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陷阱
“呼叫救援,我们呼叫救援……”门外一个声音颤抖地说道——显然,这人正在用对讲机。
很快,一个带着嘈杂噪音的回复响起,“大致说下你们的具体情形,完毕!”
“弗里德里希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我该怎么办……啊,完毕!”
“怎么受伤的?你们和谁交战了?完毕!”
“我们在二楼遇到了一扇锁着的房间,阿尔贝特对门射击,然后……跳弹误伤了他……完毕。”
“你们就是一群白痴!在二楼什么位置,一次性讲清楚,完毕!”
门后黎各听得差点笑出了声,她看了眼赫斯塔,轻轻摇了摇头——我们此刻究竟在和什么样的对手作战啊。
门外,手足无措的持枪者跪坐在同伴身边,他正判断着自己的位置,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有人从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并将他整个人向后迅速拖拽。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还不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强力肘击打得他蜷缩在地,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他感到一双手正不断拆下他随身携带武器,睁开眼睛,只见黎各正将他同伴的那把自动步枪递给身后的红发女人。
在那红发女人的手中,步枪就像一把积木拼凑的玩具,仅仅几个动作之后,一把完整的步枪已经被拆卸成了若干零件,进而被红发女人丢弃在地上
这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三十秒,两人已经一口气卸了他们两把步枪,五把手枪。
那个受伤的队友已经被反手捆在了地上,他正发出疼痛的呜咽,哭声如同待宰的猪啰。
黎各朝着另一人缓步逼近。
“不……不要……”
“再出声就杀了你。”黎各蹲在他面前,“举手。”
男人听话地抬手,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他不自觉地抽泣着,眉毛变成了八字,“求……求求你……求求你黎各小姐……你是……你是好人……”
“楼下发生什么事了?”
“呜……我们……奉命……来找东西……”
“什么东西?”
“那个《指南》……”
黎各与赫斯塔都是一怔。
“找到了吗?”
“没有……那个女的骗了我们,她根本就没有带我们——”
“她人呢?”
“不知道……呜……我真的不知道……她往逃生通道那边跑……其他人就……射击,我到现在为止还从来没有开过枪,我是……我是无辜的……”
一张胶带径直贴住了他的嘴,紧接着,黎各又将他的手腕反手固定在背后。
“我们得赶紧撤。”黎各回过头,“其他人应该很快就上来了。”
赫斯塔从轮椅上站起身,走到安娜身后,三人迅速进入了二楼走廊——黎各在前,安娜在中间,赫斯塔殿后。
离开走廊,她们顺着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应急通道一路往下走,黎各直接把安娜扛着往下走,安娜两脚蹬着脚垫,双手紧紧抓着扶手,不时发出“天哪,天哪”的倒抽气声。
这里与先前那个荆棘僧侣提到的“逃生通道”应该不是一条,因为它仅仅通向博物馆一楼的一处僻静角落。
黎各谨慎地把门拉开一条缝隙,一番观察后又将门重新合上。
“看起来这一带现在没什么人。”她轻声道,“从这儿出去,穿过一个主过道往右就是另一条逃生通道,从那边应该可以直接离开……走吗?”
两人彼此对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艰难开口:“我在想……”
黎各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也在想。”
“或者我们先撤,”赫斯塔低声道,“等到了安全地带,我给千叶小姐打个电话,然后你……”
“她大概率不会来。”安娜突然道,“今晚这个情形,她需要守着伯山甫。”
赫斯塔和黎各同时噤声——是了,如果要胁迫千叶停船,重伤伯山甫与重伤赫斯塔都是不错的选择。
“看看,是不是很熟悉?”黑暗中,安娜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们要不要搞个投票?赞同去营救那个女孩的举手——先说好,我是不会举的。”
黎各收回目光,看向赫斯塔:“……但是艾格尼丝手里可能有《指南》的线索,你怎么想,简?”
赫斯塔感到脑海中一阵气血上涌,显然,黎各倾向于救人,安娜选择不救,最终决定权突然落在了她的手里。
“事事都有代价……”不远处的安娜幽幽地望着赫斯塔,“今时今日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赫斯塔目光低垂。
片刻后,她轻声道:“……我选救人。”
黎各也回过头:“是的,我们必须先尽力找到艾格尼丝,才能搞清楚刚才那个荆棘僧侣说的《指南》是什么意思。”
安娜轻轻耸肩,一言不发地微笑着。
很快,三人直接穿过了无人的展厅。要绕过一楼的荆棘僧侣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和被他们发现相比,更具威胁性的是他们身上晃晃悠悠的长枪——至少有两人的枪支背带完全没有绑对,以至于当他们松开手时枪口就蹭着他们的肩膀指向了斜上方区域。
密闭的博物馆内也是一个容易让子弹反复弹射的空间,如果他们擦枪走火,指不定那些子弹或弹片会以什么刁钻的角度打过来……
突然,黎各和赫斯塔同时看见了一排弹痕——那正是在她们即将通过的通道大门上面。
推开门,她们很快发现了地上的血滴,血还没有完全凝固,显然是刚刚留下的。
黎各与赫斯塔同时加快了脚步,她们已经听到了远处的殴打声和低声叫骂。
地面的血滴如同若干指引路标,三人一路向前,直到艾格尼丝与两个荆棘僧侣的声音近在咫尺——沿着螺旋向下的墙面弧度,黎各已经能看见某个荆棘僧侣的半个肩膀,这些人没有穿今晚随处可见的套头衫,而是穿着海军常见的灰蓝色迷彩制服。
艾格尼丝被人抓着头发从地上拎了起来。
“《指南》到底在什么地方,说不说?”
“……让我先见一面戈培林先生。”艾格尼丝气若游丝,“见不到活着的戈培林先生……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
第六十九章 返回
黎各悄无声息地闪身至荆两个男人的背后,这一次她仍然毫无难度地扼住了他们的咽喉,并迅速让他们失去作战能力。
“喂,你还好吗。”她蹲下询问艾格尼丝,“能听到我说话吗?”
趴着地上的艾格尼丝勉强抬起头,她怔怔地望着一旁一动不动的男人,“……他们都死了吗?”
“别胡说啊,”黎各轻声道,“应该只是昏过去了。”
艾格尼丝这才望向黎各、赫斯塔与安娜,一时间竟落下眼泪。
此刻的艾格尼丝狼狈至极,令赫斯塔也有些同情。她的右颧骨上一片青紫,左眼完全肿了,当她张口说话,沾着血水的牙齿便露了出来,更不要说身上还有多少拳脚留下的外伤。
“别哭,”黎各轻轻拍了拍艾格尼丝的肩膀,“先站起来,背过身去。”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地配合着黎各的搜身。
在确认艾格身上已经没有武器以后,黎各俯身去搜两个男人的战术背心和口袋,这些身穿灰蓝色迷彩的男人装备要比那些穿套头衫的荆棘僧侣更好,他们步枪的口径完全一致,因此子弹完全是通用的。此外,黎各还发现了几个小型手雷和若干弹夹条,她全都薅进了自己口袋。
“诶,简,你看这是什么——”黎各突然发现其中一人的屁股后面还插着一把枪,那正是那把银色的贝雷塔。
“这是我的!”艾格尼丝连忙道。
“我记得这枪应该是在梅耶手上,”赫斯塔看着枪,“梅耶呢,她没有和你在一块儿吗?”
“她……不用担心,她现在是安全的。”
“你确定?”
“对,我确定。”艾格尼丝望向赫斯塔,“但你休想让我说出她的位置——”
“很好,因为我也不感兴趣。”
黎各无奈地笑了笑,“和我们说说外面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吧,你清楚吗?”
“戈培林先生出事了……”艾格尼丝低声道,“他被荆棘僧侣的人扣在了燃气动力室,他们强迫他说出《指南》的下落……”
“是登船须知里提到的那个《指南》?”
艾格尼丝无声点头,半晌,她低声问道,“……你们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救人?”
“救谁,戈培林?”
“对。”
“……难说,”黎各回望一眼,“我们现在这个队伍能做到自保就不错了。”
“我记得船上的荆棘僧侣加上布理一共也就十二个,”赫斯塔颦眉,“到今天中午他们已经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剩下的人里快一半都是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戈培林怎么回被他们绑走?”
“船员里有一部分是他们的人,”艾格尼丝轻声回答,“有一个叫桑德斯·兰德的,布理倒下以后,他负责指挥剩下的荆棘僧侣,还有他自己带上船的人。”
“桑德斯·兰德……”赫斯塔念了这个名字一会儿,“哦,我知道他是谁了。”
“那陪我再回航行博物馆一样可以吗,”艾格尼丝声音颤抖,“《指南》就在那边。”
黎各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赫斯塔身边,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艾格尼丝听到一些关键词,推测她们应该是在讨论是否应该回头。
艾格尼丝的右手紧张地握在胸前,拇指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掌心的肉里,她等待着赫斯塔的答案,目光亦始终落在赫斯塔与黎各的肩上。
忽然,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安娜,四目相对的一刻,艾格尼丝打了个寒战——这个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视线是灼热的,又是冰冷的,仿佛可以直接将她洞穿。
或许是因为安娜眉心与嘴边的几处皱纹令她的目光看起来尤其深邃,或许是因为沉默令安娜的微笑看起来别有深意,但总之,她的目光仿佛带着某项明确的含义:
你·在·说·谎。
艾格尼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浑身打了寒颤并赶紧移开了目光,然而等她冷静下来,再向安娜那边看去的时候,这个安静的中年人脸上正带着浅浅的笑,她的表情是温和的,甚至是客气而友好的……
刚才那道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仿佛只是艾格尼丝的错觉。
“你说的《指南》在博物馆哪里?”黎各问道。
艾格尼丝的反应慢了半拍,她的脸突然烧了起来,话也变得磕磕绊绊,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但她却忽然没由来地感觉那个轮椅上的女人已经洞察了一切,这个念头激起了她的焦虑,令她始终无法像刚才那样自如地口述早已准备好的台词。
“……在,船首像里面。那是戈培林先生留的备份,还有另一份原件在格雷斯剧场的道具保险箱里……”
艾格尼丝的声音越来越低,连她自己也听出了自己的一些不对劲——她的颤抖比刚才更严重了。
赫斯塔盯着艾格尼丝的脸,“你怎么了?”
“……我,”艾格尼丝抱紧了双臂,“有点冷。”
黎各把自己的皮夹克脱了下来,披在了艾格尼丝背上。
两个荆棘僧侣落在地上的对讲机这时突然传来频繁的寻呼,有人在不断要求某两个编号的队员回话,然而一切始终没有应答。
“不好再耽误了,往前,后退,都好过一直在这儿傻站着。”黎各上前将两个对讲机的音量调至最低,“其他人很快就会找来。”
艾格尼丝的手攥紧了,“那我们……”
“回去看看。”
“等等!”艾格尼丝快步走到黎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那把手枪……还给我吧,那是我妹妹留给我的!”
