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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91 章 来信· 适应不良

    (接前)

    但是,根本就没有过大周的人,因为没人能做到每周工作

    40

    小时。甚至于,即便有人希望主动工作满

    40

    小时,那也不可能办到——这里的很多工作都盘根错节,一个任务往往拆给两到三个部门同时协理,而每个部门的权责又都非常有限。

    这种分工使得任何一个人都受着牵制,其他人不工作,你也就没法工作。刨除掉每天喝喝咖啡聊聊天的时间,我保守估计乌连的公职人员每周工作时间在

    28

    小时到

    30

    小时左右。

    我真是不理解,我想起在阿斯基亚,大家对待工作的态度都是勤勤恳恳,因为工作不仅仅是一份糊口的手段,而且也应当是一个不断使自身更完整、努力寻找自身使命的过程。空领一份薪水,但却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浪费作践自己的人生……这样真是令人恼火!

    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当下享受到的物质生活有多丰厚,多难得,荒原的存在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是“真实性有待检验”的“猎奇故事”,而螯合病则是政府为了“限制公民自由”而夸大其词编造的“阴谋”之一。

    想想那么多人在荒原上流过的血……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和这些人成为朋友。

    我已经想你们想到发疯了。

    多娜

    25/10/4623

    ……

    ……

    发件人:多娜

    日期:22/01/4624

    收件人:*****

    邮件标题:震惊!ahgas

    内部极优水银针竟立志成为同样优秀的装修工人

    亲爱的简:

    昨天我刚刚收到了来自总部对我上一季度的工作评估,结果是

    a++(虽然是非常难得的成绩,在不过也我意料之中啦

    上一封信和你提到的老房子,我想来想去还是买下来了,手续真是办得我脱了两层皮。因为还没有成年的关系,我只能委托

    ahgas

    的后勤以集体财产的名义将房产购入,并赠与到我名下,距离我真正拿到这间房子还有五年的时间——二十岁!我真是殷切期盼她的到来!

    这间老房子虽然有个漂亮的后花园,但它毕竟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想搬进去,第一件事就是要重新翻修,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来做,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和你讲件小事,你就明白了。

    上个月,我办公室的阳台漏雨了,因为平时我喜欢在阳台上办公,所以立刻联系秘书来修,结果秘书看了以后表示,这不算“紧急情况”下的损坏,所以我只能先提交申请,然后排队等待上面派修理工下来。

    我问这一般要等多久,秘书查看系统以后告诉我,七个月。

    我说这不行,我不能等这么久,秘书被我磨得没办法,最后她想了一个招:我自己联系一个房屋修补公司的泥瓦匠过来先修着并垫付钱款,相关费用,我可以走“办公损耗”报销,虽然钱还是得等年底才能报销,但这样我至少能立刻找人来解决阳台的漏雨问题。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不!

    我预约了那位泥瓦匠三天以后的时间,约定时间是上午

    9:00,结果他9:25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接着,他架着梯子上阳台顶看了看,告诉我今天没发修,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不是普通的渗漏,他没带够材料。

    第二天,到

    9:44

    了他才姗姗来迟,这次他大概是准备妥当了,调好了需要的东西就上房开始工作,我听着他唱歌唱了快一小时,十点半他下来,告诉我完成了一半,但介于明天是周六,所以他下周一上午

    9:30

    会再来。

    周一,他终于在

    9:30

    准时出现了,然而这次他上房半小时不到,天就开始下雨,他收拾起东西就准备离开,说今天天气不好,明天继续——我拒绝了他这个提议,付了他一半的工钱让他赶紧走人。

    然后,趁着下班前的最后半小时,我自己去附近的五金店里找老板娘买了一块防雨毡和半桶沥青,我上了房顶,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不到一刻钟就把问题搞定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是真理,但是,谁来判断一个人是否真的“专业”呢?这次老房的装修,我已经从图书馆借了好几本相关的工具书,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先上手试试,等撞上实在迈不过去的坎再说。

    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你我还有图兰三个人一起在我的房间里谈天的事吗?那时我们聊到荒原上的检疫措施,我曾经说,两次螯合物潮,算是给宜居地和其他荒原的人都敲遍了警钟,现在我必须收回这句话,完完全全地收回。

    这半年来我一直强忍着一些焦躁和怒火,在乌连,大部分防疫措施形同虚设,人们像应付一桩苦差使一样应付这些事情。如果有今时今日这里突然爆发出螯合病,我敢断言它只会陷落得比荒原更快,也更加彻底。

    这话我不该说,因为我的任务就是避免这一切发生。但我还是觉得我们陷入了一种悖论——在最开始,我们设置了几百道与螯合物相关的有效防线,即便有个把防线在极端情况下失灵,剩下的那些依旧能将危险抵御在外。

    正因如此,宜居地才能固若金汤,成为一处世外伊甸。然而,这里的人被保护得越好,他们就越意识不到外部的危险,意识不到一些微小的变化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继而越是松懈。

    当防线从内部溃烂,根本不需要多么大的外力——它自己就会自行崩塌。

    哎,不说这些了,我在宜居地内的生活真是步履维艰……但往好处想,至少等到你正式离开基地的那一天,这儿就能有一栋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阿斯基亚风情院落请你喝下午茶了。

    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希望你一切顺利。

    你正在向泥瓦匠进化的朋友

    多娜

    22/01/4624

    赫斯塔一封一封地往后看,莉兹的每封邮件都写了一些她生活中的小事,像是因为年龄差距过大找不到和同事的共同话题而烦恼,偶尔以水银针的身份参与当地警方针对犯罪分子的围剿并成功营救了人质,更有那么几个令人恼火的时刻,她不得不翻遍

    ahgas

    与联合政府合作纲领的文件细则,牟足一口气,与乌连一整个冗沉的行政系统相对抗……

    诸如此类的故事,生动又鲜活。

    这快半年的时间,莉兹始终在努力熟悉乌连的政府架构与安防架构,并且在最近才终于有些开窍之感。目前她已经在邻省另一位水银针的帮助下,开始重启省内荒废了好几年的螯合菌监防计划。

    看完最后一封信,赫斯塔将手机贴近心口。

    看得出来,莉兹的这半年过得很艰辛,也很精彩。

第 92 章 重逢

    接送赫斯塔的汽车停在了离圣安妮修道院的不远的空地上。

    原本坐落着主教堂的地方,如今已经修了一座四米高的圣修女悼念碑,在略有些阴沉的天幕下,它呈现出礁石一样润泽的灰黑色。

    在石像下面,有金色数字蚀刻在同样灰黑的石面上:19-03-4623

    赫斯塔在圣修女的石碑下停下了脚步,目光从日期的数字慢慢上移,直到与石像低垂的眼眸交汇。

    仅仅过去了一年,除了不远处几块断井颓垣仍能看出当年大火的痕迹,这里的一切都被春日里郁郁葱葱的草木所覆盖。

    赫斯塔拨开草木向修道院的更深处走去,很快找到一块墓——这是她去年在训练前专门来立的,不过石板下没有埋葬任何人,只有两把十字架和一把银钥匙。

    这一天,她在碑前放了一束花,并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除草,擦拭墓碑,而后在碑前站了很久。

    “我回来了。”

    赫斯塔低声说。

    “再见。”

    ……

    ……

    4624

    年十月,图兰、迦尔文离开谭伊的预备役基地。

    图兰成功申请到当年

    ahgas-第一、三区联合培养计划的名额,前往位于第一区的阿伦特大学医学院就读。

    迦尔文编入预备作战部队,并于当年

    12

    月正式参与第三区西北部荒原的螯合物歼灭作战,战绩卓越。

    4625

    年十月,黎各离开基地,编入预备作战部队。

    次年二月,黎各与所在队伍在荒原巡视途中遭遇螯合物袭击,黎各在与主队失联的情况下成功预判到附近荒原爆发螯合物潮的事实,及时向附近工作点发出了警报,不仅将本队伤亡降至了最低,且为边境宜居地争取了宝贵的作战准备时间,被授予第三区自由功绩勋章,成为获得这一勋章的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位。

    4626

    年七月,南部宜居地防线重振完毕,第三区联合政府对一些岗位上表现突出的成员进行了褒奖,其中,莉兹由少尉晋升为中尉,并获得在乌连招募民间志愿者的特殊权限。

    ……

    ……

    4627

    年春,一个细雨不停的清晨,莉兹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快步从靠站的列车上跳了下来。

    她刚刚从邻省出差回来,今明两天是她的调休假期,但莉兹行色匆匆,显然没有在休假的惬意。

    这一切只因为图兰和黎各两人会在今天上午十一点乘车抵达乌连,她们将在这里待上三天——这是自

    4623

    年基地分别后,三人的第一次碰头。

    唯一的遗憾是赫斯塔无法前来,她没有解释原因,剩下的三人都非常默契地不询问。

    从

    4623

    年的秋天到现在,基地有两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在毕业名单上,简就是其中一个。

    基地总是有基地的安排,如果简没有主动提及,那必然是因为她也不能说。

    莉兹乘车回到办公室,这是她一向出差的习惯——在回城的第一天,即便是假期也要先回办公室一趟,以便快速处理一些重要但不紧急的积压任务。

    早晨

    7:30,莉兹走进了办公室,她将两只用纸包着的牛角面包和一杯咖啡放在了桌上,并抬头看了眼时间。

    挺好的,接下来她可以在这儿一直坐到

    10:15,这两个小时足够她处理很多事情,再之后,就可以出门去接图兰和黎各了。

    7:45,一个电话打进了莉兹的办公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接起。

    “你好,哪位?”

    “您好!多娜中尉!这里是保卫科!您有一位访客!”

    莉兹颦眉,“访客?谁?”

    “是一位女士,希望能见您一面。”

    “她的姓名?”

    “呃……她说不方便告知。”

    “那就让她预约我后天上午的时间,今天是我的假期,我不见访客。”

    说罢,莉兹挂下了电话。

    然而,没过多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你好?”

    “您好中尉!她说,她今天务必要见到您,否则她就不走了。”

    “不走了?”莉兹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她……长什么样子?”

    “黑头发,黑眼睛,呃,长发,戴眼镜,还有——”

    “我知道了。她不走,就请您帮个忙,赶她出去。”

    莉兹再次挂断了电话。

    电话没有再响,不过很快,莉兹听见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两人的脚步声——显然,以这里其他职员的习惯,他们不可能在不到八点的时候就赶着来上班。

    仔细辨认脚步,其中一人应该是楼下保卫科守卫的大皮鞋,那么另一位显然就是今天这位不速之客了。

    这种情况在乌连并不少见,虽然这里理论上也是公务员们办公的地方,闲人等不得入内,但实际上,官僚们内部并不将此地视为市政系统的一部分,故而很多规章制度即便执行得马马虎虎也没有人会追究。

    只要来访者衣着光鲜,名头响亮,看起来像是个有身份的人物,那么,这里的保卫科很少会阻拦。

    一般这种情况交给秘书去周旋会比较合适——但秘书们这会儿根本没上班。

    很快,外面响起敲门声。

    莉兹并没有停下自己伏案工作的笔,她头也不抬:“请进。”

    门从外面被打开,然而,没有人说话,对方似乎也没有踏进办公室一步。

    “多娜中士……不,中尉,好久不见了。”

    这个声音让莉兹感到有些陌生,可陌生之中,又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而且她说“好久不见”……

    莉兹抬起头,尽管第一眼看到来人时,眼前人的装扮与她昔日印象中的故人完全不符,可莉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这人一身高领黑裙,手中提着一把花伞,身型挺拔。

    她的眸子不知为什么从蓝色变成了黑色,发色也完全变了,但那双眼睛依旧像从前那样明亮、机敏,永远带着一点对周遭事与物的警惕。

    四年不见,她的个子一下窜了起来,记忆里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远去了,此刻的她像一棵杨树,在春雨里舒展了枝条,每一片叶子都精神抖擞。

    莉兹立刻站起了身,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女子,一声“简”几乎是被她牢牢咬在了嘴里,才没有喊出来。

    “优莱卡,我是优莱卡。”赫斯塔向莉兹伸出了手,“真高兴再见到你,多娜中尉。”

第 93 章 畸变者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紧接着用力地抱住了她,赫斯塔也同样热烈地回应。

    守卫看了看莉兹的反应——看来,这个清早来访的女人显然没有说谎,中尉确实认识她。

    于是守卫安心地松了口气,对莉兹道,“那么,您二位慢聊。”

    ……

    很快,守卫离开,莉兹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这才回过头来。赫斯塔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工位——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装满了酒心巧克力的玻璃罐,这会儿正尝试着打开盖子。

    莉兹关上门,回身便朝着赫斯塔的肩膀用力打了一拳。

    “你既然今天能过来,为什么之前还骗我们说你没时间?”

