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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31 章 解脱之道

    “做什么文章?”

    “弗莱彻小姐,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请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再找其他托辞。”莉兹的眼睛几乎冒出了火光,“您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莫利的表情显现出些许疲惫,她轻叹一声,摘下自己的细框眼镜,身体稍稍往后靠了些,“或许你知道,这几天谭伊市的市区内有一些游行。”

    莉兹怔了怔,“……什么游行?”

    “市民要求第三区联合政府向我们提出交涉,交出简·赫斯塔,让她回到平民中生活。”

    说着,莫利将一份报纸推到了莉兹面前。

    莉兹才一展开,就对着头版上的人像皱起了眉头,她抬头看莫利,“这是……简?”

    莫利点了点头。

    报纸的标题用极重的油墨印着“让她自由——拯救她吧,被厄运环伺的少女”。

    莉兹一言不发地将整个版面的报道读完,然后默默将报纸放回了桌上。

    “永远不要低估公众对一个小女孩的同情心。”莫利低声道,“尤其她还那么英勇地在紧要关头与螯合物对峙,以自己重伤为代价,救下了整个修道院的孩子,谁还忍心让她的后半生继续活在危险之中呢——今天过后,大概整个第三区都要关注起她的去向。”

    莉兹的眉头稍稍舒展,“……原来您是担心这个。”

    “这件事不能再闹大了。”莫利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传出去一定会被认为,基地无法为赫斯塔提供保护……这只会让民意变得更加汹涌。”

    莉兹望着报纸上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低声道:“可如果您要为了这点事暂停对肖恩的调查,不是正说明了,我们确实无法为简提供保护吗?”

    “暂停调查,不是停止调查。”莫利纠正道,“虽然没有正式文件,我们依然可以限制肖恩的行为。”

    “……那还不如就按照大家的提议,放她离开。”莉兹望着莫利,“反正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离开基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也挺好的。”

    莫利笑了笑,对莉兹的这番话,她似乎并不生气,“……之前开会讨论应对办法的时候,也有人这么提过,但被千叶否定了。”

    “千叶?”莉兹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我以为她只会放手不管呢。”

    “她何止是不会放手,”莫利的视线重新移向报纸,低声道,“赫斯塔现在能待在基地,都是千叶真崎前期反应迅速的功劳。如果不是她抢在宪兵队核查完修道院孩童名册之前,就直接走领养程序办下了这孩子的身份,我们不太可能合法将她带进基地里来。

    “毕竟,从法理上讲,既然赫斯塔已经在圣安妮修道院登记了身份信息,那她就是第三区谭伊市的合法公民之一,市政厅那边有优先收容的权利。”

    “那千叶老师怎么看这次游行的事?”

    莫利接着开口:“以往民间组织游行,从申请报批到正式上街,最少也要经过两周的审核筹备期,而这一次,从提交申请到正式游行,三天都不到就开始了。如果背后没有人专门大开绿灯,他们不可能办到。再者,即便放赫斯塔离开基地,等着她的也不会是所谓的‘普通人生活’,无非是变成为联合政府卖命罢了。

    “千叶的意见是,为了留下简·赫斯塔,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原话。”莫利说道。

    莉兹深深地吸了口气。

    “莉兹,”莫利的口吻稍稍缓和,“虽然这么说可能显得有些冷漠,但也许,你在这件事里投入的精力和情感,都有些过多了。”

    莉兹先是开口,但并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她只是轻声道:“……我是简的辅佐官。”

    莫利两手交握,“基地惩罚肖恩的初衷,是为了告诫他这么做是错的,但现在我们也需要了解原因——为什么他会对新来的赫斯塔表现出这么不寻常关注的原因。”

    莫利望着莉兹:“过度执着于惩罚本身,有时也并不意味着正义被伸张,你觉得呢?”

    莉兹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帽子戴上。

    “……我会好好想想的。”

    莫利微微一笑:“我记得,今天上午瓦伦蒂说她打算约迦尔文一个短访,或许你可以找个机会去和她聊聊,她那边应该会有一些对你和赫斯塔都有价值的信息。”

    ……

    傍晚,千叶开着车送赫斯塔回到基地,虽然今天曾短暂地下了一场雨,但此刻云销雨霁。

    远天的夕照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色,千叶停稳了车。

    “回去别忘了把你的课表发我一份,我好知道你平时什么时候有空,先把探望时间都约上——你做好准备,我随时可能会过来接你。”

    “好的。”

    “我们得尽快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千叶轻轻搓着方向盘上的硬皮纹路,“夜长梦多,最好不要拖太久——这些都看你的射击进度。”

    赫斯塔原本在解安全带的手忽然慢了一下,千叶几乎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变化,“怎么了?”

    “我在想,也许会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赫斯塔望着前方,声音里带着一些不确定,“我想把这个办法当成一个压箱底的王牌,如果基地始终不能解决我的问题,而肖恩那边又有进一步行动,那时候——”

    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听见千叶那边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她侧目望去:“千叶小姐在笑什么?”

    千叶望着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抱有这种幻想的?”

    “我问过莫利女士的秘书,谭伊市禁枪,基地内未经批准也不得持枪,如果我真的铤而走险,也许会和肖恩一样面临处罚。”

    “基地的处罚限制住肖恩的行动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要被这种东西限制住?”

    赫斯塔一时语塞,前天晚上,莉兹那番关于“弱小者就应当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对的”“当有人用汗水与血为正义铺路”的的话在赫斯塔脑中浮现,但此刻她并不能顺畅地将这些话灵活地复述出来。

    她稍稍颦眉:“但这样以暴制暴,只会……呃,把每个人都推向更极端的方向。”

    “别想这种问题,这是莫利她们该考虑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你能控制的部分。”千叶轻声道,“是肖恩先选择了你,”

    “莫利她们总是希望能够从根源上解决所有问题——我们的基地里出现了针对新人的霸凌行为,这必然事出有因:作恶者自身存在的问题、制度上的漏洞、文化或亚文化中流行因素的推波助澜……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站在加害人视角,去理解他为什么要作恶,进而思考让他停止作恶的办法,这是其他人要考虑的事,你不需要。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暴力是没有边界的,它的界限只取决于双方的反应。”

    千叶低头取烟,火光在她眼前亮起。

    “对弱小者而言,复仇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第 32 章 伏尔瓦

    赫斯塔回到403宿舍的时候,刚好碰上莉兹从自己的房间出来。

    “回来了?”

    “嗯。”

    两人一打照面,心中顿时都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她们对彼此忽然都有了一种微妙的背叛感,因而不约而同地错开了对方的目光。

    赫斯塔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开门的时候,莉兹突然喊住了她。

    “你的个人电脑刚刚申请下来,”莉兹轻声道,“你想什么时候拿?今晚或者明天白天都行。”

    赫斯塔想了想,“那就……今晚?”

    “好啊,我带你去。”

    一路上,莉兹一直想着如何向赫斯塔提及基地暂停对肖恩调查的事,然而直到她们再次回来,莉兹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切入口,只能目送赫斯塔抱着自己的电脑回房间。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下午她按照莫利的建议去找了瓦伦蒂,瓦伦蒂却让她过几天再来。她想起前天晚上自己信誓旦旦向赫斯塔许诺一定会保护好她,而今却因为市民游行的关系,不得不接受暂停调查的事实。

    莉兹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另一处房间里,赫斯塔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在拿到电脑以后,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黑色方块本吸引了。不一会儿,她就利用这半个多月以来学到的基础操作找到了相关检索页面,并用二指禅的方式,输入了“赫克拉荒原”几个字。

    除了对赫克拉的基本介绍,剩下的大多数搜索结果都围绕“赫克拉惨剧”展开——两年前,也就是格兰古瓦兄弟到基地的那一年,赫克拉荒原出现了大面积的鳌合菌感染。

    随着螯合物的不断涌现,荒原的风就像死神的呼吸,带来了接连不断的杀戮。

    也是在赫克拉惨剧中,水银针们第一次观测到螯合物之间存在合作行为,虽然只是非常不成熟的诱饵+埋伏组合,但这种行为在以往的观测史上绝无仅有。

    同时,也是在赫克拉荒原,水银针们观测到了一只存活时间长达40天的螯合物——此前的螯合物生存时间最长不超过28天。

    这些都表明,螯合物或许存在进化行为,但触发条件人们尚不了解。

    赫斯塔关掉这些页面,重新键入“赫克拉兄弟”几个字。

    果然,一切如千叶所说,页面上立刻出现了与格兰古瓦兄弟有关的新闻,她一一浏览,很快看到了千叶曾经和她提过的猎鹿行为。

    争论持续了足足两个多月,这一行为在当时的谭伊激起了极大的争议,很多人开始质疑,如果组成水银针队伍的,都是这样灭绝人性、生性残忍的荒原幸存者,那么水银针要如何保证自身队伍的可靠和纯粹?

    也有许多意见领袖都站出来公开呼吁,不要以宜居地内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刚刚离开人间地狱的孩子,这是一种“文明的傲慢”。

    最后,AHgAs医疗部与谭伊市第一医院共同作出诊断,认为“赫克拉兄弟”因为经历了荒原上的惨剧,出现了急性PTSD症状,所以才做出了如此荒唐的事情。

    如此,这段围绕猎鹿行为的大讨论才真正告一段落。

    在所有的报道中,只有一张由谭伊市民随手拍摄的模糊照片里出现了格兰古瓦兄弟的身影,赫斯塔由此才真正确信基地对新人学员的保护所言非虚——即便在言论最为沸腾的时刻,他们也没有向社会公开赫克拉兄弟的姓名与样貌。

    第一次使用搜索引擎,让赫斯塔感到大为震撼,她仿佛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比起在卷帙浩繁的图书室里检索文献和报刊,引擎的便捷是超乎想象的。

    出于好奇,赫斯塔又搜了一下前天莉兹曾和她提到过的家乡,阿斯基亚。

    与赫克拉相似,在第一条针对阿斯基亚基本信息条目以后,剩下的大多数搜索结果都是关于“阿斯基亚惨剧”。

    随后,她又键入了“第四区卡特拉城”(图兰的故乡)和索尔荒原(黎各的故乡)。大家的遭遇是如此相似——在城市或荒原的基本介绍之后,都跟着“某某惨剧”的条目。

    在上面的几个地区中,只有卡特拉城因为本来就是宜居地,所以在第一起鳌合病出现后,水银针介入非常及时,除了二十几个不幸被螯合物直接杀害的罹难者,全城十一万人口都平安无事。

    如今的卡特拉城已经被调整为隔离区两年,原住民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后,已经全部迁入了另几处宜居地,重新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至于阿斯基亚与赫克拉两所荒原,则几乎都是全灭式的结局。

    AHgAs似乎一直在为荒原地带的居民也建立报警系统而努力,但看起来收效甚微,每当他们发现一处荒原被螯合病侵袭时,往往已经到了鳌合病患者集体发作的阶段,水银针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从这些人间地狱里寻找一些尚且幸存的人,然后把他们带回宜居地。

    这也是大部分水银针新人的来源。

    一整晚,赫斯塔徜徉在关于这个世界的细节里,直到她忽然想起一个名字,她抱着怀疑,在搜索框里输入“伏尔瓦”三个字,然后点击搜索。

    她的表情从紧张期待慢慢变得平静——引擎上的检索结果,全都是关于一部十四区爱情故事《匕首与鞘》的女主人公。

    赫斯塔垂下眼眸,这时才感到有些疲倦,侧目扫了眼钟表,惊觉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

    她起身去洗漱,而后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直到睡去。

    ……

    周日清晨,D类学员考察区。

    迦尔文醒来的时候,发现肖恩竟然久违地早起了——他正歪歪斜斜地坐在观察室内的小桌子前,不时有翻书的声音传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迦尔文心里想着,他起身和肖恩打了个招呼,然后往卫生间走去。

    “卡尔,你电脑一会儿借我用用吧。”肖恩突然说。

    “不行。”迦尔干脆利落地答道。

    “也行,我不用,你帮我搜个东西,”肖恩懒懒散散地转过头,“这总行了?”