“还给她吧。”赫斯塔头也不回地说。
……
四人重新回到航行博物馆的出口,此刻博物馆内部一片寂静,先前气势汹汹的那拨人似乎已经撤离,而且没有留人警戒。
这着实引起了黎各与赫斯塔的怀疑,但一想到先前那个试图以手枪暴力开锁的荆棘僧侣,她们又觉得这一切很合理——这些人实在缺乏训练,对他们来说,枪支更像是一种更具杀伤力的玩具,而并非用来保命的机械伙伴。
第七十章 破碎
尽管如此,博物馆内部已是一片狼藉,大片的展览品被人拆卸或是打碎,刚才还挂在墙上的阿蕾克托半身像此刻已经被人打翻,那些绕在她肩的镂空锁链碎了一地,但人像仍是完整的。
黎各将神像扶起,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能藏东西的地方。
“上下都是密封的,”黎各自言自语,“这要怎么藏东西?”
“……我记得戈培林先生说过,阿蕾克托的船首像在荆棘僧侣们的话剧里是重要道具,他们非常重视‘亚雷克’的女身故事,”艾格尼丝蹲在黎各身旁,“……也许这个神像已经被掉包了?”
黎各抬起头:“你是说他们坐一趟船,还要想办法把船上用旧的船首像带走?”
“有这种可能不是吗,我们最好是赶紧去格雷斯剧场看看——”
“让开。”
赫斯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艾格尼丝转过身,见赫斯塔两手紧握着红色的消防斧朝她走来。
博物馆明亮的射灯在她后上方亮着,白光描绘着赫斯塔的轮廓,却又令她整张脸都陷在阴影之中。
艾格尼丝吓了一跳,整个人稍一失衡就歪坐在了地上。
“你……要干什么。”
赫斯塔没有解释,她抡起斧头,直接朝着眼前的半身像劈了下去,从头颅、颈脖到胸腔……红色的斧子把象牙像劈得四分五裂,直到一个金灿灿的小东西从阿蕾克托的心脏位置掉了出来。
——那是一把金色的钥匙。
艾格尼丝目瞪口呆。
赫斯塔喘息着丢下了斧子,俯身将钥匙捡了起来,她看向艾格尼丝,“……这是什么的钥匙?”
“我不知道……”艾格尼丝怔怔地望着金钥匙,“我只知道这个半身像和‘升明号’是同一年制造的,因为制造者没有考虑到材质损耗,所以它在船头挂了三个月就被摘下放进了博物馆,除了……4617
年。”
“那年怎么了?”
“那年……升明号在航行时遇到了风暴,有船员将船首像挂了出去,结果风暴就莫名平息了。”
“这么灵的吗,”黎各望着一旁船首像的介绍词,“难怪有人管这艘船叫‘阿蕾克托’号。”
“我能看看吗!”艾格尼丝向着赫斯塔迈了一步,“那把……钥匙。”
“现在不是时候,”赫斯塔把金钥匙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你不是也着急去格雷斯剧场吗?”
“……嗯,是。”
“艾格尼丝,你和安娜在这儿等我们一会儿,”黎各拉起一旁赫斯塔的手,“我们得上去一趟把简的轮椅拿下来。”
“等一下——”
“有可疑人你直接开枪,我听到枪声就会立刻赶到的。”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黎各带着赫斯塔绕过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消失在后面的楼梯口。
整个博物馆大厅安静下来,艾格尼丝有意避开了安娜的视线,她的手放在腰间,以便意外发生时随时拔枪。
“艾格尼丝?”
安娜的声音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令艾格尼丝轻微不适。
她回过头,“怎么了?”
“荆棘僧侣和罗博格里耶的关系不是一向亲近吗,”安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他们俩怎么会突然闹翻了。”
“我怎么知道……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桑德斯·兰德而不是我,”艾格尼丝低声回答,她轻哼了一声,“而且我对荆棘僧侣的事情本来也没有兴趣。”
“我以为你们对罗博格里耶的忠诚能延伸到他倾注了心血的组织身上呢,原来不过如此吗?”
“罗博格里耶先生看走眼了,或者说荆棘僧侣的那帮人欺骗了他——这难道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可是——”
“你住口吧!我不想和你说话!”
安娜发出一声轻笑,似乎是在应和,但不知为何,艾格尼丝总觉得安娜的笑声带着更加鲜明的嘲讽,片刻的沉默以后,艾格尼丝有些按捺不住,她瞪着安娜:“你又笑什么?”
“上一次遇到风暴的时候,乘客们还有阿蕾克托的船首像庇护,”安娜望着地上的碎片,像是在回答艾格尼丝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道下一次风暴,大家要寻求谁的庇护呢。”
……
黎各与赫斯塔回来以后,四人朝格雷斯剧场的方向移动,期间赫斯塔尝试给千叶去了个电话,但没有人接。
艾格尼丝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她跟在安娜后面观察着所有人的行为。
赫斯塔的状态确实在肉眼可见地变差,好几次,艾格尼丝发现赫斯塔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一切就如同戈培林所说的那样——即便是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也需要睡眠,时间越接近深夜,赫斯塔的精力越少
但黎各从来没有一刻让赫斯塔落单,她甚至很少让自己的视线彻底脱离这个正在不断变得脆弱的朋友,艾格尼丝的手不断伸向腰间,又不断放下,她模拟着一会儿可能出现的情形,心跳不断加速。
“……你很热吗?”黎各注意到艾格尼丝额上的汗。
艾格尼丝回过神来,她喉咙微动,低下头,“我有点紧张……”
“那把衣服还给我吧。”
“哦,好的……抱歉。”
“不用道歉,”黎各接过夹克,“你都不用和我们一块儿走,我刚看到很多你们的人都在停机坪那块,你可以去那边和他们汇合。”
“不,我要跟着你们,”艾格尼丝连忙道,“我得确认剧场那边的情况是不是像戈培林先生说的那样……”
“你知道罗博格里耶现在在哪儿吗?”轮椅上的赫斯塔突然问。
“啊?不知道……他不露面的时候,一般只让戈培林先生伴身。”
“但现在戈培林被抓起来了,罗博格里耶的安防也就失去负责人了吧。”
“可能……是吧。”
赫斯塔回过头来,“你好像完全不担心?”
艾格尼丝的心脏又再次剧烈跳动了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十指正在变凉,在这一瞬,她再次感到自己的整个阴谋似乎都被眼前人所洞察。
“我相信……戈培林先生一定会……准备第二套方案,”艾格尼丝低声说道,“他是各方面都……很缜密的人。”
第七十一章 女性
赫斯塔并没有多问什么,她似乎接受了艾格尼丝的解释,又重新恢复了向前看的姿势。
“我发现你提起戈培林的口气,比罗博格里耶亲切多了。”赫斯塔轻声道。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艾格尼丝看向别处,“戈培林先生才是日常与我们接触的人,虽然这一切都是源自罗博格里耶先生的计划。但对我们来说,戈培林先生才是那个更像是父亲的存在。”
……
四人不断绕开有人看守的过道,终于抵达格雷斯剧场的侧门。
剧场内空无一人,却已是一片狼藉,大片座椅表面被划破,里面的记忆棉顺着裂口往外凸起,地面上到处是可疑的污渍,金属弹壳散落一地。
经过音响的时候,赫斯塔甚至发现上面有一排弹孔,她顺着弹空的走势看向射击方向——没有开灯的二层剧场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天,”黎各忍不住轻声感叹,“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们先去后台。”
……
艾格尼丝走在最前面,她带着身后三人重新回到剧场后台,又很快找到了后台深处大门紧锁的道具室。
黎各一脚踢断了门锁,这个堆满了各种神奇物件的房间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艾格尼丝一手掩着口鼻,在黑暗中进屋,开始翻找那个传说中“道具保险箱”。
在搬了好几个重物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她一个人进了道具间。她听见身后的赫斯塔与黎各在外面交谈,安娜不时会插一句嘴,但她们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听清谈话内容。
艾格尼丝索性放开手脚,在道具间里折腾出很大动静,在一片飞扬的灰尘里,她带着一些埋怨,非常自然地转过头,“你们怎么一直在外面待着,也进来干点活吧!”
然而,这一次,当她透过道具间的小门向外看,她只看见了赫斯塔一个人坐在轮椅上。
“怎么样,你找到保险箱了吗?”赫斯塔问。
艾格尼丝有些恍惚,“……黎各女士呢?”
“她出去了。”
“那还有那位……安娜女士呢?”
“有人来接她,所以也出去了。”
艾格尼丝喉咙微动,“她们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黎各已经检查过了,后台这里没有威胁。”
“是吗……她怎么能确定。”
“因为这里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一时间,艾格尼丝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转过身,背对着赫斯塔。
趁着道具室的黑暗,艾格尼丝肆无忌惮地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恐惧的,悲伤的,惊诧的,愤怒的……仿佛这样才能迅速疏散心底的慌张。
她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事情比她想象要简单。
“我今天读了一些关于罗博格里耶的理论,”赫斯塔忽然开口,“我现在有点理解你昨天晚上的某些话了,你愿意和我聊聊吗?”
艾格尼丝没有回头:“……是吗?什么话?”
“你说,‘自由是最大的谎言’。”
艾格尼丝站在原地,一语不发。
“我下午一直在想你的这句话,某种程度上确实是这样……这并非是因为我们不爱自由,没有人不爱她,只是当某些更重要的权利受到侵犯,‘自由’这样虚无缥缈的价值就可以暂时割舍。
“你们相信,或者说,有人试图让你们相信,你们正在用形式上的不自由来换取实质上的自由,用当下暂时的不自由来换取未来更长久的自由。”
艾格尼丝再次笑了一声,她低下头,“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很难理解吗?”赫斯塔有些意外,“它说到底,无非是在承诺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更美好的秩序,我们应当用一些代价去换取它,即便这个代价会损害我们自身,也是值得的……也正是在这种语境下,自由才会成为谎言,因为它成为一部分人甘心被奴役的借口。”
艾格尼丝缓缓转过半张侧脸,“当然,就是这样。”
“而你不一样,因为你要打破锁链,要睁开眼睛,要追求‘正义平权’……你渴望一个谁承担更多风险,谁就获得更大收益的世界,是吗?”
艾格尼丝沉默了一会儿,“是的吧。”
“那我们至少可以在这个节点上达成一点相互理解——人要用足够的汗和血来为自己心中的秩序铺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赫斯塔。”
“没有吗,这至少说明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同,”赫斯塔轻声道,“你之前说你不爱走捷径,我也一样不信任捷径……但在罗博格里耶的那个秩序里,女性的唯一价值就是生育,她们保证种族正常繁衍,为男人维持一个可靠的后方,你也是女性,你怎么会认同这种观念?”
