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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46 章 往日

    三人收好了桌上的餐盘和垃圾,又像上次一样去到莉兹的房间里,莉兹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陈旧但保存完好的地图。

    她小心地将地图铺在床上,展示给赫斯塔和图兰两人看。

    这是阿斯基亚荒原的地图,它号称是第三区最大的荒原,有三个谭伊那么大——土地面积究竟是不是最大的还有待考证,但它确实曾经是一处极繁华的城邦,鼎盛时甚至可以媲美一些远离核心城的宜居地。

    阿斯基亚落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上,虽然交通极为便利,却无险可守。

    整个阿斯基亚有五个区域,莉兹的家坐落在东城某条人工河的转角。离那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公园,周末的时候很多养狗的居民会在那儿和宠物一起玩飞盘。

    莉兹熟悉那附近的每一条街道,她甚至能凭着印象依次说出某条街上的店家和它们店主的名字。

    “荒原上的区域限制没有那么严格,”莉兹轻声道,“就比方说阿斯基亚和维柳钦斯基,虽然一个在第三区中北部,一个在十四区最东边,但如果有人愿意,还是可以迁移过去——最早去维柳钦斯基的那批人里好像也有我家的长辈,但时间隔得实在太远了,两边早就断了联系。”

    图兰在脑海中稍微估算了一下两者之间的距离。

    “好远……好危险。”

    “一片土地能养活的人始终是有限的,想活下去,总得有人做开拓者。”莉兹轻声道,“而且,这一路往东,也不都是无人区,往往隔一段路就会遇到不同的城镇,只是大家对陌生人的防备心都很强,轻易不放外乡人进入。”

    “那想落脚怎么办?”

    “大一些的荒原一般都有自己专门的联络站和隔离地带,大都是水银针牵头建的。一般流程是先提出申请,递交材料,等审核通过以后,再抽取脑脊液检测,并在特殊的隔离所里待上三个月……总之很麻烦。

    “小一些的荒原就不太严格,怎么做的都有。毕竟在阿斯基亚爆发螯合物潮之前,大家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螯合物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所有人自觉遵循一套麻烦至极的规则,几乎不可能。”

    这一点,赫斯塔也曾听阿诺德提及过。4620年的阿斯基亚、4621年的赫克拉是近年来第三区内唯二的两次螯合物潮发生地,基地里的这67个预备役大都来自这两个荒原周边的村落。莉兹和格兰古瓦兄弟作为生活在爆发点中心的居民,能幸存几乎是一种奇迹。

    莉兹望着地图,“两次螯合物潮,算是给宜居地和其他荒原的人都敲了遍警钟吧。”

    “不好说,如果真能敲上警钟,卡特拉城里也就不会溜进两只螯合物了。”图兰侧卧着,“之前市政在城外的工事就修得敷衍了事,治安部也没有贯彻好每夜在隔离带巡回放哨的职责,大家都觉得赫克拉荒原离卡特拉城远着呢,即便出事也暂时轮不到我们这儿……不真的看到血,谁能记得住教训?”

    三人趴在床上,各自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莉兹忽然侧目,“简,短鸣巷是怎样的地方?”

    赫斯塔没有料想到这话题的突然转向,一时只能发出一声轻而缓慢的“嗯……”。

    “真的到处都是罪犯吗?”图兰问道。

    “大概……是的吧?但也没有那么可怕,”赫斯塔回忆着,“毕竟要找到足够的食物、干净的水、必需的药品……就得在一块儿做交易。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大家会主动避免一些无意义的争端,很多人只把短鸣巷当成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最终还是要想办法去别的地方安家。”

    莉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起来和赫克拉那边的情况确实有点类似。”

    “哪里像?”

    “在赫克拉荒原的中心位置有一块大概四十多平方公里的小镇,叫绿洲地,你听说过吗?”

    赫斯塔摇头。

    莉兹接着道:“那里有地下交易站、医院、药店和一些采购点……除了会贩卖人口、军火和毒品,那里和别的荒原没什么两样。

    “绿洲地是所有赫克拉人都约定的‘停战地’,因为当地人也需要一个能救命和收集情报的地方。所以不论是什么纠纷,但凡进入了绿洲地,双方都要暂时放下争端。”

    赫斯塔歪着头,“好像教堂里的庇护所。”

    “是吗?”莉兹眨了眨眼睛。

    “嗯,以前有位修女告诉我,在大断电时代以前,教会有‘庇护权’。不论是谁,不论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只要他踏入了教堂,敲响忏悔钟,那么他将立刻得到保护。”

    “……警察也不能进去抓?”

    赫斯塔点头,“对,主教、神甫或是领班修女会根据情况给予他们半个月到四十天不等的庇护期,之后他们要么被永久驱逐出境,要么接受世俗法庭的审判——也不算逍遥法外。”

    图兰忽地一怔:“卡特拉也有这种地方。离教堂比较近的地方都会有一个避难所——就是用来干这些事的。”

    “可能这片土地上的一些习惯,就是从黄金时代延续下来的?虽然它们可能换了一种面貌……”

    图兰笑了一声。

    “那这么说,虽然隔了八百多年,我们也还是黄金时代的遗民。”

    三人之中,唯有莉兹的表情忽然变得复杂。

    她起身下地,走到墙边取下了自己的巴扬手风琴。

    “《白轮船》就是一首从黄金时代传下的民歌,是我祖母教我的,”莉兹的声音非常轻柔,“她还教过我另一首歌,你们想听吗?”

    ……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歌曲,此刻也正回荡在千叶的办公室里。

    她摆在窗台下的指针唱片机正在旋转,带着金属镀层的唱针正源源不断地读出一段一段陌生的语言。

    千叶哼唱着这首歌的旋律,她曾拿着这张唱片的外壳,向白轮船的达里娅太太请教过它歌名的含义。

    这些斑驳字符拼成了一个短句:《我愿在年轻时死去》(1)

    ——

    (1)即米拉·罗赫维茨卡娅的诗《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第 47 章 在年轻时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既无爱恋,也无忧虑,如金色的星辰陨落,如不谢的花朵升起

    “我希望被长久敌意所苦恼的人和我一起,在我的墓碑上找到欢愉

    “请把我安葬在那远离喧嚣大路的地方,那里垂柳弯腰,撩弄水波,未收割的无叶豆泛着金黄

    “愿睡意朦胧的罂粟盛开,愿风吹过我的头顶

    “我不回顾走过的道路,不回顾逝去的疯狂岁月,当唱完最后一首赞歌,我会无忧无虑地睡去

    “但请别让火焰彻底熄灭,请别把那个女人忘记,她曾唤醒每个人的心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随着千叶的应声,埃卢推门而入。

    “千叶小姐,您找我?”

    千叶将唱片机的声音调小,转身伸手将两张她已经签字盖章过的文件递给埃卢。

    “嗯,你去趟核心城,今晚就走。”

    埃卢接过看了看,着实有些惊讶,“……您要把之前持有的谭伊市城市债券全部抛售?”

    “对,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超过半个月,套现的资金先存进灰度银行里别动,等等消息。”

    “请允许我问问原因,”埃卢轻轻皱眉,“两年前您说过这批债券最少要持有十年以上,因为谭伊是整个第三区最适合中产养老的城市,这两年也不断有人从核心城迁出,在谭伊置业,可见您当初的判断是没错的。现在就抛售,我们的收益只能达到预期的16%……不,可能还不到10%。”

    “那当然是因为情况有变,”千叶摘下眼镜,“抢在前面至少还能卖出价,再等下去就得亏钱了。”

    埃卢不解:“什么让您改主意了呢?”

    “这里适合养老,是因为AHgAs的新人基地在这里。”千叶答得不急不缓,“所有人都相信,整个第三区除了核心城,没有哪个地方比这儿更安全。”

    埃卢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那么,这里将要变得不安全了吗?”

    “那谁知道呢,”千叶捏了捏脖子,“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这有时候并不取决于事实如何。”

    埃卢将文件收起。

    “明白了,我今晚就动身。”

    ……

    或许是因为今晚回忆了太多从前的事,这天夜里,赫斯塔又一次梦见了短鸣巷的一切。

    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母亲围着一条竖条纹围裙,正在尝新煮的羹汤。

    这么多年过去,她又一次见到了妈妈。

    那时的妈妈非常年轻。

    年轻,清瘦。

    她的样子仍停留在与赫斯塔分别前的样子,一条墨绿色的绒缎将她及肩的软发绑成一束,沿着细长的脖子垂在右肩。

    她的肩膀,单薄得像一只鸟。

    母亲的头发此刻是深褐色的——赫斯塔的也是。这些是后天染上的发色,但发根处仍能看见些火焰般明亮的微红。毕竟,想要平平安安地藏于人海,就得做一些必要的伪装。

    不论在什么地方,像她们这样的红发都太过扎眼。

    环顾四周,赫斯塔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绿色的小木凳子上。她记得,这是自己从短鸣巷附近的16号垃圾场捡回来的,老查理帮她修了一条被雨水泡烂了的凳子腿,还找来了小半桶油漆。

    她自己亲手把小木凳漆成了绿色的,然后才送给了母亲。

    家里的桌子是一个空酒桶加一块半圆形的木板,她们用锤子和钉子把它们固定在一起,母亲在上面铺了一层桌布,叫它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小茶几。

    茶几的下头垫着好一层已经踩得有点毛糙的绒布地毯,妈妈特意将十几块不同材质的浅绿色布块逢在一起——它们来自床单、旧大衣、帆布包或长短裙,材料自身的花纹在这种拼接下呈现出一种碰撞的活力。

    桌面上,一朵用铁丝和卡纸叠成的纸花插在海绵垫子上,与伯衡有关的那把银色小钥匙就放在一旁,一本已经被翻烂的《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紧靠着纸花。

    她伸手轻轻触碰母亲亲手做的海绵花台。

    还好,重要的东西都在。

    这一定是梦。

    赫斯塔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拜托了,先不要醒。

    在短鸣巷,赫斯塔常常听妈妈说起她以前在十四区的生活。妈妈对过去的一切都很怀念——虽然十四区北部的气候远不如这里的宜人。

    听说,那里的冬天十分漫长,从当年十月到次年四月,大雪几乎不化,然而,冬天却是围炉聊天和读书的日子,所以生活并不孤独。

    妈妈经常说起她小时候有一间完全按照埃德加小说描述来布置的房间:木质的茶几,墨绿色的铸铁椅,绿色波点地毯,白色的、垂直于地面的窗帘……

    而妈妈的妈妈则常常会在冬日的午后,坐在同一张茶几边上和她一起读书。

    这些昔日的光景就像是妈妈的“锚”,它们牢牢抓住着她,让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可惜短鸣巷几乎搞不到什么纸质书,在闲暇时候,母女俩只能坐在茶几边上读旧报纸——直到有一天,真就出现了那么件凑巧的事,她们从老查理那里得到了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妈妈用她两个月的微薄薪水向老查理换来这本书,老查理也爽快答应。

    这本《黑暗故事集》是十四区的译本,上面的文字方方正正,与短鸣巷里能见到的文字截然不同。

    很多个日夜,母亲和赫斯塔围坐在小茶几旁,这本书被用来当了她的识字启蒙。她有时听着母亲读故事,解释词汇,有时抄写被重点划线的优美文句。

    ……

    梦里,赫斯塔又一次低下头,把侧脸贴在了桌面上。

    她两手扣住桌子的边沿——每当她这样趴下来的时候,视线总是能刚好落在灶台前面。

    炉灶上蒸腾的水汽氤氲着。

    妈妈哼着歌。

    赫斯塔晃着脚,在她的脚底下,母亲亲手缝制的拼接地毯正摩挲着她暖和的脚掌。

    最好还是要有一个玻璃钟罩,赫斯塔想,不然总还是差了点东西。

第 48 章 补给日

    想到这儿,赫斯塔一下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推门就要往外走。

    “要去哪儿?马上要吃饭了喔。”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去找老查理,妈妈,”赫斯塔答道,“今天是‘补给日’,我去他那儿看看有没有新玩意。”

    年轻的母亲笑了一声,“先吃饭吧?”