    迦尔文望着他,“你要搜什么?”

    “搜个名字,”肖恩望着他,“‘伏尔瓦’。”

第 33 章 观察者

    隔着一个身位,肖恩看着迦尔文操作着鼠标键盘,在网页上输入“伏尔瓦”几个字,他们一连点进去看了好几个网页,全都是关于《匕首与鞘》公演相关的报道。

    肖恩皱起眉头:“你能去AHgAs的居民数据库里查查吗?”

    “你指黑进去?”迦尔文眯起眼睛。

    “……呃,”肖恩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迦尔文都没有这方面的数据权限,“那算了。”

    “还有其他要查的吗?”

    “你再试试‘伏尔瓦短鸣巷’呢?”

    迦尔文刚要动手,突然意识到什么,“这又是和赫斯塔相关的东西?”

    “啊哈,怎么会呢。”肖恩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就是好奇这人是谁。”

    “等弗莱彻把你的电脑还回来,你再自己查吧。”迦尔合上电脑,“我要准备自习了。”

    肖恩没有应声,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处,发呆似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思索着方才的搜索结果。

    今早清晨,他照例趁着迦尔文睡着的时候打开了他的电脑,轻车熟路地开始分析起昨晚抓包来的数据。

    早在一年前,他就在迦尔文电脑的某个文件夹深处埋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木马。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自行编写的病毒程序,肖恩将它命名为“阿萨辛”。

    它容量小,系统消耗低,不留使用痕迹,唯一的作用就是连接并操纵学生公寓负责人拉维特太太的电脑——那里是真正被肖恩掌控的傀儡机。

    拉维特太太一向对信息技术不太感兴趣,尽管她工作上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但对进一步理解计算机工作原理毫无热情。在某次电脑故障之后,肖恩“好心”地替拉维特太太清理了一遍她的工作电脑,从此,肖恩有了第一只、也是最隐蔽的一只肉鸡。

    为了尽量让自己的行为不被发现,肖恩会在暗中定期为拉维特太太维护她的电脑,以免她因为程序运行速度过慢,而将电脑送去检修。

    而拉维特太太则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通过拉维特这个节点,肖恩抓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其中他最喜欢翻阅的就是大家的搜索与浏览数据——每个人的搜索、浏览行为,都深刻而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近期生活。

    譬如拉维特,她经常在网上搜索园艺与厨艺,她对这两样东西的热爱是所有人都了解的。然而,曾经有一次,肖恩发现她在周日的深夜搜“被带铁锈的钉子扎伤了手臂怎么办”。他原以为是拉维特太太不小心受了伤,结果第二天却发现,拉维特太太毫发无伤,反而是韦尔先生没有来上班。

    等到再出现的时候,韦尔先生的小臂上多了一块棉胶布,肖恩主动上前关心,才知道韦尔先生上午专门去基地医院打了一针破伤风。

    这让肖恩意识到——这两个已婚多年的中年人,可能在上个周日一起过了夜。

    类似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肖恩在暗处默默观察着整个学生公寓里人们的活动,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迦尔文。

    他不断在基地内扩展自己新的据点,这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只要选择那些像拉维特太太一样,对技术没有热情的普通人下手就行,除了半个月前因为相对激进地盗用了几个教职工账号来获取赫斯塔信息,导致很快被莫利发现,他几乎没有翻过车。

    唯二的那次,是在他发现基地在地下也有建筑后不久。那时他诧异于地下建筑的精密与超前,仿佛和地上世界根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于是他开始琢磨如何伪造线上世界的身份认证取得访问授权。

    但是,肖恩很快发现,不仅仅是建筑本身,地下通信所采用的技术也让他陌生,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仅仅是输入了一个试图访问的命令,就被抓获了。

    也是那一次,他的信用评级直接从A掉到了C。

    尽管如此,对周遭所有人的观察还是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乐趣,在数据化的世界,他看到了这里许多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闪烁而稠密的信息流,缓缓浸润所有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类,肖恩在其中看见了令人颤栗的情色、恐惧、嫉恨……或者怀念。

    在这方面,谭伊市与赫克拉荒原根本没有区别。

    原本在进入基地的第二年,学生们就要开始修习计算机技术,但是,或许因为大部分与螯合物的战斗只需要懂得如何使用工具,而不需要理解工具的工作原理,所以很多预备役成员都不太看重这门学科,应付完考试就不再深究,这给了肖恩辽阔的游走空间。

    但也有一些个例——比如莉兹·弗莱彻,她在完成第三年信息安全的相关课程后,就主动给自己的网络通信做了升级的加密处理,很快,403的另外两个女生也完成了同样的事,肖恩不确定这是不是莉兹帮她们做的,但这让他对莉兹悄然退避。

    今天早上,他发现学生公寓里的设备多了一台,虽然没有名字,但他很快推断出这必然是新领了电脑的赫斯塔。

    肖恩扫了一眼赫斯塔搜索记录,只见前三条分别是:“赫克拉荒原”“赫克拉兄弟”“赫克拉惨剧”。

    他先是一怔,进而挑眉。

    呵……

    你也想了解我吗,赫斯塔。

    如果不是顾虑着可能会吵醒沉睡的迦尔文,肖恩真想发出一声大笑,他竭力隐忍了自己的心潮,一条条地往下看,虽然之后赫斯塔又检索了阿斯基亚、卡特拉城和索尔荒原,但这并不影响他心中那份稍显微妙的波澜。

    而这种心情,在看到最后一条检索记录的时候,短暂地被好奇替代了。

    伏尔瓦。

    首先,这肯定不是基地内的人,看名字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赫斯塔既然检索了这个名字,说明它一定有些分量。

    原本肖恩打算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下去,但是窗外的一阵鸟鸣像闹铃一样将他从沉浸中惊醒——天已经大亮,这意味着迦尔文就快醒了。

    他迅速抹除了自己的痕迹,然后坐去了桌前,果然,在那之后没过几分钟,迦尔文就醒了。

    “你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图书馆。”

    迦尔文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肖恩的沉思。

    “哈?”肖恩单眉微挑,“你自习我为什么也要去?”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迦尔文答道,“换衣服,跟我走。”

    肖恩只得骂骂咧咧地起身准备。

    ……

    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迦尔文感到肖恩的沉默似乎有一些不寻常——他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事实上,肖恩确实一直在琢磨“伏尔瓦”的事,赫斯塔的搜索之旅在这个名字之后戛然而止,甚至没有点开页面详情,可见搜索页给出的结果,全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那么,《匕首与鞘》的相关内容,就都可以先暂时排除了。

第 34 章 真正的人

    忽然,迦尔文的脚步停了下来。

    肖恩往前走了几步,意识到迦尔文没有跟上之后,他回过头,“怎么不走了?”

    迦尔文的目光越过肖恩,看向远处的草坪——此刻他们站在图书馆三楼的半开放廊桥上,远处的绿茵在他们眼中一览无余。

    肖恩隐约听见了一点手风琴的声音,他也顺着迦尔文的方向望去,几个女孩子正围坐在绿地上。

    人群中间抱着手风琴的人是莉兹,但肖恩也一眼看见了红头发的赫斯塔,她两手空空抱膝,静静地坐在莉兹旁边。余下的几人他虽然一下没认出来,但可以肯定不是403的另外两个女孩子。

    莉兹在教她们唱水银针的战歌。

    肖恩嘴角微扬,两肘靠在走廊边的围墙上听了一会儿,“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用手风琴一合,就一股阿斯基亚的味儿……真冲。”

    迦尔文没有说话,他也听着从风中飘来的女子合声,望着她们。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迦尔文突然开口:“为什么是赫斯塔?”

    肖恩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那天早上我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但当时莉兹冲进来了,”迦尔文的目光从远处转向肖恩,“为什么从赫斯塔进基地开始,你就一直在为难她?你喜欢她?”

    肖恩缩起脖子,挤出一层双下巴。

    迦尔文歪头,“不是?“

    “我喜欢这样的,”肖恩在胸前比了两个球,“她是么?”

    “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肖恩撑着脸,又看回远处的女孩子们,“19年那会儿,有人往赫克拉放过消息,说宜居地里有人高价收赫斯塔族女人的红头发。”

    迦尔文的眉头皱起来,“有这回事吗?”

    肖恩摇头:“你这个记性也是没谁了……你当时留的也是长发,有天我搞来染发剂,说咱们试试能不能染出他们想要的那种红发。结果不小心把你头发漂成了桔红色的……想起来了吗?”

    “哦,好像是。”

    肖恩笑了笑:“我当时就在想,天生长着火焰一样红发的女人,什么样?”

    “所以你前段时间才窃取了她的资料?”

    “对,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肖恩望着远处,“但看到她的基本资料以后我更好奇了——从4612出生,到4620进入圣安妮修道院,她在短鸣巷过了整整八年……这怎么办到的?她说在进入修道院以前,她一直一个人生活,你信?”

    远处传来了一阵女孩子们的笑声,迦尔文没有作声。

    “而且,你看最近的报道没?外面的。”肖恩问。

    “看了一点。”

    “不觉得讽刺吗,”肖恩温声道,“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赫斯塔吹上天,我看就差直接说她是圣母再临了——为了抢走一个水银针预备役,这些人宁可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圣人。”

    “你怎么知道那是编造?”

    “这不和当初咱们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吗?”肖恩反问,“反正只要谁觉得一个人是坏的,那他就肯定烂到了根子里,要觉得一个人好,那他就方方面面趋于完美——当初那些报纸造了咱们多少谣?短鸣巷和赫克拉根本没差,从我们这种地方出来的人,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人和人不一样。”

    “只是看起来不一样而已。”肖恩笑了一声,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卡尔,本质上,任何人都差不多——只要你看得足够多,足够深。”

    迦尔文侧目望着肖恩,他已经不止一次有这种感觉: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恩仿佛退到了一处任何人都无法触达的壳壁后面。

    他就站在那个地方静静看着所有人,既将人们挡在外面,也将自己隔绝其中。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迦尔文淡淡开口。

    “也没什么,就觉得挺好玩的,这个人。”肖恩撑了个懒腰,“等着吧,我一定把赫斯塔最真实的那一面揭开……”

    肖恩侧过身来,表情戏谑:“你说那时候,外面那些市民会是什么反应?”

    远处的莉兹再次开始歌唱,她的声音悠扬婉转,唱的却是让肖恩和迦尔文都感到陌生的语言,肖恩听了两句,认出这是阿斯基亚语。

    “走吧,站累了。”肖恩打了个呵欠,转身往前走,“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我得补一觉。”

    “肖恩。”

    “嗯?”肖恩转过头,见迦尔文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肖恩忽然觉得今天兄弟的状态有点不对,“你是怎么了?”

    “如果你继续这么胡作非为,最后可能会被剥夺作战资格,”迦尔文皱起了眉头,“这样也无所谓吗?”

    肖恩笑了笑,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不在乎,卡尔,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上阵。”

    迦尔文怔住了,继而捏紧了拳头,“什么?”