    赫斯塔手里刚剥开的巧克力差点跌在地上。

    “我没说谎,我正要和你说呢,我今天只能在这儿待一个多小时,一会儿我就得去乌连北站,换乘列车到博尔桥,再从那儿前往第三区的南部边境,我想着,既然见不着图兰和黎各,那就不多这一句嘴了,免得叫她们难受。”

    赫斯塔一边回答,一边把豆子大小的巧克力抛起来,然后一口一个接着吃。

    这些巧克力正是从前瓦伦蒂小姐常备在身的零食,不过,直到不久前赫斯塔第一次尝到真正的酒心巧克力,并被浓郁辛辣的酒味甜浆呛得说不出话,她才意识到瓦伦蒂小姐包里装着的“酒心”只是一种哄小孩的修辞。

    “还有任务?”

    “嗯。”赫斯塔咀嚼着,“这里不方便聊天,我们去外面走走?”

    “好啊,”莉兹声音轻快,“去哪儿都行。”

    两人离开办公室,在朦朦胧胧地细雨里散着步,雨雾凝成细小的水珠,粘在她们的衣服上,头发上。

    “你这副打扮是怎么回事?优莱卡又是什么,你的代号?”

    “不是,我还没有代号,优莱卡就是一个临时的假名,”赫斯塔一一回答,“我已经有十几个这样的名字了,黎贝卡、杰西卡、莫妮卡……一个任务,一个身份。”

    说着,赫斯塔揪了揪自己的“头皮”,“这是假发,是不是看不出来?”

    “已经……十几个任务了?”莉兹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这么多,去年基地的毕业名单上明明没有你……你现在应该还是预备役啊,他们不能这么对你。”

    “已经不是了。”赫斯塔摇头,“24

    周特训结束以后,基地方面觉得我的能力相对特殊,就直接让我转了职,只不过现在我对外的身份还维持着预备役,我也不能以书面方式告诉其他人。”

    莉兹突然沉默了片刻,“那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我能问吗?”

    “能。我在来这儿之前向基地和千叶小姐同时确认了我们的谈话范畴,但你需要对我们的谈话保密。”

    “ok,我懂了,你继续讲。”莉兹轻声道,“特殊是指什么?”

    “鉴于我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

    “……什么?”莉兹再次愕然,“之前你和图兰遇险的那次——”

    “对,因为只有在面对螯合物的时候我才能暂时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基地觉得我非常适合用来引诱藏匿在荒原上的畸变者。”

    畸变者,特指发病后经过多次变异的螯合物。

    畸变者的出现几率极低,一般只在彻底失控的荒原螯合物潮中才会产生。

    相较于普通螯合物而言,畸变者的能力增幅更强,寿命更长,产生合作行为的可能性更大。甚至曾有少量证据表明,在畸变者面前,普通螯合物可能会表现出一定的服从性。

    在螯合物潮爆发后,邻近的宜居地如何在四散的螯合物中标记出畸变者并尽快将其歼灭,始终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一开始,人们识别畸变者的办法通常是逐级筛选,先以密集的燃烧弹对螯合物进行批量杀伤,并在隔离区设置燃烧带,在这种情况下仍能突破重围的螯合物一律视为畸变者,由水银针的精锐小组负责歼灭。

    这种状况持续到

    4601

    年,有人发现畸变者似乎对部分预备役水银针的气味非常敏锐,尤其是对那些尚未二次觉醒的幼苗,畸变者有着近乎执拗的猎杀欲望。

    至此,水银针们终于开始了一系列主动标记、并诱杀“畸变者”的尝试,他们让特别善于奔跑的水银针携带模拟信息素向无人区狂奔,以期将畸变者引出,一旦标记出畸变者,水银针们就能以更高效、安全的方式解决余下的螯合物威胁。

    此种办法被称为“信息素诱捕标记法”,它的成功率只有

    30%~45%左右——畸变者对相关信息素的感知非常敏锐,一旦它们意识到气味并非来自真实的初觉水银针,会立刻放弃追逐。

    莉兹的脸色几乎随之变得苍白:所有针对螯合物潮的行动计划,不论是寻找水银针新人的打捞行动还是负责歼敌的猎杀行动,都必须由战斗经验5年以上的资深水银针来执行,何以

    ahgas

    竟会让赫斯塔一个新人参与“诱杀畸变者“这类危险系数极高的任务……

    ——想都不用想,提出这个作战方案的人里必然有千叶真崎。

    难怪这几年基地完全隐藏了赫斯塔的去向,难怪今天她出现时名字与身份都是假的……

    这其中固然有一些传统的保密理由:比如所有非水银针都有成为螯合物乃至畸变者的可能,为了避免普通人在病变后知晓太多水银针的作战细节,水银针内大部分战斗详情都不会轻易披露。

    但是,考虑标记畸变者这一任务极其危险,倘使被有心人得知ahgas竟让赫斯塔这样的年轻人直接参与,那必然又能够酝酿出另一场舆论风波了。

    “莉兹。”赫斯塔突然喊了她一声。

    “嗯?”

    “你这几年过得不开心吗?”

    莉兹不解,“……我很开心啊,谁告诉你我过得不开心?”

    赫斯塔伸出手指,按向莉兹皱起的眉心。

    “现在你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头这里也是皱着的,以前不会。”

    莉兹怔了一怔——有这样的变化吗?她自己倒没有发现。不过,或许也只有像赫斯塔这样几年不见的朋友才能在相逢的第一刻敏锐地觉察出对方的不同。

    想到这儿,她轻笑一声,拨开了赫斯塔的手。

    便就这短暂的一瞥,她看见赫斯塔右手手背一点微妙的色差,像是戴着露指手套暴晒后留下的印痕。

    “你是刚从热带地区回来吗?”

    “哦,不是。”赫斯塔顺着莉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第二次参与诱杀任务的时候,右手的四根手指头不小心被只螯合物削掉了,之后手术不够及时,只有食指接了回来,剩下的,基地给我装了义肢——就像图兰那样。”

    当着莉兹的面,赫斯塔握拳、伸展,如此反复,动作灵巧。

    “结果现在食指还不如剩下几根手指灵活,偶尔还会关节痛,当时真不该接回来。”

第 94 章 影子

    莉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眉心又颦蹙起来,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过断指与义体的接口。

    “已经不疼了。”赫斯塔回答。

    莉兹摇了摇头,细雨中,她直接坐在了道旁湿漉漉的长椅上,赫斯塔也坐去了她身旁。

    这一幕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从前在基地的一次长谈,那时她们也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处。

    “瓦伦蒂小姐说她很担心你的状态,她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应该是因为我把

    ahgas

    的心理咨询停了的关系吧,但我每年还是在据实填

    ahgas

    的心理量表,评估结果都还行,除了睡眠有点不好其他都没事……你现在还在接受基地的每周心理咨询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基本是三周一次,我每次都不知道说什么,一般都是在说训练的事。”

    莉兹笑了一声,“我停下咨询的原因也差不多,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还做什么咨询呢——不过我确实觉得我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要做什么,现在无端要我将许多事全都说出来给另一个人听,我觉得没必要,而且……”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后半截。

    “而且什么?”

    “如果我回答你,那我们今天的谈话,你能替我保密吗?”

    赫斯塔望着莉兹,像从前一样郑重点头,“我能。”

    “有一些问题,我是在离开基地以后才意识到的,”莉兹斟酌着开口,“从前没有觉得有什么,反而是这几年,慢慢开始觉得不妥。”

    “比如什么呢?”

    “比如芯片。”

    莉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在她和赫斯塔的右手腕口都有一道相似的浅浅疤痕——那是刚进基地时为了植入芯片留下的。

    “两年前,在我向总部做述职报告的时候,他们忽然问了我一个与工作无关的问题,”莉兹轻声道,“‘4625

    年

    7

    月里你曾有两周情绪波动非常大,你是否遭遇了什么工作外的困扰?’

    “确实,那两周时间里,有一位摄影家正在乌连艺术展览馆办个展,她是个曾经在阿斯基亚生活过十年的摄影师,而个展的名字叫‘不存在的荒原’。那两周,我几乎天天下班后都会去那里坐上两三个小时。”

    莉兹顿了顿,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这枚芯片,不仅可以侦测我们是否进入了子弹时间,可以在许多特定区域内准确识别我们所在的位置,甚至还能无时无刻地记录着我们情绪出现剧烈变化的时刻。

    “我以前想当然以为退休以后就可以取掉它,但后来我意识到所有指导手册上都没有提及取芯片的事,去年我给‘作战保障事务司’写过邮件询问这件事,得到的答复是,为我们的安全考虑,这枚芯片将永久植入,不考虑摘取。

    “不仅如此,我还怀疑我们的所有通讯——电话、邮件、手写信件可能也都会经过审查。它们的数字备份或影像记录都会被准确地留在某台ahgas的服务器上——还记得吗,千叶也和你讲过的,重要的事情,永远‘当面说’。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组织对我们的一种保护,但它,显然也是一种……”

    最后一个词,莉兹说得很轻。

    “……是一种什么?”

    “不论它是什么,”莉兹望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对?”

    赫斯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所有水银针的身体里都载有一枚芯片,包括千叶小姐。

    在许多基地以外的地方,这枚手腕上的芯片如同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能够以极快地速度完成各类身份验证,非常方便。

    “算了,不说这些了,”莉兹迅速地结束了这个过于艰深的话题,“只是我的一个想法罢了……也可能,是我在乌连待得太久了。”

    赫斯塔听着这番话,忽然感觉心里无由来地落下一道阴霾。

    “简?”莉兹看着陷入深思的赫斯塔,轻轻唤了一声,“在想什么?”

