……”
赫斯塔接过枪:“……没上膛?”
“平时要随身携带,就不上膛,万一不小心碰到了板机——”
梅耶话音未落,赫斯塔已经拨开了手枪保险,击锤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枪套就是用来防这个的。”赫斯塔将手枪重新交回到梅耶手中,“关键时刻,一秒的上膛时间也能决定胜负。”
第六十二章 抵抗组织
梅耶接过枪,小心地将它重新插进了枪套。
“今天约你出来,本来希望能让艾格尼丝出来和你见一面,”梅耶轻声道,“但我没能说服她,所以后面就没有再给你打电话……”
“你想我们见面做什么?”
“消除一些……误会,”梅耶低声道,“我们一开始是好心,你们今天也是好心,好心对上好心,不应该剑拔弩张……所以我想让你们见一面。”
“其实我挺好奇的,既然你们是罗博格里耶的信徒,为什么要主动给司雷透消息呢——她和罗伯还有那些荆棘僧侣本来就不对付。”
“信徒?”梅耶一怔,“啊,请……不要这么说我们,听起来好像什么奇怪的邪教。”
“……那应该怎么称呼你们?”
“生存主义者,”梅耶轻声道,“我们是生存主义者,我们这支由罗博格里耶先生带领的小队是‘末日抵抗组织’的一部分。”
“……末日?”赫斯塔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大断电时代迟早要重演的,末日一定会重现,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留文明的火种,”梅耶望着赫斯塔,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平静而坚定,“我们并不信仰罗博格里耶先生个人,虽然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先驱者,但当他犯错的时候我们也会指出——比如,昨天晚上艾格就指出了罗博格里耶先生对‘螯合物’的错误理解。”
“嗯……”赫斯塔若有所思,“我最初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梅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两手绕到背后,食指和食指紧紧勾在一起。
“很难回答吗?”赫斯塔问。
“有点难以开口,因为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没有问过艾格可不可以说。”
“那就只说你自己的想法呢?”
“有时候……我们挺讨厌荆棘僧侣那拨人的,他们是一群伪君子,但他们真的骗过了很多人……”
梅耶的脸又微微变红,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背后嚼人舌根,这陡然激起了她的羞耻心。
“再加上,罗博格里耶先生应该是没有真正面对过螯合物,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觉得如果司雷警官能知道更多,对所有人都更好,”梅耶停顿了片刻,“我们应当合作,而不是在还没搞清楚对手是谁的时候就四分五裂……”
赫斯塔认真地凝视着梅耶的眼睛,从这双墨绿色的眼睛里,她读到了比艾格尼丝更加坚定的意志。
分别前,梅耶突然想起什么,她俯身在赫斯塔耳边轻声道,“对了,今晚不要出门。”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但艾格是这么和我说的。”
“好的,谢谢你。”
目送梅耶远去,黎各回望赫斯塔,“……我本来以为艾格尼丝才是比较麻烦的那个。”
赫斯塔眉头轻皱——她和黎各有着完全相同的感受。
“艾格尼丝那样的激烈反应至少还意味着对手值得一辩……”——而梅耶谈论起这些话题的口吻就像再说“太阳还会升起来的”那样理所当然。
“不过她说她们是‘生存主义者’我就理解了,”黎各推着赫斯塔往回走,“这种人在十二区挺多的,我和其中一些人打过交道。”
“都什么样?”
“大部分都坚信母城有一天会坍缩。”黎各轻轻耸肩,“在所有依靠母城的技术支持全部中断以后,社会会再度瓦解,从而进入‘二次断电’,而他们的目标就是提前做好准备,囤粮囤枪……工程师和医生在这些人中间特别受欢迎。”
“难怪,我说罗博格里耶从哪儿突然搞出这么多武器,原来他就是干这个的,”赫斯塔明白过来,“小看他了,我还以为他就是想给自己围个堡垒做国王。”
“十二区比较乱,所以这种队伍还挺多的,基本上每三五个村庄就有一个奉行‘生存主义’的武装,平时帮助村民做些维护治安的工作,像巡巡逻,搭建一些防御工事……村民向他们提供一些物资支持,分享情报,等到有匪徒来劫掠的时候,这些生存主义小队会投入战斗,顺便在实战中进行自我训练——单就战斗力来说,我接触的好几个小队都特别能打。”
远处,几个荆棘僧侣正在甲板的背风处抽烟,他们也换了一身统一的套头衫,此刻两人正佝着脖子借火,步枪被他们散漫地背在身后,仿佛一个装饰性挎包。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看这艘船上的人没几个有那种本事。”
“巧了,”黎各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
“零,现在几点了?”
