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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76 章 破碎

    合成人声沉默了片刻,而后以同样冰冷的语调开口:

    “第二个选择,你将参与一个荣誉项目,帮助第三区政府的机构或个人增强他们的计算机安全,完成以后,AHgAs

    与第三区联合政府会视项目完成情况给予你一定嘉奖。”

    肖恩愣住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第一个选项只是用来恐吓他的,他必须选第二个。

    肖恩的眼睛涌出泪水。

    代价是什么呢。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仅仅只是……帮助他们,增强计算机安全……而已吗?”

    “如果后续还要做什么,我们会通知你的,你执行就好。”合成人声毫无起伏,“同意的话就点头,我们会采集指纹并录制承诺书。”

    肖恩按照指示,哽咽着对着镜头说了一大段承诺。

    与此同时,他也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个退去第三区宜居地做普通人的美梦,也许已经永远地破碎了。

    ……

    当肖恩再次回到预备役基地的时候,这里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迦尔文已经经历了他的第一次外出实战——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对抗螯合物,毕竟这里是宜居地,不会有那么多螯合物供水银针抓捕,而荒原上的战斗意外又太多,并不适合新人,所以迦尔文第一次实战的对手,是人类中的犯罪分子。

    他成功从一群绑匪手中解救了人质,甚至没有开启子弹时间。

    相比较而言,肖恩要消沉得多。

    基地要求他开始准备宣讲的大纲,一个长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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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左右的基础安全课,届时他需要去到谭伊市政府大楼,亲自为那些要员讲课。

    借着备课的理由,肖恩彻底闭门不出了。基地的心理援助对他毫无用处,以前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把那些准备倾听的咨询师唬得团团转,现在他沉默以对,一言不发——这些人懂什么呢?以为张开一副自以为是的宽厚肩膀,就能让所有人都安全降落了么。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迦尔文不在的时候,他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等到迦尔文回来,他又被强制纠正了作息。

    不过肖恩选择昼伏夜出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他要避开赫斯塔。

    这并非是什么强制条例,而是他必须这么做。好几次在睡梦中,赫斯塔成了他的梦魇。她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梦中某个拐角的路口,肖恩一见,拔腿就跑——然而走廊的另一头往往还站着一个螯合物。

    这个噩梦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重复,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一边是赫斯塔,一边是螯合物,两边同时迫近。

    与此同时,赫斯塔的问询如魔音贯耳。

    ——你在愤怒什么,恐惧什么?

    ——你为什么盯上我,刁难我?

    ——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

    肖恩一个都答不出来,只能一身冷汗地惊醒。

    某天晨起刷牙,肖恩突然又想起这几个问题,他再次感到一阵无由来的痛苦,好像被人闷头打了几棍子。

    他脱力蜷坐在马桶上,手里的牙刷却仍在用力地刷洗着牙齿和牙龈,直到刷得满口是血。

    他心里突然浮起尖锐的恐惧——赫斯塔在走廊上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肖恩回到镜子前面,看着眼睛涨红了的自己。

    他想起以前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幻想,脸慢慢狰狞。

    我配吗?

    我不配。

    他靠近镜面,与自己四目相对。

    我只配……活在臭水沟里。

    ……

    临近九月,梧桐的叶子已经慢慢转黄,八月的最后一周是所有预备役的公共假期,他们在这一周里不会被安排任何训练,一小部分人能被外面的亲友接回家团聚,剩下的可以在基地里自由活动一周,随便做点什么。

    肖恩仍旧无精打采,但在迦尔文的强烈要求下,他还是在某个上午磨磨蹭蹭地出了公寓门,和迦尔文一起去食堂吃饭。

    肖恩想着自己的事,脑子完全放空,他看着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降落,或是快速计算那些路边车牌上的数字之和。

    这一路他漫无目的地跟在迦尔文身后,基地食堂的自助他确实好久没有吃过了,但他也不太想念。

    他像从前一样拿了餐盘,打了一些肉、菜和水果,最后用小盘子捡了两块面包,端去微波炉里热。

    面包在微波炉里转了几十圈,肖恩就这么看着它发呆,直到它“叮——”了一声,他伸手去拉微波炉的把手。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余光。

    赫斯塔和莉兹、黎各几人一起从食堂深处往外走。

    梦中的恐惧照进现实,肖恩顿时绷紧了神经,他突然觉得有点肠胃痉挛,有点想吐,有点喘不上气,甚至还有点耳鸣。

    所幸,赫斯塔似乎只是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没有丝毫停留地……离开了。

    肖恩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格兰古瓦,你东西好了。”站在肖恩身后排队等用微波炉的人提醒了一句。

    “哦,好。”

    肖恩反应过来,他左手拉开微波炉,右手去拿里面的盘子。

    然而,他突然发自己的右手举不起来了。

    他皱紧了眉,一下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许是仿生手臂出问题了?

    肖恩突然觉得很尴尬,他打算不要面包了,直接走人,然而直到他试图往旁边撤,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仍牢牢握着微波炉的把手,根本取不下来。

    “怎么了?”后面的同学又问。

    肖恩的脸一下涨红了,他挥动右臂,试图用已经失灵的右手强行抵着门,好把左手硬拽下来,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却是整个微波炉瞬间被他拽翻在地,里面装着的面包、盘子,以及微波炉的玻璃底盘全都摔在地上,一阵碎裂声惊得所有人都回过头往这边看——

    可那个开着门的微波炉,仍然紧紧被肖恩的左手紧紧攥着。

    肖恩疯了一样地咆哮着,他把微波炉用力砸在地上,所有他身边的人瞬间散开,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

    “肖恩!肖恩!冷静下来——”

    迦尔文终于跑来,他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肖恩,牢牢钳制住了他的行动。

    肖恩挣脱不开哥哥的手,最后只能放声大哭。迦尔文试图安慰,但始终不得其法,直到肖恩哽咽低语,“卡尔……我……我昨晚……忘记给手臂充电了。”

    迦尔文怔了怔,他轻轻拍了拍肖恩的肩膀。“没事,没事的。”

第 77 章 烤面包机

    这场食堂风波,最后以几位好心的同学帮肖恩取来充电器告终。

    当天下午,迦尔文再次出外勤,当他次日中午回来的时候,肖恩仍像昨天他临走前一样,把头用被子蒙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房间里。

    迦尔文看了眼房间里的垃圾桶。昨天他出门前新拆了一卷垃圾袋,当时他顺手把外包装的塑料薄膜丢在里面,一天过去,垃圾桶里除了那团薄膜什么也没有。

    “没吃东西吗?”迦尔文问。

    肖恩没回答。

    他又看了眼肖恩放在桌上的杯子,“也没喝水?”

    床上的肖恩两手抱着头,背过身去。

    迦尔文无声地叹了口气,出了房间。

    肖恩听见外面传来很多声音,先是冰箱开关门的声音,刀切砧板的声音,热油滋滋作响,迦尔文走来走去。

    在迦尔文来把他抓走之前,肖恩自己赤脚下地,表情寡淡地坐到了桌子前面——他们的房间也和赫斯塔的一样,有一张巨大的白桌子放在客厅里。

    迦尔文把盘子端上来,里面是一堆混在一起的生菜叶和刚刚煎好的鸡胸肉,旁边的一块白色小盘子里放着几块面包。

    肖恩一言不发,让吃就吃。

    “我有个东西送给你。”迦尔文突然说。

    说着,他从桌子旁边拿起一个大纸盒,示意给肖恩看。盒子上映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这个纸盒已经拆过了,里头的金属盒子此刻就放在桌面上。

    肖恩仍低头咀嚼着,并没有接话。

    “本来任务结束以后,我是不能进市区的,但配合我的警官帮了我这个忙。”迦尔文看着进食的肖恩,“不吃面包吗?”

    肖恩摇了摇头。

    迦尔文伸手将两片面包取过,放进了这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他起身拽起银盒子的小尾巴,给它通上电,并按下开关。

    肖恩并不关心这东西的用处,直到他闻到一股烤面包的焦香。

    “叮——”一声响,两片烤完的面包跳了出来。

    “这是专门用来烤面包的,”迦尔文说道,“我看你平常用微波炉几乎都是在烤面包,就给你买了个这。昨晚我已经给韦尔先生写过邮件了,希望他能在食堂里也加上一个,他说可以。

    “这个东西,没有把手,你不用担心它会困住你。”

    迦尔文捏着滚烫的面包边把它丢回盘子,然后推到了肖恩面前。

    肖恩没有伸手拿,他仍在咀嚼,但呼吸已经有些混乱——他之前往嘴里塞了太多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有点咽不下。

    “这东西……叫什么?”肖恩声音含混地问。

    “就叫‘烤面包机’……好像。”

    肖恩放下刀叉,他从盘子里取出另两片面包,放进了烤面包机的铁凹槽,然后又像迦尔文示范的那样,按下了旁边的开关,动作有些笨拙,但成功了。

    面包再次开始被烘烤。

    肖恩感觉两腮有些发涩,僵硬,他伏面趴在了桌上,肩膀耸动起来。

    “……谢谢你,卡尔。”

    ……

    又一个午后,403

    的房间,赫斯塔一个人在卧室里待了一整天。

    今天莉兹有事出去了,图兰还在地下基地里参加复健训练,黎各和赫斯塔一样是个平时宅在屋子里没人喊就不出门的家伙。不过每次去客厅的时候,赫斯塔都能听见从黎各屋子里传来的喧嚣乐声。

    她看起来也挺自得其乐的。

    赫斯塔趴在床上,看了一整天的《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

    这是一本以场景划分的系列丛书,当初选课的时候她和莉兹都直接把它跳过了,直到上个月,拉维特太太特意申购了一套,送给她。

    在《日常社交》分册,赫斯塔发现,第三区的日常礼仪复杂到远超她的预想。譬如当切换敬语的时候,不仅需要将“你”换成“您”,句子里的动词也要跟着进行变位。

    这段时间,她试图找莉兹和黎各进行对话练习,然而每一次练了没两句,这两人都会忍不住笑场——两人都表示,除了一小撮自称贵族的骗子和某些从坟墓里刨出来的死人,整个第三区已经没谁会这样说话了。

    但赫斯塔对这套用语依旧产生了莉兹与黎各难以理解的热情。

    她一手举着书,起身站立。

    “(敬语)下午好,黎贝卡女士。”

    “(敬语)您好,管理员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敬语)我们发现您的信件在前台放了好几天,请务必记得经常查看前台信箱。”

    “(敬语)谢谢。”

    赫斯塔做了个接物的动作,她如舞台上演员谢幕般地向身后扬起手。

    “(敬语)您要进屋来喝杯茶吗?”

