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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二章 细节

    这一晚,赫斯塔又失眠了。

    她没有想到,她带着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来找司雷,却在司雷这里得到了另一个问题。

    彼时她说,根本不会有这种事。

    司雷说,所以是“如果”。

    她说,我会避免这种如果。

    司雷笑了笑,向她挥手道别。

    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赫斯塔开始认真思考这种如果,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她想象不来。

    赫斯塔反复回忆,试图在过去的人生里寻找一些线索。她发觉自己和千叶小姐之间没有产生过什么冲突,只有零星几次,千叶给她的建议她不喜欢,她没有照办,千叶也不管。

    什么样的冲突能算作“对立的两端”,那必然是自己的主张不仅与千叶小姐冲突,而且会损害到她的实际利益,令她不能不管。反过来也是一样,倘若当初她一心为复仇谋划的时候,千叶小姐忽然说,收手吧简,我们应当信任宜居地的法律,用正当的程序去惩治那些恶人……那么千叶小姐也就与她站在对立的两端。

    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

    她很少在千叶那里感受到令她无法忍受的东西,不论是观念、性情还是行事风格,即便在执行上偶有分歧,她似乎同千叶小姐共享着同一套处事原则。

    赫斯塔翻过身,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倘若有一天,她和安娜走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那或许确实会让千叶会面临选择。

    那么,其实自己应当避免的,就是同安娜“你死我活”?

    这念头一出现,便立即让赫斯塔感到索然无味。尽管眼下她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但她清楚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接受这种家家酒式的妥协,安娜恐怕也是一样。一想到在船上最后一夜安娜对自己的嘲弄,赫斯塔又感到一阵怒从中来。

    她开始从头思考司雷的问题,赫斯塔意识到自己恐怕一直都有答案。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千叶,她似乎有着一种无由来的笃定:当她陷入危险,千叶小姐会站在自己这边。但与此同时,她并不打算总是向千叶敞开心扉,就像复仇的计划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向千叶透露过任何细节,虽然后来千叶没有多问,但即便问了,自己多半也不会回答。

    过去如此,将来恐怕也是。

    赫斯塔忽然感到心脏重重地跳了几下,在想象的预演中,她开始提前为自己的无情感到愧疚。

    ……

    次日一早,赫斯塔再次来到血液医院,她给司雷带了一些街边早市的粘豆包和牛肉生煎,医院的食堂没有这些好东西。

    司雷刚刚洗漱好,就听见了赫斯塔的脚步声——她日常的脚步声非常好认,大多数水银针的步伐都有着相似的质地,她们走起来不会一脚浅一脚深,寻常步行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种均匀的速度。

    “你来了。”司雷打开门,“我今天也没什么时间出去。”

    “不用管我,我就来看看,一会儿就走了,”赫斯塔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吃过了吗?”

    “谢谢。”

    病床上,司雨仍在睡眠之中。透明的橡胶帘将他的病床整个隔绝开来,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更黑,更干枯,像一堆碰一碰就会散架的树枝。赫斯塔的到来似乎给他的梦境带来了些微扰动,他皱起眉头,准备醒来。

    赫斯塔往里走,刚准备坐下,就看见了梅思南的帽子。

    “……哦,他也来了。”赫斯塔回过头,“他人呢?”

    “去医院食堂吃早餐了,”司雷笑了笑,“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让他带东西上来了。”

    “现在给他去个消息也不迟。”

    “他手机没带在身上。”司雷以目光示意一旁的小桌,“落在这儿了。”

    “这人怎么老丢三落四的。”

    司雷不由得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分明从刚才的话里感觉到一点怒意和不爽。

    赫斯塔看了看梅思南的手机,又皱起眉头——那是一个和这个时代不符的砖头机,没有视网膜屏幕,没有色彩,只有一小块黑白像素屏,除了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大概什么事也干不了。

    这又是什么彰显自身独特品味的方法?

    赫斯塔收回目光,拉过椅子,在司雨床边坐了下来。

    床上的男孩睁开眼睛,透过胶帘,他看见一团模糊的火红色,他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好像醒了。”赫斯塔回头对司雷道。

    司雷起身按下床边的按钮,不一会儿,几个护士出现,她们给病人换了输液机的内置袋,赫斯塔看着她们操作,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不吃不喝的时候,也是被这样强行输液。

    司雨的视野慢慢清楚了,他追踪着那个红色的影子,直到护士们离开,房间重新恢复安静,他用微弱的声音开口,“……赫斯塔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赫斯塔有些意外,“你妈妈和你讲过是吗?”

    司雨听不懂通用语,他望着赫斯塔模糊的轮廓,没有说话。

    “他在说‘赫斯塔人’,”司雷轻声道,“应该是认出了你的头发。”

    “是的,没错,”赫斯塔坐了下来,她微笑着,“我是赫斯塔人,你好啊。”

    梅思南就在这时回来了,他一手拎着打包好的南瓜粥和鸡蛋,另一只手拿着两盒原味酸奶,一进病房,他就屏住了呼吸。

    “……你好,”他望着赫斯塔,“你们好,早。”

    赫斯塔回过头,这一次,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慎态度,认真打量起梅思南这个人。他的面孔,身型,他穿的衣服,声音,说话的口吻,还有那双好像总是受到惊吓而微微颤动的灰蓝色眼眸。

    赫斯塔试图将自己对克谢尼娅的好感剔出一些碎屑,然后讲它们洒在梅思南身上,但这种爱屋及乌的努力是徒劳的,她越是想要这么做,她就越是发现这个人身上充满了恼人的细节。

    “你怎么给装粥的袋子系了死结?”赫斯塔瞥了瞥他带上来的早餐,“这多难解!”

第二百一十三章 心得

    梅思南还没有想好如何解释,双手已经伸过去试图解开袋结。司雷莫名地望了望他,将手拂开,直接撕开了那层薄薄的塑料。

    “怕洒出来嘛。”司雷道,“谢谢你们,我今天的早餐相当丰富了。”

    几人又生硬地聊了几句。梅思南来后,赫斯塔在病房里坐了不到两分钟,就起身与司雷道别,两人走到门口,司雷回头让司雨同赫斯塔说再见,赫斯塔也回了一句再见,只有梅思南还站在原地,有些懵懂地望着赫斯塔。

    “……再见。”赫斯塔还是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再见。”梅思南立刻道。

    “我送送她。”司雷道,“你在这儿陪陪小雨好吗?”

    梅思南点了点头。

    两人走后,他赫斯塔刚才的位置坐了下来,病床上男孩轻声开口,“就是她吗?”

    梅思南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吟,像是在承认,又像是在犹豫。

    “她好凶啊。”司雨刻意降低了声音,“她很漂亮吗?”

    “什么?”

    “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司雨道,“她很漂亮吗?”

    梅思南想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开口,“她不是……嗯,漂亮……”

    “那你喜欢她什么?”

    梅思南抬起头,“什么?”

    “你喜欢她什么?”司雨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谁和你说我喜欢她……”

    “你给她写了曲子。”

    “你完全误会了……完全误会了!”梅思南立刻道,而后,他的声音又转为低喃,“天大的误会……”

    “那你为什么——”

    “你刚才那些话没有和司雷警官提过吧?”

    “我怎么会和我妈妈说这些。”

    “好,好,”梅思南又点了点头,“别说,好吗?”

    “思南,你怎么了。”

    “我没有喜欢她,”梅思南说道,“完全没有。”

    “那你为什么给她写——”

    “你先答应我不要同司雷警官谈这些,可以吗?”

    司雨若有所思地望着朋友的影子,虚弱地开口,“如果你不想,我怎么会说……”

    “主要还是因为我没有喜欢她,我不希望造成什么误会。”梅思南不断地重复着,“我只是……那天恰好来了灵感,我为很多人写过曲子,很多人都给过我灵感,这没什么特别的——”

    “你没有给我写过。”司雨望着他,“是因为我身上没什么灵感吗?”

    梅思南微微张口,“……不是。”

    病床上的男孩笑了几声,然而笑声很快变成了咳嗽。他竭力控制着胸腔,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咳嗽声令梅思南慌神,他立刻站起身,但隔着胶帘也只能干瞪眼。

    “我该做些什么,应该给你按铃吗!”

    “别动,”司雨低声说,“我没事。”

    果然,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司雨发出幽深缓慢的呼吸,脸上痛苦的表情也逐渐平复。

    “你应该给我写首曲子。”司雨忽然说,“我也想知道我听起来会是……什么样的。”

    “好……我试试。”

    “然后你可以在我的葬礼上演奏。”

    “又说这种话——”

    “听我说说吧,求你了,”司雨轻声道,“她们都只会跟我说很快就可以康复了。”

    ……

    司雷送赫斯塔到医院门口,刚要分手,赫斯塔突然又绕了回来。

    “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赫斯塔从包里取出一个还没有拆封的方块册子,“昨天路过书店的时候看到的……”

    司雷接过一看,是一本日历,封面上面写着4633。

    “明年的日历?”

    “对,”赫斯塔说道,“再过一个多月就能用了,我看好多人买。”

    司雷笑了笑,与赫斯塔挥手作别。

    赫斯塔快步跑向附近的地铁站,中途还停下回过一次头,她也挥手示意司雷早点回忆。司雷只是在站在原地,笑着目送她离开。

    直到赫斯塔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地铁入口的台阶上,司雷又重新看了看手上的新年日历。

    她不由得苦笑,赫斯塔好像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时候送给她一本日历似乎有些不合时宜。这本沉甸甸的日历落在手中,提醒她时间的重量,却也叫人升起些许希冀。

    司雷在医院楼下独自转了好几圈,当她处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才抖擞精神,快步踏上医院的台阶。

    回到病房,梅思南与司雨正在谈话,司雷出现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你们继续。”司雷轻松地说。

    司雨看着妈妈手里似乎拿着东西,“……那是什么?”

    “哦,是刚才那个姐姐送的礼物,明年的日历,”司雷将日历摆在了床头,和那个火柴盒陈列板放在一起,“再过一个多月就能用了,到时候小雨亲自拆好吗。”

    司雨侧目望向母亲的身影。

    “好的,妈妈。”

    ……

    周六下午,赫斯塔照例去看十一。儿童中心新来了三只小狗,孩子们被分配了照顾的任务,这天下午刚好轮到十一和琪琪,破天荒头一回,十一不愿和赫斯塔出去,只想和自己的小狗待在一起。

    赫斯塔就坐在儿童中心的小院子里看小朋友和狗狗一起玩,十一手里拿一块狗咬胶当寻回玩具,一遍遍地将它扔向远处,三只小狗争先恐后地追过去,抢着把狗咬胶叼回来。

    看着看着,赫斯塔手机响了,克谢尼娅发来消息,问她在做什么,赫斯塔如实回答,又将问题抛回去。克谢尼娅说她正和几个同学一起在老师办公室贴发票,某个项目的报销截止日期快到了,她们必须在今天下午四点前把所有发票整理完,她贴得头晕眼花,这会儿一个人跑到窗口透透气。

    “谁教的狗狗寻回?”克谢尼娅问。

    “不知道,狗天生就会吧?”

    “那不一定,我们家也养狗,有的狗狗寻回需要主人教,尤其像猎犬,必须训练它听懂一些特殊指令。”

    “十一。”

    赫斯塔喊了一声,十一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干什么!”

