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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文阅读

作者:柯遥42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txt下载     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 8 章 像您一样

    拉格工作站位于布鲁诺北站的东边,隔了差不多两个街区。

    这一带都是只有两三层楼的老房子,这些屋舍楼层少,但层高很富余,瓦伦蒂目测这里的每层楼的高度大概在五米左右,接近普通建筑的两倍,临街的墙面全是明亮干净的拱形大窗,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映在玻璃上,树影暗淡柔和。

    在刚来尼省的时候瓦伦蒂来这儿跑过几趟,虽然当时是为了处理一些手续上事,但这些房屋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两人踏进工作站的大门,主厅中央的时钟刚好发出了轻灵的半点报时——时间刚刚好卡在

    6:30

    这一刻。

    “一会儿你的问询结束了,就在这里等我。”艾娃说道。

    “好的。”瓦伦蒂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行政秘书——对方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在目送艾娃拄着手杖,向工作站的更深处走去以后,瓦伦蒂上前取出了自己的证件并报了姓名,秘书开始录入信息,随后给了她一个号码,她需要到对应的问询室等待。

    6:37,瓦伦蒂的社排问话正式开始,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她看不见对面的提问人,只有一颗黑色的镜头对准她的脸。

    工作站的提问非常具体,他们精确地给出了某个时间地点,并用一些细致的线索帮助瓦伦蒂回忆当天发生的具体细节——如果她的回答出现疑点,对面会立刻追问,可见事前应该是针对她这半年来的行踪都进行过非常周密的调查。

    工作站着重关注了她的几个来访者、两位老督导、她的父亲以及几位维吉尔那边的亲属,但没有说明原因。瓦伦蒂猜测,也许这些人与费尔南男爵之间存在二度三度或更直接的关系——以费尔南交际之广,攀升速度之快,和他有纠葛的人恐怕也如过江之鲫。

    问询在

    7:44

    结束,虽然只是一场谈话,但离开问询室的瓦伦蒂已经精疲力竭。不论经历多少次,她始终不能习惯这样的场合——看不到问话者的脸孔,只能面对着那个冷冰冰的镜头和合成音,这让她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不被尊重的位置。

    在大多数时间里,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枚芯片,然而总有这样的时刻让她意识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始终凝视着自己,凝视着一切。

    当瓦伦蒂重回大厅时,她看见艾娃已经和赫斯塔坐在公共座椅上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状态都很放松,乍一眼看去仿佛一对正在休息的祖孙。

    “瓦伦蒂小姐。”赫斯塔觉察到瓦伦蒂的脚步,起身向她招手。

    瓦伦蒂立刻伸手搓了搓脸,她振奋了精神,快步上前。

    尽管只是分别了一日,但当瓦伦蒂握住了赫斯塔冰凉的手,她忽然觉得今日的赫斯塔看起来有一种微妙的变化——她的脸非常苍白,没有血色,下眼睑却泛着微红,像是什么时候哭过。

    她变得憔悴了吗?不,赫斯塔的眼睛也许从未像今天这样明亮,即便她轻微浮肿的眼窝附近还带着黑眼圈,但她目光中的神情却是欣然的,甚至带着几分难得的淡泊。

    望着这样赫斯塔,瓦伦蒂不知为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您还好吗?”赫斯塔俯下身,关切询问。

    瓦伦蒂摇了摇头,她迅速平复了这段无由来的情绪,“你们在这儿坐了很久吗?”

    “没有多久,我们之前一直在聊天。”赫斯塔说着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时钟,眼中旋即闪过一道惊异,“……哦,也半个多小时了。”

    在她身后的艾娃笑了笑,“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

    “呵,都聊得忘记了时间吗?”瓦伦蒂望向艾娃,“你们以前认识?”

    “不,不认识。”赫斯塔回头望了艾娃一眼,“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摩根女士——但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艾娃已经起身站了起来,“走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

    艾娃的车平稳地朝着保罗大街驶去,路上,瓦伦蒂批判起那个纯白的房间,艾娃听得笑了起来。

    “他们对您的问询也是一样的吗?”瓦伦蒂问。

    “当然是一样的。”艾娃淡淡答道,“对一切进行备份记录,同时保护内部负责侦查的工作人员,避免让被调查者知道是谁在处理与自己有关的事件……这就是那个房间的意义。”

    “这太蛮横了,您不这么觉得吗?”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这简直像是在预设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犯罪者,在定罪之前,就先给我们戴上犯人的镣铐。”

    艾娃笑了一声,“你洞察了本质,瓦伦蒂。”

    瓦伦蒂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问你,对宜居地里的民众而言,一个可以不受管控,恣意按自身意愿行事的水银针,和螯合物又有什么区别?”

    瓦伦蒂错愕,“……您怎么能这样说?”

    艾娃望瓦伦蒂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通过后视镜向身后的赫斯塔投去了一瞥——赫斯塔静静地靠窗而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根本没有听她们的聊天。

    “太远的案例就不说了……我问你,瓦伦蒂,在你带过的预备役里,有没有比较恶劣的学生?”

    瓦伦蒂稍稍颦眉,“您怎么定义‘恶劣’呢?”

    “这里不需要什么太复杂的定义,”艾娃轻声道,“我们就假设,现在基地下达了一个通知,下个月开始,我们要在没有芯片的情况下,放一些水银针进宜居地生活。凭借你朴素的感觉,能放心让他们去的,就算不恶劣,反之,恶劣。”

    “……有。”瓦伦蒂很快回答。

    “这就是原因。”艾娃说道,“如果从危害程度来看,一个失控的水银针要远胜于一次螯合物潮,目前观测到的螯合物最长存活时间只有52天,且它们一旦发病就是明明白白的敌人,消灭即可;而一个水银针——当然,前提是她运气要好,没有牺牲——却能带来更深远的影响,她既可以蛰伏在人群中,也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直接影响顶层的决策。”

    汽车后座忽然传来赫斯塔的声音:“……就像您一样?”

第 9 章 镣铐与戒指

    瓦伦蒂的心骤然悬起,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驻了。

    她悄然回头,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转过身,目光专注而率直地望向了艾娃。

    赫斯塔的表情是那么自然真诚,仿佛全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也许在旁人听来会显得有些冒犯。

    瓦伦蒂又迅速扫了一眼艾娃——艾娃仍像先前一样开着车,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车厢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很快随着艾娃的笑声而打破。

    “是的,简,就像我这样。”

    赫斯塔歪头想了想,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那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当然不错。”艾娃仍望着车前的道路,她依然淡淡地笑着,“总之,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看见的每一条奇怪、突兀的制度,背后都有各自对应的血的教训——放在四十年前,水银针在荒原或宜居地内作恶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原来是这样。”瓦伦蒂轻声应和。

    红绿灯前,艾娃把车停了下来,她目光带着几分戏谑,“有时候,整个系统之所以能持续、平稳地运转,靠的就是一些难以打破的镣铐,是不是?”

    瓦伦蒂笑了一声。

    艾娃的这句打趣让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桩往事。

    在她第一次与艾娃相见的时候,艾娃看了一眼她戴在左手的婚戒,问她是否知道女性婚后佩戴戒指这一习俗的起源。

    当时,她回答这似乎是从黄金时代流传下的,双方交换戒指,表示彼此都将在婚后共同约束自己的行为,时刻警醒自身,牢记对彼此忠贞不渝的誓言。

    艾娃则摇了摇头,告诉她,早在黑铁时代,人们就有了佩戴戒指的习惯,那时戒指象征着权力,国王甚至会为了方便,将印章刻在戒指上。

    但这仅仅是对男人们而言。

    黑铁时代的女人们大都在家庭里兜兜转转,她们会在订婚和结婚当天各得到一枚婚戒(通常是铜戒或铁戒),戴上这枚戒指则意味着,她从今往后需要对丈夫保持永远的顺从和忠诚,作为交换,她从此拥有了为丈夫打理家务的权力。

    当然,丈夫是不用戴婚戒的。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艾娃话锋一转,又聊起了工作,那天夜里,当瓦伦蒂到家以后,她查了查婚戒的起源,结果令她大为震惊,“男女交换戒指”这个习俗出现的时间确实比她想象得晚得多——直到白银时代的末尾,当世界经过几次科技迭代,开始频繁出现世界性的热武器战争以后,交换婚戒才成为主流。

    那时的男人们往往结婚不久就要奔赴前线。在危险且远离故乡的战场上,一枚胸针、一个戒指,或是一条带着小相片的项链——所有这些不占地方的首饰,才有了新的意义和价值。

    而在此之前,婚戒确实是女性独有的“首饰”。

    第二次与艾娃会面前,瓦伦蒂主动摘下了自己婚戒,以观察艾娃的反应。那次谈话从开始到结束都像之前一样寻常,直到她出门前,艾娃突然喊住了她。

    “你今天清爽多了。”艾娃向她微笑,“再会。”

    在那之后,瓦伦蒂没有再触碰过艾娃的雷区,虽然她认为自己与维吉尔的婚姻显然与黑铁时代的男女不挨着,但她聪明地领会到了艾娃的好恶——只要尽量避开当着她的面谈论与婚姻有关的一切,艾娃就始终保持着友善。

    还好,今天艾娃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好像并不在乎赫斯塔刚才莫名的联想,这让瓦伦蒂稍稍松了口气。

    平心而论,瓦伦蒂当然是爱着艾娃的,但她对艾娃的爱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毕竟在艾娃的坚毅之下,有许多她无法理解的固执,不过寻求完全的理解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瓦伦蒂非常明白这一点,只要能彼此尊重,就足以成为朋友。

    “对了,”瓦伦蒂忽然回头,看向赫斯塔,“你怎么突然会被工作站扣押?”

    “因为我说不清昨晚案发时间的去向。”赫斯塔回答,“当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可没有人能为我证明。”

    “怎么会?”瓦伦蒂睁大了眼睛,“他们没有调取你的芯片数据吗?”

    赫斯塔抬起了自己右手,“这就是他们认定的重大嫌疑——这只手是今早才装回来的。但出于保密条例,我不能和他们解释原因。”

    瓦伦蒂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是的,简到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有在直面螯合物的时候才能发挥出自身作为水银针的才能。

    这恰恰是她能够在各类“诱杀畸变者”行动中出其不意的根本原因。

    虽然赫斯塔在非子弹时间的状态下也拥有相当出色的作战能力,但要造成费尔南男爵那种惨烈到骨头都被捏碎的死状,绝不是普通人以血肉之躯能够办到的事。

    凶手只可能是一个能够自发进入子弹时间的水银针,或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畸变者。

    直到此刻,瓦伦蒂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艾娃要专门来一趟——出于保密条例,赫斯塔不能直接和工作站里的水银针解释上面这些原因,因而只能由艾娃出面,以“002办公室已确认该名水银针无作案能力”的理由,将她带出来。

    汽车很快开到保罗大街,在那条瓦伦蒂和赫斯塔共同居住的巷子口,艾娃停下了车。

    临下车时,艾娃给瓦伦蒂递了两张票,瓦伦蒂有些好奇地接过,表情一时惊异。

    “哦……难道是那部最近又开始巡回的音乐剧吗?”

    “对,我对这种故事没有兴趣,”艾娃淡淡道,“不过这次的主演是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他们不是你最喜欢的歌唱演员吗?送给你吧。”

    这种音乐剧在谭伊的时候都一票难求,何况是在尼亚行省。

    瓦伦蒂立刻回头,“简,你明晚有空吗?”