    “我最近也在想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事实上,等我们在这儿把该学的东西学完了,就没必要为他们卖命了。”

    “……这才多久,”迦尔文隐有怒意,“你已经忘记赫克拉发生的一切了。”

    “不,卡尔,我没有忘。”肖恩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永远都——。”

    “那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好吧,我这么说吧,卡尔。”肖恩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了想,接着道,“我只是不想为AHgAs卖命,但我们仍然可以利用这些能力做些别的——只是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我们应当为自己而活。”

    迦尔文的声音抬高了些:“像个懦夫?”

    “不,像一个人。”肖恩打断了迦尔文的话,“一个真正的人。”

    “我不想听你这些借口——”

    “你必须听!”肖恩的声音也忍不住高昂起来,但他随即冷静,并前后看了看——还好,在周日的上午,没有什么人会经过这里。

    “卡尔,卡尔……”肖恩深深呼吸,他调整情绪,向着迦尔文走近几步,“我也许是个懦夫,是个混蛋,是个鬼话连篇的骗子,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

    这句话才说出口,肖恩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立刻找补了一句,“我是说,至少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我对你永远是坦诚的。”

第 35 章 被弃置的人

    迦尔文的怒火稍稍平息,但目光仍然锐利得像一把剑,直透肖恩的后背。

    “那你为什么想逃?”

    肖恩喉咙动了动,他两手紧紧抓住迦尔文的胳膊,就这么直望着他。

    “这不是逃,这恰恰不是逃,”肖恩压低了声音,却显得更加用力,“在赫克拉的时候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像臭虫,像老鼠,总之不像个人,为了果腹我们什么都肯做,也必须做,除了妈妈没人在乎我们死活,所有人都忙着在今天活下去,根本没有人有力气去想过明天怎么过。

    “还记得我们刚到谭伊的时候吗,这里的人过的又什么日子?他们街上有蛋糕店,橱窗里摆着漂亮衣服,每天晚上都有人在街上喝酒,连流浪汉都吃得像头肥猪,懒懒散散躺在角落里……

    “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们俩发誓,以后绝对要在谭伊买座大宅子,它得有两层楼那么高,还要带个六百平的后院和一个大地窖,我们要在院子里养三条大狗,要在地窖里存上一桶一桶的好酒……只要咱们在这儿工作到25岁——”

    “前提是这里不被鳌合物攻陷。”迦尔文声音低沉。

    “对,这不正好是我们的使命吗,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肖恩笑了一声,“直到我查到了水银针的性别战损比,知道是多少吗?16:1……卡尔,你不觉得这荒唐吗?”

    迦尔文没有说话。

    肖恩接着道:“我不理解,即便耐力上男性稍微逊色些,但我们在力量和爆发上显然更强,所以我试图去找了男性水银针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一开始,我猜想是不是有孕育下一代的因素在,所以女性总是被保护得更好。但我很快发现,单靠生育来获得新水银针的效率太低了——男性水银针的天赋几乎不遗传,女性水银针生下有天赋的孩子概率只有1/30左右。

    “你就是把所有女性水银针都聚集到一起,让她们不停地怀孕、生产,也不可能赶上直接去荒原寻找新人的效率,再说这群女人也是囚不住的。

    “然后,我想可能是任务分配的原因,也许那些远离宜居地的高危任务会全都派给男性来做,所以我比对了近百年来41场损失惨重的高危歼灭任务,最后发现,问题根本不在分配,而是出在失血对子弹时间的影响上。

    “在短时间内失血达到10%的状态下,能够继续维持子弹时间的男女百分比分别是93%和97%;到达30%的时候,这个数据分别跌到了46%和89%;而在失血超过40%以后,男性面临休克或直接死亡,而女性中能够继续维持子弹时间的还剩43%。

    “至于女性水银针,她们只有在失血超过50%的时候才会彻底失去战斗力——女性在对抗失血上,有几乎压倒性的天赋优势。”

    尽管肖恩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他仍旧非常激动。

    “这就是男性战损率高的根本原因——越是危险和困难的战斗,持续的时间就越长,而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对我们来说就越不利!”

    “所以呢?”

    肖恩望着他,“卡尔,你有没有想过,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宜居地里生来就注定是工具?”

    “……呵。”

    “你还记得上学期的博物学概论吗?”肖恩低声开口:“在任何一个有性繁殖的种群里,大部分雄性都是可以被弃置的,因为只有雌性的数量才牢牢垄断着一个种群的繁衍,只要一小撮雄性幸存,就可以完成整个种群的播种。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杂碎,是天生不被保护、注定要被推上去送死的牺牲者,不管在赫克拉还是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肖恩深深地望着迦尔文。

    “我已经想清楚了,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别想从我身上吸血。我只是我自己,也只按照我个人的意志来过活。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我们的幸存,只有这样妈妈在天上才会高兴——”

    迦尔文有些厌恶地甩开了肖恩的胳膊。

    “卡尔!”见迦尔文转身要走,肖恩连着几步追了上去,“你还听不懂我吗?不要想着上阵,这里没有谁是真正为我们考虑的,水银针根本就是在拿我们当耗材,我们应该想办法退到后勤里去,甚至是退到宜居地的政府军里去——只有去那些地方,我们才能摆脱这种被随便弃置的惯性,才能向上走,向更高处走,甚至——”

    “滚开!”

    迦尔文一声怒喝,把肖恩整个人推向一旁。

    肖恩一下失去了平衡,坐在地上,他从来没有看到迦尔文这样暴怒,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迦尔文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反方向走,肖恩忽然觉得有些慌张,正当他犹豫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迦尔文停了下来。

    “卡尔……?”肖恩小声地喊了一句,“卡尔,我们——”

    “失去了土地,我们什么也不是。”

    丢下这句话,迦尔文迈步离开。他听见肖恩在后面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但他仍旧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随后,他把手伸进口袋,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键。

    ……

    傍晚,迦尔文独自来到瓦伦蒂的办公室前,轻轻敲了下门。

    “请进。”瓦伦蒂回过头,见迦尔文一脸沉郁地推开了门,她有些意外——前几天她提出要和迦尔文谈谈肖恩的时候,他拒绝了,说需要一些时间。

    现在迦尔文主动找来,或许意味着这件事有转机。

    瓦伦蒂微笑着示意迦尔文坐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我想聊聊肖恩。”迦尔文低声道,“关于,他和赫斯塔的事。”

    “嗯。”

    “昨天莫利女士建议我在和肖恩谈话的时候录音,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还原当时的情况,”迦尔文皱起了眉头,“但是——”

    “还有这样的事?”瓦伦蒂一惊,“这不合理。”

    迦尔文抬眸看了瓦伦蒂一眼,“您也觉得这样不合理?”

    “是的,这不合理,”瓦伦蒂的神情严肃起来,“我会去和莫利好好谈谈的,这种手段不应该出现在对你们的要求中。”

    “……我原本准备好了录音笔,”迦尔文低声道,“但在和肖恩聊到这些话题的时候,忘记开了,所以也没录上。但如果您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可以现在和您讲讲。”

第 36 章 监听

    莫利的办公室里,千叶和莫利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她们一人一只耳机,正聚精会神地聆听——耳机里播放的正是方才迦尔文和肖恩在走廊上的谈话。

    在上次送赫斯塔回来之后,千叶就专门来找了一趟莫利,她调取了格兰古瓦兄弟在基地内的行踪,并很快发现,虽然和肖恩在一起时两人的轨迹比较混乱,似乎哪儿都会去,但当迦尔文一人独自行动时,他的行踪非常简单:学生公寓、食堂、教学楼或训练场,如此而已。

    一方面,千叶让莫利叮嘱迦尔文,近期和肖恩的谈话最好能留下录音,另一方面,她感到既然如今肖恩评级被降,他们不能回到学生公寓,也不能再利用公寓内部的图书室,那么迦尔文就必然会去基地内的图书馆。

    因此,她在这一路留了二十几个监听装置,尤其是在这段没有监控的走廊上,以此作为监听的第二层保险。

    ——千叶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在两人现在的居住地安装秘密监控,然而,已经违背过一次原则的莫利,十分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千叶也只好作罢。

    “肖恩挺上道的嘛。”千叶放下耳机,“要是新人都知道把力气花在自己擅长的方向上,瓦伦蒂那边就不用天到晚琢磨怎么缓解他们的压力了。”

    莫利面色铁青,她冷眼看了看千叶,半天才蹦出一句哼笑。

    千叶若有所思地将手伸到了后脑勺后面,轻声道,“我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那些战损比的数据,肖恩都是从哪里搞到的?听起来有点像是我们前两年拿去糊弄联合政府的文件……虽然是编出来的东西,但应该也没过保密期吧?”

    “都在查。”莫利低声道,“目前在基地里,至少已经有六个教职工人员的电脑被他侵入过,不过都是相对外围的员工,不太能接触到机密文件。肖恩应该是拿到了一些外面的社工库,撞库入侵了联合政府那边一些要员的帐号,进而得到的材料。”

    “那当然了,”千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要是肖恩侵入的是核心职工,那他现在不是进了监狱,就是直接转正了好吗?”

    莫利瞪着千叶,根本不觉得哪里好笑。

    “不过呢,等事情解决以后,你还是要找个机会和他把这件事澄清一下,”千叶摸了摸下巴,“女性水银针的稳定性之所以好,是因为她们体内的雌激素能减缓一部分失血带来的影响——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了战地输液装置以后,我们的性别战损比远不会那么糟糕。”

    “这是重点吗?”

    “还有什么呢?”千叶轻声道,“反正我听完以后是更放心了。”

    “放心?”

    千叶向后微仰,把椅子的前脚翘在半空中,悠悠地前后摇摆。

    “肖恩既然惦记着以后去做后勤,就不可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退一万步,他就是想脱离基地去向联合政府谋职,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档案能承受得多大的污点。”

    莫利冷笑了一声,“也许我应该考虑向总部提交一份报告,把你的这些言行都递上去,好让上面看看你是否真的有履行监护责任的能力。”

    “我当然有了,”千叶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点,“你看这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就抽空回基地带赫斯塔出去转转——现役的所有水银针里,哪里还会有比我更负责的监护人?”

    “你都带她出去干了什么?”

    “吃甜点,在老城区里到处转转……”千叶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细数她与赫斯塔出行的往事,“还有看看风景,体验生活什么的……就这些。”

    莫利眼睛微眯,并没有回应。

    “你不信?”千叶三指朝天,“莫利,我对你也是半句假话都没有的,不管大事小事。”

    莫利根本没心情陪千叶在这里抬杠,这几日外面的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原本只是谭伊市内的集会游行,在一众媒体的煽风点火之下,已经慢慢蔓延到了其他宜居地。

    第三区境内,至少有十几家与AHgAs保持密切联系的基金会都不同程度地向他们提出了警告和问询函,要求基地尽快对外界的质疑作出回应。

    她两手交握——这种姿势通常意味着莫利想要结束一场谈话或是下最后通牒。

    “关于赫斯塔抚养权的争端,你到底打算怎么解决?”

    千叶仍是一贯蜻蜓点水的态度,“计划么,都在稳步推进中。”

    “还要等多久?”

    “看联合政府的效率,现在的游行基本都发生在谭伊市内,规模太小了,我们要给第三区的其他宜居地一点反应时间。”千叶笑眯眯的,“要让这股风潮烧到第三区的核心城内,至少还得再等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吧。”

    “你还嫌现在的情形不够乱吗,”莫利的下颌因为震惊而稍稍发抖,“还要等这阵风烧到核心城——”

    “保持冷静,”千叶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莫利深深呼吸,“……那现在大致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运气好,那计划就已经推到了40%。”

    “运气?”莫利为听到这样不严谨的用词而深感震惊,“……要是你运气不好呢?”