    “不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赫斯塔说着,已经跑了出去。

    她的家就在老查理商店的后院。穿过仓库,前面就是老查理的店面。果然,老查理叼着烟斗,正在用一块干净的白棉布擦他的火器步枪。

    老查理个头很矮,佝偻着背,他一只眼睛瞎了,据说是年轻时猎鸟,不慎被走火的霰弹枪伤到的。

    老人一见赫斯塔,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没胆子来。”

    “我有!”

    “哈哈哈哈哈,你有个屁!”老查理大笑着从自己乱糟糟的铺子上抽出一本书,“拿了这个赶紧回家,别耽误我干正事。”

    赫斯塔接了书一看——正是《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下》。

    “可我要的是一个玻璃钟罩!”赫斯塔大声说。

    “去他妈的玻璃钟罩,这地方哪有这么金贵的东西,扒拉一下就碎个稀巴烂。”

    “可你之前说有办法——”

    “喏。”老查理把手里的步枪推到赫斯塔面前,“你要真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去打,晓得吗?”

    “那走,”赫斯塔抱着枪看了看,“我们现在就去。”

    在短鸣巷,每个月都有至少一天的“补给日”。

    从前赫斯塔并不明白什么是“补给日”,她只知道,每隔十几二十天,老查理就会早早出发,一个人带着枪,牵着马,往南走十几里路。

    等到入夜,他会连人带马,驼一大批物资回来。

    他不能保证每次驼回的东西都是眼下必需的,但这些东西总是很少见,而且及其有用。

    稍微大一些以后,赫斯塔才知道所谓的“补给”并不是谁悄悄送给老查理,而是他想办法截获的。

    每个月,外面都有些来历不明的飞机往短鸣巷附近的荒野投放物资,有些是枪械,有些是罐头。

    这些飞机会在临近投放地点的时候将物资连同降落伞一同抛下,如果能提前知晓投放地点,那么老查理就能在附近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通常是某处山顶上——做好埋伏。

    当被投放的物资箱带着初始速度开始呈抛物线滑翔降落,他就立刻用子弹打断降落伞的绳索。

    在高空失去平衡的物资箱大都会飞快坠落,老查理在山顶大致记下它们的位置,等确认安全之后,就去捡漏。

    虽然这种办法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奏效,有时是因为打不中,有时是因为对方循着枪声摸了过来。

    但大部分情况下,他都能顺利得手,因为投放地点为了隐蔽总是选择短鸣巷附近的密林,拿货的人并不总是敢于深入林间——就为了那么一两箱状况外的物资,冒这种险不值当。

    “每种枪的弹夹都不一样,你得自己观察。”

    老查理把赫斯塔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她放枪。

    “像这种,你得握着弹夹,从前头卡进去,不能直上直下。

    “上膛的时候,很多人老习惯用自己的优势手——也就是板机手,来拉这个栓,这是不对的。”

    老查理抓着赫斯塔的左手,将它从枪的下方绕到步枪右侧,来了个左手上膛。

    “不管什么时候,你的板机指都不能离扳机太远。懂吗?这样你才能一直维持有效的攻击姿势。”

    赫斯塔沉默点头。

    “那现在,把你的手指放在扳机外侧,枪托顶着肩,身体重心要稍微往前靠一点——做好迎接后坐力。”

    老查理抓住赫斯塔的脑袋,往枪托上按,“脸,紧紧贴在枪托上。然后,找到准星。”

    “……看哪个?”赫斯塔问道。

    “看前瞄,永远用前瞄对准靶子,后瞄是给你当参照的,看你有没有把枪端平。”

    说着,老查理突然拍了赫斯塔的肩膀一下。

    “我刚说什么了,枪托牢牢顶着肩!不然按下扳机,你的肩膀非被撞断不可!”

    赫斯塔立刻照做了。

    远处的天空隐隐传来飞机的声响,赫斯塔已经能看见黑色的小点慢慢朝自己的方向靠近。

    “最后一点,你一定要记着。”老人声音沙哑,“一定、一定要记着。”

    “嗯?”

    “绝对不要在危险的地方开抢,”

    “那遇到危险的时候……怎么做?”

    “跑,跑得远远的,让那些跑得比你慢的人替你送死,”老查理拉着脸,“绝不能让自己落到只能独自对敌的境地,懂吗?”

    老查理的声音变得朦胧起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沉重,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闪电,骤然落下的雷雨打在她的脸上——她和老查理又回到了商铺的后院。

    老查理一把拎着她的后领,正奋力趟过已经没过膝盖的雨水,要带她离开。

    天地又变回了深蓝色的,只有在闪电的瞬间才突然变得一片白亮。

    磅礴的大雨被风拍在身上几乎是痛的,赫斯塔意识到了什么,想要竭力挣开老查理的手。

    “你要——你要带我去哪儿!”

    “离开这儿!”

    “不!妈妈……妈妈还没有回来——”

    老查理的声音和惊雷同时响起,“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们……她的脑子是彻底锈住了,这辈子都记不住教训——小崽子,你听着,她不要你了!你也给我滚出短鸣巷——”

    老查理把赫斯塔绑在了马上。

    雨夜,他带着赫斯塔一路向北狂奔,马蹄一夜未停,拂晓时,老人把赫斯塔扔在路边,他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丢给她一包罐头。

    “下次我再看到你,就宰了你——”

    老查理坐在马上,调转了马头。

    “想活命就往北走……一直往北,去塞文山,永远都别再回来!”

    ……

    赫斯塔骤然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静谧而平和,月光透过窗,洒落在她床前的地板上。

    赫斯塔深深呼吸,牙关微颤,她单手撑着床坐起身。

    枕头已经被浸湿,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第 49 章 微笑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因为要提前递交转职材料,莉兹难得一次没有跟大部队出行,请事假留在了基地。

    午饭时,图兰问莉兹:“你有没有觉得,基地最近的安保好像比之前更松散了?”

    “有一点,不过地面上的安保本来也不是基地的主体力量,”莉兹边吃边答,“松散或者严密,应该都不太重要吧。”

    “还是挺讨厌的,”图兰皱着眉头,“今天有两个人不知道从哪边溜进了基地,在瓦伦蒂小姐她们的办公楼前面用扩音器要求我们放人,吵死人了。”

    莉兹突然想起莫利女士提起的事——联合政府与AHgAs争夺赫斯塔抚养权,这正是基地不能在明面上继续调查并处置肖恩的原因。

    可是这段时间下来,外面的声浪并没有停息,反而好像比之前还要闹腾。

    ……不知道莫利女士她们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说好的“解决问题”呢?

    “你上午看到简了吗?”莉兹突然问。

    “没,她有课吧?”图兰回答,“怎么了,你找她有事?”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昨天半夜简的情绪有过一次非常剧烈的波动,但因为被系统判定为噩梦,所以当时没有作为紧急情况提示,她是今早照例查看信息时看见的。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这会儿午饭呢,怎么没见到她人——”

    话音未落,莉兹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脉冲提示音,她迅速拿起查看。

    图兰也凑过来:“出什么事了?”

    “是简……”

    莉兹皱起眉头,她打开新收到的提示简讯,和上次赫斯塔按下火警警报一样,这次的简讯是紧急情况下自动触发的提示信息。

    然而,看完了这一次的提示内容以后,莉兹一度震惊。

    她在和人……斗殴?

    莉兹来不及解释,她丢下餐具,飞快地冲向了事发地点。

    ……

    学生公寓的一楼走廊里,整个过道都回荡着拉维特太太的尖叫。

    “打人……打人啦——啊啊,天哪……住手吧孩子们——呜呜呜……来人啊——”

    她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远远看着,一边不停往公寓入口处看。

    该打的电话拉维特太太已经全都打过了,然而就在这不到半分钟的工夫里,那边扭打在一块的两个人已经从过道中间打到了走廊尽头。

    伤痕累累的肖恩退无可退,他的左眼已经成了青紫色,微微肿胀起来,止不住的鼻血一路往下流,场面血腥。

    这些温热的血液也沾在赫斯塔的拳头上,她的拳头像雨一样落在肖恩的额头、脸颊、下颌、胸腹。

    肖恩抬手抹了一把脸,撑着墙试图站起,五个鲜红的血手印摁在墙上,还没来得及着力,就被赫斯塔一脚踢翻。

    “我的钥匙呢,”赫斯塔发出低沉的咆哮,“还给我。”

    赫斯塔的脸映在肖恩的眸子中——她的脸颊满是溅起的血点,愤怒从她蓝色的眼眸里喷涌,血丝爬满了她的眼白。她的脸因为愤怒和憎恶而变得狰狞,与昔日沉默冷淡的少女判若两人。

    肖恩望着眼前陷入疯狂的赫斯塔,嘲讽地笑了起来。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赫斯塔……怎样?你还……真想杀了我吗?”

    肖恩完全没有还手,他把满嘴的血往身旁啐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把头昂了昂,露出自己的脖子,“拉维特太太看着呢。”

    赫斯塔揪着肖恩的衣领,把少年从地上拽起。

    她的头稍稍低了下去,额前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

    “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把我的钥匙,藏到哪里去了?”

    肖恩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喃喃开口。

    “大点声。”赫斯塔冷声道。

    肖恩向着赫斯塔轻轻招手,示意她靠到自己身边,等到赫斯塔靠近,他带着颤抖的笑意开了口。

    “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赫斯塔的瞳孔骤然缩小,她松开手,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呼吸再一次变得沉静而平稳。

    一时间,一直在看戏的肖恩竟真的感到了些微寒意,对敌的本能使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变化,他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人。

    “……赫斯塔?”

    赫斯塔微微抬头,在走廊并不明亮的光照里,她的半张脸沉在阴影中。

    然而,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一切不解、屈辱、憎恨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笑。

    微笑……

    肖恩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的眼睛仍带着灼人的炽热目光,但下半张脸确实是在笑。

    赫斯塔上唇与下唇轻碰,吐出几个无声的字,肖恩已经无心再想她说了什么,他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像一只离弦之箭一样向着近旁的窗户冲逃过去。

    在起跳的一瞬,肖恩感到有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脚踝,他直觉感觉那是赫斯塔的手。

    但不可能,她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抓得住自己——

    下一瞬,他整个人已经失了平衡,被重重摔在地上。

    他忽然反应过来方才赫斯塔在说什么。

    “如你所愿。”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肖恩甚至还未来得及细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死亡的气息就已经逼近,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恐惧。

    “简!”