    赫斯塔用翻译机问了十一刚才的问题。

    “是我啊!”十一说,“我训的!超级简单!”

    十一开始对着翻译机大声分享经验,譬如一开始要在狭窄的地方扔东西,这样狗狗叼了东西以后无处可去,只能回到你这里,譬如手里要抓一把食物,这样狗狗为了吃东西,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叼回来的物件放下来……

    “等练熟了以后,就不需要喂吃的了!”十一兴奋地喊,“你知道怎么奖励一只把玩具叼回来的狗狗吗!

    “你只需要继续把玩具抛出去,而且要更加用力,抛得比刚才更远!”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孤独

    十一说完就跑开了,赫斯塔坐在原地,出神地望着孩子和狗。

    手机又响,克谢尼娅打来电话,赫斯塔一下站了起来,背过身去接。

    ……

    周日清晨,林骄来到村头路口,早晨刚下过雨,地面有些泥泞。

    她昨晚收到赫斯塔的短信,询问能否在最后一天临时过来看看,她答“原则上不可以”,赫斯塔发来几个笑脸,紧接着就开始索要地址。

    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林骄提前了将近四十分钟抵达约定地点,她原本打算顺路去附近的小卖部买点儿东西,然而才经过车站,就看见赫斯塔动作轻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两人看见对方,都不约而同地一愣,然后同时低头重新确认了一眼当下的时间。

    “……你来得够早的呀。”林骄迎上前。

    “我怕路上堵车,”赫斯塔回答,“你怎么也这么早?”

    “我来买东西。”

    两人一起前往这片村落唯一的一处小卖部,还没进门就听见了争吵声,赫斯塔感觉那是尤加利的声音,进门一看果然——尤加利正梗着脖子和一个男人争执,她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急切地说着什么,一旁成晓淑试图劝说,但显然不怎么管用。

    男人一见有人来,想喊她们来评理,可一瞧来的又是脸生的年轻人,心道这些人多半是一伙的,于是又拉下了脸。

    “怎么了?”林骄问。

    “他多收了我们的钱!”尤加利大声道,“我拿的明明是塔菜,他按宝塔菜给我算钱!”

    “多算了多少?”

    “一块七!”

    男人眯着眼看着尤加利,“讲了塔菜和宝塔菜就是一个价钱,不存在什么多算了你钱——”

    “那你现在跟我去菜摊前面看!”尤加利厉声道,“要真是这样就算了!这里地方偏僻你卖贵一点我认!但你自己在菜摊前面标了价格,凭什么不按价格来?”

    “不卖了!”那人作势要去抢尤加利怀里的菜,“你还给我!”

    赫斯塔抓住了对方的手,“别急。”

    ……

    大约二十分钟后,四人一起从小卖部离开,成晓淑和尤加利提着四袋菜蔬,林骄拿新买的打火机点着了烟,尤加利脸上带着一点大功告成的微笑。

    “我还以为多少钱呢,”林骄道,“就为了两罗比,你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和人吵架,你也太勇敢了。”

    “就没有空口白牙就地涨价的道理,”尤加利道,“他不就是看我像个学生,又不是本地人,所以才敢这么做的么?他想欺负人,我偏不让他欺负!”

    “还好你们来了。”成晓淑对林骄和赫斯塔道,“感觉你俩往那一站,他气势都少了半截。”

    林骄刚想说什么,尤加利已经扭头看向成晓淑,“就算她们不来,我也一样要把这一块七拿回来!”

    “为什么?”林骄好奇地问。

    “这种人会得寸进尺的,今天你让他贪你一块七,下次他遇上别的什么人,只要是好欺负的,他张口就给你涨十块!”尤加利声音急促,又变得有些恼火,“我就是要叫他知道有些人他拿捏不了!”

    “万一他跟你动手——”

    尤加利瞪着眼睛,“他不敢!”

    “你怎么知道?”

    “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尤加利道,“小时候家里做一点小生意,我妈会帮忙进货,老有人看她一个人就动坏心思,每一次都被我妈指着鼻子骂回去——这种会在小钱上起贪心的十个有九个是窝囊废,你只要气势到了,就不会输。”

    “你妈妈听起来很厉害啊。”

    “当然了。”尤加利颇为自得,“她要是不厉害,怎么能把我们三姐弟拉扯大。我升高中的时候舅舅想让我退学去帮他做事,我妈顶着压力在家庭聚会上和所有人大吵一架,几乎把桌子掀了,她发起怒来,没有人不怕她。”

    成晓淑不由得朝尤加利的方向看了一眼。

    赫斯塔没能听懂几人的对话,只好在她们谈话的间隙询问大家在讲什么,林骄大笑着说,尤加利是个侠客,她是在为将来还没有走进这家店的客人们战斗,尤加利的脸一下就红了,尽管她十分喜欢这个评价,但还是立刻否定了林骄的说法。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成晓淑看向赫斯塔,“你不是不来吗?”

    “不太想在家待着。”赫斯塔回答。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周六有事——”

    “她要去儿童中心那边看小朋友,”尤加利主动解释道,“每周都去,几乎雷打不动的。”

    成晓淑有些意外,“但你上次话剧社登山——”

    “因为人家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吧。”林骄笑着道,“而理由不在我们这里。”

    “什么理由?”

    “没什么理由,”赫斯塔朝林骄那头投去不耐烦的一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骄再次笑起来,她实在喜欢赫斯塔这种过于诚实的反应,但在赫斯塔感到厌烦之前,她停止了拿这件事打趣。

    一路上,赫斯塔不再加入另外三人的对话。她的人走在山野的小路上,心却早就飞上云端。与克谢尼娅要一起参加的那个讲座就在下周一,而她从昨天夜里就开始情不自禁地数秒。

    昨天下午她和克谢尼娅在电话里聊天,就像一对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说一些没营养的话题。话语间,克谢尼娅随口提到过她周日会去自习室读文献,这句话几乎是轻描淡写带过去的,但却警钟似的落在赫斯塔心上——她那样地想见克谢尼娅,但又不愿叫她知道这一点。

    为此,她不得不忍耐着去自习室制造偶遇的想法,与此同时,为了避免自己在克谢尼娅问“周日做了什么”时无话可说,赫斯塔决定用诗社的活动来充实借口。

    此刻赫斯塔与朋友们走在一起,却始终感到一种空落落的孤独,好像有一堵透明的墙无端升起,挡在了她与世界之间。这种孤独将自己与所有人隔开,却将她与克谢尼娅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第二百一十五章 礼物

    周日上午,丁雨晴睡到十点才醒,她推开房门去客厅找吃的,却发现丁嘉礼一个人抱着枕头陷在沙发里。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电视机,眼窝比平时更深,嘴边长满了发青的胡渣,看起来憔悴又邋遢。

    丁雨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面正在放一个恋爱综艺。

    这真是奇了。

    丁嘉礼大概是这个家最热衷打扮和拾掇自己的人,平时下楼倒个垃圾都要在镜子前捋一捋头发,丁雨晴几乎没有见过他这样颓丧的样子。

    “喂。”她喊了一声,“电视声音太大了。”

    丁嘉礼什么也没有说,既没有抱怨,也没有玩笑,他安静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你看了一整晚电视吗?”丁雨晴问。

    丁嘉礼也不回答,他沉默地回了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

    丁雨晴皱起眉头。

    过了一会儿,丁嘉礼又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换了身出门的衣服,但既没有梳头也没有剃胡子,整个人依然蓬头垢面。

    直到他垮着脸走到门口开始换鞋,丁雨晴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你要出门?”

    “嗯。”丁嘉礼低声道,“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你要这个样子出门?”

    门已经从外面被带上。

    丁雨晴十分意外地跑去门边,贴着猫眼往外看——丁嘉礼已经走了。她立刻掉头往窗口跑,站在九楼的窗台上往下望。

    不一会儿,丁嘉礼真的出现在楼道口,他懒懒散散地往小区门口走去,最后消失在某个拐角。

    “姐,”丁雨晴迈着大步往楼上跑,“我发现丁嘉礼今天好奇怪!”

    房间里,丁雪阳困意未消,她睁着浮肿的眼睛,把自己身旁堆着的衣服全部推到了地上,给丁雨晴空出一块地方,“怎么了?”

    “他没洗脸就出门了,”丁雨晴在姐姐身旁坐下来,拉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没有刮胡子,穿的运动裤,头发也没梳!”

    “他这几天是有点奇怪……”丁雪阳微微颦眉,“整个人好像没什么精神,之前听平川说,他们学校有个女生在追他,让他有点困扰。”

    “有人追他?”丁雨晴摇了摇头,“可他这看起来完全是失恋了啊。”

    ……

    丁嘉礼独自走在街上,他心里怀着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脑子里想的全是姐夫时平川。

    几天下来,这件事带来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起初他只是觉得这一切有些荒谬,有点儿叫人难以接受,等到他反应过来,他会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突然回想起那天夜里时平川惊慌又急切的脸,想起他抛下一句话就跑的心虚表情。

    甚至有一次,丁嘉礼经过一家烧烤店,店里没有生意,老板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人行道上晒太阳,丁嘉礼看着老板那张松垮垮但仍然涂脂抹粉的脸,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出现时平川一身西装革履的精英装扮,却十分猴急扑上去抱着人家啃的画面。

    这几天来,他每次见到时平川都会愣神,目光直勾勾地射出去,看得时平川心里发毛。

    时平川还在奇怪,平时没觉得丁嘉礼对他姐姐丁雪阳有多么深的感情,怎么现在反应会这么大。他哪里知道,每次丁嘉礼盯着他,心里都在发疯地想:姐夫啊姐夫,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丁嘉礼痛苦极了,到今天,他还是没能接受时平川能和那种女人上床的事实。一尊昔日里映射着理想自我的伟大存在陨落了,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也碎了一部分。冷风拂过,丁嘉礼眼中带泪,心想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他想拉个朋友出来喝酒,然而想了想去实在没有适合谈这种事的朋友,恰好这个时候梅思南约他出来,说有事找他,他立刻换了衣服出门。

    在市政厅附近的一间咖啡馆,梅思南提着一个行李箱坐在那里,一见丁嘉礼进门便朝他挥手。

    丁嘉礼一眼看见了行李箱,“你这是刚从哪儿回来,还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梅思南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都是……我刚从松雪原回来,下午两点的火车,去两头望看看。”

    “两头望?你去那地方干什么。”

    “就散散心。”梅思南目光微垂,“之后我可能不会长驻橘镇了,除了每周去一趟松雪原,剩下的时间我想到处走走。”

    “羡慕你啊。”丁嘉礼两手抱住后脑勺,“自由自在的。”

    “……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梅思南说着从身后取出一张方形的大信封,放在了他与丁嘉礼中间的桌面上。

    “这什么啊?”丁嘉礼拿起看了看,“唱片?”

    “对。”梅思南低声道,“上次去你家的时候看见客厅有唱片机,所以……”

    “谢谢。”丁嘉礼道,“这里头谁的歌啊?”

