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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二章 邮件

    “都写的什么?”赫斯塔问。

    成晓淑不断调整角度,将这些散落在宣纸上的只言片语读给她听。

    听到第一句话,赫斯塔就笑了一声。

    所有的涂鸦都在回敬那句“警惕与课程无关物品进入教室”——太阳落下又升起,霜打的寒秋已至,树叶要枯黄,湖水要变凉,大雪和狂风转瞬即至,难道严酷的寒冬会因为几个人高呼着警惕就放缓脚步?

    赫斯塔伸手轻触粗糙的纸面,她分明感到这些力透纸背的红字有一股力量,像是有一泵奔腾的、充盈的血液,沿着她被重创的伤口,缓慢地流入她的心脏。

    “什么人啊!?”一个粗粝的男声从远处传来,“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成晓淑立刻拽起赫斯塔的手往前跑。赫斯塔循声回头,看见校史馆二楼窗口有一个谢顶的老人正激昂地拍打栏杆。

    ……

    两人一路飞奔,来到一条无人的林荫小路上。

    “为什么要跑?”赫斯塔道,“我还想把那些长纸整理一下收起来——”

    “不跑等着被抓吗?他们正等着树典型呢,”成晓淑喘息着道,“我刚在馆里的时候已经拍过照片了,一会儿回去发你就是了。”

    “是林骄干的?”

    “不是,”成晓淑摇头,“我们从来不搞这些事情,但她应该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她消息特别灵的。”

    赫斯塔还要说些什么,然而话未出口,她就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一地碎石映入赫斯塔的眼帘,她忽然意识到此刻自己正走在通向文院旧楼的路上——而那尊立在道路转角处的艾娃铜像已经被人锯开,半人高的石台上,只剩下铜像的半个中空的胸腔。

    赫斯塔快步上前,成晓淑紧追其后。

    被砸碎的石台被扫成了一堆,随意地归置在路旁。

    “这尊铜像几周前就被破坏了,”成晓淑轻声道,“学校竟然到现在都没有清理完,我还以为早拉走了呢。”

    “几周前?”赫斯塔回过头,“谁干的?”

    “不知道啊。”成晓淑回答,“当时不是有个综合大学的人跑我们学校跳楼来了吗,后面学校就开始找当时的亲历者谈话——尤其是被拉到后勤部去认尸体的那群人——不让大家接受采访,接着就有人把莫利捐的铜像砸了。”

    “……砸莫利捐的雕像干什么?这又不关莫利的事——”

    “怎么不关?她是校长,这些指令没有她的首肯能发得下来么?”

    赫斯塔再次皱紧了眉。在一片石基的碎块中,她忽地发现一块三角形的铜屑,大约有一指甲盖长。赫斯塔伸手将它拾起,在日光下观察。她有些分辨不出这究竟是艾娃像上的哪一部分,但从质地看,多半是学生们锯像时落下的碎片。

    “锯下来的铜像呢?”赫斯塔轻声道,“你知道它被怎么处理了吗?”

    成晓淑耸了耸肩,“可能拿去卖了?”

    赫斯塔轻叹一声。

    “走吧。”

    ……

    入夜,赫斯塔借来丁雨晴的电脑,在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后,她终于有一个晚上能够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登录千叶上次交给她的账号。

    进入AHgAs的内部页面后,赫斯塔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从各项体能数据和任务地点来看,这多半是千叶小姐的影子号——就像她曾经是优莱卡、杰西卡、莫妮卡一样,千叶小姐也拥有数不清的分身。

    她很快进入了水银针的内部档案库,依靠这个影子号的权限,她几乎可以任意查看所有绝密以下的档案。她找到了艾娃进入尼亚行省头九个月的相关文件,其中还包括了艾娃与五号办公室的邮件记录。

    那时,艾娃写给五号办公室的工作周报往往长篇大论,其中含有诸多请示性内容,艾娃总是详细地列出她打算提出的动议清单,请求五号办公室进行确认和授权。然而,在长达六七页的陈述文字后,五号办公室给予的回复往往只有一两句话:“该项动议对宜居地事务的影响已过于深入”“该项动议可能诱发过高的舆论风险”“该项动议可能导致联合政府对我们发起不信任投票”,因此“五号办公室拒绝授权,请您谨慎判断后再做打算。”

    对此,艾娃做出了诸多申辩。

    “无意冒犯,但有时候,我感觉我们水银针在宜居地内的角色就像一个精明强悍的女人,因为不慎嫁给了一个过于软弱的丈夫,所以不得不承担比普通妻子更加繁重的家务,以此弥补自身对配偶造成的威慑,您不认为这一点非常荒谬吗?我理解我们的存在本身对普通人可能算一种威胁,但这并不是我们必须迎合屈就此地旧有规则的理由……”

    “我认为我们当前的工作重心是错误的,至少出现了严重了偏离。我们过度看重联合政府对我们的评价,害怕失去某些党派、议员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把自己的功能局限在对螯合物的作战中,却忽视了此地公民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不公和困难。”

    “尼亚行省是荒原到宜居地的过渡带,因此有着极为特殊的政治环境,然而我们的工作完全忽视了普通人的生活:妇女想上夜校,但繁重的家务抛不脱怎么办呢?她们想找工作,但身份文件总被行省事务局卡着派发不下来,又怎么办呢?不小心生了病,但医保审核还在走程序,没法立刻报销怎么办呢?曾经感染过螯合病但已经痊愈的患者,始终不能被所在社区接纳,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的任务并非只有战斗一项,想要取得更大的信任,我们必须同这里的每一个公民——而不是一小部分宜居地内的掌权者——建立更深的关系,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深刻地洞察她们所面临的困境,而这就需要我们真正走到她们中间,和她们共同呼吸……”

    赫斯塔一份份文件打开,浏览,又关闭。

    在一封封回信里,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初入宜居地的艾娃,在一趟趟繁琐而具体的事务中反复挣扎,反复碰壁。

第二百四十三章 错位

    在最后一封邮件里,赫斯塔第一次看见艾娃使用连续的感叹号。她向五号办公室抛出了一连串的质问,质问她们为什么如此消极畏缩,拒绝变革拒绝到不愿意为一丁点儿风险担责,这不是她熟悉的AHgAs,她要求同五号办公室当面讨论。

    “……现在我质疑你们五号办公室下达的一切指令,你们完全背叛了AHgAs的行事原则,因为水银针从来不是为了维护少数人的私利而存在,我们战斗恰恰是是为了后方的文明不被侵扰!而今我回到宜居地发现这里和当年的荒原一样闭塞落后,甚至还不如荒原上自由,难道我能袖手旁观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如果是这样,你们何必将我楔进第三区的政局?现在就是我最虚弱且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请问谁来同我站在一起?谁来同我站在一起!?”

    赫斯塔几乎能想象到艾娃的语气,她感到一阵难言的激动。

    她不知道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如何,但从去年她在艾娃宅邸的所见所闻来看,艾娃一定找到了某种办法来平衡自身理念与五号办公室的掣肘,

    在深夜,赫斯塔忍不住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不断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然而一个声音从她心底迸发,像冲开火山的岩浆。

    我来同你站在一起,艾娃。

    从今往后,我始终同你站在一起。

    ……

    书法展被破坏的事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虽然那个年轻老师一直强调他知道始作俑者是谁,但他始终拿不出证据——校史馆的监控坏了,而空缺的片段不早不晚,偏偏就是从周五早晨开始,缺到周六傍晚。

    唯一被拉去训斥的只有赫斯塔一个人,因为在书法展前一天,校工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红头发断臂的大高个和另一个女生在校史馆后面的垃圾桶旁边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做什么。

    校警问她,当天和她在一起的另一个女生是谁,赫斯塔一口咬定当天就她一个人。校警说你别嘴硬,学校有监控的地方多的是,你以为我们真就找不到你的同伙了?

    当天下午,整个学校的周日监控都出现了问题,在校警留下备份之前,画面变成了雪花。

    事后,林骄问她,你手段可以啊,怎么做到的?

    赫斯塔答,这不是我做的。

    林骄露出一个“我懂”的微笑,说,好吧,确实,我知道肯定不是你做的,我不问了。

    赫斯塔没有再解释什么——但这确实不是她的手笔。

    这段日子里,赫斯塔变得比之前更怠惰,她渐渐收束了自己的活动范围,除了上课、见克谢尼娅和出席诗社的活动,她几乎不再露面。

    克谢尼娅也觉察到了赫斯塔的变化。

    她从成晓淑那里听到了很多事情,比如那个曾经一起登山的黑头发姑娘最后还是被她妈妈带了回去,原来那姑娘的黑发是染的,她实际上是赫斯塔的同族——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几天赫斯塔看起来非常低落。然而每当克谢尼娅问赫斯塔,“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聊聊吗?”,赫斯塔总是摇头,她望着她,表情不解:“聊什么呢?”

    克谢尼娅不明白为什么赫斯塔缄口不言。

    还有一次,克谢尼娅意外得知,成晓淑的眼镜是赫斯塔送的,且群岛诗社里许多人都收到过赫斯塔的礼物——说礼物可能有些不恰当,因为赫斯塔只是为诗社设立了一个活动基金,诗社每个月会讨论这笔钱怎么用。

    在成晓淑的描述里,赫斯塔无疑是一个异乡来的神秘富婆,有着惊人的好奇心和偶尔蛮横不讲理的固执。然而克谢尼娅从未看到过赫斯塔的这一面。尽管她同赫斯塔聊过许多话题——她的科研理想,赫斯塔的荒原见闻,她幼年时的经历,赫斯塔的童年友人……她仍觉得自己离对方不够近。

    “我有一个朋友,非常重要的朋友,”赫斯塔说,“她来自阿斯基亚荒原,和你一样有双金色的眼睛——”

    然而克谢尼娅不愿听完,就打断了赫斯塔的讲述。她不想听什么有金色眼睛的友人,她想听赫斯塔聊聊那个刚刚离开的赫斯塔族姑娘。

    克谢尼娅已经意识到,赫斯塔对自己说“我总觉得我们会再遇见的”那天,她正一身赫斯塔族的装饰,在舞台一角等候着上台。

    为什么当初赫斯塔要说那句话呢?

    她是真的在对着我说,还是在对着某个人的投影倾诉?

    学校里,《匕首与鞘》又公映了两次,然而克谢尼娅每一次邀请赫斯塔,都恰好撞上对方“无论如何请不到假”的事情。

    真的吗?真的每一次都这么巧?克谢尼娅忍不住想。

    一天夜里,她约赫斯塔从学校的剧场走回宿舍,路上两人经过一处宣传栏,上面是《匕首与鞘·新编》的宣传海报,赫斯塔望着画面,忽然落下泪来。克谢尼娅问她为什么哭,赫斯塔说,这个故事令她很难过。

    “你真应该来看看我们的改编,”克谢尼娅说,“伏尔瓦没有同任何一个声称爱她的男人走,她意识到了命运的捉弄,最终和新结识的朋友留在故乡开设医馆——”

    “但也许伏尔瓦从一开始就想离开那个地方,”赫斯塔低声说,“她只是想挣脱……结果就从一个陷阱跳进了另一个。”

    克谢尼娅没有再接话,她看着赫斯塔脸上的泪痕,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楚。

    你在为谁流泪呢,简。

    为什么那些你愿意和成晓淑谈论的话题,你从来都不肯向我开口?