    莉兹的声音突然穿入耳中。

    肖恩回过头,莉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赫斯塔的背后,从身后牢牢抱住了的她的身体。

    一切像是慢动作,赫斯塔的额发飘起又落下,像一个浮上水面的溺水者。

    远处的拉维特太太已经吓哭了,她两手捂着嘴,满脸泪痕地望着这边看起来似乎终于告一段落的预备役冲突。

    赫斯塔整个人倒在了莉兹的怀中,一动不动。

    “……简?”莉兹松开了手,声音有些颤抖,“简?”

    赫斯塔表情痛苦,她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很快,她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一口血喷了出来。

    公寓外,基地内收到警报的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他们冲进走廊,“这里都发生什么了——”

    莉兹回过头,她手臂上都是赫斯塔刚吐的血。

    “快……快救人。”

第 50 章 缘由

    莫利的办公室里,莫利面对着肖恩、莉兹和图兰三人。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她二次觉醒了,她肯定是二次觉醒了——”

    “格兰古瓦!”

    莫利喝止了情绪激动的肖恩,与此同时,办公室桌面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莫利接起电话:“你好,秩序官办公室。”

    她听着电话另一头,接连“嗯”了好几声,最后叹了一声,“那真是太好了。”

    莉兹热切地望着莫利——虽然不确定对方现在究竟是在和谁打电话,但她觉得十有八九是地下医院打来的。

    “好的,我再多问一句,”莫利的目光朝肖恩那边扫了一眼,“赫斯塔现在的觉醒状态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的,我明白了。”莫利放下电话,对肖恩道,“赫斯塔并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是受了伤,昏厥过去了。”

    莉兹听得当场站了起来,对着肖恩厉声道:“你对赫斯塔做了什么——”

    “你们休想再诬赖我!我除了挨她的打,别的什么都没做!”

    “弗莱彻,你也坐下!”莫利也严厉道,“赫斯塔的伤确实不是因为肖恩。”

    办公室又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一旁肖恩冷笑了一声,“我说了吧。”

    “把你们的脾气都收一收,”莫利冷冷扫了他一眼,“不论如何,你作为一个已经二次觉醒的预备役水银针,在赫斯塔主动寻衅的时候你总有办法逃走——为什么要故意停在那里和她纠缠?”

    肖恩眯起他被赫斯塔打肿了的眼睛,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戏剧性的荒诞。

    “真是匪夷所思,莫利女士……”他摊开手,“你都说了是赫斯塔‘主动挑衅’啊,那你现在是在怪我吗?你是觉得我作为一个受害者,在面对加害者的时候还表现得不够完美?”

    莫利丝毫不为所动,“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在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肖恩据理力争,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就是因为知道她那点力气也伤不了我的筋骨,所以我才强忍着痛,试图和她澄清——”

    莉兹恼火地打断,“你肯定又做了什么招惹她的事。”

    “证据呢?”肖恩侧目,“我刚刚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今天上午我只是在走廊上意外碰见了赫斯塔,不小心撞到了她一下,她就疯了似的追过来揍我——我已经保持了作为一个绅士最大的克制和容忍,我一下都没有还手,看看!”

    肖恩撸起自己的衣袖,向莉兹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痕。

    “赫斯塔不会无缘无故找你的麻烦——”

    “她今天就是无缘无故找我的麻烦!”

    “都住口!”莫利皱起眉头,她的邮箱里刚刚收到了中午的监控片段与拉维特太太的证词——拉维特太太因为惊吓过度,现在也已经躺在了地下医院里。

    莫利打开页面,一言不发地看完了整场监控。

    12:36:14两个人在走廊上相遇,擦肩而过,肖恩撞了赫斯塔一下

    12:36:38肖恩抬起手,似乎是在对赫斯塔说对不起

    12:36:43赫斯塔没有理会,两人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

    12:37:21赫斯塔突然原地站住了,她背对着监控,撸起了自己的袖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12:37:27赫斯塔转身,向着肖恩的方向飞奔,并很快和他扭打在一块儿

    肖恩确实没有说谎——他从头到尾都在挨揍,压根没有还手,哪怕一次。

    再看拉维特太太的供词……莫利眯起了眼睛。

    “赫斯塔一直在向你问她的钥匙?”莫利看向肖恩,“你拿了她的什么钥匙吗?”

    “我一直在问的就是这个啊,基地哪有什么钥匙?我们不都是用门卡的吗——退一万步,我又不和她住一起,我怎么知道她钥匙在哪里,她丢了钥匙就能随随便便把我揍一顿?”

    “你们知道吗?”莫利看向莉兹和图兰,“是对赫斯塔很重要的什么东西吗?”

    莉兹和图兰都有些茫然地摇头,图兰突然想起什么,“之前洗澡的时候好像看到过她手臂上绑了把钥匙。”

    “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肖恩站起身,“我是否可以离开了,莫利女士?”

    “可以了。”莫利答道,“但在赫斯塔醒来以前,请你留在公寓内,不要去任何地方。”

    “理解。”肖恩往前一步,走到莫利跟前,“我再多问一句,莫利女士,赫斯塔趁着公寓没人,公然对我施加暴力——基地对她的处理,应该会一视同仁的吧?”

    “当然。”莫利的眉毛微微抬起,她望向肖恩,“基地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那就好,我可就拭目以待了。”说罢,他转过身,看向莉兹,“弗莱彻小姐,我希望你永远记住,是你一开始的纵容导致了她现在的过激行为——有时候对一方的极端保护,就是对另一方的极端不公。”

    肖恩面对着眼前几人,做了个摘下空气礼帽的姿势,“几位慢聊,我要回去养伤了。”

    肖恩走后,莫利看向莉兹。

    “赫斯塔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她的肱骨、肩胛骨、肋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骨折,莉兹。”

    莉兹先是一怔,继而立刻起身往外冲,“肖恩这小子——”

    “这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你!”莫利沉声道,“你在开启着子弹时间的情况下抱住了她——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在子弹时间内用全力去抱一个普通人?”

    莉兹的动作再次僵住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是因为,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可能会直接把她整个上半身勒成三截?”莫利严厉道,“到底是为什么?”

    莉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在当时的那一瞬,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不开启子弹时间,她可能拦不住赫斯塔。

    但这说不通……赫斯塔又没有二次觉醒,自己怎么可能会拦不住呢。

    莉兹抬手,将五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用力往后捋。

    “……我不知道,莫利女士,可能……我判断失误了。”

    “你也回去好好反思,”莫利道,“或许当初让你来做赫斯塔的辅佐官,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

    离开了办公楼,肖恩一个人哼着歌在路上走。

    今日天气很好,他的心情更好,在无人的过道上,他不自觉地踏起了舞步。

    经过一处喷泉的时候,他身姿轻巧地旋转,顺手将一样东西丢入了水池。

    一道极轻的水花过后,一把银色钥匙渐渐沉入水底。

第 51 章 我的钥匙,我的愤怒

    傍晚,莫利突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即便不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莫利!”千叶单手倚在门框上,“我就一天没来,又出大新闻了嘛。”

    莫利没有理会,千叶径直踏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醒了吗?”

    “没有。”

    “什么时候醒?”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和她谈谈啊。”千叶撑着莫利的办公桌,“不然呢?”

    “我职业生涯到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你介入了基地事务。”莫利摘下了眼镜,“别再来搅浑水了,千叶。”

    千叶笑了笑,“你现在是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以AHgAs第三区基地秩序官的——”

    “四个大区,莫利。”千叶声音缓慢,“我现在在做的事,已经波及到四个大区,如果后续出现了偏差,你担得起责任吗?”

    “你在威胁我?”

    “这怎么是威胁,”千叶稍稍歪头,“你要干涉,就要对干涉的后果负责。”

    “那么反过来也是一样。”莫利毫不退缩,“你在以干涉基地日常管理的方式胡作非为……我看不到这其中有任何对整个AHgAs的益处。”

    “你不是预备役基地的秩序官吗,你怎么对整个AHgAs负责?”千叶往后退了一步,“你现在就可以往上面写邮件,举报我在基地作恶,我绝对承担我的后果。”

    “你要去哪儿!”

    走到门口的千叶停了下来,她稍稍转身,“你好像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情……我总是来征询你的同意,是因为我尊重你的意见,既然你是这种态度,那我就要行使我原本的权力了。”

    “你——”

    “别这么严肃,莫利,”千叶微微一笑,“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永远会优先考虑一些更文明,更道德的做法——只要事情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千叶伸手抓住门把。

    “等等——”莫利身体微微前倾,“今天别去,下午赫斯塔刚做完手术,现在需要休息,你最好不要现在去打扰她。”

    “好,那什么时候来方便?”

    “看情况,明天总局会派独立调查小组过来,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过去。”莫利轻轻捏了捏鼻梁,“两个预备役水银针在没有正当事由的情况下,同时启动了子弹时间……你真当这是小事吗?”

    “那辛苦你了,”千叶伸出两指轻点额头,“你一定还有很多报告要写,不打扰了,拜。”

    “千叶!”莫利咬牙望着她,“这件事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不好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本来以为事情在向糟糕的方向走……”千叶笑道,“但幸运女神这次,好像还是站在我这边。”

    说完,门“砰”地一声从外面带上了。

    ……

    次日下午,赫斯塔坐在病床上,接受了调查小组的询问。

    对面先是拿出了当日的监控录像,向赫斯塔询问画面上一直在施暴的人是不是她本人,赫斯塔点头。

    但当他们进一步询问原因,赫斯塔的目光就失焦了。

    她带着氧气面罩,水雾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渐显渐消,不论其他人问什么,她只是望着床尾,一言不发。

    “赫斯塔小姐,我重申一遍,”来人的声音稍稍带了些威胁,“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次为自己申辩的机会,要放弃吗?”

    赫斯塔依旧没有回答。

    千叶双手抱怀,一直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

    问询陷入僵局,调查小组也只能暂时离开。临行前他们向千叶抬手行礼,千叶点头致意。

    “那个,”千叶突然想到什么,喊住了这行人,“你们的那台设备,能借我一下吗?”

    “是指这块平板?”

    “对。”千叶点头,“我一会儿就还给你们。”

    几人面面相觑,“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一会儿千叶小姐需要补个文件,我们会写清楚你借这样东西的时间和地点,需要您签字,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群散去,千叶抱着平板坐到赫斯塔身边。

    她重新点开无声的监控录像,画面从肖恩与赫斯塔在走廊相遇开始,碰撞,擦身,赫斯塔折返,开始施暴。

    赫斯塔稍稍颦眉,她将目光移向另一侧,以躲开接下来的画面。

    “为什么不看了?”千叶开口。

    “不喜欢。”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我自己。”

    赫斯塔的呼吸稍稍加快了些,她的目光再次滑过屏幕,整个过程的后半部分已经到了监控的盲区,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播放——画面中,她野蛮地揪起了肖恩的头发,将他推在墙上。

    “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赫斯塔凝视着画面,喃喃。

    “是吗,但我觉得很有力量,”千叶也把头伸来瞄了眼屏幕,“你在愤怒。”

    千叶看了一会儿,又抬头,“你在为什么愤怒,简?”