    “是一些我写的曲子,钢琴曲。”梅思南回答,“如果可以,希望你能挑个时间……嗯,在你家里人都在的时候,把它放给大家听,就当是我谢谢上次你家里人对我的招待。”

    丁嘉礼听得直摇头,他长叹一声,“……你太文艺了老弟,哥整不来这出。”

    “或者就放在唱片机边上,告诉大家这里有张新唱片,大家感兴趣的时候可以听。”梅思南连忙道,“怎么样都行,请你收下,好吗。”

    “行行行。”丁嘉礼有些无语,“就为这事儿把我拉出来的啊,你这人,哎,怎么说,你这人真是……”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梅思南问候道,“学校里的生活还顺利吗?”

    丁嘉礼可算等到这个问题,他扬起双眉,深深地呼吸,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想起来这一路上都堵得自己胸闷的问题,一时间竟又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梅思南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还好吗?”

    “还真有个问题,”丁嘉礼闭着眼皱起眉头,“大问题。”

    “你讲。”

    丁嘉礼重新望向友人的眼睛,片刻的沉默后,他抿紧了唇,取出手机,打开相册,行云流水般地截了两张年轻女生的照片。

    “你感觉这俩妹子哪个漂亮些?”

第二百一十六章 比对

    梅思南愣愣地望着朋友,他分明感觉,在话说出口的瞬间,丁嘉礼调换了他原本想说的东西。

    “看我干什么,看照片!”丁嘉礼敲着桌子。

    梅思南这才低下头,认真地比对着两张照片的差异。

    “……都是很漂亮的女孩子,”他低声道,“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丁嘉礼微微后仰,他摊开双臂,将两肘架在长椅的椅背上,“最近在想该追哪个,有点拿不定主意。”

    “上次一起爬山的那个女生呢?”

    “你说孟孟啊,”丁嘉礼撇起嘴角,“她不行,她主意太多了,之前人畜无害的样子都是装的……幸好甩脱了。”

    梅思南稍稍颦眉,目光又落回手机上,“你心里更喜欢哪个?”

    “就是不知道才让你参考啊,”丁嘉礼说道,“长头发这个性格特别好,会体贴人,为人特别单纯,真的就是那种,让你一眼看过去就很有保护欲的女孩子;短头发的呢,性格方面不行,但品味是真好,我跟她聊过几次男装,才知道人家高中的时候就跟家里人飞第三区参加时装秀——”

    “你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吗,”梅思南摇了摇头,“你哪个都不要选。”

    “啊?”丁嘉礼的眉头拧成了麻花,他取回手机,重新翻看这两人的照片,“为什么,我以为你会选后面那个。”

    “这两个女生,你哪个都不喜欢。”

    “是吗。我觉得我还挺喜欢的啊,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喜欢?”

    “要真是喜欢一个人,你其实分辨不出具体喜欢她身上哪一点,”梅思南轻声道,“有时候,你甚至连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也看不清……”

    丁嘉礼听得发笑,“什么意思,爱让人近视?”

    “是啊,爱让人近视,”梅思南低声道,“只有时间是清晰的,在某一刻前这个人还是灰蒙蒙的,某一刻之后,她在哪里,色彩就在哪里。你没办法在她身上看出优点还是缺点,因为那些都变成了她身上奇妙的特质——”

    “打住,”丁嘉礼抬起了手,“你老实讲,你是不是还没谈过对象。”

    梅思南望着他,“……有没有谈过,和我刚才讲的话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没谈过啊!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笑话你的!”丁嘉礼大笑着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纯情……思南,我完全理解你刚才说的那些感觉,大家第一次谈恋爱都这样,但爱情没有那么复杂。”

    梅思南住了口,显然对丁嘉礼的态度并不认同。

    “等你正经谈了几段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丁嘉礼摇了摇头,“我把你这个阶段叫‘上头期’,而且我可以断言,三个月以后你回头看,就会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但很好,因为不管怎么说,你要开始恋爱了!”

    “但是我觉得——”

    “别说了,我就多余问你一嘴,”丁嘉礼笑着把手机收回了口袋,“我还是那句话,等你正经谈了场恋爱……”

    话还没有说完,丁嘉礼忽然打了哆嗦。

    “……你怎么了?”梅思南望着他,“等我谈了恋爱就怎样?”

    丁嘉礼没有回答,他哪里还有力气回答——此刻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姐夫同他也讲过类似的话:“你现在还小,嘉礼,等你结了婚就懂了。”

    望着眼前一脸天真的梅思南,丁嘉礼开始头皮发麻。

    在一阵骤然发闷的痛苦中,他好像不经意间来到了时平川的位置,对着另一个旧日的自己发出当头棒喝……而且很显然,对于自己的这番话,眼前人是半句都听不进去。他甚至能看出梅思南正酝酿着一番宏论,以表明自身绝不认同这观点。

    ……是否那一晚时平川也有着相似的心情?

    难道到头来,幼稚的人还是我自己?

    丁嘉礼再次感到痛心不已,对面的梅思南也果然在开始谈论起他对爱情的感悟。

    丁嘉礼沉默着,一次都没有打断,但自始至终,他也一句都没有听。

    ……

    山间的夜晚比城市更寒冷,在农庄的一片空地上,女孩们架起篝火,裹上毯子,开始夜读。

    赫斯塔没带夜间出行的衣服,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一定要在室外读诗,但既然是群体活动,她还是勉强顶着寒风与众人坐在一起,只是比别的人多盖了一层毛毯。

    这一整天,她口头纠正了一些人的持枪姿势,又分享了一些射击要领。不过无论周围人如何劝说或激将,赫斯塔自己没碰任何枪支弹药。

    而今她终于搞清楚了林骄是怎么合法合规地在这个地方搞出一片练习场的:南十四区严格禁枪由来已久,何种类型的枪支可以在哪些场合下使用有着详细的法律条文。

    尽管在这一点上十四区与大多数禁枪的大区相似,但执行方面,这里却有着数条惊人的漏洞——在若干允许使用枪支的职业里,“猎人”是个门槛相当低的行当,在北十四区的某些地方,只要年满十六岁并交一笔钱参加考试,人们就能很快拿到一张猎人证。这张证书将允许当事人在大部分猎场内合法使用霰弹枪等一系列狩猎用枪。

    同时,南北十四区交界处对“猎场用地”的划分往往非常混乱,严的地方,光是位置审批就要等上好几年,而北境的某些乡下地方,当地农民将自家成片的山头申报为猎场则只需要填几张表格。

    今天实际放枪的大都是去年入社的老成员,林骄总是在下半学年组织诗社的新人参加猎人考试。尽管农庄附近没有真正的猎场,大家只是隔着两三百米对着固定的靶子或水瓶射击,但参与者总是很难忘记在扣动扳机的瞬间,被枪声与后坐力震慑的滋味。

    赫斯塔非常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对林骄的这番行为,她暗暗惊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孩只比自己大了两岁。赫斯塔不由得扪心自问:倘使自己站在林骄的位置上,能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在去年走进艾娃的宅邸之前,她还只是个甘心游走于边缘地带的独行者,那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锚定在一件事上,从没想过未来,更不要说潜心拉起一支队伍。

第二百一十七章 我是

    此刻有一人站在风中,神情肃穆地朗诵着什么,尽管赫斯塔一句话也听不懂,但火光映照着那人的脸,将她的神情映照得那样生动。每个人依次起身,就着风,就着火,或高或低地吟诵着长短句。

    赫斯塔没有开口询问那些话语的含义,因为她看出身边每个人都沉浸在这庄严气氛中,她不愿打搅任何一个人的神圣时刻。

    忽然,人群中有人动了动,赫斯塔立刻觉察到这变化,她转头看去,不远处向寒山正和林骄交头接耳。

    向寒山说了什么,林骄摇了摇头,正此时,林骄的目光正巧与赫斯塔相遇,她立刻向赫斯塔挥了挥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向寒山根本来不及阻止,那边的赫斯塔就已经起身走了过来。

    “你能陪涵珊去趟厕所吗?”林骄道,“天太黑了,她一个人不敢去。”

    “……我不是不敢去!”向寒山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急切,“我只是不记得厕所在哪了!”

    “嗯嗯,”林骄点了点头,又看向赫斯塔,“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知道。”赫斯塔再次起身,“走吧。”

    向寒山脸色微变,但还是沉着嘴角同赫斯塔一道离开。

    两人穿过平房之间的小路,往农庄另一头的边缘快步疾行,一路上,赫斯塔健步如飞,身后向寒山不断左右张望,确认着自己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停下来,“这边。”

    “……你知道路么?”

    “知道啊,”赫斯塔回答,“我白天去过一次。”

    向寒山皱起眉,“你方向感还怪好的。”

    “基本功啦。”

    两人不再交谈,赫斯塔很快领着向寒山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木头房子前面。在浓烈的气味之中,向寒山的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她看了赫斯塔一眼,交给她一个小手电,“帮我拿着好吗。”

    赫斯塔接过了。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过后,向寒山忽然道,“上次……我是说你带朋友来参加活动那次——”

    “你确定要在这种地方聊天吗。”

    “你不想聊,那就不聊。”向寒山气冲冲地回答。

    赫斯塔笑了两声,“上次怎么了?”

    “我想和你说……我当时不该那么做的,”向寒山低声道,“我对她,不应该那么苛刻——”

    “这话你应该亲自跟她讲,”赫斯塔打断道,“至于我,你不尊重我带来的朋友,也就是在当众羞辱我——你该道歉的地方是这个。”

    “我错了,我那天不该那么做。”向寒山说道,“我没有尊重你的朋友,也没有尊重你,你能把她电话给我吗,我去联系她当面说对不起。”

    “好啊,我原谅你,”赫斯塔回答,“等我回去问问她愿不愿意给你号码,再回复你别的。”

    赫斯塔回过头,“不过你那天为什么突然那么刻薄?”

    向寒山冷哼一声,“你以为应当道歉的就我一个吗?林骄才是最应该道歉的,她就不应该允许你带那样一个朋友过来——”

    “‘那样一个’,”赫斯塔顿了顿,“我请问是哪样。”

    “那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不适合进我们的队伍,除了把整个社团的标准拉低,这样的人和我们也是处不来的,”向寒山轻声道,“与其到时候相看两厌,不如让我来做这个坏人,让诗社保持既有的先锋性,也避免让她产生一些错误的期待。”

    “这么说你还是在做好事啦,”赫斯塔笑了一声,“那你还是别要她电话了,我不会给你的。”

    “……随便你。”向寒山走了出来,“我已经和你道过歉了,你也接受了,一会儿你记得和林骄讲。”

    “林骄逼你来的?”

    “是我自己诚心诚意要跟你道歉的。”向寒山瞪着她,把“诚心诚意”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你不要到她面前乱讲。”

    赫斯塔望着她,笑道,“……我完全能看出来。”

    向寒山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赫斯塔轻描淡写的反应反而叫她更觉恼火,“不管怎么说,我大你两届,麻烦你态度也放尊重些!”

    两人来到附近一根生锈的水龙头前面,向寒山动作笨拙地拧开龙头,暴出的凉水顿时溅了她一身,她手忙脚乱地拧上,低头去拍身上的水。便就在这间隙,随着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赫斯塔看见什么东西在水池边砸了一下,跌进向寒山脚下的草丛。向寒山低头要捡,结果前额撞在了水池台子上。

    赫斯塔拾起钥匙,“……没事吧?”

    “好得很。”向寒山忍着痛答道,“问你个问题。”

    “嗯?”

    “你觉得林骄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

    “你觉得你和她是朋友了吗?”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这好像不是我单方面能决定的事吧。”

    “那我这么问吧,如果若干年后,有一天你们再次见面了,你能立刻想起她是谁吗?”