“六点零五。”
安娜摘下眼罩,“……这个午觉睡得太久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您上午说话说得太多了,”零望着安娜,“应该多休息。”
安娜扶着额头在躺椅上靠了一会儿,开始左右张望。
“您在找梅诗金吗,它下午出去了。”
安娜嘴角微沉,“今晚别再让它去外面溜达了,小猫咪,什么也不懂……”
“那我现在去把它抱回来。”
“好啊,”安娜点了点头,“它下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零安静地坐在原地,目光有片刻的失焦。
“戈培林下午找了两个人谈话,时间都超过了半个小时。”
安娜转头看了过来,“哪两个人?”
“桑德斯·兰德和艾格尼丝·迪农希雅德。”
“桑德斯……”安娜回想着,这名字稍稍有些耳熟,但细想似乎又没那么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过?”
“他是阿维纳什的下属。”
安娜顿时回忆起来——在登船当日曾有一个船员被赫斯塔逼问身份,那人正是叫这个名字。
“那个艾格尼丝呢……又是谁?”
“一个一直受罗博格里耶资助接受教育的姑娘,她在今年年初刚刚拿到了普通机械师资格证,然后就响应了罗博格里耶的十四区之行。”零沉默片刻,“那天晚上,我回套间取毯子的时候,曾经碰到过她的妹妹梅耶。”
安娜漫不经心地听着,“普通机械师……这个考试通过率挺低的,是不是?”
“今年的通过率是6%。”
第六十三章 琴声
“……可惜了,”安娜沉默良久,又自问自答地低声喃喃,“可惜吗?”
“您指什么?”
安娜没有回答,在片刻的沉吟过后,她看向零,“戈培林找这两人谈话,多半和他们今晚的行动有关,千叶今晚会待在哪儿?”
“她宣称会一直待在伯山甫那边,直到动乱过去。”
“她今晚还是打算干看着?”
“看上去是这样。”
“好吧……”安娜想了想,“那么你今晚去赫斯塔那里。”
“您呢?”零望着她,“这里并不安全。”
“我知道,”安娜笑着道,“我们一块儿去。”
……
六点半,毕肖普餐厅里只有少数几人在吃东西。此刻离餐厅正式供应晚餐还有两个小时,艾格尼丝一个人坐在靠墙的位置,她的餐盘里放着一些罐头食品拼凑的晚餐——黏糊糊的玉米沙拉搅拌着番茄蘑菇罐头汤。
她正用面包片擦搅盘底,以便将最后一点食物的汤汁也吃掉。
“艾格。”梅耶的声音从远处响起,艾格尼丝应声抬头。
“……你怎么还在外面晃?”
“我刚刚碰到了黎各她们。”
“她们?”
“还有赫斯塔——她们总是在一块儿的嘛。”梅耶在艾格尼丝的身旁坐下,她声音很低,即便此刻的餐厅非常寂静,也只有艾格尼丝一人能听见她的话。
艾格尼丝的脸瞬间拉了下来,“……所以你还是一个人去找她们了。”
“别这样和我说话,”梅耶像一只受惊的鸟,她睁大了眼睛,“……求你。”
“我之前和你说了多少次……”
“你别生气艾格,我们只是聊了聊天——”
艾格尼丝把脸转向另一侧,梅耶的表情令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非常严厉,过了片刻,她深深呼吸,又回过头。
“我没有生气。”
“……是吗,那就好。”
“你们聊什么了?”
“就是之前我和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么针锋相对,”梅耶低声道,“我觉得她们也认可这一点。”
“别天真了,梅耶。”艾格尼丝笑了一声,“她们是水银针。”
“……真的会有那么不同吗,我们,和水银针?”
“我不回答这种傻问题,”艾格尼丝轻叹一声,“还有呢,你们还聊了什么?”
“你今晚是不是要巡夜?”