赫斯塔听见艾格尼丝粗重的呼吸声,在无人开口的沉默间,她的呼吸渐渐归于平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明明有更高级的工作可做,但仍要拿自己当繁衍的工具,这样自轻自贱的劣种,就不要说她们是人了吧。”
赫斯塔一时不解:“……什么?”
“繁衍是最低级的工作,而女人的身体就是为这种最低级的事情准备的:每月一次的血污,胸口两块累赘的脂肪……我也是一个女性?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艾格尼丝冷笑了两声,“一条母狗也知道怎么下崽。
“不要把我和其他女人混为一谈,我和这个劣种里的大部分生物不一样,我会选一条更艰难的路,然后像一个人一样活着,”艾格尼丝低声喃喃,“一个……真正的人。”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赫斯塔目光低垂,“我很遗憾。”
艾格尼丝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赫斯塔,我很感谢你和我谈论这些。如果没有这番谈话,我也实在很难下定决心……但我现在明白了,或者说,更加确信了某些行为的意义。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活下去。
“抱歉了,赫斯塔。”
第七十二章 照面
在一阵难以掩抑的颤栗中,艾格尼丝扣下扳机,然而赫斯塔竟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并抓住了她的手腕。
艾格尼丝接连发出懊丧的低吼,她徒然地朝着道具室的天花板连续射击,枪声在这个逼仄的室内近乎震耳欲聋,强烈的耳鸣带来眩晕,在不断的后退之中,她刚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就被赫斯塔咬住时机扑倒在地。
赫斯塔一脚踢翻她的手枪,银色的贝雷塔迅速滑向角落。
“这是我帮梅耶亲自上膛的手枪,”赫斯塔怒不可遏,“你用它来指着我!?”
尽管艾格尼丝的脸被压在地面动弹不得,但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跌落在远处的武器。
“你……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反应这么快?还是力气这么大?”赫斯塔用自己全身的重量压着艾格尼丝的背,她反剪着对方的双臂,呼吸剧烈起伏,“你以为我这些年都是在和什么样的对手作战,就凭你就想偷袭我,你……还有戈培林……是不是也太看不起水银针了!”
“放开我!”
“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信不信,你那个总是思维缜密的戈培林先生,一定也为你的死准备了第二套方案——”
话音未落,剧场里传来枪声。
赫斯塔与艾格尼丝都是一怔。
枪声在短时间内迅速变得激烈,让人联想起发生在野外的枪林弹雨,紧接着男人们惊恐的尖叫响起,又依次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枪声亦开始变得稀稀落落。
赫斯塔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在这种时刻黎各都没有回来,一定是被拖在了外面。
后台传来一阵脚步声,另一只队伍闯了进来。
“有人吗?”一个雄浑的男声询问。
艾格尼丝大声尖叫,“她在这里!”
一瞬间,赫斯塔听见了枪托摩擦衣服的微弱声响,这通常意味着有人举枪,来人必然是戈培林的援兵,然而此刻除了远处的那把贝雷塔手枪,赫斯塔身上几乎没有其他武器——眼下她缺乏精细动作的能力,完成高精度射击几乎不可能。
艾格尼丝开始疯狂挣扎,援兵的到来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放开我……放开我!!”
赫斯塔骤然松手,艾格尼丝立即向一旁滚了一圈,并撑着地迅速起身往外跑——直到一梭子弹打在她的脚步前,她才猛地刹住了车。
“我是艾格尼丝——”
“都别动!”
赫斯塔终于看见了全副武装的来人,他们显然正在确认道具室内的情况。
“里面还有谁?”
“只有我们两个人!”艾格尼丝举起双手,语气迫切,“是谁派你们来的?”
没有人回答她,来人之间窃窃低语,枪口始终对着室内。
“其他人呢?”站在最前面的男人问。
短暂的对峙中,一丝不祥浮上艾格尼丝心头,她的表情一时凝固:“……什么其他人?”
“……快躲开!”下一轮枪响的时刻,赫斯塔正翻身逃向远处的金属箱后边,她屏住呼吸,试图进入子弹时间,然而身体的笨重感始终没有消失。
她听见子弹从自己的耳畔呼啸而过,不远处的艾格尼丝身体缓慢后仰,一片血红色慢慢浸染她的右肩。
眼下这种毫无还击之力的境况已是多少年不曾有过的体验,碎裂的弹片从墙壁和各种坚固表面向四处溅射,黑暗的房间四处火花,赫斯塔的脸颊和手背都被不同程度地划伤。眼看子弹直接击穿了她原先想藏身其后的金属箱,赫斯塔只得趴在原地咬紧牙关,祈祷这些人的扫射角度不要再往下。
随着又一声巨响,一道淡蓝色的光束突然从上方落下,有人直接撞破了前台与后台之间的木墙。
一道漆黑的影子落在赫斯塔身前。
赫斯塔心惊肉跳地直起腰,“你来得也太晚了,黎——”
话未说完,她很快住了口——来人不是黎各。
眼前的黑影高得吓人,它细长的身影如同被拎起的提线木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挡在赫斯塔与门外的武装队伍之间。
赫斯塔闻到了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它混杂着火药气味,与眼前淡淡的光线共同勾勒出眼前人的轮廓。
黑衣人站直了腰,它松开十指,被它接住的子弹哗啦啦地落在地上。
“水银针……是水银针!”
门外的武装反应过来,开始向后撤退。
黑衣人这时回过身,朝着蹲坐在地上的赫斯塔歪了歪头。
赫斯塔尝试站立,但在先前的惊吓之后,她感到自己的大腿没有力气。
黑衣人朝赫斯塔伸出了手,但赫斯塔没有接。
她警惕地看着眼前人,“……你哪位?”
房间里一片寂静。
“简——!”黎各惊慌的声音由远及近,在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之后,道具间的木墙上又多了个大窟窿,几乎就在同时,黑衣人将手缩了回去,面朝着赫斯塔退出了道具间。
道具室外,还没来得及撤离后台的那队人马在几声星零的惨叫后彻底没了声音。
“有没有受伤?”黎各扶着赫斯塔站起身,“他们有没有击中你?”
“……没有,不过你要是再来晚一点就说不准了……你看到刚才那个人了吗,那是谁?”
“不知道!”黎各将赫斯塔抱起来朝外走,“我猜,它就是船上的‘螯合物’……还有,你说对了,剧场二层全是枪手,个个蓄势待发……”
“都解决了吗?”
“对,都死了……但不是我下的手。”
“……也是刚才那个人干的?”
“嗯。”
赫斯塔沉吟片刻,“安娜呢?”
“我把她藏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经过艾格尼丝的时候,黎各的脚步短暂地慢了下来。失血的艾格尼丝侧卧在地面,肩膀附近撕裂般的剧痛让她脸色苍白,但她还是挣扎地抬起了头。
“先不用管,”赫斯塔低声道,“这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不会感激你们……就算你……现在放过我……”
黎各低头看了眼她的肩膀,颦眉道,“我一会儿再过来,你别乱动。”
艾格尼丝咬着牙,目光复杂地看向两人离去的背影。
出了道具室,外面的情形令赫斯塔与黎各一时咋舌——后台两侧的出口都布满尸体,男人们的枪还握在手中,但心脏全都被掏出来扔在地上,这片不算大的漆黑房间仿佛一座密闭的屠宰场,地面早已血流成河。
第七十三章 短句
赫斯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轮椅,“把它丢在这儿吧,我们直接出去……我看《指南》也只是艾格尼丝引诱我们过来的借口,这里根本不会有这种东西。”
“也好,你要自己下来走吗?”
“嗯。”
两人来到固定电话处试着给医疗室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没有人接听。
越向出口走,黎各与赫斯塔越是无从落脚,到处都是横陈的死尸,女孩们只能踩着血水向前。
黎各一路紧抓着赫斯塔的手臂,以免她不慎跌倒。
“……现在什么地方能是绝对安全的呢。”
“很难说哪里有绝对安全的地方,”赫斯塔低声道,“你在哪儿,哪儿就相对安全。”
黎各苦笑了一声。
两人从后来来到舞台侧边,剧场里的情形比后台更糟。二层观众席的边缘挂着一两个来不及翻围栏逃走的武装士兵,他们身着灰蓝色迷彩服,或仰或伏地横在那儿,黑色的血滴滴答答,顺着他们的头发、指尖往下落。
更多的人直接被扔了下来,他们的尸体以各种姿态跌在一楼的软椅上,显然身上有多处关节已然折断,在暗淡的光线中,赫斯塔看见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惊恐和痛苦。
这样的屠戮已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战损……而是虐杀。
在这属于死亡的寂静中,赫斯塔忽然感到一阵神启似的颤栗——这里多么像那些螯合物降临的村庄。以往数不清的战斗剪影浮上心头,对螯合物的杀意和恐惧同时涌上心头,刹那间,似有一阵极为冰冷激流冲过她的四肢与躯干,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明。
黎各不经意地向舞台投去一瞥,表情顷刻间凝固。
“安娜?”
轮椅上的安娜侧目而望,仿佛才刚刚注意到黎各和赫斯塔从后来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我明明把你放在了——”
“别害怕,小姑娘,放轻松,”安娜笑了笑,“零找到了我,我让她带我回来了。”
“但这里刚刚——”
“确实很可怕,”安娜收回了目光,仰头看向舞台的上方,“我们进来的时候一个血疙瘩咕噜噜地从楼上滚下来,差点打在我身上……还好零反应快,把它拍开了。”
舞台上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安娜,是这里吗?”
黎各愕然抬头,这才意识到舞台顶处还有人。
“我看不清,”安娜眯起眼睛,“那是一个保险箱吗?”
“好像是?”
“谁在上面?零?”黎各仰着头朝安娜那边走去,“你在上面干什么?”
一条粗绳从空中抛下,零坐在一块由吊杆机牵引的活动木板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和她上半身差不多大的黑箱。
“我下来了!”
随着她的一声预告,她单手捋着粗绳往下滑。黎各当即翻身跳上舞台,果然,零没能抓紧那条粗绳,在半空就摔了下来,她怀里的黑箱也随之一同跌在了舞台地板上。
一声巨响过后,地板砸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零眉头颦蹙,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由于摩擦,她的整片手掌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零回过头,看着安娜,“……好疼。”
“一会儿我们回去再消毒,”安娜轻声道,“先去看看那个箱子。”
黎各隐隐有些恼火:“你怎么能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话到一半,她的声音又戛然而止,“……简?”
赫斯塔已经从舞台一侧走了上来,她绕过零和安娜,径直走向那个黑箱。
赫斯塔下意识地去拿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但当她靠近箱体,便很快停下了这个动作。
——黑箱是密码箱,根本没有锁孔。
零也小跑着去到赫斯塔身边,她看了一会儿黑箱,又对安娜道:“它是木头箱子,但刷了一层金属漆,所以看起来像铁。”
安娜:“是吗,你试试看,能打开吗?”