    “会吧,会印象深刻的。”

    向寒山发出一声轻叹。

    “笑什么?”赫斯塔问。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聊过的话题吗?”向寒山有些落寞地开口,“有些人确实是拿主角剧本的……她想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做不到的。”

    “怎么没有呢,”赫斯塔道,“她想让你来诚心诚意跟我道歉,不就做不到?”

    向寒山飞快地朝赫斯塔瞥了一眼。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赫斯塔说道,“大家围着篝火的时候,都在念什么?”

    “诗呀。”向寒山回答,“周五晚上来这儿的路上我们布置了一个续写作业,给大家留了一个开头,说好周日晚上每个人把自己的作品念一念。”

    “什么样的开头?”

    “‘昨天我是越过荆棘永不崩溃的弗吉尼亚,我是握紧拳头蜗居在高处的郝思嘉’。”向寒山轻声道,“喏,就是这个,你可以接着往下写,写什么都行,长度不限。”

    “这两个人都是谁?”赫斯塔问。

    “哎,”向寒山摇了摇头,“先回去吧,我慢慢和你解释……”

    ……

    深夜,赫斯塔围着毯子,坐在农舍大通铺的尽头。由于随身携带的笔不出水,赫斯塔借来半截铅笔头,在自己的日程本上写写划划。

    一盏电线悬吊的白炽灯挂在她的头顶,灯光直直地打下来,将她不断晃动的笔梢投出一道短短的影子。

    在这个冬日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不时停下笔,垂下眼眸,呼出一团白气。

    昨天我是于崩溃中越过荆棘的弗吉尼亚

    我是握紧拳头蜗居在高处的郝思嘉

    我是挂在白月窗下的钢铁囚笼

    禁锢着一个黄金时代

    今天我是河流,我是土地

    我是灯塔,是白色的轮船

    我是一千根从天而降的银针

    刺向每一个群星咆哮的永夜

第二百一十八章 水渍

    静默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来到赫斯塔的心上,她凝视着自己刚刚完成的小诗,感到一阵倏然的眼热。回想起夜间众人在篝火前深情的吟诵,赫斯塔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但这也不可惜,在这个众人围坐的夜晚,她是唯一的观众,毕竟置身其中的人无法旁观。

    赫斯塔想起多年前莉兹曾说人人都需要文学和音乐,而她则在多年以后的这个瞬间才领悟了莉兹的所指。

    ……

    次日清晨,在鸡鸣声中,赫斯塔和众人一起在朦胧的晨光中作最后的整理。

    众人清理着边角的垃圾,赫斯塔提着黑色的大垃圾袋,一遍遍地往返垃圾集中点和农舍的院落,很快跑出了一身的汗。

    “简!你电话响了!”尤加利抱着赫斯塔的外套追来,“要接吗?”

    “这么早?”赫斯塔有些诧异,“谁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不知道,上面只有一串数字。”尤加利拿出了手机,“你看?”

    “接吧,帮我按下免提。”

    电话接通。

    “早啊,简。”电话里传来卡嘉夫人的声音,“听说你又想约我下棋了,你的棋艺现在有进步了吗?”

    赫斯塔停下脚步,她占满灰尘的左手悬在空中,“是你。”

    “没错是我,我在倒时差,一会儿就要睡了,聊不了太久……你那边应该是白天了吧?”

    “你在哪。”

    “反正现在不在十四区。”卡嘉夫人笑道,“大概要一个多月以后才能回来吧。”

    “你还会回来啊,”赫斯塔冷声道,“我以为你畏罪潜逃了。”

    “不至于,我又不做违法犯罪的勾当,怎么会潜逃呢,”电话里的卡嘉夫人笑着说道,“有人委托我送你一份礼物。”

    “谁?”

    “你怎么不问问礼物是什么。”

    “礼物是什么?”

    “是一件你非常关心的事,你这两天就会看到消息了。”电话另一头传来卡嘉夫人恶作剧得逞的笑声,“你继续练习吧,等我回来,会再来——”

    “……帮我把电话按掉。”赫斯塔轻声道。

    世界恢复了安静。

    “这人是谁?”尤加利好奇问道。

    “一个咖啡馆老板,叫卡嘉夫人,最近学校里发生了一起命案和这个人有关。”赫斯塔回答。

    “哦,是你之前说过那个可以给人占卜的人?”

    “对。”

    尤加利若有所思地看着暗下去的手机。

    “怎么了?”赫斯塔问。

    “没什么,”尤加利喃喃道,“就是感觉……这个人的声音好耳熟呀,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

    远处传来了林骄的声音。

    “简!你们赶紧过来吧!车已经到了,我们得出发!”

    ……

    从农庄到市区大约要三个小时,大部分人都睡了过去,但赫斯塔一直睡不着,她想着先前自己取出安娜钢笔时卡嘉夫人的表情,心里有个隐秘的直觉——这人和安娜多半有些联系。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忽地觉察到一个影子来到自己身旁。赫斯塔抬起头,林骄递了一个易拉罐过来。

    “咖啡。”她左手随意地搭在前座的靠背上,“你上午还有课吧?”

    “有。”赫斯塔接过咖啡,“不过就算喝了这个也一样要打瞌睡的。”

    林骄笑了笑,“昨天体验怎么样?”

    “挺好,”赫斯塔说道,“下次再有这种活动我一定来。”

    “下次的外出活动不带新人的,你要想再参加

    ,得等到隆冬,那时候还有一次全体活动。”林骄说道,“到时候也是周五晚上出发,周一早晨回来,你记得要分配好自己考试周的复习时间。”

    “也是来这边打靶吗?”

    “去山里看星星。”林骄道,“就和她们话剧社的活动一样,可以带朋友一起来。”

    赫斯塔眉目微动,在这一瞬,她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好啊,”她轻声道,“我期待着。”

    ……

    下午四点三十五,刚下课不久,赫斯塔就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名师讲坛。这是一处比剧场稍小的礼堂,建筑外观的装修已经有些陈旧,但礼堂内的设备与校园其它场馆无异。

    克谢尼娅已经提前入场,她为自己和赫斯塔占了第三排靠左侧的位置。这个地方非常方便主持人递话筒,克谢尼娅已经准备了一些问题,打算在讲座的自由提问时间同主讲人讨论。

    她低头在座位自带的小桌板上整理着自己的笔记,同时留心着入口的动静。赫斯塔一出现,她就十分恰好地抬起头,挥手向赫斯塔示意。

    视线交汇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同时浮现起笑意。

    克谢尼娅低头从包里找出了纸巾,“你上一节是体育课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不是,我上堂课在文汇楼那边,”赫斯塔回答,“我怕会迟到。”

    “讲座五点才开始呢,你慢慢走过来也来得及啊。”

    赫斯塔把纸巾展开,胡乱地按在自己的脸上,她看着克谢尼娅放在桌板上的本子和书册,“你在看书吗?”

    “整理笔记。”克谢尼娅轻声道,“最近发现有些本科学的东西忘掉了,得赶紧捡起来……你要喝水吗?”

    “我没有带。”

    克谢尼娅将自己的水瓶递了过去。

    赫斯塔接过水瓶,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克谢尼娅的书和本子上,尽管上面的字迹非常优美飘逸,但几乎每翻几页就能看见污渍。

    “这是二手书?”

    “不是,是我的书。”克谢尼娅举起书册,向赫斯塔展示书脊,“胶装书特别容易脱页,我自己把书拆开重新装订过……可能翻得多了,看起来有点旧。”

    赫斯塔有些出神,还水瓶的时候两人交接不稳,水瓶差点跌落,尽管最终有惊无险,一点飞溅的水花还是落在克谢尼娅的笔记本上。

    “你别急,”克谢尼娅按住了赫斯塔,“没事,一点水而已。”

    她拿起笔记本,抖落了硬壳纸面上的水珠,而后随意用袖子擦了擦上面残余的水渍。

    “非常抱歉……”

    “没关系,”克谢尼娅笑了笑,“我自己也经常把菜汤、墨水不小心打翻在这些东西上,能用就行。”

第二百一十九章 剧变

    “这样是不是太……对书不爱惜了。”

    克谢尼娅笑了几声,玩笑道,“怎么了,你翻书之前要先焚香沐浴吗?”

    “不是。”赫斯塔回答,“我是想说,如果这本书很重要,而它又没有被妥善对待……那也许,这本书也会感觉有点……嗯,失落?”

    这句话说到后头,赫斯塔的语速变得越来越慢。百分之二十的她在磕绊地把这句话说完,百分之八十的她则在脑海中尖叫:拜托了,你又在说什么蠢话?

    克谢尼娅也在艰难地消化着赫斯塔的意思,片刻之后,她的不解变成了淡淡的微笑。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原来,我们的简……还是一个保持着泛灵论的小朋友?”

    赫斯塔顿时有些慌乱地伸手,她挡住克谢尼娅的视线,仿佛那道目光带着灼人的温度。

    “……不要这样看着我。”赫斯塔小声说。

    “书是工具,”克谢尼娅笑着道,“工具最重要的价值就是被使用,是人使用书,而不是书使用人,我确实不太在乎书的保存啦,实在用坏了我会再买一本新的,还是自己的时间最重要。”

    赫斯塔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克谢尼娅的大衣边角上。

    ……

    日子平缓地度过,赫斯塔每周三还是照样往俞雪琨的咨询室去,期间,由于徐如饴腰伤复发,她陪同丁雪阳做了一次产检。这边的产检与第三区不同,做超声时产妇不被允许观看胎儿的影像,一番流程下来,她们拿到的只有一些化验单和一张黑黢黢的B超结果。

    这让赫斯塔多少有些失望,她听图兰讲过在妇产科轮转时的体验,生命从诞生之初至慢慢成型的过程非常奇妙。孩子的影像轮廓从最初灰白色的豆丁逐渐变成一尾小小的鱼骨,而后渐渐能够辨别四肢脏器……唯一不变的就是那颗不断跳动的胎心,这强有力的声音将陪伴着孕妇直至分娩。

    赫斯塔询问为什么十四区有这种不让母亲观看胎儿影像的离奇规定,丁雪阳说,这是因为十四区性别失衡的缘故。早先时候医院也允许产妇一同查看孩子的影像,大家正常地生,正常地养,但生了男孩的家庭不一定会继续生,生了女孩的家庭总还是要追个儿子,这就导致女孩儿们慢慢在数量上多于男性。

    可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想生儿子,毕竟物以稀为贵,到最后,政府不得不勒令医院禁止透露性别,以此防止非人道流产。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赫斯塔大为惊奇,“我不理解。”

    丁雪阳苦笑,“也许将来某一天,女孩的数量比男孩少了,大家也就更愿意生女儿了吧。”

    回程路上,赫斯塔将这个奇闻分享给黎各和图兰,原以为她们也会和自己一样惊奇,没想到两人只回了一串省略号,没有作出任何评论。

    两人步行到自家楼下的时候,正碰上时平川风尘仆仆地回来,恰好丁雪阳今日的步行任务还差一点儿,于是赫斯塔独自上楼,留这两人在楼下闲谈散步。

    开门的时候,丁嘉礼正要出门,赫斯塔与他打了个招呼,便各自分别。

    “你回来了,”丁雨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你刚碰上丁嘉礼了吗?”