    如此练习了几次,赫斯塔渐渐能完全脱稿,她翻了一页,又把书叩在了桌上,开始了自己的下一段无实物表演。

    课本上有十几段短对话,全都发生在玄关,除了拿取物品的场景,还有电费水费的催缴、上门的驱虫服务与电器维修等等。

    它们总是以“您好”开头,以“您请进”或“请进屋喝杯茶/咖啡/坐坐”结束。

    有些细节赫斯塔从来没有和莉兹她们说过,比如这本书里提到的、很多变形以后的敬语词汇,她其实并不感到陌生,因为以前伯衡与两位修女沟通时就会这样说话。

    两位修女曾专门抽出时间教了伯衡半年文法——每当修道院里有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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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的孩子,修女们都会这么做。如果一切顺利,伯衡原本应该在今年下半年成为第三区某间教会的执事,协助司铎与神父协理当地的教会事务,虽然伯衡志不在于此。

    如果她能在修道院一直待到十四岁,想必格尔丁小姐和艾尔玛院长也会教她这些。

    她会像几个已经离开了修道院的姐姐们一样,许下誓愿,开始修女们的修习。

    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正当赫斯塔陷入怅惘,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赫斯塔没有理会,但过了好一会儿,那敲门声还在响——黎各没有去开门。

    于是赫斯塔披上外套,动身去客厅,在她靠近大门的时候,一种令人不适的压迫感传来。

    “哪位?”赫斯塔颦眉问道。

    “(敬语)我是迦尔文·格兰古瓦。”门外的声音回答,“(敬语)我来找简·赫斯塔女士。”

第 78 章 一步

    赫斯塔狐疑地开了门。

    门外只有迦尔文一人,他穿着基地的短袖衬衫,手里提着一袋芒果、一瓶酒和一个扎着红色蝴蝶结的白色纸盒子。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迦尔文突然咳了一声,他屏息凝神,说出了准备已久的开场语。

    “(敬语)下午好,赫斯塔小姐。”

    赫斯塔表情严肃——这段话她刚才还在课本上背过。

    她挠了几下后脑勺,有些磕绊地答道,“(敬语)您好,管……嗯,格兰古瓦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迦尔文:“(敬语)很抱歉现在才来登门拜访,其实这个月里,我来找过您很多次,但每次您都不在。”

    说着,迦尔文提起手中的礼袋。

    “(敬语)我今天来,不仅要特地向您道歉,也要特地向您表示感谢,这是我们的一些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一时间,站在门口的赫斯塔有很多话想说。

    比方说,你刚才话中的“我们”是否指你和肖恩?

    所有和肖恩有关的事,就都这么翻篇过去吧,我不想再追究什么。

    只要肖恩以后离我远点儿,别再搞些让人讨厌的小动作,我们之间就没别的事了。

    这些东西都拿回去,不用这样。

    但是……

    赫斯塔搓了搓手掌。

    这么多动词的敬语变位是什么……

    “赫斯塔小姐?”迦尔文将手里的东西又提高了一点儿,“(敬语)这是我们的一些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赫斯塔伸手扶住了额头,几次欲言又止。

    “(敬语)您想说什么?”迦尔文问道。

    赫斯塔皱起眉,想了很久。

    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赫斯塔抬头看着迦尔文。

    “(敬语)……您要进屋来喝杯茶吗?”

    ……

    进屋以后,迦尔文安静地坐下,虽然赫斯塔刚才说的是“茶”,但她转身就打了两杯热巧——宿舍里的茶和咖啡刚好都喝完了,这会儿只有热巧。

    迦尔文有点犹豫要不要说自己喝水就可以了——基地的热巧太苦了,尽管这种苦味被其他人称之为“口感醇厚”,但他和肖恩一直喝不惯。

    不过,赫斯塔已经把杯子放到了自己跟前。

    “请用。”赫斯塔轻声说。

    迦尔文双手接过杯子,“(敬语)谢谢,我——”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赫斯塔抢先一步打断了迦尔文的话,这会儿场景好不容易从玄关换到客厅,她必须把握住主场优势,抢先把语言从敬语转向日常用语。

    “肖恩他怎么样了,恢复得好吗?”

    “不是很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迦尔文望着她,“莫利女士把那天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我,多亏你——”

    “不用谢我,”赫斯塔拉开椅子,坐在了迦尔文的对面,“如果不是我,肖恩不会出现在那里,虽然我确实救了他,但那也只是顺势为之……算扯平了吧?他只要别再因为记恨我跑来找麻烦,我就谢天谢地。”

    “应该不会了。”迦尔文答道,“在开始给市政厅开设计算机安全课以后,他整个人变了很多——我指好的那方面。瓦伦蒂小姐觉得这是你的功劳。”

    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带着疑问重复了一遍迦尔文的话,并着重强调了“功劳”两个字。

    迦尔文点了点头,“我今天过来拜访也是瓦伦蒂小姐的建议。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来单独见一见你,但又担心这样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迦尔文的手抓着马克杯的把手,杯子在他掌心里慢慢转圈,他盯着杯子上的图案,每一句话都再三斟酌,因此说得很慢。

    “你知道,经常有那样的事,原本只是两个人的恩怨,因为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凶险……”

    “唔,我明白,我明白……”赫斯塔半垂眼眸,忽然想起许多短鸣巷的往事,“确实,经常有这样的事。”

    “我尝试做过一些努力,对肖恩,基地里也经常有这样的命令给到我,像是限制肖恩做一些——”

    “莉兹和我说过,”赫斯塔望向他,“手和脚长在肖恩身上,你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黏在他身边。”

    迦尔文没想到赫斯塔会这样轻易地给出理解,这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迦尔文沉了沉肩,轻轻吁了口气,而后挺直了腰,身体微微前倾,“总之,我来为我们之前的种种冒犯道歉,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

    赫斯塔轻轻颦眉,“……是需要我签署什么谅解书吗?”

    “哦,不,不需要。”迦尔文连忙摇了摇头,“抱歉,我可能带来了什么误解,因为之前练习过的那一段都是用敬语说的,现在不用变位我有点,呃,不知道怎么——”

    赫斯塔忽然笑了一声。

    迦尔文立刻停了下来,有些不解地望着赫斯塔。

    赫斯塔沉眸想了想,用极缓慢的语速开口:“(敬语)您也在学《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是吗?”

    “是的。”迦尔文很快点头——这门课相当无用,加上又是选修课,所以平时基本没什么人会修它,但对肖恩这种动辄违反条例的预备役就不同了。

    托肖恩的福,这两年的时间里,迦尔文已经跟着选了三次这门课。

    然而,这些用语在日常生活里没什么用武之地,因而这些早就作古的语言与礼仪对迦尔文而言,永远是学了就忘。

    赫斯塔沉吟了片刻,“(敬语)我最近也在自学这个,因为拉维特太太送了我一套教材,但语言,语言这种东西,如果不经常开口,总是学不会的。我不知道您是否介意,成为……呃,成为……”

    “……和你一起练习的伙伴?”

    “对。”赫斯塔立刻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您有时间吗?”

    “有。”迦尔文答得干脆利落,“我每周的这个时间应该都是空的,包括在休息周结束以后。”

    “我也是。”赫斯塔松了口气,她站起身,“那就这么说好了?从下周开始吗?”

    迦尔文站起身,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荣幸之至”

第 79 章 争执

    复课的前一日,刚从十四区回来的千叶又开着她的车来到基地。

    她把若干会议挪来挪去,最后腾出了今天的下午和晚上。千叶打算趁着赫斯塔最后的半天假期,带她出去逛逛。

    她给赫斯塔准备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礼物,她很期待赫斯塔到时的反应。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不过千叶刚从谭伊市的市政厅赶来,她光顾着不要迟到,没留心具体时间。等车停稳了,她才发现这会儿才刚过一点二十六。

    难得半小时什么也不用干的空闲,千叶放平座椅,打开音乐电台,她调整了一下仰卧的姿势,准备在基地的停车场里眯一会儿。

    然而,才翻出眼罩,还没来得及戴上,她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莫利。

    莫利正指挥着两个年轻教职工帮她搬箱子,她开着一辆四座小型车,黑色的车身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

    千叶看了一会儿,下车走近,“嘿,莫利。”

    莫利轻轻瞥了她一眼,“下午好。”

    千叶扫了眼莫利的后备箱和车后座,一共六七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子填满了所有空间,纸箱子都被仔细地用胶带封了口,并写着编号。

    “你在干什么?”千叶问道,“搬家么?”

    莫利没有立刻回答,她调整了一下后备箱边沿一个纸箱的位置,而后将车后盖放下。

    她对两个年轻人挥手感谢并告别,等他们走后,莫利回过头看向千叶,“看来你没有看最近的基地通告。”

    千叶努了努嘴,“确实,这些校务如果没有专门指给我,我一般都直接归档——”

    “我辞职了。”莫利言简意赅,“新的秩序官今天已经到任,她会负责基地接下来的各项事务。”

    千叶站在原地,看着莫利检查她的后侧车门,过了好一会儿,她眯起眼睛,“……等等?你要去哪儿?”

    “第四区和十一区都有待建的预备役基地,我可能会去,可能不会,具体等总部调令,”莫利淡淡道,“在此之前,我会休半年的假,不接任何工作。”

    “为什么?”千叶跟在莫利的身后,“你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了,为什么突然想辞职?”

    “你不明白吗,千叶?”

    千叶笑了一声,“就因为这段时间让你配合了一下我的工作?”

    莫利没有回答,兀自关上了后备箱的车盖,往驾驶室走去。

    “莫利,”千叶紧跟在莫利身后,“与赫斯塔有关的后果我全部负责了,至于螯合物越狱,我也已经往上写过报告了,这是罗贝尔他们施压过大导致我们内部工作出现问题——是人就会犯错,上面也不打算严肃追究……你这样自我惩罚是在干什么?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莫利轻叱了一声,“没有误会,千叶,你做得好——”

    她说着,径直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千叶几乎随即拦住了她的手。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解释。

    “想从我们这儿抢人的联合政府不止第三区一个,至少第一区和十一区从几年前开始,就有这方面的动作。

    “虽然现在,第三区联合政府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罗贝尔一个人的头上,但这次从预备役抢人计划的背后,就是他们对我们的试探,不止是他们,所有大区都看着我们。如果这一次我们没有守住边界,没有给出足够有力的还击,接下来我们在其他大区的预备役基地都会如临大敌。特别时期,有特别的行事方法,这难道很难理解吗莫利?”

    莫利瞥了千叶一眼。

    “……两年前,”她的声音平静冷漠,“当格兰古瓦兄弟刚进基地就因为猎鹿而深陷舆论漩涡的时候,我们扛住了所有压力,到最后也没有公布过他们的个人信息,这是基地对新人的保护,千叶,你呢?你作为赫斯塔的监护人,不仅直接给出了她的面部特写,甚至主动诋毁她的人格——”

    “市政那边早就把赫斯塔的老照片公布了,现在死抠肖像问题还有什么用?等过两年她正式转职开始接手螯合物的猎杀任务,今时今日的‘恶魔’形象,不过是来日‘英雄’年少时的一点剪影趣事罢了——谁会因为一个水银针过于锋利而责难她?”

    莫利冷笑了一声,“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千叶。”

    “你说。”

    “践踏规则,让你有快感吗?”

    千叶微怔,她望着莫利,此刻对方脸上的憎恶与挑衅,让她觉得刚才那一大堆话全都白讲了。

    千叶左眉微挑,微微低头,“……怎么说?”