    “她有空。”艾娃笑了笑,“我会申请给她放个夜间假。”

    赫斯塔原本正对着路边的小水坑发着呆,她的神情又恢复了疲态,直到瓦伦蒂喊她名字才抬头看过来。

    见瓦伦蒂和艾娃都看着自己,赫斯塔意识到她们可能是在谈论和自己有关的事,她走上前,“怎么了?”

    “没事了,”瓦伦蒂回答,她向着艾娃挥了挥手,“谢谢您!”

    艾娃扬眉,表示接受了瓦伦蒂的感谢,而后她重新目视着前方,绝尘而去。

    在与瓦伦蒂分别后,赫斯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了将近半天的扣押和审问,她确实非常疲惫,在关上窗户以后,她摘下自己黑色的假发,底下像火焰一样的红色短发又重新显露出来。

    它们已经全部汗湿,非常服帖地贴着头皮。

    赫斯塔缓步走到窗边的小边桌和铸铁椅前,像以前在短鸣巷的时候一样,蜷起身体,把脸贴在了桌面上。

    闭上眼睛,她再次感到了平静。

    其实下午在拉格工作站的公共大厅,她和艾娃并没有聊天。

    她全程沉默。

    而艾娃总共只说了三句话。

    “我知道是你。”

    紧接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我也不在乎。”

    最后:

    “接下来,你需要帮助吗?”

第 10 章 名单

    入睡前,赫斯塔重新坐回写字桌前,拧开台灯,她将下午艾娃递给她的名片放在桌面上。

    名片上写着艾娃的办公室地址和联系方式。

    赫斯塔静默地凝视了这个名字和地址十几分钟,而后从旁边抽出一张白纸,俯身书写起来。

    理查德·费尔南男爵

    克里斯·霍夫曼男爵

    弗罗洛·菲舍尔·里希子爵

    克洛德·唐格拉尔子爵

    金·施密特伯爵

    亚伦·冯·维尔福公爵

    皮埃尔·罗杰

    加布里埃尔·罗杰

    戴维·罗杰

    写完最后一个名字,赫斯塔停下了笔,她凝视着这九个名字,然后郑重地在“费尔南·理查德·瓦格纳男爵”上画了个叉。

    除了正当中的皮埃尔·罗杰她现在还不知道下落,其他几人的底细她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

    从昨夜到今晨,一个精妙的计划在她胸膛中氤氲着,此时已然有了轮廓,余下的任务依旧严峻。

    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数发生了,既是机会,也是危险。

    或许她确实需要一个帮手?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搞清楚,为什么艾娃打算伸出援手。

    她背下了艾娃·摩根名片上所有信息,然后将名片和这张写着七个名字的白纸一起投入火盆,付之一炬。

    ……

    次日傍晚,赫斯塔两手抱怀,站在瓦伦蒂工作的学校前等待。

    瓦伦蒂小姐今天中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要带她去看音乐剧,她原想拒绝,没想到正编着借口,瓦伦蒂就告诉她,艾娃那边已经帮她留好了今天的夜间假。

    赫斯塔权衡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她确实没事,但她多少希望能尽量避免与瓦伦蒂不必要的接触。

    虽然大多数时候,瓦伦蒂小姐都是一个很好糊弄的人,但她又经常会在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细节上突然敏锐,捕捉到些微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异常。

    赫斯塔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正是下午

    4:22。

    瓦伦蒂应该是下午

    4:30

    下课,而音乐剧是晚上

    7:00

    开始,在去剧场之前,她们还可以先去附近吃顿饭,时间刚好来得及。

    赫斯塔在学校的侧门踱步,这一片有一些临街的商铺,主要是五金店,间或有几家卖车马配件的小铺子,斜对角还有一家铁器铺。赫斯塔远远看见店里的墙上挂着的大剪刀与长钳,她本想进去转转,但一推铁门发现门后的栓是锁着的,明明这里店铺外头的院墙底下还架着一个放着水壶的烧火炉,店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赫斯塔左顾右盼等了一会儿,只能作罢。

    九月末的斜阳在远天慢慢偏移,直到刚好滑进这条巷子,橘色的夕照把地面上的一切照得金灿灿的。

    在每一个晴朗的傍晚,这条街大概都有十几分钟是这个模样,赫斯塔望着街角一个铁桶里装着的石英砂望得出了神,从前老查理的后院也总是堆着沙堆,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切都金灿灿的,她能看很久。

    突然,赫斯塔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了自己一下。

    她转过身,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抱着头,龇牙咧嘴地跌坐在地上,她刚想伸手去扶,就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哭声,大约是喊着“把什么还给我”之类的话,鼻音太重,赫斯塔听不清。

    小男孩跐溜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就要跑,突然被赫斯塔拽住了衣领。

    “你干什么!”他大声嚷嚷。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赫斯塔问。

    他迅速把右手藏到身后,“不关你——”

    小男孩话还没有说话,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姐姐表情有一点点恐怖,他的气焰突然熄灭了很多。

    “你、你松开我,”他的声音小了下来,但还是不停地扭着脖子,试图从赫斯塔的手里逃开,“我在和我妹妹玩——”

    正此时,一个小女孩一边哭一边跑来了,她个头很小,也许只有六七岁,和男孩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睛。

    一见到赫斯塔——尤其是正提着她哥哥衣领,显得十分凶恶的赫斯塔,小姑娘的哭声也立刻戛然而止。

    她远远地站定了,不敢靠近,但还在不可抑止地抽泣着。

    赫斯塔蹲了下来,但仍揪着男孩的衣领,她向着小女孩招招手,“你过来。”

    小女孩的两只手背向身后,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到赫斯塔身边。

    “他抢了你什么东西?”赫斯塔问。

    小女孩仍在更咽,她有些害羞,也有些害怕,但赫斯塔看向她的时候目光似乎没有什么敌意,她低下头,嗫嚅着道,“他抢走了……我的钥匙。”

    一时间,赫斯塔短暂地愣了一下神,眼前这一幕让她忽然觉得很奇妙。

    “钥匙呢?”赫斯塔看向男孩。

    小男孩咬着牙帮,两颊气鼓鼓的,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摊开了掌心,一把表面斑斑驳驳的木头勺子出现在赫斯塔眼前,勺面还被削去了一半。

    她刚想让小男孩老实点,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就看见小女孩很是欢喜地要去接。

    “这是你的钥匙吗?”赫斯塔很惊讶。

    “是,这是我的钥匙。”小女孩又哭又笑,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这是我做的钥匙,明天手工课我要带去上课的……”

    “这是勺子!这是勺子!”小男孩的拳头又攥紧了,他大声嚷嚷,“什么钥匙,谁家的钥匙也不长这样——”

    “还给她。”赫斯塔无情打断。

    小男孩才起来的脾气又偃旗息鼓,他瞪着妹妹,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这个东西从自己手里拿走了。

    “优莱卡?”远处传来瓦伦蒂的声音。

    赫斯塔抬起头,果然看见瓦伦蒂已经出现在了校门口——她正面带惊奇地看着赫斯塔,因为此刻赫斯塔的动作和她身边两个小朋友的表情,让她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在校门口堵人欺负的恶霸。

    瓦伦蒂小跑着靠近:“你在做什么?”

    赫斯塔松开了男孩的衣服,站起身,“我在……”

    “拿来吧你!”恢复了自由的男孩突然抢过妹妹手里的“钥匙”,把木勺丢进了近旁院墙下的炉子里。他飞快地跑出几步,又回过头对着妹妹大喊,“做出这种东西还要带去学校,你简直是在丢爸爸的脸!”

    小姑娘愣了一下,本能地朝炉子那边跑去。

    “别动!”赫斯塔眼疾手快,把她拽到身边。

    小姑娘的眼泪一下蓄了起来,她刚想哭,眼前一幕又让她硬生生地把声音憋回了嗓子——赫斯塔迅速上前移开了水壶,只见她撸起右边的袖子,用左臂掩住了口鼻,然后赤手上阵,直接把“钥匙”从浅浅的炉口掏了出来。

第 11 章 匕首与鞘

    一直在附近沉默围观的众人,这时终于坐不住了,大家惊呼着聚集过来,有人大喊着“凉水,快拿凉水!”,有人已经对着赫斯塔与瓦伦蒂打招呼,要她们快点来自己的店里——烫伤还是很麻烦的,不管现在疼不疼,都得赶紧先拿冷水冲洗。

    “我没事。”

    赫斯塔伸出了自己的右胳膊,好让每个人看清自己完全没有受伤。在短暂的惊异过后,人群中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个站在瓦伦蒂小姐身边的黑发大高个可能也是一个水银针——在水银针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等到人群散去,赫斯塔终于将那把木勺似的钥匙交还到小姑娘手里。

    一旁瓦伦蒂也蹲了下来,她一眼就认出了小姑娘手里的东西,“哦,旗杆匙……你这是做了个旗杆匙吗?”

    小姑娘点点头。

    赫斯塔看向瓦伦蒂,“……这真是钥匙?”

    “嗯,是青铜时代的钥匙,后面因为这类锁的防盗性不是很好,慢慢就不用了。”瓦伦蒂笑着解释,她望着女孩子:“你从哪儿知道的‘旗杆匙’?你父母教你的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从书上。”

    “真不错!”瓦伦蒂夸赞道。

    小姑娘腼腆地低下头,然后又仰头去看一旁蹲着的赫斯塔,“……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

    “我的手?”

    赫斯塔本能地递上了自己人类的左手。

    “不是,是右手。”

    看着眼前小女孩带着新奇抚摸着自己的仿生义肢,赫斯塔再一次短暂地分神。

    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千叶的一个动作——当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但此刻发生的一切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切仿佛是命运的互文。

    与小女孩分别后,赫斯塔一路上都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她想起许多遥远的过往,想起多年以前她初入基地时对所有人、所有事的惊惧——可当她站在当下回望往事,她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当时那种具体的感觉。

    记忆中那个总是对一切战战兢兢的小姑娘仿佛是另一个人,她已经走得太远,但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回过头抱一抱当时的自己。

    “优莱卡?”瓦伦蒂的声音又一次将赫斯塔从回忆中唤醒,“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赫斯塔恍然望向她,“我没有啊。”

    “怎么没有,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都在笑——你这样的状态真少见,到底是在想什么?”

    “是吗?”赫斯塔有些惊讶,她抬头望着头顶金色的行道树,快乐地哼笑了一声,然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我就在想仿生臂真是很方便。日常使用的时候就像正常手臂一样有触觉,有痛觉,能感到冷热……但当这些感觉突破了一个阈限,它的感受器又会自动锁定,屏蔽多余的疼痛,这样就算是手臂突然断了伤了,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影响自身状态——这一点真是比原装手臂好多了。”

    瓦伦蒂微笑着望着神采飞扬的赫斯塔,上前挽住了她的右臂。

    两人走在灿烂的橘色街道里,每当有风从她们的身后吹来,就有数不清的梧桐落叶追着她们一起朝前走。

    赫斯塔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过,她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心绪中,忽然想起很早以前曾在“白轮船”里看见的那对母女。

    诚然,千叶小姐当时说得没错,成为水银针以后最好就彻底放下变回普通人的幻想。但是,如果不去想未来和过去,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当下,当她坐在窗明几净的餐厅和瓦伦蒂小姐一同进餐,她又和这片餐厅里的其他食客有什么不同呢。

    赫斯塔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自己正坐在桌前与瓦伦蒂聊天,另一个自己则像一阵风,一团雾,她慢慢地升起,目光扫向这一整间的餐厅,扫向更远的街道,乃至一整个尼亚行省与第三区。

    当年她站在世界地图前惊叹过这个世界的辽阔,如今她的脚步既踏在宜居地里,也踏在荒原上。她经过清冷庄严的教堂尖顶,幽暗潮湿的深巷角落,连绵阴雨的怪石海岸,山石嶙峋的崇山大川……

    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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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终有无数条规则束缚着她,但和其他住宜居地里的人相比,究竟何种生活才更接近自由?