艾格尼丝拿着汤勺的手停了一下,“……嗯,怎么了。”
“这把枪,还是还给你,”梅耶低下头,小心地取出了那把银色的贝雷塔92手枪,“戈培林先生既然把它送给了你,肯定是觉得它在你身上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更大的作用就是你带着它防身,”艾格尼丝打断了梅耶的话,“那我就更安心。”
“那你把我的‘托卡列夫‘还给我吧。”
“你别再——”艾格尼丝正要开口,突然发现梅耶手中的枪已经开了保险栓,处于随时可以射击的状态,她再次变了脸色,“你好端端地把枪上膛干什么?”
“……啊,这是赫斯塔帮我调整的,”梅耶望着手枪,“‘关键时刻,一秒的上膛时间也能决定胜负’——她是这么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便就在这片刻,梅耶感觉艾格尼丝的脸颊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从她脸上转瞬即逝,半晌,艾格尼丝低声喃喃:“……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枪交到别人手上?”
“收下吧。”
两人再次交换了武器。
梅耶拿回了自己的配枪,又道,“我觉得她们挺好说话,至少比布理那些人强,分别的时候我提醒了她们今晚不要出门,希望她们听进去了。”
“……你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梅耶抬起头,“怎么了吗?”
艾格尼丝望着贝雷塔的枪身,表情有些复杂。
“艾格?”
“以后,不要再什么都和别人讲了,记清楚我们是谁,梅耶。”
“可我觉得她们和别的水银针不一样……”
“再说这种话我真的要生气了,你指望一个水银针能意识到她自己享受的特权,我看你根本是把以前我们在荒原的日子全忘了。梅耶,你听着,如果船上有螯合物,她们履行她们的职责,我们做力所能及的配合;如果船上没有,她们就恪守她们的规矩,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要想。”
“艾格……”
艾格尼丝收起枪站了起来,她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拉着梅耶的手腕。
“我先送你回去。”
“……啊不要这样拽我,艾格,我站不稳了——”
“天黑以后,绝对不可以出来乱跑,能做到吗?”
梅耶有些茫然,“……当然能,这不是你下午就和我说过的事吗?”
“但你记住了吗?”
“嗯。”梅耶郑重点头,“……你巡夜什么时候结束?”
“看情况。”艾格尼丝把餐盘随意地丢在回收台上,“我会尽快回来。”
……
当黎各与赫斯塔一同回到客舱甲板的走廊时,她们听到一阵隐约的乐声,那是悠扬的手风琴,曲调俏皮,节奏慵懒,叫人一下想起秋日山林间的河流。
起初她们以为是谁开了音响,后来两人来到她们自己的房前,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从房间里面传来的。
“……现在是人人都能进我们房间吗?”黎各盯着门,“这在搞什么?”
“你觉得这次是谁?”
“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直接进吗?”
“不然呢,先敲个门?”黎各指着房门,“这人都在我们屋里放唱片了——不是,我们屋里也没唱片机啊。”
赫斯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刚才还气定神闲的表情瞬间凝结,她当场站了起来,并一脚踢开了未锁的门。
琴声戛然而止。
房间里,对窗弹奏的安娜转过身来,“……你们回来了?”
赫斯塔几乎是朝安娜冲了过去,“谁允许你碰这架琴的——放回去!”
“放回哪?琴箱吗?”安娜不为所动,随手来了段漂亮的琶音,“一架琴如果总是放在琴箱里不被演奏,它也会寂寞的。”
第六十四章 猜测
黎各下意识地抓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冷静!简!”
“那是莉兹的琴——”
“我知道!但你先冷静一下!”
争斗中,两人同时摔在地上,黎各始终紧紧钳制着赫斯塔的两臂,尤其是她的左手腕。
赫斯塔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尽管如此,她仍然竭力仰头看向安娜,目光怒不可遏。
“不要太激动,姑娘们,”安娜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她甚至没有低头,只是目光微垂,“你看,你的手风琴不是好好的吗?”
“放——回——去!”
“……安娜女士,”黎各艰难地抬头,“我不知道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别再火上浇油了行吗?”
“你这么说我反而不敢放手了,万一一会儿磕了碰了,我岂不成了莫大的罪人——”
“啊……都闭嘴吧,”黎各抱着赫斯塔往后退了几步,“先听我说,听我说!简!别再发疯了!”