    赫斯塔隐隐觉察到克谢尼娅的低落,她询问对方最近是不是太忙、太累,克谢尼娅半垂着眼眸,过了许久才低声开口。

    “是呀”。她看向赫斯塔,“你最近看起来也很疲惫,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赫斯塔沉默了许久。

    “也没什么。”赫斯塔也看向克谢尼娅的眼睛,“我这两天刚从之前的寄宿家庭搬出来了,虽然行李不多,但布置新家总是很累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原谅

    克谢尼娅笑了一声,看向别处。

    “……你在生气吗?”

    “没有,”克谢尼娅望着前方,“我宿舍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克谢尼娅……”

    “最后一次演出在下个月月初,往后就算再演,主角也不是我了,”她轻声道,“你来吗?”

    “……来。”

    “这次我提前和你讲,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特殊情况了吧。”

    “不会。”

    赫斯塔站在路口,目送克谢尼娅走向宿舍入口。将要进门前,克谢尼娅忽然停了下来,当发现赫斯塔仍在原地时,她感到一阵无由来的哀愁。

    这一瞬的哀伤表情像一道闪电落进赫斯塔心里,她终于感觉到今晚她和克谢尼娅之间哪里都不太对劲,也许不止今晚,这段时间以来,她们两人好像没法像从前一样顺畅地谈天。

    有许多次,她隐隐感觉到克谢尼娅在期待什么,可每当她开口询问,克谢尼娅总是云淡风轻地把话题转向别处。赫斯塔本可以继续追问,但她分明从克谢尼娅的脸上读到了些许失望,仿佛一件她理应明白的事情她却没有明白。赫斯塔有些无措,而两人的谈话又总是在这样的间隙里迅速流向下一处。

    赫斯塔曾决心就这个问题同克谢尼娅谈谈,然而下决心的时刻和真正见面的时刻总是隔得太久,期间又有太多事在消磨她的力气,每当她见到克谢尼娅,她只想静静地待在她旁边,即便什么都不说也好。

    似乎正是因为这样,事情在慢慢变糟。

    回到宿舍的克谢尼娅还在回想着离别前的一幕。那些对赫斯塔的猜忌固然令她恼火,然而一想到这些猜忌可能只是自己的误解,她又对赫斯塔多出了几分同情。一半的理性用来责备对方,另一半用来为她辩解,人的精力就在这样的自我对抗中消磨,克谢尼娅同样对这样的自我感到厌倦。

    忽地手机震动,克谢尼娅本能地感觉或许是赫斯塔发来的消息,她打开手机,发现果然如此。

    “最近常常想向你道歉,想得到你的原谅……连同我有时候不知道究竟该为什么来请求原谅这一点一同原谅我。希望你别难过,克谢尼娅。”

    克谢尼娅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觉得眼眶一阵发热。

    如果不是一旁室友突然发出一阵尖叫,克谢尼娅的眼泪大概已经要落了下来。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免被人觉察此刻的心绪。

    “你们看群没有?快看群!”

    “哪个群?”一人已经快把手机屏幕搓出了火星,“我这边没看到谁在放八卦啊?”

    “就咱们那届本科校友群。”

    “……早说呀,屏蔽好几年了都,”另一人道,“什么消息那么劲爆还非要我们亲眼看,你先转述下不行吗?”

    “小飞姐在某个小众论坛的社交账号被扒了,十多年心路历程被整成文档发到群里了,十几万字我怎么转述——赶紧看,她真是什么都在网上写!”

    克谢尼娅的心猛然下沉,她立刻切换屏幕。

    很快,另一人道:“……哎我聊天记录里怎么没翻到?”

    “所以让你们快点看啊,文件已经撤回了!”

    “不是吧?我反应够快了好吧?”

    “算了算了,我都下载完了,我分享到咱们小群里,等着……好了。”

    一个新的文档果然出现在宿舍小群中:“高飞博士情史一览(4620-4633)”

    克谢尼娅回过头,“不要传播这种东西!”

    “吓我一跳,你突然那么大声干什么……”

    “撤回!”克谢尼娅厉声道。

    “撤就撤,吼我干嘛啊……”

    室友慢慢悠悠地撤回了文件,然而宿舍的另两人始终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屏幕,显然是已经把文件下到了自己手机上。

    半晌,其中一人放下手机,“……有没有总结版啊,太长了。”

    “你再等等呗,估计明天就有了。”

    “我另一个群里也有人在问这个事情了,都是看到了截图没赶上下载文件的……哈哈,有人分享了。”

    “是吧,今晚肯定要继续发酵的……哎小飞姐怎么会喜欢女的呢?她平时看起来也不像男的啊,就普普通通一个女孩子。”

    “不懂,”另一人道,“我这种取向正常的人反正理解不了,可能有什么童年阴影——”

    克谢尼娅起身离开了寝室。

    室友们彼此看了看,目光惊奇。

    “……她这么激动干什么。”

    “嗐,她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你管呢——哦,有人做了概括版长图,你们看到了吗?”

    “你直接发小群吧,克谢尼娅不在的那个。”

    ……

    这一晚,赫斯塔守着手机许久,始终没有收到克谢尼娅的回复。在等待中,她感觉自己又陷入了那种混杂着无力和冲突的状态,她翻身下床,来到客厅,在这张尤加利曾经挑灯夜战的桌子上开始编辑给二号办公室的邮件。

    这封邮件有两个目的,一是要求二号办公室尽快安排对自己精神状态的再评估,二是表达自己渴望重返战斗序列的心情。

    写第二部分的时候,一种浅浅的负罪感始终萦绕着她,她又想起克谢尼娅,想起曾经与克谢尼娅谈及未来五年想做的事情。当时克谢尼娅说她可能会去第一区交流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到十四区,可能常驻松雪原,也可能南下去平京。

    克谢尼娅问赫斯塔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赫斯塔说不太清。她想自己多半还是会回到AHgAs的战斗序列,回到与螯合物作战的前线,等重新锚定了自己的位置,再作下一步的打算。

    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同克谢尼娅商量呢。

    赫斯塔写得飞快,她几乎没做什么修改就点击了发送,邮件抄送了俞雪琨和千叶,在接下来的两周,也许她需要同千叶小姐再通一次电话。

    手机响起,赫斯塔接通,“喂。”

    电话另一头传来克谢尼娅的声音。

    “你在哪里?”

    赫斯塔听见车流与风声,她站起来,“……你在哪?”

    “学校附近。”克谢尼娅回答,“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第二百四十五章 风雪

    深夜,天上开始落雪,赫斯塔披着大衣,沿主路往工业大学的方向快步疾行。

    路上的行人没几个撑了伞,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大家不约而同地立起了衣领,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遮了起来。

    赫斯塔的视线在眼前和街对面来回切换,直到她捕捉到克谢尼娅的身影。

    当她加快脚步向着克谢尼娅奔去,克谢尼娅也发现了她。

    “晚上好!”隔着七八步的时候赫斯塔便大声开口,“你为什么——”

    克谢尼娅已经紧紧抱住了她。

    这猝然的拥抱令赫斯塔一时炫目,她往后踉跄了两步,而后稳稳地接住了克谢尼娅。

    砂粒一样的雪落在她们的头发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不要道歉,”克谢尼娅低声说,“我们都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好。”

    “你的公寓离这儿还有多远?”

    “步行的话一刻钟。”

    “那我们用跑的吧!”克谢尼娅抓起赫斯塔的手,“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克谢尼娅怀着一种急迫而庄重的心情拉着赫斯塔一路狂奔,在这个风雪渐浓的夜晚,她忽然感到身后山雨欲来。她知道此刻数字世界有数不清的人正在发起一场卑劣的围剿,她知道今晚有人大概要走到崩溃边缘,这样的事情过去多的是,将来也绝不会禁绝,然而奇怪的是,这一切仿佛突然给了她无尽的勇气,使她突然决心冲破一切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枷锁,去相信自己的直觉。

    奔跑中的赫斯塔脑袋空空,她什么也来不及想,被眼前从未预想的喜悦冲得晕头转向。

    进了公寓,还没有开灯,赫斯塔再次被克谢尼娅抵在了狭窄的玄关。

    黑暗中,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拥抱着。

    “和我说说那个女孩。”克谢尼娅突然开口。

    “哪个?”

    “你现在想到了哪个就说哪个。”克谢尼娅道,“从上次和你一起过来登山的那个开始。”

    “嗯,说什么呢。”

    “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说你为她们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克谢尼娅低声道,“把你和别人说过的,没有说过的,都告诉我,不要骗我。”

    赫斯塔脑海里闪过了许多人,“……那可能要讲很久。”

    “讲就是了,”克谢尼娅轻声道,“我在听。”

    她听见赫斯塔发出了一声低吟,似乎是开始思考从何说起。过了片刻,赫斯塔果然开始从头讲起——她是如何在梅郡结识尤加利与十一、来到橘镇后又如何参与进丁雨晴的日常生活,并与林骄、成晓淑、向寒山等一众诗社成员共同活动,在片刻的回忆之后,她又补充了不久前与那个赠给她无纺布贴画的女孩在文汇楼下的谈话。

    这种种际遇听得克谢尼娅为之心惊。

    克谢尼娅许久没有说话,她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赫斯塔低下头,“我知道这些事情听起来可能有些唐突,但有时候——”

    “我明白。”克谢尼娅忽然笑了一声,“陈老师以前给我讲过类似的故事。”

    “……类似的故事?”赫斯塔好奇问,“是什么。”

    “草原上曾经有一只鹰,谁沐浴在她的影子里,谁就能得到幸福,”克谢尼娅轻声道,“然而日子久了,天上的鹰渐渐变小,衰老,然后,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

    黑暗中,赫斯塔屏息凝神,皱起了眉头。

    “你也是一只赫斯塔之鹰,是吗。”克谢尼娅轻声道。

    刹那间,这个遥远的故事仿佛一个隐喻,一个突然苏醒的诅咒,在赫斯塔的心上燃起焰火。

    “……我不知道。”赫斯塔回答。

    “简,看着我。”

    赫斯塔低下头,对上了克谢尼娅雪亮的眼睛。

    ……

    黑夜在过去,时间在流逝,再这个慢慢亮起的客厅,她们已经度过了一半的夜晚。

    借着这一丁点熹微的晨光,克谢尼娅忽然留意到客厅的桌面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她终于松开了赫斯塔,慢慢走到桌边——那是一些棉签、纱布和洗剂。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克谢尼娅回头问道。

    “一些日常护理,”赫斯塔挥了挥空袖,“这样可以降低感染风险。”

    克谢尼娅的目光落了下来,“我可以看看吗?”

    “看什么?”