    赫斯塔也给不出答案。

    “走吧。”瓦伦蒂结了账,她轻轻敲了一下赫斯塔的脑壳,“你今天怎么回事,和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开小差。”

    “哦,抱歉。”赫斯塔摸着额头,“您刚刚说什么了?”

    “我说,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韦出云的爱情故事?”瓦伦蒂挥了挥手里的两张票,“我们今晚要看的就是这部剧,《匕首与鞘》。”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骤然划过赫斯塔在心口。

    “……我没有。”赫斯塔低声回答。

    瓦伦蒂仍在看票上的剧目信息。

    “女主角叫什么来着……哦,伏尔瓦。”瓦伦蒂轻声道,“我记得韦出云是青铜时代中期活跃在十四区的商人,伏尔瓦……好像是当时赫斯塔族的一个公主?具体我不太确定……你真的没听过吗?我以为你会对它很感兴趣呢。”

    瓦伦蒂压低了声音,稍稍靠近赫斯塔,“因为女主角和你一样,也是红发的——”

    “没有。”

    瓦伦蒂有些意外,按说这个故事在赫斯塔人中间应该非常有名。

    但她想了想,笑道,“也是,毕竟你一直在第三区呀。”

    她将票放在赫斯塔的桌前,“喏,你的票,拿好。”

    ……

    站在尼亚行省的中心大剧院之前,赫斯塔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看见眼前《匕首与鞘》的巨幅海报。

    海报主色调是银白色——毕竟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四区北部的雪原。

    画面上方,一个男人正在风雪中目光凛冽地望着前方,他剑眉星目,白发胜雪。在他怀中,一个女人正以温柔的目光仰视着他,依偎着他,那是这部音乐剧的女主角,伏尔瓦。

    她的长发像燃烧着的藤萝花,卷卷曲曲,像河流一样蜿蜒曲折,成为画面上浓墨重彩的一抹鲜红。

    两人半身像的下方,是一柄出鞘的匕首。

    赫斯塔早就听过这部音乐剧的名字,但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它,根本不想了解这是个什么故事。

    “优莱卡!”远处的瓦伦蒂小姐向她挥手,“快来!我们进去了!”

    赫斯塔最后望了一眼海报上的女人。

    如果放在从前,她或许会转身就走,但此刻,她忽然涌起了想要直面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从下午开始,过往的一切就在不断闪回。

    这让她隐隐觉得,也许今天是特别的一天。

    也许走进去,她就会发现,过去她不想听、不敢听的故事,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根本不算什么。

第 12 章 消失的人

    剧场的大堂人很多,毕竟今天是《匕首与鞘》在尼亚行省的首映,除了等待开场的观众,这里还有很多记者。

    近两百人就站在灯火璀璨的剧院大堂中等待,赫斯塔环视四周,这里的人个个都穿着西装礼服,孩子们也身着盛装,看起来是都是家庭集体出席。

    大堂的两侧设有休息室,但人们更愿意端着酒杯,站在吧台附近聊天。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演出正式开始还有35分钟。

    在向检票员出示了自己的门票以后,有侍者上前引路,带着她们沿剧院的大楼梯朝二楼的包厢走——她们手里拿到的毕竟是艾娃·摩根的赠票,剧场是不可能安排艾娃去坐普通观众席的。

    “您们二位是想直接去包厢就座,还是先去酒水厅喝点东西?”

    “去酒水厅。”瓦伦蒂回答。

    赫斯塔看了瓦伦蒂一眼,低声道,“刚刚瓦伦蒂小姐没吃饱吗?”

    “早就饱啦,”瓦伦蒂笑了笑,“但之前我还没来过这儿呢……既然能到处逛逛,为什么不呢?”

    她们踩着红毯,沿着明亮的过道朝剧场的东侧走去,当侍者为她推开那道厚重的木门,十几道目光同时从酒水厅里投射出来。

    当他们看着赫斯塔的时候,赫斯塔也看着他们。

    这间酒水厅比楼下大堂要空得多,这里头人的穿着也没有楼下的那么讲究,相比于楼下众人袖扣领结面面俱到的考究造型,赫斯塔在这儿看见了好几人在西装下面穿着轻薄的花衬衫,不仅如此,他们中间还有人穿着牛仔裤和尖头皮鞋——就像是刚刚从一个酒吧出来。

    瓦伦蒂目光友好地向其他人打了招呼,赫斯塔沉默地跟着她身后。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瓦伦蒂要了一杯雪莉酒,赫斯塔什么也没点,她听着周围的人聊天,这些人在谈论的话题既多且杂,比如下个月在核心城的古董双年展,年底在第三区博物馆进行的慈善酒会……等等。

    男人们交换着信息,有时声音会突然低下去,而后又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调的大笑。

    从进入这个屋子开始,赫斯塔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直到她在这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审视整间房屋的时候,她才明白这感觉源自何处。

    这个房间里,没有女人。

    这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却不是一个能够被立刻觉察的细节,因为这里虽然没有女人,却到处都是女人——角落的喷泉石像是举着瓦罐的**,廊柱上雕的是身着轻纱的女仙,而就在赫斯塔斜对面的那面墙上,则挂了好几副容姿端庄的淑女画像。

    她们的画像下还有一些小字,大约是记录着哪位夫人在何年何月向剧场捐赠过什么珍贵的礼物。

    随后,门又从外面打开了,两个戴着白手套和淡蓝色纱帽的年轻姑娘站在了门口,这两人看起来有些胆怯,她们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先望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直到她们的目光扫到了瓦伦蒂与赫斯塔,两个姑娘的表情才放松了一些,迈着安静的步子走向吧台,小声地各要了一杯酒。

    6:50,侍者重新进入房间,告知众人音乐剧即将开始,人们这才断断续续地离开酒水厅,各自向自己的包厢走去。

    先前赫斯塔疑心是否这些置身酒水厅聊天男人都是独自前来,没有带家眷,但当她和瓦伦蒂坐进了自己的包厢,她立刻就明白了——

    不是的,对面的雅座上也同样坐着女人和孩子,即便隔着整个剧场,赫斯塔也能看见她们脖子或手腕上珠宝反射的光亮。当她们起身去迎接刚刚走进包厢的丈夫,她们被丝绸礼裙裹住的细腰像柳枝一样婀娜轻摆。

    这些贵妇人大概才是今晚打扮得最为精致的宾客,但不知为何,当赫斯塔置身于这华丽的剧场,她却感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走出那个酒水厅。

    ——这里到处都是女人,却又好像根本没几个女人。

    远处和近处的谈话、笑声交汇成一片,形成一种嗡嗡作响的杂音,赫斯塔仰头望着剧场天顶中央最为灿烂的金色吊灯,神情木然。

    忽然,剧院里所有的灯火都叹息般地熄灭,舞台上浮起深蓝色的光与雾,远处有竖琴拨动,清冷的女子和声与舞台上的雾气一样升起,缓慢,凄美,

    一束冷白色的光柱突然打向舞台中央,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站在中间,竖琴的琴音就在这时再度响起。

    这个男人缓缓抬起了手,从一个低沉而轻柔的低音,开始了吟唱:

    今天的故事,是一首关于爱情的赞歌

    也关于正义是如何战胜丑恶

    关于强权与压迫是如何激起了变革

    我们这些裘马声色、只知玩弄韵脚与意象的浪客

    竟有幸——凭着一点推测

    对这波澜壮阔的历史精雕细琢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故事,发生在青铜时代的大周升明

    那时,遥远的平京

    一位年轻的新君刚刚即位

    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百废待兴

    忠诚的戍卫们俯首听命

    却难敌,北蛮人凶悍的铁骑——

    从两头望到卢尔河畔

    天可汗阿尔斯兰的名字响彻北境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当天地被风雪唤醒

    一个失败的篡权者逃进了北蛮人的大营

    他带来连连不断的阴谋诡计

    誓要将他过去受过的耻辱全部洗清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他们都决心,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功绩

    一个残酷的时代像画卷一样展开

    多少寻常人的爱恨悲歌就这样裹挟其中?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新的渴望已经苏醒

    历史,正奔向她永恒的光明

    白天在我眼前,黑夜在我身后

    我头上是天空,脚下是波涌……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她靠向瓦伦蒂,“这是剧里的谁?”

    “哦,这是十四区青铜时代的一个吟游诗人,”瓦伦蒂低声回答,“据说这个《匕首与鞘》的故事最早就是他记下来的,所以他在这个剧里不仅有自己的角色,而且会兼任旁白的唱段和一部分男主人公的心声。”

第 13 章 往日重现

    音乐剧仍在继续。

    在吟游诗人的介绍过后,舞台上的角色渐渐多了起来,

    这本质上是一个爱情故事,可吟游诗人在开篇就将它放去了一个充满家国情怀的背景中,所以它多少带上了几分宏大的叙事色彩。

    故事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主人公伏尔瓦,一个英俊的男主人公韦出云,一个处心积虑煽动阿尔斯兰南下的阴谋家,一个被阴谋家蛊惑得团团转的北蛮人首领,以及一个从未真正出现,但却通过各种政令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的大周新君。

    男人们性格各异,极具张力,且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或深或浅地,被貌美的赫斯塔族公主吸引。

    彼时,整个赫斯塔族被阿尔斯兰部奴役,昔日处处受人照拂的公主和自己的族人们一起,沦为北蛮人首领的阶下囚。

    在某个绝望的夜晚,公主不愿忍受这痛苦,决心盛装赴死。

    她独自走向雪原,却在这个寒冷的月夜捡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公主握着匕首,感到了某种命运的感召,她对月吟唱着自己的痛苦,慢慢将痛苦咀嚼成仇恨,她决心要帮助父兄与族人推翻阿尔斯兰的压迫,因而她藏起匕首,重返北蛮人的大营。

    原来这把匕首是男主角韦出云不慎丢失的,他是出身平京、身手不凡的世家公子,受大周皇帝密令,北上调查阴谋家的下落。

    两人就这样各怀目的地在北境游走,一次残酷的战斗中,韦出云认出了伏尔瓦手中的匕首,于是一段早已埋下伏笔的姻缘就此开始。

    之后的故事与一切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当故事临近末尾,伏尔瓦面临抉择,是跟随父兄和族人一起去寻找新的家园,还是悄然远走,跟随韦出云一路南下,回平京向大周皇帝复命。

    ……

    瓦伦蒂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她早知道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两位歌者在舞台上的表现力无可比拟,却不知道现场聆听还会将这种感染力继续放大。

    在黑暗的包厢中,她情不自禁地为这天籁般的歌喉落泪,她听见身旁的赫斯塔呼吸也有些沉重了,想来,赫斯塔也是一样被感动了吧。

    但瓦伦蒂没有转头去看。当一个人沉浸在什么事情里,并为之落泪的时候,凑到那人跟前说一句“诶?你哭啦?”是极煞风景的行为,她不会这样做。

    瓦伦蒂静静地等待着。

    最后的唱段是《匕首与鞘》最出名的部分,甚至很多根本没有完整看过这部音乐剧的人也能哼唱。

    它是韦出云站在伏尔瓦的帐篷外,对她倾诉衷肠,希望她跟自己远走高飞:

    “我知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

    “就让我来做你的刀鞘”

    “让我来平息这一切煎熬之火”

    “随我去吧”

    “伏尔瓦,我自由奔腾的河流——”

    据说在赫斯塔族的语言中,“伏尔瓦”意即“自由奔腾的河流”,这是全剧中最为深情的部分,当唱词走到“河流”的时候,旋律也抵达至高点。

    瓦伦蒂的手攥紧了,她凝视着舞台,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这一段。

    忽然,她听见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从赫斯塔的大衣口袋传来,不过赫斯塔没有动。

    震动响了四五声,停下了。

    紧接着,瓦伦蒂自己的手机震起来了,她皱起眉看了一眼,忽地愣住了——来电人是千叶真崎。

    千叶很少给人打电话,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事。

    瓦伦蒂迅速抹了眼泪,调整呼吸,她起身走到包厢的角落,低声将电话接起,“喂,真崎——”

    “简现在和你在一起吗?”千叶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对,她就坐在我旁边……”

    “你们遇到了什么危险吗——你那边在干什么,怎么那么吵?”