    “所谓的,大局所需的证据,你早就有了,不是吗?你想毁掉赫斯塔在公众眼中的完美形象,只需要把那段赫斯塔暴打肖恩的视频和‘短鸣巷’这个名字一起放出来就够了——但你止步于此了吗?你没有。

    “你背地里教唆赫斯塔持枪袭击肖恩,你鼓励她以暴制暴,为了促成这个计划你给她大开方便之门,你把整个预备役基地的规则踩在脚下……你想告诉我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觉得我会信吗!”

    莫利的每一句话都像骤然迸发的岩浆,这是她积压已久的怒火,她的手随着每一句话的重音而挥动,一绺额边的黑发因此滑落,垂在她左眼之前。

    千叶冷笑一声,她抬起双手,拍出几个稀稀拉拉的掌声。

    “教训的是啊,莫利,肖恩靠着基地内技术漏洞为所欲为的时候,你在哪里?赫斯塔被骚扰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

    莫利厉声打断了千叶的话,“这就是宜居地里的规则,千叶,这就是文明的獠牙。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让弱者完全不受欺辱——不管是在荒原还是在宜居地,弱小就是原罪,没有任何一种规则可以像温室一样呵护每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文明只能划定一条理论上的底线,而如何处理底线之上的冲突,恰恰就是赫斯塔最需要在基地学会的事情!

    “我问你千叶,肖恩闹了这么久,他对赫斯塔造成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吗?他有让她断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吗——没有。

    “因为这两年的时间,我们教会了这个从赫克拉来的小子什么是规则,不容忍任何欺凌行为是基地的铁律。他对任何人作出的任何伤害,一旦被确认,他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与此相对,赫斯塔也必须在交锋中学会用诉诸暴力以外的手段来自保,她应该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见更多选择——除了拿着枪怼人脑门,她本可以找到其他在既定规则里自保的方法,我今天话就放在这里,如果她学不会这种手段,她就永远学不会如何在宜居地生活。

    “如果你不能保证赫斯塔以后会像你一样强,不能保证她能和你一样睥睨一切规则,她就迟早要撞上更霸道、更难以对付的对手,到时候她既不懂如何寻求既有规则的庇护,也无法强压过对手——”

    千叶冷笑一声,“她会!她会像我一样——”

    “那她也会变成像你一样的边缘人!”

    莫利的声音如同一记洪钟,严厉地打断了千叶的话。

    “她会永远形单影只,像游魂,像野火,永远孤零零地飘荡,不被任何人接纳!”

第 80 章 失约

    下午

    2:36,瓦伦蒂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地下停车场,她看见赫斯塔正一个人等在出口。

    “简!”瓦伦蒂远远喊了一声,向着赫斯塔挥手,“到这儿来。”

    赫斯塔小跑着去到了瓦伦蒂身旁。

    瓦伦蒂半蹲下来,“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我是

    1:50

    到的,”赫斯塔回答,“千叶小姐约我两点的时候在这儿见面,说要带我出去一趟。”

    瓦伦蒂长吁一声,拉住了赫斯塔的手,“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你白等了这么久,千叶下午临时有事,她给我发了消息,让我过来带你回去,但我下午在开会,一直没看手机……”

    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既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未读消息。

    “但千叶小姐并没有联系我。”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瓦伦蒂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事情通知了一遍,就不多说了……你下午没别的事了,对吗?”

    赫斯塔点头。

    “那和我一起去趟图书馆吧,刚好我得整理一些文件……来帮我个忙,好吗?”

    “嗯。”

    赫斯塔答应下来,并跟着瓦伦蒂开始往回走。几步之后,她又一次回头环视整个停车场。

    这里确实没有千叶小姐的影子。

    她失约了?为什么?

    “千叶小姐最近好像很忙?”赫斯塔突然问。

    “是啊,她能抽空回一趟谭伊还挺不容易的,这段时间她跑了好多发布会,也参加了很多会议……”瓦伦蒂顿了顿,“工作性质如此,也没有办法。”

    “她这次会在谭伊待多久?”

    瓦伦蒂仰头想了想。

    “三天……吧?”

    赫斯塔轻轻叹了口气,错过了今天就等不到周末了——她在接下来这一周的训练任务也很重。

    瓦伦蒂笑了笑,“你很想她吗?”

    “嗯。”

    “那你可以给她写一封邮件,告诉她你最近在基地的见闻。”瓦伦蒂轻声道,“她收到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

    接下来的几天,千叶都没有在基地露面。

    第三天黄昏,她一个人坐在老城区教堂顶的钟楼俯瞰落日中的整座城市,成群的鸽子掠过城市的上空,像一阵有形的风。

    千叶坐在教堂顶一只石像怪的长颈上,两个小时后她就要乘船离开这里,她正用自己的方式消磨等待的时间。

    宜居地街道的路灯次第亮起,人们离开办公的区域,走上街道,涌向酒馆和餐厅,千叶听不见底下的声音,底下也没有人抬头往上瞧。

    高处风声猎猎,她的衣摆旗帜似的飞扬。

    忽然,千叶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她侧目而视,见不远处临时搭起的钢筋悬桥上,瓦伦蒂正颤颤巍巍地向自己这边走来。

    因为年久失修,那条原本通向钟楼顶的窄小木梯早已断裂了,这条钢板是修顶工人用来往下送空石料桶的,所以只有差不多一掌宽。

    瓦伦蒂踩着钢筋独木桥慢慢靠近,她脚下是近乎百米的高空。

    千叶几乎立刻屏住了呼吸,背也像拉开的弓弦一样弯曲——她随时准备着,去接一脚踩空的瓦伦蒂。

    不过一切有惊无险,瓦伦蒂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地走到了钟楼顶的悬廊上,眼看她还想继续向外走,去到千叶所在的石像怪这里,千叶立刻站起了身。

    “别动!”她蜻蜓点水地跳上悬廊,翻身跃进铁围栏,“……你疯了?刚才有多危险!”

    瓦伦蒂哈哈大笑,倒是颇为得意地对着千叶叉起了腰。

    远天的斜阳渐渐倾颓,日光像流金之河,千叶和瓦伦蒂一起站在镂刻着天使与鸢尾花的铁栅栏后面,千叶皱着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猜的。”

    夕阳下,瓦伦蒂席地而坐,她的脸因为栅栏的阴影而映出明与暗的色块,她仰头望向千叶。

    “你还记得吗,以前基地重建,我们到这边老校区来上过半年的课,那个时候你就很喜欢一个人偷偷溜到这里来。”

    千叶单眉微挑,“是吗?”

    “刚好今天我来市里送文件,路过这边,就想着,你这会儿会不会也在这儿呆着呢?”

    千叶轻哼了一声,她望着半沉的日头,“这边风景好。”

    “确实。”瓦伦蒂望着与千叶相同的方向,“从这儿看,整个老城区更漂亮了。”

    “你送什么文件,还要专门往市里跑一趟?”

    “对肖恩的行为分析,你知道,我的督导一直在这边工作。”

    “喔。”千叶确实有点印象,“你们分析出什么了?”

    “很有趣,”瓦伦蒂笑着道,“我们感觉肖恩正在经历一段变化,比方说昨天,他给韦尔先生写了第一封邮件,邮件里申请购买了一堆电子组件,什么传感器……之类的。”

    “嗯?”千叶颇有些警惕,“他想干什么?”

    “他可能是想解决一些日常生活里的实际问题——前段时间他在食堂被一台微波炉卡住了手。”

    瓦伦蒂一提到“卡住了手”,千叶就明白了具体原因,她对着天空伸出五指,“在安装义体的头半年确实挺难熬,习惯了就好。这双手能做到的事情远比血肉之躯更多。不过,放在肖恩身上……这不一定是好事。”

    “我明白,就目前来看,所以他想试试改造一下身边的电器,比方说冰箱、烤箱,只要能做到远程控制开门关门,他就不用再担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们后续会跟进的。”瓦伦蒂笑着道,“但是,我觉得肖恩以后应该都不会找简的麻烦了。”

    “是吗,原因?”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就是他为什么会突然盯上简。”瓦伦蒂轻声道,“虽然肖恩一直在暗地里做些坏事,但是,他并不算一个冲动莽撞的人,相反,在和迦尔文两个人在进入基地以后,他很谨慎,他在任何事情上都非常谨慎——所有明面上会被处罚的事,肖恩都会想方设法地绕开。

    “然而,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一段任意删减、调试的程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很难被彻底控制的,既然肖恩想去找简的麻烦,那他必然明白,但凡简会开口,会求助,基地会立刻发现他的欺凌行为,并进行惩治。

    “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乐此不疲,那就只能说明一点,”

    瓦伦蒂望着远处深蓝的天幕。

    “对当时的肖恩来说,恐吓、捉弄简带来的乐趣,远胜他对基地惩罚的恐惧。”

第 81 章 另一重视角

    说到这儿,瓦伦蒂忽然想起什么,她看向千叶:“……我这样说会让你不舒服吗?”

    “不会,你继续说。”

    “前段时间,我整理肖恩档案的时候听到了你偷录的那段对话——就是他和迦尔文在通向图书馆的走廊上发生的对话,那个时候我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肖恩非接近简不可。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简,但凡基地里来了一个出身短鸣巷或赫克拉荒原的新人,且这个新人看起来又相对柔弱,ta

    对肖恩来说就会有莫大的吸引力,根本原因只在一点:在这个人的身上,肖恩能够完整地投射出他所厌恶的自我。

    “两年前的猎鹿案对肖恩的影响比我们以为的要深,尤其是在他初步掌握了一些计算机技术以后,他读到了当时的大部分讨论,不管是民间的讨伐声浪还是刊登在报纸上的各家社论。

    “比起荒原,肖恩当然更喜欢宜居地里的生活,但是当他幻想着拥抱宜居地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非常尖锐的敌意,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他又极其渴望留下,这种矛盾会让他煎熬。

    “他现在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孤僻的天才,将来也可以进一步将自己变成一个上等人,为此他甚至从来不在咨询室里和我们说实话,但我猜想,在他心里,他可能从来没有对自己和宜居地之间的鸿沟感到释怀,赫克拉的出身对他而言,是个永远摆脱不掉的标签。

    “在这个时候,简出现了,她看起来那么瘦弱,那么无助,又来自比赫克拉更为名声狼藉的地方,肖恩当然会对她感兴趣——因为,那是另一个自己啊。”

    远处的日头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幕变成了深海般的暗淡微蓝,骤起的晚风突然吹起了瓦伦蒂厚厚的长发,她连忙伸手去挽,用手腕上的发绳把长而蓬松的头发绑成一束。

    夜有些凉了,她收了收自己的长裙,将裙摆紧紧裹住了小腿。

    千叶完全没有感觉,不论是微凉的晚风还是瓦伦蒂的这些动作。她想着瓦伦蒂的话,想了很久,直到瓦伦蒂打了个喷嚏,她才回过头。

    “这里是不是太冷?我们下去找个地方坐着聊吧。”

    “不用,”瓦伦蒂伸手挽了挽耳前的乱发,“好久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整个谭伊……就在这儿吧。”

    “……‘另一个自己’,然后呢?”

    “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我认为肖恩是把一部分的自我攻击,转嫁到了简的身上。”

    “怎么说?”