赫斯塔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她咬紧了牙齿,安静下来。
黎各试探性地松开手,见赫斯塔没有继续躁动,才走到她跟前低声道,“就站在这儿,好吗,你站在这儿看着我。”
黎各转过身,朝安娜走去,“好了,安娜女士……把琴给我。”
安娜照做了。
接下来,尽管黎各动作有些生疏,但手风琴还是平平稳稳地被收进了琴箱。扣上箱扣之后,黎各松了口气,起身时,目光刚好扫到一旁桌面上那本破破烂烂的《雄性觉醒》。
黎各的呼吸慢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本杂志盖在了上面。
“……要喝水吗,你们?”
没有人回答。
安娜望着不远处的赫斯塔——她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始终望着房间地面的纹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黎各倒了杯水塞去赫斯塔手里,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好了,聊聊吧。”
“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吗,赫斯塔?”安娜问。
黎各看向她,“不如你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出现在我们房间里?”
“因为我也住这个套间——我有门卡,而套间内部的房间没有锁,”安娜回答,“这应该很好理解?”
“我不是问你用的什么手段,我问你来干什么,总不会是不小心走错了吧。”
“不,我是专门过来的,因为今晚很危险,”安娜微笑着,“这种时候,我想还是和你们待在一块儿比较好。”
“……那你完全来错地方了。”赫斯塔突然开口。
“为什么呢?”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安娜,”赫斯塔看向她,“用你的博学多才的脑子想一想。”
房间里再次沉默下来,黎各几乎能闻见空气中不存在的火药味,她轻叹了一声,“那个小女孩呢,叫‘零’是吗……她知道你在这儿吗?”
“她很快会来。”
“那就好,”黎各点头,“一会儿她来了,你们俩赶紧离开这个套间,走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
黎各十指交叉,她望着眼前实在有些不知好歹的中年人,“我们没有开玩笑,今晚我们在哪儿,哪儿就是最危险的。”
见安娜完全没有反应,黎各只能进一步解释:“我们也是回来的路上刚想通的,罗博格里耶突然给他的追随者发武器,一定有什么用意——挟持船员返航?没有意义,因为只要千叶不松口,邮轮往回开就是所有人一起被炮轰;直接和千叶硬碰硬?更不可能,就算罗博格里耶脑子是傻的,他也有些脑子清醒的手下,靠这些武器袭击水银针就是变相自杀。”
安娜笑了笑,“也不尽然?”
“对,对,也不尽然,比如简现在就很脆弱,”黎各应和道,“罗博格里耶的最终目的无非是尽快返回陆地,顺着这个思路想,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改变千叶的意愿——毕竟‘升明号’返航到底会不会遭到火力清扫都是她一句话的事。”
黎各接着道,“我打个比方,如果他们今晚找了个什么理由把我支开,然后,成功将简重伤,那么千叶很有可能就会改变主意,因为她必须让船只就近靠岸,以便尽快将简送医。
“当然,目标人物也不一定是简,如果是那个叫‘伯山甫’的语言学家重伤了估计也是一样,不过这人被千叶藏得死死的,连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所以还是我们这里比较方便。”
赫斯塔冷冷地盯着安娜:“还要和我们待在一块儿吗?”
“要的。”
黎各难以理解地扭过头,“……所以我们刚才都说了什么?”
“我门不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赫斯塔直白地开口,“你非要留在这儿,就回你自己房间。”
安娜驾着她的电动轮椅,朝着赫斯塔与黎各的方向接近,最终在赫斯塔面前停下。
“现在离天黑还有一点时间,你们还愿意继续出去逛逛吗?”
“去哪儿?”赫斯塔问。
“不远,七层甲板,那边有个升明号的航行博物馆,按照升明号的惯例,所有人都可以在登船的第二天前往那边参观……不过很遗憾,在这次航行里这个惯例被打断了——”
“不去。”赫斯塔轻声道。
“我也不去,”黎各补充道,“我对这类博物馆没什么兴趣……”
安娜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登船那天……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升明号’的别名叫‘阿蕾克托’,你对这件事还有印象吗?”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安娜。
“谜底就在航行博物馆中。”安娜停顿了片刻,“去吗?”
……
在前往航行博物馆的路上,安娜始终走在赫斯塔与黎各的前面。
由于客用电梯已经损坏,安娜带着她们走了另一条无障碍通道,这一路上她们鲜少遇见其他人,长长的走廊像是偶尔会在梦中碰见的诡异长廊,如果不是不断变化的甲板数字,赫斯塔简直要怀疑这条路究竟有没有尽头。
在她身后,黎各始终绷紧了神经。
“为什么不能明天再来?”黎各压低了声音,“你忘了梅耶今天提醒我们什么了?”