    “危险?”瓦伦蒂颦眉,“没有危险啊,我们正在中心大剧院看音乐剧……”

    “让简接我电话,她不对劲。”

    不对劲?

    瓦伦蒂不理解千叶这句话的意思,但当她拿着手机向着赫斯塔走去,当她凭借着舞台上的微光看见赫斯塔沉在黑暗中的脸,瓦伦蒂又一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赫斯塔确实已经泪流满面。

    不仅如此,她的眼睛充血、红肿,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瓦伦蒂从来没有见过赫斯塔露出过这样凶戾的表情——她正用力咬着牙齿,一侧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而眉心与鼻梁之间的皮肤则像深深浅浅的地褶,皱作了一团。

    她的整张脸此刻都因为激烈的心绪而涨得通红。

    愤怒……她在愤怒,

    可,为什么……

    “……简?”瓦伦蒂颤抖着喊了一声。

    像触电一样,赫斯塔的目光从舞台移向身旁的瓦伦蒂。

    四目相对的一瞬,瓦伦蒂真正感受到了赫斯塔眼中怒火的分量——这也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愤怒。

    它更接近……

    仇恨。

    也在这一瞬,赫斯塔看见了瓦伦蒂眼中的震惊和关切,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赫斯塔迅速低头避开瓦伦蒂的目光,并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瓦伦蒂还在犹豫着应该开口说些什么,赫斯塔已经慌乱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包厢外跑去。

    瓦伦蒂追了出去,她一边安抚着电话那一头的千叶,一边保持着与赫斯塔十几步的距离,观察着她的去向。

    赫斯塔快步跑向了剧院二楼的盥洗室。

    长久的静坐与迅速的起身让她晕眩,激烈的情绪无疑进一步助长了这种感觉,赫斯塔的胃翻江倒海,一进盥洗室,她就抱着一处洗手台大口呕吐起来。

    赫斯塔无法抑止此刻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就像她无法抑止自己今晚的泪水和憎恨。不到半分钟,赫斯塔已经把傍晚吃的晚餐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门外的瓦伦蒂担忧地望着这一幕。

    “别担心,千叶,”瓦伦蒂心情复杂地对着手机说道,“我先不和你说了,好吗?但我保证这次不会像之前在乌连那样……对,对,我保证不会,你不用专门过来一趟,在她平复以前,我会一直陪着她。”

第 14 章 囚笼

    瓦伦蒂放下电话,很快来到赫斯塔身边。

    “简……”

    她轻拍赫斯塔的背。

    “这到底是怎么了……你还好吗?”

    远处,剧场内《匕首与鞘》的歌声仍在整个大堂和走廊隐隐回荡。隔着厚厚的墙,那些人声变得朦胧模糊,像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知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

    “我没事,”赫斯塔虚弱地回答,她拧开水龙,用清水冲洗自己的脸,“我就是……不大喜欢这个故事。”

    “就让我来做你的刀鞘——”

    瓦伦蒂扶着赫斯塔的肩膀,“不喜欢韦出云和伏尔瓦的故事……?”

    “对,”远处的歌让赫斯塔再次浮起冷笑,“如果他真的甘心做鞘,为什么还要伏尔瓦跟着他南下回平京……为什么不是他留在北境,留在伏尔瓦身边?”

    “让我来平息这一切煎熬之火——”

    “那个时候伏尔瓦才十几岁,她懂什么,她抛下故土、亲眷、朋友,为了爱情只身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生活……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样做有多危险,这合理吗?”

    瓦伦蒂有些不知所措,“嗯……爱情故事里总是会有一些夸张的表现手法,音乐剧体量小,篇幅限制更多,所以删掉了很多细节……其实现实里这两个人确实有很好的结局。”

    “随我去吧——”

    “我记得历史上的韦出云和伏尔瓦很恩爱,两人也不是私奔在一起的,总之他们终身相伴,非常幸福——”

    赫斯塔稍稍侧目。

    “这个伏尔瓦也许是幸福了……其他的伏尔瓦呢?”

    望着赫斯塔发红的眼睛,瓦伦蒂怔住了。

    “伏尔瓦,我自由奔腾的河流——”

    远处的剧场,舞台上的“韦出云”唱完了最深情的表白,舞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观众都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欢呼与注视中,年轻的“伏尔瓦”挑起帐篷的门帘,深情地凝望着自己的爱人。

    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她义无反顾地奔向爱情,也奔向自己一生的命运。

    许多花瓣从舞台上方洒落,两人在舞台中心快乐地拥抱、旋转,好像往日里那些令人不安的阴霾已经彻底远去,从此只有玫瑰色的明天。

    ……

    凌晨一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见到布鲁诺市午夜的街道。

    深黄色的路灯将路面与桥面分成一个一个明亮不一的光圈,街上行人很少,偶尔有开着大灯的汽车呼啸而过,将道旁的落叶倏然卷起。

    风经过她的头顶,发出骨笛般的声音。

    从九点到凌晨一点,赫斯塔已经在布鲁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四个多小时。

    瓦伦蒂一直跟在她身后,其间有几次,赫斯塔转过身让瓦伦蒂离开,但瓦伦蒂只是摇头,继续沉默地跟随着。

    她注视着赫斯塔的背影,一刻也没有分神。

    在刚刚离开剧场的时候,瓦伦蒂看见她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肩膀一会儿平静,一会儿颤抖——显然,赫斯塔在试图控制自己的眼泪,但不太成功。

    瓦伦蒂从来没有看过赫斯塔哭泣,她没有听见声音,也许是今晚风声将赫斯塔的抽泣掩盖了过去,也许是她哭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声音。

    当两人再次走上了一座长长的石桥,前方的赫斯塔终于止住了脚步。

    她仰头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望向了瓦伦蒂。

    瓦伦蒂快步上前走到了赫斯塔身边,寒风中的赫斯塔两颊苍白,鼻头却是红的。

    瓦伦蒂递上自己的手帕。

    “……谢谢。”赫斯塔抓着瓦伦蒂的手帕,却并没有用来擦脸,她靠在桥的栏杆上,低头望着桥下潺潺流淌的河水。

    “好些了吗,简?”

    “好多了。”

    瓦伦蒂轻叹一声,夜望着河流,稍稍搓了搓手。

    在深秋的夜,瓦伦蒂的叹息变成淡白色的雾气,飘到空中,又消散。

    一旁赫斯塔这时才意识到现在的天气对瓦伦蒂来说可能有点凉,她将自己的大衣脱下,递了过去。

    “你不冷吗?”

    “不冷。”赫斯塔低声道,“抱歉耽误你一晚上时间。”

    “不算耽误啦……”

    瓦伦蒂很快把大衣穿在身上,赫斯塔的这件制服穿在她的外套上还稍微有一些大,她的手缩在大衣的袖管里,非常暖和。

    瓦伦蒂稍稍放松了下来。

    这些年在基地,虽然她不是赫斯塔的咨询师,但两人还是走得很近。瓦伦蒂好像天然知道怎么和赫斯塔这样的孩子相处——也许她早就从千叶那里学会了这种特殊的相处之道。

    “……我能问您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赫斯塔忽然说。

    “嗯?”瓦伦蒂更加意外——赫斯塔很少回应与自己有关的提问,相应的,她也很少主动询问其他人。

    “……你问。”

    “您幸福吗,现在。”

    “啊哈,”瓦伦蒂稍稍仰起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笑着道,“幸福的吧。这两年应该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时间了。”

    “是指和伍德先生结婚的这两年?”

    “对,”瓦伦蒂点了点头。

    “为什么?”

    “嗯……首先维吉尔确实是个很好的丈夫,”瓦伦蒂笑着道,“他温柔正直,懂得倾听,也为我分担了很多生活上的家务……所以,我才有了更多时间来做自己的事,如果没有他,不可能在去年工作那么忙的情况下再接一本书的翻译。”

    “翻译?”

    “去年谭伊十字出版社引进了一批第一区的咨询丛书,里面恰好有几个我非常感兴趣的咨询师,所以我去争取了试稿,因为是第一次,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结果也顺利谈下来了。”瓦伦蒂笑起来,“不过书要等明年上半年才能正式出版,真是太慢了。”

    赫斯塔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她。

    瓦伦蒂接着道,“至于我到尼亚行省的这半年,则是一个新的尝试。我一直觉得基地里的环境太封闭了,大部分预备役在进入基地以后几乎完全不与宜居地的事务接触,这其实不利于他们适应这里的生活,所以我希望能有一个缓冲区,就像整个尼亚行省之于第三区这样……具体怎么做还在构想中,需要一些时间。”

    瓦伦蒂撑了个懒腰,“如果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幸福,那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算幸福了。”

第 15 章 变化

    “真好……为你高兴。”赫斯塔由衷地微笑,“我一直以为你的婚后生活会很辛苦。”

    “为什么?”

    “……”赫斯塔垂眸想了想,“因为你总是在照顾别人?”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简。”瓦伦蒂笑起来,“当然,我不是说今晚。”

    瓦伦蒂站得有些累了,索性在桥边的道牙上席地而坐。

    “如果非要问婚后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觉得也很明显,不过它不是来自我的核心家庭或水银针内部,而是来自一些更外围的人——结婚以后,其他人对你的期待会变。”

    “比如呢?”

    “比如我的父亲,我有没有和你提过他是第三区一个很有名的医生?在以前,他会经常问我最近在基地的工作做得如何,我在工作上遇到问题有时候也会和他讨论,但这两年,几乎没有了。”

    赫斯塔望着瓦伦蒂,她的话里显然带着一些伤感。

    “他已经帮不上你的忙了吗?”赫斯塔问。

    “不是的,”瓦伦蒂望着前方,“是他已经不关心我的工作了,我接下来要怎么规划我的时间,打算做哪些项目……他已经很久没有问过这些问题。偶尔他打来电话,基本都在问最近我和维吉尔过得好不好,或者我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期待的变化,所以我也不太想和他聊别的了。”

    瓦伦蒂眯起眼睛,声音变得很轻,“我很遗憾。”

    “再就是,结婚了,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生育这个问题。我得预估它对我的影响,可一个孩子,实在太不可控了。”想到这里,瓦伦蒂突然笑了一声,“我前几天还在和真崎讨论这个话题呢。”

    “千叶小姐怎么说?”