    “碰上了,打了个照面。”

    丁雨晴走到赫斯塔身旁,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他变了?好像里面换了个芯子……”

    “就是有点不修边幅了吧,”赫斯塔道,“没以前那么爱打扮了。”

    丁雨晴拧着眉头走到窗前,像从前一样俯瞰着楼下,直到丁嘉礼从楼道里走出,他没走几步就遇上了正在散步的丁雪阳与时平川,两边没怎么说话,似乎只是彼此点了下头,就分别了。

    丁雨晴望着丁嘉礼的背影,就这么看着他消失在小区尽头。

    “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穿越到他身上,给他夺舍了。”

    ……

    丁嘉礼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剧变。

    这一点是如此鲜明,以至于时平川也觉察到了一些变化。当两人在楼下错肩而过的时候,时平川甚至有些抵触丁嘉礼的目光——如今这个小舅子望向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从前交杂着渴望与艳羡的热情。

    这种感觉很糟糕,仿佛在丁嘉礼那里,自己变成了与他平起平坐的人。

    而今丁嘉礼已经懒得去关心时平川会怎么想,他正在全神贯注地体会着自己生活中的新变化。

    这周一的研究生组会,他蓬头垢面地出现在会议上——那天早晨,他没有剃须,没有抹发胶,没有往身上洒男士香水,没有仔细地匹配衬衣与领带的颜色。只是随便从搭在椅子上的旧衣服里拿了几件往身上套,然而那天下组会的时候,好几个女生过来关心他怎么了。

    他有好几个走得很近的女性朋友,近期不约而同地告诉他,和之前的精致穿搭相比,她们都更喜欢现在的他——“以前那样当然也很好啦,但感觉你现在看起来更可靠,更具体了……我也不知道,也许你现在的样子,比之前多了几分脆弱感?”

    丁嘉礼不是很懂她们都脑补出了什么,但他也明确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变得比从前更有魅力了,他懂得观察女生的反应,因此能够模模糊糊地分辨哪些女孩子对自己有好感。有个反应最明显的女生,最近跑来问他和女朋友感情怎么样,说想请他吃饭,问一问异地恋经验,丁嘉礼觉得这个女生颜值不够,拒绝了。

    “好吧,那等你有空的时候,”那个女孩说,“我最近听人说你有个异地女朋友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哈哈。”

    “为什么,我看起来不像有女朋友的样子吗?”

    “我以为你喜欢男的啊。”女生说完,笑着跑开了,等跑了几步,她又回头,像偶像剧女主角一样朝着丁嘉礼用力挥手,“等你有空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和我说啊!”

    丁嘉礼得意极了。

第二百二十章 男疾

    散步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丁雪阳感到有些疲惫,便和时平川一起上楼。

    回到家里,时平川开始收拾行李。他要搭乘今晚十一点的火车去松雪原,在机场旁住一晚,然后再赶明早九点的飞机。这次出差他要走三天,像从前一样去南边的某个城市。

    “苗苗是明天回来吗?”丁雪阳问。

    “嗯,我妈会让司机送到家里,你在家等人就好了。”

    丁雪阳点了点头,“你妈和你说不想让苗苗改姓的事了吗?”

    时平川停下动作,一下站了起来,“谁跟我妈多嘴了?她说了什么?”

    “你别急呀,苗苗和你妈妈聊天的时候说的,说她外公想让她姓丁,”丁雪阳抬起头,“你妈说,她就想让苗苗姓时,我爸不是想给我们那套松雪原的小公寓吗,你妈妈说过段时间会直接把平京见安湖旁边的那个独栋别墅转到苗苗名下。”

    时平川脸上的肌肉抽了两下,“……这是我妈亲口和你说的?”

    “对,”丁雪阳望着丈夫,“她没和你讲吗?”

    “是转到苗苗名下还是转到我们名下?苗苗还只是个孩子!”

    “是孩子也不影响什么呀,未成年人也可以接受赠予房产,只是需要我们作为代理人去办理过户手续。”

    时平川捏了一下鼻梁,“……行,手续交给我,这事之后我来办。”

    “不用,你妈妈下午已经把公证书发到我手机上了。”丁雪阳轻声道,“她让我们尽快签字,剩下的手续她会亲自料理。”

    “她疯了!”

    丁雪阳不解,“你生什么气呢?”

    时平川忍着一口气,“……你不怕她这样会把苗苗惯坏吗?”

    “有什么关系,苗苗现在那么小,惯一惯怎么了,”丁雪阳轻声道,“你要是担心这个,我们就不把这栋房子的事告诉她,以后再找机会说。再说祖辈对孙辈都是格外心疼的,你看我爸不也特别疼苗苗?”

    “我懒得跟你讲。”时平川铁青着脸,继续收拾着行李,“见安湖旁边那栋房子我前几年就跟妈说想让她留给我,当时要是能卖了那边的房子,我也不至于抛了手里的股票,现在都涨成什么样子了……”

    “哈,你不会是在吃苗苗的醋吧?”

    “你说什么胡话!!”时平川突然暴起,将手里的袜子狠狠砸在地上,“父亲吃女儿的醋?有这么说话的吗?”

    “……”丁雪阳被吓了一跳,“你以前不也总说有的妈妈会嫉妒女儿……”

    “你们女人家的事情别扯上我。”时平川再次压低了声音,“你也别在我妈面前乱说话。”

    床上的丁雪阳沉默了一会儿,“你妈妈说,苗苗身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太喜欢了,活脱脱就是她年轻时候的翻版——”

    “爱谁谁,”时平川不耐烦地打断,“你别说话了,吵得我记不起要拿什么东西。”

    丁雪阳坐在床边,看着时平川拿拿放放,忽地瞄见里面还放着一件自己的线衫,她上前。

    “你行李箱里怎么还放着我的衣服?”

    时平川站在衣柜前,背对着妻子,“……不小心放错了吧。”

    “这件淡紫色的线衫我前段时间老穿的,”丁雪阳轻声道,“难怪我最近一直找不到。”

    时平川嗯了一声,很快抱着自己的脏衣服离开卧室,来到洗衣房。

    机器转起来的时候时平川将门反锁,他轻舒了一口气,而后打开排风扇开始抽烟。

    这段时间他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丁嘉礼的嘴不牢,又怕丁雪阳觉察到什么,有时候他也会往后深想一步——即便丁雪阳真的知道了好像也不能怎么样,没必要这么焦心。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为此殚精竭虑,自甘情愿地沉溺于这个和自己捉迷藏的游戏。

    时平川一个人在洗衣房待了差不多四十分钟,等把洗好的衣服都塞进了烘干机,他又重新上楼。卧室里,丁雪阳已经在床上打起了瞌睡,自从怀孕后,她常常这样陷入突如其来的睡眠。

    时平川来到睡着的妻子身旁,望着沉睡的妻子,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害怕被丁雪阳洞察的原因。每当妻子闭上眼睛,他就觉得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怀有无限的柔情。从学生时代起,丁雪阳身上那种温和恬淡的气质就深深地吸引着他,他半跪在床边,将自己的头枕在妻子手边的紫色线衫上。

    在另一半身上寻找未能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感情……

    自己应该不是这世界上第一个这么做的男人吧。

    ……

    夜里,丁嘉礼一个人躺在床上,他还在兴致勃勃地想着自己的事,亢奋得根本睡不着觉。他感觉自己好像不经意间触及了某种世界的规则,那是一种过去他从未发现过,但却无时无刻不在运行的铁律。他像一条鱼,第一次发现自己生活在水中。

    他也说不清这规则具体是什么,只是咂摸出了一点微妙的感觉:他原本觉得自己不上不下,总还差点儿什么,但时平川的陨落让他霎时间意识到这实在是一种不必要的自谦。

    平生第一次,丁嘉礼放下了对丁雨晴姐妹的眼热。此刻他才看清过往自己担了多少不必要的枷锁,仿佛他突然从沉睡中醒来,自觉世界是他的牡蛎。

    他忍不住站到镜子前面,反复端详镜中的自己。他刻意装扮时,人们说他有男性少有的美德,他不修边幅,人们待他比从前更亲近。

    多么高大的身材,多么英俊的脸……更不要说自己家境中等偏上,还有着极为闪耀的学历光环。为什么过去自己总是在羡慕时平川这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少爷呢?

    对,时平川家境是好,但他本人却因此染上了一层孱弱。

    丁嘉礼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想着自己的过去,开始用一种新的叙事来替换旧有的记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破落的生父生母非但不是他的污点,反而是他的优势。正因为他曾经是家里排行中间、不受父亲重视的儿子,所以他才能有机会来当丁贵生的儿子,他才能体会到在这里生活是多么幸福,他才能在心里始终秉存一股向上爬的决心,而这种决心,是时平川那种少爷永远、永远都不会懂的。

    是啊,世界是我的牡蛎……多么炽热的领悟。

    丁嘉礼怀带着一颗滚烫的心,再次看向镜中。

第二百二十一章 答案

    次日清晨,当丁雨晴再一次在餐桌上见到丁嘉礼,她非常确定对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说从前的丁嘉礼只是有些可笑和讨厌,现在则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他的眼神,语气,举手投足间那种莫名其妙的笃定和傲慢,都叫她感到如坐针毡。这情景让丁雨晴瞬间想起丁嘉礼高中时靠时平川赚到人生第一桶金的时刻,那时他也是突然变得格外讨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抓住一个话题侃侃而谈,好向与座之人传授人生经验。

    这让丁雨晴感到一阵强烈的危机,她隐约觉得丁嘉礼似乎在某条路上走得更远了,虽然不太清楚究竟是哪一条路,但无疑都凸显了她原地踏步的困局。

    更让丁雨晴感到费解的是,这个家里发生巨大变化的人不止丁嘉礼一个——时平川和赫斯塔也同样变得心事重重。她同丁雪阳聊过时平川的变化,但姐姐只是觉得那应该是疲劳导致的,毕竟这段时间时平川确实加班加疯了。

    丁雨晴只得住口。

    早晨七点多,赫斯塔果然神情倦怠地出现,像从前一样自己倒了碗酸奶坐到桌前。

    “周末怎么不睡久一点,”丁雨晴看着赫斯塔,“你今天是有什么安排吗?”

    “一会儿要出门,”赫斯塔低声答道,“朋友妈妈今天上午坐火车过来,我要跟着一起去车站接人。”

    “学校里的朋友?”

    “不算,刚来十四区在梅郡认识的朋友。”赫斯塔回答,“我中午应该不回来吃饭了,一会儿你帮我和徐女士说一下吧。”

    “男生吗?”

    “什么?”

    “你这个刚来十四区的朋友,是男生吗?”

    “女生啊。”

    丁雨晴歪着头,“你知道吗,你最近看起来很奇怪。”

    赫斯塔停下手里搅动酸奶的勺子“……哪里奇怪了。”

    “有时候看到你,觉得你神采奕奕,有时候——比如现在,又感觉你变了个人,”丁雨晴停顿了一会儿,“蔫了。”

    赫斯塔发出几声干笑,她目光微垂,低声道,“有这么明显?”

    “到底是怎么了,和我讲讲?”

    赫斯塔看了丁雨晴一眼,似乎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开口。

    “也没什么,就是……这段时间好像总是做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

    赫斯塔摇了摇头,“醒来就不记得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丁雨晴又问,“之前你都干过什么?”