    她伸出左手,“你的右臂。”

    赫斯塔拉出一把椅子,在克谢尼娅对面坐了下来,她解开衬衫,脱下半只衣袖。

    克谢尼娅试探着伸出手,悬停在仿生臂接口上方。

    “疼吗。”

    “偶尔会有抽痛。”

    冰凉的手指落下来,慢慢抚触着断肢的边沿。在这个深蓝色的拂晓,赫斯塔望着克谢尼娅的指尖,再度变得出神。

    “战场是很残酷的地方,”克谢尼娅轻声道,“退下来了,应该就不用再回去了吧。”

    “……还是想回去。”

    克谢尼娅抬起头,“为什么?”

    “有些事必须回去才有机会做。”赫斯塔回答,“而且说残酷,宜居地里的生活也未必能轻松多少,这里是几乎是另一重战场,只是很少有人往这方面想,很少有人会意识到,在这里生活的每时每刻,每一件细微的小事都需要搏斗。”

    “搏斗,”克谢尼娅低声道,“是啊,是这样。”

    赫斯塔微微颦眉,“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克谢尼娅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会回哪儿,”克谢尼娅问,“第三区?”

    “不一定,可能会好几个大区交叉着跑。”赫斯塔答道,“看情况。”

    克谢尼娅微微一笑,“那听起来好像和我有点像。”

    ……

    直到与赫斯塔分别,克谢尼娅都没有提及昨晚发生的一切。

    旁人的侥幸逃脱令她心惊,因为她不信运气;但当她看见代价,看见血,那种想要对抗的执拗就不可抑止地涌上心头。

    倘使此刻有谁在上帝视角俯瞰这个小城,那个人会看到,昨天夜里,这里有一个人正在被撕碎,而另一个人冲进了风雪。人与人的命运相互映照,悲喜却并不相通。

    克谢尼娅走在初升的冬阳里,忽然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喜悦。

    事情会因为危险变得迷人……她从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被捕

    克谢尼娅一个人回到宿舍,洗漱过后,她换了睡衣,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想着昨夜与赫斯塔的相见,她怀着一种安宁的心情沉入了睡眠。

    持续了一夜的围猎在第二天下午出现了变化。

    醒来以后,克谢尼娅看见网上有一批集中的声音开始反对传播那份关于“小飞姐”的文件,一些针对内容的长篇分析与对高飞本人的声援慢慢出现、扩散,整件事的前后经过被梳理,还有人连夜去相关论坛核验了原帖,发现文档里整理的内容夹杂了大量被篡改的不实内容,然而可惜的是,凌晨时分,这些帖子无一例外地消失了,或许是当事人的操作,或许是管理员的善意……这都不得而知。

    与此同时,论坛上大量涉及自身经历的讨论帖全部转为私密,匿名用户涌入,论坛拒绝访问,随后一则公告挂在首页:论坛无限期关闭。

    一个曾让一小部分人相聚取暖的站点就这样陨落……而这都来自一场事先预谋的社会性狙杀。

    克谢尼娅按捺着自己不断刷新消息的愿望,这些评论刷得她心事重重,她不喜欢在这样的状态沉溺,便强迫自己带上电脑去办公室工作。

    然而,才推开走廊的门,一张熟悉的脸便迎面而来。

    那个正处在风暴中心的女人还穿着实验服,若无其事地端着咖啡杯和刷子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克谢尼娅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情感。尽管她与高飞几乎算是陌生人,但一想到昨夜发生的一切,克谢尼娅便对眼前人怀有一丝愧疚和感激。

    “……高博士!”

    高飞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叫克谢尼娅,在你隔壁实验室工作,”克谢尼娅走上前,“研究云的形成和构成。”

    “听过你的报告。”高飞望着她的眼睛,“有什么事吗?”

    克谢尼娅递上自己的名片,“有空的话想找你喝杯咖啡。”

    高飞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微笑着将它放进实验服口袋,“好的。”

    两人分别。

    踏进办公室的前一刻,克谢尼娅停下脚步,向走廊尽头望去,那里有哗哗的水声传来。

    ……

    周三下午,赫斯塔再次来到俞雪琨的咨询室。

    在尤加利离开以后,赫斯塔几乎每周都在和俞雪琨讨论与她有关的一切。时至今日,每当回忆起当时的种种,赫斯塔仍旧无法平静。她一次次讲述尤加利离开前夜的那个梦,讲述尤加利最终的选择。有一次俞雪琨望着她,说,你一直在谈尤加利,她的选择,她的情感,她和她妈妈的关系……你觉得这些事对你的影响在哪?

    赫斯塔一时答不上来。

    这次她带着问题重新回到咨询室,但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她已经做好准备应对俞雪琨关于克谢尼娅的提问——这一周克谢尼娅深夜来到她公寓的事,想必俞雪琨已经知道。

    然而,当她在俞雪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俞雪琨却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单刀直入地抛出话题。

    “说说你这周的生活吧。”俞雪琨像从前一样开口,“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赫斯塔回答,“有一些变化。”

    “嗯哼。”

    “……法恩没有和你说吗?”

    “哦,说到这个。”俞雪琨抬起头,“你的评估期提前两周结束了,从这周开始,工作站不再派出水银针对你进行特别监视,但还是会对你的日常信件、通话内容进行最低限度的审核……恭喜你。”

    “我的评估结果如何?”赫斯塔问。

    “五十分,现在具体维度得分还看不到,得等一段时间。”俞雪

    琨回答,“住家那边的评分还在统计,也得再等等。”

    “不错啊,”赫斯塔道,“竟然及格了。”

    “呃,我们这边六十分才算及格。”俞雪琨纠正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虽然分数不及格,但鉴于对平民威胁程度较低,且有见义勇为记录,你还是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只是休养期结束时你必须立刻离境,不能在十四区开展任何社会活动。”

    “……没懂,是说我以后都不能再来十四区了?”

    “可以来,但必须有正当理由,工作,探望,会议……到时候一事一议。”俞雪琨答道,“你不适合在这里长期生活。”

    “结论还挺科学,”赫斯塔轻声道,“法恩呢,我好久没见她了,她现在如果不用再负责对我的监视,我们平时是不是也可以正常联系了?”

    “嗯,这个怎么说呢,”俞雪琨皱起眉头,“理论上我不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不过你既然问了——法恩上个月被捕了。”

    赫斯塔双目微瞪,“……什么?”

    “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现在还在等通报,”俞雪琨回答,“她人应该已经到平京了——她要到那边接受问询和调查。”

    “什么时候下通报?”赫斯塔关切道。

    “不好说,以前一般三四天通报就下来了,她到现在都没有声音,估计情况有点特殊……不过你不用担心,千叶前段时间和我说过,法恩的案子现在转到了她手上,她现在没时间处理,只能把人先关着。”俞雪琨轻轻耸肩,“世界小得很。”

    赫斯塔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在听见法恩被捕的瞬间,她几乎立刻想到这大约和法恩私查梅郡螯合物的事情有关,而这个消息,恰恰是自己透露出去的。

    “来吧,”俞雪琨打开钢笔,“我们开始今天的正题——”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探望她?”

    “谁,法恩?”俞雪琨道,“你探望她干什么?”

    “就是聊聊。”

    “别在这个当口找事,”俞雪琨望着她,“现在去看她,只会让人猜测你和她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连带着会影响她给你评估报告的可信度。”

    “……好的,我再等等。”

    俞雪琨忽地一笑,“你挂念的人怎么这么多?今天这个人的闲事要管,明天那个人的闲事也有你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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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爱她

    赫斯塔在长椅上躺下来,半闭了眼睛,“可能我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吧。”

    俞雪琨朝她看去,“这周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新的……哦,有一件事,”赫斯塔忽然想起什么,“我前段时间答应克谢尼娅下个月一定去看她们改编的《匕首与鞘》,但昨天她们接到消息,《匕首与鞘》因为涉及敏感人群,被禁止重演了。敏感人群……你明白的。”

    俞雪琨目光微变,“你的感觉呢?最近有人开始找你的麻烦了吗。”

    “没有,”赫斯塔回答,“说实话,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没有谁来真正找过我的麻烦,可能左文韬算一个,但他也始终端着老师的架子。我知道有人一直在承受更直接的恶意,外出的时候会被人在门上涂鸦,走在街上会被人调侃吹哨,被辱骂,尾随……明明我也长着一张赫斯塔人的脸,我也有一头红发,没有做一点伪装,但那些作恶的人从来不来找我的麻烦……我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敢。”

    俞雪琨望着她。

    “我发现我可能一直不明白尤加利在橘镇生活的感觉,就好像我也搞不明白她妈妈怎么会那样对她……她怎么会允许她妈妈那样对她。”赫斯塔轻声道,“我妈妈从来不会那样。”

    “如果现在你还和你的妈妈生活在一起,你们的关系会是怎样的,你想过吗?”

    赫斯塔微微皱起了眉,她望着天花板,长久地沉默着。

    “我不知道。”许久之后,她低声开口,声音苦涩,“……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这件事发生了,你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赫斯塔抬起头,“……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因为你说你搞不明白尤加利在橘镇生活的感觉,”俞雪琨轻声道,“你觉得你们之间的差别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

    赫斯塔极轻地眨了眨眼睛。

    长久的沉默。

    “如果我妈妈还活着,也许我现在还在短鸣巷。”赫斯塔的声音很低,“要是能活到二十岁,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狙击手,因为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说过我在射击上有点天赋……

    “荒原上没有谁会给我打肽剂,所以我的个子可能不会很高,也许和尤加利差不多,或者更矮……但我们仍然有机会结识。因为我妈妈可能会想回十四区看看,如果她想,我也会想办法,找机会带她回来。

    “但我们会怎么认识呢?”赫斯塔缓慢地说,“也许也是在一个清晨,我和妈妈从火车上下来,我们远远看见一个红头发的赫斯塔人在站台上——这么多年过去,我和妈妈又遇上一个赫斯塔人,我们大概都会觉得惊奇,惊奇……又高兴。

    “那个时候,我可能也不是现在的性格。我记得我刚进基地的时候做事总是很小心,很谨慎……这一点和尤加利倒是很像。

    “所以再见她的时候,也许我还会上去打招呼,也许不会。毕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可能也不敢节外生枝。也许我和妈妈会在站台上一起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想,‘真的回到十四区了"。”

    赫斯塔把左手盖在了腹部。

    “这里不能带枪,所以我会随身带一把小刀,以前有一段时间,我必须在枕头下垫一把匕首才能睡着……这个习惯可能会延续到我成年,我不仅要保护我自己,也要保护我妈妈,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舟车劳顿以后,我们肯定都累坏了……

    “也许我们决定在橘镇,或是在梅郡短暂落脚,因此也租了一间公寓,有一天我们打开门,发现门上被人用红漆写了不友好的话。”赫斯塔微微皱眉,“但那又怎么办呢……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即便知道了,可能也没有什么办法。”

    “报警呢?”俞雪琨轻声道。

    赫斯塔又抬起头,“警察还管这个呢?”