    “他厌恶自己身上与赫克拉有关的部分,而自我厌恶是痛苦的,甚至比基地的惩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因为想避开基地的规章制度很容易,但人对自身的审视却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的。人只要清醒一刻,这种审视就存在一刻,它存在一刻,折磨就延续一刻。

    “而我推测的另一个原因也与这一点有关——当简出现的时候,对肖恩来说就像出现了一面行走的镜子。在其他人面前,肖恩或许能自在扮演一个他想扮演的角色,但在简的面前,他做不到,他每时每刻都要担心自身被洞察。”

    “为什么?简又不会读心术,怎么可能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

    “很简单,因为简的出身和他是相似的,既然他会以赫克拉的行事准则去推衍简的心理和行为,那么反过来,在肖恩的想象中,简就一定会以短鸣巷的行事准则来看他——如果是这样,那他所有的表演、伪装,就都失去了意义。

    “所以,我猜想,简的存在对他而言非常复杂,他憎恶她,畏惧她,但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同情她,甚至想要保护她。但所有这些趋于正向的情感,都有一个成立的前提,就是简向他归顺。”

    “归顺?”

    “就是把简变成‘自己人’、一个跟班,或者说,一个情绪的容器。只有当简被折磨得精疲力尽,没有力气再挣扎,进而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甘心向肖恩臣服的时候,他才能免除被凝视的危险。我猜那个时候,他就会对简施以善意了。”

    瓦伦蒂轻声道,“肖恩的手段是层层加码的,最开始,他只是入侵简的计算机账户,去观察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然后是自习室内的恐吓,他要向简展示自己对环境的操控和力量;紧接着,当他发现莉兹和图兰似乎在帮简利用基地的规则自保时,他又通过激怒简的方式,警告她基地的规则并不总是站在她们那边。

    “概括起来,我觉得在这一阶段,肖恩正在尝试用一些相对温和的方式对简进行驯化,毕竟他对基地内的游戏规则理解更深,也更熟悉这里的人,做到这些事情不算困难。虽然,他的这些行为目前来看似乎并没有激起简的恐惧,反而让简每一次的反击都比上一次更为激烈,但我觉得……也很危险了。”

    “为什么?”

    “因为简对基地的信任一开始也是很稀薄的。”瓦伦蒂轻声道,“虽然她一进基地就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但对这些需求她从不解释,另一方面,她也有意在心理测量中隐瞒自己的真实倾向,除了同一宿舍的室友,她从来不主动结交任何朋友——这一点和肖恩、迦尔文他们真是一模一样。

    “现在,肖恩既然能用苦肉计让简在基地的规则中陷入不利,那在将来,他是不是也可以另觅方法,将简从

    403

    的女孩子们中孤立出来呢?当然,这一点在莉兹在的时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莉兹很快就要转职了,等到那个时候,简还能冷静应对肖恩的种种挑衅吗?”

    千叶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皱眉看着瓦伦蒂,“那你为什么断言肖恩以后不会再找简的麻烦?下个月莉兹不还是要转职吗?如果肖恩以后再伺机报复——”

    “我正要说呢,我觉得这一次简针对肖恩的突围做得非常漂亮。”瓦伦蒂笑着道,“我看了她和肖恩在地下走廊上的对峙——那些话,是你教她说的吗?”

第 82 章 简的回答

    千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瓦伦蒂口中的“那些话”是指哪些话。

    她摇了摇头,“我没教那么细,整个流程是简自己想的,我帮她解决了武器和地图,顺便带她实地逛了几趟她所在的那个楼层。”

    “那就更让人惊叹了,”瓦伦蒂轻声道,“不管是出于直觉还是观察,简能直击要害都很了不起,因为她说的正是肖恩最害怕听到的,我觉得在那个对峙时刻,她可能把肖恩这两年来精心营造的防御彻底击碎了——虽然是用一种,嗯……过于粗暴的方式。”

    “所以?”

    “经此一役,肖恩不可能再想着驯化简了,因为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她内在的自我比她的外表要坚硬得多,也牢固得多。虽然简过去的物质环境可能非常糟糕,但她却被很多人用共同的爱意浇灌过。既然她被人真正地爱过,知道被人呵护是什么滋味,那么肖恩那些大棒加糖的伎俩,就不可能骗过她。

    “即便失去一切,简也不可能失去自己、心甘情愿地变成其他人的附庸,相较之下反是肖恩丑态百出。以肖恩的性格,我想以后他不仅不会再靠近简,反而会想方设法地主动避开她——在这方面肖恩一直很聪明的,在明确一件事的结果以后,他撤得很快,绝不会莫名固执。”

    “……你这算是在夸他吗?”

    “也许……算?”瓦伦蒂笑了笑,“我觉得这次危机对肖恩来说,或许也是个机会。他的壁垒太厚了,除了迦尔文,基地里没有什么人能触碰到他的真心,有时也许连迦尔文也难以触及。赫克拉荒原那么特殊,他在进入基地的时候又发生过那么严重的事故……想拨开云雾,和他坦诚交谈,真的很难。

    “关于他们这样的人到底要如何在宜居地内生活,以前,迦尔文算是一个还不错答案,现在,简又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怎么说?”

    瓦伦蒂思忖了一会儿,“迦尔文从不计较其他人如何看他,他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也很少去想那些尚未发生的问题,他只做眼下该做的事。

    “更重要的是,迦尔文所有的愿望都非常具体:比如买一栋两层的大房子,要有一个六百平的后院和一个地窖,他会在院子里养三条狗……诸如此类,这两年,他每天都在离这个目标更近。

    “而简的答案,会更温柔,但也更难得——在宜居地里,有时候你会很幸运地遇上像莉兹这样的朋友,她们会照顾你,帮助你。在其他人向你释放善意的时候,你也可以用同样的善意回馈给她们,人和人之间的联结就是这样建立的,也许迦尔文和肖恩以后也会遇到这样的契机,虽然这需要一点点运气……但未必就不可能发生。”

    千叶静静地看着瓦伦蒂。

    “为什么又这样看我?”瓦伦蒂问。

    “什么时候能听你这样分析一下简的心路历程就好了。”

    “现在还办不到,太难了,真崎,”瓦伦蒂摇头笑了起来,“直到今天,我们对赫斯塔小姐的过去仍然知之甚少——但我觉得,你不用为她太过担心。”

    “哈?你是不是太乐观了……”

    “我会这么说当然是有原因的,前几天你让我去停车场找她的时候,我顺道问了她一个问题。”瓦伦蒂笑着道,“我问她,‘那天——就是你们在地下基地遭遇螯合物的那一天,当你发现走廊里有一道可以手动开关的阻隔门时,为什么你选择冒险回头,而不是立刻把门放下呢?’,你猜,简的回答是什么?”

    “嗯?”

    “简说,‘因为图兰在避险室,她可能需要帮助。’”瓦伦蒂轻声道,“曾经有人告诉她,‘当我们所处的情形越是困顿,就越是应当帮助彼此,这是我们文明的起点’。”

    一时间,千叶的心着实被这个答案震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谁教她的这个?”

    瓦伦蒂双手合十,“好像是圣安妮修道院的修女们,真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瓦伦蒂往千叶身边挪了挪,“那你呢,真崎?”

    “我什么?”

    “你现在,或者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千叶先是颦眉,继而移开目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

    “那天,你突然放了简鸽子,这几天又完全不在基地露面……我还感觉挺奇怪的,你很少像这样突然失约,是遇上什么事了吗?”瓦伦蒂两手撑在身后,眼睛始终望着千叶的侧脸,“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讲讲。”

    千叶坐在原地,只是摇头,她渐渐放松地低下了头,两手撑着脑门,有些疲倦地沉默着。

    半晌,千叶终于低声开口,“也没什么,我和莫利……出了一点分歧,这几天我就在琢磨这事儿。”

    “什么事?”

    “也没事,就是……有点累。”

    “真的没事哦?”

    千叶叹了口气,她身子一斜,轻轻栽在了瓦伦蒂的肩头。

    夜幕下,谭伊的老城区被路灯衬出淡淡的暖光轮廓,千叶看了眼时间,再有四十多分钟,她就该启程了。

    “瓦伦蒂。”

    “嗯?”

    “你觉得我能做好一个监护人吗?”

    瓦伦蒂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实在对千叶这个问题感到惊异,但她旋即又发出一阵轻笑。

    “我不知道……最近我也在怀疑我到底能不能干好基地的咨询师。”

    “……为什么?”千叶看向她,“你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瓦伦蒂抱紧了双膝。

    “就是……陪他们成长的时间越久,我反而越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越是有限。

    “我发现,对一些孩子来说,有些墙非得是他们撞过了,撞得头破血流,才会开始听旁人的劝,找找别的办法。

    “而另一些孩子呢,则是即便撞了个头破血流,她们也不甘心,大有要把自己死磕在上面的冲动……你除了能在旁边陪着ta,时不时提醒ta或许是时候换个方向了,又能做什么呢?

    “更要命的,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如果你指望他们事事听话,循规蹈矩,又怎么能指望若干年后他们能在险恶的战场上出其不意呢?可能,对简,对图兰,对肖恩,都是如此吧……”

    瓦伦蒂望向千叶,“我不懂,我没上过战场,你觉得呢?”

第 83 章 莉兹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千叶直白地回答,“我这几天还在想由我担任简的监护人是不是不合适,也许,在这件事结束以后,我应该离她远一点。”

    瓦伦蒂非常疑惑,“这不像你,真崎,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哪里不合适?”

    千叶两手抱怀,望着前方。

    “我问你一个问题,瓦伦蒂,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它,你身边一个朋友就会在来生——假设存在这么个东西的话——成为你,否则,她就会接受一个随机的命运,你会按吗?”

    “成为我?”瓦伦蒂歪着头,“什么意思,这个人会在下一世经历一遍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吗?”

    “对,你愿意吗?”

    瓦伦蒂捂着脸颊沉思了好一会儿。

    “感觉有点难为情……不过,如果是传统的那种转世轮回,这个人一到来生就完全忘记了她是谁,我是谁,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也就是说你会按?”

    “嗯,”瓦伦蒂答道,“真崎呢,你会吗?”

    “我不会。”千叶回过头,“这就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当监护人的原因。”

    瓦伦蒂低吟了一声,她想了一会儿,“……我不明白。”

    “如果不是莫利我可能还想不到这一层。一个人的经验来自他全部的个人经历,这其中当然会有一些收益,但相应的,也会有一些代价。我擅长的方式自然是能规避大多数我所厌恶的风险,得到我最期望的收益,但对其他人来说,代价或许不可承受。”

    “你说的这些也对,但这不构成理由,我看你就挺合适。”

    “为什么?”

    “我听说简前段时间二次觉醒的特训一直没有进展……是不是你的功劳?”

    “……我怎么知道。”

    瓦伦蒂叹了一声,“人和人的联结是很奇怪的。虽然理论上存在某些最佳模式,但实际上大家有千万种方法缔结信任。虽说爱是想触碰的手又收回,可你也不用太谨慎——你不觉得,简已经认可你了吗?”