    赫斯塔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上周,我梦见了……艾尔玛院长。”

    “……圣安妮修道院的那位修女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上周四正是修道院事故的四年忌,今年因为在外地执勤,她无法在忌日当日赶回谭伊,结果当晚就梦见了老院长。

    “我明白,你还是很想念她们。”莉兹轻声道。

    赫斯塔应和地“嗯”了一声,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莉兹,我不知道怎么说……”

    赫斯塔望着莉兹的眼睛,目光里带着一点词不达意的焦灼和痛苦。

    过去从老院长那里,她第一次领悟到“助人”这件事能否发生有时并不取决于谁能伸出援手,而在于受难者是否愿意开口。

    而今她之所以能在经过乌连的时候来见莉兹一面,很大程度上是瓦伦蒂小姐争取来的,莉兹这几年停下咨询的举动让瓦伦蒂非常不安,尤其是这几年里,莉兹在乌连近乎自我燃烧的工作状态。

    瓦伦蒂曾给莉兹写过几封邮件,莉兹也回复了,但这些无关痛痒的问候根本于事无补。瓦伦蒂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尤其她连莉兹的咨询师都不是,她只能写信给图兰她们,让这些从未与莉兹断过通信的好友多关注一下莉兹的状态。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赫斯塔小声问。

    “暂时没有什么需要你为我做的,”莉兹的神情依旧像从前一样温和,“我取消ahgas的咨询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总是被刺探的感觉,这几年我也越来越不相信所谓咨询师能够替我们保守秘密,而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影子……我知道简你一定也有,是吗。”

    赫斯塔沉默无言,半晌才点头,“对,我有。”

    “那就是了。”莉兹莞尔,“所以,你一定明白。”

    不一会儿,莉兹起身带着赫斯塔顺着街一路往前走,去到街角一家她经常光顾的一家咖啡馆,领着赫斯塔吃了早餐。

    席间,莉兹坐在赫斯塔对面,悠哉悠哉地望着雨中疾行的行人。

    “对了,肖恩怎么样了?我好像也一直没在毕业名单上看见他的名字,他也还在基地吗,有再找你麻烦吗?”

第 95 章 黄昏

    “他在,他好像也有自己的任务。我这几年没怎么和他见过面,他也没来找过我,不过……”

    这一声不过又引起了莉兹的警惕,“不过什么?他背地里又搞小动作了?”

    赫斯塔摇头,想起肖恩,她稍稍颦眉,“我觉得他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有一次我去基地的地下医院接种疫苗,刚好在转角的时候撞上了他,我刚说了一句‘是你啊’,他就跑了。”

    “……跑了?”

    “对,当时他手里的病历单据掉了一地,他捡都不捡,拔腿就跑,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碰上了就要他命一样。”

    莉兹很是欣慰,“那就好。”

    谈起肖恩,赫斯塔话匣一下拉开——之前迦尔文还在基地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去找他练习敬语对话,地点一般在公寓楼下,两人围着公寓边走边说。

    有好几次练到一半,赫斯塔就感到有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后来她发现那是一直在公寓楼的各扇窗户前游走的肖恩,当她和迦尔文觉察并抬头的时候,肖恩就倏然消失在窗后的阴影里。

    当时她问迦尔文:肖恩这又是在干什么?

    迦尔文答:我也不知道。

    接着,迦尔文就冲着楼上连喊了几声“肖恩?”,一切归于沉寂,自那以后,肖恩再也没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暗中窥视。

    一提起这些往事,赫斯塔表情费解,“他这又是想干什么?”

    “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啦,”莉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前段时间我们这儿的一家公立疗养院里转来了一个很特殊的病人,好像是从核心城那边过来的——他一听到类似脉冲电波的‘滴滴’声,就会立刻倒在地上抽搐,不受控制地流泪,听说叫‘脉冲音恐惧症’。”

    听到“脉冲音恐惧症”,赫斯塔立刻反应过来,“……我好像有点印象。是那个十四区的语言学家,伯山甫么?”

    “对,就是他,他的真名应该是叫陈道平——虽然伯山甫这个笔名更出名。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个名字?”

    “报纸上。”赫斯塔回答,“我看前天《不屈报》的头版提到了伯山甫的古周语研究……他们把头版头条的位置给一个十四区的男性,这不太常见。”

    最初引起赫斯塔注意的,也仅仅只是伯山甫这个名字而已,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一个和伯衡相同姓氏的人。

    “我听到消息说十四区那边提出愿意用十几个间谍来交换这位学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莉兹轻声道,“我见过这人一面,圆眼镜,长头发,眼神很空洞,头发也乱糟糟的,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你要说这人五十多我也信……听说他也是安娜·索科洛娃的学生。”

    “安娜,”赫斯塔喃喃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得有些熟悉,“这是谁?”

    “一个博物学家,好像以前还在基地里教过半年书,”莉兹靠近赫斯塔的耳边,“听说她教过瓦伦蒂和千叶。”

    赫斯塔怔了怔。

    呵,千叶小姐的老师。

    正当赫斯塔想问更多,莉兹的电话忽然响了。她很快接起,神情立刻由轻松转为严肃,在简单询问了对方致电的原因后,莉兹又一次拧紧了眉头,并承诺自己会很快赶到现场。

    “怎么了?”赫斯塔问。

    “我得去一趟警署,”莉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她低头在手机上飞速敲击着键盘,喃喃说道,“我还得和图兰她们说一声,今天说不定没法亲自去接她们,要是十点多我没有出现在火车站,就只能让她们自己去旅馆了……”

    赫斯塔望着莉兹,“是什么事,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莉兹干脆地摇头,她看了眼时间,“你不是只能待一个多小时吗,这都已经过去五十多分钟了,你接下来要忙什么赶紧去,别耽误了,警署那边找我一般是碰上了什么非常紧急的案子,我就过去搭把手,一般来说花不了多长时间——老板,结账!”

    两人离开咖啡馆,路口分别前,赫斯塔看出莉兹显然已经进入了她的工作状态。

    尽管赫斯塔心中仍有许多不舍,但此刻倾诉衷肠也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在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刻,赫斯塔一语不发,只是紧握着莉兹温热的手,舍不得松开。

    莉兹很快发现了赫斯塔大有一种拖着她不让走的架势,这情景叫她一下想起来从前在阿斯基亚的日子,那时两个妹妹总是在她早晨上学前藏她的书包堵她的门,就是不愿让她出门。

    莉兹笑了一声,“简?”

    这笑声让赫斯塔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莉兹的手,“抱歉……”

    赫斯塔话音未落,莉兹已经给了她一个极为用力的拥抱,她在赫斯塔耳边笑着道,“如果将来我需要什么帮助,我一定让你知道。”

    “嗯,好。”

    “等你下次来,我带你去我家坐坐,我们好好聊一聊。”

    “好。”

    “再会,简。”

    “再会。”

    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莉兹快步离去。

    她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雨,像一只在雨雾中飞远的鸟。

    ……

    ……

    死讯在黄昏传来。

    若干枚.45英寸口径柯尔特自动手枪弹从侧颈射入,击穿了莉兹的脖子和半个脑袋。

    开枪者是近两年活跃在乌连一带的烟酒走私团伙成员。因为当地政府与商会一直牢牢控制着当地几条主要经销渠道,使得走私者始终无法登堂入室,这些走私犯绑架了乌连商会几个主要负责人的家眷,以此要挟对方在重要问题上让步。

    这个案件的评级在短短数小时内,就从普通刑事纠纷迅速上升至最高级别。事关紧急,警署像从前一样,委托莉兹协助援救人质——在这种场合里,她就像一个超人,总是能够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从敌人的枪口下救出性命遭胁的受害者。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她没能从犯罪分子的巢穴中全身而退,射杀莉兹的凶手在开枪后不久也因失血过多而死。

    根据现场痕迹,乌连警方给出的初步判断是,莉兹在救援人质过程中没有觉察到斜侧方还有已经重伤垂死的敌人,对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一把“第三区打字机”——也即臭名昭著的卢瑟福冲锋枪,扫穿了莉兹的身体。

    4627

    年3月25日18:

    37分,莉兹·弗莱彻失去生命体征,确认牺牲。

第 96 章 告别

    一个月后,结束了第三区南部边境巡检任务的赫斯塔才得知莉兹的死讯,彼时黎各和图兰已经以个人名义发起了对乌连警署的上诉——对于乌连警方给出的结论,两人一个字都不相信。

    且不说进入子弹时间以后,视听感知都大幅增强的水银针怎么可能连近旁有敌人都觉察不到,更何况这不是别人,是莉兹,她即便没有开启子弹时间,也不可能犯下这种近乎可笑的错误。

    而这四年间,莉兹在乌连激起的锐意变革,不知戳破了多少人投闲置散的舒服日子,比起意外,她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针对莉兹个人的蓄意谋杀,其间必然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在和两人通过电话,并逐字逐句读完图兰与黎各发来的所有相关文件后,赫斯塔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她既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感到悲伤,也不像图兰和黎各那样,在经历肝胆欲裂的悲痛以后涌出了巨大的愤怒。

    她只觉得茫然,脑子有时轻有时重,好像身处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和莉兹分别的那个清晨还在她的脑海中回闪,她想起分别时的拥抱,想起莉兹爽朗的笑声,想起莉兹办公室外那条幽暗阴凉的走廊,和开门以后,与故友四目相对那一瞬彼此眼中涌起的欢欣。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据说在莉兹葬礼当日,乌连省为她降了半旗,她的故事和阿斯基亚这个名字一起垄断了那一周各地的报纸。

    而今,一切涟漪已经平息,整个世界已经走出了一个水银针在宜居地意外牺牲的悲剧,而赫斯塔这边的地震才刚刚开始。

    她申请独自回一趟乌连,她已经错过了莉兹的葬礼,至少也应当去她墓前再看一眼。基地准许了她的申请,并给她批了长达两周的假期,她不必先回谭伊,可以直接从南境返回乌连,在那边休养。

    又一次踏出乌连中心车站,眼前仍是一个雨天。

    千叶撑着一把黑伞,在空荡荡的车站广场上等待着她。

    两人乘车一道去了设在老城北部的

    ahga

    公寓,才踏入大厅,赫斯塔就看见迦尔文提着行李,正在前台录入信息。

    见到千叶,迦尔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行礼,千叶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迦尔文的目光又落在千叶身后的赫斯塔上,但赫斯塔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她的半张脸沉在褐色的帽檐下面,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落魄。

    “你怎么在这儿,有任务?”千叶随口问道。

    “我这两天休假,”迦尔文回答,“刚好肖恩这两天临时来这边参加一个白帽子早餐会,所以我过来看看他。”

    千叶看了看迦尔文的两个大箱子——确实,这看起来像两个人的行李。她四下扫了一眼,没看见肖恩他人。

    估计又是发现了赫斯塔,所以提前躲起来了。

    “你们住哪间?”

    “c507,”迦尔文展示了自己刚拿到的号码牌,“您和简呢?”

    “c514。”千叶回答,“看来在同层。”

    取过钥匙,千叶带着赫斯塔先行一步,在与迦尔文错身而过的瞬间,他望向简,低声说了一句“节哀”,简没有回答,只是向着迦尔文的方向稍稍点头。

    次日清晨,雨稍停了些,千叶开车带着她向北郊的乌连纪念公墓驶去,沿途,赫斯塔一直靠着车窗,望向道旁飞速后退的风景。

    雨天湿冷的风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披着那条莉兹送给她的红色丝绒毯,有些浑噩地回想着从前。

    乌连的纪念公墓多安葬着有功勋的退伍老兵和其他因公殉职的公职人员,作为一种死后的殊荣,也有少部分荣誉市民被批准死后安葬于此。

    细雨中的墓园寂静无人,一只纯白的猫步履从容地在青灰色的墓碑间穿行,不时停下来伸个懒腰,或舔一舔爪子,在赫斯塔与千叶靠近的时候,它安静地昂起头望着她们,并不闪躲。

    在它绿宝石般的眼睛里,两个人类沉默地走向墓园中心。

    新修的石碑表面光洁,上面印着莉兹的代号、她的军衔和生卒年月,在墓前的白色大理石上堆满了巴掌大小的纪念石板——这是第三区的丧葬传统,生者会将一些对死者的赞美或肺腑之言雕刻在这些石板上,永久地留在死者的墓碑旁边,直到风沙将它们连墓地一起掩埋。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块一块地阅读过去,不一会儿,她俯下身,蹲跪在一块花岗岩纹理的纪念石板前,只见上面写着:

    她在年轻时死去,

    既无爱恋,也无忧虑,

    如金色的星辰陨落

    如不谢的花朵升起

    一时间,一段遥远的歌声像一道闪电,它迅捷而有力地击穿了时间,带着赫斯塔回到四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她们谈起黄金时代,谈起从那时流传下的歌谣,莉兹曾抱着她的手风琴,对着自己和图兰笑着道:“我祖母还教过我另一首歌,你们想听吗?”