    俞雪琨想了一会儿,“可能会帮你们登记情况。”

    赫斯塔笑了一声。

    “你觉得你们会为什么起争执?”俞雪琨又问。

    “不知道。”赫斯塔回答,“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是吗。”

    “对,这种情况永远也不会发生,她爱我,希望我幸福,而我也爱她,”赫斯塔望着天花板上的花纹,视线慢慢模糊,“即便现在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仍然爱她……永远爱她,永远不变。”

    ……

    ……

    入冬以后,徐如饴待在阁楼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起初丁贵生找不到人的时候,还以为妻子出了门。直到某一次他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等人回来,却听见阁楼上传来开门声与脚步声,丁贵生才意识到这一整个上午徐如饴都待在阁里。

    但她也不弹琴,因为家里完全没有琴声。

    好几次,丁贵生偷偷上楼,却发现妻子反锁了门——这扇丁雨晴主张更换的新门到最后真的把他拦在了外面,这让丁贵生尤为恼火。他想找个理由把这扇门拆了,但没有人给他机会——每一次,只要他开口喊人,徐如饴就会从阁楼里出来。

    “你待在上面干什么?”

    “打扫房间。”徐如饴总是这样回答。

    “你都打扫多久了还没打扫完?阁楼是有什么宝贝吗你每天都要上去看看?”

    他等着徐如饴还嘴,然而当他朝妻子那边看过去的时候,他在徐如饴的眼里看见的不是愤怒,而是空洞。

    徐如饴现在右手总是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放着毛线球和钩针,她一有闲暇就坐下来勾打毛衣、围巾或别的什么小物件,一个人坐在餐桌旁边,一声不吭。

    丁贵生不习惯这种变化,他总是见缝插针地抱怨东抱怨西,以期获得妻子的回应,然而一切并不如愿。

    一天,徐如饴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抬头打断了他的话,“贵生。”

    “干什么?”

    “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丁贵生哗啦一下放下报纸,一股火气顶着他的上颚,但他愣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发作的支点。他丢开报纸,骂骂咧咧地往房间里走,然后照例把卧室门摔得震耳欲聋,然而徐如饴也没有追进来。

    他贴在门后背听了许久,客厅里一片寂静。

第二百四十八章 苗头

    家里变得越来越空荡。

    在赫斯塔搬走后不久,丁雨晴则突然提出要住校。尽管这件事是徐如饴签的字,然而最不能适应的也是她自己——有无数个中午、晚上,当徐如饴需要拿什么东西、或是为什么事情做准备时,她总会脱口而出一句“小晴”。有时喊一句还反应不过来,要连着喊上好几声,徐如饴才会想起,女儿现在只有周日下午才会回来待半天。

    每当这时,她就会意识到这就是女儿要住校的原因。

    周六傍晚,徐如饴从菜场回来,她额外买了丁雨晴喜欢的水果,打算明天下午给她做拼盘。然而到家后不久,还没等她把东西全都放进冰箱,门铃又响了。

    徐如饴喊丁贵生开门,喊了许久也没人应,她只好从厨房匆匆走出来,一边擦手一边念叨着“来了,来了”。

    “谁啊?”

    “我是工业大学的老师,”外面的声音回答,“我今天来……”

    徐如饴打开了门,“是来找赫斯塔吗?她已经——”

    四目相对,徐如饴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老师……”

    “真是你,”陈北祎望着徐如饴的脸,“你什么时候回橘镇的,怎么都不来说一声?要不是赫斯塔问我你论文的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原来你就住在学校旁边啊。”

    徐如饴几次张口,又沉默,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我能进去坐坐吗。”陈北祎问。

    “哦……当然。”徐如饴立刻往后退了一步,让出玄关的路。

    陈北祎进门后不久,丁贵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警惕地看了这个陌生来客一眼,而后以一种质询的目光望向妻子。

    “丁贵生?”陈北祎先一步开口。

    丁贵生目光微变,重新聚焦到眼前的同龄人身上,“……您是?”

    “我是如饴的大学老师,”陈北祎道,“你之前经常到文汇楼来等她下课,我记得你。”

    提起过去,丁贵生一时讶异,他茫然地看着家中来客,“哦,您是哪位老师啊,我都不记得了。”

    陈北祎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徐如饴微笑,“当年我竭力劝如饴继续往下读,她纠结了半天还是离校了。”

    “您坐。”徐如饴拉开一把椅子,“我去拿水……”

    陈北祎扫了一眼客厅,“你现在不弹琴了?”

    “啊?”

    “我看客厅没有钢琴。”

    “琴……在楼上。”

    “那我们上去聊吧。”陈北祎抬起头,“你们家这是有……哦,三层?”

    不等徐如饴招呼,陈北祎已经沿着靠墙的楼梯慢慢往上走。丁贵生冷脸瞧着紧随其后的徐如饴,很快便再次听见了熟悉的阁楼关门声。

    客厅又只剩下他一个。丁贵生沉着嘴角绕着餐桌走了几圈,很快冲进厨房端了一壶柠檬水上楼,然而,进门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拿杯子,于是又下来跑了一趟。

    陈北祎没有待太久,她坐在阁楼的琴凳上同徐如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一会儿是关于简·赫斯塔,一会儿是关于橘镇和松雪原的房价……丁贵生始终端着杯水在旁边站着,目光如炬地凝视着陈北祎的脸,然而陈北祎竟是没有朝他望一眼。

    大约一刻钟后,陈北祎起身离开,她换好鞋,又回过头,“我今天就是顺道来看看你……我们交换个手机号吧?我现在住的地方离你实在很近,有空你也来我那边坐坐——”

    “她腰不好,不能总出门。”丁贵生打断道。

    “能跑菜市场,怎么不能来我那儿做客呢?”陈北祎仍没有看丁贵生,“我楼里没有电梯,不过我公寓在二楼,不费事。”

    她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徐如饴,徐如饴在上面输入了号码。

    “再会。”

    门被轻轻带上,徐如饴站在玄关久久未动。

    等到她终于回过神,转身往回走,才发现丁贵生的脸已经气白了。

    “……你又怎么了?”徐如饴的声音有气无力,“刚才就看你不对劲。”

    “这人好端端的来我们家干嘛?”

    “你最近真的有点魔怔了。”徐如饴望着丈夫,“陈老师不过是顺路来看看——”

    “顺路!我们搬到这儿好几年了她一次不来,偏偏就今天顺路了?徐如饴,你现在不讲实话了,还说我魔怔——你看看你最近这段时间是什么样子,整天拖着活死人样的脸?难怪家里的人一个一个都要走……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累了,”徐如饴推开丁贵生的手就要往里走,“我回房间睡会儿……”

    “你站住!”丁贵生一下拉住了妻子的手臂,“你今天非得给我说实话不可——最近你到底怎么了?你是见了什么人还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松手啊……”

    丁贵生近乎咆哮:“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们这个日子就不过了!”

    “真的?”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叫丁贵生愣了片刻,他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儿这句“真的”是在问什么,徐如饴已经接着开口:“一生起气,我弹钢琴你要砸,小晴拉小提琴你也砸……家里什么东西都要砸,你砸不厌吗?”

    丁贵生站在原地,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如饴朝卧室走。从丁雨晴上次顶嘴的时候起,他就感觉到了变化——有些东西正在瓦解,正在崩裂,悄无声息。

    丁贵生的手渐渐发抖,过往积累的一切怒意开始雪崩。

    徐如饴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厨房里的菜还没全放进冰箱,又自言自语地调转方向,然而还没迈出几步,她就突然被捉了头发,整个人失去平衡。

    “你在摆脸色给谁看?”丁贵生涨红了脸,抓着徐如饴的头往桌上按,“你说!你刚才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想过了,想再找你那个笔友私奔——”

    “你疯了!”徐如饴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什么私奔?和我写信的人也是女的,我从来也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撒谎!”丁贵生尖声疾呼,骂着下流的脏话——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像这样失控,然而他深信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就像当年他觉察到徐如饴的去意,而今他也在妻子身上再次感受到那股不甚安分的苗头。

第二百四十九章 再会

    徐如饴和丁贵生再次扭打在一起。混乱中,那些徐如饴重新购回的瓷器摆件又一次落在地上。她的眼角和下颌几次撞上桌角,她顾不上痛,只想赶紧离开这块地方,然而丁贵生就是要捉着她的肩膀将她往柜子上推,听着一个个花瓶、绘盘、陶瓷动物摔在地上,丁贵生才觉得自己郁结的心气稍稍疏解。

    然而还缺些什么。

    丁贵生打得气喘吁吁,不得不中场休息,他扶着墙,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倒在地上的徐如饴,好半天才意识到是缺了什么。

    徐如饴怎么不哭了呢?

    她怎么不哭天抢地,也不解释了呢?

    整个客厅的地面都散布着乱糟糟的碎片,徐如饴慢慢撑起上半身,试图重新站起来。

    玄关传来钥匙扭动的声音,丁嘉礼一身酒气地进了门。

    “我回……”才走到客厅,他便晕晕乎乎地住了口,“……你们又在干什么?”

    见有人回来,丁贵生意识到自己可以下死手了,毕竟丁嘉礼会拦着。他故意抄起一块地上的铜器,气势汹汹地要往徐如饴脑袋上砸,丁嘉礼果然吓了一跳,连忙冲过来将丁贵生紧紧抱住。

    “爸!!你在干什么!这个打下去要死人的!”

    “死!死了最好!我今天就跟你妈一起死!”

    “你说什么胡话啊……”丁嘉礼抢过父亲手里的铜器,“有什么话好好说——”

    徐如饴额头上的伤口正在发麻,她抓着椅子慢慢起身,低声道,“要死你自己找个地方死,别拖着我一起……”

    “徐如饴——”

    “妈!你说什么呢!”丁嘉礼有点崩溃,“你也行行好,别再逼他了!还嫌不够乱吗?”

    徐如饴头晕目眩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行动的力气。她看见不远处丁嘉礼正狼狈地拦着丁贵生。

    这个和自己走过半生的男人正幼稚地抓起地上的碎瓷块朝自己丢过来,那张曾经令她生出无数对新生活幻想的脸,此刻因衰老和恼怒而拧成一团,像一块红得发紫的抹布。

    徐如饴一瘸一拐地往卧室里走,几分钟后穿着外套重新回到客厅。

    “你要去哪里!?”

    丁贵生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丁嘉礼立刻抱住了他的大腿,“爸你冷静一点——”

    徐如饴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回头,她抓着自己放手机钥匙的小布包,迈着并不快的步子穿过客厅,推开了家门。

    “徐如饴!!”

    “爸你站住——”

    “放开我!!”