    千叶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有说话。

    “放轻松,”瓦伦蒂伸手戳了下千叶的脸,“退一万步,简有她自己的想法,对于她不愿意做的事,肖恩勉强不了她,你也未必就勉强得了——也许我们需要接受我们对其他人的影响非常有限这一事实,这虽然有时候让人无奈,但有时候也让人轻松。

    “我觉得,我们都只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就行,人和人之间不太可能达到完全的相互理解——即便在我和你之间,也仍有一些不可调和的分歧不是吗。倘若这其中有一些道理她们并不认同,那将来,我们就她们来反哺我们,我们等着学,这样是不是就好了?”

    千叶仰起头,发出了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多谢你,瓦伦蒂……”

    瓦伦蒂举起双手,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不客气。”

    千叶起身,“那,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这么快?”

    千叶伸手指了指远处街角的一辆黑色汽车,“喏,接我的人一刻钟前就在那儿等了,我接下来要去趟十一区。”

    “这次又要去多久?”

    千叶站起身,“不知道,可能半个多月吧。”

    “你等等!”瓦伦蒂忽然抓住了千叶的袖子,“我,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你说。”

    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两个月前,你去地下档案室里看莉兹档案的时候,曾经说她不适合去前线作战,当时你作出这个判断的原因是什么?”

    这次轮到千叶意外了,“你不是说你不能听吗?万一莉兹以后发现了她会觉得你窥探了她的秘密什么的。”

    “哎,她的转职意见今天刚刚下来了。咨询评估的结果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估计下周就会有调令安排她成为宜居地内的侦查哨兵——当然是不参与任何对螯合物的作战的……”瓦伦蒂仰起头,“我以后应该都不太可能成为她的咨询师,所以现在我可以问了——你当时下这个结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要听?”千叶轻声问,“其实你真想知道,自己再下一趟档案室不就好了。”

    瓦伦蒂连连摇头,“那不太方便。”

    新来的秩序官,比莫利还不好讲话……

    “好吧,”千叶眨了眨眼睛,她俯瞰着夜幕下的谭伊,“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莉兹在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上说了谎。”

    瓦伦蒂分明感觉到千叶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

    “你指……什么?”

    “在阿斯基亚爆发螯合物潮,她和家人们一起躲藏在地下暗窖的那段时间,她说,她的祖母在发现自己染病后选择了自杀,而后,每当家人中有人出现螯钳,那人就选择自尽或是由其他人共同杀死……直到撑到水银针来。”

    “嗯。我对这个故事也略有些耳闻。”

    “但实际上,在那次针对阿斯基亚荒原的打捞行动中,虽然我们确实在船夫街

    12

    号的公寓地窖里发现了七具尸体,但那七具尸体全都是病发后的螯合物尸骸。”

    说罢,千叶望向瓦伦蒂,而瓦伦蒂也正望着她。

    瓦伦蒂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夜风吹得她打了寒颤。

    “我,我可能有点没听明白……”

    “如果真的在刚出现螯钳的时候就自裁或是被杀,那尸体就应该是未发病的状态。”

    千叶的声音很轻,非常轻。

    瓦伦蒂已然确认了千叶的所指,尽管目光里仍是不可置信,她的眼眶和鼻尖慢慢开始变红。

    “当时具体的细节如何,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但有一点,很明确:船夫街

    12

    号的地窖里发生过一场猎杀,只有莉兹一个人从这场猎杀里活了下来。

    “我记得你说过,莉兹对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有非常慷慨的善意,也许这种强烈的付出背后也有更深的原因。莉兹现在才多大?她才十四岁,如果现在她还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接受人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不论做出什么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那她就不可能放下。这种背负,势必会影响她在战场上的判断。

    “她的肩膀还太稚嫩,一边赎罪一边战斗的生活方式不适合她,至少现在不适合,就是这样。”

第 84 章 祷祝金币

    这一晚,当瓦伦蒂独自回到基地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一路上,瓦伦蒂都有些出神,当埃卢从驾驶座回过头,提醒她已经到了目的地时,瓦伦蒂才如梦初醒。

    她一直想着莉兹的事,并不可抑制地掉着眼泪。

    这个点,办公楼里的人都已经下班了,瓦伦蒂还要回去放些文件,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踩着阶梯往上走,刚抵达自己的楼层,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瓦伦蒂小姐?”

    瓦伦蒂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赫斯塔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正关切地望着她。

    “您怎么了,在哭吗?”

    瓦伦蒂叹了口气,“没什么,别在意,我就是想到一些,伤心的事,我还以为这儿没人呢,就想哭一会儿……”

    瓦伦蒂开始深呼吸,调整起自己说话的气息。

    “你是来找我的吗,简?”

    “嗯。”赫斯塔点头,“我想查询一些信息,问了一圈老师,发现好像只能从您这里查。”

    “哦,是吗。”瓦伦蒂连忙取出钥匙,“那你一定等很久了……我们先进办公室吧。”

    推开办公室的门,瓦伦蒂先去里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心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

    “你想查什么呢,简?”

    “最近,有没有基地外的人提出想见我一面?”

    “嗯?”瓦伦蒂有些在意地抬起头,“什么样的人?”

    “就是……我听说,前段时间有很多人向基地写了邮件,想探望我,甚至领养我——我想知道在斯黛拉·维京小姐的报道刊登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人?”

    瓦伦蒂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了……前段时间确实有很多人给我们发这样的邮件,我来查查看。”

    说着,瓦伦蒂佯作不经意地向赫斯塔那边望了一眼,她从未在赫斯塔脸上看见这样生动的表情——既期待,又惶恐,既喜悦,又不安。

    她一定……是在期待来自某个人的讯息。

    “名字?”瓦伦蒂问。

    “我不确定……她可能是任何一个名字。”

    “是女性?”

    “对,”赫斯塔点了点头,“女性。”

    瓦伦蒂开始检索,尽管还不知道结果,她的心已经有些微微下沉——她记得大多数探访申请都发生在斯黛拉那篇报道刊登之前,在那篇报道以后,公众对赫斯塔态度完全转向了另一个极端。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希求还会有什么探访申请……

    然而,在若干点击与回车之后,瓦伦蒂眼前一亮。

    “……诶,还真有,不过都不是女性呢。”

    赫斯塔的眼睛也随之亮起,“是谁?”

    “一位是唐格拉尔男爵,一位是维尔福公爵,两封都是今天下午发过来的新邮件——你认识他们吗?”

    赫斯塔有些茫然,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对维尔福公爵有些印象,”瓦伦蒂轻轻歪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是谭伊城里一位很仁慈的绅士——”

    “他们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吗?”赫斯塔追问道,“他们有受什么人之托吗?”

    瓦伦蒂向着赫斯塔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赫斯塔早已等不及了,在瓦伦蒂的操作下,她通读了两位爵士的邮件,然而,信中仅仅是一些套话,两位爵士出于对基地以及基地内所有预备役未成年人的关切,希望前来探访,亲自见见这位传说中如同恶魔的简·赫斯塔。

    “这些探视申请一般都会被基地直接回绝的。”瓦伦蒂轻声道,“或者……你是想见见他们吗?”

    赫斯塔安静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

    “简?”

    “……不,不用了。”赫斯塔低声道,她起身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擦出一声短促的摩擦声,“我明白了,谢谢您。”

    “你是想找谁,简?”瓦伦蒂又问,“你还有其他亲人在第三区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了,瓦伦蒂小姐,我回去了。”

    “等等——”

    瓦伦蒂拉住了赫斯塔的手。

    “等等,简。”

    赫斯塔慢慢转过身来,“……您还有什么事吗?”

    “我下午碰到真崎了,她有个东西送给你,我给带回来了……”

    瓦伦蒂说着开始翻自己的帆布包,她接连取出了两串钥匙,一个零钱包,三支不同颜色的笔,两片创口贴,两块锡纸包着的酒心巧克力,还有三颗第三区非常流行的黑茶硬糖……

    “啊,找到了,这个!”

    瓦伦蒂终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袋,她把它放在了赫斯塔的手掌上。

    “……这是什么?”赫斯塔问。

    “你打开看看?”

    赫斯塔拆开纸袋,一枚金币滑落出来。

    “祷祝金币?”

    瓦伦蒂笑起来,“看来真崎说得没错,她说你看到这个东西应该就能认出来。”

    赫斯塔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硬币反面的鹰,她将硬币翻转过来,意外地在正面看见了一连串的名字,这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写得很小,每一个名字都紧紧连着下一个名字,形成一条缓缓向圆心缠绕的螺旋。

    瓦伦蒂轻声道:“真崎上个月不是去了趟十四区吗,在经过交质山的时候她刚好碰到一些赫斯塔人在给他们的一个新生儿办百日宴,意外得了这样一件礼物。她本来是打算前天亲手交给你的……结果又遇到一些意外,耽误了。”

    这一次轮到瓦伦蒂发问了,“这是什么?”

    “这是……赫斯塔人的祷祝金币,”赫斯塔低声道,“每当有婴儿降生,家族里的人会为他准备一枚祷祝金币,希望他健康,平安。”

    “这些符文好漂亮,写的是什么?”

    “是名字。在孩子降生以后,当地的祭司会将家族里往上七代的女性长辈名字刻上去,在最靠近圆心的地方,放孩子的名字,象征家族里的长辈一层层围绕着,将孩子庇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赫斯塔将掌心的金币递到瓦伦蒂面前,好教她看得更真切些。

    瓦伦蒂若有所思,她凝视着金币。

    “……那这里刻的名字,又都是谁呢。”

第 85 章 被祝福的红色花

    “我猜,是祭司们的。”赫斯塔答道,“我以前听人说起过,如果祭司遇上了未归的子嗣,或是要给罪人的后人铸造祷祝金币,祭司会把她自己的家族分享出来。祭司本人,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这些应该是她们的名字。”

    “哪一段是你的名字?”

    赫斯塔辨认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断句符,她将这段文字誊抄在纸上给瓦伦蒂看,瓦伦蒂惊叹不已。

    “这就是赫斯塔人的文字吗……要怎么念?”