    比雨点大得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砸落在石板上,赫斯塔的两只手紧紧握住了这块在雨中冻得冰凉的石头,她裸露在外的手很快在寒风中失去了知觉,地上的世界尚且这样寒冷,躺在地下的莉兹要靠什么御寒?

    在这片无人的公墓,赫斯塔哭得不能自已,她跪倒在莉兹的墓前,额头紧紧贴着莉兹的碑,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低声唤着莉兹的名字,但坟墓中的故友已不能再应答。从今往后,她们中的一个将经年累月地在地下睡着,其他人只能永远怀抱对她的思念,直到死亡准许她们团聚的那一天。

    回程的路上,赫斯塔始终闭着眼睛,整个眼眶和鼻子都因为连续的哭泣而变得通红,汽车在一处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赫斯塔忽然看向近旁的千叶。

    “莉兹牺牲的真相,您了解吗?”

    “不很确定,”千叶淡淡答道,“但我觉得,乌连警署给出的那份报告是可信的。”

    “这不可能!”赫斯塔不可置信地皱紧了眉,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断续,“您明明知道莉兹,您了解她,她不可能——”

    “是的,我了解,莉兹很优秀,一个垂死的罪犯不可能只凭一把枪杀死她。”

    千叶稍稍侧目看向赫斯塔,她思忖着措辞,想来想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更委婉的说法。

    绿灯开启,千叶望着前路,踩下油门。

    “……但事发时,她正处在制约时间的末尾。”

第 97 章 救赎

    “那天上午,她在

    10

    点左右赶到警署与办案人员汇合,当时已探明的人质关押地点共有七处,都是隶属犯罪分子名下的房产。

    “警方事前屏蔽了涉事建筑内的一切信号,以防止犯罪分子之间彼此通风报信,然后,警方开始逐个击破。

    “前几处的围剿相对顺利,所以莉兹没有参与,从第四处开始,警方负责与走私贩子谈判或者交火,莉兹就从另一处潜入宅邸或公寓,寻找被关押的人质,再将他们带离。

    “这种配合以前也有过好几次,因为莉兹的作战速度很快,在人质数量较少的情况下,她可以在战斗最小化——甚至是不交战的情况下,把人质从犯罪分子的眼皮底下一个个偷运出来,当人质全部被解救,警方就会正式冲锋。

    “那天的最后一处人质关押地——也就是莉兹牺牲的地方,是一处酒庄,它在野郊,是一处结构非常复杂的城堡,莉兹在

    17:41

    的时候潜入城堡内部,在

    17:45,17:49,

    17:52,17:53,17:54

    共计营救出七名人质,当最后一名人质被营救出来之后,莉兹请求警方再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她必须再回去一趟。

    “18:16,莉兹折返城堡,此后再无音讯,直到当晚19:44,警方在一个多小时的激烈交战后终于全面攻占了酒庄,同时,他们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莉兹的尸体。在她附近还有两个孩子,一个9岁,一个11岁。

    “我们推测,这可能就是莉兹要折返现场的原因——她想救下这两个孩子。可惜,在她中弹以后两个孩子应该也尝试着自行逃跑,但没有成功,最后全都死在离莉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死因都是枪杀,其中一个右臂还有骨折。”

    赫斯塔的眉头紧紧拧着,“……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来历?”

    “是酒庄里某个管家的孩子,她们原本并不在营救名单之内。根据证词,在事发当天早晨,那些走私犯出于谨慎突然赶走了所有酒庄佣人,两个孩子此前一直生活在地窖附近,当天还发着烧,没有人带她们离开。

    “我们带回了莉兹的尸体,检验后发现她在

    18:21

    的时候跌出了子弹时间。莉兹的间歇制约时间是

    17分钟,18:37——也就是莉兹的遇难时间点,正处于她制约时间的末尾。

    “莉兹是从下午

    1:22

    开始进入子弹时间的,她的子弹时间全长12小时36分,这个余量覆盖接下来的作战绰绰有余,而且她的心率血压在跌出子弹时间前后并没有太大变化,可见当时没有什么意外出现,那么剩下的解释就只有一种:是她自己主动退出了子弹时间。”

    在图兰和黎各的邮件中,这是最大的疑点,在那样的龙潭虎穴里,莉兹怎么可能主动退出子弹时间?

    但赫斯塔却明白、且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原因。

    她回想起多年以前,当陷入狂怒的自己几乎想取肖恩的性命时,莉兹及时赶到,并扑来抱住了自己——那次的代价是赫斯塔肩骨骨折。

    “我猜想,”千叶轻声道,“莉兹是害怕弄伤那两个孩子,所以选择主动中止了子弹时间,并在地窖里等待制约时间结束。她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至少有两个原因,首先,这条逃生路她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相对熟悉,再者,当时警方已经和犯罪分子在正门附近交战,敌人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在东边,所以她冒了险……可惜,她赌错了。”

    赫斯塔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她再次掩面,陷入剧烈且无声的哭泣。

    两人驱车回到公寓,在临街的花园停车场,千叶把车停稳,她并不着急回屋,而是示意赫斯塔去拿放在汽车操作台上的一份文件——那是莉兹的档案,千叶曾经在地下基地的档案室里读到过它,如今她将它复印取出,放在了赫斯塔德面前。

    而后,千叶下车抽起了烟。

    当赫斯塔阅读完毕,千叶用打火机点燃了那几张记录着莉兹生平的文件纸,火舌在细雨中迅速将白纸黑字舔作灰烬,千叶随手将它们丢在潮湿的地面上,并用脚将残余的空白纸片踢进了下水道。

    “你看到的这些东西,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图兰和黎各。”千叶轻声道,“我把这些东西拿给你看,是为了要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意外,这是莉兹的选择,即便重来一遍,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也许她是想颠覆一段命运,简,她只是失败了,但她未必是痛苦的。”

    赫斯塔此刻意识有些麻木,千叶的话像是一道从远处飘来的声音,她没有力气去细想。

    “……您怎么知道。”赫斯塔喃喃地问。

    千叶笑了一声,似乎带着些自嘲。对某些人来说,有些噩梦太过可怕,只要能平息它们,付出任何代价都让人甘之如饴。

    在雨中,千叶拉起赫斯塔的手,带着她慢慢往公寓的入口走去。

    “我就是知道。”

    ……

    这一晚,赫斯塔彻夜不眠,但当她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凝视着眼前无限的黑暗,却好像沉入了一个醒不来的梦中。

    一个想象中的地窖横亘在记忆里,她的眼睛仿佛是莉兹的眼睛。

    在梦中,她跌跌撞撞走在通向地下酒庄的楼梯上,听见女孩子们的哭声从幽暗的道路尽头传来。

    这哭声时近时远,不仅来自乌连,也来自船夫街12号的公寓地下。

    不见天日的狭间,至亲之间的杀戮。

    赫斯塔已经精疲力竭,她哭得太多,头和眼睛,以及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在酸疼。

    她想起莉兹的话,想起她在耳边说,“如果将来我需要什么帮助,我一定让你知道。”

    你骗了我。

    你根本什么也没有和我说。

    这几年的时间里,在你最需要帮助的问题上,你绝口不言。

    但恍惚中,她好像又听见莉兹的声音。

    莉兹带着一些无奈,像往常一样微笑着。

    “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影子……我知道简一定也有,是吗。”

第 98 章 手稿

    次日一早,赫斯塔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在敲她的门。

    她想起千叶小姐昨晚似乎说了今早有事得提前出去一趟,所以这会儿她应该是出去了。

    但除了千叶小姐,还有谁会在这时候来敲门呢。

    赫斯塔直接从床上起身,她还穿着昨日去公墓的衣服——那些裤腿上溅起的泥点与皮鞋底的黄土,她根本无暇理会。

    她没有问门外是谁,也没有先看猫眼,而是直接打开了门。

    这道门这样毫无预兆地打开,显然也让门外的人吓了一跳——肖恩抱着一个文件袋,站在门口。

    与四年前比起来,肖恩长高了一些,他如今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稚气,四年的时间把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青年,只有那双时常露出讥诮神情的眼睛,依旧保留着他一贯的狡黠。

    尽管此刻黑发的赫斯塔与肖恩从前梦魇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但在照面的一瞬,肖恩仍然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脚也几乎在顷刻间变得僵硬。

    “……早上好。”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的眼睛半睁着,冷漠地望着肖恩的眼睛。

    肖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攥紧了手里的文件夹。

    “我有一些……一些……重要的东西,要,当面交给你。”

    赫斯塔沉默地向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把想交的东西拿出来。

    肖恩沉默了一会儿,嘴皮发颤地答道:“不,我不能这样直接给你,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些话要讲,很重要的话……这里,这里不方便。”

    “你想进屋?”赫斯塔声音沙哑地问。

    肖恩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消失在了门缝后面,她回到房间,在屋里的写字台前坐了下来。

    望着眼前这扇虚掩的门,肖恩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几次调整呼吸,最后咬紧牙关,推开了它。

    从玄关到写字台,短短五六米的距离,肖恩走了很久,他将手里的文件夹放在了赫斯塔身前的桌子上,赫斯塔抬手要接,他整个人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对肖恩种种夸张的反应,赫斯塔并不理会,她望向文件夹。

    “这是什么?”

    “一些手稿……一些,咨询记录,心理咨询。”

    “谁的。”

    “你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赫斯塔抬眸:“为什么要拿给我看?”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肖恩低声道,“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宜居地内做一些信息安全相关的工作,能接触到的东西,也比以前多得多。这里面的东西……你一定,非常关心,所以,我把它,带给你。”

    肖恩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颤声嘟囔着,“总之,你看了,就知道了……”

    赫斯塔淡淡地扫了文件夹一眼,并没有再翻开它。

    肖恩见状,又道,“你不要误会,我没什么恶意。我只是刚刚开始了暴露冲击疗法,咨询师说,我应当来主动见见你,这对……这对我,对我克服一些症状,有很大的好处。”

    肖恩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额头还是沁出了细汗。

    “对了,这件事我也和卡尔商量过,他也觉得,把它送来比较好。”

    赫斯塔随手翻了几页文件夹里的内容,这里头大概有四五十页白纸,全是手稿的影印本,看排版确实是谈话记录。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灰蒙蒙的光透过半透的白纱窗帘洒进房间,对已经哭肿了眼睛的赫斯塔来说,这些小小的字如同聚在一起的蚊蝇,并不容易辨认。

    在沉默中,肖恩极快地往赫斯塔那边扫了几眼,尽管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直视赫斯塔的眼睛,但他确实好奇她看见这份咨询记录的表情。

    只是赫斯塔的脸沉在阴影中,肖恩看不出什么变化。

    忽然,赫斯塔的手停住了,“……这里面的东西,除了你的咨询师和迦尔文,还有谁看过。”

    “除了我,没有别人,包括咨询师和卡尔。”肖恩低声道,“我只是和我的咨询师说意外发现你这两天要在乌连休假,根本就没有和他讲过这本记录存在——他一直鼓励我来见你。至于卡尔,他知道这是咨询记录,也知道这些咨询记录和你有关,但不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

    “你没有拿给他过?”

    “给了,但他不看,他说他觉得他不该看,所以——”

    “原件呢?”