    “要是运气不好,那就已经推到了90%。”

    莫利听得匪夷所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永远有更加可靠的PlanB,虽然可能会更显粗暴一点。”

    千叶向莫利绽开一个十分开朗的微笑。

    “如果事情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永远会优先考虑一些更文明,更道德的做法……所以请好好配合我吧,莫利女士。”

    莫利稍稍垂眸,脸色并不好看。

    “不会再有下次了。”

    ……

    “大概,就是这样。”

    瓦伦蒂的办公室里,迦尔文已经将肖恩关于赫斯塔的想法转述得差不多了。在谈话中,他对肖恩关于未来的那些规划只字未提。

    有时他觉得肖恩的说法不无道理,譬如先前他提到应该对自己的某些信息有所保留,而不该完全向基地敞开自我;但有时,他又觉得这家伙简直固执得有些不可理喻。

    胡思乱想中,迦尔文听见对面瓦伦蒂轻轻叹了口气,他心中一沉,开始担心肖恩的处境,正当他搜肠刮肚地思索现在说些什么能扭转一些肖恩的印象,却听见瓦伦蒂突然说了一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什么?”迦尔文有些意外地抬头。

    “真是辛苦你了,在肖恩那边出事的时候总是麻烦你。”瓦伦蒂温声道,“这原本不是你应该忧心的事。”

    “这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迦尔文立刻摇了摇头,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也许不应该现在提……您知道我们下个月第一次外出实战的事吗?”

第 37 章 锚

    瓦伦蒂点了点头,“听说了。”

    “我想,肖恩可能,不太适合一线作战。”迦尔文开口道,因为一直斟酌着用词,他的话显得有些断续,“不论是他的性格,还是能力,都还有些——”

    “基地当然会考虑这些,”瓦伦蒂笑了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肖恩也许确实还没到能出任务的时机。但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预备役成员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贸然面对危险,再者说,原本也不是每一个水银针都应该冲上一线,分工配合永远是重要的。”

    听到这里,迦尔文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捶了几下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有些如释重负,但又是难言的隐忧和郁结。

    ……

    傍晚,赫斯塔和莉兹都回到了学生公寓中。

    回房以后,她直接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直到晚上八点多才醒来,这个点基地的食堂应该是关了,她决定在外面的厨房里自己做点吃的,但这个念头只是脑子里的,她想了很久,还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还是有一点光投进了屋内,也许是路灯,也许是别的什么,有时她听见外面窸窣的聊天声,但有些分不清它们是来自楼底,还是公寓底的某个窗户。

    赫斯塔又有一种朦胧的幻梦感,她想起今天听莉兹唱过的歌,所谓的水银针战歌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偏偏对那首听不懂歌词的阿斯基亚吟唱印象颇深。

    莉兹今天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基地内的成员认识。赫斯塔觉得,这多半是因为在进入基地的这些天,除了403里的室友和这里的几个老师,她几乎没有再接触别的新人。

    莉兹创造这样的机会,既为了在周日带她出公寓走走,也为了能让她稍稍拓展一点社交。

    想来,莉兹原来在家里一定是个姐姐,不然她对自己的种种照顾不会这样自然又妥帖。

    赫斯塔轻叹了一声,不论是在短鸣巷还是在圣安妮修道院,似乎她与周遭世界的关系都不够深,但在这些地方,又总会有一个锚点似的人物紧紧抓着她,让她不至于成为总是游离在边缘的浮影。

    在这里是莉兹,在修道院的时候是伯衡,在短鸣巷的时候……是妈妈。

    赫斯塔有时候不大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能够有那么多的愿望和力气,永远对未来怀有憧憬,永远像一把燃烧的火炬。

    想起过去的日子,赫斯塔赤脚下床,走到窗前那个小边桌的旁边。

    她在铸铁椅上坐了下来,脚底是绒绒的地毯。

    她轻轻晃着脚,让地毯摩挲着自己的脚面。

    赫斯塔将侧脸贴在了桌上,两手的指尖扣住桌子的边沿,就这么趴在了桌面上。

    月光洒落,照着边桌的玻璃钟罩,她望着里面立着的纸玫瑰,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变得沉静。

    只是单这样还不够,这时候远处还应当站着一个人。

    似乎还应当有一只手,轻轻来拍抚她的头发。

    赫斯塔的目光慢慢转向玫瑰下的银钥匙——那是千叶前几天交给她的,她把它和纸玫瑰一起收在了玻璃钟罩的里面。

    她凝视着钥匙,过了一会儿,赫斯塔轻轻抬起钟罩,把它取了出来。

    她起身打开房间里的灯,并找了条绳子,将钥匙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

    不过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赫斯塔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傻气,也太显眼,于是她重新把绳子剪断,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缠在了腕子上。

    这样放下长袖,就什么也看不到。

    就这么折腾了十几分钟,方才一点不愿动的惰意已经完全退去,赫斯塔再次感到饥饿,于是起身朝外面走。

    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看见莉兹正横卧在客厅窗户下面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两人无言地打了个招呼,赫斯塔走到厨房旁边的一个储物的角落,从那里取了一瓶纯净水,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

    她没注意到自己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莉兹的光,但莉兹也没有说,只是顺势把书放在了旁边,“刚在是在房里睡觉吗?”

    “嗯。”赫斯塔点点头,“有点饿了,出来弄点东西吃。”

    莉兹就躺在那儿看着赫斯塔做事——她所谓的弄点东西吃,就是用白水煮两个鸡蛋。看得出赫斯塔似乎还是对电磁炉有些陌生,直到看见黑色的炉面烧成了红色,确信这玩意是真的热了,她才拿起旁边的雪平锅盛水放了上去。

    这景象看得莉兹有点儿发笑。

    也许赫斯塔自己没有意识到,当她不笑的时候,表情会显得有点凶——这大概是让大多数人没有来主动和她打招呼的原因。每次她去文法课教室,坐下去就给人一种嗖嗖冒冷气的感觉,那张带着警惕的脸上分明写着“生人勿近”。

    这会儿赫斯塔看起来也还是有点凶巴巴的,但因为她笨拙的动作,所以显得有些好笑。

    莉兹没有过去帮忙,不过在赫斯塔东张西望找东西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盖子在底下柜子里。”

    赫斯塔闻言蹲下,很快找到了锅盖。

    初步搞定这一切后,赫斯塔把沾水的手随便在身上擦了擦。

    她转过头去,莉兹已经恢复了刚才看书的姿势。

    “图兰还没有回来吗?”赫斯塔随口问道,这些天里她几乎都没怎么看到另外两位室友,她知道黎各现在应该还在地下医院里治疗,但一直见不到图兰也确实有些奇怪。

    “嗯,感觉她最近给自己加训加得有点魔怔了,”莉兹稍稍翻身,“不过支援中心那边说最好不要横加干涉,让她有个宣泄口也是好的。”

    赫斯塔走到客厅的大桌子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昨天搜了一下卡特拉城。”

    莉兹再次放下书,转而望向赫斯塔,“嗯?”

    赫斯塔接着道:“那儿好像是第四区的一处宜居地,事发时,因为水银针介入及时,所以并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是吗?”

    “嗯。”

    “那是……有什么隐情吗,让她这么执着于作战。”

    “嗯……怎么说呢。”

    莉兹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道:“一般来说,宜居地里出现的螯合物大都来自荒原地带,它们通过某种手段或是漏洞绕过了隔离带、并突破宜居地外围的基本防御工事,才进入城市。所以对受害者而言,这些螯合物都是从天而降的怪物——我们称之为‘继发性螯合物’。

    “而像你之前在修道院遇到的,身边的人发生感染,最后发病的情况,叫‘原发性螯合物’。”

    莉兹伸手挠了挠脑袋,又重新看向手里的书。

    “相比之下,继发性螯合物的受害者们,对螯合物的恨意会更深,更纯粹,战斗渴望也更加强烈。”莉兹顿了顿,“也是……人之常情吧。”

第 38 章 威胁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从来源地入手,方便作战的分类方式罢了,”莉兹接着说,“继发性螯合物因为是外来物入侵,所以通常对当地人事、地形都比较陌生,歼灭相对容易;而原发性螯合物由于在事发地生活了很久,对当地了解较深,所以隐秘性更强,更加狡猾,作战难度也更高。”

    赫斯塔明白过来,“荒原上也是这样吗?”

    莉兹一怔,而后摇了摇头。

    “荒原上的情况……怎么说呢,不太一样。

    “荒原上出现的螯合物不必分什么原发性继发性,即便区分也没有意义。因为对大部分荒原来说,等到有人觉察到螯合病已然入侵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一些人会想办法出逃,另一些就原地等待,直到大家先后发病。

    “但如果通知及时,水银针和联合政府的队伍能在整体发病前赶到,就能提供医治和迁移——但维系这个联络的成本很高,因为荒原上没有电力,一切都靠马和人。

    “一个荒原整体发病的情况,叫做螯合物潮。”莉兹轻声道,“不过,在远离城镇的地方对螯合物的猎杀,常常不像在宜居地里那么束手束脚,所以应对起来会更容易一些。”

    赫斯塔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一点不合时宜,这个有些残酷的回答多少是莉兹自身的映射。她无端勾起了人家的回忆和痛苦。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啪嗒一下把书合上,随手放去了一边,“把你电脑拿出来吧。”

    “……要做什么?”

    “我先帮你做一下加密处理,本来昨天就该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下没想起来……”

    见赫斯塔一脸不解,莉兹和她稍微解释了其中的道理。

    “也就是说,肖恩有可能可以看到我的网络操作?”赫斯塔问。

    “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两天基地禁用了肖恩的所有设备,他应该没有工具。”

    赫斯塔略一沉吟,“……好的,等我一下。”

    ……

    ……

    一连几天,肖恩没能用上迦尔文的电脑——迦尔文直接把自己的电脑放在基地的图书馆里了。

    而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战这么长时间。好几次,肖恩想借一些生活上的由头重新搭话,都在快要开口的时候被迦尔文避开。

    接连试探无果,肖恩放弃了——他终于意识到,除非自己准备好和迦尔文来一场长谈,否则他休想假装那场谈话没有发生过。

    他心里有些怨怼,但又无处发作。迦尔文已经开始为下个月他们的第一次外出实战开始准备,但这一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拉着他一起训练。肖恩索性不断用各种的病假、事假的借口来逃脱各类短线模拟战,令他诧异的是,基地竟然也通通批准了。

    突然之间,他有了大把的时间。

    约莫一周以后,基地突然重新提升了他的信用评级,从D上升为C-,尽管秩序官莫利亲自找了他谈话,警告他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但不管怎么样,提升了评级就意味着,他和迦尔文都可以重新回学生公寓居住了。

    这一切曾激起肖恩短暂的警惕,离开考察区以后,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去找过赫斯塔的麻烦。

    但很快,肖恩咂摸出了这其中的原委——从这周开始,基地外开始聚集起大批的平民,他们高喊着“让她自由”的口号,将亚麻色头发的赫斯塔头像高高举起,而无所事事的肖恩就看戏似的站在离正门不远的主楼俯瞰这一切。