    赫斯塔的眉心轻轻抽动,她仍旧望着监控画面里完全失控的自己,眼眶慢慢变红,呼吸也开始颤抖。

    她几次张开了口,却很久都没有给出回答。

    赫斯塔竭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但有些情绪越是遏制、越是汹涌,哽咽的气息冲上咽喉,几乎让她有些窒息,

    “他……他抢走了……”赫斯塔艰难地说。

    她强行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试图将这股剧烈而尖锐的痛苦咽下。

    然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泪水,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手背上,整个肺部和眼睛都是灼热的,赫斯塔的手再一次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抢走了……我的……钥匙。”

    赫斯塔皱紧了眉头,声音接近嘶哑。

    朦胧的泪水间,她忽然想起许多人的脸。有伯衡,有格尔丁修女与艾尔玛院长,有老查理,还有妈妈。

    她想起塞文山的薄雾和晨钟,想起主显日的午夜,她和修女们一起点亮教堂所剩无多的白蜡烛,想起每一个补给日,她被老查理包在那件又脏又旧的羊毛夹克里,在天不亮的时候就一起骑马去事前踩好点的地方准备狩猎,想起妈妈……

    想起妈妈的一切。

    命运总是在给予时锱铢必较,在收回时野蛮豪横。

    过去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而当下,命运的钟摆仍在往复,好像永无止境。

第 52 章 我当握好我的矛

    泪水像是暴雨洗去她的心火。在熄灭的余烬中,赫斯塔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上的重枷。

    这些重如巨石的枷锁压在她的背上,日日夜夜,她却浑然不觉。

    因为眼前永远有新的事情要做,身边不断有新的人出现又离开,在一段段相遇和离别后,命运总是留下更多纠结、尖锐的心核等她消解。

    她浑浑噩噩照单全收。

    如今千叶给了这种感受一个名字,她试图理解,可是眼泪越来越多,心中的困顿越来越重,哭到最后,赫斯塔甚至变有点恍惚,她不记得也不在乎自己正为什么而哭,只觉得每一滴眼泪都扎扎实实地浸满了痛苦。

    千叶什么也没有说,她站在一旁,既不阻止,也不安慰。

    许久之后,赫斯塔最后的一点力气也用尽了,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虚弱得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千叶走近,“哭完了?有感觉好一点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皱眉看向千叶:“千叶小姐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千叶抬起右手,一个银色的钥匙圈在她指尖轻轻旋转,像一个魔术。

    “锵锵。”

    钥匙圈上挂着一把小钥匙,和被肖恩抢走的那把一模一样。

    刹那间,赫斯塔觉得自己的眼睛又热了起来。

    “一把钥匙而已,不用在意。”千叶平静地说,“只要人还在,钥匙要多少有多少。”

    她将钥匙放在了赫斯塔的手边,“今天我来,是专门来告诉你,愤怒很重要。”

    “愤怒……很重要。”赫斯塔低声喃喃。

    “对,愤怒很重要,它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矛。因为它粗暴,锋利,所以当你陷入威胁,变得虚弱,感到屈辱的时候,它才不会理会什么世俗的礼仪规则,它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保护你,叫你反抗……每个人都应当握好自己的矛。”

    赫斯塔调整着呼吸,她望着天花板,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我应当……握好我的矛。

    “知道为什么我要来特地跟你强调这个吗?”千叶歪头问道。

    赫斯塔哽咽摇头。

    千叶笑了笑,“你所处的境地越是弱势,你就越容易被剥夺愤怒的权力——因为这种情绪丑陋,原始,又带着相当的破坏力,其他人很容易因为你的愤怒而更加排斥你。基地是个极度强调秩序的地方,别被这里的氛围哄骗。尤其不要因为自己的愤怒而自我厌恶。”

    千叶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你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你最有力量的时候——要学会驾驭它。”

    赫斯塔全神贯注地聆听,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干了,她忍受着上肢的疼痛,细细思索着千叶的每一句话,风暴在她心中涌起,仿佛山雨欲来。

    “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你差不多一两周就能出院。”千叶双手抱怀,“想好出去以后怎么办了吗?”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说说看?”

    千叶向赫斯塔俯身,在听了一会儿以后,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在两人的讨论中,探视的时间倏然而过。

    这日临别前,千叶取下自己挂在衣架上的薄风衣。

    “好好休息,简。”她拿着平板站在床尾,笑着向不得动弹的女孩子挥了挥手,“别让我失望。”

    ……

    入夜,图兰站在莉兹的房间门口。

    “莉兹,莉兹,能开一下门吗?”

    门内没有人响应。

    图兰将头抵在了门板上,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莉兹,和我说说话好吗?别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拜托了。”

    门内,屋子里的灯暗着。

    莉兹躺在地板上,她侧卧着,蜷着膝。

    在她的手边放着一个木质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黑白全家福,莉兹闭着眼睛,指尖轻轻触在相框的玻璃表面上。

    门外图兰等了许久,里面许久未应,她走到客厅一角,用座机给瓦伦蒂打了个电话。

    虽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但瓦伦蒂办公室的电话还是一拨就通了。

    “喂?”瓦伦蒂接起电话,“图兰是吗,嗯,你说……嗯,嗯,我明白,嗯。是的,是的……别担心……你今晚早些休息吧,莉兹她也需要一些时间独自消化,明天我会去找她谈谈,嗯,不客气,再见~”

    办公室门口,千叶靠着门,“简她们宿舍的?”

    “嗯,莉兹今晚状态有点低落,所以图兰打电话来说了一下。”瓦伦蒂背起自己的包,“我现在可以走了。”

    两人并排下楼,很快沿着电梯进入基地的地下部分。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莫利女士这样的指令……”瓦伦蒂一边输入密码,一边说,“按从前,她是从来不可能让我带任何人直接进入基地新人的档案室的。”

    “我可不是‘任何人’。”千叶站在瓦伦蒂身后,笑着说道,“再说莫利女士一向很支持我工作,很通情达理的——”

    瓦伦蒂翻了个白眼,她回过头,“……你认真的?”

    千叶挑眉,指了指瓦伦蒂前方突然明亮的一块光板,“要扫你虹膜了。”

    瓦伦蒂笑了一声,将自己的眼睛对准了对应区域。

    很快,在千叶也留下了自己的生物信息之后,两人正式进入地下基地的档案室。

    这是一间层高9米左右的地下仓库,随着两人的进入,顶层与档案架上数以千计的冷光灯渐次亮起,如同一道向远处延展的光浪。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向F序列的档案区走去,千叶两手插在口袋里,目光顺着一列列陈列架上悬挂的字符向前。

    千叶步伐飞快,瓦伦蒂小跑着跟在后面:“这次你要找谁的档案,格兰古瓦兄弟的吗?”

    “不,我找莉兹·弗莱彻。”

    “莉兹……?”瓦伦蒂目光不解,“她的个人数据,我上次应该和肖恩的一起都给到你了。”

    “不用战斗数据,”千叶回答,“我要看看她更多的个人背景。”

    “为什么?”瓦伦蒂好奇心大起,“除了简,你又对基地的其他人感兴趣啦?”

    “我当然感兴趣。”千叶皱着眉头回答,“我今天下午见了简,问她要不要跟肖恩来点真格的,她说不要,因为‘动了真格,莉兹会伤心’。

    千叶的表情有些烦躁,“简进入基地两个月不到吧?这莉兹什么来路,这么快就把人带沟里去了?”

    瓦伦蒂当场站住了——千叶嘴里的“真格”和普通语境里的“真格”绝不可同日而语。

    “你先说清楚,什么真格的?你想教唆简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千叶也站住了,她转过身,“我的小女孩被欺负了,还不让我教她怎么还手?”

第 53 章 莉莉娅

    “之……之前的事暂时不表,但昨天打人的是简,挨揍的是肖恩啊。”

    “那算什么挨揍,他除了鼻梁骨折还有其他什么大伤吗?等简出院,以莫利的性格,必然要按基地的规章度降她的评级——啊,我找到了。”

    千叶终于看到了F序列,她快步朝着目标进发。

    瓦伦蒂追了上去,“千叶,不管怎么样,你作为一个成年人,都不应该直接插手到他们之间——”

    “我没直接插手啊,你看我找肖恩了吗?我来基地这么多次,连肖恩的面我都没见过。”千叶站上陈列架上的移动双人梯,回过头对瓦伦蒂道,“上来吗?”

    瓦伦蒂咬住了下唇,抓着千叶伸来的手,踏上了移动梯。

    千叶在检索界面输入了莉兹·弗莱彻的名字,移动梯开始平稳上升,在第四层的位置停下,开始向左滑行。

    “我也在这个基地待过,我太清楚莫利所谓的‘秩序’是个怎么回事了。她为人确实非常公正,但说真的,在基地这种完全封闭的地方,这种一厢情愿的公正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没用啊?”

    “对某些水银针来说,在预备役基地的生活,要远远比他们转职独立以后的生活艰难得多,甚至残酷得多。”千叶看向瓦伦蒂,“你知道为什么吗?”

    瓦伦蒂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千叶的所指,在离开预备役以后,年轻的水银针们就要真正面对无止境的螯合物战斗,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基地内的生活都更像是一个美好的茧,一个暂时风平浪静的避风港。

    千叶没有等瓦伦蒂给出答案,就已经说了下去,“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预备役基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丛林的地方。”

    瓦伦蒂眨了眨眼睛,“我们这儿……丛林吗?”

    “丛林啊,”千叶说道,“人只有在没长大的时候才最喜欢扮演‘成年人’,他们能通过贯彻各种‘法则’,来感受自定义的‘大人’是什么滋味,在这一点上,肖恩,简,莉兹都是一样的。”

    千叶一边说着,一边从档案架上找到了写着莉兹·弗莱彻名字的档案袋。

    过了一会儿,她直接把一排文件全部取下,抱在怀里,而后一本一本看上面的文字批注。

    “可这时候他们又没有长大,不知道真正的现实是什么样子,所以就只能想象出一套世界运行的法则,什么物竞天择了,弱肉强食了……

    “刚好,他们这个阶段又生活在基地、学校这类相对封闭的地方。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单一,不存在什么实际利益上的冲突,所以,这些年轻人才能将他们想象出的那套规则执行得格外彻底。

    “你说要在普通学校,谁做得过分了谁就退学,再不济,受害者转学也行,你在基地有退学转学这种选项吗?”千叶反问道,“基地就是世界上最丛林的地方——被针对的人除了正面击破,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瓦伦蒂微微眯起眼睛,“这次引起的链式反应确实是有点过,但以往我们也不是没有处理过这种冲突,比如——”

    “我知道你们的处理方式,”千叶回答,“不就是我没回复莫利邮件的那段‘和平期’吗?肖恩还是在背地里捣鬼,只不过碍于基地的惩罚,所以他没有让赫斯塔觉察到——沉在水面以下的恶行并不造成实际伤害,所以就懒得追就了,是吧。”

    “当然不是!”瓦伦蒂严厉地回答,“如果我们当时知道肖恩背地里还在干坏事,我们肯定会追究的——”

    “你们的追究,永远是在伤害造成以后去追责,所以你们永远晚一步。”千叶望着她,“而且追责的威慑力如何显然也打一个问号。”

    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啊,千叶,你不记得了吗,你刚到第三区的时候,我也遇到过这种事,当时基地里有几个男生一直找我的麻烦,是当时在岗的艾达小姐全程负责了这件事,最后他们都改邪归正,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千叶没有抬眸,只是笑了一声,她低头从不同的档案袋里抽出自己感兴趣的文件,在电梯的铁板上铺平。

    “你看着我的眼睛!”瓦伦蒂身体前倾,“我说得不对吗?”