    “哦,原件……我,我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就是了,再说下去给我带来的麻烦就太多了……等我离开这个房间,我也不会记得有这份手稿……”肖恩轻声道,“你需要它么,如果不需要……我,我带走它。”

    说着,肖恩缓步上前,作势想把文件夹摸走,赫斯塔几乎是一掌打在了夹面上,把文件夹死死按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让肖恩吓得不轻,好在赫斯塔此刻仍坐在椅子上,如果她刚才突然起身,自己估计就要站不住了。

    “留下它。”赫斯塔的声音极轻,极快,“……我需要。”

    这刹那的转变让肖恩表情微变——从赫斯塔气如游丝的回答里,他听见了痛苦。

    肖恩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些许快意,他想笑,但立刻忍住了,这张狡猾的脸仍然保持着谦逊和胆怯的样子,“那,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你讲。”

    “这份……手稿,如果你不想它们被其他人发现,就不要对它们作任何电子拷贝,如果非要复制不可,你可以在没人的地方誊抄,但不要在任何联网的设备里备份它。

    “我用了一些手段搞来的这些东西——当然,是非法的。这中间没有经过任何基地有关的帐号,所以,我可以说,不管是ahgas还是联合政府,没有人知道我拿到了它们,也没有人知道我把它们送到了你这里……你懂我意思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

    肖恩接着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出了这个门,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会走漏风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今天的会晤,我也希望,你别因为它,找我的麻烦,好吗?”

    赫斯塔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肖恩等了一会儿,熟悉的耳鸣又随着血流一起往脑袋里冲,他喘息着,勉强让自己不要跌倒。

    “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说着便慢慢朝身后的房门移动,在肖恩的余光里,赫斯塔始终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直到肖恩退至走廊,将房门再次虚掩带上。

    有一件事,他在今日与赫斯塔见面前就已经确定——在通读了这篇谈话记录之后,她会陷入巨大的痛苦。

    没能当面目睹赫斯塔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让肖恩多少感到了一些遗憾。

    他在去年冬天就已经看到了这份手稿,但他一直在考虑究竟要在何种场合,以何种际遇让赫斯塔发现它,直到莉兹的死讯传来,肖恩立刻意识到,没有比现在朝她捅刀子更合适的时机了。

    从被赫斯塔踩在脚下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到来,他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将从赫斯塔这里得到的屈辱、痛苦十倍百倍地还给她——把一个傲慢的赫斯塔打碎,这种愿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连迦尔文也不能。

    迦尔文永远不能理解他对赫斯塔的恨意。

    而今,他做到了,并且这其中最令他得意的地方在于,他的这份复仇之心甚至不需要他自己精心筹划——这是赫斯塔原本的命运,他只不过是碰巧发现了它,再将它呈现到赫斯塔的面前。

    怀揣着这份隐秘的喜悦,肖恩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哭声或是啜泣,他反复地看表,直到时针与分针指向8:15——十五分钟后他要在这间酒店的会客厅参加今天的早餐会,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肖恩皱着眉头,心怀不甘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而那扇虚掩的门后,始终是一片无人般的死寂。

    ……

    上午

    8:46,千叶的手机接到警报——独自待在公寓的赫斯塔大概又出了状况,好在她这边的会议也基本到了尾声,她迅速收拾东西往回赶,紧接着就接到了公寓管理员的电话。

    ——似乎是在下楼去自助餐厅的路上,赫斯塔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根本不看路,结果在下楼的时候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过了好几分钟才被经过的保洁员发现,现在已经喊救护车,送去附近医院了。

    很快,千叶拿到了医院的地址,她飞也似的朝医院奔去。

    五月初夏,正值汛期,穿城而过的乌连河汹涌奔流,乌云在聚集,雷电在咆哮,雨越下越大,一整座城市都笼罩在磅礴的雨雾中。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缥缈的女声,在沉沉的天幕下对雨吟唱: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

    在惊雷与暴雨中,一只黑色的燕子艰难地飞过街巷,它灵巧地借着风势在空中翻飞起伏,在一幢幢童话般的石头房子间穿梭向前。

    在它身后的石头房子渐次亮起了灯,从那些淡黄色的暖光里,许多孩子们探出头,伸出手,他们趴在自家的阳台上,兴奋地去接清凉的雨丝。

    远处,狂风卷积着乌云,在乌连河漆黑的河面掀起惨白的水浪。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

    —本卷完—

第1章 尼亚行省

    22/

    09/

    4631

    瓦伦蒂敲击着打字机的机械键,在一张白纸的左上角打下今天的日期。

    她独自坐在家中工作间的桌前,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刚刚结束的咨询——从今年夏天开始,她向基地申请了一个长达

    9

    个月的假期,大部分由她负责的咨询由线下面谈转为了线上沟通。

    她搬出了谭伊,和结婚两年的丈夫一起来到位于谭伊南部的尼亚行省。

    尼省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省份,大部分通过合法手段从荒原向第三区移居的住民,都需要先在尼省居住三年,倘若这三年间移居人没有犯罪记录,也掌握了一种或多种维生技能,他们就能正式得到第三区准居证。

    瓦伦蒂来这里的目的非常明确——正因在这里居住的人大都来自第三区的荒原,所以也只有在这个地方,她能真正看见荒原住民们未被螯合物摧毁的具体生活。

    这也许能帮助她更深刻也更真实地理解那些被救回基地的预备役水银针。

    “亲爱的,亲爱的——”丈夫维吉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瓦伦蒂不为所动,仍旧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手头的工作,直到这声音变成了焦急的“瓦伦蒂,瓦伦蒂!你快来帮帮我!”,她才起身,快步朝厨房走去。

    “怎么了——”

    瓦伦蒂的问题才问出口,她就已经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们粘在厨房瓷砖上的挂钩脱落了,正在做饭的维吉尔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随之跌落的铁勺与木铲,他的另一只手拿着菜刀,正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态,抵住被撞离了灶台好几寸的汤锅。

    瓦伦蒂惊呼一声,快步上前接过了维吉尔手里的木勺,汤锅里的汤已经扑腾得到处都是,把整个灶台搞得一团糟,维吉尔关了火,把锅端去了近旁的桌上。

    瓦伦蒂笑出了声,“……你在做什么?”

    “这儿的厨房太小了!根本周转不开,”维吉尔有些懊恼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每次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到那个——”他抬头看了看妻子,“不好意思,又打断你工作了……几点了?”

    “十一点四十四。”瓦伦蒂看了一眼钟表,“你下午是要几点出门来着?”

    “我不着急,我两点走就好,老板下午要去开会,盯不着我,”维吉尔开始清洗抹布,躬身收拾灶台,“你那个学生不是说今天十二点到吗,我们要不要去街口接她?这破地方难找得很。”

    “不用,她要是找不到地方,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们等着就行。”

    说着,瓦伦悠闲地走到丈夫刚刚煮好的汤前,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拿勺子尝了口咸淡。

    正在争分夺秒切芹末的维吉尔往妻子这边看了一眼。

    “还行么?”

    瓦伦蒂慷慨地举起大拇指,“特别好!”

    “维京太太!伍德先生!”楼下传来邮递员的自行车车铃与喊声,“有你们的信!”

    维吉尔动作爽利地将刚切好的芹末码在菜刀上,只等着开饭前将它们撒进锅里。

    他摘下围裙,在水池前简单洗了下手,“去忙吧,瓦伦蒂,这边没别的事了,我下楼拿下信,一会儿记得帮我开门。”

    “嗯。”

    两人轻轻贴面,像蝴蝶一样亲吻。

    维吉尔离开厨房,穿过客厅,从家门外一条狭窄且阴暗的木制楼梯往下走,好在他们住的这栋楼只有两层,这只能容许一人通过的楼梯逼仄得让人胸闷,每走一步,木板间咯吱咯吱的噪音就让他浑身难受。

    偏偏这里每层楼梯的高度还不统一,他必须非常专注地望着脚下,哪怕片刻的分神都很容易叫他崴脚或者跌倒。

    维吉尔屏住呼吸,在楼梯的最后一层,他看见自己的正前方有一双沾着泥点的黑色长靴——有一个人正巧站在楼梯的入口处。

    他的目光一点点上移,这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穿着西装,她左手提着一个棕色的手提行李箱,右手隐在斗篷下面,似是垂在身侧。

    四目相对的一瞬,维吉尔看清这是一个年轻女人,她有着黑色头发,黑色眼睛,表情冷漠,这短暂的对视让维吉尔无由来地感到一阵寒冷,甚至打了个寒噤,动物的本能让他迅速移开了目光。

    这种感觉,就像是冷不丁与一个飘雪的寒冬擦身而过。

    年轻女人先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了向外通行的道路。

    “谢谢。”维吉尔轻声说。

    在维吉尔通过楼梯口之后,年轻女人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往上走,维吉尔有些在意地抬头瞥了一眼——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水银针的礼服。

    维吉尔活动了一下肩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赶紧恢复正常,邮递员大叔正在外面的街道上等他,远远看见他就朝他挥手。

    “中午好,伍德先生!”

    “您好!”维吉尔朝着邮递员点了点头,“麻烦了,我们的信在哪里?”

    邮递员径直从包里取出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制品,里头既有硬纸壳质地的明信片,也有用白色长信封封起的公家信件,大部分属于瓦伦蒂·维京——那是她正在周游世界的同事们在各地给她寄来的问候。

    “不止信,还有一个包裹!”

    “哦,这么多!”维吉尔接过,“谢谢您。”

    他拿过邮递员的圆珠笔,在一张表格上替自己和瓦伦蒂签字。

    “您家今天有客人?”邮差问。

    “嗯,是瓦伦蒂以前的学生。”维吉尔回答。

    签完字抬头的瞬间,维吉尔忽然感到一阵局促,他侧目向两边街道看去,这才发现这半条街上的人都看着自己——每个在午后出来闲坐聊天的老头老太,都一声不吭地听着他和邮递员的对话。

    “难怪!”邮递员声如洪钟地感叹,“我瞧她看着就像一个水银针,真气派!她要在你们家住下吗?”

    “不,不,”维吉尔连忙摆手,“她只是今天来我们家吃饭而已……”

    事实上,瓦伦蒂已经帮她的这位学生在这条街的另一头租好了一间房子,只是维吉尔不敢再说下去,否则,他非要被邮差大叔抓在这儿刨根问底不可。

第 2 章 蚀刻章

    维吉尔和邮差的谈话,瓦伦蒂与赫斯塔在二楼听得一清二楚。

    “别介意,他们没有恶意,”瓦伦蒂回头笑着道,“我发现尼亚这边的人真是很热情,我们刚搬过来的时候遇上阁楼漏雨,我问隔壁的大婶这边修屋顶该找什么人,结果她下午提着工具就过来了——维吉尔本来准备了报酬,她怎么也不肯收。”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那真好,为您高兴。”

    瓦伦蒂沉下嘴角,她伸出食指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

    “不要对我用敬语,简。”

    赫斯塔微笑,“好。”

    简单寒暄后,赫斯塔在这间略显窄小的客厅里走走看看。

    尽管瓦伦蒂只在这里住了不到三个月,但这里的布置没有半点敷衍——这里和千叶小姐的住宅完全相反,如果说千叶的家奉行着极简主义,那么瓦伦蒂小姐这里就是极繁主义的代表。

    它一看就是瓦伦蒂小姐会喜欢生活的地方,从椅子到沙发,到处是花色繁复的布艺制品。在梦一般流淌的颜色与条纹里,在所有明亮而美丽的地毯、抱枕、挂画与坐垫的簇拥之中,仿佛存在着无数个容身之所,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让人坐下,沉浸,好好休息。

    在低矮的老冰箱前面,赫斯塔停了下来。

    这里的冰箱贴有好几个她很眼熟,她有一模一样的——那是千叶小姐从各种名字都没听过的宜居地寄来的纪念品。赫斯塔的手指轻轻抚过它们,最后目光落在冰箱中间的一枚女子像上。

    画像上的女人没有五官,却有一道连在一起的漆黑眉毛与花团锦簇的头饰,人像下写着一行小字:

    to

    die,

    plus

    ferre

    possumus

    quam

    existimamus

    赫斯塔回过头,“瓦伦蒂小姐?”