第六十五章 计划
赫斯塔一心盯着安娜的背影,黎各的话则直接左耳进右耳出——尽管她完全没有在听黎各说了什么,但她还是从上扬的语调里意识到黎各向自己抛出了一个问题。
“……什么?”赫斯塔抬起头,“我刚走神了。”
“没什么,”黎各挑起了眉,“现在问你什么都是白费,嗯?”
“抱歉,我只是……”赫斯塔喉咙动了动,“在想别的事情。”
……
“司雷警官,你在里面吗?”
格雷斯剧场外,正在这一带独自搜寻线索的司雷突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在暗处向声音的来源张望,一个年轻女孩的剪影在剧场门口。
“艾格尼丝?”司雷主动走到灯光下,“你怎么来了。”
“方便聊聊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
“在这儿聊?”
“最好是,”艾格尼丝低声道,“现在所有人都在外面,我是……偷偷过来的。”
“可以。”
司雷朝艾格尼丝的方向走去,成排的座椅挡住了她的下半身,司雷本能地碰了碰自己腰间的配枪——它们都好好地挂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司雷问。
“刚才我也在毕肖普餐厅,我看到你往这个方向来了,就来碰碰运气……”艾格尼丝迈着小步向司雷靠近,她背后的灯光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您知道那位黑头发的水银针在哪儿吗,我记得她好像叫……千叶?”
“她的工作永远是机密,我不可能知道的,你找她有事?”
“她负责押送的那个语言学家,今晚……有危险。”
司雷一怔,她终于想起来低头看看时间——此刻已经接近七点,而她原本应当在五点半的时候赶回赫斯塔的房间与黎各交班。
司雷心道不妙,她必须尽快回去看看。
“……你继续说,”司雷抬头,“什么危险?”
“戈培林给所有人都发了武器……您知道吗?”
“知道,他事前和我知会了,”司雷轻叹一声看向别处,“我已经和他说过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坏的主意,这些武器不可能让人在真正的危险前自保,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流血冲突……”
司雷的话戛然而止,联想到艾格尼丝的上一句话,她皱起眉,“……什么意思,今晚你们的人要袭击伯山甫?”
“……应该是这样,我不是行动组的核心成员,所以知道的事情很有限。”艾格尼丝低声道,“如果伯山甫重伤,那么千叶女士应该会想办法让船靠岸……戈培林是这么说的。”
“痴心妄想!”司雷的声音骤然提高,“戈培林自己在不在那个行动组?他知道拿枪对着千叶意味着什么吗!”
“不,不,当然不会直接硬闯,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计划,就我了解的情况,他们也不希望和千叶女士有正面冲突……”
“戈培林在哪儿?”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低声回答,“我来找您说这些,也是想让您告诉千叶女士一声,好让她有时间提前准备……我不希望那个语言学家出事,也不希望我们的人出事,我相信千叶女士一定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艾格尼丝沉默了片刻,她观察着司雷的表情,试探着开口,“比如,今晚带着伯山甫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都不要上当,不要离开——”
“……你说得轻巧,”司雷按住了额头,“我去告诉千叶?我看不管我告不告诉千叶,戈培林都活不过今晚。”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谁让他想不开要去找千叶的麻烦,他活该!”司雷两手插在后腰上,踱步深思,“……就这一件事吗?”
“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想还能做些什么吧,”司雷轻声道,她摘下一次性橡胶手套,把它们团成团塞进了外衣口袋,“对了,我今早好像看到布理找你麻烦?是因为昨天的事吗?”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对……但您不用担心,您今早给出的解释很完美,他们不会知道昨晚我到底和黎各女士她们说了什么。”
“如果之后布理再找你们的麻烦,你就告诉他‘司雷会知道的’,他会收敛。”
艾格尼丝有些意外:“……好的,谢谢。”
“那我出去一趟,你也赶紧去做自己的事吧。”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目送司雷离去,直到司雷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她才转过身,朝剧场的更深处走去。
……
七层甲板的船长室,戈培林一个人坐在无人的办公室内,远天的太阳就要西沉,到处影影幢幢。他没有开灯,三台固定电话摆在他的手边,突然,其中一个的来电提示灯亮起了红色的光。
戈培林接起电话。
“喂?嗯,是我。”
“不会,你做得很好,是的,这样就够了。”
“不用担心水银针会先发制人,如果她敢这么做,等船靠了岸,首先对她发起抓捕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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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部……对,就是这样,你理解得没错。”
“不,你不用再回客舱,赫斯塔和黎各现在不在房间里。”
戈培林的视线看向窗外。
“她们现在应该都在航行博物馆——赫斯塔、黎各,还有那个坐轮椅的女人。”
“不,你不用现在过去,还有一个人没有找到,你现在就待在原地不要动,等我确定了那个人的位置,我再告诉你下一步的行动。”
……
挂了电话,艾格尼丝松了口气。
格雷斯剧场的后台此刻也同样没有开灯,四处漆黑一片,只有一点微弱的光从密封的玻璃壁窗上投下来,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黎明前的灰蓝色。
艾格尼丝有些出神地望着空气中弥散的灰尘,突然,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将她从沉思中惊醒。
“谁在那里!”她迅速朝着身后拔枪,“出来!”