    千叶微笑,“你真信他们是因为受到艾达小姐的感化才改正的吗?”

    “……什么意思?”

    千叶没有回答。

    瓦伦蒂愣了愣,回想起当年的种种,她终于领悟出千叶的些许弦外之音。

    “你当初……是为我做了什么了吗?”

    “都过去了,”千叶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反正我的方法已经验证了无数次,你要是觉得莫利那套也有用,证明给我看。”

    瓦伦蒂还想再说什么,千叶向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千叶已经找到了当初将莉兹带回基地的水银针的采访,以及在那之后由基地咨询师整理的几次重要咨询记录。

    莉兹·弗莱彻,本名莉莉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奥克佳布里斯卡娅。

    她出生于4609年的阿斯基亚荒原东城,家在船夫街12号的一栋小公寓里,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药剂师。

    她家中与她平辈的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哥哥已经成家,也住在船夫街12号附近。

    惨剧发生时,莉兹家的公寓内共住着八口人,分别是莉兹、她的祖母、父母、哥哥、两个妹妹和她怀孕待产的嫂子——在离预产期不到两个月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哥嫂二人重新搬回了莉兹的家。

    像这样的家庭结构在阿斯基亚非常常见,他们一向有几代人住在一处的传统。由于传承完整,阿斯基亚一度是荒原上防范螯合病的典范,再加上它是少数对宜居地非常友好的荒原地,AHgAs甚至曾考虑过专门募集一批资金,用于在阿斯基亚设立一处AHgAs工作点。

    这样一来,水银针就可以以阿斯基亚为中心,将日常保障的覆盖范围向外辐射两百公里,甚至将阿斯基亚从荒原转化为新的宜居地。

    这个提案已经在内部开始评估可行性,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作为第三区最为繁华的荒原,阿斯基亚所发生的惨剧是一个巨大的巧合——它由若干个意外环环相扣,最终引发雪崩式的灾难。

第 54 章 千叶的直觉

    “你看吗?”千叶将剩下几个档案袋推向瓦伦蒂那边,可瓦伦蒂很快将它们推了回来。

    “负责莉兹的咨询师不是我。”瓦伦蒂答道,“如果她发现我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她会觉得我刺探了她的秘密,我会很容易失去她的信任。”

    千叶有些感慨地抬头看了一眼瓦伦蒂,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情。

    瓦伦蒂颦眉:“看我……干嘛。”

    “就是感叹一下,”千叶索性坐了下来,“有你这样的人在,那这个世界,应该还算事有救的吧?”

    这个赞美来得措手不及,让瓦伦蒂一下笑了起来,她两手环膝,轻声道,“像我这样一直窝在宜居地里的人,真的遇到螯合物什么忙都帮不上……得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才好。”

    千叶自嘲地笑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假设所带来的后果有个更加糟糕的预测。

    瓦伦蒂的表情一时有些不解,她不明白千叶的这个笑,但对方已经进入了读材料的工作状态,瓦伦蒂还是暂时住了口,没有打扰。

    整个地下档案馆一片寂静,一时间只有千叶翻动纸页的声音。

    瓦伦蒂发了会儿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扣装档案的纸壳子,“真崎,这里面有单独的、关于阿斯基亚的介绍吗?”

    “没。你想看阿斯基亚的介绍直接上网搜不就好了?就是一个荒原,和别的荒原也没什么不一样。”

    “是吗?”瓦伦蒂有些意外,她挽了挽耳边的长发,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吟,“我总感觉,阿斯基亚应该是个特别有正义感,有黄金时代余温的地方。”

    千叶稍稍抬眉,“要真那么好,阿斯基亚的居民为什么也都削尖了脑袋申请迁入宜居地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

    “莉兹那里。”瓦伦蒂撑着脸颊,“和莉兹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

    “人对自己的故乡永远有滤镜,更何况是一个永远消失了的故乡。”千叶短暂地放下了手里的文档,“整个阿斯基亚犯罪率和人均粮食占有量,你知道是多少么?”

    “……多少?”

    “截至4619——也就是惨剧发生前一年的年末,阿斯基亚共有居民1,448,277人,全年共发生252,630起违法犯罪行为,人均遭遇犯罪率为26.24%。

    “再说粮食,现在粮食安全的共识线是年人均粮食占有量390kg。这个数字,第三区的宜居地这几年一直维持在900kg左右。至于阿斯基亚,4619那年恰好是他们的丰年,当年的年人均粮食供给量是多少呢——177kg。”

    瓦伦蒂目光发直,“这么……少?”

    千叶单手撑着脸颊,目光微垂,“你还觉得它是‘余温’吗?”

    瓦伦蒂无言以对。

    “荒原上的死亡率一直很高,宜居地里没人关心罢了。”千叶哗啦啦地翻页,“但莉兹也没有说谎。因为阿斯基亚一共有东南西北中五个城区,刚才说的犯罪率还有粮食产量都是刨开东城以后的数据——而阿斯基亚的繁华,说到底是东城的繁华,莉兹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东城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啊,它们那儿数据一向不对外公布,估计一公布,第三区就会中止对阿斯基亚的经济援助吧。”千叶答道,“整个阿斯基亚荒原的行政机构都聚集在东城,所以警力也集中在那,‘小宜居地’的称号不白叫……能在那里出生,莉兹也算中子宫彩票了。”

    瓦伦蒂刚想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些什么,却见拿着材料的千叶突然颦眉沉默,表情也变得严肃——想来是材料里出现了什么令她在意的细节。

    “……莉兹是下半年就转职了吗?”千叶问道。

    “嗯,听说她的作战能力很优秀,所以转职后会先去核心城实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具体去哪里驻扎。”瓦伦蒂说道,“怎么了吗?”

    “我觉得……她不适合作战。”千叶突然说。

    瓦伦蒂有些诧异,“……很少听你给出这样的建议,你能说说原因吗?”

    “不能,这只是我的私人建议,她在非战斗岗位应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你可以劝劝她,她听就听,不听拉倒——”

    “别啊,说话说一半算怎么回事,就算我去劝,我也没法就直接丢下一句话说‘喂,你别去战斗岗了’吧……到底为什么,你哪怕简单讲讲呢?”

    千叶试图把手从瓦伦蒂那儿抽开,无奈瓦伦蒂的手像章鱼似的,就是死缠着不放。

    千叶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千叶思索着开口,“她就是天然适合在后方做事的人,她有同情心,有想法,善良,热情,有一点理想主义,有感染力……这不就是我们最想要的那种水银针形象吗?

    “更重要的一点,阿斯基亚东城本来也和宜居地差不多,她懂得怎么和文明世界打交道,这是非常稀缺的能力。”千叶认真道,“这种事你让很多水银针学一辈子他们都学不会,莉兹生下来就会了,这是第一点。”

    “嗯。”瓦伦蒂赞同地点了点头。

    千叶轻声道,“第二点是我瞎猜的,真要面对螯合物作战,莉兹可能会比其他人面临更高的风险——道德上的风险,这一点是致命的。我们是缺人,但没必要把兰花种进防沙林里。”

    瓦伦蒂仍想追问,但千叶已经开始就新的资料做笔记了。

    两人在地下档案馆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离开前,瓦伦蒂望向千叶,“先前你说的‘道德上的风险’具体是指什么呢?更容易患PTSD之类的创伤?还是她会适应不了残酷的作战环境,对敌人下不了手?”

    “都不是。”千叶否认得很干脆,但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就是个直觉。”

    “那你愿意约个时间和莉兹聊聊吗?把你刚才说的这些,直接和她——”

    “打住。”千叶两臂置于胸前比了个叉,“像这种麻烦的人……我认识你一个就够了。”

    瓦伦蒂只能叹息——在这些事情上,她从来勉强不了千叶,谁也勉强不了千叶,千叶不想说的事,谁来了也撬不开她的嘴。

    瓦伦蒂两手交握在背后,侧目望向一旁的千叶,“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什么答案?”

    “关于‘莉兹是如何把简带沟里’的答案?你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哈,大概……有的吧。”千叶两手合掌,撑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也还行,不算太坑。”

    瓦伦蒂又笑了起来,“莉兹在她们中确实很有感染力,不止是对简,对图兰、黎各也是一样。我觉得就是真心换真心吧……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不都是这样的吗。”

第 55 章 投射

    一周之后,赫斯塔已经可以靠自己下床走路。

    在周围没有护士的时候,她曾偷偷跑去卫生间检查自己的身体,看看医院有没有给自己“换个新的部件”——就像千叶小姐那样。

    还好,看起来似乎没有。

    每天午饭过后,如果是晴天,护士会推着轮椅带赫斯塔回地面散歩。赫斯塔原以为只是上去透透气,但年轻的护士总是不辞辛劳地推着她去基地西边的树林里走走,一晃就是一个多小时。

    雨天,大家就推着她绕着地下医院的走廊转转。有一次碰上了黎各,当时她正一个人扶着一辆助步车做步行复健。

    两人不算很熟,彼此点了下头,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不过黎各身上的文身还是给赫斯塔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初见时匆匆一面,赫斯塔没来得及细看,现在她看清了:那是一只黑羽的渡鸦,它的翅膀在黎各的后背与左臂张开。鸟颈沿着左肩绕到前面,喙伸向黎各的心脏。

    渡鸦的眼睛是鲜艳的赤红色,如果只从前面看,很容易被当成某种妖怪的魔眼。

    分别后,赫斯塔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现在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当时植入芯片的时候留下的。

    等到明年,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也许她也可以在谭伊找到一位文身师,文一只鹰上去。

    ……不过,她实在是有点不记得母亲手腕上的鹰是什么样子的了。

    每天下午4:00到6:00是这里的探望时间,不过没什么人来。大部分时候赫斯塔在读书或者听广播,有时也练习拔枪射击——护士严厉禁止她现在做过于激烈的动作,赫斯塔只能关起门偷偷地练。

    “简——”门突然从外面推开,莉兹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赫斯塔一个激灵但还是没来得及把枪收起来,莉兹已经愣在门口,“你拿着什么?”