    “她说,我要是实在想要个孩子又嫌麻烦,那生下来丢给维吉尔就是了。”

    赫斯塔歪头,“……好像也不是不行。”

    瓦伦蒂又笑了一声,连连摇头,“不行的!把一个孩子放在我怀里,我就不可能不管TA——我了解我自己。

    “但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想晋升,想去其他几个大区的基地轮转,想参与隶属战斗序列的心理支援项目。”

    瓦伦蒂摊开手,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向掌心。

    “为此我至少得再拿一个神经科学相关的学位,我得有五年以上独立带项目组的经验,我还想去第一区、第九区和第十二区旅居一段时间,所以我最好是得再学学第九和第十二区的语言——就算我只负责把孩子生下来,之后的事情就完全不管,我好像也根本拿不出一两年的时间,来完成怀孕、生育、哺乳的这个过程。”

    瓦伦蒂想了想,又改口,“可能也不是拿不出,就是不想拿。我知道宜居地里也有那种特别厉害的人,可以同时多线程推进所有计划——但那太辛苦了,我见过我姑姑从怀孕到哺乳期结束的那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她丈夫也一样温柔体贴,尽可能减少了她的劳累,但那也还是太辛苦了,我不想吃那么多苦。”

    赫斯塔被瓦伦蒂这一堆话搞糊涂了,

    “既然您已经明确了自己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那还在纠结什么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瓦伦蒂拧起了眉,“我抗拒生育带给我个人的影响,可当我路过童装店的时候,我会多看两眼;当我看到报纸上有关于儿童教育的问题,我就忍不住和维吉尔讨论,如果这件事出现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我会怎么办……”

    瓦伦蒂俯身靠在了桥栏上,“我好像就是没办法下定决心,把一个孩子彻底地从我的人生规划里划出去……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摇了摇头。

    瓦伦蒂叹息,“这就是我的另一重麻烦,我也和千叶说起过这些问题,但她也一样不能理解我在纠结什么。女性水银针里结婚率不足20%,会选择生育的还不到5%,我实在不知道在哪里找可以找到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同类……”

    瓦伦蒂轻叹一声,“总之,也很难。”

    赫斯塔尝试思考,但这些问题对她而言实在太远,她思忖良久,也只能留下一句“您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这样的鼓励。

    瓦伦蒂微笑,她望着远处的水流,喃喃道,“这也许不是靠我自己就能解决的事,也许永远都解决不了……”

    她再次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做好准备。”

    接下来,两人在桥边的道牙上席地而坐,又聊了许多。瓦伦蒂通过手机给水银针的工作站发了条求助信息,等工作站派车过来接人。

    凌晨两点半,工作站的车来了,赫斯塔收回了自己的大衣,站在路边向瓦伦蒂挥手。

    瓦伦蒂原本已经在后车厢让出了留给赫斯塔的位置,见她站在路边不上车,瓦伦蒂又挪到窗前,“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想再一个人走走。”赫斯塔回答,“您不用担心,我认得路,知道怎么回保罗大街。”

    望着赫斯塔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脸,瓦伦蒂按下了自己心中的担忧——从理性上说,她当然不用为现在的赫斯塔担心什么。

    “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瓦伦蒂向着赫斯塔挥挥手,“到家以后,给我来封简讯。”

    赫斯塔点头,两人作别。

    从石桥返家的路上,瓦伦蒂先给千叶写了封简讯,简单和她说了说今晚的事,写完后,她有些出神地靠着窗,望着车外飞快倒退的街景。

    瓦伦蒂有些疲惫,但冷风吹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变得非常清醒。

    她想起今晚《匕首与鞘》的剧情,忽然觉得赫斯塔的质疑也不无道理,只不过以前她很少留心到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她的注意力总是在演员们的声音上。

    这些古老的故事总是一个路数,不止《匕首与鞘》,即便是第三区如《教堂魅影》《仲夏的命运》等极富盛名的音乐剧中,女主角们也依然是幸福与美的化身。

    她们是悬于夜空的孤星,是爱情与理想在人世间的具象。她们总是用自己的爱人带来救赎,或用死亡留下控诉或悲伤的余韵。

    突然,一道强光从正面刺得她睁不开眼,下一刻,一辆轿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

    司机狠狠骂了一句脏话——有人深夜开着远光灯,和她们的车打了个照面。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让瓦伦蒂突然回想起在剧场包厢与赫斯塔短暂对视的瞬间。

    就在剧场的包厢,在赫斯塔夺路而逃之前,瓦伦蒂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一些慌乱,甚至是恐惧……一种秘密被洞察的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赫斯塔可能在某些事情上说了谎。

    瓦伦蒂皱起眉头,更多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

    在赫斯塔的档案上,她自述是短鸣巷出生的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祷祝金币——多年以前,千叶曾经托自己转交给赫斯塔一枚祷祝金币,当时赫斯塔不仅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而且非常准确说出了这个金币的由来。

    可见她对遥远的赫斯塔族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她说她从没听过《匕首与鞘》的故事,但在弗朗索瓦唱出“随我去吧”的时候,她又露出了那样令人心碎的神情。

    “……其他的伏尔瓦呢?”

    其他的伏尔瓦呢……

    瓦伦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低下头,打开手机,再次给千叶留言:

    真崎,你能不能帮我在第三区查一个人?

第 16 章 合影

    凌晨五点左右,布鲁诺市下了一场短暂的秋雨。

    赫斯塔仍在街上闲逛,她没有撑伞,也没有找地方避雨。这样的细雨对她而言没有多少影响,尤其在此时此刻,她渴望迎向一场幕天席地的暴风雨。

    清晨六点,赫斯塔湿淋淋地出现在了艾娃·摩根的住处。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艾娃的院子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左手边。

    这是一间独栋的别墅,前院和后院都有一处花园,两米高的灌木丛作为屏障,挡住了过路人的视线,但在树丛偶然的间隙里,赫斯塔能看见一些院子里的细节,比如花园,石板路,一些已经在院子里工作的女孩。

    她走到正门口,在黑色的铁栅门上挂着一块金色的门牌:

    世袭荣誉公民艾娃·摩根宅

    她按下门铃,不一会儿,一个梳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后。

    “……您是?”

    “优莱卡·德蒙。”赫斯塔望着她,“摩根女士曾说她愿意为我提供一些帮助,所以我——”

    “哦,我知道您,快请进。”

    年轻姑娘很快打开了门,将赫斯塔迎了进来。

    “艾娃和我们说起过,这两天可能会有一位叫优莱卡的小姐来拜访,不过现在还有其他访客,您介意先去玻璃房等等吗?”

    “没问题。”

    跟随着这位年轻姑娘,赫斯塔穿过了宅邸的前院。

    在这个湿润的早晨,艾娃的院子里弥散着草木的清新气味。一些昨夜凋落的木芙蓉已经落在草地上,深红色的花瓣凝着露水,枝头则有更多被青绿色花萼紧紧裹着的花苞,即将在霜侵露凌的晚秋渐次开放。

    进屋的时候,赫斯塔看了一眼门边的雨伞架,四把沾水的长柄伞整齐地归置在那里。

    年轻姑娘将赫斯塔引到玻璃房,它大约有十平米左右,位于别墅的侧面。这里三面墙和屋顶都是玻璃,墙边放了许多龟背竹和吊兰,当中摆着一处秋千椅和小圆桌。

    由于屋内气温和暖,玻璃内侧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赫斯塔在秋千椅上坐下以后,基本看不清外头的模样,只有无尽的绿影在朦胧的窗外随风轻动。

    年轻姑娘很快端来面包、黄油、一杯咖啡和一些小饼干——她走到厨房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赫斯塔需要多少分量,想了想就直接给这个大个子端上了三人份的,没想到赫斯塔很快就全都吃完了。

    理论上的三人份,实际上应该够四个人吃。

    “天……”年轻姑娘眨了眨眼睛,“……您,您还需要吗?”

    “不用了。”赫斯塔回答,“有水吗?”

    “有的……不过没有冰水,只有热水了,可以吗?”

    “那太好了,谢谢。”

    饮下两杯热水以后,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胃似乎正在缓慢地撑开,一阵困意随之浮升。

    她打开了手边的窗,让外面凛冽清澈的寒风吹进这个房间。

    外头又开始下雨了,雨水打在赫斯塔头顶的玻璃上,淅淅沥沥,却让这个小小的房间变得更加安静。

    赫斯塔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七点一刻,她听见外面传来一些脚步声,她转身侧目,见好几人正从大楼梯下来,他们有男有女,上衣口袋上别满了金属笔壳,正不约而同地披上大衣朝门口走去。

    赫斯塔看着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过了客厅。

    不多时,先前梳着两个粗麻花的女孩又来了,她的脚步总是非常活泼,赫斯塔已经能轻易地辨识。

    沿着楼梯往上,赫斯塔渐渐感受到属于这栋楼自身的风格——如果有谁从空中俯瞰艾娃的居所,会发现它是一个等臂十字,中心的部分是一楼的客厅,上方是一个弧形的穹顶。

    从高处向下看,赫斯塔能够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暗藏在陈设之中的秩序。这里无处不在的对称勾勒出一条看不见但又无比清晰的轴线,屋子的主人理性而克制地摒弃了一切无意义的装饰和花纹,让屋内的一切挂画、沙发、桌椅……都保持着相当和谐的主从关系。

    她被带到艾娃的书房前,然后独自推门走了进去,艾娃就坐在她巨大的办公桌前。

    尽管赫斯塔已经进屋,但艾娃并没有抬头,她正握着一支羽毛笔,在一张宽大的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在她手边放着一杯清水,一些冰块浮在上面。

    艾娃今天穿着一件鼠灰色的长睡袍,鼻梁上戴着一架金丝边的金属圆框眼镜,即便是坐着,她的腰与背依旧挺得笔直。她一语不发,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的笔尖,非常严肃。

    这一幕让赫斯塔陡然想起了莫利。

    在艾娃的办公桌前放着一把木椅,除此之外,书房里再没有其他能落座的地方。

    赫斯塔既没有与艾娃打招呼,也没有坐去那把木椅,她步履轻缓地沿着墙参观起了艾娃的书架——上面有一些照片引起了赫斯塔的兴趣。

    她首先看见了一张有着栗色长发的少女半身像,少女身披斗篷,手中握着一支黑色的手杖,她的眼睛没有直望镜头,而是以一种冷峻的姿态看向了镜头的斜上方。

    这种类型的照片赫斯塔也有一张,那是她秘密从基地毕业的那年,基地为她拍摄留念的。

    在这张照片的右下角,有三行流畅的小字:

    艾娃·摩根

    十七岁毕业留念

    04104576

    赫斯塔怔了怔,她记得拉维特太太就是这一年出生的,这引起了她的惊奇——拉维特太太竟比艾娃足足小了十七岁。

    赫斯塔凝视着这张照片中艾娃紧握的手杖,上面的花纹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试图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

    可当赫斯塔的视线看向另一张照片时,她瞬间回忆起了这把手杖的来历:这是千叶小姐的手杖,每当她需要更换义肢的时候,就会带上它。

    那张唤醒赫斯塔记忆的照片,是千叶小姐和艾娃的合影。

    在看见这张照片的瞬间,赫斯塔就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千叶非常青涩,她身型单薄,身高还不到艾娃的肩膀。

    拍照的时间应该在初秋,千叶穿着基地的深绿色体能服与中裤,与艾娃一同站在预备役公寓后的那条林荫道上。

    千叶的整条右臂和左腿这时已经空了,她盯着镜头,表情带着明显的抗拒和警惕。

    而那把在上一张照片中属于艾娃的手杖,此时已经握在了千叶手里。

    赫斯塔看了一眼拍摄时间——

    这是12岁的千叶和56岁的艾娃。

第 17 章 理由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艾娃轻声开口,“今天是我这个月里最忙的一天。”

    赫斯塔回过身,“你生病了吗。”

    艾娃一直在书写的笔尖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跃过老花镜看向赫斯塔,“只是日常的体检罢了……谁和你说的我生病了?”