一切都保持着不寻常的绝对安静,直到那阵声音再次响起——一只白猫从不远处的箱子跳落到地上,面对着艾格尼丝坐了下来。
艾格尼丝背后惊出了一些冷汗,她缓慢地喘了一口,枪口渐渐放了下来。
白猫有一对非常漂亮的立耳,它矜持地坐在那里,尾巴优雅地盘绕在身前,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如同宝石。
艾格尼斯收起枪。
“喵。”在黑暗中,她朝猫挥挥手,“喵喵喵,过来。”
第六十六章 船首像
猫没有动。
在寂静中,艾格尼丝渐渐感到一些不适,白猫的目光似乎尤其冷漠傲慢,尽管她知道猫一向如此,但这依然引起了她的不快。
“公爵。”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艾格尼丝当即藏入了黑暗中,她的呼吸再次紧促了起来——什么“公爵”?难道这间剧场里还有别人?
猫却在这时叫了起来。
一个熟悉的黑影踏进了后台的门,艾格尼丝很快认出来人是安娜身边的小女孩,只见她走到白猫跟前,俯身将猫抱起。
“你在这里吗,公爵?”女孩喃喃低语,“不要总是乱跑啊。”
艾格尼丝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水——搞什么,原来“公爵”是那只猫的名字……
她的枪口对准了女孩的后背。
——谁知道刚才和戈培林先生的通话有没有被这个人听到呢?
黑暗中抱着猫的女孩似乎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转身朝出口走去,艾格尼丝的枪口则一路跟着她的后心,在急剧的挣扎间,艾格尼丝几乎有些透不过气,她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青光如同海潮一波顺着一波。
理性告诉她必须把人解决在这里,然而不知为什么,握着板机的手就是按不下去。
几秒后,抱猫的女孩消失在门口。
艾格尼丝能听见她节奏均匀的脚步从剧场方向传来,声音渐渐微弱,人也随之远去。
后台的房间里,艾格尼丝慢慢蹲坐下来,她有些心烦意乱地回味着刚才的事,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落,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做了一个软弱的决定,她现在已经有些后悔。
……
“……好小啊,这里。”赫斯塔望着升明号的展厅,“又小又空,我以为这里东西会很多呢。”
“这还小?这不就是普通博物馆的大小吗?”黎各仰头估摸着这里的层高,“这地方至少有三个我们的房间那么高。”
赫斯塔不答——如果是和客舱的房间比,这里当然很开阔,但和安娜某个“行李间”相比,这里的大小还赶不上那儿的一半。
过道的两侧挂着一些肖像与风景画,玻璃展柜里同样陈列着礼物,它们大都来自一些政要巨贾,有几个名字甚至让赫斯塔和黎各也略微觉得耳熟。
走到展厅的中部,她们看见这里专门开辟了一处中央空地用来展示一张巨大的合影,黎各与赫斯塔上前细看,照片中大概有七八百人,众人精神饱满地站在一处港口,目光有神地凝视着镜头,每个人都在笑。
赫斯塔看了一会儿,“……这些就是参与了‘十二号候船室’营救事件的乘客吧。”
“嗯,是。”黎各把目光从一旁的介绍板上移开,“基本就和曼特尔女士说的差不多。”
赫斯塔推着轮椅又往前移动了寸许,“……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了不起吗,”安娜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难道这不也是一场多数对少数的暴政?”
赫斯塔稍稍颦眉,“什么?”