零:“不能,锁得很死,如果要打开它需要工具……刀、斧子之类的。”
黎各站在原地望着这一幕,只觉得匪夷所思——此刻的四人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关心那个小女孩的手,关心她为什么会被派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作,而其他人,包括小女孩自己,都对此毫不在意。
“黎各,”赫斯塔抬起头,“你能来试试吗?”
黎各双手轻拍裤腿,表情困惑。但很快她走到木箱旁边,刚要动手,就闻到一股灼烧的气味从箱内传来,紧接着,许多带着腐蚀性的溶液从箱子的边沿向外流渗,在地板留下灼痕。
安娜望着这一幕:“……看来没有必要开箱了。”
赫斯塔与零仍然往后退了两步,黎各给自己换了副手套,强行将木箱掰开——一切如安娜所说,箱子里放着的一份文档已经被强酸腐蚀,上面的大部分文字亦已无可辨认。
黎各拿起文档的残片:“……是《指南》。”
赫斯塔捂着口鼻上前察看,黎各拿着的那张纸片上是仅剩的一行正文,它用加粗的字体写着:
“……不惜一切代价返航!立即返航!就近靠岸!这片海域不是……”
赫斯塔凝视着它,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指向明确。
“……口吻好像很强烈。”赫斯塔轻声道。
黎各皱起眉,“那就是说,艾格尼丝没有骗我们——”
“未必,”赫斯塔有意无意地往安娜那边看了一眼,“也可能是幕后操纵者临时改变了策略。”
安娜似有若无地抿了抿唇。
正此时,黎各望向剧场入口,“有人来了。”
“多少人?”
“很多。”黎各闭目倾听,“至少有五十多个。”
零敏锐地跑去安娜身后,推着安娜躲去舞台侧面的阴影里。
半分钟后,赫斯塔终于听见剧场外传来一阵整齐而轻快的脚步,数不清的持枪者鱼贯而入,赫斯塔认出了来人——他们穿着船警的白色制服,枪口始终都朝着地面。
“什么人?”船警远远向黎各开口。
“普通乘客。”黎各象征性地抬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
“刚才这边有人向医疗室打了电话,是你们打的吗?”
“对,”黎各回答,“后台道具室有人造到了枪击,亟需救治。”
第七十四章 现身
几个船警当即向后台赶去,剩下的则开始检查和搜寻剧场内可能的幸存者。赫斯塔能看出他们非常没有经验,有几个人显然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因此一进门就吐了。
那几个跑向后台的船警也很快发出惊呼——后台的尸体也让他们吓得不轻。
又过了一会儿,剧场的应急灯骤然亮起,将一切照亮,有人上前向黎各询问详情,目光却一直在往舞台侧面瞟。赫斯塔以余光回望,发现零今天穿着的白色上衣在灯光下实在很容易发现。
“那边的两位是?”
“也是乘客。”黎各回答,“我们刚才听到外面也有骚乱,好像是爆炸?”
“是的,应该是几个今天领了武器的年轻人没有轻重,想找地方试试手雷的威力……”
“那不像是手雷能造成的,应该是某种工业炸药。”
来人抬头看了黎各一眼,“哟,专业的?”
黎各表情微沉——眼前这人竟是连水银针都认不出来,大抵也不是什么能指望得上的队伍。
剧场外再次传来一阵喧嚣,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迈着大步踏进了这里,在他身后,许多其他乘客战战兢兢地跟随着。
“什么人?”船警回过头,“这里现在不方便闲杂人等进来——”
“船警先生,我们有线索。”
随着西装人走近,船警的脸色慢慢变得客气而亲切,“……啊,戈培林先生?”
两个男人扛着一个被胶带捆着手脚的人一同来到船警身边,而后将他扔在地上。
“这是谁?”船警问。
“这是今晚骚乱的罪魁祸首。”戈培林垂眸看向地上束手的男人,“他一直潜伏在船上,实际上是第三区联合政府特别行动署的……”
“兰德先生!”船警大惊失色,他连忙扶着舞台的台面跳向过道,想要上前为兰德解开手脚上的胶带,却再次被戈培林制止。
“阁下在干什么?”戈培林问。
“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船警急切道,“兰德先生作为船员随行这件事有专门的政府调令,他不是什么潜入——”
“那阁下就更应该同他划清界限了,”戈培林意味深长地开口,“您知道他这一趟的任务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
戈培林以目光示意一旁下属,一人上前撕开兰德嘴上的胶布,一大片胡子因此被连根拔起,疼得兰德嗷嗷直叫。
“当着船警的面,把你的目的再说一遍。”
船警屏住了呼吸,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看向地上的桑德斯·兰德,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满是伤痕和血口。
“我这趟航行……是为了……寻找机会……暗杀伯山甫。”
赫斯塔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那个语言学家?”
“……对,”兰德在地上蠕动着,试图找到一个角度让自己坐起来,“上面,有人……不希望他回到第四区,所以……我们带了一支……队伍……”
“不如让他看看这里的死者,”戈培林对船警道,“让他认一认这些人——”
“今晚持枪袭击的人里也有你们荆棘僧侣,”赫斯塔直接打断了戈培林的话,“几个穿黑色罩头衫的年轻男子。”
戈培林坦然道:“我听说了,但我要澄清一点,我个人和荆棘僧侣之间没什么往来。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布理先生今天中午遇袭,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所以才让这些人有机可乘,煽动荆棘僧侣一同闹事……”
有两人抬着担架从后台出来,艾格尼丝脸色苍白地躺在上面,她右臂的袖子已经被剪开,肩膀的伤处经过了简单包扎,不过一见戈培林,她仍然挣扎着想要起身。
“你还活着……”戈培林一怔,但紧接着,他又低下声来:“真是太好了。”
原本一直咬着牙坚持的艾格尼丝突然一阵鼻酸,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我没能……”
戈培林上前握住艾格尼丝的手,“别说话,先去治伤。”
艾格尼丝摇了摇头:“梅耶……”
“我会保证她的安全。”
赫斯塔与黎各全程看着这一幕,表情微妙。
等目送艾格尼丝远去,戈培林又转头望向船警,“我想今晚的骚动现在应该已经算平息了,接下来,就需要你辛苦带人清理残局。”
“啊?我?”台上的船警有些意外,“但我之前一直是听兰德先生——”
“我明白。”
“我只是卫队长,这些人,这些……士兵,名义上也都归兰德先生派遣,您知道,像我们这种邮轮是根本不会配警察的,顶多就是个几十人的卫队——”
“先生,”戈培林的声音稍稍大了一些,以盖过眼前突然显得有些惊慌的男人,“你还要推辞吗,眼下的时局需要一位能担上大任的人,所有伤员和乘客需要一支强有力的卫队……我们需要您。”
船警的神情渐渐变得肃穆,眼中甚至多出些许光芒,“好吧,虽然我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经验,但——”
“没有经验就不要挑梁了,”一旁赫斯塔冷声答道,“船上有一位货真价实的警官,而且她还亲历过另一桩疑似螯合物袭击公众的案件。非要安排个人指挥什么卫队,我看她合适得多。”
“同意,”黎各点了点头,她压低了声音,“这种事没有经验又强行顶在前面的话,容易变成凶手的下一个袭击目标哦。”
船警原本脸上还有些愠色,在听完这句话以后则不自觉地感到后背一凉。他皱起眉头,又看向戈培林,“现在船上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死难者,多做实事比讨论这些虚名强得多,咳……我知道她们说的那位警官,你说的这些,等晚些时候我们见到她了再讨论。”
“当然,我完全同意。”
船警蹲下来看了兰德一眼,“冒犯了,兰德先生,看来我们得……找个地方,向您进一步确认些事情。”
几个身着灰蓝色迷彩服的男人过来接手了兰德,戈培林的人彻底松开手,站去了他的身后。
戈培林的视线移向赫斯塔,“两位水银针小姐,我也有事要向你们请教。”
赫斯塔与黎各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罗博格里耶先生傍晚的时候失踪了,有人看见是千叶女士强行将他带走了,”戈培林说道,“千叶女士现在在哪里?”
第七十五章 失能
尽管戈培林带着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赫斯塔的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他这里——此刻她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船警正在和安娜搭话,安娜没有开口,而零似乎正在着急地辩解什么,这令赫斯塔有些在意,
“我们也联系不上她。”黎各先开了口,“我看你不用担心,
如果罗博格里耶是和千叶待在一块儿,他一定是目前整艘船上最安全的一个人。”
“但是——”
“我也有一堆问题想问你,不如我们一人一个话题?”
戈培林稍稍昂起头,“请说?”
“你为什么要把这么多乘客都带到这里来?”黎各指着一群紧缩在剧场正后方的人影。这些人战战兢兢地和自己熟悉的人站在一块儿,远远看着正在清理一地死尸的船警们,神情惶恐。
戈培林也回头扫了众人一眼,
泰然到:“所有人都有权知道船上正在发生什么,不亲眼见到,只会任由自己活在一些让人好过的幻梦中,
我认为它的必要性正是体现在——”
“……适当的恐惧能让人变得更好操纵?”
三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戈培林和黎各的视线同时转向赫斯塔,尽管她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但这话让戈培林无言以对,他只能皱起眉头装作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赫斯塔深吸一口气,搓了搓手,又摊开。
“你看,大道理先生,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你也知道你自己今晚做了什么,同时你知道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我们也知道你知道我们知道你今晚做了什么——结果你还要在我们跟前说这些场面话。”
戈培林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好意思?”
赫斯塔半蹲下来,姿态俨然一个长辈,她左手伸向戈培林的肩膀,似乎要掸去他肩膀上的一点灰尘,
戈培林刚要躲闪,赫斯塔突然揪住了他的衣领,
将戈培林拽至身前。
“就一句话,”赫斯塔的声音更低了,“我知道你现在特别想灭艾格尼丝的口,但如果她今晚出了什么意,我保证明早你的脑袋会挂在升明号的船头。”
“你在说什么——”
戈培林的脚尖勉强踩在地上,他整个人悬在空中,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他身边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赫斯塔就低吼了一句:“黎各!”