    “爸——”

    门砰然合上。

    ……

    入夜,丁雪阳和苗苗一起回了家,面对着眼前的一地狼藉,丁雪阳皱起眉,迅速带着苗苗回了房间。

    没有人做晚饭,丁嘉礼给父亲点了外卖,然后上楼同姐姐说了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丁雪阳立刻给徐如饴打了电话,但妈妈没有接。

    这不是徐如饴第一次离家出走,丁雪阳大约知道徐如饴会去的几个地方。她依次给妈妈的几个好友打电话,轻声询问今晚妈妈是不是在她们那边过夜,然而那几个阿姨都一口咬定徐如饴不在她们家。

    起初丁雪阳还以为这是几个阿姨在帮妈妈隐瞒,直到几个阿姨提出还是尽快报警,她才意识到可能妈妈真的不在她们那儿。

    丁雪阳只好给丁雨晴去电话,让丁雨晴试着联系一下徐如饴,几分钟后,丁雨晴的电话又打回来——徐如饴关机了。

    丁雪阳心下一横,当即报警,整个过程她都烧红了脸,仿佛在做一件十分不堪的事,她想象着电话另一头警员的心理活动——就是这家人,前段时间丢了孩子,现在又丢了妈。

    然而这样寒冷的冬夜,一想到徐如饴正独自游走在城市的某处,丁雪阳又感到一阵揪心。

    妈妈。

    ……

    松雪原血液医院的大厅,徐如饴正犹豫地向服务台打量。

    她一小时前就下了火车,辗转公交地铁来到这里。司雷当初留给她的名片她当天就扔掉了,然而她到底记得司雷讲过自己的儿子在血液医院治病。

    然而现在要怎么找人呢?

    除了知道那位警官叫司雷,别的什么她都不记得了。

    徐如饴攥紧了手,仿佛赤脚站在岩浆中,每时每刻都感到煎熬。

    “徐女士?”

    徐如饴回过头——司雷正提着刚取的检测报告向她走来,这个小个子女人走起路来步步带风,

    在看清徐如饴脸上的伤痕后,司雷的笑意消失了,“您的脸……”

    徐如饴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有伤,她笑着抬手挡了一下,“我……不小心撞到了墙——”

    “这不是撞墙能撞出来的,您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吗。”司雷望着她,“但没关系,谢谢您这个时候想到来找我。”

    徐如饴本想接着再否认,然而听到司雷的这几句安慰,她忽然一阵鼻酸。

    她低下头,反复摇头,喉咙不断颤动,却说不出话。

    “别担心,没有人能再伤害您,”司雷郑重道,“我保证。”

    ……

    这一晚,在小雨入睡后,司雷同徐如饴再次来到医院大厅。两人坐在一处聊天,徐如饴半句不提今天的遭遇,只是不断向司雷询问上次聊天时提到的出行细节。

    ——您那天是怎么想的呢?怎么会捡了个包直接就上船了呢?

    ——您既然是临时起意,想必当时身上带的钱不多,那一路上的开销是怎么解决的呢?

    ——船上没有人核验证件照片和真人形象吗?这一路上就没有遇到过任何这方面的问题吗……

    司雷一一回答,徐如饴听得连声叹息。

    “哦,还有,”徐如饴又想起一件事,“您是什么时候学的第三区语,感觉十四区会专门学这个的不多,大家一般都把时间花在通用语上面——”

    “我在十四区的时候没学过。”司雷回答,“当时通用语也说得磕磕绊绊的,读写还行,听说完全抓瞎。”

    徐如饴慢慢睁大了眼睛。

    “您下船的时候还语言不通?”徐如饴不可置信,“那您是怎么在那边当上警察的呢?”

    “就……现学。”司雷回答,“还能怎么办呢。”

第二百五十章 不懂

    医院的玻璃幕墙外北风呼啸,泼天的大雪将整个城市淹没,仿佛一个被不断颠倒的雪花水晶球。

    医院里,徐如饴听得几乎要发抖,然而她越是心痛,就越想了解更多的细节。两人聊到深夜,徐如饴困得呵欠连天,不得不暂停这一晚的交谈。

    “我来帮您订房吧,”司雷道,“医院对面就有酒店。”

    “不用,”徐如饴摇头,“我回家。”

    “橘镇吗?可现在这么晚了——”

    “不是,是我在松雪原的家,”徐如饴低声道,“好久没回去了……”

    “这样不好,你在这里的住址你丈夫也知道,万一他——”

    “不是我和他的家,我说的是我妈妈的家,”徐如饴轻声道,“他没有那个家的钥匙……您放心吧,我也是真的想回去看看。”

    “可现在这么晚了——”

    “明天下午我再来找您,可以吗?”徐如饴望着司雷,“我今天……也确实不在状态,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

    司雷送徐如饴出门,望着徐如饴即将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她突然又追了上去,向徐如饴要了“您明天什么时候过来?下午几点?”

    “呃……可能两点以前吧?”

    “那我们到时见,”司雷道,“您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我电话会一直开着。”

    “好的,好的。”徐如饴连连点头,“您快回去吧,这么大的雪……”

    “再见,”司雷大声道,“明天见!”

    ……

    徐如饴拦了辆车,报出了一个她无比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四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小区。和周围动辄二三十层的住宅楼相比,这片最高只有五层的老楼房更显陈旧。

    沿着白绿两色的墙面,徐如饴慢慢爬上五楼,她取出钥匙,打开了自家的老房。

    母亲去世以后,她几乎就不再回来,只是每隔一两年,她会喊人上门给自己卧室里的老钢琴调音。

    小时候她不爱钢琴,纯粹是因为母亲觉得弹钢琴的女孩子有气质才学的这门乐器。不过后来她无比庆幸家里当初的决定——有些她说不出口的话,音乐能说,有些她表达不出的痛苦,音乐能抚慰。

    徐如饴摸黑开了灯。

    老房子没交暖气费,半夜冷飕飕的。不过好在柜子里有两床厚被子,勉强可以应付今晚。

    铺床时,徐如饴收到司雷的短信。司雷似乎仍不放心今晚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打算买些东西再打车过来。起初徐如饴想拒绝,但想了一会儿还是吞吞吐吐地问司雷医院那边会不会不方便,孩子是不是需要人陪着……司雷说她明早会在查房前回医院,应该没事的。

    放下手机,徐如饴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她独自坐在昏黄的吊灯下面,放空地望着眼前的陈设。静默间,她仿佛离开了这具年过半百的躯壳,回到了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

    在年轻时,在那些人生还有无限可能的时刻,她也曾像今天这样独坐冬夜的小客厅。那时她无所事事,有时夜读,有时同家里的小猫玩闹,或是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无线电话,站在洗手池前,一边同好友聊天一边洗水灵灵的小番茄……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

    在这个夜晚,那些曾经的画面又都回到她的脑海。徐如饴重新站回镜子前面,试图从这张衰老浮肿的脸上辨认出那个曾经年轻的女孩子……然而这一切实在徒劳。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觉得陌生。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老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门铃在这时响起,徐如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眼睛疼得厉害,那种酸涩的感觉尖锐到几乎要把她鼻子捅穿,可她的眼眶仍然干涩。徐如饴按了按干枯的眼,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小跑着往屋门跑去。

    “您来得也太快了——”

    门才打开一条缝,丁贵生的皮鞋已经插了进来。

    目光相接的一刻徐如饴感觉一道闪电穿过自己的四肢百骸——来不及了,丁贵生已经抵着门冲了进来。

    “谁要来?”丁贵生怒气冲冲地瞪着妻子,“你刚才说谁要来?”

    “……我的朋友。”

    “谁?”

    徐如饴捏着拳头,声音却低了半截,“你……管不着。”

    丁贵生重重地将门砸上,然后反锁。

    “你到底想干什么。”丁贵生摘下围巾和帽子,“我们结婚快三十年了吧,你也是当外婆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疯疯癫癫?你考虑过孩子吗,她们——”

    “离婚吧。”徐如饴突然说。

    丁贵生愣了一下,起初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但结合徐如饴这段时间以来的变化,他又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听错。这突如其来的宣告杀得他措手不及,他眨了眨眼睛,在这栋老旧的房子里左右踱步,不时朝徐如饴看去。

    徐如饴又一次低下了眼睛,她听着丁贵生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心里忽然觉得害怕。

    “今天太晚了,”丁贵生说,“你去烧壶水,我泡个脚,明早我们一起回去——”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徐如饴低着声音,“丁贵生,我要和你离婚。”

    丁贵生笑了出来,“离婚?都这个年纪了,你要和我离婚?我看你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当初生小晴的时候我就应该同你离婚,是我没有坚持,”徐如饴的声音颤抖着,“这么多年了,如果当初……如果——”

    “如果当初你去了第三区是吧?”

    徐如饴一怔。

    “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丁贵生的表情开始扭曲,“当初你偷偷买了船票想和人私奔,你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吗?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狠得下那颗心!当时阳阳才多大?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为了个笔友连家都不要了!”

    徐如饴的脸抽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阳阳,我早就走了。”

    “你清醒一点!”丁贵生的声音瞬间抬高,“你以为你去了第三区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一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到了那边能做什么?到时候一下船就被人卖了,卖到窑子里——你这种人到了哪儿也没用,因为你就是一个废物,一个——”

    “你住口

    !”徐如饴仿佛突然被人抚了逆鳞,她两手攥紧了,“你住口!是你不懂!是你什么也不懂!”

第二百五十一章 睁开(23年10月的月票加更

    丁贵生大笑了两声,“我不懂?你说说你去第三区能干什么?”

    “我什么都能干!”徐如饴尖声回答,“我有合法的手续,我懂当地的语言,我还有第三区的朋友,她们都可以帮助我——我有什么不能干?偷渡过去的人都能白手起家,我为什么不可以!?”

    “偷渡过去,哈哈,偷渡……你又在什么地方看了什么励志文章,觉得自己又行了?”丁贵生笑意猛退,眼睛瞪得像要跳出眼眶,“那些都是小记者瞎编的!她们去过什么第三区,自己一个个坐在办公室里瞎想,编出些正常人看了都不会信的狗屁文章,也就你这种在家里待傻了的家庭妇女会信——”

    “不是编的!我知道是真的!因为我亲眼看见了,我用我这双眼睛,用我这双耳朵,我亲眼看了亲耳听了!我知道是真的……我知道!”徐如饴吼得眼冒金星,她激动地挥动双手,“是你!是你把我困在家里,是你把我一辈子都毁了!”

    “……我?我把你一辈子都毁了?”丁贵生再次气得笑了,他喘息着,扶着桌子坐下,“徐如饴,是我养了你一辈子!我养了你,养了你两个女儿一辈子!我把你毁了——我让你住大房子,工资都交到你手上,到头来我把你毁了?要毁也是你亲手把自己给毁了!你听到没有,是你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徐如饴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往后退了一步,扶着桌子,以免自己倒下。

    “……我懒得跟你废话,你老实和我说,谁把你变成今天这样的,”丁贵生盯着妻子,“是谁来跟你说了那些疯话,把你骗得胳膊肘往外转,骗得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你可别告诉我是当初和你写信的那个笔友!”

    徐如饴垂着眼眸,半晌,才低声开口,“对……就是她。你说什么也没有用,这种生活我不想再过下去了……我要离婚。”

    “徐如饴。”丁贵生慢慢沉下脸,目光阴鸷,“你知不知道当初一直给你写信的人是谁?”

    徐如饴抬起头,向丁贵生投去不解的一瞥。

    她慢慢咀嚼着这个问题,看着丁贵生那张胜券在握的脸,忽地明白过来。

    “是你……”

    “是我!”丁贵生厉声呼喝,“当初你生完阳阳一直郁郁寡欢,我给你想了多少办法,你就是恢复不过来!你去买杂志,给那些页脚上你从来没见过的人写信——真好笑,你的那些想法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你宁愿写给陌生人也不肯讲给我听!”