“不记名投票的结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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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也就是说,当时的‘升明号’上仍有
17
人反对让疫区乘客上船。”安娜看着介绍版上的文字,“疫区乘客里,没有人感染螯合病是幸运——但如果有人感染了呢,如果在登船以后出现意外,导致情形失控呢?”
“很显然,那这就将是另一个故事了,”安娜接着道,“曾经,这艘船上有十七个脑筋清醒的人试图制止一场灾难发生,然而众人强行无视了它们,进而造成了巨大的伤亡……你觉得这种事故够不够收录进你们水银针的大型事故表?”
“那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赫斯塔问,“同时保住疫区乘客与船上乘客的性命。”
“没有。”
赫斯塔瞥了安娜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安娜笑起来,“你想说,如果我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就闭嘴,是吗?”
“……我没有那样说。”
“那你有没有这样想?”
“任何一个决策都很难顾及到每个人,而且事事都有代价,”赫斯塔望着合影,“我反而觉得你的假设使这些人的决定更加高尚——即便在困境中,仍有一些人愿意承担风险去营救另一些人。”
“是勇气,还是盲从?”
“什么意思?”
“如果在那些疫区乘客登上十二号候船室之后,发现他们当中有人确实感染了螯合病,那么,那五百多个乘客里会有多少人迅速向反对票倒戈?船员的态度和人群中意见领袖的态度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多大的影响?这些人是否真实且完整地,向所有人解释了这一抉择的后果?
“别忘了,简,宜居地里有多少人已经完全对螯合病没有了印象……”安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船上的乘客,真的都完全理解自身即将承担的风险吗?”
赫斯塔只觉得胸口一阵郁结,她再次看向眼前的合影——阳光映照着所有人灿烂的笑容,大家站在一起,那份劫后余生的喜悦将所有人紧密相连。
“……我真庆幸你不在那艘船上,安娜。”
安娜笑得更开心了,“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人只能在一个糟糕的选项和一个更糟糕的选项之间做选择……无知,反而带来了最好的结果。”
黎各谨慎地看了看赫斯塔和安娜,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她缓缓举起手:“七点二十了朋友们,我敢打赌外面天已经黑了。”
安娜重新转动她的电动轮椅。
在临出口的位置,赫斯塔看见一个象牙质地的女性半身像,它被挂在深蓝色天鹅绒的幕墙上。那是一个身着帕拉的成年女性,四条锁链以一种飞扬的姿态绕过她的肩膀将她禁锢,但她浑然未觉。
她只是温顺地闭着眼睛,表情安宁,仿佛沉浸在一个美好的睡梦中。
“船首像。”安娜仰头望着雕塑,“从黑铁时代起,水手们就喜欢把一些图腾或神像固定在船头,以期获得庇佑,它是一条船的灵魂,也象征着航行者的意志。”
第六十七章 遇袭
赫斯塔看向一旁的介绍板,上面写着“船首像:沉睡的阿蕾克托”。
“还记得那个神话吗?黛赫的十一个女儿,也就是阿蕾克托的姐姐们,她们被厄拜放逐在虚冥之海,终日飞行咆哮,掀起……滔天的巨浪。航行者永远心怀葬身鱼腹的恐惧,他们渴望风暴又惧怕风暴,因此,他们将阿蕾克托的半身像挂在船头,以此警示那十一个兴风作浪的妖女……”
“警示什么呢?”赫斯塔仰头望着象牙像,“‘你们的妹妹在我手上’?还是‘我们和阿蕾克托是一伙儿的’?”
“那谁知道呢。”
“……这太奇怪了,”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是海上的那十一个女儿,远远看见这雕像,我的正常反应难道不是立刻赶到这艘船身边?等到发现它只是一个傀儡,我全部的怒火不就都要发泄在这艘船身上了吗……一个睡着的阿蕾克托又不能保护船只。”
安娜也望着阿蕾克托沉睡的面容,“也可能是,‘不要招惹我,不要忘了你们因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赫斯塔皱起眉头,她正要发问,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爆炸轰响,地面颤抖。
三人立即来到靠近窗口的走廊,远处有一些惊慌的声音传来,人们在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声音大概在四五百米之外。
漆黑的浓烟从船头方向的直升机停机坪上飘起,剧烈的爆炸使得停机坪的地面被炸穿,露出了底下无人的观景咖啡厅。有船员不断从各层甲板向下疏散——显然,游轮上的每一个乘客都感受到了这份震动。
“爆炸……”赫斯塔不可置信地望着爆炸点,“这些人认真的吗?”