    赫斯塔微微颦眉,“之前……和一个朋友一起去听了个讲座。”

    丁雨晴表情微动,似乎觉察到什么,目光亮了起来,“你这个朋友是男生还是女生?”

    赫斯塔抬起头,“女生。”

    “哦……”直觉又一次落空,丁雨晴有些失落,“你继续说。”

    “虽然记不起来到底梦到了什么,但我模模糊糊地感觉这几天梦到的应该是同一件事,”赫斯塔望着天花板的吊灯,“刚好前段时间有个朋友和我讲过一个笑话,也是关于一个人醒来就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的故事。我想我也可以在床头放上纸和笔,这样再做梦时,只要立刻把梦到的东西写下来,那醒来我也就知道了答案。”

    “是个好办法呢,”丁雨晴再次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听,“你试了吗?”

    “试了,”赫斯塔道,“昨天晚上我在床边放了纸笔。”

    “有结果吗?”

    “有。”

    “是什么?”丁雨晴好奇地问。

    赫斯塔目光虚浮地落在丁雨晴身前的桌面上,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坠入了自己的思绪。

    “《埃德加黑暗故事集》。”赫斯塔回答。

    ……

    不论丁雨晴过后如何追问,赫斯塔都没有再作解释,她故作困扰地说或许这就是被层层包裹的潜意识,非得要一个精于解梦的精神分析师才能解开谜底。但实际上,在看见《埃德加黑暗故事集》这几个字的时候,赫斯塔就意识到了问题——她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一直没有去想。

    这几天来,克谢尼娅邀她一起吃了顿饭,午后两人从学校的一头慢慢地走到另一头。赫斯塔听克谢尼娅谈起她的童年,谈起她被困轮椅时的娱乐,她会拿着一块特意削好的长木片轻轻拨动壁炉里的炭火。

    轻轻敲击炭块,白色的灰烬像松林上的积雪一样落下,底下的热炭迸发出鲜亮的明黄,又渐渐暗淡,变为橘红。母亲有时会拿起一根粗长的铁锹搅动余烬,壁炉里瞬间涌起大片的火星……那景象灿烂至极。

    赫斯塔聚精会神地听着,想象着一个小女孩独自在壁炉前拨动炭块的画面,便觉得此刻与克谢尼娅相遇几乎算一个奇迹。这不仅仅关于克谢尼娅如何克服万难地踏上了她的学术生涯,也为自己在诸多巧合与偏差之下才来到此地,似乎两人之间命运齿轮咬得严丝合缝,任何一点偏误都将导致她们的错过。

    然而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起那天讲座时克谢尼娅书本上的水渍,那景象就像一粒极细的灰尘,原本只是一点飘到哪都不会有人注意的飞灰,可偏偏落进了眼睛。

    起初赫斯塔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想起这件事……直到今早看见纸上的字,她不禁吓了一跳——她清楚地记得,那是自己同莉兹第一次相见时得到的礼物。彼时她还想推辞,莉兹说,书如果总是放在书架上不被翻阅,大概也会觉得寂寞。

    赫斯塔不由得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克谢尼娅的感情,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为什么那样渴望见到她,同她说话,待在她身旁。

    我在喜欢克谢尼娅什么?

    赫斯塔惊讶地发现自己给不出答案,她能回忆起同克谢尼娅在一起的许多细节,每一次与克谢尼娅的意外相见都伴随着惊人的喜悦和甜蜜,但她说不出自己究竟在喜欢她哪一点,因为克谢尼娅是一整个囫囵滚进她心里的,这过程莽撞、突然,来不及审视,因此显得可疑。

    为什么会对克谢尼娅身上与莉兹不同的地方如此敏感?

    赫斯塔同样没有答案,同时,这个问题令她感到害怕。

第二百二十二章 唱片

    赫斯塔渴望能同谁聊聊这件事,但是不能。

    每当她试图向谁开口,她总是能在对方眼中觉察到一些不合时宜的狡黠。赫斯塔意识到,她需要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聆听者,这个人对她没有任何好奇心,但又能安静地同她一起,将所有事情抽丝剥茧地梳理清楚。

    然而这样的人不存在。尽管没有谁向赫斯塔解释过宜居地里的规则,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件事只会招来旁人的祝福或取笑。在这里,似乎没有谁认为,正因为爱一个人带来的幸福是如此强烈,所以它总是轻易地唤起人心底的惶恐。她必须在一个足够庄重和严肃的场合,才能安全地将心头的酸涩放下。

    “姐,你起来啦。”

    丁雨晴突然朝着赫斯塔身后喊了一声,也将赫斯塔从沉思中唤醒。她转过身,看见丁雪阳一步一步从楼上下来。

    “苗苗上午会回来,”丁雪阳笑着道,“中午得准备她的饭。”

    三人坐在一处。

    “唱片机旁边多出来的那个东西哪来的?”丁雪阳忽然问。

    “多出来的东西……”丁雨晴抬头看了一眼,“那不是苗苗给她朋友准备的生日礼物吗?”

    “我不是说那个包裹,我是说那个牛皮纸抱着的大信封。”

    “不知道诶……”

    丁雨晴起身去看,发现里面包着一张唱片,但上面没有写任何信息。

    “要放放看吗?”丁雨晴问。

    “放吧。”

    正此时,丁嘉礼再次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又一次穿戴得煞有介事。

    丁雨晴一眼看见他袖口上一对缟玛瑙袖扣,虽然不算贵重,但却是丁嘉礼最喜欢的配饰之一,只有在需要点儿运气的重要场合他才会戴这个。

    “我中午晚上都不回来吃饭了。”丁嘉礼在客厅的镜前捋头发,“告诉妈,不用等我。”

    “你要去哪儿?”

    “哥要去办件大事。”丁嘉礼意气风发地回答,他忽地瞥见丁雨晴手里拿着梅思南的唱片,“哦,你们要听这个啊……我也听听。”

    “这哪来的你知道吗?”

    “梅思南送给咱妈的,”丁嘉礼回答。

    “……送唱片?你确定吗?”

    “确定啊,里面都是梅思南自己写的曲子,他说是专门用来感谢我们家上次招待他的那顿大餐。”丁嘉礼靠着镜前的装饰柜,“看不出来他还是个音乐家呢,快放,我听完再走。”

    丁雨晴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今天是要去见梅思南吗?”

    丁嘉礼的表情明显怔了一下。

    丁雨晴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你确实是要去见梅思南吧。”

    “奇了,你脑筋怎么长的,”丁嘉礼望着眼前人,“你偷看我日程本了?”

    “少来,你根本就不用日程本,每次买了都是浪费钱,”丁雨晴哼笑一声,“你平时不听歌,今天非要听了这张唱片再走,那肯定是要拿它当话题,你又说这唱片是梅思南送的——是不是他让你把礼物带回来给妈妈,结果你回了家随手一丢就忘了,今天临出门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

    “少胡说八道了。”丁嘉礼笑道,“不过还真别说,丁雨晴你脑子是好使啊。”

    “你去找梅思南干什么?”

    “别问,知不知道什么叫事以密成?”丁嘉礼稍稍挑眉,“快放唱片,听完你们给我个反馈。”

    丁雨晴表情复杂地按下开关。

    起初的旋律难以捕捉,只有交错流淌的音阶彼此呼应,但赫斯塔听着有一些耳熟,在乐声中,她渐渐停下手里的动作。

    她认出了这首曲子的旋律,尽管与初次聆听不同,但确实还是梅思南在文汇楼画室演奏过的那首曲子。

    今天的曲子里多了一些不和谐的和弦,这些质地清冽的高音音符带来了迷人的混乱,仿佛一块在日光下支离破碎的彩色玻璃。

    在琴声中,赫斯塔又一次想起克谢尼娅,并感到一阵苦涩的欢乐。她忽然意识到克谢尼娅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几天的内心活动:她在对她的爱情里夹杂了一些连自己都感到困惑不安的东西,这些时不时弹起的沙砾带着尖锐的边沿,每一刻都随着她跳动的心脏上留下划痕。

    那种矛盾的感觉又出现了,她渴望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然而无论是在何种情境里,只要想起克谢尼娅,她的心间总被唤起一阵无法抑止的轻微颤栗。

    突然,一阵漫长的喘咳将所有人从音乐中拖拽回现实世界——丁贵生一脸不快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先是扫了一眼客厅众人,最后落在了唱片机上。

    “大清早的放的什么东西,扰民……”丁贵生气呼呼地说,“关了!”

    “爸你让我再听一会儿,”丁嘉礼两眼发直地抬起手,对丁贵生作了一个暂停的动作,“我好像找到点儿感觉了……”

    “他在放什么?”丁贵生看向女儿们。

    “梅思南送给妈妈的唱片,”丁雨晴回答,“他自己写的钢琴曲。”

    丁贵生瞬间瞪大了眼睛,“给谁?”

    没有人再接话了,丁贵生大步走到唱片机前,一把推开丁嘉礼,狠狠按下了停止键。

    “爸!”丁嘉礼惊恐地看着丁贵生粗暴地把唱片从机器上抠了下来,圆形的唱片迅速在父亲手里被掰弯、拍扁,“你干什么!”

    “以后别让那个娘娘腔到家里来!”丁贵生怒目圆瞪,“他懂不懂给长辈送礼物的规矩?”

    “爸你吃醋也要有个限度!梅思南比我还小好几岁——”

    “你也滚!”丁贵生抄起旁边的纸抽盒子就往丁嘉礼身上砸,“都滚!滚远点!”

    餐桌上的众人各自收回目光,低头吃饭。

    ……

    九点零五,赫斯塔来到车站。

    远处,已经占了个长椅的成晓淑朝她挥了挥手。

    “抱歉,出门前遇到了点麻烦,来得有点晚了,”赫斯塔快步走近,“尤加利还没到吗?”

    “没有,她说她的公交车在路上抛锚了,全车人临时下车换乘,估计要迟二十分钟。”

    赫斯塔看了眼表。

    “那正好,”赫斯塔笑道,“她妈妈的火车九点二十五到,一分钟都不耽误。”

第二百二十三章 斑叶

    赫斯塔疲惫地坐下,一旁成晓淑两手抱怀,“你为什么非要我陪你一起来?”

    “理由都跟你说过了,”赫斯塔回答,“我觉得你的判断更敏锐。”

    “你在担心什么?”