    “没有人和我说,”赫斯塔回答,“只是刚刚出去的那几个人看起来像大夫。”

    “你怎么能确定?”

    “我不确定,但他们的口袋上别满了笔。”

    艾娃轻哼了一声,似乎带着一些欣赏,又再次看向自己的桌案。

    赫斯塔望着她,开口道,“昨天,你怎么能确定是我?”

    “我也不确定。”艾娃一面回答,一面伸手重新蘸了蘸墨水瓶里的墨,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但你今天既然来了,可见我猜得也不错。”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赫斯塔问道,“我看不出像你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有什么向我伸出橄榄枝的必要……难道有什么是只有我才能为你做的?”

    面对赫斯塔的询问,艾娃只抱以一声无情的冷笑,“你说这些话的口吻,就好像你是一个十足的混账,赫斯塔。”

    赫斯塔并不在意,“为什么不能简单点呢。”

    “‘一些基于共同利益或兴趣的友谊,常常发生在男性之间;女性则不然,她们的互助往往基于一段共同的命运,’,”艾娃没有抬头,她仍旧在匆忙地书写,“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这条够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了。

    艾娃继续工作。

    当写完信件正文的最后一行,她轻吁了一口气,抬手在右下角署上了自己的姓名,而后,艾娃将手里的羽毛笔搁去了一旁——看起来,她今早的工作应该是阶段性地完成了。

    艾娃轻轻摇铃,很快,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一个比方才麻花辫女孩更年长的一位女士快步走了进来,在与艾娃耳语了几句以后,她取走了艾娃方才书写的信件。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赫斯塔与艾娃两人,老人随意地摘下了眼镜,短暂地闭目休息。

    “我发现您这里的佣人好像都是女人。”赫斯塔忽然说。

    “嗯哼。准确地说,是20岁以下的单身者或28岁以上的不婚与独居者。”

    “年龄卡得这么严格吗?”

    “对,”艾娃轻声回答,“你很难分清一个20到28之间的女孩子究竟是更倾向于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还是更想给自己钓个金龟婿……我这不欢迎任何一个贤妻良母。”

    赫斯塔明白过来。

    难怪之前从警署回来的时候,车上的瓦伦蒂似乎比平时更紧张。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赫斯塔。”艾娃十指交叠,撑在桌上,“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你甚至还不确信我为什么要帮你——不怕我反将你一军,以此要挟?”

    赫斯塔的目光又回到书架的那张照片上头,“在我来尼亚行省之前,千叶小姐曾经和我说,如果我在尼省遇到了什么非常危急却又无人相助的麻烦,那么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以前,我可以来找您,也许你能给我一些点拨。”

    赫斯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艾娃正对面的那把椅子前,她坐下来直视着艾娃的眼睛:“但我没想到您会主动来找我……难道是千叶小姐和您说了什么?”

    “不,我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艾娃回答,“你暗杀费尔南的事,我也没有和她、或是任何一个人说过。”

    “您是千叶小姐的什么人?”

    “我是她在谭伊预备役基地的辅佐官兼训练官。”

    赫斯塔颦眉,“……您?”

    “对。”艾娃十分平静地说道,“她是我带过的唯一一个预备役,显然,也是最差的一个。”

    赫斯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最差的一个……

    艾娃轻轻侧头,“怎么,不像吗?”

    赫斯塔实在不喜欢艾娃在提到千叶时那种漫不经心和举高临下的态度。

    但如果艾娃在撒谎,那张合影又怎么解释……

    千叶小姐是信任她的吗?

    应该是吧,不然千叶不会将那把手杖一直带在身边,也不会告诉自己如果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到艾娃这里来……

    “辅佐官一般是比新人高一两级的预备役,您的年龄似乎不太符合。”赫斯塔冷静地回答,“而且我记得,千叶小姐既没有辅佐官,后来也没有做过其他人的辅佐官——基地的档案里没有相关记录。”

    “基地档案没有记录的东西太多了,你这些年在荒原上的工作,不是也没有被写在上面吗。”艾娃极轻地打了一个呵欠,这些话题让她兴致缺缺,“基地里总是有很多秘密,你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赫斯塔没有再反驳。

    艾娃两手轻轻揉摁着两侧的太阳穴,“我在4615年退役。刚回到宜居地,003号办公室就提出希望我能去第三区预备役基地解决一个‘极其麻烦’刺头,刚好当时的秩序官索菲·莫利是我的老部下,我就去了。”

    “‘刺头’是说千叶小姐?”

    “对,说她是刺头算轻的。”艾娃端起水杯,饮了一口,“那个时候她进基地不到一个月,袭击过教职工,恐吓过同学,破坏过基地的重要设施……总之,为了想办法逃走,她什么都敢做,可偏偏她的子弹时间长达76个小时,基地不可能放弃她。”

    艾娃放下杯子,身体稍稍往后倾斜,微笑着靠在了椅背上。

    “这是我退役以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印象很深刻……相信千叶也是。”

    赫斯塔目光微垂,“这就是您帮我的原因吗——因为千叶小姐是我的监护人?您爱屋及乌?”

    “不。”

    艾娃抬眸看向放在桌边的一叠文件,而后精准地从中抽出两张装订了的两张纸。

    尽管视野是倒着的,赫斯塔还是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真实简历,毕竟第一页的右上角还有她红发的照片。

    “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赫斯塔。”艾娃轻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的变化。”

第 18 章 虚名?

    艾娃的目光轻轻扫过简历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它记录了赫斯塔从4624年末到4630年间参与的41次中危作战,26次极危作战——其中有3次是打捞行动。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低危作战与巡检行动,但因为数量太多,故而简历上只是草草提了一笔,并没有详细列出行动名称。

    中危作战一般发生在被继发性螯合物袭击的荒原,水银针需要在荒原内对螯合物进行搜捕与歼灭;极危作战大都是针对畸变者的诱杀,它和打捞行动一样,总是需要水银针们直面螯合物潮。

    “一个普通水银针终其一生参与的极危作战,平均在7~11次。”艾娃轻声道,“你在正式服役的前五年,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归根结底,这都要归功于你特殊的能力,它使得AHgAs能够对许多原本只能被动应战的情况进行主动介入。在各区联合政府已经有了应对继发性螯合物的成熟方案的背景下,我们可以提前将畸变者歼灭于荒原,从而大大降低了荒原螯合物对宜居地的威胁。

    “我相信,不论谁看了这份简历,都会称赞你完成了许多不起的成就。可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

    艾娃的指节轻轻敲了敲简历最上方的位置。

    “赫斯塔,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二等兵?”

    AHgAs的军衔体系直接沿用了第三区联合政府的标准,最低的军衔是下士,然后是中士、上士,再往上是尉官、校官和将官们。

    通常来说,水银针们在从预备役基地转职的时候就被默认授予下士衔,优秀毕业生则直接授予中士衔。AHgAs每年都有内部考核,表现突出者酌情晋升,如赫斯塔这样一直在前线进行密集战斗的水银针,晋升速度通常快得惊人。

    “二等兵,”艾娃轻声重复着这个事实,她眯起了眼睛,“这意味着你到现在都还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连最底层的士官都不是,你拒绝了所有授衔嘉奖,为什么?”

    赫斯塔淡淡道,“……我对这些虚名不感兴趣。”

    “虚名?”艾娃的眼中再次出现一抹讥诮,“赫斯塔,这可不是什么‘虚名’,它背后是实打实的权力——”

    “可这和您打算帮我又有什么关系?”

    艾娃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在书房的厚地毯上缓缓踱步,“没有几个人敢打断我说话,赫斯塔。我劝你不要着急,既然你不打算主动说实话,那就先听听我的分析。”

    赫斯塔坐在椅子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从前,你在基地有个很好的朋友,叫莉兹·弗莱彻,她在4627年死于一场救援行动,导致那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戴维·罗杰的小儿子——皮埃尔·罗杰。

    “事发后的第三年,一个叫黎各·索尔的姑娘策划了一场针对他的刺杀,可惜,她失败了,她的芯片暴露了她的行动和位置,因此她不仅没能杀掉皮埃尔·罗杰,还被永久驱逐出了第三区。

    “你们共同的仇敌还活着,赫斯塔,你却少了一个同伴。”

    “这些事谁不知道,”赫斯塔低声道,“基地已经评估过了我的行为模式,我不是黎各,我不会冲动行事。”

    艾娃哂笑,“是吗?可这个失败的复仇给了我灵感,它使我突然意识到你不肯接受授衔的原因。”

    赫斯塔的目光无声地落在左前方艾娃的脚踝上,她能感觉到艾娃此刻正看着自己。

    “……什么?”

    “你的监护人是千叶,单单这一条,就使你在刚进基地的时候被无数双眼睛盯上,再加上之后的舆论战,‘简·赫斯塔’这个名字和你那张‘红发恶魔’的特写,早已在十四个大区声名远扬。

    “虽然现在作为AHgAs的秘密武器,你的一切战斗行动都被严格保密,但谁也不知道这种保密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也许当你不能再作战的那一天,你的一切往事就会被公开,你会像一个英雄一样被推到台前。

    “那个时候,你的红发,你的名字,都会迅速让所有人回忆起你是谁,不论走到哪里,你都会成为人群中最瞩目的焦点……你将无处遁藏。

    “这是你最不想见到的,因为,你迫切地需要待在暗处。”

    赫斯塔的目光缓缓上移,艾娃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在她的心间。

    “理由呢?”赫斯塔问。

    “对外,你像千叶一样坚持独立作战,即便是团体行动,你也向来不在团队中进行配合,而是独自完成自己的部分,尽量减少与队友的接触;

    “对内,你缺席了到目前为止的每一场内部会议。哪怕是针对你个人战斗行为的技术复盘和表彰仪式……当然,这样很好,既然眼下AHgAs也希望你能尽可能地隐藏身份,就不如把一切藏在你的作战代号之下,藏在你那些数都数不清的假名里,越少人见过你,你就越安全。

    “千叶从来不关这些,她对你近乎纵容。”

    艾娃说着,已经缓步走到赫斯塔跟前,她的手撑在书桌的边沿,微微俯身。

    “正是基于上述几种行为,我推测,你大概非常抗拒被人‘看见’,出于某种原因,你需要一个‘暗处’用于隐藏自身。

    “如果你是在弗莱彻死后这么做,我可以理解成你在为手刃罗杰作准备,黎各已经暴露,作为下一个复仇者的你必须更加小心——可你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这么做了,那我只能认为你另有所图。

    “现在,你杀了费尔南,一个和罗杰几乎没什么交集的人,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不过,这大概就是你的‘所图’之一吧,我说得对不对?”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只是凝视着不远处艾娃放在笔架上的羽毛笔,一语不发。

    “但我要告诉你,这样很危险。”

    赫斯塔颦眉,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是吗。”

    “为了复仇,你把自己变成一个近乎单线联系的角色,主动让自己的身份边缘化,这意味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当你被榨干了所有的利用价值,这些原本属于你的功勋都有可能突然被其他人冒领、甚至彻底抹杀。

    “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它会比突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更加可怕,那时不仅没有人能为你主持公道,甚至没有人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第 19 章 仁慈

    当艾娃说出每一句话,她都在观察赫斯塔的反应。可令她颇为失望的是,赫斯塔的表情一直非常冷漠。

    这些谈话里涉及的东西,似乎没有一样能在她的心里搅起波澜。

    艾娃一语不发地站去了窗前,她望着外头静谧的深秋,眉头深锁。

    “我想了很久,想你为什么会这么做。我猜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很糟:也许你生性单纯,天真善良,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第二种可能更糟——你想过,但你不在乎。

    “是哪一种?”艾娃低声向赫斯塔询问。

    赫斯塔望着艾娃的背影,“……这重要吗?”