    他从自己的遭遇里嗅出了一点“息事宁人”的味道。想必莫利乃至基地的更高领导者,都不想、甚至是害怕在这个时候闹出一件有人在基地内部霸凌赫斯塔的新闻。

    但他可不怕。

    在肖恩以“弥漫性头痛”搬回学生公寓“修养”后不久,他就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潜入拉维特太太一楼的值班室:韦尔先生料想她这段时间一定被那些示威者烦得不得了,所以约她在某天下午一起开车去城里逛逛,他们一点出发,赶在五点前回来就行。

    只是在邮件中,韦尔先生并没有明确具体是哪一天——这要依照他本周的剩余工作量来决定。

    不过这难不倒肖恩,他每天一过十二点,就搬一张椅子坐在走廊窗户下面看书。公寓门口那条L型的小路在午间基本没人,每当有人影从楼下经过,他就抬手看一眼。

    很快,他就逮到了盛装出行的拉维特太太。她穿着淡黄色单色大衣和碎花洋裙,头顶的礼帽上用草绿色的薄纱扎着绢花,脚下一双棕色低跟鞋,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大的黑色小提包。

    肖恩目送拉维特太太消失在路尽头,然后对着表开始估算时间,他想象着拉维特太太慢慢穿过整个基地,走到西面的地下停车场,她会在那里与威尔先生汇合,两个人坐在车里,随着引擎的启动离这里越来越远。

    当他预想中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会产生“我落下了什么东西在公寓我得回去一趟”念头的范围,肖恩合上书,佯作不经意地下楼,来到拉维特太太的门前,用事先备好的万用卡刷开了电子锁。

    拉维特太太的电脑密码非常简单:Lovett4576_

    这大概是她能够构想出的最完美的密码,它至少同时包含了大小写字母、数字和特殊符号。唯一的问题出在:拉维特太太的电脑账号名就叫Lovett4576。

    但往好处想,至少她绝不会遇上因为忘记密码而把自己拦在系统之外的困境。

    肖恩熟练地调取出自己需要的窗口,很快,他眉毛微扬——赫斯塔的有效检索数据停留在上上周的周日晚九点左右。

    看来莉兹已经帮她做过升级了。

    肖恩饶有兴致地键入新的命令,以查看赫斯塔仅有的几条检索记录,这大概是最近这一周里唯一能勾起他一点兴趣的事情,以至于这会儿他的嘴角已经微微上扬。

    然而,这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很快就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尽管赫斯塔打开了非常多的页面,但是她输入的检索主题都非常简洁:

    如何买到适合藏匿的小型刀具?

    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

    未满十二岁故意杀人,如若被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刑罚?

第 39 章 训练

    一时间,肖恩心中百味杂陈,他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从震惊、恼火再到不屑。

    肖恩又想起第一次与赫斯塔遭遇的走廊,他还是比较喜欢赫斯塔当时的样子——明明害怕得要命,还要强撑着不敢轻举妄动,那种弱小但倔强的情态着实令他觉得有趣。

    他不能理解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傲慢到这种地步。

    是外面那些呼声震天的谭伊市民给了她勇气?还是她自恃有莉兹·弗莱彻撑腰,恰好这一周自己又没什么动作,所以给了她可以骑在自己脖子上的错觉?

    肖恩已经没有再翻其他人信息的兴致,在消除自己的登录痕迹以后,他早早离开了拉维特太太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宿舍。

    简·赫斯塔。

    一路上,肖恩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几条检索记录像是来自赫斯塔的战书,激起了他久违的胜负心。

    我要怎么给你点教训好呢。

    ……

    此刻的操场上,正在长跑的赫斯塔突然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和膝盖同时擦伤,她立刻感到一片热辣的痛感。

    远处几乎立刻响起了哨声,那是出发点的教官在催促她赶快起来,接着跑。

    赫斯塔也没有检查身上的伤口,继续向前。

    120小时的基本生活培训已经结束,她原以为自己的体能训练课程也会随之变化,没想到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有无休止的长跑。

    赫斯塔从莉兹那里了解到,基地里的其他成员平均一周有三趟5公里负重越野,一个月有一次全装备20公里急行,余下的时间分散进行格斗、射击等训练和战术指导。

    然而从现在的评估结果看,赫斯塔1.31的身高和24kg的体重还远远达不到能开始参加集训的程度。

    因为长期的素食和苦行,她的身形非常单薄,训练官经常调侃她属于“挨一记重拳就得骨折”的身板。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赫斯塔就被告知,趁早放下加入集训的念头,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长高和增重,以及把心肺练起来。

    “心肺功能就相当于锅炉,”训练官这样说,“这跟烧炉子一样,要火旺,起码氧先供上。”

    奔跑中的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肺管子像烧起来了一样,然而不知怎的,肖恩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又闯进了赫斯塔的脑海,让她骤然又有了许多力气。

    远处的哨声又响了,“保持匀速!谁让你变速跑了!快快慢慢地跑只会更累!”

    她艰难地调整着速度。

    虽然之前在修道院的时候,赫斯塔也需要和其他人一起干活和徒步,但那时走走歇歇,并不觉得痛苦。

    等终于冲过终点线的时候,训练官阿诺德跟了上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今天的节奏这么差?”

    赫斯塔说不出话,她摇了摇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即便已经停下,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她感到阿诺德似乎在随时准备着拉住她的胳膊,以免她像第一天那样跑完就摔倒。

    阿诺德是个已经六十五的老人,但赫斯塔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只是个四十出头但长相显老的中年男人,毕竟他的头发已经差不多全白了。

    阿诺德的身型和迦尔文很像,但个头稍矮,当他站在什么地方不动时,他非常喜欢保持双手抱怀的动作,这种防御的姿态让他看起来非常健壮,那双和脑袋一样粗的上臂总是把他的短袖袖口撑得严严实实的。

    赫斯塔曾经问过他,自己是否也能通过长期训练获得这样的肌肉,如果能,要多久。

    阿诺德听罢,先是哈哈大笑,然后问她现在每天都吃些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在开始体能训练之后,她的部分饮食已经从先前的职工自助变成了定向供给。

    每天早晨,她的固定早餐有15g乳清蛋白粉加35g麦片,同时配有5个蛋白与一个蛋黄。在头几天,她并不能总是把这些东西都吃完,但现在已经可以了。

    每天的第一场体能训练通常在早餐后半小时到一小时内开始,结束之后她会摄入大量碳水,基地不刻意控制分量,赫斯塔的选择一般是土豆泥、荞麦面或者黑面包,配上盐煎碎肉牛肉饼或是鸡胸肉。

    晚餐相对自由一些,她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选择自助,不过这半个月来赫斯塔一直盯着一种叫“北方沙拉”的沙拉,那里头有鸡胗、土豆、鸡胸肉碎、大叶生菜和苦菊,味道意外地好吃。

    阿诺德听得频频点头,称只要赫斯塔坚持这样的饮食并按照既定节奏训练,总有一天她能超过他——然而,也说不上为什么,赫斯塔总觉得他在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仿佛带着一种玩笑似的口吻。

    此刻,赫斯塔沿着操场最外侧的跑道慢慢步行,训练官站在她的右后方一路紧随。

    阿诺德望着她:“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赫斯塔。”

    赫斯塔侧目,“您为什么这么问?”

    “这段时间,你经常在训练的时候分心,这不是什么好征兆。”阿诺德答道,“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尽管找我谈谈。”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不习惯,在这里的生活前所未有得好,教官。”

    “那你今天跑步的时候都在想什么?”阿诺德问道。

    一个最近总在找我麻烦的人。赫斯塔在心里回答。

    但开口以前,她先问了一句:“您是水银针吗,教官?”

    阿诺德眉毛微扬,“我不是。”

    “那我不能回答您,事项可能……涉密?”赫斯塔答道,“我确实分了心没有做好,明天我会注意,请您原谅。”

    阿诺德带着些许轻蔑笑了一声。

    “我不是什么水银针,赫斯塔,但我是联合政府的退役陆军。”

    阿诺德掷地有声地开口,他的声音沉着有力。

    “我曾参与过几十次针对螯合物的猎杀行动,也与很多英勇杀敌的水银针有过非常愉快的合作,而这些,只是我军旅生涯中不值一提的一笔。”

第 40 章 承认

    赫斯塔一怔:“您配合什么呢?”

    “在宜居地内,我负责火力支援,在荒原上,我能做的事情就更多。”阿诺德答道,“荒原作战没有疏散人员和保护财产的要求,用炮弹远程对敌远比近战要合算。所以这些行动中,我们也同样可以是战斗主力,只有当螯合物潮越过最终保护线的时候,才需要一部分水银针们上阵,以免出现意外。”

    “……最终保护线?”

    “你会学到的,”阿诺德也故意卖起了关子,“最远交火线,火力限制线,最终保护线……等到你将来开始学习基本战术的时候,都会学到的。”

    赫斯塔笑了笑,“明白。”

    几个来这边跑步健身的基地职工与他们擦身而过,那几人向阿诺德打了个招呼,阿诺德点头致意。赫斯塔发现这里的许多人似乎都与阿诺德相熟——他已经在基地里任教很久了。

    “我还有个问题,教官,”赫斯塔问道,“基地里的几位老师总是为学员们提供一对一特训吗?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其他新人学员,他们一般在什么时候训练?”

    阿诺德笑了几声,“原本我们今年可以休假的。”

    “……本来?”

    “按照第三区的纳新节奏,一般来说是每隔三年,轮空一年。如果不是千叶把你带过来,今年,这里应该没有新生。”

    赫斯塔一时意外。

    看来,并不是她没有遇上其他新人,而是今年的新人,真的只有她一个。

    ……

    夜里七八点钟,赫斯塔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她已经处理了下午的擦伤,只是伤口在浸水以后变得格外敏感,每踏一层台阶,她就能感觉到膝盖上的皮肤因为形变而产生了一阵绵密的疼痛。

    “很悠闲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赫斯塔不用回头就听出了这人是谁。

    她转过身,看向站在五六级台阶下的肖恩。

    四目相对,肖恩确实感受到了这段时间以来赫斯塔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她此刻穿着基地墨绿色的新式体能服和一条黑色中裤,和那天在走廊上的装束相比更加中性。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初见时战战兢兢的警觉从她身上消失了。

    赫斯塔:“你今天不用去集训么?”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去参加那种劳神又劳力的训练,”肖恩两手交叠,置于后颈,他脸上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们有蛮力,而我有头脑。”

    赫斯塔没有应声。

    肖恩倚着墙,一只脚斜斜地站着,另一只脚别在自己的小腿肚子后面。

    “有没有人夸过你头发很好看?”肖恩突然说。

    “什么?”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怪以前有人要出重金来买赫斯塔人的头发,不过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女孩子都应该留长头发,尤其是有一头漂亮红发的女孩子,”肖恩站直了些,向着台阶迈出了一步,“我能摸摸吗——”

    “不能。”赫斯塔冷声道,“你再靠近一步,我要喊人了。”

    肖恩停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地势的关系,从赫斯塔居高临下的目光中,肖恩仿佛觉察到一种攻守易势的变化——这让肖恩觉得有些好笑。

    “你要喊谁?拉维特太太吗?”肖恩两手叉腰,笑道,“你的莉兹现在可赶不回来。”

    “是的,她今晚不在,”赫斯塔点头,“所以有些话只能现在说了。”

    “嗯?我没听错吧……你有话要和我讲?”

    “对。我希望你接下来不要再找我的麻烦。”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身上有任何地方让你感到不快,我们一定能找到其他方式来解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我愿意和你谈谈。”

    “那真的再好不过,因为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交个朋友,”肖恩扶在墙壁上的手指颇有一些节奏地敲击着墙面,“不过,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为什么不呢?”