黎各动作轻快地从舞台上跳下,她直接把戈培林按在墙上,手从衣领探进他的后肩,紧接着,一整套随身录音装置被扯了出来。
戈培林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终于从黎各手中挣脱,“……请两位注意你们的言行,这不过是我作为助理的正常——”
“东西不错。”黎各把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下次再跟我们玩这种花招,
就不止是摘你的设备了。”
戈培林低头抚平自己的领口,神情中带着厌恶:“我们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但是……”
赫斯塔已经懒得再听他辩解,她大步迈向安娜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危险的预感突然浮升,她加快脚步,“安娜——”
在两人相距不到五米的时候,那个与零攀谈的船警突然脸色剧变,在惊吓中迅速后退并对着女孩拔枪射击。
零轻松踢开了这人的手,子弹直接擦着不远处被掰碎的保险箱击中地板,又向外弹射。
突如其来的枪响让整个剧场的观众都陷入了瞬间的茫然,眨眼间,黎各则已经闪身至安娜附近,她以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卸下了射击者的手枪,并一记手刀将他击晕。
然而当黎各提前掐灭了这场骤然来袭的意外,并向四周张望的时候,她突然也生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危险预感,她几乎还没有看清潜在的危险,那份警觉就已经令她迅速转身迎敌——几支在剧场远处新探出的枪口接连开火,枪声没有装消音装置,所有置身剧场的人都本能地捂住了耳朵迅速扑倒。
赫斯塔凝视着远处缓慢升起的青色硝烟,一切又开始变成慢镜头中凝固的风景,她看见了远处的子弹残影,它们带起的热浪让经过的空气变得扭曲波动,就像划过天空的飞机云。
在近半年的绝对沉默之后,赫斯塔感到自己似乎再次找回了进入子弹时间的入口,一种久违的战斗意念正在回流,仿佛散落一地的沙砾回归破碎的沙漏……一阵耀眼的晕眩袭来,赫斯塔情不自禁地向前跨了一步。
然而熟悉的轻盈感并没有降临,反而是一股尖锐的弦音突然闯入脑海,那疼痛像是耳膜被刺穿,赫斯塔两手紧捂双耳,又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
黎各注意到了赫斯塔这边的异常,然而对赫斯塔而言,友人的呼喊完全被耳畔的杂音淹没。她两手抓着自己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隔着厚厚的纱布,她分不清这窒息感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
黎各不敢离开舞台半步,尽管这令她当下的处境非常被动。
每一颗飞向赫斯塔的子弹都被她打向天花板,不断有碎裂的灯泡碎片向下抖落,直到有巨大的吊灯称重锁被打断,若干装饰线勉强拉着千疮百孔的水晶灯向下坠落,黎各终于恼火地将接下的子弹沿它们来时的方向重掷了回去——
两处火力点立刻偃旗息鼓,但余下的几处射击点似乎在更为坚固的掩体后面,仍在喷射火舌。
“简!不要一直待在那里!往旁边撤!躲起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零突然从幕后冲到了台前,她两手伸到赫斯塔的肩下,用力将她向一旁拖拽。
黎各立即配合着往旁边退,直到失去行动力的赫斯塔被拉至安娜的轮椅边,
黎各快速检查了一遍赫斯塔的生命体征,在确认她性命无虞之后,黎各怒吼着正面冲向远处的火力点——这里厚厚的承重柱足以为赫斯塔与安娜挡下一切步枪子弹,她终于能够自由行动。
没有人能看清黎各的身影,在一阵银灰色的风刮过之后,每一道喷射的火舌都传来一声惨叫,枪声亦随之停止。
围观者中有胆大的探出头来,只看见不断有人被抛坠落地,他们因为脱臼或骨折而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像青绿色的长虫在地上扭动。
第七十六章 代价
几个附近的船警佝着背向那些已经没有威胁的机枪手靠近,用手铐或胶带将他们绑了起来,然而不等船警发出威胁,这些倒地不起的射击者嘴里就流出了蓝紫色的液体——这些人咬碎了嘴里早就含着的胶囊毒药。
一阵抽搐后,所有机枪手彻底失去了意识
黎各很快从破损的墙体后再次出现,手里拎着最后一个还活着的射击者,她的手紧紧卡着那人的口腔,最终拽出一枚乳白色的胶丸。
由于情况紧急,在黎各的强力击打下,那人的下颌已经脱臼,他的眼泪和口水一起哗哗往下流,黎各抽下他腰间的皮带,将他两只手束在身后。
“来个人盯着他!”黎各对一旁人道,“不要让他寻死!”
几个船警立刻上前接手。
望着外面一排新鲜的死尸,黎各心中五味杂陈——这不是她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很多执行秘密任务的人员为避免被捕后吐露真相,会在第一时间服毒,以确保计划机密。
但这么多人同时以这样激进的手段联手作战,之后又毫不留恋地直接去死……他们仅仅是为了重伤赫斯塔然后迫使千叶返航吗?
如果是,那这代价未免太沉重了,而且这样的意志和纪律,也完全不像是为了活命而临时组建的战斗团体能够做到的……
一连串疑问冲击着黎各的大脑,正此时,不远处的舞台忽然亮起一盏巨大的射灯,它斜照着舞台一侧,像一道光之囚笼,将安娜三人笼罩其间。
刺眼的白光让瘫坐在地上的赫斯塔打了个哆嗦,她抬手挡住眼睛,勉强逆着光向射灯的上方望去。
一个模糊的半身影站在那里,那人单手持枪,指向自己。
尽管相隔数十米,枪口在赫斯塔眼中却渐渐变得清晰,不知为何,那人影令赫斯塔感到有几分熟悉,只是眼前纯白的灯光不时散射出彩色的幻影,令一切事物都泛起耀眼而炫目的波纹。
赫斯塔的心脏再一次猛烈跳动,血液中濒死的兴奋裹挟着恐惧,令她懵懵懂懂地站起身,她感到更远处的黎各正以惊人的速度赶回,但灯上人的手指已经按下扳机,一个念头旋即从赫斯塔心底浮升——
“我跟得上”
这简短的瞬间是寂静的,若干枚子弹先后发射出膛,一切仿佛回到若干年前的基地走廊。
赫斯塔的额前滴下汗水,她稍稍弓背,目光始终望着那几枚迅速接近的子弹。
整个世界都再次暗淡下来,只有子弹金属面反射的光点像白日下粼粼的海面。她屏住呼吸,等候着短兵相接的一刻,然而寂静中,赫斯却塔忽然发觉那几枚子弹似乎并不是射向自己的,这令她骤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意念的动摇带来视野的晃动,原先清晰的子弹轨迹开始出现重影,进而带来呼吸的崩溃,全盘失控只在片刻之间,她再次感到心脏的猛然跳动,但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力量,而是彻底的死亡恐惧。
两枚子弹几乎贴着赫斯塔的头皮,打在她身后的地板上。
赫斯塔后知后觉地听见了子弹出膛的声音,这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一记抽在脸上的鞭子,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沉闷的脚步和剧痛下的低吟。
赫斯塔回过头。
零就站在离赫斯塔不远的光晕里,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高处,抬着手,一枚子弹直接击穿了她的手掌并射入她的右肩,另外两枚子弹打穿了她的双肺,第四枚子弹从她的颈侧穿入,鲜红的动脉血立即从伤口喷溅出来。
零像一只被固定在空气中的鸟,她的脸上甚至还没有痛苦,只有一点对一切毫无觉知的诧异。
下一刻,零再次往后退了一步,仰面摔了下去。
黎各终于跃上了舞台,然而还未等她跳上高处的射灯,一具男尸就摇摇晃晃地从高处坠落,那人穿着和其他枪击手一样的制服,口中流淌出淡蓝色的毒水。
枪声再次停息。
“简!”
赫斯塔怔怔地坐在地上,她赶在零落地之前接住了零的背,倒在血泊里的零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每一次张口都发不出声音,只有一连串血泡从她的咽喉向外喷涌。
“她不是人类……”
赫斯塔如此想着,然而这根本无济于事,零的脸色在渐渐苍白,她的手还是温热而柔软的,猩红的血液落在赫斯塔的手上,又浸湿她的小腿……她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只感到一阵汹涌的痛苦。
“事事都有代价,这就是今时今日的代价,赫斯塔。”
赫斯塔颤抖着抬头,对上安娜面无表情的脸。
安娜望着她,嘴角甚至带着一点笑意。
“这是你的选择,你选了‘救人’,记得吗?”
赫斯塔恼火地瞪着安娜的眼睛。
“我……”
安娜的目光移向零,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看看,又一个人因你而死,你的仁慈和冒险害死了她。”
赫斯塔的瞳孔骤然收缩,瞳仁边的银色边缘迅速暗淡下来,黎各立即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住口吧!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安娜不再说话,她有些疲惫地靠坐在轮椅上,神情又带着某种奇妙的悠然。
远处,格雷斯剧场已变得残破不堪的大门再次被推开,有人站在那里,审视着剧场里的一切。
“谁来和我说说这都发生了什么,你们是在演什么话剧吗?”
黎各闻声一怔——是千叶。
千叶顺着剧场中间的红毯大步向前,在她身后,罗博格里耶和另一名神情委顿的男子紧紧跟随,两个男人的手被同一只手铐铐着,千叶用另一条绳索系在他们手铐中间的铁链上,信步闲庭地牵着他们一并向前。
“罗博格里耶先生!”
“那是罗博格里耶先生吗……”
被戈培林专程带来剧场的乘客都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这目光令罗博格里耶感到无比耻辱,这一刻,他成了一个囚犯、小丑,或是被千叶系住的一条老狗,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她拖着走。
第七十七章 重申
直到千叶走近,黎各才忽然注意到她的眼睛也带着浅浅的银边——千叶此刻也在子弹时间之内。
千叶径直走到戈培林面前:“今晚的闹剧结束了吗?”
戈培林左右看了看,似乎对千叶的这个问题感到迷惑不解。
“……那看来是结束了。”千叶随意地将手里的绳索丢在地上,翻身跳上了舞台。她看了一眼再次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的赫斯塔,转头望向黎各,“她的轮椅呢?”
“在后台,”黎各答道,“……她现在的状态,好像进入了制约时间。”
“不用管,你去把她的轮椅拿过来。”
黎各闻声而动,千叶接替她扶住了赫斯塔软弱无力的肩膀。剧场里所有人都望着这一幕,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黎各扛着染血的轮椅出来,千叶拎着赫斯塔的后领,将她重新放回轮椅上。原本枕在赫斯塔膝上的零又一次跌在地上。
“你们先走。”千叶道。
“零——那个女孩,受了重伤,她需要急救!”
“这里都交给我,”千叶低声道,“你们先走。”
“……去哪儿?”
千叶低头从风衣夹层取出一张黑色的房卡,“去我房间。”
黎各接过房卡,它与赫斯塔以及一众乘客所持的卡片完全不同,卡片背面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手写纸条,上面写着房间的位置。
黎各收下卡片,又抬起头:“今晚发生了很多事……”
“明天再说,你们俩都回去休息。”
黎各站在原地看了千叶一会儿,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她翘起赫斯塔轮椅的前轮,原地转了个圈,头也不回地朝剧场出口走去。
道路尽头,司雷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格雷斯剧场门口,原本在一层甲板的她听见了枪声,便飞快往这里赶,当她看见正在出门的黎各与赫斯塔,就知道今晚自己一定错过了很多很多的事。
“黎各!看见千叶了吗?”