“都疯了。”
大约半分钟后,有男人的声音从博物馆入口方向靠近,“还有人在吗,着火了,疏散!疏散!”
黎各迅速调转赫斯塔的轮椅方向。
“两位现在想去哪儿?反正回房是暂时别想了。”
“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吧。”赫斯塔看向不远处立着“禁止通行”的过道,“那边。”
……
停机坪附近,预先准备好的救火队伍已经将水管对准了着火点方向,随时准备着控制火势。
戈培林望着事发地,不时辅以望远镜观察细节——自始至终千叶都没有在事故点附近出现。
这实在是一个好预兆,这说明千叶多少对此刻外界发生的暴动心生疑虑。
接下来唯一需要应对的就是赫斯塔身边的黎各。
……
“看起来都是有备而来。”黎各俯贴在地面,“至少有八个人。”
此刻她们隐藏在航行博物馆二层的简易办公室,这里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书,不过今天这里没有人。
赫斯塔面色凝重,“……如果都是荆棘僧侣的话基本上就是倾巢出动了,但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不知道你也在这里吗?”
“说不定是受了罗博格里耶的蛊惑,以为凭人数优势真的可以占到便宜,”黎各笑了笑,“尤其你和安娜两个人还都行动不便。”
赫斯塔有些焦虑地捏着轮椅扶手。
“安娜,零现在在哪儿,她怎么会让你落单?”
“零有她自己要做的事。”安娜回答。
“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她吗?”
黎各回过头,“你想干什么?”
“赶紧让零过来把安娜接走。”赫斯塔低声道,“她这样跟着我们太危险了。”
黎各表情困惑地歪了歪头,她伸手在自己胸口的位置划了条线——零的个头差不多就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小姑娘吗?”
“嗯。”
“你真是糊涂了,简,这种时候怎么好让小孩子过来……到时候安娜没接到,她自己出事了。”
“她根本就——”赫斯塔抬起头,正好对上安娜意味深长的目光,“……算了。”
黎各依旧仔细聆听着地面。
“等等……他们停下来了,好像没人往我们这儿走……好像在争吵?”黎各皱起了眉,“我好像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女孩子?”
“……是艾格尼丝吗?有点像她,”黎各又听了一会儿,“对,一定是艾格尼丝,她嗓子尖起来的时候跟条海豚似的……”
“在吵什么?”
“听不清。”黎各低声道,“要出去看看吗。”
这句低语刚一出口,她与赫斯塔便同时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她们三个此刻绝不能分开。
“但我们也不能一直待在这儿,”赫斯塔环顾四周,“还是得想办法撤到别的地方……”
赫斯塔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楼下传来,它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紧接着一排密集的枪声响起——自动步枪进行了多轮连射。尽管这里的每把枪都装着消音器,但这突如其来的射击仍然声势浩大。
十几秒后,枪声停止,所有的争吵都停了下来,赫斯塔与黎各的眼睛同时睁大,某种程度上她们能想象楼下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能听到吗,艾格尼丝的声音?”
黎各侧耳倾听,但最终只能徒然地摇头。
“人群散开了。”黎各聆听着,“但没有走远,他们好像开始分头行动了……”
回想起今天中午在客舱走廊的种种,赫斯塔有些后知后觉,“她和布理之间应该有私怨,而且有可能危及到梅耶的安危……”
“嘘,有人可能要上来了。”
黎各从地上跳起来,迅速将赫斯塔与安娜的轮椅移至远离门口的墙边。
赫斯塔也听见了两人的脚步——这两人的警惕性不高,脚步松散,不过始终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彼此配合。
“有人吗?”他们问道。
无人应答。
其中一人走到门前,透过门缝,黎各看见那人双脚投下的阴影。她侧目看了眼不远处敞开的窗口,十指轻轻活动——如果一会儿这两人丢了什么东西进来,她会立刻捡起来丢去窗外。
门外的男人尝试着扭动了一下门把,在发现此门上锁以后,他后退了两步,黎各也旋即弓起了背……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只听得“砰砰”两声枪响,门外的男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他的同伴慌慌张张地跑来问怎么了,那人疼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房间里,黎各眯起眼睛。
这人……不会是直接拿枪对着门锁射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