    “如果你把我偷偷约到一个地方,再趁我不备袭击我,我怎么办?”

    赫斯塔稍稍歪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昨天不是还在搜‘如何伪装不在场证明’吗?”

    “我没有。”赫斯塔否认得云淡风轻。

    “8:32分,如何买到适合藏匿的小型刀具?8:45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9:12未满十二岁故意杀人,如若被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刑罚?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你打开了不下五十个网页……”肖恩语调平静地拉出了清单,“请问赫斯塔小姐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开始搜这些东西?”

    赫斯塔表情有些微妙。

    肖恩看见她刚才还垂落身侧的手已经紧紧攥了起来,嘴巴也稍稍抿起。

    “……你从哪儿知道的?”赫斯塔的声音小了些。

    “我看见的。”肖恩抬起手,“用我这双眼睛。”

    “所以,你确实窃取了我的浏览记录。”

    肖恩只是微笑。

    “你怎么敢……”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肖恩的声音很平静,“一点爱好罢了。”

    “好吧。”赫斯塔看向别处,“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肖恩。”

    “我吗?我不想得到什么,我就想知道,赫斯塔姑娘都像你这么恬静吗?”

    赫斯塔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肖恩摊开手,“以前我总听人把女孩子比作花,但不管是赫克拉还是在这儿,女人们不是像索菲莫利那样的老处女,就是像莉兹这样的钢铁怪物,反正从她们身上我看不到一点花的娇美。”

    “是吗,”赫斯塔的语气已经带了一点不耐烦,“我倒觉得那样很好。”

    “无所谓,赫斯塔,”肖恩也没有反驳,他又开口,“总之,和我做朋友吧。你拿到电脑的第一时间就检索了赫克拉荒原,可见你对我感兴趣,就像我也对你感兴趣一样。你可以和我聊聊你的过去,比如伏——”

    “我拒绝。”赫斯塔立刻打断了他,“朋友不会在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朋友是彼此尊重的。”

    肖恩感到有些扫兴,“你说这话的样子好像被莉兹附体了,别这样……你就非要和我撕破脸吗?没有第二条路?我刚才的话明明都是在赞美你。”

    “那我想我们没什么别的好谈。”赫斯塔低声道,“我也没有从你的话里感受到任何赞美。”

第 41 章 你真行

    肖恩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这种由微笑转向轻蔑的变化是如此迅速,如此自然,仿佛一瞬间他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冰冷。

    “那我换一种说法吧,赫斯塔,你可能觉得这里是宜居地,还是一个人人充满正义的地方,不过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法则,而有些法则是超越地域的,在赫克拉,在短鸣巷,在基地,都是一样。”

    听到他提起“短鸣巷”,赫斯塔也稍稍凝神:“……你去过短鸣巷?”

    “没有,”肖恩坦然道,“但总归和赫克拉不会相差太多,我相信,你懂我在说什么。”

    “我不懂。”赫斯塔稍稍低下了头,“请你再说明白些。”

    “我也算攥着你的把柄呢,赫斯塔。”肖恩声音很轻,“想想看,如果莫利女士知道你私下的密谋,你还指望她像之前一样维护你吗?莉兹呢,也会对你大失所望——她是个程序正义狂魔,心眼和陈年僵尸一样死得不能再死。她们都关心秩序胜于关心你,但我不一样。在某些事情上,你会发现我比莉兹可靠得多。”

    赫斯塔笑了笑,“……哪方面呢?”

    “我理解你,太理解了,你不过是把在短鸣巷的习气带进基地了而已,我们都很熟悉这种做法,是这里的人不懂,他们在蜜罐子泡得太久了。”

    赫斯塔表情厌弃地吐了一口气,肖恩看得笑嘻嘻的。

    “哈哈,我知道这么说你不会喜欢——是个人就不会喜欢,但这就是真实,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你——”

    赫斯塔伸手扶住额头,低声道:“图兰小姐,请出来吧。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刹那间,肖恩的表情凝固起来——在他下方的楼道转角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动,他一直没有发现那边还藏着一个人。

    一阵电子杂音过后,他听见一串熟悉的对话:

    “有没有人夸过你头发很好看?……什么?……难怪以前有人要出重金来买赫斯塔人的头发,不过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女孩子都应该留长头发……”

    这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穿着同款短袖的图兰顺着台阶出现在两人眼中。

    “还行,虽然没录全……但关键部分都录上了。”图兰把手机揣回口袋,她眯着眼睛,朝肖恩竖起大拇指,“你真行啊,肖恩,你真行。”

    “你们……你们合起伙儿来设局骗我?”

    “这怎么能叫骗,我和赫斯塔一起下楼洗澡,她先出来,我跟在后面,”图兰冷声道,“这叫恰好,正巧,偏偏就遇上了。”

    “呵,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录的录音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要什么法律效力,”图兰笑了一声,“等莉兹回来听了这段录音,你就知道她是不是秩序狂魔了。我劝你先去基地医院预约床位,到时候她会把你揍得连你哥都不认识。”

    肖恩皱起了眉头,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又恢复了些许镇定。

    “你以为基地里的人真的会因为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严惩我吗?”他嘲讽地望着赫斯塔,“本质上我们都是非常罕见的工具,在属于我们自身以前,先属于AHgAs。宜居地里的这种平衡太牢固了——只要我没有犯下重罪,没有人会真的拿我怎么样,你们的莉兹不能,莫利女士也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但我劝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赫斯塔轻声道,“你和图兰都是二次觉醒后的水银针,真要在这里动手,对你没有好处。”

    肖恩喉咙微动:“……你们想干什么?”

    “录音不一定会放出去,只要你肯就此打住,别再找我麻烦。”赫斯塔望着他,“当然,如果你真的来找了,我也有后手……我说到做到,肖恩。”

    “别呀,最好现在就动手,”图兰笑了一声,“大部队离开基地的夜晚,两个预备役水银针在宿舍区开启子弹时间斗殴——想想都刺激。我倒真的很好奇,凭我短暂的子弹时间,能不能直接打得你满地找牙?”

    肖恩的目光扫了两人一眼,他什么也没有说,转头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了。

    站在原地的图兰忍不住大笑,她对着肖恩离开的背影高喊:“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会喜欢,是个人就不会喜欢,但——这就是真实,毕竟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不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你:回屋玩蛋去吧肖恩——”

    赫斯塔目视着肖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她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你。”

    图兰挥了挥手,语调轻快,“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肯定会来找你麻烦?”

    赫斯塔稍稍歪头,“……感觉?”

    图兰向着赫斯塔比起大拇指,两人相视而笑,一起上楼回了房间。很快,图兰将录音拷了一份,然后去敲了赫斯塔的门。

    “请进,门没有锁。”

    图兰推开了门,但并没有进屋,她望着在书桌前的赫斯塔,“在写日记?”

    “嗯。”

    “我把今晚的录音带来了,我自己也存了一份,这个给你。”

    图兰伸出左手,将一支新的录音笔朝着赫斯塔抛了过去,赫斯塔毫无防备,但还是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日常装在口袋里就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自己取证。”

    这是一支银色的录音笔,只有普通钢笔那么大,它的侧面有一小块电子屏,旁边就是按钮。

    “谢谢……有说明书吗?”

    “没有,那种东西我早就丢了,”图兰回答,“你自己摸索一下吧,这个东西不难。”

    “……好。”

    “话说,”图兰两手交叉在身前,“你真的不打算把今晚的事告诉莉兹或者莫利吗?”

    “不用,有些证据捏在手里比放出来管用。”

    “……你不相信莉兹能帮你讨回公道?”

    赫斯塔将录音笔收了起来,她站起身。

    “不是不信。”赫斯塔望着图兰,“但我觉得肖恩说得也对,基地不会真的难为他。罚款、降评级这些操作应该已经到顶了——说到底,这不是莉兹可以控制的事。”

    图兰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在我来这里之前,千叶小姐曾经和我说,世界上的在役水银针只有四千多个。”赫斯塔轻声回答,“而第三区内的水银针数量尤其稀少——两百多个,差不多只占总数的5%。那就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预备役都非常珍贵。我想基地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不要说是像肖恩这种小打小闹,即便他真的犯下了什么重罪,恐怕也会有其价值。”

    图兰稍稍皱眉——好像,有道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反正,你不要听肖恩的,莉兹不是那种关心秩序胜于同伴的人,我想她是因为第一次当辅佐官,所以很多事情做起来束手束脚,她一直都是很可靠的伙伴。”

第 42 章 断肢

    “嗯,我知道。”赫斯塔点了点头,

    “那我没别的事了。”图兰往后退了一步,“你早点休息吧。”

    “对了,图兰小姐为什么今晚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去训练呢?”赫斯塔突然开口,“……是因为要照顾我吗?”

    “哈哈,那倒不是。”图兰回头笑了笑,“他们的那种体能训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想提高子弹时间……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赫斯塔不明所指,只是轻声道:“祝你顺利。”

    “希望如此吧。”图兰笑着向赫斯塔比了个拳头,然后快步流星地朝自己房间走去了。

    赫斯塔目送图兰离去,她在今晚真正认识了这个棕发绿眸的卡特拉姑娘。

    ……

    之后的几天,即便莉兹不在,肖恩也没有再来找麻烦。

    第一次主动出击就取得了不错的战果,这着实让赫斯塔有些高兴。她原本想着尽快将这个变化当面告诉给千叶,但奇怪的是,千叶一连几天都没有露面。

    这几天,来接赫斯塔去市区中心进行射击练习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他总是在赫斯塔没有课的间隙出现,带她出基地参与射击练习。

    老人的头发和胡子都是银色的,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梳理得非常工整,雪白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马夹,最外头是一身十分合体的黑色长裤与晨礼服。

    他眼睛很细,不笑的时候尚且像一位绅士,可一旦笑起来,两只眯成缝的眼睛,就很难不令人联想起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莫利似乎认识这个人,因为当她看到这人代替千叶来接人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两人打招呼的时候,赫斯塔听见莫利称呼他为“埃卢先生”。

    赫斯塔听见他们聊天,莫利询问千叶身体是否恢复了,而老人淡淡地回答“已经差不多了”。

    “千叶小姐生病了吗?”赫斯塔问道。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她。

    又过了一周,千叶终于露面了,不过这一次她坐着轮椅。

    千叶的左半张脸上缠着绷带,整只左眼都被蒙住了,埃卢在后头推着千叶,像之前一样沉默。

    在上车的时候,赫斯塔才留意到千叶的右腿裤管与左手袖子都空空荡荡。直到此刻,赫斯塔才终于明白之前莫利问的那句“身体是否恢复了”是什么意思——看来千叶受了很重的伤,严重到截去了她的两肢。

    上车以后,千叶对自己的变化只字不提,赫斯塔几次侧目,发现千叶正闭着眼睛休息。

    今天她确实比往常安静,只是一进射击场,那个神采奕奕的千叶又回来了。她给赫斯塔准备了特别的靶子——25米外的环形靶被换成了人像,每一副都是一个被挟持的人质与歹徒。

    “歹徒”只露出一只胳膊和半个脑袋,身体则完全躲在了“人质”后面。

    在训练时,赫斯塔的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身后,千叶小姐正单手撑着一只拐杖,金鸡独立地站在那里。

    半个下午的时间里,赫斯塔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实在有些拿不准,在宜居地里,当另一方并不主动提及的情况下,直接问“你的手和脚怎么没了”是否会显得有些不礼貌。

    正当她为此纠结不已,千叶的拐杖已经猝不及防地打在了赫斯塔的背上。

    “不要驼背!”