    “嗯?”

    “这是古典语吗?”

    “哈,是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到最后,我们能够承受的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多’。”瓦伦蒂温声回答,“这是黄金时代以前的一位艺术家,简,她的名字叫卡罗,以自画像出名。我很喜欢卡罗这个人,也喜欢她的画,去年千叶路过第九区,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这个,我太惊喜了。”

    “卡罗……”赫斯塔喃喃,她凝视着这行她看不懂的文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哦,这不是劝人无限忍耐的意思,”瓦伦蒂轻声解释,“它是卡罗对自己一生的概括,她年轻时出过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后来陆陆续续经历了三十多场手术。在她的人生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能卧床不起,所以她常常画自己。

    “她的自画像充满了各种隐喻,她画她不断经受折磨的身体,她的怀孕和流产,她的爱情,她的痛苦……她在画面里毫不妥协地描述着女性独有的经验。在那个时代,这种做法非常珍贵。

    “第三区核心城的前现代艺术博物馆有她的画,你有机会可以看看,那些画面既残酷又热烈,充满了生命力——”

    “……就像第九区的天气?”

    瓦伦蒂怔了一下,旋即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对!是的,就像第九区的天气!”

    门外的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在敲门声还没响起的时候,瓦伦蒂已经起身去开门,维吉尔抱着信件与包裹进屋,把它们统统放在了客厅中间的矮茶几上。

    “有你的包裹,瓦伦蒂,我猜是你订的蚀刻章到了。”他好奇地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你们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在说卡罗的画——我来介绍一下!”瓦伦蒂走到赫斯塔身旁,“这位是我以前的学生优莱卡,优莱卡·德蒙,这是我的丈夫维吉尔,维吉尔·伍德。”

    赫斯塔向着维吉尔伸手,两人简单地握了下手。

    直到像现在这样正面遭遇,维吉尔才稍微找到了一点刚才让他感到压抑的源头:眼前这个女孩子个头很高——且未免太高了,当她站在窗前朝这边走来,一道阴影不可避免地投在了自己身上。

    维吉尔自己的身高在

    177

    上下,而这个优莱卡……维吉尔不确定地在心里估量了片刻。

    她的身高可能有180……

    甚至更高。

    赫斯塔的目光已经看向茶几,“什么蚀刻章?”

    “哦,我下周要开始给这边一个中学的孩子们开心理课,”瓦伦蒂一边回答,一边用剪刀剪开泡沫纸,“所以我预先订了一批蚀刻章,打算发给他们当纪念,你想看看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但坐去了瓦伦蒂身边。

    “天哪!店家没有给我独立分装!”瓦伦蒂一声惊呼,“运这么远,章面非得划花了不可——”

    维吉尔站在一旁,“那还能用吗?要不要发回重做?”

    “来不及了,”瓦伦蒂一声叹息,“算了,这次我没经验……下次注意吧。”

    从包裹的开口里,赫斯塔看见了一片蓝白相间的颜色——这是蚀刻章的正面,而它的背面则是镜面般光洁闪耀的镀金层,还有一个短别针,这样的蚀刻章可以别在衣服、书包……以及任何东西上。

    赫斯塔伸出左手拿起一枚,并放在手心细看,蚀刻章蓝色的背景上,有凸起的金属字符:

    “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赫斯塔望着这句话,一时觉得有点眼熟,基地的心理援助中心送给所有水银针的硬皮本扉页似乎也印着它。

    一旁瓦伦蒂在众多蚀刻章中挑挑拣拣,取出一枚品相好的,转身别在了赫斯塔大衣的领口,它冷峻的色调与简洁的设计倒是和水银针的制服风格很配。

    瓦伦蒂微笑着拍了拍赫斯塔的肩,“挺漂亮的,是不是?”

    另一边,维吉尔已经从厨房里将先前准备的饭菜端到了客厅的圆桌上,“来吃饭吧,边吃边聊。”

    赫斯塔与瓦伦蒂一同起身,在餐桌边落座,她单手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和硬制服,将它们随意地披挂在身后的椅背上。

    “有筷子吗?”赫斯塔问。

    “筷子?”维吉尔有些意外,“有,稍等一下。”

    他转身去厨房拿了双鸡翅木筷子放在了赫斯塔的餐盘上,直到她左手举筷,维吉尔才看清这个姑娘右臂手肘下方的袖子是空的。

    瓦伦蒂有些意外,“你的筷子什么时候用得这么好了……千叶教你的吗?”

    “嗯。筷子单手就能用,很方便。”

第 3 章 罗杰

    下午一点半,三人同时出门,维吉尔去工作,瓦伦蒂带赫斯塔去街角的住所,顺便陪她在附近逛逛。

    下楼出门,沿着巷子一路朝南走到底,直到与保罗大街交汇,转角处就是赫斯塔的住所,这儿与瓦伦蒂的住处一样,也在沿街的二楼。

    这里房间稍小些,一室一厅,将近三十平,有独立卫浴但没有阳台。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现成的,朴素干净。推门的瞬间,赫斯塔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瓦伦蒂帮赫斯塔将朝南的窗户推开,以便给房间通风。随后,她靠在窗边,看着赫斯塔将行李箱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一件件取出,放去房间的各个地方。

    看着赫斯塔做这些事,让瓦伦蒂一下想起千叶。

    当她第一次在基地见到千叶的时候,千叶也正这样收拾着行李,尤其那时千叶还没有装义肢——她不止少了一条臂膀,还少了一条腿,因此只能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很是狼狈滑稽。

    那时她向千叶走近,问道:“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可千叶头也不抬,只答了一句,“不用,谢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简?”瓦伦蒂突然问。

    “哦,谢谢,”赫斯塔抬头看了瓦伦蒂一眼,“但不用。”

    瓦伦蒂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答案,她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望着赫斯塔。

    “你是刚从……十二区回来?”

    “对。”

    “你的手是在十二区又报废了一次?”

    “嗯。”赫斯塔点头,“本来上个月回谭伊的时候就该重装义肢了,但接口处不知道为什么又发生了轻微感染,手术只能暂时延后了。”

    说着,赫斯塔在床边的柜子里找到了新床单,她单手将它从层层叠叠的布制用品中抽出,而后单手抓着床单的两个角,动作熟练地将它们在空中抛开。

    瓦伦蒂几步上前,帮着将床尾的床单塞进床垫下面,至此,赫斯塔已经将她的新居布置得差不多了。

    灶台的咖啡壶发出了轻微的气鸣声,瓦伦蒂抢在赫斯塔之前向厨房跑去——说是厨房,其实这里就是客厅的一角。咖啡壶是瓦伦蒂从家里带来的,咖啡也是。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得空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下聊天,这茶几的布置完全复刻了从前赫斯塔在基地公寓的那处小天地——半圆形的边桌,墨绿色的铸铁椅,白底绿花的双面地毯,一个暂时空空如也的玻璃钟罩。

    这些年来,不论赫斯塔去到哪里,只要停留时间预计超过一周,她就会在自己的住所添上这几件东西,所以这一次,瓦伦蒂在帮赫斯塔找房子的时候也直接帮她把这些东西置办了。

    “你在十二区见到黎各了吗?”瓦伦蒂问道。

    “见到了,她很好。”赫斯塔回答,“她很喜欢海岛上的生活,除了她的胃。”

    瓦伦蒂笑了起来——第三区是奶酪之乡,光是品种就超过1500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当然很难找到到同等质量的替代品。

    十二区多群岛,本身就没什么优质牧场,更不要说产出什么像样的奶酪。

    片刻的沉默后,瓦伦蒂望着杯中的咖啡,“她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就好了。”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阵风从窗外经过,将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吹得沙沙作响,一时间,赫斯塔仿佛回到从前基地的公寓,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让赫斯塔突然有些眼热。

    她呷了一口咖啡。

    “黎各不会回来。”

    莉兹牺牲的第二年,乌连警方彻底端了这批走私团伙的老窝,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团伙背后的头目非常年轻,他是活跃在第三区荒原某个大毒枭的小儿子——皮埃尔·罗杰,事情发生时,他刚刚度过29岁生日。

    年轻的罗杰有一双深邃漂亮的蓝眼睛,他肌肤苍白,留着一头齐肩的金发,像是从博物馆里苏醒的石像——纤细,修长,如同从古典时代走来的忧郁诗人。

    当罗杰的照片被刊登出来,数不清的求爱信就立刻寄到了暂时关押他的监狱,因为身份特殊,他不像寻常犯人一样直接关在多人间,而是被独自拘禁在一个远离污秽与嘈杂的地方。

    随着警方进一步的调查取证,一桩又一桩残忍至极的悬案接连告破,早在这次针对乌连商会的绑架案发生之前,罗杰的手下就亲自策划了数十起骇人听闻的灭口案,但警方并没有掌握关键证据证明他知晓这些恶行——这些手下在罗杰被捕后接二连三地暴死街头,根本来不及取证,而与此同时,在一个近二十人的律师团斡旋下,罗杰从被捕到开庭,没有对警方开口讲过一句话。

    从乌连到谭伊,人人都在谈论这个漂亮的罪犯,据说他同时患有抑郁症和精神衰弱,每晚必须要枕在女人的膝上才能睡着;据说他的母亲是个美貌而刻薄的妓女,他因此有一个悲惨阴郁的童年;据说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和他一样漂亮的富家少爷,为此不惜与父亲决裂,最后在一次意外中,他的同性恋人为了救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里,罪犯的血与肉变得越来越真实,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往他的故事里添加自己的理解,好像他成了一位只有自己才真正理解的隐秘朋友。

    然而,鉴于罗杰在乌连商会家属绑架一案中扮演了无可争议的主导角色,第三区法庭仍旧裁定,判处他最高的

    21

    年监禁。

    为了体现文明的宽容,罗杰将在一个25平、有独立卫浴的套间囚室服刑。囚室内配备了跑步机和电脑供他健身和打发时间,每天早晨,罗杰可以一边看报一边吃早餐,夜里则早早休息。在开始服刑的第二月,他函授大学的申请得到通过,从未踏入大学校门的罗杰,开始在监狱里学习经济学与政治学。

    在废死已久的第三区,人人都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满意和骄傲。

    除了死难者们的家人与朋友。

第 4 章 定义

    多年以前,莉兹曾对赫斯塔说过,正义从不迟到,如果有一天她迟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为她铺路。

    赫斯塔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句话。

    但问题是,什么是正义?谁来定义正义?当一个人定义的正义和一群人定义的正义相悖,谁的正义更接近正义?

    如今的这一幕和当初基地发生的一切并无太多区别,对于罗杰所造成的犯罪事实,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都声称存在着一个比以牙还牙更文明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不仅能给死者公道,给生者尊严,而且能从根源上杜绝一切苦难的发生。

    这一切都让赫斯塔回忆起当年她问过肖恩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帮受害者松绑的理由,总是被加害者拿去当脱罪的借口?