“里面。”
司雷头也不回地往剧场内跑去,但片刻之后,她的脚步就变得迟疑,整个剧场已经完全变了样貌,四处都是面容惶恐的乘客和密集的弹孔,空气里弥漫着火药与血的气味,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些残破的尸体横陈在观众席与剧场设备上……
“这……到底是……”
“啊,警察来了。”舞台上的千叶拍了拍大腿,“等你很久了,司雷。”
司雷硬着头皮往前走,“我收到消息,说今晚可能有人会袭击伯山甫——”
“不用担心,他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吗?”千叶抬手指了指此刻与罗博格里耶铐在一块儿的男人,“我今晚邀罗博格里耶过来一起喝了一杯,什么事都没有,好得很。”
司雷也扶着边沿的砖块攀上了舞台,“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尸体,这是怎么回事,千叶?”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们警察干的活儿吗。”
司雷刚要开口,突然看见了零——这个当初和她一起冲进海底等候厅一起疏散旅客的女孩,此刻正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零?”司雷单膝跪在零身旁,“你怎么了。”
零似乎是听见了司雷的声音,她的左手缓缓抬起,司雷立刻握住了它。
“她中枪了,”一旁安娜淡淡道,“有人从那边开抢,打中了她。”
“喊急救了吗?她现在这个情况必须立刻止血输血——”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望向千叶。
“司雷,让一让。”
千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司雷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身后有手枪上膛的声音,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几声被消音器过滤的沉闷枪响。
千叶的子弹直接击穿了零的脑袋,喷射的血液在地上留下放射状的痕迹,亦溅上司雷的脸颊。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
司雷瞳孔紧缩,她缓缓回头:“……你在干什么?”
千叶再次补了两枪。
“我在减轻她的痛苦,颈动脉和双肺都打穿了,救不活了。”
司雷扑向千叶试图夺枪,但千叶很快躲过了。
“……你在杀人。”
“有人在杀人,”千叶看向戈培林,“不过我不太在乎这些事,你们想做什么都可以……但只有一点,我劝你们放弃幻想。
“升明号,不会返航。”
千叶话音刚落,剧场后排传来几声隐忍许久的痛哭。
在压抑了一整晚的恐惧之后,几个乘客最后的心理防线随着千叶残忍的行为而彻底崩溃,他们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襟,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没有用。
他们根本伤不了那个叫赫斯塔的红发女人。
而伤了别人,只会招来千叶“免于痛苦”的处决。
没有用……
返航,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要回家……”一个青年男子从呜咽开始,慢慢转向嚎啕,他不断拿头去撞身前的座椅,“我不该上这条船……我不该……”
“别难过,总有办法的。”
“我也想回家……”
“大家冷静——”
剧场后排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越来越多的人受到这氛围的感染而低头掩面,戈培林皱眉望着这一切,他发现一旁的船警们表情似乎也有些不对。正当他想着应当做些什么的时候,又一声枪响击穿了众人的喧嚣。
“肃静。”
千叶不知什么时候取下了枪上的消声器,她对着天顶又放了一枪,而后笑着道。
“接下来的时间,还是交给司雷警官,所有人都需要配合她的调查,之后如果各位有什么特别要求,她会转达给我,我也只会从她这里听取你们汇总的消息。”
“……你要去哪里?”司雷低声问。
“刚才打赌打输了,”千叶回头向司雷笑了笑,“今晚还得带伯山甫在船上到处转转。”
罗博格里耶总算逮到话头:“……请问,现在可以把这个手铐松开了吗?”
“看我,一见这儿有热闹可看就把什么都忘了……”千叶低头从口袋里摸了把小钥匙出来,随手朝罗博格里耶的方向扔去,老人仰头看着在空中划过的那道弧线,竭力想接但还是没能接住。
混乱间,他的眼镜磕在了椅子上,罗博格里耶整个人顿时失衡,一旁的男人拉住他的肩膀。
男人俯身捡起破碎的镜片,递向他:“您的眼镜。”
第七十八章 失控
戈培林快步跑向这边,先是俯身帮老人捡钥匙开锁,然后又半扶半抱地带他在一旁的剧场软椅上坐下休息。
“千叶。”司雷又低声喊了一句。
千叶回过头,“还有什么事?”
“……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司雷慢慢抬起头,她随手抹去了脸上的血点,这些新鲜的血液最终在她脸上变成长长的血指印。
一直斜照着舞台的炽热射灯突然开始闪烁。
“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千叶先是迷惑,而后忽然顿悟般地明白过来,最终她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开口:“……你还是刚上中学的小女孩吗,司雷警官?绝交之前还要先下个最后通牒?”
司雷望着千叶的背影,此刻她看不见千叶的表情,两人就这么站在灯下。
过了一会儿,千叶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行。”
“我对你很失望——”
“而我正好相反,警官,”千叶突然转身,她缓步走到司雷面前,压低了声音:“只要你保持你一向的行事水准,我对你的友谊就不会有任何变化……
“做好你该做的事。”
司雷紧咬着牙,她的视线始终与千叶针锋相对,没有半点退让。
“伯山甫!”千叶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翻身跳下舞台,
千叶将司雷和她的视线一并抛在了脑后,快步走到那个神情委顿的男人身边——在罗博格里耶离去之后,他还有些木讷地站在原地等候。
“我们要离开了吗?”男人问。
“这里还有一个你认识的人,不去打个招呼吗?”
“我认识?”
“那边,舞台侧面,你去把她推下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男人顺从地听着千叶的指令,他顺着坑坑洼洼的木头台阶朝上走,在舞台侧面,第二根承重柱的后边,他看见了一架熟悉的轮椅。
“老师?”
安娜回过头,“晚上好,道平。”
……
深夜,黎各守在赫斯塔的床边,两人都没有洗漱,赫斯塔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换就倒在了床上。
她紧紧抱着手臂,将脸埋进被子。
黎各知道赫斯塔没有睡着——赫斯塔现在的心率高得吓人。
黎各看了眼表。千叶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但自己七小时十一分的子弹时间已经快要过半,如果不能在半程内退出这个状态,漫长的制约时间会耗费掉这一整个夜晚。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千叶这里有一台现成的安全舱,她不需要去太远的地方消磨制约时间。只是在没有第二个可靠的伙伴接手赫斯塔之前,她走不开。
“简,我们聊聊吧。”黎各低声道,“你还好吗,是在为零难过?”
床上的赫斯塔喃喃低语,字词粘连,黎各听不清楚,她坐去赫斯塔身边,低下头,“你说什么?”
赫斯塔终于将脸从被子里转了出来——她的眼白布满血丝,似乎是哭过,额头上沾满了被汗水浸湿的乱发。
赫斯塔紧紧抓握着黎各的手,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一根向她伸出枝条。
黎各从床头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为赫斯塔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在听,简,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了什么?”
“……零不是人类,她是机器人。”赫斯塔低声道,“我之前就见过她,我见过她,很多次……”
黎各心头一颤,一种难以言说的同情和怜悯席卷而来,她深深吸了口气,抱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是吗。”
“……对,她是机器人,我知道。”
黎各担心地应和着,再次悄悄看了眼手表——以简现在的精神状态,看来在千叶回来以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这里半步。
赫斯塔敏锐地捕捉到了黎各的表情,她艰难地撑起上半身。
“你是不是完全不相信我的话……”
黎各有些无措,“我,没有不信啊。”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简……我觉得你只是累了,你需要睡一觉。”黎各的目光带着一些伤感,“无论如何,今晚发生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安娜捣的鬼,”赫斯塔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是她策划的这一切,是她让零死在我眼前……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始作俑者就是她!我们都被她骗了——”
“简,”黎各握紧了赫斯塔的手,“我知道你心里很自责,但是——”
“我不自责!”赫斯塔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让她和黎各两人同时安静了下来。
赫斯塔抽回了自己的左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额发。她感到一阵熟悉的冲动在身体里乱窜,在基地地下医院的回忆迅速闪回,强烈的自我厌恶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骨鲠在喉。
“对不起……”赫斯塔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不是故意要吼你……我只是……”
黎各愣了一会儿,而后试探着再次靠近,“我明白……”
“……不!”赫斯塔再次发出了痛苦的低吼,“你不明白——!”
赫斯塔的一惊一乍令黎各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该说什么,此刻的赫斯塔像一团无序摆放的火药桶,任何一点星火就能让她爆炸……
似乎只有沉默是稳妥的。
黎各双手微微抬起,随时准备应对着赫斯塔的过激行为。
几滴眼泪落在赫斯塔的身前,她不可置信地大口喘息着:情绪的失控再次出现,她完全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接下来可能做什么……却无法控制。
而当赫斯塔抬头去看黎各的脸,她再次感到一阵钻心锥骨的刺痛——黎各脸上的担心、关切、无可奈何……都与先前地下医院时的图兰如出一辙。
所有这一切都在发出一个信号:一切就像西西弗的那块巨石,当她竭力把一切向前推,以为事情会不断变好,至少大方向在好转的时候,总会有一个时刻打碎她的幻梦,让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她感到自己就像歌里的那只牛犊,尽管被捆缚着送往集市,仍兀自望着天上的燕子,以为自己或许也有重新松绑的一天。
然而事情并没有变好,不会变好……
马车上的牛犊自有其命运——希望转瞬即逝,唯有忍耐永恒。
第七十九章 火光
黎各望着赫斯塔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终于明白了当初图兰的一句叮嘱——照顾好赫斯塔不仅仅意味着要保护她不受旁人伤害,有时候更要注意防止她做一些自我伤害的事,而这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但那又要怎么做呢,暂时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吗?
操作起来倒是不难,但是……
黎各望着赫斯塔蓝色的眼睛,她不愿去想那个场景。
“……简。”黎各又唤了一声。
赫斯塔双手掩面,再次倒在了床上,两肩轻颤。
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些动静,黎各听见了千叶的脚步声,她如释重负地看向门口——千叶推门而入。
“你终于回来了……”黎各刚一开口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是很合适——仿佛她已经忍耐赫斯塔很久,她小心地朝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还好,简没有反应。
千叶低声问:“辛苦了……我赶上了吗?”
黎各再次看了眼表,“就差一点,今晚我得结结实实躺七个小时了。”
“也好,你上船以后还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吧。”
“真奇怪,下午都还好好的,药也有按时吃,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病情会反复,医生早就说过了,”千叶低声道,“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黎各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零怎么样了?”