    “啊……这个是……”

    赫斯塔还没解释,莉兹已经迅速把门关了起来,以免外面走廊上经过的人看见房里的一幕。

    她快步走来,把抢从赫斯塔手中夺过。

    “是玩具啦。”赫斯塔笑着解释。

    试图拆卸枪管的莉兹也很快发现这只是一个塑料模型,她长吁一口气,在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表情如释重负。

    “我还以为……”

    “我之前看了一些射击的教学视频,就想练练,”赫斯塔解释,“在这里待得挺无聊的,我就让千叶小姐帮我买了一把玩具枪……你怎么来了。”

    莉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来道歉,你会受伤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掌握好分寸——”

    “别在意这些小事,这件事是我冲动了不该当场打人。”赫斯塔重新把枪放回自己的枕头下面,“……肖恩他人还好吗?”

    “他能有什么事……”

    赫斯塔心平气和地笑了,“那就好。”

    莉兹余光看见叠在墙边的轮椅,“我推你出去走走?”

    “好啊。”

    今日午后下了些雨,但又很快停了。地面此刻还是潮湿的,却没有什么积水,赫斯塔蜷在轮椅里,一直仰头看着不时从枝头飞过的鸟雀。

    在某个转角的路口,隐隐能看见远处教堂的尖顶。

    “我还有一件事,想来和你商量。”莉兹轻声道。

    “什么呢?”

    “你的辅佐官这个职位……也许我确实不是最好的人选。”

    赫斯塔几乎立刻回过头来,“为什么?莫利她们找你麻烦了吗?”

    莉兹立刻摇了摇头,赫斯塔望着她的眼神让她忽然有点心碎。

    莉兹连忙看向别处,“不是,没有人找我麻烦,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其实很早以前莫利女士就和我提过这方面的事……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也许她是对的。”

    “她到底说什么了?”赫斯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升高了,“她不能光凭这么一件事就——”

    “不是莫利的问题,是我的问题,简。”莉兹抬手,扶住了自己的前额,“也许现在的我,根本就当不好一个辅佐官。”

    赫斯塔眉头紧皱,她干脆扶着轮椅站了起来,回身走到莉兹身边。

    “……你说什么呢,莉兹,这两个多月,你倾听我,照顾我,教我怎么在这里生活,送我书,帮我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你特别合适啊,谁说你不合适?”

    莉兹欲言又止,她转过身,再次伸手捋了捋头发。

    两人走到林间小道旁的长椅上坐下,赫斯塔面朝莉兹,等她开口。

    “这个想法,其实是我和瓦伦蒂小姐商量以后,才决定的。”莉兹轻声道,“我可能……把一些我自己的问题,投射在了你身上。”

    赫斯塔疑惑地追问,“……什么意思?”

    “很早以前,莫利女士曾经质疑,我是不是在你的事上投入了过多的精力,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点意识到问题所在……虽然看起来,可能是我在维护你,但这样其实……对你并不好,就……”

    莉兹的手在半空中做着划圈的手势,后半句话却过了很久才说出来。

    “我以前……我以前家里,也有个妹妹。”她小声道,“在阿斯基亚。”

    “我猜到了。”赫斯塔轻声说,“因为你看起来就像个姐姐。”

    莉兹一下笑了出来。

    “有什么不好呢?”赫斯塔问。

    莉兹慢慢红了眼睛,她望着赫斯塔,“有些事,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替我保密吗?”

    赫斯塔郑重点头,“我能。”

    莉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她两手交握,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

    “阿斯基亚惨剧的起因……我不记得有没有和你说过了,是一对老夫妇。

    “他们本来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住在荒原附近的一个小镇里,那个镇子上只有十几户人,很偏僻,但很安静。

    “有一天,这对老人的孙子和孙女意外坠河死了。一家人开始以为是两个孩子贪玩,不慎落水,但捞上尸体的时候,他们发现,两个孩子身上,都有被殴打的痕迹。

    “这对老夫妇,还有孩子的父母,都试图搞清楚真相,于是他们在阿斯基亚的每一个城区,还有附近的小镇里,都贴上了悬赏海报……寻找可能的证人。

    “这件事,当时在东城引起过轩然大波,因为,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指向阿斯基亚东城里,一个官员的儿子。”

第 56 章 覆灭

    “我为什么记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呢,因为当时大家都在谴责这件事,要求市政厅给个说法。”

    莉兹仰起头,望着树梢与树梢间的一线天,这道明亮的光线投在她的眼睛里。

    “……然后呢?”

    “两个孩子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几次昏厥,不得不送回家中休养。考虑到这对老夫妇年轻时都在东城工作过,他们对阿斯基亚非常熟悉,所以,他们留在城中的小公寓里继续走司法程序。而他们的儿子就送妻子回家,筹办孩子们的葬礼,并暂时清休一段时间。

    “几周后,这对老夫妇在小镇上的家意外起火,整个院子都付之一炬,老人的儿媳死在了里面,儿子活着,但被坠落的门栏砸断了腿。”

    “谁干的?”赫斯塔问道。

    “有很多说法,但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赫斯塔稍稍颦眉,“然后呢?”

    “你很难想象当时整个东城是如何沸腾,因为这件事已经残酷到令人发指,所有人都走上街头,要求还老人一家公道,在所有传闻中,流传最广的一种是那位官员的儿子策划了这一切,目的是给这家人留个教训。但是,两位老人家却真的在这时候撤诉了。”

    “这又是为什么,他们真的怕了?”

    “当时大家并不理解。不过,案子已经提起了公诉,就算老人撤诉也会继续审理下去。我记得有天晚上爸爸在饭桌上和我们谈论过这个话题,他说这件事到最后一定会水落石出,只是需要时间。

    “如果这是在宜居地,主要道路上都有监控,那么求证从一开始就会很容易——可是荒原上没有电力,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从孩子们的指甲中取出皮肤组织,派人骑快马送去宜居地,拿它和嫌疑人的进行对比。

    “那一个多月,大家都在等宜居地那边传来的消息,谁也没有去打扰那对闭门不出的老夫妇,毕竟他们遇到这样的悲剧,陷入极度的灰心和哀伤之中,不愿出门,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后来,消息从宜居地传来,核验的结果是一致的——杀害两个小孩子的凶手就是那个官员的儿子。于是老人委托中间人送信,他们不要任何赔偿,只要立即执行死刑,但那个时候,阿斯基亚政府却犹豫了。”

    “为什么?”

    “因为,阿斯基亚一直想加入第三区宜居地,但第三区联合政府对治下的所有宜居地有一项铁律:不能对任何罪行执行死刑。在那之前,阿斯基亚虽然在法律中保留着死刑的条目,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真正执行过了……如果这次执行了死刑,那么就对将来加入宜居地……非常不利。

    “审理还在继续进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巨额罚款,加上几百年的刑期,禁止减刑。

    “大家都对这件事感到愤怒,市政厅前围满了前去抗议的居民,但人群很快就被驱散了——因为阿斯基亚又出现了新的怪事,每天都有人突然失踪,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在阿斯基亚还是前所未有过的……人们顿时忧心忡忡,不再有人敢贸然出门了。

    “但其实,这些人全都被关进了那对老夫妇的公寓地窖里。”

    “那对老夫妇……是不是感染了?”赫斯塔猜测道。

    莉兹点了点头。

    “他们之前撤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太太的手再那时就已经开始螯钳化,本来也撑不了多久了。”莉兹轻声道,“这对夫妇几乎是同时发病成为螯合物的,我猜想他们原本是为了复仇,但他们不知道,人在发病以后不仅会放下自己的所爱,也会放下所有的仇恨……除了作恶取乐,再没有别的目的。

    “阿斯基亚在五十多年前有过一次针对螯合病防疫作出的全面翻修,当时,为了能够在紧急状况下与宜居地取得联系,阿斯基亚准备了三套方案。其中前两套都是通过无线电联络,一种是通过蓄电池发电,一种是通过柴油发电。每年夏天,宜居地会派专人来更换电池,检查发电机、柴油储备和通讯设备。

    “而第三套方案尤其耗费精力——他们拉了一道非常隐秘的地下通讯线路,即便所有发电设施在紧急状况下失效,这条有线通讯依旧能保证让宜居地第一时间知道阿斯基亚发生了险情。

    “这三套方案在规划时都做了严格的保密,因为每一个螯合物都会保留生前的大部分知识、技能和习惯。所以水银针也好,联合政府也好,大家在科普螯合病的时候,都会把重点放在疾病的预防和自我识别上,很少提及这些更高层面的防御措施,以免一些原发性螯合物根据这些公开信息,对抗疫设施进行针对性的破坏。”

    莉兹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对夫妇作为城市规划师,全程参与了那次工程。”

    “所有通讯设施……都被破坏了吗?”

    “对……”莉兹点头,“原本,两边都应该很快觉察到不对,因为按照规定,阿斯基亚和宜居地每天都应当在清晨和傍晚检查一次有线通讯是否保持正常——这个习惯虽然单调,但已经保持了几十年,可是很不巧,被老人家掳去地下室监禁的人里,有两个都是负责通讯工作的专员。

    “那个时候,整个阿斯基亚都像一团沸腾的岩浆,市政厅自己就乱了阵脚,因为内部保密做得太好,临时派到通讯岗位上的人并没有被告知存在地下通讯的事。而第三区联合政府那边的负责人尸位素餐,严重渎职——在阿斯基亚连日失联的情况下,他竟然没有向上报告,而是像之前一样照常打卡。

    “直到螯合物潮爆发前夕,水银针那边才先反应了过来……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水银针……是怎么觉察到不对的?”

    “在当年翻修的时候,参与工程的水银针小队留了一道最后防线——他们在城外安装了四个螯合物诱捕装置,诱饵是一种特殊的信息素,它和初次觉醒的水银针气味相似,但只有一小撮身体素质绝佳的螯合物才能嗅到。

    “当这些螯合物沿着气息找来,并破坏了整个装置的时候,最近的AHgAs工作点就会收到警报。

    “这些装置,从研发、设计到生产、安装,全部由AHgAs独立完成,他们没有知会过任何人,所以这些设施……保留到了最后。”

第 57 章 友谊的证明

    “那对老夫妇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把那几十个人囚到发病,再一起放出——但地下室里惊人的臭味提前引起了邻人的警觉,治安警察很快发现了这个地方,那个时候,那对老夫妇已经在公寓中奄奄一息,他们已经走到了身为螯合物的尽头,无力抵抗了。

    “直到那时,当局才意识到螯合病已经在阿斯基亚悄然散开,阿斯基亚政府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防御备案,也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和宜居地失联。于是他们派出了骑兵,用最快的速度赶向邻近的荒原和宜居地——既去告知这里的险情,也去寻求救援。

    “与此同时,整个阿斯基亚——五座城区,全部封禁。

    “家家户户都拿出了备用的防疫喷剂,往人和家具上喷——这批喷剂是AHgAs留下的,他们说这种浓烈的香味,能在一定程度上引起螯合物的厌恶。”