    那时肖恩回答:谁来定义“受害者”?谁拥有定义的权力,谁就拥有一切。

    难怪千叶小姐在一开始就把肖恩定义成一个怪才,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把宜居地里的这套规则玩明白了。

    专家学者们分析着罗杰的童年,重建他深层的人格形象,却在这个过程中把罗杰从一个毫无争议的“加害者”变成了“另一种维度上的受害者”——他同样无辜,他同样没有选择,他的命运像一首悲伤的咏叹调,所有有良知的人都应当站在一处,共同消灭这悲剧的命运,而不是执着于消灭这个人。

    但对赫斯塔而言,这些吵闹声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困扰,因为她并不在意“死刑对潜在罪犯缺乏吓阻效果,因而无助治安”,也不在意“死刑是最残忍的刑罚制度,它有损文明的光辉”;

    她曾被两位虔诚的修女抚养,但她从未真正投身于任何宗教,也从未期待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会在一切生命的尽头为她主持公道,更不会在手刃仇敌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疑虑自己是否越俎代庖,以凡人之躯行使了神的职责。

    赫斯塔只在乎一件事:这四年来,不断在她心底沸腾的仇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用罗杰的血来浇灭?

    抱有同样信念的人不止赫斯塔一个。

    在罗杰入狱后的第13个月,黎各策划了第一场刺杀行动——按照第三区的监狱法,犯人每关押满180天即可获得为期7天的“亲友保释期”,设置这条法例的初衷是为了让犯人有时间回到家人、朋友们中间去,以便让他们感受到社会的温暖,从而更好地反思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罗杰打算趁着这两周的假期去乌连南边的人工海岸度假,那边有他最喜欢的一座老城堡。在这长达一年的监禁生活中,他不止一次抱怨监狱的镣铐太重,硌得他手腕不舒服,再加上每日的室外活动时间都不足4小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年时间里“变得有些萎靡”,他“急需一场挤满了漂亮尤物的沙滩酒会,好让身体再次苏醒”。

    黎各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她不必潜伏,不必伪装,在确定了这场酒会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之后,她以休假的名义来到乌连,在当晚离酒庄23公里的地方进入子弹时间,大约190s后,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恶魔,带着无尽的憎恨和凶戾出现在了罗杰面前。

    为了让罗杰死前体验到更多的痛苦,黎各没有立刻斩下他的头颅——这或许是她那晚犯下的唯一错误。因为在黎各用刀刺穿了罗杰的双肺以后,另一个在附近巡视的水银针也赶到了现场。

    通常来说,一个在役水银针,在未事先通报的情况下进入了子弹时间(且在宜居地内)是极其严重的情况——这意味着该名水银针可能在宜居地内发现了螯合物,并已经开始了交战。

    在这种情况下,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会立刻作出反应,向离战斗地点最近的5名非作战状态的水银针提供坐标,在接收到信息的时刻,不论这些水银针们在做什么,他们都必须停下手里的事,前往战斗地点提供支援。

    讽刺的是,这正是这些年莉兹在乌连留下的突出成果:一道完整的乌连-克沁-热里萨南部防线。搭设在山坡与道旁的新信号塔彼此交错,组成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依据它们,总部能够将宜居地内水银针的位置坐标精确到厘米级别。

    很快,循警报而来的水银针意识到这片海滩上并没有螯合物,反而是另一位水银针——黎各,正在依仗自己的能力虐杀一位保释中的平民。

    他很快加入了战斗,阻止黎各的暴行。

    几分钟后,越来越多的水银针赶到了现场,黎各不敌,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架直升机从酒庄后花园的飞机坪离开——重伤的罗杰就这样又活了下来。

    一个月后,黎各走上AHgAs内部法庭,当着联合政府特别督查官的面,她将几年前联合政府授予她的“第三区自由功绩勋章”当场掰断,年迈的督查官怒不可遏,甚至提出要AHgAs将黎各移交给第三区特别军事法庭,由第三区军方进行审理。

    这种信口开河的要求AHgAs当然不会理会,经过一番艰难的拉扯,最终AHgAs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第三区法庭的意见,对黎各作出了“永久驱逐出境”的处理——除非,她愿意写一封检讨书,深刻反思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唐。

    毕竟她曾经有过那么卓越的战斗履历,对第三区宜居地边境和荒原的情形又相对熟悉,如果有回寰的余地,谁也不想失去一个这样的战士。

    但黎各拒绝了,她收拾了行李,在判决下达的第二周就乘船前往十二区,继续履行作为一个水银针的职责。

    这个教训给了赫斯塔极大的震动——因为她原本也瞄准了罗杰的那个假期,只是她新升级的右臂莫名出现了很多适应性问题,这使得她只能暂时放弃这个机会,等候下一个时机。

    然而事后看来,只要她的右臂还嵌着AHgAs的芯片,她就不可能完成一个真正的复仇。

    在黎各刺杀失败后不久,罗杰这个人就彻底从公众眼前消失了——第三区为了保护罪犯最基本的生命权,将他藏了起来。

    与此同时,基地的秩序官亲自来找赫斯塔谈话,言谈中,赫斯塔感到对方似乎是在试探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她思忖了片刻,将黎各的复仇行为批判了一番,而后深深表达了自己对黎各离开第三区这件事的惋惜。

    在那段时间,基地有意减少了她接触外界评论的机会,赫斯塔能够感觉到,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在与莉兹最后的那次谈话之前,她确实曾对基地建立起短暂的信任,但在黎各的刺杀行动失败之后,这些信任已经崩塌殆尽,不复存在。

第 5 章 第一位死者

    这些年,赫斯塔和黎各有着各自繁重的任务,见面的机会很少,而仍在第一区阿伦特大学学医的图兰——虽然她不必上战场——却是三人中睡眠最少、劳神最重的那个。

    她们在不同的时区工作生活,偶尔会互写邮件简单问候,但真正重要的事情,她们永远保留在各自心底。

    若非有机会面对面开口,她们绝不向任何人倾诉。

    即便在此刻,即便眼前人是瓦伦蒂小姐,赫斯塔依旧在某些事上保持着沉默,当往昔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中闪过,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起爱德加关于复仇的那段描述:

    所谓复仇,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

    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自己不受惩罚;

    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或是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那就都不算是报仇雪恨。

    一些面孔接连不断地在赫斯塔心底浮现,那都是她需要亲自手刃的仇敌,每一个人的名字、身份、容貌,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至死不灭。

    “简?”

    瓦伦蒂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

    赫斯塔从回忆中醒来,她松开不由自主攥紧的拳头,望向瓦伦蒂,“什么?”

    瓦伦蒂微笑着,“我刚才问,你这次来尼省,是来休假还是……?”

    “不算休假,但也没有具体任务,目前还在待命中。”赫斯塔轻声道,“一周前第四区北部一个荒原内出现了一处极小型螯合物潮,瓦伦蒂小姐听说了吗?”

    “啊,听说了。”瓦伦蒂点了点头,“不过,好像是说这次的螯合物潮完全没有发散,所有螯合物在发病后全都集中在一起发生了决斗,所以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对,这些螯合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十六个,死得又这么蹊跷,维克多利娅教授在实地考察后认为他们当中可能产生了畸变者……所以我马上被紧急召回了,从十二区。”

    瓦伦蒂的神情骤然严肃。

    畸变者?

    尽管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一线作战,但多少还是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分量。她之前听说过

    ahgas

    组织过成功诱杀畸变者的作战,但那都发生在螯合物潮的爆发前夕或爆发进程中,像如今这样事后才觉察的情形并不多见。

    “确定吗?”瓦伦蒂小声问——就过往的经验来看,能产生畸变者的螯合物潮,螯合物量级都在万乃至数十万,这次仅仅16人的事故,称之为“螯合物潮”已属勉强,现在又说其中可能还有一个畸变者……

    “不然也没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螯合物一个都没跑远,”赫斯塔轻声答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不敢出逃,并且陷入了死斗。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都很危险。”

    “可你现在的状态怎么作战呢?”瓦伦蒂望向赫斯塔残缺的右臂,“基地怎么也不该让你这样来这儿待命——”

    “最近基地好像在尼亚行省这边新设了一处实验室,她们约我明早去做检查,应该问题不大,”赫斯塔单手晃了晃自己杯中残余的咖啡,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您要不要考虑先回基地?”

    瓦伦蒂对这陡转的话题有些意外,“为什么?”

    “再过三五天……也可能不用三五天,等到这个消息传到尼亚行省,回谭伊的车票可能会变得紧俏。”

    瓦伦蒂皱着眉头,“如果是那样,那我更应当留下。”

    “为什么?”

    瓦伦蒂左眉轻抬,用一种可疑的目光审视着对面的姑娘。

    “简,你在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了怎样的人?”

    赫斯塔望着瓦伦蒂,她几次张口,又把想说的话压了下去,最后只能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开口,“……我害怕您出事,瓦伦蒂小姐。”

    “危险就是荒原生活的一部分,是不是?”

    赫斯塔沉默着,没有回答。

    “不要过分担心,简,这里说到底还是宜居地,”瓦伦蒂轻声道,“如果仅仅是听到了风吹草动就要立即缩回到基地里去,我今后恐怕也无法面对你的后辈们。”

    ……

    ……

    当晚,尼亚行省死了一位前来参与慈善活动的新贵族,费尔南男爵。

    费尔南今年五十五岁,是第三区颇负盛名的富豪。在他四十三岁那年,他攀附上了一位公爵,而后生意迅速有了起色。次年,费尔南就从皇室成员们那里得到了一个男爵的头衔。

    虽然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但费尔南长袖善舞,仅凭这一点微妙的际遇,他迅速在第三区的新贵们中崭露头角,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原本要乘坐次日上午的火车离开这里,然而在清晨时分,当他的管家像往常一样进入他房中,男爵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早就没了呼吸。

    最先出动的是当地警署,在一番勘探之后,探员们很快发现,除了受害者死状惨烈,案发现场可谓相当“干净”,凶手留下的线索很少,这里没有陌生的指纹,没有明显不属于男爵的毛发,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搏斗痕迹……

    死在卧房的费尔南心被剖出,肝被踩碎,这些行为极有可能都发生在他一息尚存的时候,因为他的脸狰狞到无以复加。考虑到死者有三只手指被拔去了指甲,警方认为他很有可能在死前还经历过一段极为痛苦的拷问。

    警署迅速联系了

    ahgas

    的相关负责人——惨死的费尔南身上有多处骨折,尤其是他的手腕和肩膀,这几处的骨头几乎全都被捏碎了,这是非常典型的螯合物作案特征:当螯合物试图将普通人捆束起来,它们强化后的身体会不可避免地对受害者造成严重损伤。

    第三区宜居地内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如此血腥的案子,警署内部已经有些慌乱——他们之中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知晓了一周前那个蹊跷的“极小型螯合物潮”消息。

    尽管谁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已经有人开始意识到,他们所惧怕的那个畸变者恐怕已经潜入了尼亚行省,并犯下了第一桩罪行。

    水银针内部亦为此大为震动。

    一只螯合物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绕开了所有防线,潜入了宜居地腹地?