    “念不出来,金币上写下的名字都刻意违背了赫斯塔人语言的发音规则——因为这些名字是供神称呼的名字,据说赫斯塔人不愿让人的声音污染它,所以故意这么做。每个赫斯塔人一生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家人给予的,另一个是祭司赐予的——也就是金币上的这个名字。”

    赫斯塔顿了顿,“但我不太认识他们的文字……千叶小姐有说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瓦伦蒂一下想起来,“哦,是的……真崎说过。你写在这上面的名字如果翻译过来,就是‘异乡人’。”

    异乡人……

    赫斯塔两手捧着这枚金币,她曾经也有过一枚差不多大小的,但早就遗失了。

    那枚金币的背面也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并不出自哪位祭司之手,而是母亲找短鸣巷里的匠人打的。

    母亲曾经和她解释过那些名字的含义,在那枚金币上,赫斯塔的名字意指“被神明祝福的红色花”。

    如今,祷祝金币又以这样一种方式失而复得,赫斯塔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此刻她心中并没有喜忧,只觉得一条命运的河似乎正从身上奔涌而过,

    “喜欢这个礼物吗?”瓦伦蒂小声问。

    “很珍贵。”赫斯塔喃喃,“谢谢。”

    瓦伦蒂望着她,笑了起来,她伸手拢了拢赫斯塔的头发。

    “我不知道今晚你想来找谁,简。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但你不要伤心,今天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也许明天会有,明天没有,也许下个礼拜会有,即便往后总是没有,也还是会有很多人一直牵挂着你,比如千叶,比如莉兹,比如我。”

    ……

    同一个夜晚,莉兹正一个人趴在自己的书桌上,她的啜泣声很轻,几乎没有人听得到。

    桌面上放着两封纸质信件,一封是基地的心理评测结果,上面有用钢印敲出的“作战适应性较低”,另一封是来自第三区乌连省特设ahga侦查哨兵的任命文书。

    在收到这两封信以前,莉兹觉得自己对能否加入一线作战部队这件事应该是没什么执念的,至少不会像图兰那样执着,但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直接被任命到后方。

    各区水银针的作战部队永远短缺,这一点莉兹再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像肖恩这样的预备役才一直没有被基地放弃。她知道瓦伦蒂她们一直在努力,努力让肖恩回到正轨。

    但她的正轨又在哪里呢。

    许多种复杂的情感在她心中纠结缠绕,莉兹说不清自己在为什么而伤心,当身边朋友对她没有编入作战部队表示诧异的时候,她确实感到苦涩。但平心而论,她接受基地给出的若干“你更适合参与后方工作”的理由,对那句“作战适应性低”的结论,她并不质疑,甚至不敢深想。

    “莉兹,睡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赫斯塔的声音,莉兹立刻收了声音,她皱着眉头,紧紧抿住了嘴巴。

    外面的赫斯塔又敲了敲门,然后没有了声音。

    正当莉兹以为赫斯塔应该已经离开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躺回床上,可是门忽然在这个时候从外面打开了。

    客厅的光顺着门缝洒进来,握着门把的赫斯塔也很震惊,她有些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对不起……我就是想试试,我没想到门真的没锁……诶?”

    见赫斯塔望着自己的脸,莉兹连忙背过身擦了擦眼泪。

    “什么事,简?”

    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而后关上了门。

    她走到莉兹的桌前,“瓦伦蒂小姐给了我两块巧克力,我吃了一块,给你留了一块……她说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口味。”

    莉兹低头笑了笑,她伸手拨弄了一下小石子一样的巧克力,“我已经刷过牙了,明早吃吧,谢谢你。”

    “你哭了吗?”

    “没有。”

    赫斯塔稍稍弯下腰,又抬头去看莉兹藏住的脸,“是哭了吧?我听瓦伦蒂小姐说你两周后要去乌连那边入职,你不高兴?”

    “高兴。”

    “那你为什么哭?”

    莉兹转身,在桌与床中间的过道上缓步走了几步,而后忽然倒坐在床上,她望着赫斯塔,摇了摇头,“……就是想到了一些伤心的事,简,我没事。”

    赫斯塔也直接倒在了莉兹的床上,她调整姿势,侧身转向莉兹这面,“你知道吗,我晚上去找瓦伦蒂小姐的时候她也在哭,我问为什么,她也告诉我想起了伤心的事——你们在想一样的事吗?”

    莉兹一下笑出了声,“怎么可能……”

    “乌连在什么地方?”赫斯塔忽然问。

    “在南边,”莉兹回答,“那边好像有很多酒庄……你喝过酒吗,简?”

    “和千叶小姐一起吃饭的时候尝过一小口,太辣了,而且冲鼻子,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女孩子就这么仰卧在床上谈着天,她们的声音很轻,莉兹的每一句话都还带着一些鼻音,但这不影响她们的聊天。

    “再过三年,等你也到了转职的时候……你想做什么,简?”

    “我也想去乌连,”赫斯塔侧目,“到时候刚好去找你,和你一起做侦查哨兵,不知道可不可以?”

    莉兹又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别说这种话,优秀的水银针,是绝不会甘心留在宜居地里的。”

    赫斯塔翻了个身,在莉兹的软床上滚了一圈。

    “那我就做不优秀的水银针吧。”

第 86 章 无名之辈

    “为什么?”莉兹问道。

    “什么为什么?”

    “之前在地下基地,你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都敢回头……为什么还是不愿做‘优秀水银针’呢?”

    见莉兹似乎非常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赫斯塔也收起了自己玩笑似的口吻,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提问。

    “也不是不能做,就是……更喜欢在这里生活吧。”赫斯塔撑了个懒腰,“千叶小姐第一次带我去老城区‘白轮船’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子……”

    当赫斯塔说话的时候,莉兹转头望向了她。

    黑暗中,赫斯塔就躺在离她几公分远的地方,当她发出一声长叹或是长音的时候,莉兹能感觉到一些扑面而来的暖风。

    这情景骤然令莉兹回想起从前与家人躺在一起悄悄话的情形,几乎激起她一阵战栗。

    赫斯塔仍沉浸在她的回忆中,她讲述着那对在雨中走进“白轮船”的母女——女孩脚下明亮的棕红色布洛克皮鞋,母亲肩上挂着皮革制的小提琴琴盒,光是看见它的纹路,赫斯塔就能想象出它摸起来的感觉。

    女孩的抱怨——自己年迈的小提琴课老师,好友之间无法插足的新话题,违背约定没有带她去看新年话剧的爸爸……在赫斯塔听来都充满了新奇。

    还有那一天,当女孩离开的时候,她母亲为她买的那个水果塔还剩下一大半,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要将它打包带走,就那么直接留在了客座的桌子上。

    越是回忆,赫斯塔脑海中涌现的细节就越多。她并没有细想为什么自己会对这对萍水相逢的母女印象如此深刻,只是饶有兴致地将那些她感到有趣的画面,事无巨细地讲给莉兹听。

    “你会拉小提琴吗,莉兹?”赫斯塔忽然问,“莉兹?”

    莉兹如梦初醒,“……我?哦,我不会。”

    “小提琴难学吗?”

    “难,”莉兹肯定地答道,“我妈妈会拉,小时候她教过我一段时间,但那实在太枯燥了……当时我太小,没有耐心。你是想学小提琴吗,简?”

    “嗯。”赫斯塔点点头,“那天从‘白轮船’出来的时候,我问千叶小姐,水银针有没有可能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她说没有。”

    赫斯塔看向莉兹,“你说,真的没有吗?”

    莉兹笑了起来,“不知道。”

    “笑什么?”

    “你知道吗,简,我小时候,大家问我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我每次都会答,‘水银针’。”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水银针是个完美的职业。”

    赫斯塔揉了揉耳朵,用更加不解的声音重复道,“……哪里完美?”

    莉兹掰着手指,轻声开口。

    “首先,水银针任期内的报酬非常丰厚,而且永远不会失业,你永远不用担心连着一两年的荒年就没饭吃,或是过了某个年龄就被解雇。我在阿斯基亚的时候见到过好几个上了年纪的水银针,他们已经不再直接参与对螯合物的作战了,但仍以各自的方式活跃在与螯合病有关的其他领域。

    “即便说,你时运不济,在

    25

    岁前就牺牲了,ahgas

    的抚恤金也足以让你的家人安度余生。

    “第二,水银针们一生的目的都非常明确——消灭螯合物,让螯合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一个……气势恢弘的理想。

    “我在阿斯基亚见过很多英雄,也见过很多醉生梦死的混蛋,比英雄和混蛋更多的,是生活在荒原上的无名之辈。无名,不是说他们没有姓名,而是他们的姓名不会流传下去,最多过上几代,就被忘却了。

    “阿斯基亚的东墓园有很多墓群,有些你能看出它们曾经的显赫,但如今衰草覆盖,风蚀雨刻,连墓碑上的字和年岁都看不清了。

    “历史明明是由无数无名之辈共同缔造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也正由他们组成坚固的基石,但这些人,往往也是在动乱中最早被抛掷,在平定后最快被遗忘的人。每当我想到自己也会步他们的后尘,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简?”

    赫斯塔摇了摇头。

    “总之,在当时的我看来,水银针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公开招募,谁也不知道水银针们究竟是被如何选拔出来的。”

    莉兹笑了笑,“这些念头,我和我祖母简单说起过,当时她为我非要当一个水银针的念头感到惊异,等听完我的理由,她哈哈大笑,然后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赫斯塔问。

    “她说,在维柳钦斯基荒原的最南端,有一座戍卫战争纪念碑,上面有一句碑文,在十四区好像非常有名。”

    莉兹顿了顿道,轻声道:“‘最高尚的人,接受最残酷的试炼,最纯粹的理想,总以最沉重的代价实现’。

    “……她老人家拿这句话问我,‘莉莉娅,你做好准备了吗?’”

    赫斯塔听见莉兹尾音中轻微的颤抖,她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抱住了莉兹。

    莉兹的眼泪打湿了赫斯塔的肩膀,赫斯塔轻轻拍着她的背。

    尽管此刻赫斯塔并不完全明白莉兹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确实感受到一些磅礴又沉重的东西似乎正从黑暗的角落里呼啸而来,压向她的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还有其他办法吗?去前线的办法。”赫斯塔小声问,“你的子弹时间时长足够,应该还有一些余地?”

    莉兹摇了摇头,“不会有用的,这件事的问题不在别的,在我。”

    赫斯塔望着莉兹,此刻她实在想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莉兹擦去眼泪,又笑起来。

    “要我说,真正的英雄人物,不管在怎样的位置上,都会发出她自身的光彩。”莉兹低声道,“不管是在作战部队,还是在后方,我都不会让自己被埋没的……你说得没错,简,宜居地也很好,我先去乌连,如果以后你要过来,那我们又可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了。”

第 87 章 等待

    “你什么时候走?”

    “倒是不急,我还要在基地待一个多月,算是最后的假期。”莉兹回想着转职文件上的信息,“到时候我好像还要和其他人一起先去一趟核心城,在那边待上两周,最后才启程去乌连。”

    “我会想你的,莉兹。”

    “我也是。”

    两个人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忽然,莉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坐起身,她看了一眼自己挂在墙上的手风琴。

    “虽然我不会小提琴,简,但我要是教你手风琴呢,你学不学?”

    赫斯塔愣了一下。

    “一个月……学得会吗?”

    “学不了多少,但简单入个门肯定够了,”莉兹侧着头,“等我走了,我把琴留给你,你可以自己练习,我这儿还留着很多新手练习曲,你可以对着书自己练。”

    “好啊!”