    “……不知道,所以才要你和我一起来。”

    成晓淑凝视着赫斯塔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挪开目光,“我发现你是真有钱,就为了陪尤加利接车,一出手就肯赞助社团一年的图书经费——”

    “这是你开的条件啊,”赫斯塔望着她,“你说的‘要我出来,除非你自掏腰包把明年诗社的图书经费解决了"。”

    “我的错,”成晓淑点了点头,“我应该说,‘要我出来,除非你自掏腰包,把明年诗社所有成员的学费和生活费都解决了"。”

    赫斯塔笑了一声。

    两人不时闲谈,沉默时她们各自查看时间,又向尤加利要来的方向张望。

    赫斯塔心里略有些紧张,即便俞雪琨和成晓淑都已经提醒过她,尤加利的妈妈恐怕不是什么好角色,她仍然对这个人怀着莫名的期待,甚至于今天出门前她还特意换上了自己最正式的那件制服外套。

    一个中年的赫斯塔族女人会长什么样子?从前她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但来到十四区以后,她开始好奇答案。

    一双黑色的旧皮靴停在赫斯塔跟前。

    她抬起头,与一个满脸沟壑的中年人四目相对。

    那人摘下帽子,头发短而杂乱,呈现出一种浅淡的桃红色,细看会发现那是因为大量的白发混杂其中。她身材矮壮,神情严肃,下拉的嘴角与紧簇的眉心令她在平静时也像酝酿着怒火,尤其是那双眼睛……她的视线仿佛有实体,落在人身上便让人感到压力。

    “你们是尤加利的朋友吗?”那人看着赫斯塔的头发,用赫斯塔族的土语询问。

    赫斯塔怔了一下。这个声音粗粝沙哑,浑厚有力,与她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自母亲离世,再没有人同赫斯塔讲过这样的语言,赫斯塔也早就忘了要怎么组织词句,然而,她竟仍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这一瞬,赫斯塔忽地感到一阵微妙的失望——但她也说不好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你是尤加利的朋友吗?”女人又问。

    “是,我是。”

    女人将手里的包放了下来,“她人呢?”

    赫斯塔半比划半开口地解释了一通,但对面好像没有听懂。

    “我的车提前到了,手机也没有电。”女人大声道,“你给尤加利打个电话,让她快点来。”

    ……

    面对着尤加利的妈妈,赫斯塔与成晓淑都愣了片刻,乍一看,两人都找不出眼前这个女人和尤加利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

    女人镰刀一样的眼神扫向成晓淑,立刻让成晓淑如坐针毡。她很快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阿姨坐。”

    女人沉默地落了坐,目光仍然充满了威严,“你也是尤加利的朋友?”

    “对,我在这边念书。”成晓淑老老实实地回答。

    “哪个大学。”

    “十四区工业大学。”

    “好学校。”女人低声说。

    成晓淑笑了两声,颇觉尴尬地看向别处。

    女人没有再说话,她坦然地坐在那里,将赫斯塔与成晓淑晾在一边,只是每个一段时间,她都会问一问过去了多少时间。

    尤加利迟到的时间比她声称的更久。

    当她终于满头大汗地出现在火车站广场,赫斯塔立刻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些淡淡的油漆味。尤加利的头发全部盘了起来,一顶圆帽遮住了大部分发丝,但赫斯塔还是在她的发丛中发现了些许白灰。

    她一到,便立刻上前替母亲提行李,然而对方完全不肯接受这好意,两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别忙,先说现在去哪?”尤加利的母亲厉声问。

    “现在回家,”尤加利连忙回答,“我已经叫了车,妈妈您把行李给我,我帮您——”

    女人挣开手,一把将女儿推开。

    尤加利差点儿失去平衡,往后连退几步。

    “……妈?”

    “我坐公交。”中年人沉声道,“站台在哪?”

    ……

    进了公寓,尤加利的母亲放下行李就去了洗手间,在她脱下外套的瞬间,赫斯塔诧异于这个小个子女人身材的干枯。她轻微地佝偻着背,脖子到肩的皮肤略有些松弛地耷拉下来,显示出衰老的疲态。

    原先在车站的时候,赫斯塔还觉得对方身型壮实,未曾想那只是鼓囊囊的棉衣造成的错觉。赫斯塔回想着尤加利母亲给自己的初印象,意识到也许真正起到迷惑作用的是这位女士的眼睛。来到十四区以后,她鲜少在普通人身上看见这样充满了战斗意念的目光。

    “斑叶。”成晓淑俯身去看女人行李箱上的姓名卡,“这是你妈妈的名字吗?”

    “是的。”尤加利轻声道。

    “……感觉你们赫斯塔人的名字都有点特别。”

    尤加利笑了笑。

    不一会儿,斑叶拉开门出来。赫斯塔刚想进去,尤加利立刻喊了一声“等一下”,抢在赫斯塔之前冲进了卫生间,她飞快地用卫生纸将马桶两侧两个沾着泥水的鞋印擦去,又重新将马桶圈放了下来。

    不一会儿,里面传出冲水的声音。

    尤加利重新走了出来,“简,你可以……哎,她人呢?”

    “她刚说听到楼道里有声音,出去了。”成晓淑答道。

    “什么声音?”

    “不知道。”

    尤加利立刻出门查看,然而过道上空空荡荡,她回过头,“……外面没有人呀。”

    “是吗?”成晓淑有些意外地走到门边,“她出去的时候,我听到好像有小孩子的声音……”

    “算了。”尤加利低声道,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客厅里翻行李的妈妈,又望向成晓淑,“你饿了吗?饿了的话,我现在去做饭——”

    话音未落,虚掩的门被赫斯塔一脚推开。尤加利和成晓淑应声回头,只见赫斯塔一手拎着两个小孩的后领,两个孩子悬在半空中,惊恐地望着门内。

    “道歉。”赫斯塔冷声道。

第二百二十五章 走

    由于后领被提起,两个孩子的脑袋卡在自己的衣领里,她们的脚尖勉强着地,显得格外狼狈。

    成晓淑看了看孩子,又看向赫斯塔,“……这是?”

    “这两个人打算在门上写写画画,被我抓住了。”赫斯塔道,“问他们是哪一户的,不说,我就先抓上来了。”

    “写写画画?”成晓淑看了看两个孩子脏兮兮的手,“她们写什么了?”

    “还没来得及落笔呢,”赫斯塔道,“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放了她们吧。”尤加利忽然说。

    几人看向尤加利,她望着两个孩子,表情僵硬。

    “直接放吗?”赫斯塔诧异道,“但她们——”

    “……是楼下住户的孩子。”尤加利轻声说,“我认识。”

    两个小孩子听着眼前的几个大人叽里咕噜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表情更害怕了。

    “道歉!”赫斯塔再次发难,近乎恐吓地低吼一声。

    “对不起!”两个女孩齐声说道。

    赫斯塔松开手,孩子们脚一落地,即刻手脚并用地跑了。

    几人重新关上门,赫斯塔脱了鞋,声音仍有不满,“就这么把人放了怎么好,总得去找她们的家长聊聊吧。”

    “没用的,她们早上就来过,也被我抓了个正着,”尤加利低声道,“我上午已经和俞雪琨讲了这件事,她说她会去沟通……实在不行,就再换个地方住。”

    “还换?”赫斯塔颦眉,“你都已经——”

    “她们在你门上写了什么?”成晓淑打断了赫斯塔的话。

    “……就是一些脏话。”尤加利轻声道,“我已经清理掉了。”

    赫斯塔忽地反应过来,“你就是为这个迟到的吧?”

    “不说了,不说了。”尤加利绽开一个笑脸,“到饭点了,你们也留下来吃了午饭再——”

    “你确定不要上门和她们家大人聊聊吗?”

    “没用的,”尤加利目光微垂,“再说这个点她们家大人也不在,只有一个老奶奶……你和她说了也没用。”

    “……也说不定小孩子的脏话就是大人教的。”成晓淑道。

    尤加利的神情变得苦涩,她刚想说什么,忽地她听见母亲斑叶在卧室里喊她,她立刻转身回房。

    不一会儿,斑叶从卧室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衣服。

    “你们几个坐。”斑叶撸起袖子,“我去厨房看看。”

    “妈你别动,这些事情都让我来——”

    “别婆婆妈妈的!”斑叶突然呵道,吓得尤加利一个激灵,赫斯塔与成晓淑神情微妙地彼此看了一眼,一同在客厅坐了下来。尤加利最后一个落座,眼神仍望着厨房那边。

    过了一会儿,斑叶又出来,“那个烤箱,怎么开?”

    “我来帮您……”尤加利立刻起身往厨房去了。

    桌上,赫斯塔开始抓耳挠腮,成晓淑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总感觉这一幕以前什么地方发生过,”赫斯塔深吸一口气,“在这儿待得难受。”

    “这就难受了,”成晓淑小声道,“你真是没见过世面。”

    “你见过世面,你还压着声音说话。”

    尤加利端着一大盘海鲜焗饭从厨房走了出来,赫斯塔抬起头,“需要帮忙吗?”

    “不用。”尤加利摘下烤箱手套,“你们就在这里坐着吧。”

    尤加利走后,厨房里传来轻微的说话声,赫斯塔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外,成晓淑紧接着贴了上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斑叶问。

    “我不回去呀,妈妈,我在这儿找到工作了。”

    “什么工作还要把你拉到第一区去待半年?”斑叶语速飞快,“你脑筋清醒一点,你是什么情况,一没有文凭,二没有熟人。我打听过了,这边正经大学毕业的平均工资也就一千五出头,你找的工作倒好,上来工资就开得那么高,到时候别人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格莱普尼尔是跨区大企业——”

    “大企业能要你?”

    尤加利微微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片刻后,她轻吐一口气,“……所以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妈妈,以格莱普尼尔的薪资水平,这种好事根本轮不到我,但这次是总部要求应聘者必须是母语者,而我现在恰好有第三区的身份背景,前段时间又刚刚考了口译证书,虽然成绩还没下来,但她们说了——”

    “你老实说,”斑叶拧紧了水龙头,整个厨房瞬间安静下来,“是不是出来一趟,心野了,看不上家里了?”

    尤加利不可置信地望着母亲,“妈……”

    斑叶目光敏锐地看向门口——赫斯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

    “你要带尤加利回家吗?”赫斯塔问。

    “带回家?这由得了我?”斑叶冷冷地望了女儿一眼,“孩子大了,翅膀一硬就开始琢磨怎么往外飞,心里既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娘了。”

    “妈你在说什么……”

    “她不会回去。”赫斯塔平静地说,“她已经找到工作了。”

    斑叶什么也没说,她转过身,在擦手巾上慢慢擦干了手,而后一步一步走到赫斯塔面前,她的眼睛亮得像火,裹挟着令人惊惧的力量。

    “我的女儿我说了算,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赫斯塔刚想说什么,斑叶已经往后退了一步,将厨房的门狠狠关上并反锁。

    紧接着,厨房里传来训斥声。

    “开门,”赫斯塔用力打门,“这里不是你的公寓!也轮不到你对尤加利指手画脚!开门,开门!”

    训斥声中,赫斯塔隐约听见尤加利的啜泣,她往后退了半步,一拳打穿了厨房的门。厨房里的喧嚣声旋即停下,尤加利与斑叶同时望向门口——翘着毛边的木板门里伸进来一只手,它拍打着摸索着门后的门把,迅速打开了锁头。

    “尤加利,快出来。”赫斯塔怒不可遏地站在门口,“我们今天就去找新的公寓!”

    斑叶诧异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而后慢慢转身,看向女儿。

    “行,”她指着赫斯塔,“你走,你跟她走。”

    尤加利竭力忍耐着眼泪,摇头。

    “你跟她走!”斑叶的怒火在看见女儿眼泪的瞬间抵达顶峰,“走!”

第二百二十五章 拒绝

    斑叶抓着尤加利的肩膀将她拖向门口,然而越是如此,尤加利越是拼命向后挣脱。

    眼看情势陡转直下,在短暂的愕然过后,成晓淑快步上前抓住赫斯塔的胳膊,将她往外拖。

    “你干什么!”赫斯塔勃然大怒,她奋力甩开了成晓淑的手,“她在这里闹事,结果你来拖我?”