    这绝无可能。

第 6 章 004 办公室

    当瓦伦蒂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9月23日的傍晚。

    那时她正乘着慢速火车,从市郊返回自己在城区内的住所。

    车厢外是大片裸露着的农田地表,两月前当她经过这里时,这一带还是大片金色的麦浪,那是已趋成熟的春小麦,它们在七八月刚刚被收割。

    而今冬小麦已经播种,田垄间青绿色的嫩芽静悄悄的,它们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深秋与隆冬,在明年三月才能长成。

    她取出相机,打算拍几张照片记录,但当眼前景象进入镜头,那些近处和远处的信号塔就显得格外刺眼。

    幅员辽阔的第三区内一共有

    47

    处宜居地,它们集中分布在中北部与南部,形成两片各自繁荣的居住区。倘使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过去的八年间孜孜不倦地在第三区宜居地内的各条道路上穿行,那么他所发现的最大变化,恐怕就是道路边立起的信号塔。

    这些信号塔通体银白,各自独立,它们的底座是正方形的钢架,一层一层鱼骨状的金属架沿着中心铁杆向上堆叠,每一座信号塔至少有五米高,三米宽。

    它们原本遍布于隔离带——也即宜居地与荒原之间的无人区之中,但近年来

    ahgas

    未雨绸缪,着手将它们引入宜居地内,用以搭建更加完善的监测网络。

    由于这些大家伙与宜居地内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当信号塔刚刚出现在宜居地时,许多居民专程跑到城外来与信号塔合影。报纸上有建筑评论家感叹,这些外观离奇的东西要么属于遥远的过去,要么属于还未到来的将来,总之不属于现在。

    那些建筑评论家至少说对了三分之一。

    通过这些信号塔,ahgas

    不仅能精确定位每一位水银针的坐标,而且能够识别一切高速运动的事物:如果有螯合物从中穿行而过,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能迅速识别并作出反应。

    和八年前战战兢兢面对荒原螯合物潮的时候相比,人类用以抵御螯合物的盔甲也愈加坚固。尽管这一切指向了一个糟糕的可能——迟早有一天,歼灭螯合物的战场会延展到宜居地之内。

    也正因如此,每当瓦伦蒂看见有人兴致勃勃地站在这些信号塔下合影,她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种微妙的冲突。当这些庞然大物骤然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人群中似乎没有谁去细想它意味着什么,大家就已经兴高采烈地围观起来。

    “滴——”

    瓦伦蒂的遐思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紧急通报邮件。

    发件人:004号办公室

    日期:23/09/4631

    收件人:瓦伦蒂

    邮件标题:关于尼亚行省相关水银针的社会关系排查通知

    正文:

    亲爱的瓦伦蒂·维京女士,

    我们在此遗憾地告知您,昨日深夜,尼亚行省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为尽快查明真相,请您于今晚

    6:30

    以前,前往布鲁诺市的“拉格工作站”或“迪伦工作站”,我们的排查小组将就您过去的社会关系询问一些问题,请您如实作答。

    如不能按时抵达,请联系您的直接上级,并告知您方便的时间、地点。

    注意:不要回复此邮件。

    ahgas004

    号办公室

    读完全文,瓦伦蒂眉头紧锁——004

    号办公室主要负责水银针内部的纪律整肃,来自它们的邮件通常是一些主题抽象的学习文件或内部违纪公示,很少有这样具体的通知。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收到了新的简讯,来自她的同事艾娃。

    艾娃:@瓦伦蒂亲爱的,你收到004发出的邮件了吗?

    瓦伦蒂:收到了!

    艾娃:你今天是不是出城了,来得及吗?

    瓦伦蒂:对,我现在就在火车上……这趟车应该是

    6:12

    到站,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能在

    6:40

    前赶到拉格工作站吧,虽然会迟到,但不会耽误很久。

    艾娃:用不用我顺路捎你一段?我开车过去刚好能路过布鲁诺北站——你是在那里下车吧?

    瓦伦蒂立刻回复了一串感谢的表情,并给出了自己具体的车次信息。

    6:17,瓦伦蒂坐上了艾娃的车,两人一起向拉格工作站驶去。

    艾娃是瓦伦蒂在尼亚行省认识的第一个同事,也是目前她在这里关系最好的伙伴。

    下个月艾娃就满七十二岁了,她在五十六岁的时候才正式从前线退役,转向后方的文职工作。

    对大多数退役的水银针而言,前线充满血与泪的战场固然残酷,但宜居地内的生活也并不那么令人艳羡。

    在这里充斥着另一种战争,后方的“敌人们”手握着凡庸之刃——冗余的官僚体系、复杂且众人心照不宣的办事规则,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面对这些局面,许多初来乍到的退役者常常感到自己像是被绑在砧板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

    但这些问题对艾娃来说,显然不值一哂,她在这里的生活,应该过得非常好。

    瓦伦蒂第一次遇上艾娃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直觉——对大多数人而言,衰老会使他们的脑子变得糊涂,进而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出几分慈祥、和蔼的气质。

    但对艾娃来说,一切正好相反。

    衰老削薄了她的脸颊,既让她的眼角与唇周布满了蛛网一样的皱纹,也让她脸部的线条彻底脱去了年轻时的丰盈,变得严峻而硬朗。

    在她宽而饱满的额头上,浅v型的银发梳理得非常齐整,它们总是以一个固定的角度偏向一侧,底下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时常半睁着,仿佛对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

    可是一旦谁引起了她的兴趣,那双眼睛就倏然睁开,那时,她舒展的肩膀,挺直的背与微昂的下颌共同组成一个庄严而审慎的姿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精明的猎鹰。

    在瓦伦蒂心里,与艾娃的相遇像一个珍贵的礼物,这一点她从未与艾娃提过——她永远记得自己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早晨,那时她对镜洗漱,突然发现左眼眼角多了一条皱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这种感觉像是毫无征兆地挨了一记闷棍。

    但仅仅与艾瓦相识不到三个月,这种焦虑就悄无声息地松了绑。瓦伦蒂喜欢艾娃的皱纹,喜欢她好斗且时常上翘的嘴角,甚至于她的刻薄和严厉也成了这种魅力无可言说的一部分。

    世上存在艾娃这样的人,足可见衰老并不总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心有戚戚地感怀青春不再,人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向上的面貌走向她的中年和暮年。

    一万句口头的自我安慰,都比不过身边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例证。

第 7 章 002 办公室

    来到尼亚行省三个月,瓦伦蒂其实一直没搞明白艾娃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只知道她顶着一个“ahgas

    尼亚行省特别事务官”的名头。

    艾娃的工作内容非常杂,ahgas

    与第三区联合政府在尼亚行省共同推行的大部分方针背后似乎都有她参与的影子,可细究起来,那些事的最终负责人都另有其人,且项目中似乎也没有任何一环需要艾娃的直接确认或签字。

    她的影响力像一种玄学,当事情平顺推进的时候,她是不存在的人,一旦任务发生了意料之外的转折,所有人就会突然得知“艾娃女士正密切关注着这个项目”——仅仅这一点变化,就会让政府部门内暂时卡壳的齿轮迅速恢复运作。

    瓦伦蒂与艾娃在工作上的合作非常少,所以她暂时还不明白这一切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在了解了另一个事实以后,她忽然理解了艾娃的角色。

    艾娃与千叶一样,她们的直接上级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总部

    002

    号办公室——这是

    ahgas

    专司对螯合物攻防作战的部门,是

    ahgas

    最核心、最根本的部分。在大多数场合,她们的存在代表了

    ahgas

    的最高意志。

    她们就是权力本身。

    瓦伦蒂亲眼见过千叶如何利用舆论反制谭伊市政厅,所以,虽然她对艾娃的过去了解并不深,但毫无疑问,艾娃之所以能在尼亚行省获得今日的影响力,背后必然也有相似的故事。

    对这一点,瓦伦蒂常常既感到羡慕又怀有畏惧——既畏惧置身风暴中央的压力,又羡慕她们乘风破浪的战斗之心。

    系好了安全带,瓦伦蒂望向艾娃:“您也要去工作站接受问话吗?”

    “我?我不用,在

    004

    发出邮件之前,内部对我的排查就已经结束了,毕竟费尔南这些年一直对外声称他和我的关系多么多么好,”艾娃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声音带着几分讥诮,“但凡他嘴里有一句实话,也不至于一直在我这儿吃闭门羹。”

    “费尔南……”瓦伦蒂喃喃着这个名字,有些意外,“昨天出事的是费尔南男爵?”

    “对。”

    瓦伦蒂深深呼吸——她和这位男爵虽然没有说过话,却也有过几面之缘。忽然发现一个死者是自己见过的人,这让一个遥远的“凶杀案新闻”一下变成了一桩近处的悲剧。

    她轻叹了一声,“那,您现在去拉格工作站是为了……?”

    “你的那位小朋友遇上麻烦了,”艾娃望着前路,“她被扣押在了拉格工作站,我们现在要去把她带出来。”

    瓦伦蒂一愣,“您是说……优莱卡?”

    “嗯哼,”艾娃应了一声,平静地补充道,“或者说,赫斯塔。”

    瓦伦蒂表情微凝,艾娃直接喊出了赫斯塔的真名,说明总部直接给了她相关信息——这多半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出什么事了?”

    “别急。”艾娃低声道,“她什么事也不会有。”

    “那004的那封邮件是什么意思呢?宜居地里死了人,为什么总部要排查我们的社会关系?”

    “让我想想……这要从何讲起呢。”艾娃稍稍转动方向盘,开始和瓦伦蒂讲述昨日案件的细节,当提及费尔南男爵的具体死状,瓦伦蒂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可怕了……”瓦伦蒂立刻想起昨日赫斯塔提到的畸变者,“难道我们的防线……真的已经被突破了?”

    “不要慌张,我相信

    ahgas

    内部一定有人早就料到会这一天。荒原上的螯合病一天比一天凶险,战火烧到宜居地内部就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我想,我们的人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当然,这其中更让人意外的是,当一只螯合物——也可能是畸变者——穿过荒原,突破隔离带,深入到宜居地内部的时候,我们耗费多年心血建成的监测系统竟毫无反应,直到受害者的仆人慌慌张张向警署报了案,我们才知道,原来有个人似乎、可能、大概是死在了螯合物手里。”

    艾娃向瓦伦蒂那边看了一眼,“我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

    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艾娃的神情非常镇定,这让瓦伦蒂感到不解。

    倘若真的有螯合物突破了宜居地的防线,就意味着母城的存亡直接受到了威胁——那是整个第三区文明赖以存在的根本,艾娃绝不可能这样云淡风轻。

    “……所以呢?”

    艾娃接着道:“虽然,现在宜居地内信号塔的数量还不足以覆盖全部区域,可是,所有重要的隘口、桥梁、公路附近,已经全部在我们的监控之下。眼下,既然我们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就说明,这只螯合物不仅主动避开了大部分信号塔覆盖的区域,而且在某些必经之路上,它甚至伪装成了一个普通人,缓慢地走过了这片平原,最终平安抵达了尼亚——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耐心的畸变者?”

    “……是少见,会是新的变异吗?”

    艾娃笑了一声,“如果是,那可真是太麻烦了。这只螯合物一路忍耐着杀戮的本能,主动避开大路,避开人群,千辛万苦潜入布鲁诺市,最后却只杀了一个人……这么‘冤有头债有主,绝不滥杀无辜’的螯合物,你见过吗?”

    一时间,瓦伦蒂哑口无言。

    “更重要的,”艾娃轻声道,“它又是怎么提前知道宜居地里信号塔布局的呢?”

    “……有内鬼背地里和螯合物相互配合?”瓦伦蒂小声猜测,不过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瓦伦蒂思忖片刻,“也可能……根本就不是螯合物干的?”

    “没错,”艾娃笑着道,“螯合物能造成的典型创伤,也同样适用于水银针——在进入子弹时间以后,我们与螯合物在物理意义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此,瓦伦蒂终于把整件事捋顺了。

    根据现有线索,想必总部是直接将这个案子的嫌疑人由螯合物指向了水银针内部,所以才要排查水银针们的社会关系——如果真的有哪个水银针绕开了监管,趁着这个机会杀人并嫁祸给螯合物,以泄私愤,那么从这里开始排查是最高效的。

    毕竟目前待在第三区的水银针,加起来也不超过三百个。

    “……但万一,真是畸变者呢?”

    “那就是千叶真崎现在正在忙的事了,我们不用管。”

    说罢,艾娃稳稳地踩下了刹车,拉格工作站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瓦伦蒂的右手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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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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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