    艾娃骤然侧目,那双眸子里迸射出一种力量,“这不重要吗?”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沉默,艾娃对这种态度非常熟悉:这是一种油盐不进的固执。

    恐怕自己方才说的这么多话,赫斯塔根本没有听进几句。

    艾娃重新坐回桌前,坐到赫斯塔的正对面。

    “……我先前说过,千叶是最差的预备役,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听到千叶的名字,赫斯塔终于有了反应,她再次抬眸,“我刚才就想说了,您这种话完全没有道理,从来没有哪个水银针像千叶小姐那么优秀——”

    “单看作战,或许是这样,”艾娃冷声道,“但千叶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自己三十岁以后的事。”

    赫斯塔一怔。

    这一点,她确实无法反驳。

    她与千叶的第一次共同作战发生在4624年11月,那时,第四区最南端的裂石荒原出现螯合物潮。

    当她们接到“加入作战”命令的时候,AHgAs作战部队针对裂石荒原的打捞行动刚刚结束,一共有7个已经初次觉醒的孩子被水银针们从污染区腹地带了出来。

    这个人数远远少于预估数量,但因为参与打捞行动的水银针在作战中敏锐地觉察到了“畸变者”存在,所以作战开始没多久就中止了。

    对整个AHgAs来说,在战斗中承受风险是不可避免的,但具体是否执行则需要看看收益——在任何情况下,一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水银针,价值都远远高于一群尚未成为预备役的苗子。

    为了救下几个前途未知新人而折损老将,这是AHgAs不能承受之重。

    在打捞行动小组撤离以后,AHgAs留给了“畸变者猎杀小组”10小时的作战时间——说是小组,其实只有赫斯塔和千叶两个人。

    她们独自潜入污染区,赫斯塔负责诱引畸变者出现,千叶负责捕杀。

    二人必须在既定时间结束战斗并撤离——裂石荒原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因此不算是一个有保存价值的荒原。10个小时一过,不论她们是否成功猎杀了畸变者,207架B3-21式轰炸机都将从海拔7000到8200米的高空飞越整片污染区。

    届时,461.7吨燃烧弹和27吨破片炸弹将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和螯合物一起,彻底歼灭。

    赫斯塔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在这场战斗中见到的千叶。

    她曾从莉兹口中听到过一些关于千叶战斗的描述:千叶对敌时的姿态,常常让人觉得她不是要战胜对手,而是打算和对方同归于尽。

    这个描述其实有一点问题。

    赫斯塔相信,得出过这个结论的人一定是在远距离的情况下观看着千叶战斗——因为千叶很少像其他水银针一样从正面捅烂螯合物的眼睛或鼻腔,她甚至很少使用AHgAs给水银针们统一配备的三棱军刺。

    千叶总是喜欢绕到螯合物的身后,右臂紧紧勒住螯合物的下颌,同时将一把仅有36cm长的破冰锥从螯合物的眼球上方刺入它们的前额叶。

    这把破冰锥被千叶亲切地称呼为“手术刀”,因为被她“歼灭”的螯合物往往还“活着”,有的螯合物甚至连眼球都还保持着完整,只是在前额叶被搅碎以后,它们丧失了一切杀戮欲,变成了一具具温顺而呆滞的行尸走肉。

    也许从远处看,这种从背后的抱杀确实有那么一点“同归于尽”的意思,但近处的赫斯塔却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一切正好相反:没有哪一刻的千叶会比她在猎杀螯合物时更温柔,更悲悯,不论对方的性别、种族、年龄,她总是一视同仁地让每一个被操控的灵魂——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从它们被螯合菌侵占的身体中得到解脱。

    对这些危险至极的敌人,千叶总是怀有等量齐观的仁慈。

    赫斯塔一度想模仿这种优雅的战斗方式,代价就是在随后的一场战斗中被螯合物啃掉了四根手指头。

    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所有人都更深切地理解这种作战风格的危险性。事实上千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她不受伤则已,一旦负伤必然是重创。

    赫斯塔有时会疑惑,是否千叶小姐对活着本身怀有厌弃,才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投入对螯合物的战斗?但这似乎有有些矛盾,因为恐怕没有哪个人的求生意志能像千叶这样强烈,关于这一点,大部分救治过千叶的医生应该都有感触。

    但赫斯塔也不止一次听千叶说,“人其实根本不用活那么长,活到三十岁就足够了。”

    或许,千叶对“活着”的定义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这是千叶小姐的自由。”赫斯塔望着艾娃,“不论她打算怎样度过她的人生,那都是她的自由。”

    “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人应当有放任自己走向深渊的自由么?”

    “……您指什么?”

    “再过几十年,你就知道我指什么了。”艾娃沉声道,“千叶真崎这些年里交到的朋友,我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她给自己树的敌人呢?说不定已经能组成一个小国家。

    ““假如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幸运,没能在三十岁前就死在战场上,而是意外地长寿,不小心就活到了我这个年纪,她要怎么办?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前线的作战,不得不回到宜居地里来,她在这里的敌人难道会就此放过她?

    “所有那些曾被她踩在脚下的人,会一个个地暴起,这些人会聚在一块像豺狼一样围猎,毫不留情地把她撕碎。

    “等到那个时候,谁能保护得了她?你能吗?”

第 20 章 世上最好的东西

    “即便你能防住所有物理上的刀枪子弹,甚至带她逃向荒原,但人一旦衰老就会变得虚弱,变得容易生病,容易受伤……除了宜居地,哪里还有值得信赖的医院,哪里还有更适合晚年修养的地方?”

    看着赫斯塔的脸颊微微发白,艾娃极轻地发出一声哂笑,“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赫斯塔……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赫斯塔不自觉地为这个景象胆寒,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清醒,“即便真的有那么一天,千叶小姐也绝不会束手就擒,在那之前,她一定会找到合适的解决之法——”

    “比如在其他人得手之前先体面地自我了结,”艾娃神情平淡,“这算不算一种解决之法?”

    赫斯塔质询的声音戛然而止。

    会有……这种可能吗?

    时间在两人的沉默对峙中缓慢流逝。

    当钟表的时针快要走向8点,艾娃淡淡道:“十四区有句古谚,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不能谋划长远计划的人,就谋划不好当下’。

    “我不管你当初是因为什么要隐于人后,也不管你现在是为什么要杀费尔南,既然你今天出现在这里,可见你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对你的私事,我不打算干涉太多,但我可以提供一些适时的帮助,比如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提供虚假的芯片数据……”

    赫斯塔的眼睛骤然明亮。

    “……但是,有条件。”艾娃轻声道。

    “什么条件?”

    “先告诉我,你原本打算在这件事上耗多久?”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答道,“……还要,五年。”

    艾娃哑然失笑,这个惊人的答案让她感到荒谬,甚至是到了恼火的地步。

    ——这些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她们总是恣意挥霍!

    “五年……”艾娃的讥诮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你竟然还要在这件事上浪费五年……难道你要杀的人也多到能组成一个小国家了吗?”

    “不算多,”赫斯塔轻声道,“但我的目的不仅仅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我要这些剩下的人在死前感受到等量的痛苦,这是一个很长的计划。”

    艾娃不为所动,她伸出手掌,“五天。”

    “什么?”赫斯塔怀疑地皱起了眉头,“……这不可能。”

    “你大可以先把他们全都掳到一个地方,整整五天的折磨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赫斯塔沉声道,“至少……一年。”

    “一个月。”

    “一个月够做什么?”赫斯塔站了起来,她撑着桌子,靠向艾娃,“半年呢?半年——这是我能压缩到的极限。”

    艾娃望着她,“三个月,我不会再改主意了。你不用今天就给我回答……先回去,慢慢考虑,好好想想‘虚假坐标’意味着什么,再把你那个五年的计划重新捋一捋——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水分可以剔除。

    “如果你觉得可行,下次就带着你的猎物名单来见我。”

    说罢,艾娃再次摇铃,先前进来取信的那位女士从外面推开了门。

    “艾娃?”

    “帮我送德蒙小姐下楼。”艾娃的声音依旧舒缓,“另外,你们也准备一下,我差不多该出发了。”

    赫斯塔站起了身,她向艾娃稍稍躬身,而后转身向大门走去。

    “优莱卡。”艾娃突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赫斯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艾娃。

    “您还有什么事吗?”赫斯塔问。

    窗外的日光渐渐明亮,在她们谈话的时间里,外面那种只属于清晨的朦胧薄雾已经散去了,艾娃坐在明亮的晨光中,显得从容,穆静。

    “权力,是很好的东西,”艾娃缓缓开口,“不客气地说,它也许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

    “不要抗拒它,更不要轻视它,当你有机会攫取它,不要轻易放弃它……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什么。”

    赫斯塔再次皱起了眉,像是在思忖着这段话的含义。

    “……我会好好想想的。”她转过身,向艾娃敬礼,“谢谢您今日的帮助,再会。”

    艾娃目送赫斯塔离开,由于此刻前门已经有了几位等待的访客,她被带去了后院。

    艾娃就站在自己的窗前,看着赫斯塔的背影消失在葡萄架的后面,直到整个院子都恢复了以往的宁静,艾娃也没有移动。

    她有些出神地想起了自己与赫斯塔在警署的初遇——在看到赫斯塔的第一眼,她就明白在这个姑娘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赫斯塔眼中近乎残忍的快意和笃定的沉默,都令艾娃感到熟悉。

    但此时此刻,艾娃又有些无法理解,甚至因此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人在年轻时总是喜欢做一些得不偿失的事情,为什么她们总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情感——包括仇恨,冲昏头脑。

    艾娃还有很多话想同赫斯塔说,但她明白有些话说多了反而会激起对方的厌烦,所以只能留待到将来。

    复仇当然是甜美的,赫斯塔。

    但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看到这甜美之中的危险——复仇始终只能是一种手段,而绝不能成为一种目的。

    也许最开始所有人都隐隐明白这一点,但当你在这个计划中投入的时间越长,耗费的精力越多,你就越容易分不清二者的面目。

    倘若你真的因此陷入泥淖……那么在你的复仇结束之时,就是你整个人生轰然塌陷的时刻。

    想到这里,艾娃又觉得有些感慨。

    现在想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赫斯塔今年才十九岁,人生的序幕才将将在她的世界拉开。作为工具,她已经被打磨得足够锋利,但作为一个人,她身上又有太多笨拙的地方。

    一个人的性格就像她的命运,过早地自洽往往意味着平庸,但剑走偏锋又容易招致断折。

    或许正因如此,这些游离在边缘地带的年轻人总是能够轻易地吸引自己的目光。

    艾娃走回到桌前,将自己今早收到的二次诊断投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她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撑过三个月应该还是相当乐观的……

    别让我失望,赫斯塔。

第 21 章 新居

    十月中旬,谭伊市老城区的街道,迦尔文和肖恩一前一后从一家房产中介的大门走了出来。

    肖恩一路蹦蹦跳跳,几次与路人撞个满怀。每当此时,他就夸张地鞠躬道歉,路人们不明所以,总是在错愕中原谅了他。

    迦尔文少见地没有干预——他也很少像今天这么兴奋,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份新签订的房屋买卖合同:两兄弟用这些年所有的存款,共计

    30

    万罗比,付下了位于谭伊老城区北部一座与教堂毗邻房子的首付。

    虽然这栋房子没有一个六百平的后花园,但从后院院门往外走十几米就是一个占地

    60

    公顷的天鹅湖——湖的名字似乎并不叫这个,但第一次去看房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一群天鹅正从湖心击水起飞,于是他们只喊它“天鹅湖”。