千叶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耸肩的姿势。
“是吗,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黎各喃喃,她目光低垂,神情凝重,“……都是我的问题,我实在太大意了,竟然没觉察到舞台上还有别人,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一个人的注意力永远是有限的,别多想。”千叶拍了拍黎各的肩膀,“去休息吧。”
黎各再次回头,看了看颓丧的朋友。
“那就交给你了,我明早再来。”
千叶挥了挥手。
……
深夜,在睡梦中,赫斯塔再次梦见了那只火鸟。
它振翅悬停在松树的锥顶,火焰和风雪一起落下。
每隔一段时间,这片无垠的旷野都会出现若干次奇怪的震动——那是早春冰雪消融的声音,远处的冰层正在断裂,它久久回响,如同群鲸嘶鸣。
冰面下的女人依旧在沉睡,赫斯塔站在她的眉心,刺骨的寒冷从脚底向上侵蚀。
赫斯塔俯身跪在冰面上,她用手掌的余温擦拭湖面的残雪,露出底下光洁如镜的冰层。
透过这玻璃似的湖面,赫斯塔终于看见女人熟睡的眼睛,她闭上的眼睑,凝固的睫毛……这张巨大的脸令赫斯塔陌生又熟悉,她有些疑惑地凝视着脚下,又往后退了两步,试图从一个更大的视角观察。
突然,这只巨大的眼睛在赫斯塔脚下睁开,在恐惧中,赫斯塔慌张地跌坐在了地上。
她望着那只淡蓝色的瞳仁——冰面下的女人也正望着她。
头顶的火鸟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嘶,它羽翼下的火焰骤然暴涌,淹没整片冰川,一切的画面就在这时开始撕裂——
赫斯塔猛然睁开眼睛,艰难地呼吸。
她感到自己浑身是汗,冷津津的衣服贴着皮肉,让她打了个寒战。赫斯塔翻身坐起,向四周看去。
周围没有人,只有寂静的夜。
“黎各……”她低声喊道,“司雷?”
没有人回应。
赫斯塔下了床,她仔细看了看这里的陈设——这不是她的房间。
脑海中的记忆断断续续,她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缘何出现在此,又是谁带她前来,记忆里的上一段画面还是和千叶一起坐在毕肖普餐厅吃早餐,为什么现在天竟就黑了……
吃早餐……
赫斯塔竭力回想着。
早餐以后……似乎是去参观了一个博物馆……
博物馆……
那些陈列着累累白骨的展架浮现在赫斯塔的脑海,她回想起船底幽深的走廊,想起一排排堆满书册的书架……
在这一切的尽头,有人坐在轮椅上休息。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记忆瞬间苏醒——剧场暗处的死尸、伤口、震耳欲聋的枪响、飞行的子弹、艾格尼丝与梅耶一闪而过的脸,还有,在光芒中缓缓后仰的零……
“安娜。”
安娜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赫斯塔脑海。
赫斯塔闭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默而立。
下一刻,她的眼睛睁开一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
船底的行李舱,安娜抱着猫在书房浅寐,突然,她怀中的白猫弓起了背,两只爪子不甚安分地开始踩安娜的肚子。
安娜醒来。
她轻轻抚摸猫的下巴,将它从膝上抱下地。
电力轮椅在黑暗中缓缓驶向桌前,她从口袋中取出一盒火柴,“刺啦——”一声,火光点亮一方天地。
桌角的一盏古老烛台再次焕发出新的光彩,这一点温暖火焰也映出她身后赫斯塔的轮廓。
火光跃动,赫斯塔身后投出巨大的阴影。
“你划亮火柴,它的火焰让你眼花缭乱,”安娜轻声低语,“因而在黑暗中,你找不到所要寻找的,那根火柴在你的手指间燃尽,疼痛……使你忘记你所要寻找的。”(1)
她注视着火焰,在它即将烧到她的指尖时,安娜松开手,化作黑烬的火柴棍掉在银盘上,在一声细微的声响后断成几截。
“零在哪里。”赫斯塔的声音像是从深渊底传来的,沙哑可怖。
“她死了。”安娜低声回答,“她倒在你怀里——”
一把匕首在赫斯塔手中泛出寒光,那正是早晨安娜曾向赫斯塔展示过的东西。
“也就是说,不管我现在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跳出来阻止我。”
“看看,”安娜笑起来,“今早来我这里时,你还行动不便,连翻书都要需要别人帮忙,而现在,你却已经可以独自穿过层层屏障,潜入我的书房……你的手已经不再发抖了吗,简。”
赫斯塔下颌微抬,“你料定我今晚会来找你?”
安娜没有回头,只是扬手指了指近旁的另一张椅子,“……为什么不坐呢,夜晚很长,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
(1)亨里克·诺德布兰德的诗,《一种生活》
第八十章 戳穿
赫斯塔没有就座,短匕在她的手中灵巧地转了几个圈,速度快得只能看见残影。锋利的刃与刀柄维系着微妙的平衡,仿佛随时都能朝任何一个方向飞出去……然而赫斯塔对此毫不在意。
“我确实有些话想谈,”她倚着安娜的书桌斜站着,视线投向高处的书架阴影,“比如仿真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被一具人类的皮囊折磨——你说得不错,只要一样事物看着像人,行动像人,它就能在人的心底激起同类的情感……
“不过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认识好几个水银针,她们甚至对螯合物也会产生这样的感情。”
“折磨,”安娜饶有兴致地听着,“你用了一个很严重的词。”
“和人相比,我可能更喜欢和螯合物打交道,”赫斯塔突然收回了目光,看向安娜,“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它们诚实。”安娜很快回答。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笑了一声,“还真让你说对了……虽然螯合物嘴里没一句实话,但和它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你知道他们永远不安好心。在这一点上,螯合物从不令人意外。
“只有人……你总是搞不清她们到底在想什么,搞不清她们的每一句话,是假意,还是真心。”
赫斯塔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她目光带笑。
“今晚在剧场出现的那只‘螯合物’就是零,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吗。”
“是吗。”安娜目视着前方,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
“那种瘦长的身高不属于人类,而我知道零可以随时调整自己的身高、样貌……一切。更何况她在模仿我,模仿我当初在中央车站的战斗……”赫斯塔手中的匕首骤然停转,“你晚上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太紧张,”安娜温声道,“这只是个游戏——”
刹那间,匕首突然从赫斯塔的手中脱离,飞速刺向安娜的左眼。
安娜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但紧接着,刀锋停在了半空中——赫斯塔及时捏住了刀柄的末尾。
在暗淡的火光中,赫斯塔从安娜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恐惧。
赫斯塔缓缓收回匕首,“你也不必太紧张,安娜。”
于静默中,安娜深深呼吸,尽管她清楚这是赫斯塔的虚张声势,但身体的本能并不受到理性的控制,此刻她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胸腔里的心脏正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
安娜抬头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和早晨相比,赫斯塔判若两人。她终于能在赫斯塔身上看见一些属于水银针的特质,尽管这着实冒了一些风险。
“……你很喜欢这把匕首?”安娜竭力控制着声音的起伏,以免被听出端倪。
“喜欢。”赫斯塔没有看她,又低头把玩起了匕首,“枪械确实很好,但等子弹消耗殆尽的时候它就是一堆废铁。在荒原,可靠的东西只有斧子、炉子和匕首——这把匕首我拿走了,你不介意吧?”
安娜目光微垂,“请便。”
“刚才问你的问题呢,你还没回答。”
“哪句?”
“看看,”赫斯塔低声重复,“又一个人因你而死,你的仁慈和冒险……害死了她。”
安娜稍稍后仰,她十指交叉,“我应该已经当场解释清楚了。”
“没有吧,”赫斯塔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虽然零出现在格雷斯剧场确实有一些我的缘故,但她是为你而死的——如果你非要用‘死’这个词。”
安娜再次抬眸,目光中再次流露出些微欣赏,“是吗?”
“你应该非常清楚,射灯后面的那个伏击者,是在向你开枪。”
短暂的沉默。
安娜稍稍直起身,“看来你真的很在乎这个责任归属——”
“我早些时候还没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赫斯塔打断了安娜的话,“是子弹打偏了吗?为什么它们没有飞向我?戈培林大费周章地将我引来此地,又好不容易让黎各离开我身边……这么珍贵的一个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但来你这儿的路上,我突然想通了,我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以至于忽略了你……这些人里除了一个被黎各强行留下了性命,剩下的全部自裁,没有一点商量余地……戈培林的人想要重伤我是为了逼迫升明号靠岸,如果计划不成功就自杀——那升明号靠岸了又有什么意义。
“可见,这些人大概怀着其他目的……”赫斯塔缓慢俯身,看向安娜,“一个更重要的,且绝不能为人所知的目的——所有的那些伏击,大概都是障眼法,今晚真正的危险是冲你去的——伯山甫也好,我也好,都是一个幌子,一个能让你的死看上去像个意外的幌子。”
四目相对,赫斯塔盯着安娜的眼睛。
“无意冒犯,安娜,今晚该死的人本来是你……在暗处看着这一切,很有趣吧?”
安娜笑了起来,“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和罗伯这些人有什么个人恩怨,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赫斯塔轻声道,“但你不要试图把我卷进来,我没有兴趣。”
“真的吗?”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你好自为之。”赫斯塔重新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安娜,“如果你不是千叶小姐的老师,一切就不会这么复杂。”
话音刚落,赫斯塔便不自觉地看向近旁的空椅子——那只叫梅诗金的白猫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上面。
它的两只眼睛发着幽幽的绿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目光令赫斯塔感到一阵不适,她飞速翻手,直接削断了手边蜡烛的灯芯,整间书房顿时陷入了黑暗。
“往后,我们就不必再见了,我也不会与任何人提你的事。”
赫斯塔大步朝门口走去,
“赫斯塔。”安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是不是感兴趣,要不要参与,你可以明天再作决定,今晚说这些……还太早。
“如果说有谁在这场游戏中是绝对安全的,那就是你,赫斯塔。”
第八十一章 感觉
“我当然是绝对安全的,”赫斯塔停下脚步,侧过脸,“你这样的人,应该下地狱。”
门“嘭”地一声合上,赫斯塔的脚步消失在远处。
书房的高处突然燃起一簇火焰——千叶坐在一只牦牛的头骨上,点燃了一支烟。
“你被讨厌了,安娜。”
“……有吗?”
“绝对的。”千叶轻声道,“还要再打个赌吗?”
安娜靠在了轮椅上,良久才开口道:“没必要,这种主观的感受,随时在变化……”
千叶在空中翻了身,轻巧落地,“你看看,你今晚想和她谈的话题一个也没抛出来,我又赢了。”
安娜仍望着被赫斯塔摔过的大门:“……她不是来和我谈话的,她是来下警告的。”
“早告诉过你了。”
千叶用烟头重新点燃蜡烛,书房里又恢复了先前的一点柔光。
“没有什么幽默感,”安娜低声喃喃,“不过反应很快。”
“你说简?还是说我。”
“我们再打个别的赌吧,”安娜看向千叶,“明天晚上她还会再来。”
“我可不跟你赌这个,胜算太小……”千叶将还剩一大半的烟掐灭在随身的烟灰袋里,顺手拍了拍一旁的猫头,“我走了。”
“这么久不见梅诗金,不想多陪它玩玩吗?”