    “……你偷看我的信?等等,等等……”徐如饴皱起眉头,“我写的那些信,根本……就没有寄出去过,是吗?”

    丁贵生再次站起来,他走到徐如饴跟前,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只有我在乎你!我给你回信,我鼓励你好好生活,结果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你……你……”

    两人望着彼此,徐如饴的眼睛开始充血,她的呼吸再次变得急切。

    在惊人的沉默之中,两人之间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丁贵生看出徐如饴有话要说,他半是恼火,半是期待——这个秘密他掩藏多年,本也不打算宣之于口,然而今日竟是话赶话地吼了出来。

    他望着徐如饴,渴望从她眼里重新看见两人爱情的余晖,毕竟在那一长段时间的通信里,他与她是如此地心意相通,而今徐如饴总算了解了这件事的真相,那么或许一切还是可以重来的吧……

    “丁贵生,”徐如饴下颌颤抖,“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丁贵生早就讲得口干舌燥,然而什么都比不上这一瞬冲上来的怒火,这股突如其来的愤怒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烧起来。

    “放开我!”徐如饴像疯了一样挣扎起来,丁贵生诧异于妻子的力气——他不仅被徐如饴挣开,自己还往后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

    两人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徐如饴往后退了半步,又半步,最后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卧室里跑去。

    紧接着,卧室门被反锁。

    丁贵生渐渐回过神来,他左右看了看,最后从厨房拎出了一把菜刀。

    他走到徐如饴的门前,轻轻敲门,“如饴,你出来。”

    没有声音。

    “徐如饴,你出来,”丁贵生低声道,“我们回家……今晚就回去。”

    房间里仍旧没有回答。

    丁贵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往后退了一步,抡起菜刀朝着卧室门砍去。

    “徐如饴!”他将全部的怒火都倾注在手臂上,“徐如饴——”

    房间里传来钢琴声。

    在没有开灯的卧室,徐如饴打开了琴盖,开始演奏那首《第三区组曲》的第三乐章。从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她就感到了一阵强烈的痛苦,仿佛一千一万把利刃刺透她的身体,然而正是在这剧烈的痛苦中,她的眼泪终于畅快地流了下来。

    泪水沿着脸颊往下落,有些滴在身上,有些淌进了脖子里,哽咽的嗝冲了上来,但她无法停下。

    “是你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丁贵生的声音还在她脑海中回荡,徐如饴也无法阻止,只能一遍遍任由这声音从心头碾过。

    激烈的砍门声伴随着激荡的琴声,徐如饴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活过来,泪水如同雨水,渐渐浸润她干涸的心。

    “是我自己,亲手把自己给毁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在琴键上跳跃,听着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呼喊——

    是我……是我!

    不是旁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自己啊!

    一种久违的激情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那种对未来充满渴望、充满期盼,却又因未知的东西太多而茫然惶惑的感觉重新回来了,徐如饴认出了这种感觉,这正是她在青春年少时,曾在许多个日夜发出的叩问——往后人生,我将成为怎样的人?我要踏上怎样的道路?

    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双前所未有的眼睛睁开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死者

    出租车到小区附近的时候,司雷听见了警笛声。

    她心中大呼不妙,一下车就循声狂奔,在那片闪动着红蓝灯光的居民楼下,司雷一眼就看见了拉起的警戒线。

    远处,有警察留意到正在飞速接近的司雷,她放下手中的对讲机,上前挡住了司雷的去路。

    “这位公民——”

    “让我上去!”司雷大声道,“我是家属!我是家属!徐如饴女士在哪?”

    “谁?”

    “五楼!五楼不是徐如饴女士的家吗?”

    警察彼此看了一眼,暂时撤下了警戒带,“请你跟我……”

    司雷已经冲进了楼道。

    就在刚才短暂的几秒,司雷听见对讲机里有人提到“死者”如何如何,这一点只言片语听得司雷额上青筋直跳——今晚有人死了,是谁?

    不会是徐如饴吧……

    在医院的时候她就该劝住她,她应当劝住她的。

    她都看出了徐如饴脸上的家暴痕迹,她都想到了那个施暴者今天可能会追过来,可她怎么就放徐如饴走了呢?她怎么就放她一个人离开了呢?

    司雷终于冲上了五楼,一扇老旧的防盗门开着,不断有警察从中进出,两个年轻女孩正站在外面同警察说话。

    “徐女士!”司雷高喊着往房间里跑。

    才进客厅,她就看见了徐如饴的背影——徐如饴正端着一杯热水,神情呆滞地坐在桌边。

    听见司雷的声音,她茫然地朝这边看来。

    刹那间,司雷觉得自己小腿发软。

    “您没事……”司雷颤声靠近,“太好了。”

    当司雷停在徐如饴身旁,她才看见不远处地板上的人影,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

    先前在楼下与司雷打照面的警察此时终于进了门,她引司雷去另一边坐下,她有一些问题要问。

    在随后的交谈中,司雷终于搞清楚了今晚发生了什么。一切正如她先前担心的那样——那个男人追了过来,两人在这间老屋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不过幸好楼下住着两个合租的年轻人,她们在听见争执声后不久就报了警,后来争执变得越来越激烈,她们原本想来敲门看看情况,但因为听见里面传来刀劈斧砍的声音,又立刻退到楼下,直到警察赶来。等她们再上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叫骂声。

    自始至终,钢琴的声音没有停过。

    “死者的姓名和身份是什么?”警察问。

    “呃,我不太清楚他的名字,”司雷回答,“我猜是徐女士的丈夫。”

    “猜?你不是说你是家属?”

    “……感情上如同家属一般,”司雷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你们应该直接问徐女士本人啊,她没说当时是什么情况吗?”

    “她一直没说话。”警察回过头,“就那么坐在那里。”

    结束了问询,司雷也拉来一把椅子,坐在了徐如饴的旁边,等候刑警完成现场的刑事勘察。

    不一会儿,楼下又上来几个辅警,几人将丁贵生抬上了担架,蒙上白布的那一刻,徐如饴终于有了反应,她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警察中间,“……你们,你们要带他到哪里去?”

    “法医检验中心。”警察答道,“死者是谁,你认识吗?”

    徐如饴微微张口,走到担架前。

    “他是……我丈夫。”

    ……

    再次丁贵生的时候,丁雨晴觉得自己在做梦。

    父亲又久违地露出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看着他静静地躺在殡仪馆的铁床上,丁雨晴一下想起许多个童年的午后。那时丁贵生每天都要午睡,而她则日复一日地担心睡着的爸爸再也不会醒来。她总是悄悄推开丁贵生房间的门,跑到床边去观察他的肚子是不是还在起伏。

    拉着窗帘的主卧,昏暗得如同黄昏。那时她懵懵懂懂地理解着死亡,害怕着任何一场潜在的分离。

    而今爸爸终于永远地睡去了,她忽然又能想起这个人许多过去的好。她早知道死亡能美化一个人,然而她没想到这力量能迸发到如此程度——在过去的许多瞬间,她曾告诫自己,记住这一刻、记住那一刻,不要因为将来这个男人先一步死了就突然原谅他,那将是对自己、对妈妈的背叛。但现在,望着两鬓斑白的丁贵生,丁雨晴的眼泪仍然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

    另一头,徐如饴已经签好了字。工作人员带离了无关人等,丁雨晴在心里同他说了再见,而后注视着丁贵生被推进焚尸炉。

    隔着窗户,丁雨晴能从金属门的缝隙看见里面的火。她再次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徐如饴扭过了她的头,将女儿的视线转向另一侧。

    “妈,”丁嘉礼小跑着过来,“骨灰盒他们不让用我们自己的,必须在他们这儿买,我挑了这个,你看可以吗?”

    “可以,可以,”徐如饴点了头,“拿到里面去吧。”

    “好。”

    过道上又只剩下丁雨晴和徐如饴两个人。

    “妈,”丁雨晴轻声道,“你还好吗。”

    徐如饴没有回答。

    丁雨晴侧过头,她忽然觉得这一刻的徐如饴有一点陌生,从丁贵生去世到今天,徐如饴甚至没有红过眼睛。这恰恰是最让丁雨晴感到不安的地方。她害怕妈妈像一棵中空的枯树,表面的平静只是情急下的强撑,等到未来某一刻痛苦突然发作,她会整个人轰然倒下。

    “没事。”徐如饴终于回答,“也不是第一次了,当年你外公外婆走的时候也是我送的……你外婆的骨灰盒还是她自己挑着买的,早知道现在不让自己带了,我也不给你爸专门挑了。”

    “葬礼什么时候办?”

    “等你姐姐生完孩子再说吧。”徐如饴回答,“你爸会理解的。”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出来通知两人去取骨灰,丁雨晴跟着走到一块木台前头,一堆大小不一的枯骨堆在上面,因大火炙烤过而格外苍白。

    丁雨晴愣住了,她以为会得到一捧真正的“灰”,却没想到烈火焚烧过后留下的却是一堆白骨。

    “是你们自己来还是?”

    “麻烦代劳。”徐如饴塞了一个红包过去,“辛苦您。”

    还不等丁雨晴问是要代劳什么,她就看见那人拿起两块沉重的方锤,缓慢而有效地将每一块未曾烧裂的大骨砸碎。

第二百五十三章 静默

    那是一种特殊的声音,特殊到令她永生难忘。

    丁雨晴眼睁睁看着丁贵生的骨块碎成更小的部分,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仿佛此刻有谁也正拿着一块方锤,要将她碾碎。

    徐如饴轻轻挽住了女儿的肩膀,轻声道,“我们出去吧。”

    丁雨晴低着头,默默跟着徐如饴往外走。

    殡仪馆外日光明媚,然而望着这白亮的日光,丁雨晴仍然忍不住发抖。她紧紧靠着徐如饴的身体,不断侧目去看妈妈的表情——徐如饴始终平静如常。

    在这一刻,丁雨晴忽然觉得妈妈确实是个大人,她自己也终于变回了那个会在午睡时潜入爸爸房间的小女孩,她可以安心地退回到女儿的位置,将自己的恐惧寄托到妈妈的肩头。

    ……

    一连几天,丁雨晴无法独自入睡,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殡仪馆里的火光和方锤总是突然侵入她的睡眠——她会梦见自己被放在一张冰冷的金属床上,被陌生人推进焚尸炉。

    这样的噩梦固然可怕,但只要醒来,那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就会冲散恐惧……真正令丁雨晴夜不能寐的是另一件事:虽然眼下她还年轻,离死亡还很远,但徐如饴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坟墓。

    总有一天——她不知道那一天还有多久——她会一个人踏进殡仪馆,眼睁睁看着陷入长久睡眠的徐如饴变成一堆白骨……再叫人碾碎。

    这件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像一道流血的伤口,让丁雨晴根本不敢深想。每一次念头甫一出现,她就痛苦得一阵痉挛。

    一天夜里,丁雨晴梦见徐如饴死了,她在睡梦中哭得打嗝,被徐如饴喊醒。在昏黄的床头灯下,丁雨晴紧紧抱住了妈妈,眼泪浸湿了枕头,又在徐如饴胸口的睡衣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妈,”丁雨晴轻声道,“你能活一百岁吗。”