    细长的拐杖像鞭子,抽在身上的感觉是滚烫的,赫斯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把子弹打在了“人质”身上。

    千叶叹了口气。

    赫斯塔看了千叶一眼,“抱歉。”

    千叶突然笑了,“你这……也是个思路。”

    赫斯塔听出千叶话里有点讥诮的味道,但又没明白。

    千叶单手执拐,往前蹦了一步:“等将来真的遇上了劫匪,你就直接喊话说,‘里面的匪徒听着,人质现在已经被我打死了,你们赶快出来投降’……哪个坏蛋不束手就擒?”

    赫斯塔的脸刷一下涨红了。

    她深呼吸,“……我再来一次。”

    千叶不置可否,她望着眼前新竖起的人像靶陷入沉思——她确实能感觉到今天赫斯塔有点心事,但她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赫斯塔的射击水平会下降得这么快。

    “集中注意力,”千叶正色道,“不管之前发生了多少让你分心的事,握着枪的时候,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你的射击目标上——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埃卢老先生全程都戴着耳罩,身体笔直地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专业和善的微笑。

    回程途中,他们又一起去了那家“白轮船”,这一次千叶只要了两颗卡娜蕾,赫斯塔换了一种新的水果塔,店家照例送来一杯热可可,她一饮而尽。

    当天夜里,莉兹在洗澡时发现了赫斯塔背后多了一道棍痕,她立刻询问是否基地里哪位训练官违背操作准则对赫斯塔进行了体罚。

    赫斯塔试图转移话题,然而莉兹却是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见糊弄不过去,赫斯塔只好临场发挥,说下午和千叶出门时在路上见义勇为击倒了一个劫匪,不巧挨了那人两棍子。

    莉兹正在头发上搓泡泡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千叶就放着你一个人见义勇为?”

    “她也帮忙了,主要还是靠她,”赫斯塔开始找补,“只是我先冲了出去,所以……”

    莉兹叹了口气,“我今天去看黎各的时候,发现千叶这周在基地约了一个手术……她病了吗?”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受伤了吧。”

    莉兹在水雾中发出了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吟,最后轻声道,“反正这些现役水银针回预备役基地预约手术,还挺少见的。”

    “为什么?”

    “虽然我们这儿的地下医院也很先进,但和核心城相比总还是略逊一筹,毕竟母城都在核心城的内部,而有些设备不方便远程运输。”莉兹轻声道,“我听说这次要给千叶做手术的医生,就是临时从核心城派过来的。”

    赫斯塔想起今天见到的千叶,“这样啊。”

    ……

    当晚,瓦伦蒂结束了工作,立刻换了衣服往基地的地下医院赶去。

    时钟指向夜晚九点,距离千叶结束手术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这个点已经远远超出了探视时间,但千叶的病房永远是例外。不论何时,所有的来访人员会由护士进病房通报给千叶,再由她本人决定是否要见面。

    瓦伦蒂只在外面等了一小会儿,护士就出来告诉她可以进去了。

    白色的病房里,千叶也没有睡。

    千叶少见地披散着长发,她今天戴着另一副无框的备用眼镜,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一只红色水笔夹在她中指和无名指中间,正随着手指的起伏有节奏地晃动着。

    整张病床上都散乱着各种纸质文件,有些纸张上写着简短的红色批注,一旁埃卢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床头柜上的旧稿。

第 43 章 安娜

    “真崎。”

    千叶抬头,微笑着向瓦伦蒂打了声招呼,“你怎么来了?”

    “我刚听说你在基地预约了今天的手术,就来看看。”

    “先别过来。”千叶低声道。

    瓦伦蒂十分配合地在原地站住了,直到埃卢将所有病床上的文件都收拾起来了,她才慢慢走到千叶身边,坐了下来。

    “这个两个月不是说了要好好休假吗?”瓦伦蒂稍稍颦眉,“又接任务了?”

    千叶向着埃卢轻轻挥手,示意他出去。埃卢向着千叶与瓦伦蒂躬身行礼,然后从外面带上的房门。

    “第五区的一个荒原上出现了新的螯合物潮,”千叶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感觉有点蹊跷,刚好那边也提出了求援信号,我就过去看看。”

    “那解决了吗?”

    “嗯,都解决了。”千叶望着她,“你来得正好,明天帮我去和赫斯塔说一声,后天不出去了,让她到我病房里来待着。”

    “你要她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待在我身边。”千叶回答,“不然这个月我陪伴她的时间指标就完不成了。”

    瓦伦蒂表情严肃,“……你到底知不知道休假是用来干什么的?”

    “休息。”千叶立刻回答。

    她明白瓦伦蒂想说什么,但两个人只是彼此望了一会儿,千叶伸手抓了一把头发,“能再帮我个忙吗?”

    “干什么?”

    “我的外套应该在外面,护士长她们收起来了,”千叶压低了声音,“我上衣内侧的口袋应该还有半包烟——”

    瓦伦蒂皱起眉头,“你觉得我会帮你吗。”

    “好吧。”千叶往后仰靠,伸手握住了床头的铁围栏,“但我很好,瓦伦蒂,这些只是正常的负伤,我很快就可以出院——”

    “再保持这样的作战频率,你可能都活不过三十五岁——这还是几年前我爸爸给出的诊断。”瓦伦蒂歪着头,“千叶,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千叶没有回答,她两脚伸得笔直,整个上半身也彻底松懈下来,长长的头发也随之汇积在胸口。

    这种场合没有一支烟,总让千叶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在床边轻轻敲击床单。

    千叶虚望着前方,“那也还是太久了。”

    瓦伦蒂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什么意思?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慢性自杀吗?”

    千叶怔了一下,旋即笑了出来,她朝着瓦伦蒂摆了摆手,“死是不可避免的,瓦伦蒂,但我不会主动朝它走过去……我永远不会做这种事。”

    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提问过于唐突,瓦伦蒂稍稍有些脸红,她站起身去整理起一旁桌上的新鲜花束,以避开千叶的目光。

    “我爸爸前几天还和我谈起你,他说在他接触过的所有病人里,没有人的求生意志比你更强烈。”

    “没错,”千叶靠在床榻上,“我只是不凑巧,有几个杀伤性稍微大一点的习惯,你不用太担心……维京医生最近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瓦伦蒂轻声道,“他最近应该是和联合军一起去南边几个荒原巡查了,按现在这个速度,可能两周后会来谭伊。”

    “令尊真是位勇敢的人。”

    “那到时候要见一面吗?”

    千叶在心里稍微算了一下时间,低声道:“到时候看情况吧。”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临走时,瓦伦蒂才走出房门就立刻转了回来,“对了,安娜女士的手稿……我差点就忘记给你了,好厚一打呢……”

    说着,瓦伦蒂从自己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叠四指厚的稿子,里头全是用打字机敲出来的长短句,密密麻麻,但又十分工整。

    从听到“安娜”这个名字开始,千叶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我爸爸现在是安娜女士的主治大夫了。”瓦伦蒂轻声道,“以后再拿安娜女士的手稿,我们不用再像以前那么费事,他现在每个月都可以去看她。”

    千叶默不作声地接过了手稿,手稿的封面是额外加上去的,瓦伦蒂的父亲用花体字在上面写下《森林吟唱之时·下》。

    “她还在写这些没用的东西啊。”千叶喃喃道,“根本没有人会看的。”

    “我就看过了啊,”瓦伦蒂微笑着争辩,“看完感觉很有启发,我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把森林的科普写得像她这么有趣。”

    “她身体怎么样,现在?”

    “短期还好,长期不太乐观,”瓦伦蒂低声道,“上个月她膝盖做了个小手术,如果修养得当,以后是可以站起来的。我爸爸向联合政府那边提过好多次了,安娜女士未来需要的不是持续静养,而是尽快恢复正常生活,总是把她囚在一个地方,就算那儿是皇宫也无济于事。好在她现在还能写作,至少在书写的时候她是自由的。”

    千叶没有回应,她看回了手稿,“这个东西……还是交给上次十四区的那个编辑吗?”

    “对,这里头有两份稿子,一份交给编辑,另一份,安娜女士希望你能替她保管,她担心如果把底稿留在她自己手上,下次联合政府来突击检查的时候还是会被直接抢走。”

    “好。”千叶已经迅速地找到了这沓手稿中分界的那一页,“我知道了。”

    “你有什么东西想转交给她吗?像是——”

    “没有。”

    “无所谓,反正我爸也要再等两周才到,你可以再想想。”瓦伦蒂再次站了起来,“等我爸来了谭伊,下一站就是回核心城了,他不会在这儿停留太久。”

    “好的。”千叶抬头看向瓦伦蒂,“辛苦你了。”

    “没什么。”瓦伦蒂也望着她,“我听爸爸说,安娜现在的生活非常孤独,如果有人能给她写一封信的话,应该能带去极大的鼓舞。”

    “……你可以写一封啊,”千叶道,“之前安娜给我们上博物学概论的时候,你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问各种问题——她对你印象一定很深。”

    “我已经写好了。”瓦伦蒂笑着道,“不过已经快四年没见了,我能写的东西不多。你知道基地里的生活就是又规律又单调的,我再怎么写也写不出花来,不过,如果是你——”

    “我也写不出花儿来,”千叶答道,“我做的很多事本来也不方便开口,万一信中途被截了还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别劝我了。”

    瓦伦蒂轻轻叹了口气,但她很快又再次笑起来,“也是,我只是提个建议,你不要觉得为难。”

    瓦伦蒂走后,埃卢重新走进了病房,见千叶正整理着手稿,埃卢问起缘由,千叶如实相告。

    “您是否需要帮忙呢?”埃卢问道,“我明天可以帮您寄出去。”

    “不用了,刚好下个月我还要去一趟十四区。”千叶垂着眼眸,“我亲自来吧。”

第 44 章 达里娅太太

    几日后,当赫斯塔再次被带离基地的时候,埃卢先生没有出现。千叶独自一人,像往常一样开着车在停车场等候。

    当赫斯塔走近,驾驶位上的千叶若无其事地向她挥手打招呼,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眼睛瞪得浑圆——

    上一次见面时,千叶空空荡荡的左袖管,如今又长出了实在的手臂。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只曾经断去的左臂并非是钢铁或木质的假肢,赫斯塔看见千叶动作灵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然后又半握着拳挡在打火机前,为火苗挡风……这根本就像普通人的五指一样。

    “愣在那儿干嘛,上车啊。”千叶又喊了一声。

    赫斯塔缓过神来,上前打开车门,坐下时,她目光扫向千叶的右腿——好家伙,右腿也长出来了。

    赫斯塔喉咙微动,“千叶……小姐。”

    “嗯?”

    “我能……摸一摸你的手吗?”

    千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右手递了出去。

    “不是,左手。”

    千叶换了手,赫斯塔皱着眉,轻轻握住了这只活灵活现的左手。

    而今再看,虽然这只手也有着微白的骨骼和稍稍凸起的青色血管,好像和寻常人一样,但只要仔细端详,觉察到它与真实血肉的差别并不难。

    往事突然在赫斯塔脑海中回闪,其实早在第一次见到千叶并与之握手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千叶的手质地非常特别。

    只是当时接触的时间很短,她也没有细想。

    千叶抽回了手,“以前的用坏了,所以就换了个新的。”

    赫斯塔无法形容她的震惊,这一幕对她而言不下于一场神迹,她相信如果格尔丁修女在场,一定也会发出惊呼,并愤怒地指出这是在渎神。

    然而,千叶的语气就像在说一把伞、一块钟表或是一副眼镜——也许在千叶小姐眼中,人的身体也和这些器物没什么太大区别。

    赫斯塔眉心颦蹙:“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千叶叼着烟,手握方向盘,动作熟练地倒了车,“古代科技。”

    “……千叶小姐是说黄金时代?”