    “你听我的,好吗,”成晓淑望着她,“给我几分钟……毕竟我的判断更敏锐,这不是你说的吗?”

    赫斯塔没有接话,但却顺着成晓淑的力气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被踉踉跄跄地推到了门外。

    “等着,”成晓淑压低了声音,“一会儿就好。”

    门关了起来。

    赫斯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一个人在走廊里左右踱步,将愤怒反复咀嚼。

    期间,她反复查看时间,九分钟后,成晓淑再一次打开了门。

    “进来吧。”

    房间里已归于平静。走过玄关的时候赫斯塔瞥了一眼厨房,里头没有人,刚刚被她打穿的门板在寂静中显得十分醒目。

    “那个人呢?”赫斯塔问。

    “在卧室,我和她说了我们道个别马上就走——”

    “谁说我要走——”

    “别再冲过去吵架了,”成晓淑望着她,“当面冲突只会让尤加利为难。”

    赫斯塔看向尤加利,对方正低着头,脸上还有泪痕。这情景让赫斯塔不由自主地想说对不起,然而她立刻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愤怒里有一部分正是冲着尤加利来的——她不该是现在这个反应,最应该愤怒的人明明是她自己。

    “……为什么要哭?”赫斯塔低声问。

    尤加利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刚和她妈妈聊过了,”成晓淑道,“人家的担心也不算无缘无故,你看这个。”

    说着,成晓淑将桌上的一叠旧报纸递给赫斯塔。

    赫斯塔皱着眉头接过,“这什么?”

    “前天的松雪原日报。”成晓淑道,“尤加利妈妈带过来的。”

    赫斯塔绽开报纸,在反复颠倒了几次之后,她又将报纸拍回成晓淑的手里,“写的什么,你念念!”

    成晓淑轻叹一声,重新将报纸展开。

    “‘订制儿童产业意外曝光:红发的诅咒与罪恶’,”成晓淑看了赫斯塔一眼,“这个事情概括来讲——”

    “让赫斯塔族的女人给一些有钱人生女儿的产业是吧,我知道。”赫斯塔说道,“这事有什么‘曝光’可言,不是早就在十四区明码标价了吗。”

    成晓淑迅速翻页,目光扫视后落在中间某段。

    “‘……然而,事情在今年年中起了变化。原本平静的交易市场迎来了一场巨大繁荣,原本小众的订制需求忽然暴涨,据有关人员消息,来自境外(以第一区、第三区和第六区为主)的订单翻了大约十七倍,巨大的利润使得整条产业线上的各个环节都为之沸腾。只是人们没有想到,这竟为后续整个行业的崩塌埋下了隐忧——’”

    “说重点。”

    “重点是,”成晓淑放下报纸,“由于对赫斯塔人需求高涨,这个小众癖好进入了大众视野,加上这个形象原本就有像《匕首与鞘》这类话剧的民间基础,红发蓝眸的形象突然开始在十四区大流行,从今年下半年起以平京为中心向整个十四区辐射,各个地区的酒吧夜店都接二连三地推出了赫斯塔族专场。换句话说,短短几个月,这门生意的利润大幅缩水,因为赫斯塔族的红发变得不高级了,本来是人上人的猎奇游戏,现在变得烂大街。”

    在赫斯塔眉头紧锁的时刻,成晓淑再次翻开报纸。

    “‘……讽刺的是,在这个人人都可以扮演赫斯塔人的地方,真正的赫斯塔人生活反而变得举步维艰。一位已经在平京定居二十年的赫斯塔族女性表示,在过去一个月,她不止一次遭遇了恶意搭讪。为了出入安全,眼下她必须戴上帽子才能出门,甚至开始考虑在家染发——’”

    “所以,”赫斯塔意识到什么,“刚才外面那两个小鬼也是……”

    尤加利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确实,我现在有点不受欢迎。”

    赫斯塔望向尤加利的目光慢慢变了,她终于明白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在尤加利身上的事情,但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不解。

    “你为什么是这个表情?”成晓淑看着她,“你也是赫斯塔人,这段时间,你没有遇上类似的事吗?”

    赫斯塔认真地检索记忆。

    “没有,”她仔细回忆,“……完全没有,没有人骚扰过我。”

    成晓淑后知后觉地笑了一声,“也对……但总之,她妈妈这次来就是专门敦促她一起回去的,她觉得尤加利自己一个人留在这边是‘不知天高地厚’。”

    说到这儿,成晓淑看向尤加利,“你妈妈好像真的觉得你那份工作是个大骗局,许你高工资就是为了把你骗到第一区卖了——”

    “我不会回去的。”尤加利主动开口,“真的很抱歉,今天让你们担心了。”

    “现在就跟我们走吧。”赫斯塔道。

    “……去哪儿?”

    “任何地方都行,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赫斯塔压低了声音,“反正我们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可以,”尤加利连忙道,“我能处理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谁知道你舅舅现在是不是就在橘镇埋伏着呢?”赫斯塔望着她,“等我们走了,你妈妈把地址分享过去,到时候他直接过来抓人?”

    尤加利笑了一声,“……我妈不会,她答应过我这次就一个人过来。”

    “她答应?她答应又怎么样,她不会反悔吗,她不会偷偷留后手吗?就算你妈妈真的这么做了,你就知道你舅舅不会暗中跟过来吗?”赫斯塔一口气说出一大串可能,“……你觉得你真的了解她吗?”

    “当然,”尤加利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一股怒意从赫斯塔的心底升起,慢慢将她整个人点燃。

第二百二十六章 戳破

    赫斯塔的脸因为怒极而没有了血色,变得像灰烬一样苍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眼中的怒意却完全消失了,这双眼睛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她望着尤加利,尤加利也没有避开这目光,在片刻的沉默后,赫斯塔转身离开了公寓。

    “你要走了吗?”成晓淑反应过来,“你等等我——抱歉尤加利,我也先走了,你一个人小心,有什么需要电话联系。”

    成晓淑快步追出门,然而赫斯塔连电梯都懒得等,一个人像风一样从楼道刮了下去。成晓淑往下跑了两层楼,还是拉门回到楼层过道,从电梯返回一楼。

    楼下,赫斯塔没有走远,一个人低头蹲在绿化带边上。

    成晓淑走到她身旁,“生气了?”

    见赫斯塔没有反应,她弯下腰去看赫斯塔的脸,“简?”

    赫斯塔抬起头,“你刚才是怎么和那个女人交涉的,她竟然肯暂时到卧室回避?”

    “也没什么,”成晓淑也蹲了下来,“我就是像一个正常小辈一样,恭恭敬敬地和她说话。这算是我的经验吧,你当着一个人的面扮演小辈的时候,对方就会不自觉地扮演一个典型的长辈——我毕竟是个外人,她不会让我太难堪。”

    “是吗。”

    “你手没事吧?”

    赫斯塔把手收了起来,“没事。”

    “你不要太真情实感了,”成晓淑道,“人家是相处二十多年的母女,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改变什么的——”

    “今天就到这里吧,”赫斯塔一下站了起来,“谢谢你肯陪我一起来。”

    “喂,”成晓淑忽然喊了一声,“你不会是想扮演一个尤加利的拯救者吧。”

    “……那又怎么样。”

    “你就当我多嘴好了,但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成晓淑道,“没人能拯救另一个人,如果那个人自己不愿接受帮助——”

    “不用你说,我心里有数。”赫斯塔暴躁地打断了成晓淑的话,她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客气,

    她目光低垂,飞快地对成晓淑道了声再见。

    成晓淑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对着赫斯塔的背影道别。

    ……

    赫斯塔独自跑到附近的健身广场,在一处无人的长椅上坐下。高大的行道树挡住了高层的视野,但透过一道道栅栏和树的枝干,她恰好能看见尤加利公寓楼下的出入口。

    赫斯塔没有见过尤加利的舅舅,但这不妨碍她在脑海中想象一个猥琐的中年男人突然出,伙同尤加利的母亲一同将尤加利拖出楼道的画面。在幻想中,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男人按倒在地,然后邦邦两拳打得他失去意识,然后在斑叶大呼小叫的求救声中和尤加利一同跑远。

    她热切地凝视着楼道,注意着每一个进出那里的人,仿佛一个坐了多年冷板凳的演员凝视着自己即将登场的舞台。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斯塔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很快接听,对面传来俞雪琨的声音。

    “你在哪里?”

    “我现在很忙,”赫斯塔语速飞快,“如果你没有要紧事——”

    “你还在尤加利公寓附近吧?我已经到了,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来这儿干什么?”

    “尤加利给我来了电话,你今天——”电话中,俞雪琨的声音突然暂停,“你别动,我看到你了。”

    赫斯塔的余光也捕捉到了对方的身影,不得不将一部分视线转移到突然降临的俞雪琨身上。

    “跟我离开这儿。”俞雪琨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立刻。”

    “不。”

    “你想干什么,蹲点抓人吗?”

    “……尤加利跟你告状了?”

    “她担心你。”俞雪琨低声道,“你应该庆幸尤加利的公寓也算私人领域,否则就你刚才的举动已经要被抓起来了——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是已经打算听千叶的建议,先把事情闹大,然后被立刻隔离吗?”

    赫斯塔咬紧牙关,没有回答。

    “你要是还想继续留在橘镇,那现在就跟我走。”

    俞雪琨转身走了几步,她听出身后赫斯塔并没有跟上来,又转过头,刚要开口呵斥,就看见赫斯塔整个人俯身弯了腰。

    她左手支靠着前额,变得很沮丧。

    “……怎么说呢,”俞雪琨看向远处的楼道,“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暂时停在这里。”

    “停在这里,”赫斯塔低声重复道,“你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做。”

    “尤加利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可以对自己负责。”俞雪琨轻声道,“如果真的发生了你担心的那种情况,很好解决,他们怎么把人掳走的,我们就怎么把人掳回来——你别忘了,她现在算半个AHgAs的内部人士,就算现在十四区的工作站都乱成了一锅粥,追个人还是能办到的。”

    “嗯,对,”赫斯塔点头,“你说得对。”

    “我刚说什么了?”

    赫斯塔皱着眉抬起头,“……什么。”

    俞雪琨沉默了片刻,她的神情渐渐变冷:“你是想当她的恩人,还是她的朋友?”

    “什么意思。”

    “你要是想当恩人,你们最后就会变成仇人;要是想做朋友,你就什么也别管。”

    赫斯塔的目光重新移向楼道,“……太深奥了,听不懂。”

    俞雪琨走到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也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公寓入口。

    “好,那我们今天不聊尤加利,”俞雪琨道,“我们聊聊你。”

    “我没什么好聊的,”赫斯塔回答,“该说的我每周三都已经和你汇报过了——”

    “千叶告诉过我,在进入基地以前,你在圣安妮修道院受两位修女照顾。在那之前,你独自在荒原生活……不过你知道我听到这些事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俞雪琨望着赫斯塔。

    “第三区周围并没有赫斯塔族的聚集地,从十四区到第三区路途遥远,你一个小婴儿不太可能独自挺过这段漫长的路途,因此你身边一定有个照拂者,不论你是在什么地方降生的,这个人为你抵御了沿途的风险。”

    赫斯塔瞳孔微颤,慢慢回过头。

    “你想跟我说什么。”

    俞雪琨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冷峻面容,她直视着赫斯塔的眼睛。

    “告诉我,你想在尤加利身上看到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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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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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