    “……真的可以吗?”赫斯塔问道。

    莉兹摇了摇头,“其实不行,螯合物的嗅觉确实非常灵敏,但他们对香臭并没有什么好恶——这些喷剂真正的用途,是保护人群中尚未被发现的水银针。

    “你还记得刚才和你说过的诱捕器吗?在正面遭遇螯合物后,大多数水银针都会一次觉醒,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因为自身的特殊气味而被部分螯合物锁定,成为最早的牺牲者。所以水银针才会假借‘喷剂能够引起螯合物厌恶’为借口,让人们在发现螯合病苗头的时候,主动采取这些干扰措施。

    “我们当时按照螯合病应对手册做好了所有工作。起初,我们在门口挂上了白丝带,表示家中还没有人感到有疾病的征兆;

    “过了几天,我们换上了黄丝带,表示家里有成员出现怠惰、低迷的情绪,可能是螯合病疑似患者;

    “等半个月后,我们又换上了黑丝带,表示我们家中已有成员手臂出现螯钳化的征兆。”

    莉兹表情平静地讲述着她的过去,好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在阿斯基亚最后的时光里,她和她的家人静静地等待着水银针的救援。

    然而,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所有派出通风报信的马匹与骑兵,都在南下途中被螯合物截杀——那些在封城前仓皇逃出的感染者此时已经发病,早已在四野游荡多时。

    整个阿斯基亚在等候中慢慢死去。随着发病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城市变成了可怖的地狱,螯合物不仅以猎杀平民为乐,且他们彼此之间也展开了极为激烈的恶斗。

    莉兹一家早早搬进了自家的暗窖,她们常常能听见地面上传来微弱而沉闷的撞击声,那是螯合物们在城中游乐。

    虽然暗窖里储备着食物和水,但鳌合病的侵蚀却是她们挡不住的。

    首先出现肢体变异的人是祖母。她一直平静地指挥着所有人应对这场灾难,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招之后,她立刻对自己进行了隔离,但忧郁和绝望早就降在了所有人的头顶,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祖母告诉他们,在发现有人出现螯钳以后,不可手软——要么让那人自裁,要么其他人一起动手解决掉威胁,大家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熬到最后。

    只要熬得够久,熬到水银针赶来,一切就结束了。

    之后,祖母用一把镰刀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在许多的眼泪过后,父亲和哥哥一起将祖母的尸体拖去了暗窖的一处储藏室,一个远离通风口的地方。

    随后出现螯钳的是莉兹的妈妈,在一场她永生难忘的告别过后,她也步祖母的后尘而去。

    接下来,厄运再度降临……在极度的绝望中,莉兹躲开了众人,将自己关进了祖母所在的储藏室。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她依偎着祖母腐臭的尸体,一起又待了三天。

    等到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暗窖里所有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踪影——它们全都被搬出了地面,并集中掩埋。

    整个阿斯基亚已是一座死城。

    “一切和我祖母说的一样,”莉兹轻声说,“水银针赶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赫斯塔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莉兹的冰凉的手背。

    “刚来基地的时候我常常做噩梦,现在已经不会了。但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那一年,有人一直看护着那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如果大家能多分一些注意力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又或者,阿斯基亚没有顾及到第三区的死刑禁令,而是坚持我们自己的法例……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莉兹交握的双手渐渐握紧了,弯曲的指节骨骼发白。

    “是不是……整个阿斯基亚,也可以避免那种惨烈的结局。

    “毕竟,在阿斯基亚以前也出现过意外感染,大家早早上报,安排病人去往宜居地医治,排查隔离所有密接……都挺过去了。”

    树林的风吹过她们的身体,将两人的头发吹乱,林海阵阵摩挲声,像真正的海浪波涛。

    莉兹看向赫斯塔:“之前莫利女士说我对惩罚本身过于执着,可能确实有一点。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是难免带入我个人的情绪……所以我才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个辅佐官。尤其……”

    莉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怕我会再伤到你,就像这次……我失了分寸。”

    “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不希望你走极端,也不全是这个缘故。”莉兹调整了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她低声道,“肖恩是个比预想中更狡猾的对手,你现在就直接和他硬碰硬实在容易吃亏。必要的话,等我卸下‘辅佐官’的职位以后,我也可以帮你——”

    莉兹还未说完,赫斯塔已经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这样的话?‘所谓复仇,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我自己不受惩罚。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那就不能算是报仇雪恨。若是复仇者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那同样也不能算是报仇雪恨。’”

    “……这是谁说的?”

    “埃德加,”赫斯塔坐在长椅上,悠悠地晃动她的两只脚,“是他在《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里写的。”

    听到埃德加这个名字,莉兹又笑了起来——她早该猜到的。

    “这么说来……你已经有自己的计划了。”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可能做不到这么极致,但,必须是我亲自来。”

    “那……祝你顺利。”

    赫斯塔犹豫了片刻,“如果将来,你不再是我的辅佐官了……我们也还可以是朋友,是吗?”

    莉兹轻轻笑了起来。

    “我祖母以前说,给予,接受,告诉秘密,问问题,一起吃饭——这是友谊的五个证明。”莉兹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她向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望着她,用力地握住了。

第 58 章 交涉

    这天下午,莉兹推着赫斯塔回到病房,在离开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下午图兰是不是来过了?”

    “没有。”赫斯塔摇头,“你在这儿看到她了吗?”

    “是的……我下午过来的时候在地下电梯那儿碰到她了,她说是过来看你来着。”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可能她没找对病房?”

    莉兹表情意外——不至于吧。

    “但她今天确实没有来过我这儿,”赫斯塔说道,“你去黎各那边问问呢?”

    “我正打算现在去呢,”莉兹笑了笑,“黎各最近状态变好了,说不定,你们俩能一起出院。”

    ……

    阴沉的天空下,千叶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谭伊市的市政厅,才一抬头就发现已经有人在远处等她——那是市政秘书处的副秘书长。

    “阿朗先生!”千叶摇下车窗,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还亲自来接我么,太荣幸了。”

    对面的中年人有些拘谨,此前他一直有些紧张地捏着自己手腕上袖扣。

    在千叶搭话之后,他轻咳一声,礼貌回应道:“我们也是没想到千叶小姐会亲自送材料过来,不然我们应当派车去接您。”

    “就跑一趟的事儿,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

    汽车熄火,发出两声啾啾的鸣叫,千叶抱着一包文件下车,快步走到阿朗的跟前。

    阿朗的目光不禁随着千叶手中的文件袋而动,他侧身向千叶示意,“您这边走。”

    两人穿过市政厅高而宽阔的长廊,在经过一道道灰白色的岩柱之后,两人进入建筑内部。

    议事厅的地板陈旧暗淡,千叶与阿朗的鞋跟踢在上面发出硬邦邦的撞击声。

    “听说您前不久去了趟第五区?”阿朗问道。

    “嗯。”

    “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听说又是一起螯合物潮……”

    “是啊,”千叶漫不经心地回答,“但对第五区的宜居地没什么影响,现存螯合物也已经都清零了,您不用担心。”

    两人的声音都很轻,但在幽暗封闭的走廊里还是激起了回声。

    阿朗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但也可能是我太关心这方面的新闻……最近几个月,鳌合病似乎在各区荒原都有所回暖。”

    千叶笑了笑,“那确实。”

    两人在一道沉且厚实的木门前停下,阿朗推开门,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四个人。会议室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椭圆形的巨型圆桌,天花板的正中间垂落一盏水晶吊灯,那四个人就并排坐在椭圆桌靠窗的一侧。

    见到千叶,四人中的三人立刻站了起来。

    眼前的这四张面孔,有些千叶认识,有些不认识。

    “各位好。”她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四人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落座之后,空气像是凝固的冰块,谁也没有先开口。

    “就开门见山地说吧,”千叶先打破沉默,将手里的档案袋直接丢在对面桌上,“这里是赫斯塔的个人档案,移交流程什么时候开始,只取决于市政厅什么时候给基地发移送函。到时,我们会全力配合。换句话说……恭喜各位,你们赢了。”

    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反而有些拘束,坐在中间的人咳了一声:“局面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很遗憾,毕竟让赫斯塔离开水银针组织,回归宜居地平稳生活,是市民们的心愿。”

    千叶两手交握,面带微笑,“当然了,一切取决于人民的意志,我们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才作出了让步,选择让赫斯塔回到市民中间。”

    听闻此言,对面的人才开始迅速地拆文档袋——里面的文件厚厚一叠,包含了赫斯塔的个人信息、体检结果和当初进入基地时办下的各种手续。

    几个官员的严肃表情顿时有所缓和,他们很快将文件放回纸袋中,并抬手交给坐在最旁边的阿朗,“夜长梦多,务必今天下午就将移送函发到基地——”

    “还是别这么着急吧。”千叶笑着道。

    手拿文件的男人动作顿了顿,他望向千叶:“是基地这边还有什么条件么?”

    “没有什么条件,只是赫斯塔现在还在基地医院疗养,你们今天把文件递过去了我们也不好立刻开始准备移交,一切还要看赫斯塔的恢复情况。”

    “受伤?”几个官员十分惊讶,“怎么会受伤呢,严重吗?”

    “不严重,她和基地的另一个预备役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打骨折了,自己也受了点伤,”千叶笑着道,“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年龄的孩子多少都有一点叛逆心。”

    “……要多久恢复?”

    “两三天吧。”千叶答得漫不经心。

    “那我们今天就把文件送过去也是没问题的,”另一位官员对千叶道,“这样也可以给你们留出更多的准备时间。”

    听到对面滴水不漏的解释,千叶耸了耸肩,“也行,我反正是提醒过了。”

    于是阿朗取了文件,离席而去。

    整个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千叶稍稍往后靠了靠,“接下来聊聊更重要的事吧,你们决定怎么收拾现在的局面?”

    “明天,我们会召开发布会。”最左边的官员答道,“赫斯塔回归宜居地的消息会通过多方渠道,在第三区进行全区公布——想必千叶小姐也知道,事情闹到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在过去的两周时间内,第三区的47处宜居地里有超过半数的地区爆发了游行……”

    说到这里,官员特地顿了顿,语调一转,颇为乐观地望向千叶:“但是,我们相信,贵方这一次的让步,一定能够平息这场无妄之灾。”

    “更实际的举措呢?这些游行带来的后续影响,已经严重影响了基地的正常运作。既然现在你们都已经安排上了发布会,不知会一下我们,说不过去吧?”千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流程呢?”

    坐在对面一直未曾开口的老人突然抬起了头,“当然,即便你不问,我们也会尽快通知你们。”

    千叶看向他:“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那老人身边的官员连忙道:“这位是市政厅秘书长罗贝尔先生,是负责此次事件的最高长官——”

    “哦,很高兴认识您。”千叶躬身向前,对着老人伸出了手,“千叶真崎。”

    罗贝尔却在这时摘下了眼镜,他目光低垂,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着镜片,如此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千叶伸来的手。

第 59 章 纳新

    千叶单眉微扬,从容地收手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罗贝尔随即戴上了眼镜。

    就着发布会的话题,罗贝尔开始滔滔不绝,千叶一边听,一边翻看着对面递来的预备发言稿,

    千叶很清楚这个发布会的意义——如果基地坚持不交人,那么这个发布会就用来拱火;如果基地交了人,那么这个发布会就用来给联合政府的人道主义行为贴金。

    突然,她目光一动。

    “等等,”千叶将发言稿横在几位官员面前,“麻烦解释一下,什么叫——‘我们相信,同样的幸运也能降落在更多的孩子身上’?”