    “嗯哼。”

    汽车飞快地驶向市中心。

    今天是周日,整个城市格外的寂静,大部分商铺都关了门,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教堂的门开着,偶尔能看到有人出入。

    赫斯塔望着窗外,“今天没有游行。”

    “周末很少有游行,周末是用来休息的。”千叶轻声道,“除非是抗议他们自己的薪资待遇,否则你别想在星期天拉上一群人上街。”

    像往常一样,千叶还是把车停在了“白轮船”所在的那条街上。

    除了“白轮船”,这条街上没有一家门店营业,带着铁锈的卷帘门把那些花花绿绿的木头玻璃门都遮了起来,不过这些铁皮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涂鸦喷绘,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延展的画墙。

    “我最喜欢‘白轮船’的一点——周日照常营业。”千叶解开安全带,“走吧,去吃点东西。”

    两人推门而入,赫斯塔很快发现今天站在收银台前的是个她从没见过的胖女人,她个头不高,身材很丰腴,年纪可能与拉维特太太不相上下。

    “千叶?”胖女人一眼认出了来人,“你回来了?”

    “上个月就回来了,”千叶回答,“我都来你这儿好几次了,只是每次你都不在。”

    对方发出一串底气雄浑的笑声,“我打算在南边的亚斯克新城开一家分店,最近在那边看合适的店面,都很少往这边来。”

    胖女人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条绿白色格子花裙,头上绑着一条淡绿色的纱巾,及腰的黑色长发编成了一股粗壮的麻花辫盘在脑后,看起来非常干练。

    最初的那一眼,胖女人的黑发褐眸让赫斯塔一下想起了伯衡,她不禁猜测起这个女人是否也来自十四区。

    但她说话的口音,又和莉兹有几分相似。

    胖女人与千叶叙了两句旧,三人说着话,又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千叶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绕过脑袋,玩着自己的马尾:“你信我吧,现在不是个开分店的好时机。”

    胖女人皱起眉头:“我什么都准备好啦,为什么不是了?”

    “总之你最好先缓缓。”千叶显然不想解释更多,她转向赫斯塔,“这位是达里娅太太,白轮船的老板娘。”

    紧接着,她又指着赫斯塔向达里娅说道:“这是埃卢的远房亲戚。最近两个月住在我那里,叫——”千叶略一停顿,“爱丽丝。”

    “你好,爱丽丝。”达里娅太太朝着赫斯塔伸出了手,“你的头发真漂亮,简直像象牙白的绸缎。”

    在意识到千叶给出了假名以后,赫斯塔有些紧张。她不自觉地朝远离达里娅太太的方向挪了挪,以防止对方因为靠得太近而发现自己头上正戴着假发。

    “谢谢。”赫斯塔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很高兴认识您,达里娅太太。”

    “你从哪儿来呢小姑娘?也和埃卢先生一样么?”

    “嗯。”

    赫斯塔并不知道埃卢先生的故乡在哪儿,但这会儿除了点头,她也没有更好的反应。

    达里娅笑起来:“那离我们那儿很近,你去过维柳钦斯基没有?”

    “哪儿?”

    “维柳钦斯基荒原,”达里娅太太道,“我以前就住那儿,自从来了谭伊,这十几年都没回去过啦——实在太远了,回去也不方便。”

    赫斯塔不知如何回答,她看向千叶——千叶看起来没打算替她接过话茬。

    于是赫斯塔想了想,“以前很少有机会往外走,外面不安全。”

    这个回答似乎让达里娅太太很信服,她望着赫斯塔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怜爱,“也是的,住在荒原毕竟不保险,你说往前推几年,谁能想到阿斯基亚也会出事呢?那么繁华的地方……我差点就在那儿落脚了。”

    赫斯塔仰起头,“您去过阿斯基亚?”

    “当然去过了,最早一批到维柳钦斯基的荒原住民,大部分都是从阿斯基亚迁过来的呢。”

    达里娅太太非常健谈,她絮絮叨叨地讲起这十几年在谭伊的生活,感慨最多的是谭伊的人懒到了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刚来的时候,住在我对面的一对老夫妻是开酒馆的,我以为他们周日肯定是最忙的时候——谁知道有一天周日早晨起来,他们俩在一起给院子除草!我当时惊呆了,等到了中午,我看他们还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就忍不住上前问,‘好街坊,你们怎么现在还在家里头呢?’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我是在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教堂,有些难为情,等知道我指的是他们酒馆里的生意,这两个人哈哈大笑,和我说‘周日是神定的休息日,可没有工作的道理!’。

    “我可真是奇了怪了,如果周日的酒馆不开门,那谭伊的酒鬼们什么时候出来买醉?你猜他们怎么答的我?”

    “怎么回答的呢。”

    达里娅太太学着她那位友邻的腔调,慢条斯理道:“‘从礼拜一到礼拜六,每天晚上都能来啊!’”

    说罢,达里娅太太一掌拍在大腿上。

    “亏他们想得出来,谁要是在礼拜一的晚上喝个烂醉,那他礼拜二天岂不是只能带着昏昏涨涨的脑子去干活儿?从前我在维柳钦斯基的时候,就觉得那儿的人已经够懒了,哪想到谭伊比我们那儿还不如。”

    听到这里,千叶已经笑出了声。

    “我知道,你们维柳钦斯基的女人绝不会沾染上第三区的懒病和放浪习气,”她举起手里的茶杯,轻轻碰了达里娅太太的杯子,“你们永远勤劳!”

第 45 章 白轮船

    这一天,等千叶和赫斯塔离开“白轮船”,进入“砰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赫斯塔留心到这边的墙上也有一副简略的世界地图,趁着千叶登记信息,她开始在地图上检索“维柳钦斯基”的位置。

    最初她在阿斯基亚荒原附近看了一圈,没有收获,于是赫斯塔继而将范围放大至整个第三区,仍寻不见。

    她只得从地图的左端开始,一点一点看过来,最后,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在十四区的最东边,有一块像尖长鸟喙一样向下延伸出海面的陆地,鸟喙的中端用文字标记着“维柳钦斯基”。

    阿斯基亚与维柳钦斯基之间,隔着一整个十四区加半个第三区——这近千公里的距离,已经快占到整幅地图的三分之一。

    难怪达里娅太太说她十几年都未能回去一趟……

    这真的太远了。

    ……

    入夜,千叶把赫斯塔重新送回基地,路上,赫斯塔将前几天自己与肖恩的对峙讲给了千叶听。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千叶似乎并没有为她感到高兴。

    “千叶小姐觉得这样的处理方式怎么样?”

    千叶努了努嘴,“……挺好。”

    “我想,我可以先这么拖着。”赫斯塔轻声道,“接下来我打算去和迦尔文谈谈,他看起来没有肖恩那么不讲道理,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我相信事情会变好的。”

    “他能帮到你什么呢?”千叶淡淡地问。

    “给我一些预警?”赫斯塔回答,“既然他们兄弟总是形影不离,他肯定是对肖恩状态最熟悉的人,如果我身边既有莉兹,又有熟悉肖恩的迦尔文,总归是更好的?”

    灯光晦暗的路面,迎面驶来另一辆车,车灯的光影照亮千叶的脸,又很快暗淡下去。

    赫斯塔看见千叶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什么难解的问题。

    “是有什么地方,我还考虑得不够周到吗?”

    “没有,”千叶缓缓开口,“就是……让事情变复杂了。”

    回到公寓,赫斯塔推开403的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图兰和莉兹这会儿都不在。

    赫斯塔猜想她们可能是在二楼的健身房或者图书室,她将从白轮船带回来的甜点放进了冰箱。

    冰箱里的橘黄色暖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望着水果塔上的草莓尖尖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此刻,她也没有想明白千叶所指的“复杂”具体是什么——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她选择的都是解决成本更低的做法。

    或许千叶小姐是觉得,直接给肖恩一个教训会更好?

    但要谋划一个精巧的计划并恰到好处地用枪支打断他的子弹时间,复杂程度只会更高。

    赫斯塔关上冰箱门。

    也许……千叶小姐就是这样的个性。

    她之前不声不响地寄了把手枪来,再见面的时候也没有直说究竟要怎么做,直到自己跟着她荷枪实弹地在射击场第一次打靶过后,她才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在千叶小姐那里,大概有一条“能沟通”与“不能沟通”的界限,只有当她觉得对方跨入了“能沟通”的范畴,才会开口讲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等下去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莉兹和图兰一前一后进了门。

    两人几乎立刻就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奶油香味,图兰一眼看见冰箱旁边放着的陌生纸袋。

    赫斯塔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我从市中心带了几块点心,你们吃吗?”

    ……

    客厅的桌子上,三人围着那张大白方桌坐成一排,莉兹坐在中间,她小心地拆下纸盒上的红色缎带,里面是四块拼在一起的方形小蛋糕。

    图兰和莉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自从来到基地,她们已经快忘记了奶油蛋糕的味道。

    两人大快朵颐,等吃到还剩最后一点点,又有些不舍。

    “之前几次出任务,都是直接去的目的地,他们根本不给时间让我们这些预备役闲逛,”莉兹说道,“我到现在也只去过市中心一次——还是坐在车里隔着深灰色玻璃看的。”

    “我也好想出去看看。”图兰咬着金属叉,轻叹了一声,“我都快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赫斯塔着实没想到两人竟在基地里一直待了两年。

    “本质上,基地并不属于谭伊市,也不属于第三区,你踏出基地一步,就相当于从一个行政区走到另一个行政区——这么说你能明白吗?”莉兹解释道,

    “转正的水银针享有一定程度的区域自由,所以他们可以在部分大区随意来去,但如果我们预备役要出去,就得有合理的事由,”图兰在一旁补充,“像是实习任务、探亲——”

    “不说这些了……羡慕你啊。”莉兹望着赫斯塔,“你下次出去是什么时候,我得掐着算算。”

    “这个不看我,看千叶小姐的时间,”赫斯塔回答,“可能是周一早晨,周三上午,周四下午,周五早晨,还有周六周日全天中的任何一个时段。”

    图兰趴在桌子上,意犹未尽地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蛋糕盒,“这家店叫什么名字?下次有机会我也要去看看。”

    “白轮船。”赫斯塔回答。

    莉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她轻声重复这个词,神情如同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切好友,“老板是哪里人?”

    “维柳钦斯基荒原,十四区那边的。”赫斯塔答道,“老板娘叫达里娅太太,她也和我说起过阿斯基亚。”

    莉兹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这声叹息里全是惊喜和满足,莉兹脸上浮起微笑,命运带来的巧合犹如一件并未期许过的礼物,突然落在她的头顶。

    “你们认识?”

    莉兹摇头,“应该不认识。”

    图兰望着莉兹变幻的神情,不由得好奇:“白轮船……是什么典故吗?”

    “是那首歌呀。”

    莉兹轻轻哼唱起来——赫斯塔很快认出,这正是几周前,莉兹带着她学习水银针战歌时曾唱过的一首阿斯基亚小调。

    那天莉兹弹着手风琴,在上午柔和的阳光下,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语言轻轻吟唱: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1)

    ——

    (1)引自《白轮船》卷首诗。艾涅塞,意即“母亲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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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