    ……

    当晚,当赫斯塔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发现自己的邮箱里多了一封回信——几天前她按照瓦伦蒂小姐的建议,给千叶写了一封问候邮件。

    那封邮件写得不算长,信中,赫斯塔将自己新的训练计划讲给了千叶听,基于之前的表现,基地决定临时调整她的第一年课程,比如“基本射击见习”就被直接提为了“普通射击训练”,她现在直接和二年生、三年生们在一起受训,成绩毫不逊色。

    在体能方面,四个月下来,她的体重已经由最初的

    24kg

    迅速上升到

    30kg,升高也由

    1.31m

    长到了

    1.34m。虽然她自觉身高的长势并不喜人,但据阿诺德教官说,这不用着急,因为当她再长大一些,进入了青春期,她的个头就会立刻窜起来。

    为此,赫斯塔去网上找了数据,据说青春期的前2~3年,青少年每年能长上

    8~12厘米的个头,这让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慰。因为按照标准身高,11

    岁的女童标准身高在

    1

    米

    45

    ——她现在比这个标准整整矮了

    11

    厘米。

    不过,这段时间也还是有一些好消息,比如阿诺德教官已经开始帮她进行新项目申请,顺利的话两周后会有一场体能考核,通过以后,她可以参加一个为期

    24

    周的加强特训,虽然到时候具体时间还要看基地安排,但在这

    24

    周结束以后,她就可以和图兰、黎各她们一起行动了。

    赫斯塔有些紧张地打开了千叶的回复邮件,她不知道千叶会回复什么,她会给出夸奖吗?还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毕竟这些东西在千叶小姐眼中,大概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邮件打开,赫斯塔一时恍然。

    千叶的邮件开头是五张连着的照片,全是草原上的人与风景。

    第一张照片里,日光炽热耀眼,极远的地方能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峦,一条曲折的雪线将山体分成雪白与藏青色的两部分。而从遥远雪山到脚下,莽莽的草场像一道天堑,牧草向两端无限延伸,不知尽头。

    第二张,有牧羊人怀里抱着杆子鞭和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羊羔,烈日将他的裸露在外皮肤灼成了油亮的古铜色,在手背与手掌交接的地方,甚至能看见一条黑与粉白的分界。

    第三张照片让赫斯塔短暂失神——因为在照片的角落,她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红发女人,她们头上戴着宝石,身上穿着花纹繁复的衣裳,入镜的红发女人骄傲地提着裙摆,挺着胸膛,正在与身旁的女伴共舞。

    等看到第五张照片,赫斯塔立刻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张七人合影,照片上,千叶和六个年纪各异赫斯塔女人对着镜头方向大笑——最老的那位看起来已经非常年迈,她的头发已是一片银白,眼珠有些灰蒙,可能是严重性的白内障所致,但头饰和裙子仍是赫斯塔族的传统服饰。

    余下的女人们除了千叶全都是红发蓝眸,她们向着千叶的镜头热烈地打招呼,像是在隔着屏幕向赫斯塔问好。

    赫斯塔继续下拉页面,在这张照片下面,千叶写下了一行简短的文字:

    这是我上个月在十四区中部交质山一带拍的照片,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邮件的末尾,依然是千叶的手写体签名和一个露齿笑的戏谑表情,和上次千叶的手写卡片如出一辙。

    赫斯塔反复将邮件上下拖动了好几遍,整封邮件里千叶留下的话确实只有这一句。

    对她上一封邮件里提到的那些生活日常,千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句“知道了”“好的”。

    赫斯塔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脸稍稍涨红了一些。

    可能那些基地内琐碎的生活细节……对千叶小姐来说,真的太无聊了吧。

    赫斯塔在桌上趴了会儿,又很快抬头,反复重看自己之前的邮件。

    下次是不是不该写这么长?应该写得再短一点。

    不,也许这些事情都太小了,写得再短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不该写。

    但之前千叶小姐说过,邮件、电话只能用来沟通一些不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永远当面说。

    ……这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页面忽然自己刷新了——原来千叶又写了一封信邮件来。

    亲爱的简:

    刚才忘了讲了,训练的事我都知道,你不要为了跟上进度就给自己胡乱加练。在你现在的阶段,力量训练要是太多了才容易长不高。十四区有句老话,‘一味求快,反而难以达到目的’,一切听阿诺德给你的建议。

    24

    周特训会非常辛苦,虽然基地这边肯定会帮你记录每天的数据,但我建议你自己也准备一个记录本,把当天遇到的问题、感悟都记下来,不用长篇大论,一天就写一两句话也可以。你试试看,能不能养成这个习惯。

    对了,你收到瓦伦蒂的礼物了吗?喜欢吗?

    ——

    这一头,千叶坐在游轮餐厅靠窗的位置,皱眉紧盯着屏幕。

    自从发出了第二封邮件以后她就一直在抖腿,鞋跟反复敲击着木质地板,发出一串让人焦虑的连击。

    周围的几桌人不时往她这里投来抱怨的目光,但千叶浑然未觉。

    船再往外开一会儿就该彻底没信号了,但连着两封邮件出去,她一直没等到赫斯塔的回复。

    不过邮件本来就不是即时通讯。

    说不定简这会儿已经睡了呢?

第 88 章 红丝绒

    很快,信号开始变得不稳定。

    正当千叶打算关上电脑埋头吃饭的时候,旁边的收件箱提示数忽然从21跳到了22。

    她刷新页面,双眉微扬。

    简回信了,不过她的回复也很短。

    您好,千叶小姐:

    金币已经收到了,我非常喜欢,它是意义非凡的礼物,谢谢您。

    我会认真听取您的建议,请您放心。

    简·赫斯塔

    千叶望着屏幕,两手交叠在脑后,整个人稍稍往后靠了靠,目光顺势望向窗外大海。

    是的嘛,这会儿已经是晚上的自由时间了,简现在又没有外出任务,肯定在公寓里,加上她们寝室所有人睡得都晚,她应该能看到。

    不过真奇怪,她怎么一句没问和交质山有关的事呢——千叶还以为简看了照片会非常惊喜,很快来问交质山的详情。

    “快十点了,千叶小姐。”对面的埃卢低声道,“这里十点打烊。”

    千叶回过神来,她收起电脑,开始吃饭。

    夜幕下的大海风平浪静,半圆的月亮在黑色的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鳞,巨大的游轮在辽阔无边的水面航行,并留下一条堆满了白色泡沫的轨迹。

    ……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简来说就像打仗,若干件事情堆在一起,让她几乎没有任何闲暇。

    尽管日常的训练已经非常辛苦,但莉兹的手风琴课雷打不动。从认琴、识谱、持琴姿势到指法,这些枯燥的入门知识她教得非常扎实,这常常让赫斯塔想起千叶纠正自己射击习惯的经历——学琴和学枪之间,好像根本没什么区别。

    日子过得飞快,在莉兹离开前的最后一周,黎各来了初潮,也即第一次月经。

    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人是赫斯塔,当黎各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在黎各的裤子上看到了血迹。

    随后,赫斯塔的惊呼引来了莉兹和图兰,两人一起安慰了同样受到了惊吓的黎各,并很快教她如何使用卫生棉条,在这过程中赫斯塔也一直紧张地旁听。

    莉兹和图兰匀出了一些基地开给她们的布洛芬,不过黎各没有什么经期反应,除了一点隐隐的坠胀,她并不觉得疼。

    当晚,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为黎各庆祝,图兰做了卡特拉的烘焙特产“猩红雪莉”——一块足够四人食的红色树莓派。

    莉兹则送了黎各一条红丝绒毛毯,赫斯塔也有一份。用莉兹的话说,“这算是提前备上了”。

    除此之外,她们还从食堂拿了一些石榴汁和现打的红李果浆,蜜烤甜菜根和小番茄。黎各本来还想去后厨偷一瓶红酒,被莉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这一切的准备都源自阿斯基亚的习俗,每当一个女孩的初潮降临,她的家人们会在家中为她准备许多红色食物,既为她即将踏入青春期的人生庆祝,也让其他女性长辈分享一些经验或趣事,好让孩子们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一个女人一生中大概要经过450次月经,它以28天为一个周期,会从少年时期陪伴我们,直到中年。”

    在403的客厅,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莉兹在纸上简单画出了女性生殖系统的示意图,倒梨状的子宫、悬在子宫两侧的卵巢和输卵管。

    “当我们出生时,我们的卵巢里就已经有了成千上万的卵泡,她们就像一个一个的小袋子,每一个袋子里都装着一个卵母细胞,也就是卵子的原形。

    “虽然它们数量众多,但每个月也只有一个卵子——发育得最成熟的那一个——能冲出卵泡,穿越子房壁,走向输卵管。

    “与此同时,卵泡开始释放孕酮,这种激素会刺激子宫内膜,产生血液和各种营养物质,为孕育一个新生命做准备。

    “如果我们没有怀孕,那么几天后我们体内的孕酮和雌激素都会骤降,与此同时子宫会停止补充养分,子宫内膜也开始退化、脱落。当它离开我们的身体,就变成了月经。

    “而如果我们怀了孕,也即,有精子在输卵管和卵子相遇,结合形成了一个受精卵,那么,这颗受精卵将悠哉悠哉地落向子宫,开始着床。

    “我们的子宫会像一块温暖的红丝绒,接住它,照顾它,直到它变成一个成熟的婴儿——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降生的。”

    赫斯塔和黎各都发出一声轻微的“喔哦”,两人不约而同地裹紧了自己身上的丝绒毯。

    这一连串的变化令赫斯塔感到神奇——原来人们体内的激素会这样精密地控制着身体内部的运作。一个以28天为周期的时钟,会在接下来的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孜孜不倦地运转,而此前,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晓。

    “过两天支援中心那边的老师也会专门来给黎各讲这些的,她会比我讲得更深入,不过大体上就是这样,”莉兹举起了杯中鲜红的石榴汁,“让我们一起祝贺黎各——”

    四人的杯盏碰在了一起。

    黎各两只脚踩在椅子上,以一个蹲坐的姿势喝了一口红李果浆。

    她披散着头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把她垂落的中长发朝上弯折,她不时伸手将头发重新捋直,再抛甩向脑后。

    等黎各放下了杯子,她望着莉兹,“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来了月经,我就可以怀孕了?”

    “是的。”

    黎各立刻嘴角下沉,表情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呵,那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一向和黎各交集不深的图兰,在听到这句话时突然举起了杯子,主动朝黎各那边碰了一下。

    “我同意,但我们还是要庆祝——因为你的童年从这一刻起也结束了,黎各。”

    两个人再次欢乐地碰杯。

    一旁赫斯塔撑着脸,“为什么不值得庆祝?你有了一项新的能力。”

    黎各哈哈笑起来,当她的胸口随呼吸起伏的时候,那只从肩膀向心口延伸的渡鸦刺青也在随之颤动。

    “你以前在孕妇身边待过吗,就那种,挺着个大肚子,肚皮发青,一天到晚只会哭的女人。”

    赫斯塔摇了摇头——短鸣巷里没有孕妇,却经常有流产后需要静养的女人,她帮着母亲一起照顾过她们。

    黎各朝赫斯塔那边挪了挪,“你过来点儿,我来告诉你怀孕意味着什么。”

    她望着赫斯塔的眼睛非常有神,这表情永远怀着一种下一刻就要去干什么坏事的生动。她对着赫斯塔勾勾手指,等到赫斯塔靠近,黎各又用图兰和莉兹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开口。

    “怀孕就意味着,将来你男人打你的时候,你没力气还手。”

第 89 章 分别

    赫斯塔这就明白了。

    那确实,本来就有体力差距,再挺着个大肚子,肯定打不过。

    “不是的!”一旁莉兹企图解释,“一般来说——”

    “不止是这样,”图兰截断了莉兹的话,“等孩子出生以后,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你得洗衣做饭,勤俭持家,每天大清早就起来忙活,夜里还要照顾孩子。

    “出嫁的时候遇上丈夫打人,可能你的兄弟还会在你挨打了以后帮你出头,可等你生了孩子,你就完完全全是丈夫家的人了。兄弟不再是你自己的兄弟,而是你丈夫的兄弟,你要是胆敢在外面让你丈夫丢脸,你的兄弟会和你丈夫一起狠狠教训你。”

    黎各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哦,这我不清楚,我没有兄弟……你说的这是谁,你姐姐吗?”