    这是迦尔文第一次看到天鹅,要不是它们细长的颈与巨大的身型,他差点错把它们认成了鸭子。

    那一日天鹅们张着雪白的翅,蹬着漆黑的蹼,在湖心踩下十几道水花后就进入了飞行姿态,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上方。

    这一幕带给迦尔文极大的震撼。

    他那时站在湖边,呼吸轻颤,这些姿态优美的水鸟让他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来干什么,不远处的教堂就在这时传来了整点的钟声,将他从这巨大的幸福中唤醒。

    那天看过房后,迦尔文和肖恩沿湖散步,他们遇上了一位遛狗的老人,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只狗一见肖恩就一阵狂吠,他吓了一跳,只能远远躲开。

    老人怀带歉意,便留下与迦尔文聊了会儿天,期间,两只大狗与迦尔文相处愉快,它们吐着舌头转着圈,听他的命令蹲坐、握手。

    老人说他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会出来遛狗散步,在听闻迦尔文可能成为未来邻居之后,他热情地向这位身材魁梧壮硕的年轻人指了指自家的方向,并盛情邀请他搬来之后来家里坐坐。

    如今,迦尔文已经将那栋房子买了下来,这就好像是在说他曾经在那个下午短暂体验过的静谧生活也已近在咫尺。

    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从那栋房子里醒来。在那个平凡的上午,他做饭,收拾屋子,然后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打理花园和菜地,视察当日的花草和果蔬是否长势良好。

    或许中途他会发现这里那里出现了问题,比方说家里缺了一些东西——某种特定的除虫剂、某类特别的螺丝或扳手……诸如此类,那么他会立刻准备去两公里外的超市采购。

    但在那时,他不会选择开车,也不会选择任何公共交通,他会戴上一顶遮阳帽,沿着外面的沥青马路悠哉悠哉地步行过去。

    等白日消磨殆尽,傍晚来临,他会像那个老先生一样披上外套出去遛狗,那一路他必然会遇上许多迎面走来的邻居,他会和善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当然,他不能把家务全包了,这里面有些事情也得交给肖恩来做,比如除草,浇水,或是遛狗——他遛两天,就得轮到肖恩遛一天……

    这是迦尔文幻想过千百次的“普通的一天”。

    尽管最近几年他非常忙碌,以至于每年待在谭伊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一个月,但因为见过了这座房子,这些幻想的细节已变得尤为真实。

    “咱俩今天把首付敲定了,银行那边还欠了

    49

    万,”肖恩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算着帐,“我们现在的吃住都由

    ahgas

    负担,你每个月工资基本不花,我只花一半,那我们每个月还能多出三千七、三千八罗比,这些钱里2000罗拿来还贷,剩下的钱可以存起来搞装修,假设装修得

    20万,那算上我们的奖金补贴,我们就得再等——”

    “不用这么算,”迦尔文温声打断,“再过两年我们就到了理论上的退休期,到时候

    ahgas

    会有一笔抚恤金,一般是

    150~170

    个月的工资,那就是每个人将近

    40

    万——到时候我们可以直接还清贷款,开始装修。”

    “哦哦——”肖恩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欢呼。

    他差点就忘了还有“抚恤金”这么回事。

    由于一部分水银针的身体机能会在

    27

    岁前后出现一个断崖式的下跌,所以

    ahgas

    一直把理论退休年龄划在

    25

    岁,但由于水银针过度稀缺的缘故,大部分人在度过

    25

    岁以后仍会以“退休返聘”的方式重新回到队伍中来。

    抚恤金即是这时发放的一笔巨额补贴。

    理论上,水银针们这时面临着三种选择。第一是回到

    ahgas,第二是加入各区联合政府,第三是中止战斗生涯,选择一处宜居地或荒原,按自己的意愿安度余生。

    但对格兰古瓦兄弟来说始终只有前两种——要重新学习如何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融入宜居地,成本实在太高了,再说到目前为止,他们好像也没见过哪怕一个选择第三条路的前辈。

    肖恩曾经兴致勃勃地谋划着在

    25

    岁那年投向联合政府,但这几年来他为

    ahgas

    盗取的联合政府文件不下百万兆,只怕前一秒投奔过去,后一秒就得沦为阶下囚。

    好在迦尔文似乎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在

    ahgas

    一直干下去的信念,所以对肖恩而言,这一向的生活也并非不可忍受。

    ——尤其,作为技术骨干,ahgas

    内少见的社交工程师,他不用上战场。

    忽然,肖恩觉察到一些不对劲,他四下看了看,“卡尔,你在往哪儿走?回基地的路不是这条吧?”

    “我打算去前面的商场逛逛,”迦尔文回答,“你要着急,先回去也行。”

    肖恩耸肩,“不差这一会儿,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就去看看。”

    肖恩突然笑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美好的演练——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周末去商场。

    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商品都是不需要基地采购员或宜居地黑市买手就能买到的,它们就陈列在商场的货架上,有钱就能带走。

    而他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富有。

    想到这里,肖恩浑身都是力气,他拽起迦尔文的衣袖,“走!走!去看看!”

第 22 章 异类

    当迦尔文踏进明亮宽敞的商业中心,他几乎不能将自己的目光从头顶巨幅的玻璃天顶上移开。米白色的隔板将整个天顶分隔成数不清的三角形,日光就从这些晶莹的玻璃顶洒落下来。

    他从这间商厦外经过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想过它从内部看会如此晶莹。这种震撼不亚于他第一次在昏暗的教堂中听见幽幽的唱诗——宜居地里到处都是这种轻易让他驻足观赏的细节。

    在上帕罗斯《黄金时代文学作品赏析》时,迦尔文曾听到两位老师将宜居地里的文明形容为“旧日的余晖”,他一贯缺少自我表达的词汇,每当这余晖照临,除了“它们真美”,迦尔文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肖恩并不知晓哥哥此刻的心理活动,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的心情已经从方才的无上欢欣跌落谷底。

    今天是周末,入口处的人流很多,然而在他和迦尔文站立之地却出现了一个半径一米左右的真空地带——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他们,却又忍不住悄然回首,打量这对身型差距巨大的兄弟。

    和总是在荒原工作的迦尔文不同,这些普普通通的商业建筑早就不能在肖恩这里激起任何波澜,但此刻,周遭行人的目光却深深刺痛了他。

    这些人打量迦尔文的眼神,就像打量一只动物园里的猩猩。

    长年累月的荒原作战,在迦尔文身上刻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荒蛮印记,人们轻易地在他身上看见“非我族类”的气息——两米二六的身高和过于发达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像个巨人,再加上他今日穿着简单的运动衫,胳膊上狰狞的疤痕就这么裸露着……

    似乎只有迦尔文自己没有发现,他是这商场里唯一的异类。

    肖恩知道那些傲慢的行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从这些人的眼里看见了讥诮和猎奇,这些无声的凝视激起了他的愤怒,而这愤怒,则在肖恩顺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向自己兄长时到达了顶峰——

    迦尔文此刻的表情是沉醉的。

    而这种忘我,真的让他看起来有些蠢钝……

    “卡尔!”肖恩懊恼地喊了一声。

    “嗯?”迦尔文低下头,“怎么了?”

    “你在发什么呆?这里这么多人呢你堵在这儿……”

    迦尔文意识到自己站的地方确实有点不妥,他笑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沿着动线,迦尔文和肖恩走过了一些钟表与服饰店,肖恩不能理解迦尔文的惊奇,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和迦尔文拉开了距离。

    肖恩远远凝视着哥哥的侧影,心中忽然涌起了强烈的孤独和沮丧。一些复杂的思绪在他脑海中盘旋,它们拧在一处,像一条系得过紧的领带——他本想靠它显得体面,最后却被它勒得喘不过气来。

    “肖恩。”远处的迦尔文忽然朝他招了招手。

    肖恩有些如梦初醒,飞快地跑回迦尔文身边。

    “你觉得这双皮鞋怎么样?”迦尔文问。

    ——玻璃展柜的最上方放着一双棕色的洛克鞋,从鞋头到鞋面,颜色上有一层由深到浅的渐变,精致的钉孔图案汇成一条流畅的线条,从正前方伸向侧翼。

    鞋底的架子上,有用手写体书写的“艾利冈”,这正是这家店的品牌。

    “挺好看的,”肖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原本和秋礼服一起穿的那双鞋不是坏了么,这双刚好顶上!”

    “就是有点贵了——不过第二双有折扣。”

    “那我也来一双。”

    迦尔文打了个响指,当即进了这间店铺。

    这样一个“巨人”突然降临,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迦尔文并不在意,他没有走向任何一个导购,而是径直走向前台。

    “您好,我想要放在窗口最上面的那双鞋。”

    前台的店员原本正在处理他又卡了壳的电脑,突如其来的搭话让他楞了一下,“……好的。”

    在确定了迦尔文想要的款式以后,店员转身要往库房去,走了两部忽然想起来还没有问这位客人的尺码,于是又回过身来。

    可当店员的视线落在迦尔文的脚上,他的表情凝住了。

    “……这位先生,请问您穿多大码的鞋?”

    “53

    码。”

    店员有些为难地开口,“很抱歉,那双鞋最大只有

    46

    码。”

    迦尔文的表情有些遗憾,他回头指了指肖恩,“那不用找我的了,直接找他的吧。”

    店员又望向肖恩,“您的鞋码是?”

    “37。”肖恩回答。

    店员有些意外,他扫了一眼肖恩的脚。

    “真是不巧……”店员喃喃,“那双鞋最小只有

    40

    码。”

    两兄弟彼此看了一眼。

    “那只能再挑挑别的了。”迦尔文说道。

    肖恩有些不快地耸肩。

    正当两人打算在店里逛逛别的款式,店员又喊住了他们。

    “嗯……是这样的,我们店里大多数鞋的尺码都在

    40

    到

    46,少部分有

    39

    到

    48

    ,可能都不太合适您二位的脚。”店员苦笑着,“53

    码的鞋,我想一些运动鞋店应该有,至于

    37

    码……可能只能在女士鞋或童装店里找找了……

    “哦,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其他店试试定制服务——”

    店员话未说完,肖恩已经有些急躁地把胳膊架在了柜台上。

    “你们店不能定制吗?我们就想要那个款式!”

    “先生,请您冷静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声音从库房方向传来,店员和格兰古瓦兄弟同时转头,见一个八字胡、身型瘦长的男人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

    这人身上的制服比普通店员多了一件马甲,上衣右侧别着一块银色胸章,上面写着他的员工编号,看起来是级别更高的人。

    店员上前小声地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报给他,这个八字胡瞥了一眼迦尔文和肖恩,尽管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肖恩仍敏感地捕捉到了其中对下等人的鄙夷和不耐烦。

    在听完店员的描述以后,这位经理走到肖恩与迦尔文的面前。

    “抱歉,两位先生。”他的两只手紧握在身前,礼貌地向着眼前的顾客微微躬身,“本店,不接受定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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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9130/ 第一时间欣赏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 作者:柯遥42所写的《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为转载作品,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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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它永无止境介绍:
如果成为「工具」已是不可违抗的残酷命运,
那么,比这更残酷的,也许是在过程中仍然保持作为「人」的秉性。
真实世界注定会有残缺,但总有人不愿被同化成残缺的那个部分,
她们要用理智,用情感,用一切有目的的劳动,对抗这命运。
……
世界历4632年,一个在异国被囚禁多年的中年人重新回到了故土,故事从这里正式拉开帷幕。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为什么它永无止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为什么它永无止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