    对面的人轻轻搓了下鼻子。

    “怎么说呢,这也是公众的一种愿望,”罗贝尔语调平静,“我无意冒犯,但AHgAs的大部分行事准则都太残酷了。”

    “比如说?”

    “比如强迫水银针离开宜居地,去与荒原上螯合物战斗。”

    千叶缩了缩脖子,挤出一个双下巴,“您知道水银针的新人都是从哪儿发现的吗?”

    “这不重要。”罗贝尔平淡地回答,“重要的是,水银针也是人,应当得到保护和爱惜。荒原上的危险远远胜过宜居地,保护的难度、付出的代价都极高,然而,每一次打捞行动只能换来不到五十个预备役——第三区幅员辽阔,可到目前为止只有区区200余个现役水银针,这合理吗?”

    “这很合理,”千叶答道,“各区分布的水银针数量,与当地爆发的鳌合病情况紧密相关,鳌合病爆发最频繁的地方拥有的水银针数量就越多。第三区除了近几年阿斯基亚与赫克拉的两次螯合物潮,哪里还有其他鳌合病大规模爆发的情况?”

    “没错,我要说的正是阿斯基亚与赫克拉,”罗贝尔反唇相讥,“它们已经敲响了螯合病抬头的警钟,虽然目前这股邪风还没有刮进宜居地,但也已经不远——圣安妮修道院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事情关乎到整个第三区的安全,但……AHgAs真的值得我们信任吗?”

    “为什么不呢?”

    “直到现在,你们都不肯共享自己的核心科技。”罗贝尔慢条斯理,“联合政府不能将安防这么重要的事完全交付给一个外邦的机构,我们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水银针队伍是迟早的事,贵方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那这就有的聊了秘书长先生,AHgAs与第一区、第五区、第四区、第九区、第十四区都存在深度的合作——也即是你提到的,共享核心科技,但是,第三区的母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对我们开放过。合作的诚意,秘书长先生,您觉得这个东西它有没有可能是需要双方共同展示,而不是单方面的呢?”

    罗贝尔不为所动,“你在从第五区回来之后曾预约过一场手术,是吗?”

    “对。”

    “手术的大夫与设备,都是从第三区的母城内调取的——这算不算诚意?”

    对峙的几人再次安静下来。

    席间的突然沉默令罗贝尔感觉自己大概是捅到了千叶的软肋,然而,千叶双手交叠,置于脑后,她嘴角微沉,望着罗贝尔,似乎思忖着什么。

    这情景叫罗贝尔略微得意。

    “我冒昧问一句……”千叶忽然说,“您是不是连那场手术涉及的技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细节。”罗贝尔的表情稍稍阴沉,“很遗憾,千叶女士,看来我们不能说服彼此。”

    千叶已经明白过来,罗贝尔显然不知道,方才他提及的那项技术——仿生科技,恰恰是由AHgAs先共享给第四区,在第三区与第四区签订‘卡特拉互助协议’之后,再由第四区有条件地分享到了第三区核心城。

    它被规定,仅能用于治疗在螯合物对抗事件中负伤的水银针,且需要经过当地AHgAs总部的批准。

    “确实,”千叶单手撑着下巴,“恕我再问一个问题,我实在是有些好奇……”

    “嗯?”

    “您只是谭伊市的市政官,但谈起鳌合病,您似乎又是站在整个第三区的立场来考虑的,这是您个人的责任感使然,还是……”

    “我无可奉告。”罗贝尔淡淡答道。

    “那换个角度,就算一切都如您所言,”千叶紧接着问道,“今后我们遵循第三区的人道主义精神,将宜居地外的若干荒原全部弃之不顾,只关注宜居地内的安防——那水银针们的纳新,究竟该如何解决呢?

    “毕竟我们的大部分新人都是从荒原上发现的,就算你们把整个预备役基地的新人都挖过去,整个第三大区的水银针数量也到不了三百人。”

    “有很多种方法,”罗贝尔脸上浮起一个公事公办的微笑,“比如说,招纳其他十三大区内25岁及以上的水银针——只要我们开出足够高的条件。”

    “呵……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千叶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五年后我差不多也要考虑退休的事了,到时候,是不是也能来找秘书长先生聊一聊?”

    罗贝尔略微地惊讶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当然。我们非常、非常欢迎像您这样的资深人士。”

    “那你们给阿维纳什开了什么条件?也许我能拿他的标准来做个参考。”

    一时间,除了罗贝尔,其他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些微迷茫的神色。

    阿维纳什……

    听起来像是一个第十一区的名字。

    罗贝尔的脸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等阁下过了25岁我们再谈吧,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好吧,”千叶站起身,拉开身后的椅子,“那就祝愿您的仕途能够坚持到我退休的那一天,几位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吗?”

    其他几人都看向罗贝尔,没有说话。

    罗贝尔抬眼望向千叶。

    “没有别的了,千叶女士,”老人的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也祝您能平安存活到那一天,我一定为您留下最丰厚的报价。”

    千叶抿了抿唇,如同叹息一般地笑出了声。

    “请务必记住您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她望着罗贝尔,“这就是‘原因’。”

第 60 章 一个人的命运

    一刻钟以后,罗贝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像往常一样踏进了门,两只脚在门口地毯上轻踩几步,然后停了下来——他的位置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下午好,秘书长先生。”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这是典型的青年人声线,他的音域偏高,偶尔低声说话的时候会带上略微压抑的鼻音。

    “阿维纳什?”罗贝尔低声喊出这个名字。

    软椅吱扭一下转了过来,椅子上的年轻人向罗贝尔挥了挥手。

    从血统上,阿维纳什属于十一区。他有着十一区人常见的棕色的皮肤和稍显卷曲的黑发。他眼窝深邃,目光明亮,那双葡萄石一样的浅绿色眼眸,就像他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温润、清澈。

    对此刻见到阿维纳什本人,罗贝尔并不奇怪,是他昨晚亲自给这个年轻人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天六点以前再不露面,那么此前他与第三区联合政府私下签订的入职协议就直接作废。

    “明天下午,这里会有一场发布会。”罗贝尔开门见山,“我们需要你出席并发言——作为谭伊市第一支水银针特遣队的代表,是时候公布我们的计划了。”

    “恕难从命,”阿维纳什声音平静,“之前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您什么时候把那个新人带来,我什么时候接手特遣队……我不喜欢和媒体打交道。”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与阿维纳什交谈,但对方直白到不近人情的态度,依旧激起了罗贝尔的暗恼,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如果我非要你出席不可呢?”

    “那我需要第三区议事会的全体亲笔信,”阿维纳什抬起头,“虽然特遣队明面上归属于谭伊……但您还是按章程来办事比较好。”

    罗贝尔沿着办公室的边沿在这间宽阔的屋子里慢慢踱步,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椅子上的阿维纳什。

    “千叶真崎今天来过。”罗贝尔忽然说,“她还提起了你。”

    “我知道,我看到她的车了……她都提起了我什么?”

    “她问第三区给你开的条件,”罗贝尔顿了顿,目光显得有些怀疑,“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阿维纳什?”

    阿维纳什轻轻摇头,笑了笑,“说真的,秘书长先生,您要么是低估了AHgAs的情报系统,要么是低估了千叶在AHgAs内部的影响力……”他抬眸望向罗贝尔,“她知道这些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难道,不是我们之中的某人透露给她的吗?”

    阿维纳什的脑袋朝肩侧稍稍倾斜,“你怀疑我?”

    罗贝尔板着脸,没有回答。阿维纳什此刻有些轻浮的微笑已然激怒了他,但他克制着,只是嘲讽地昂起了下颌。

    “我只想知道,你屡次推阻特遣队的任务,究竟是不是和千叶有关?”

    “是的。”阿维纳什答道。

    “是你主动的,还是她协迫你的?”

    “很难回答,秘书长先生,”阿维纳什说道,他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下眼睛半睁半闭。沉默间,他拿起罗贝尔桌上的一支羽毛笔,面无表情地捋着上头松散柔和的羽毛,“您相信命运吗?”

    “什么意思?”

    “如果您是为了那个修道院来的小姑娘,大可不用如此大动肝火——只要你们真的将她带出了基地,我立刻开始接手特遣队事宜。”

    罗贝尔恼火极了,他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一字一顿地开口,“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们能把人带出来——你这种态度,我们到底要怎么合作?”

    “一切合作都要建立在分工的基础上,您完成了您的部分,我就会完成我的。”阿维纳什说着,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我今天就是来提醒您,注意边界。”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随后阿维纳什躬身致意,朝着大门走去。

    “等等!”罗贝尔向着阿维纳什的背影大喊,“你刚才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

    “一个经验之谈罢了。”阿维纳什笑着说,“千叶真崎的命运,就是把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拖向不幸,不管是她的朋友,她的爱人,还是她的仇敌。

    “这是我送给您的忠告:不要和这样的人为友,但更不要和她为敌。”

    阿维纳什没有停下,他拉开门,回过头,“您保重。”

    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罗贝尔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忽然感到一阵颤栗。

    ……

    ……

    出院的最后一天清晨,赫斯塔像往常一样静静坐在床上等候护士来查房。

    她的伤已经完全康复,以一种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速度。

    从几天前开始,她的床头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大部分花束中都夹带着写着祝福的小卡片,落款的名字赫斯塔一个都不认得。

    这些花束接连不断,每天傍晚护士会忙帮清掉一批,第二天又有新的花送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赫斯塔放下书,望着门口。

    “简?”医生与护士一起推门进来,“今天感觉还好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

    护士微笑着将一叠大小不一的卡片放在赫斯塔的床头,从卡片的材质与花纹来看,它们应该也是夹在花朵中的祝福卡。

    “今天寄来的花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收不过来。”护士笑着将卡片整理对齐,“恭喜你,明天就要离开基地了。”

    “您是说出院?”

    医生与护士面面相觑,“……千叶小姐没有和你说吗?基地已经同意了市政厅的要求,会让你回到市民中间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前几天发布会都开过了,就等你这边康复出院。”

    赫斯塔轻轻“哦”了一声,千叶确实没有和她讲过。

    不过既然千叶小姐没有讲,那就说明这件事情不重要。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接受了医生的问询和检查,而后安静地坐在床上等待着。

    时钟的指针慢慢从七指向九,病房外终于再一次传来叩门声。

    赫斯塔抬起头,“请进。”

    年轻的护士探进半个身子,“赫斯塔,你有个朋友来找你,他说是你要他这个时候来……有这回事吗?”

    “有的。”赫斯塔点头。

    护士嘴角微沉,“现在可不是医院的探访时间哦,下不为例,好吗?”

    赫斯塔微笑,“谢谢您。”

    护士也笑了,“他在护士台。”

    护士离开后,赫斯塔换了身衣服——那是千叶留给她的一件麂皮夹克,衣服的后摆宽松垂落,挡住了赫斯塔别在后腰的两支手枪。

    她向护士台走去,道路尽头,肖恩已经等在了那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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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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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