千叶半蹲下来,托着猫咪的胳肢窝把它从椅子上举起,“就算叫同一个名字,这也已经不是我和瓦伦蒂当年捡的那只小猫了……你是吗?”
猫咪看向别处。
“你不是。”千叶重新把它放回地面。
安娜望着千叶的背影,“千叶,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嗯?”
“今晚朝我开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千叶没有回头,房间里一时静默,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猫毛,“我只是在执行那个士兵原本要执行的任务,能有什么感觉?”
门轻轻合上,书房里只剩下安娜一人。
安娜驾着轮椅来到音响旁边,将一张
cd
放进唱片机,乐声响起:
“神圣的云朵,无关紧要”
“天空和人类,还在等待”
“你会在一片梦幻的海洋里找到我”
“在那里没有人在乎我的话”
“我听到她的声音”
“她笑了起来”
“她爱我”
“她一直深爱着我”
白猫跳上椅子,重新在安娜的怀中安卧。
……
次日一早,黎各从安全舱神清气爽地醒来,她第一时间回到赫斯塔卧室,发现赫斯塔不在床上,而浴室里传来水声。
“简?”黎各走到浴室的门前,“你在里面吗?”
“谁?”
黎各听出是赫斯塔的声音,立刻答道:“没事,我看你不在床上——”
“黎各吗?水声太大,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等我出来。”
赫斯塔的声音听起来很连贯,语速也正常,这让黎各感到意外,毕竟昨晚赫斯塔的状态还让人有些担忧。
黎各在房间的过道里安静地做了几个拉伸运动,浴室里的声音渐渐变小,赫斯塔穿着内衣走出来,“早。”
“……早。”
黎各望着赫斯塔——她的脸远比她的声音憔悴,至少脸色和黑眼圈不会骗人。
“昨晚没有睡好吗?”黎各问。
赫斯塔用毛巾擦着头发,“就没怎么睡着……但也不想躺着了,有点饿。”
“这个点毕肖普餐厅还没开,你想出去走走吗?”
“不了,我还得去冲冲轮椅……上面全是血。”
赫斯塔简单换上睡衣,搬起轮椅往浴室走,黎各坐在原地,亲眼看着赫斯塔单手系起了睡衣上的所有纽扣——这是升明号各个船舱里都有的衣服,而在今天以前,赫斯塔从不穿它。
她只会选择另一件短袖t恤,以避开解系纽扣的繁琐过程。
浴室里传来水声,黎各走到门口,“……需要帮忙吗?”
“不用。”
赫斯塔左手拿着活动龙头,右臂调节着水量和温度,很快,水管里冲出的滚烫热水将金属表面的血皮与灰尘溶解,黎各怔怔地望着赫斯塔的左手——它始终稳稳地抬在半空中,没有半点晃动。
“……你要我给你搬个椅子过来坐坐吗?”
“不用。”
黎各走到赫斯塔身旁——她确实没有逞强,从刚才开始,赫斯塔就没有靠在任何器皿或家具上。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个普通人。
“简。”
“嗯?”
赫斯塔回过头,见黎各神情温和地靠在门上。
“怎么了?”赫斯塔问。
“没什么……”黎各抓起一旁的海绵布,“我来帮你吧!”
两人擦擦洗洗,终于将轮椅上的泥浆和血痕完全清理。时间指向七点半,赫斯塔与黎各都觉得有些饿了,黎各背起装着药盒的背包就要出门,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她回过头,见赫斯塔艰难地提着轮椅,跨过门槛。
“我们就去吃个饭,如果你能走,这段路就当锻炼吧?”
赫斯塔趴在椅背上摇头:“……我还是想坐轮椅。”
黎各叹了口气,“行。”
……
出乎两人意料,虽然时间尚早,但此刻的毕肖普餐厅坐满了人——来人不止是乘客,还有许多穿着灰蓝色制服的士兵,他们全副武装地坐在椅子上,身前的桌面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摆,显然是已经吃过了早餐。
黎各进门的时候还有些意外,她特意退出了餐厅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告示,然而没有。
船上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不习惯的不止是她们。
赫斯塔简单扫了一圈四周,很快发现几个伤员也在餐厅。艾格尼丝和梅耶坐在靠窗的一角——虽然她看起来状态糟糕,但至少还活着。艾格尼丝也坐着轮椅,当赫斯塔目光投过来,她立即挪开了视线。
另一个方向,两个荆棘僧侣陪着布理。他大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裹着绷带,情况同样惨烈。
“……这些人不在房间里好好养伤,跑出来干什么。”
“不知道。”黎各同样有些狐疑。
两人找了个连在一块儿的座位,开始吃饭,一旁的几人目光颇为羡慕,“你们胃口真好。”
“你们怎么不吃东西?”
“哦,我们已经吃过了,”坐在赫斯塔对面的姑娘笑了笑,“但今天,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第八十二章 队伍
“因为昨晚的事?”
对面的姑娘苦笑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她抓了抓自己的长发,低声道,“登船的时候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你收到那张《须知》了吗?”
“是说那封和穿卡一起寄来的信?收到了——应该所有乘客都收到了吧。”
“那为什么还要登船呢,”赫斯塔用叉子卷起松饼,“没有哪艘游轮会给游客寄那种奇怪的东西吧。”
“是啊。”长发姑娘低声喃喃,“为什么就上船了呢。”
黎各望了她一眼:“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拿好武器,随时防备吧——”
“……没有用的,您也看到了,昨晚那个混乱的场景……”坐在黎各旁边的男人攥着桌布的边沿,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了,您两位一会儿有空吗,我有些事,想同二位讲——”
他话未说完,整张桌子的其他六人都同时噤声转头,死死看向他。
“你们看我干什么?”男人瞪圆了眼睛,回看他的同伴,“你们不开口,难道也要强迫别人和你们一块儿在一棵树上——”
长发姑娘脸色苍白:“……那也至少先听听一会儿戈培林先生怎么说吧,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就——”
“我的事你别管!”
“好了。”
赫斯塔的叉子轻轻敲击一旁盛鸡蛋的小铁杯,桌面的争执声刹那间静止。
“有没有人能先告诉我,为什么今天这里这么多人?”
“我知道,我来告诉您。”黎各身旁的男人探出头,“我们现在每天早晨都在毕肖普餐厅有个晨会,用来交流信息。”
“晨会,谁主持?”
“都还没定呢,就是个口头约定……从昨天开始的——您昨天也在,就是坐得远,应该也听到了一些。”男人又看向黎各,“黎各小姐昨天不在,我可以给您再讲讲细情,我们当时主要是一起看了那个叫迪特里希的男孩子死前的监控,司雷警官当时还给我们分析了一大通细节——”
“不用和我说,”黎各笑着挥挥手,“我不算是和你们一批的乘客,这些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怎么能没有关系?您身边这位女士不是也换了船卡吗,您总得——”
“你住口吧,”另一个年轻人语带讥诮,“就看不出来人家不乐意听?”
整张桌子的人顿时笑了起来,男人脸色倏然涨红。
“你继续说。”赫斯塔适时开口,“你们现在每天早晨在毕肖普餐厅开晨会,这个我知道了——那今天这些多出来的人都是谁?我记得这一次从阿弗尔港口登船的旅客总共不超过三十人?”
“是的,一共就二十七还是二十九人,您记得很清楚!”男人立刻回答,赫斯塔的提问使他顿时感觉受到了不少鼓励,“这些人都不是旅客,他们是联合政府哪个特别行动署机构下的部队,据说是从第五区登的船,上船时连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人平时就待在游轮的三层甲板——那边是大部分船员的休息区,我们普通旅客很少往那边去的。”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消息?”
“哎,”男人摇了摇头,“你们俩虽然是水银针,但消息真的太闭塞了……这些消息我们昨天后半夜就都知道了,司雷警官亲自审问了那个叫桑德斯·兰德的男人,他虽然看着不起眼,但却是这支小部队的最高长官——他们这支部队就是冲着伯山甫来的……”
毕肖普餐厅的入口又出现了新的来客,赫斯塔不经意地朝那边瞥了一眼,视线便久久没有移开——船员曼特尔正推着呵欠连天的安娜走进来。
两人直接去了区餐区,曼特尔全程非常恭敬,她端着餐盘,按照安娜的意愿夹起不同的食物。
安娜的食量很少,在拿过一杯黑咖啡,两勺香橙果酱,一点坚果碎和两片火腿之后,曼特尔推着安娜直接前往一张为船员预留的小桌就坐。
安娜将火腿片摊开,抹上果酱,又捻起一些坚果碎撒在上面,最后,刀与叉熟练地将火腿片叠成一个肉卷,尺寸差不多刚刚好一口吃掉。
在将要入口的时候,安娜觉察到赫斯塔的视线,两人视线交汇,安娜微微一笑,顺手举起一旁的咖啡杯向赫斯塔遥遥致意。
赫斯塔收回目光,“……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
“啊?”男人有些意外,“我们讲到……呃,伯山甫这个人,比较敏感……”
“为什么?”
“这我就不确定了,不过您应该也听过这个名字,我记得之前有段时间,这事闹得特别大,十四区催人催得特别紧,第三区也说要放人了,结果临了出了一些意外,人就又没走成。”男人笑了笑,“就前几年的事,那会儿报纸上天天头版头条讲这个,您有印象吗?”
“有。”赫斯塔答道。
“我就知道……”男人笑了笑,“总之这事挺奇怪,之前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人没走成,这下真的放人了,又悄无声息的,一点风声没有……不过也合理,可能他们就是想半路把人做掉,让伯山甫在回到十四区之前就死在公海上。”
“‘暗杀伯山甫’是桑德斯·兰德的说法吧,另一个人怎么说?”
“另一个人?您是说哪一个人?”
“其他大部分参战者不是死在了那只螯合物手里,就是自尽了,但我记得昨晚黎各在剧场留了一个活口,”赫斯塔轻声道,“是不是这样?”
“哦哦——”男人恍然大悟,“你说那个人……他后来没活下来呀。”
“……他怎么了?”
“在解送的路上,那个人突然挣脱了束缚,从一处通风井往下跳,当场就死了!”
赫斯塔与黎各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
“总之,昨天晚上真是血雨腥风——”
“是谁负责押送的?”
男人表情微凝,“这我就……”
门口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一次,司雷和戈培林同时出现在餐厅入口,二人甫一露面,整个餐厅都安静了下来,不远处,安娜甚至戴上了她的金丝边眼镜,显然是不想错过任何有趣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