    徐如饴拍着女儿的背,“好啊,我努力,小晴也活一百岁。”

    丁雨晴使劲摇头,“……我活到七十岁就够了。”

    徐如饴愣了一会儿,才听懂了女儿的意思。

    “别怕。”她轻声道。

    ……

    对丁贵生的暴毙,全家人在丁雪阳面前绝口不提,只说丁贵生的几个朋友拉他去南边某个庄子里种地钓鱼去了。保守估计要在那边待三个月,丁雪阳惊异于父亲的说走就走,但也没有多问——虽然从前他很少展露出对外出游玩的兴趣,但这种和全家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投入到某项计划里倒很合他的性情。

    丁雨晴在家休息了四天,便重新回了学校。在返校之前,她找人把阁楼的那架钢琴搬到了客厅。徐如饴迟疑地坐在琴键前,还没打开琴盖,天花板就落下一片石灰,不偏不倚地打在节拍器上。

    薄薄的一片石灰突然落下,虽然动静有些吓人,但即便落在人身上也不会有大碍。

    然而令丁雪阳感到十分不解的是,丁雨晴当场就发起了脾气,看起来十分恼火。当天下午,丁雨晴出门打印了两道符,回来贴在钢琴和琴凳上,丁雪阳问妹妹在做什么,丁雨晴回答,你别管。丁雪阳觉得好笑,但也没有多问。

    不过,即便丁雨晴将钢琴移到了客厅,接下来的日子里,徐如饴也没怎么碰过它。

    她有时会站在钢琴前,对着黑色的漆面发呆。但大多数时候,徐如饴还是挎着她的帆布袋,坐在餐桌边织东西。她喜欢编织,编织的时候她没有工夫去想别的事。

    有时,徐如饴会感激命运的巧合——幸好她家里还有一个待产的孕妇,让她能够有一个借口闭口不谈丁贵生的死。在丁贵生头七过后,小区里另一户人家也死了男人,徐如饴与那家的女人一起办过活动,虽然不熟,却也收到了葬礼邀请。她原以为对方不清楚她的情况,只是泛泛地发了一封邀请函,所以没有去,然而在葬礼后一天,两人在菜市场遇见,对方特意问起“你昨天怎么没有来”,徐如饴才知道那封邀请函并非只是出于客套。

    两人一起走了段路,新丧的女人问她拿了那么多萝卜缨,回去打算做什么。徐如饴愣了一会儿,才答可以剁碎了摊饼,也可以焯水后加在沙拉里,和胡萝卜片、莴苣丝拌在一起吃,萝卜缨很韧,可以增加口感。

    女人说早听说你的手艺了,什么时候能邀你来家里一起做顿饭就好了。

    徐如饴又是一愣,问对方会不会不方便。

    女人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以前我家那位不喜欢家里来客人,现在他没了,我想请谁请谁。

    徐如饴听得笑了一声,和女人约了时间。

    分别前,女人忽然问,你们家葬礼什么时候办?

    徐如饴这才意识到对方知道丁贵生的事,她又有些慌乱,低声道,“……总归现在还不合适,再等等。”

    “拖一拖吧,拖一拖挺好的,”女人说,“要是不在乎送出去的礼金,那拖久了不办也行。葬礼真是烦死了,总有那么几个人就指望着看你哭,好像不掉两滴眼泪就过不去了一样。”

    徐如饴听得出神,直到对方向她挥手道别,她才点了点头,也摆了摆手。

    苗苗生日的前一周,赫斯塔提着水果前来探望。徐如饴一见她,就立刻从赫斯塔的目光里看出她也知道了丁贵生的事,但在丁雪阳在场时,两人还是默契地聊了会儿南方的鱼庄。

    当客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赫斯塔小声问道,“都还好吗?”

    “还好……”徐如饴低声道,“脑溢血,走得很快,警察说没什么痛苦。”

    “您还好吗。”赫斯塔又问。

    徐如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皱起眉头,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苗苗又从丁雪阳的房间冲出来,高兴地同赫斯塔打招呼,她才再次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

    “对了,简,我有件礼物给你。”

    “我?”赫斯塔好奇地看着她,“什么礼物?”

    徐如饴从房间里取出一顶毛线帽、毛线手套和围巾,她拿起帽子,戴在赫斯塔头上——大小正合适。

第二百五十三章 坏人

    赫斯塔走到镜前。这顶帽子很厚,外面是厚毛线,里面还有一层灰色的绒布,她只在室内戴了一会儿,就感觉脑袋开始发热。

    “太好了,”赫斯塔摘下帽子,“我还打算下周去买过冬的衣服,这下帽子手套围巾都省了。”

    “戴着感觉怎么样?会不会有点小?”徐如饴问。

    “正合适。”

    赫斯塔把帽子放在手里端详,这是她头一回收到别人亲手打的织物。她提着帽顶的两只小熊耳朵,心里有种别样的欢喜。

    苗苗绕着赫斯塔跑了两圈,试图抢夺冬帽而不得,便回头抱住了徐如饴的大腿,大声嚷嚷着“我也要我也要”,徐如饴又折返房间,将苗苗的那份也拿了出来。

    苗苗的冬日套装里还比赫斯塔多了一双毛线袜,她也立刻翻出来穿上了,没过几分钟,苗苗的脸就热得通红,直到丁雪阳也重新下楼,帮她把这些东西都摘掉。

    在隆冬,丁雪阳已经显怀,她一出现,赫斯塔就始终留了一道余光在她身上,以免在客厅疯跑的苗苗不小心把她撞倒。

    “我朋友和我说,她寄来的那个包裹家里已经签收了?”

    “对,”丁雪阳点头,“没送到家里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代收点去了……嘉礼去拿的。”

    “东西现在在家吗?”

    丁雪阳皱起眉头回忆,“好像在……”

    “在那边柜子里。”徐如饴指了指客厅一角。

    赫斯塔随即起身,她拉开抽屉翻了一会儿,“没有。”

    徐如饴有些意外地跑来,她将抽屉里的文件悉数取出,仔细翻找,然而那本深紫色的船员证就是不见了踪迹。

    徐如饴当场扶着额头,仔细回想。

    “没道理呀,”她低声道,“……我拆了快递以后亲手放的。”

    “您再找找吧。”赫斯塔轻声道,“反正离生日还有一个礼拜,不着急。”

    不远处,苗苗听见赫斯塔提到“生日”,又再次来了精神,她丢下自己的老虎帽子,跑来问赫斯塔给她准备了什么礼物,见赫斯塔不答,她一下跳到了赫斯塔怀里,再次施展尖叫大法。

    不远处丁雪阳笑着赶来,把苗苗从赫斯塔身上摘下来。

    “别总惦记你的礼物了,你给静静的礼物呢?”

    “早就买好了呀!外婆收起来了!”

    “你给她准备了什么?”

    “遥控卡车!”苗苗回答。

    丁雪阳神情微怔,“……什么?”

    “遥控卡车!”苗苗再次答道,“我亲自挑的,小姨付的钱。”

    “……静静喜欢遥控卡车?”

    “喜欢!”苗苗大声道。

    丁雪阳将信将疑地看着女儿,重新将苗苗放在了地上。

    一旁徐如饴笑起来,“别是你自己喜欢,你就觉得所有人都喜欢。”

    “她喜欢的!”苗苗再次说道,“她肯定喜欢!”

    ……

    几天过去,黎各寄来的那本船员证始终没有找到。徐如饴在家翻箱倒柜,几乎把整个家都翻了过来,直到苗苗生日前夜,丁嘉礼出差回来,看见乱糟糟的客厅问徐如饴在做什么,徐如饴才偶然从丁嘉礼口中听到了事情原委。

    他新认识的一个朋友,一个中年老板,有个对海盗同样痴迷的儿子。取货那天丁嘉礼看见了印着苗苗照片和姓名的船员证,就拍给了这位老板看,后来那人说想拿来当样品找人复刻一个,给儿子当生日礼物。

    “你就把苗苗的船员证送人了?”

    “送人……那人家也得要啊,都写着苗苗名字了,我怎么送人?”丁嘉礼不快,“我就是拿去给他打个样,人家好照着做一个。”

    “你不能拍照片吗?非得把实物给人家——”

    “还真得把实物给人家,那个小证做工蛮精细,不是一般的软皮和普通的纸,有点门道在里面的——”

    “那船员证呢?”徐如饴问道。

    “妈你这么急干嘛——”

    “那是简给苗苗准备的生日礼物!”

    “……今年的?”

    “不然呢?”徐如饴急道,“你明早去找那个朋友把船员证拿回来——”

    “不可能的,他人在平京啊,你让我怎么弄……专门打个飞的过去?”

    “你今晚联系他,让他用加急快递送过来呢?”徐如饴问,“如果后天早上能到也行。”

    “妈你是不是疯了,人家每天很忙的,这么晚了为你一个破证书——”

    徐如饴不再同丁嘉礼多话,匆匆忙忙拿着手机就给赫斯塔打了过去。

    另一头,赫斯塔正在同克谢尼娅看电影,手机震动后,她看了一眼来电人,快步离开了放映厅。

    “喂,徐女士——”

    徐如饴语速飞快地将整件事说给了赫斯塔听。

    赫斯塔在原地怔了一秒,不由得闭着眼睛捏起了鼻梁。

    “对不起啊,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的礼物。”

    “没事,”她低声道,“是我没考虑好,之前既然换了住址,也应该跟我朋友说一声的,还是我懒了一下。”

    “那现在……”

    “我明天再上街重新买点什么吧,”赫斯塔道,“要是您能给我一些建议就更好了。”

    “好,我想想,一会儿给你发消息。”

    挂了电话,赫斯塔转过身,发现克谢尼娅就站在身后不远处。

    她靠着墙,两手抱怀,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妙。

    “……你怎么也出来了?”赫斯塔磕磕绊绊地问。

    “整部电影,”克谢尼娅语气冰冷,“我最想和你一起看的片段,刚刚放完了。”

    赫斯塔微微张开口,“我……”

    克谢尼娅把帆布包重新挎回肩上,“我回宿舍了。”

    “对不起!”

    两个人一起跑出了电影院。

    克谢尼娅黑着脸跑在前头,赫斯塔始终跟在离她三四步远的位置。

    来到主路,路面上都是积雪,两人都放慢了脚步。克谢尼娅突然回过身,在空旷的道路上大怒,“你就非要在那个时候接电话吗?”

    赫斯塔喉咙动了动,目光慢慢从地面移向克谢尼娅的眼睛。

    “你别看我!”

    克谢尼娅立刻转过了头,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对赫斯塔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尤其恼火——

    当那双眼睛带着一点歉意,一声不吭地望过来,克谢尼娅会立刻感觉自己像个坏人。

第二百五十四章 徒劳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学校附近。

    克谢尼娅气得心里发堵,却又不甘心让这个晚上就在这样的气氛中结束,在离寝室最近的一片冰场旁边,两人停了下来。

    在春夏,这里是一片无人理会的草场。但到了冬天,学校会派车在上面浇水,一层层地把它冻成学生们溜冰玩橇地地方。

    通常来说,冰场会在九点的时候结束营业,但今天不知为什么还有十几个人在里面玩闹,克谢尼娅望着里面不断绕场滑行的学生,忽然转过头,“是非常重要的事吗?”