    “对,我姐姐。”

    黎各整个人靠在了椅子上,尽管今晚这里没有人喝酒,但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与醉态相似的松弛。

    “我懂。最聪明的女人不结婚,次聪明的女人不生孩子,只有‘好女人’才会想着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过日子……你姐姐是个‘顶好的女人’,是不是?”

    图兰仰头望着天花板。

    “是的,好女人。”图兰喃喃,仿佛在自言自语,“好女人太多了。”

    今晚的这番对话让她非常意外,过去她一直不太喜欢黎各这个人,觉得她孤僻怪异,不仅对其他人主动给予的帮助从无感恩,还几次三番给莉兹添麻烦。而今看她却在某些观点上与自己有着惊人的一致。

    两人又谈起过去曾见过的种种教训,莉兹已经绕到了赫斯塔身后,伸手捂住了赫斯塔的耳朵。

    赫斯塔仰头望着她,“莉兹?”

    “太晚了,你去休息吧。”莉兹有些无奈,“今晚这里我来收拾。”

    ……

    ……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莉兹与若干今年确认转职的同学一道离开基地,动身前往第三区核心城。

    莉兹正式更换代号为:多娜。

    她换上水银针的正式礼服:一身黑色的翻领军装,内着白色礼服衬衣,系领带,两侧领子上用细金属丝绣着一柄穿透螯钳的长剑。

    她左胸口的口袋上别着姓名牌,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印着“多娜中士”。

    在这一身制服外头还有一件黑色毛呢斗篷,斗篷内侧是赤红色的,斗篷之下,一柄大碗护手佩剑别在腰间,这把剑没开过刃,仅作佩饰用。

    行走时,莉兹戴上漂亮的大檐帽,她的左手隐在斗篷下按着剑柄,右手正常挥摆,脚下黑色高筒军靴踩出踏踏的清脆声响,身后斗篷翻飞飘扬,带出红与黑交错的色彩。

    莉兹记得当她第一次在寝室里试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引起了其他三人一声又一声的惊呼,这身衣服实在太好看,连她自己都对上身效果感到惊异。

    只可惜此刻

    403

    的其他人都在各自的训练场上,不能亲自来送别。

    不过,昨夜四人在客厅打了个地铺,进行了最后一次睡前谈天。

    那是四个人的告别会,几个人算着,今年是莉兹,明年是图兰,后年是黎各,最后是简。这期间,也许会有新人入住

    403,重新住进莉兹的房间,并一个个将她们替换,好像一架忒修斯之船。

    上车前,莉兹最后一眼回望这片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基地,心中忽感不舍。

    这些年间,不知有多少位预备役水银针从这里走出,而她也是其中籍籍无名的一个。

    而今,一条新的道路已经在眼前铺展,她虽然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但往昔一切都在告诫她,不要彷徨。

    不要彷徨,向前……

    向前吧。

    ……

    ……

    次年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简的

    24

    周特训就只剩下最后半个月。

    这一天是

    3

    月

    19

    日,从未有过缺勤记录的简赫斯塔向基地告假,乘车前往圣安妮修道院,祭奠故人。

    去年的今天,化身螯合物的艾尔玛院长袭击了她和格尔丁修女,而伯衡至今下落不明——这可能是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在去年《不屈报》风波彻底尘埃落定前,谭伊市政府曾秘密销毁了所有与圣安妮修道院有关的资料,以期隐瞒下更多的信息。

    其中也包括了伯衡的照片。

    仅仅一年时间,这位老朋友的长相对赫斯塔而言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她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闭上眼睛就准确地回忆起他的样子,但偶尔见到来自十四区的男性脸孔,伯衡的音容笑貌仍会像一个突然浮现的幽灵,从她的脑海中浮起,穿过,而后湮灭。

    在从基地前往修道院的路上,赫斯塔拿着手机查看邮箱邮件。除了少数来自重要收信人的信会进入收件箱,其他所有基地的通知邮件,她都分门别类做了自动归档,如今在查阅的时候,她只需要进入分类迅速扫一眼邮件标题,就能确定这封邮件有没有打开的必要。

    这个方法和每日短记一样,都是千叶小姐传授的技巧。

    等粗略看完了基地内近二十周的基地通知,赫斯塔切入自己的私人收信箱,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旁边司机往她这儿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事。”赫斯塔平静地回答。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在过去

    22

    周的时间里她几乎完全和外界断了联系,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脑,她都完全没有碰过。高强度的特训——毒气耐受、近身格斗、快速移动射击、等等等等……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直到最近,其中一位教官才告诉她,鉴于整场特训的参与者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训练项目和其他人相比要少不少,像莉兹、图兰她们在经历24周特训的时候还需要分班,以团队为基本单位进行对抗活动。

    尽管项目已经比从前要少,赫斯塔依旧感到精疲力竭,这样的生活节奏让她根本没有闲暇去伤感或怀念。

    每天夜里,她甚至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闭上眼睛就立刻入睡,醒来以后又精神百倍地投入接下来的训练之中。

    而就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莉兹给她写了十七封邮件……

    整整十七封。

    算下来,她几乎每个礼拜都在写。

    赫斯塔还来不及看,就立刻仰头靠了一会儿。

    和莉兹她们分别,已经快半年了。

第 90 章 来信·核心城

    发件人:多娜Donna.AHgAs@troisième.com

    日期:19104623

    收件人:**********.AHgAs@troisième.com

    邮件标题:来自核心城的问候

    亲爱的简: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我现在正坐在前往乌连的火车上给你写信。在核心城待了一周,现在才有了一点闲暇。

    这将近一周的核心城之行安排得相当紧凑,我们这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先后经过了十几次的检阅。除了一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联合政府官员接连出席,还有好几位AHgAs的高层也以虚拟投影的方式参与。他们似乎要拍一个什么纪录片,刚好我们这一届赶上了。

    虽然这里繁文缛节一大堆,但我还是觉得不虚此行。简,你也一定要亲眼来核心城一趟,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透过轻轨的车窗,看见这个城市的第一眼——

    一座座巨大的、灰蒙蒙的建筑拔地而起,你第一眼几乎看不见窗户,它们就像接连不断的墓碑,伫立在深秋的浓雾中。

    地面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也没有车流,像一座废弃的死城。我们在悬于空中的车厢里静坐,像一群不合时宜的来客,正在深入死神栖居的腹地。

    我一直在往窗外看,在水泥森林中偶尔会出现一两座空旷的公园,它们让我想起以前在阿斯基亚的光景,可是那些青葱翠绿的草坪上没有人,红白相间的跑道也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形状诡异的纪念碑伫立在公园中心,它们大都是银色的,少部分是与周围建筑一样的灰暗色。它们充满了对称的美感。有的像鹿角,有的像羽翼——或者说是一双伸向天空的巨手。

    可当轻轨从地面驶入地下,一切又恢复了我们所熟悉的世界的样子——就像我们的地下基地那样,这里的地下车站有着光洁的白色幕墙和一尘不染的地板。当我们依次将车票投入检票机以后,我们手边的幕墙上就出现了色彩鲜艳的道路指示信息。

    这里到处都是履带,到处都是电梯,它们组成了一张巨网,将整个核心城的地下车站网罗其间。但它们又伪装得那样好,以至于很多人在履带启动的瞬间都跳了起来。

    从我们下车的车站到下榻之地,我估算了一下我实际迈步的数量,可能还不到两百步?同行的爱莲娜——就是之前和我们一块儿学歌的那个女孩子,说这地方看起来简直不像运人的,而像是运送机器的。

    她这么一说,我倒真有几分这种感觉。站在传送履带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大家沉默着,茫然地望着前方,任由脚下的履带将自己带到不同的车厢入口,像极了一个个制作考究,精美到足以乱真的仿生人。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一有空闲时间就往外跑,拍了很多照片,在随行者的介绍里,我才知道那些像墓碑一样耸立的高楼并没有废弃,它们大都是办公楼或生产车间,而且也并非没有窗户——只不过和高楼的体量相比,那些细而窄的狭窗就像是混凝土的一条纹理。

    我本来想申请到建筑外的地面上看看,结果申请批下来了,时间却不够了,只能作罢。在核心城最内侧的一栋高楼里,我看到了母城的轮廓,本想拍下来也给你们看看,但那里不能摄影。

    母城和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它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一颗椭圆形的卵,就像一粒滴落在地面的水银。据说在母城浮现后不久,这层看起来薄如蝉翼的外壳就自行张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空腔,将母城覆盖。

    母城内有专门的维修机器人针对这层外壳进行巡检,每当发现潜在坏点,它们会自行向城内的车间报备、生产、而后进行更替。

    直到去年,第三区才第一次成功复刻了一个维修机器人,它的外形像一只鳐鱼,只是没有尾刺,在检修的时候,它会将自己紧紧吸附在母城的外壳上,通过探测不同区域进光量的变化来进行诊断。

    这层保护壳能极大减轻极端天气带来的负面影响,只可惜我们至今也未能完全理解它背后的技术原理。

    在听到这些介绍的时候,我觉得很感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像是一道文明的隐喻——我们现有世界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十六座母城上,它精确、复杂,蕴含着我们难以企及的力量,但它本身又是如此神秘脆弱,充满未知,危若累卵。

    核心城里还有一些博物馆,同样因为时间关系,我没能把它们全走一趟,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来,如果能和你们一块儿,就更好啦。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希望你一切顺利。

    多娜

    (见鬼,我刚刚又敲下了原来的名字……要习惯一个新名字真的好难)

    19104623

    ——

    发件人:多娜Donna.AHgA@troisième.com

    日期:25104623

    收件人:**********.AHgAs@troisième.com

    邮件标题:才知道你在训练呢!

    亲爱的简:

    我前几天还在奇怪,你怎么一直没有回信,今天和图兰闲聊的时候才知道你的24周特训已经开始了,祝贺你!

    我前天刚刚入职,结果今天就遇上了警署和社保局同时罢工,除了少数必要人员仍在执勤,其他人都去游行了。要和我办理交接的那个老头子根本找不到人,我没想到来这儿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投诉邮件……不过这样一来,我这几天刚好有时间静下心来阅读以前的卷宗,勉强不算坏事吧。

    乌连这个地方临近南部内海,虽然没有从其他大区直接驶来的邮轮,但也是运输要地,尤其这里盛产葡萄酒,所以比谭伊要繁华,街上的老房子都五颜六色的,好像童话小镇。

    前天我第一次见到我在乌连的同事们时,他们都很震惊,并对水银针如此明目张胆地使用童工表示谴责——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和他们解释清楚我们的工作机制,包括我们理论上25岁就能退休这件事,大家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很羡慕。

    我好像是第一个被派到这里来的水银针,这里的人不太关心与螯合病有关的事,他们的生活节奏很慢,每周只工作35小时,每年有一个月左右的带薪休假,除此之外,部门里还有一个已经成摆设的调休制度——如果你当周工作满40小时,那么下一周的周五也纳入周末假期,可以多休一天。

    他们管这叫大小周制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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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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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