    “……什么?”

    “你刚才的电话。”

    “不算。”赫斯塔回答,“我以前住家的小女孩明天过生日,她——”

    “你最近有非常重要,重要到你必须时刻守在手机旁边,一旦错过后果就不可挽回的事吗?”

    “……没有。”

    “好,”克谢尼娅目光低垂,“你今天本来应该把手机调成静音,再跟我进电影院的——不是振动,是静音,明白吗?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你不应该立刻跑出去……你完全可以等电影结束的时候再回。”

    赫斯塔飞快地点了点头。

    “而如果,你有什么事,紧迫到必须时刻守在手机旁边,”克谢尼娅抬起头,“就不应该和我出来玩。”

    在赫斯塔再次开口道歉之前,克谢尼娅狠狠推了一下她的肩膀,“不要再说对不起了,我都听烦了,你就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吗?”

    “……你后天还有没有时间?”

    “干什么?”

    “我们再去看一次那部电影好吗,”赫斯塔轻声道,“这次我不会再接任何电话。”

    克谢尼娅轻轻呼出一口气,“时间可以挤,但你要知道我一直是很忙的,我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情——”

    赫斯塔已经跑过来拉住了克谢尼娅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知道。”

    克谢尼娅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又旋即将手抽了回来。

    “好了。”她低下头,“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

    “我送你到楼下。”

    “不要,”克谢尼娅道,“今天就到这里。”

    两人在树影下低声说了一会儿话,赫斯塔终于转身离开。期间她几次回望,都看见克谢尼娅站在原地,她向克谢尼娅挥手,克谢尼娅也抬手向她摇了摇。

    夜更深了,克谢尼娅没有回寝室。

    她一个人绕着宿舍楼慢慢散步,独自消化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这不是她们的第一次吵架。

    第一次吵架是一次误会。彼时两人散步,她想同赫斯塔聊聊彼此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的时刻,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女孩子的?”

    赫斯塔显然没有听懂这个问题,转而解释起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女孩子。

    克谢尼娅只好打断道,“我不是问你过去有没有喜欢过别人,而是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

    赫斯塔忽然笑了起来。那时克谢尼娅已经有些微妙的不快,“这个问题很好笑吗?”

    “因为这个问题有预设嘛,”赫斯塔看起来更困惑了,“好像你默认我天生就觉得自己喜欢男人,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什么,才让我突然意识到我喜欢女人——这个说法不是很奇怪吗。”

    说到这里,赫斯塔忽然发现克谢尼娅的表情凝固了,她的笑脸随之收敛,变为不安。

    “……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了。”赫斯塔问。

    克谢尼娅一句话都接不下去,那一刻她的情绪变化得很快。她紧紧盯着赫斯塔的脸,试图辨认她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用更深的防御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克谢尼娅什么也看不出来,赫斯塔那双宝石一样的蓝眼睛无辜地看着她,仿佛既不理解她的羞恼,也不理解她的沉默。

    “你在生气吗,”赫斯塔又问,“为什么?”

    克谢尼娅克制地开口,“……什么叫‘我"默认你喜欢男人。”

    “你刚才的问题……”

    “算了。”克谢尼娅将这股无名火强行咽下,“当我没提过。”

    几天之后,克谢尼娅终于捋清了自己当时的情绪,她立刻跑去同赫斯塔重新讲起这个问题——

    小的时候,难道从来没有人同你讲过王子和公主的童话,不断地向你重复一个女人是如何同一个男人相爱吗?难道你没有参加过亲友的婚礼,并在日常生活间亲眼目睹两个性别是如何扮演妻子和丈夫吗?难道你的长辈、你的姐妹没有同你畅想过未来的家庭生活,在那个唯一的、默认的框架下,一遍遍描绘某种可见的将来吗?

    当你觉察到自己的实际感受和大人们一直向你传递的模式不同,你没有经历过那个陷入自我怀疑、乃至挣扎确认的时刻吗?

    这一次,赫斯塔终于听懂了。她认真地回忆起过去,似乎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世上存在什么唯一的、默认的框架。尽管她周围确实存在着一些由女人同男人组成的家庭,她也从书本、报纸上看到过许多两性之间的故事……然而很少有人拿这些当规范讲给她听,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也必须如此——这种感觉就像有时在动物园看见动物求偶,很少有人会立刻联想到,有朝一日我也必然要成为其中一方。

    至于说畅想家庭生活……那确实是很少的,她的前辈与朋友当中,很多人终身都游离在家庭生活之外。

    赫斯塔的回答让克谢尼娅相当震惊。她想过自己同赫斯塔之间或许会有一些文化上的差异,然而她没想到这种差异会大到这种地步。于是她又问了许多赫斯塔从前的事,听她讲起她的朋友,她的老师,她生活的地方……她终于稍微理解了赫斯塔当时的反应。

    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克谢尼娅有些徒劳地想,难道今后我要为我的每一个问题提供它的背景,在描述完一件痛苦的小事之后,还要接着解释它为什么令人感到痛苦?

第二百五十五章 矛盾

    另一次吵架,则是因为两人说话时赫斯塔走了神。

    人无法总是专注于眼前的谈话,有时说着说着,其中一人的注意力就飘向了别处,克谢尼娅自己也不例外。然而令她烦躁的是,赫斯塔似乎对此有些迟钝,一次都没有抓到过她走神,而她则对赫斯塔的分心极其敏感。

    有一次,她话讲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我刚才讲了什么?”克谢尼娅问。

    赫斯塔愣了一下,很快把刚才克谢尼娅说的话全部复述了一遍。

    然而克谢尼娅并不满意,她挡在赫斯塔的前面,严肃道:“你根本就没有在听!”

    “我听了,”赫斯塔立刻辩解,“我刚刚不是已经把你说的那些话——”

    “对,你听了,但你只是分配了百分之二十的注意力在我这儿,剩下的百分之八十全在想别的事情,我说的话只是短暂地溜过你的脑子,你根本不会对它们进行复杂处理!”

    克谢尼娅看着赫斯塔的表情从委屈到震惊,最后呆呆地望着她——显然,她全说对了。

    最后赫斯塔老老实实地道了歉,那种自以为做了件完美的坏事但最后还是被抓住、因此而变得不可置信的表情,让克谢尼娅每一次想起都忍不住好笑。

    不过,她发现赫斯塔并不是一个始终迟钝的人,至少在面对陌生人、或是身处一些压力场合时,赫斯塔同样能觉察到那些细枝末节的变化,甚至做出令人击节赞叹的推断。

    只是一旦退回到日常生活,赫斯塔就有一定几率变成笨蛋。这件事一度让克谢尼娅感到恼火,因为这让她到轻慢——赫斯塔并非没有那种洞察的能力,她只是有时候没有把它用在自己身上。

    直到某一天,赫斯塔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你能在生活细节上那么敏锐,以及这样不会很累吗,克谢尼娅才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累吗?

    克谢尼娅没有什么感觉,她总是可以迅速觉察到眼前人的情绪变化。有时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究竟是哪一处细节指向了结论,直觉就已经处理了所有的信息——这个人开始烦躁了,那个人变得尴尬了,还有人因为戳到了痛处陷入愤怒了……

    过去克谢尼娅把这视为一种天赋,又或者一种与生俱来的超能力,而今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算是一种生存技能。它已经随着时间潜移默化地成为一种本能,让她对旁人态度的洞察是如此敏锐,仿佛她体内有一处无法关闭的雷达,永恒地运转着。

    而赫斯塔……她好像就从来不焦虑别人是不是真的在听她说话,好像在某些场合,她天然就相信旁人是认真在听的。

    这多少映照出了一些令克谢尼娅感到心酸的事实,比方说,在赫斯塔长大的过程里,她身边大概有很多人都曾十分认真地对待她、倾听她、回应她——而她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并将之视为一种无需质疑的默认设置。

    于是问题又回到克谢尼娅这里。

    人……会怨羡自己的伴侣吗?

    起初克谢尼娅并没有这样想,她只是惊讶于那个属于赫斯塔的神奇世界。直到某一天夜里,她偶然间发现赫斯塔手臂内侧有一道道发白的条痕,追问之下,才知道赫斯塔去年因为一些变故遭遇了严重的躯体化症状,有一段时间会无意识地做出一些自残行为。

    那一刻,克谢尼娅觉得自己大脑宕机了。

    理性上,她感觉自己应该向赫斯塔表达同情,询问细节,但她发现那一刻自己并没有多少悲伤,她的第一反应是不解——为什么?为什么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人竟然还会抑郁,还会焦虑,还会遭遇躯体化……

    彼时赫斯塔也觉察到了克谢尼娅的不对劲,轻轻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克谢尼娅回过神来,她慢慢地走到赫斯塔身旁,有些木然地抱住了她。

    “你在为我伤心吗,”赫斯塔回答,“不用难过,我感觉我已经恢复过来了。”

    这句话忽然令克谢尼娅泪如雨下。她伸手去揉赫斯塔的头发,抬头去看赫斯塔的眼睛,这个因为陷入爱情而对自己交付了信赖的恋人,显然并不清楚她心里方才闪过了多么冰冷的想法。

    克谢尼娅不得不面对一个令她矛盾至极的现实:赫斯塔身上那种少见的坦诚和热忱一度是最吸引她的地方,而今,正是同样的特质常常勾起她的苦闷。

    克谢尼娅回想着这些事,在宿舍楼下走了一圈又一圈。如果当初没有同赫斯塔成为恋人,或许这些矛盾都不会有,赫斯塔的质朴、真诚、连带着有些扎手的固执原本仍可以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是她对她的爱,她们对彼此的爱,扭曲了一切。

    忽然,克谢尼娅的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发现是赫斯塔的短信。

    “我到家了,你在做什么?”

    克谢尼娅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楼下转了太久,她的十指也因为发冷而变得僵硬,难以在屏幕上顺畅敲击。

    克谢尼娅快步转身,小跑着返回宿舍楼。

    “刚在洗漱,这会儿打算睡了,怎么了?”

    “我忘记问你了,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我前住家小女孩的生日宴会,我刚问过了,她们说我可以带朋友来。”

    “算了吧,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认识我啊。”

    不一会儿,赫斯塔发了一份手写菜单过来,上面用非常漂亮的字体写着每一道菜的名字和材料,并标记了过敏原和风味。

    “你有没有忌口?”

    “行吧,甜点看起来都挺好吃的,”克谢尼娅轻叹一声,她的脸上又不自觉地浮现出微笑,“明天去哪儿找你?”

    ……

    次日下午,徐如饴正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开始的生日会做着最后的准备。整个家被布置得非常温馨,客厅的主墙上贴满了苗苗和她朋友的照片,每一处桌角、柜角都粘好了防撞胶带,好几筐玩具并排放置在靠窗的空地上,柔软的方毯铺出一块九平米的玩耍空间……这里的一切都等候着即将光临的小朋友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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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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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