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社交工程师
肖恩冷眼瞥了一眼店铺更深处的布置,脸上又浮现了一贯的凶狠,“是不接受定制,还是不接受我们定制?”
“我希望您千万不要有这样的误会,我们对所有顾客都是平等的,只是本店的定制服务只开放给部分贵宾。”
迦尔文早已觉察到了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不友善,他意兴阑珊地拍了拍肖恩的肩膀,“……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恕不远送。”中年男人站在原地,冷淡地目送两人离开,可这两兄弟还没走出店门,肖恩又气势汹汹地转身,重新走到中年八字胡的面前。
“您还有什么事?”
肖恩仰着头看他,“没什么事,就想问问阁下怎么称呼?”
“杰克·利贝。”中年男人随口诌了个姓名。
“好。”肖恩点了点头,他做了一个摘帽的动作,“……祝您工作顺利。”
一时间,中年男人感觉有一点微妙的后背发凉。
等肖恩与迦尔文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店员:“最近从尼亚行省搬进内地的乡巴佬越来越多了,下次这种人不要放进来,免得惊扰到其他客人。”
“好的。”店员顺从地回答。
……
离开“艾利冈”后,在经过一家咖啡自助时,肖恩突然撂下了自己的双肩包,
“卡尔,你先自己逛逛行吗,我走累了,要在这儿休息会儿……”
迦尔文比了个
ok
的手势。
“至少过半个小时再来找我。”肖恩补了一句。
迦尔文有些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基地有个任务明天就到截止日期了,我现在还没看过具体要求……”肖恩答道,“刚好现在看看,梳理一下,也换换脑子。”
“行。”迦尔文道,“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嗯嗯嗯嗯。”肖恩连连点头。
等迦尔文走远,肖恩立刻拎着包跑去了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他顺着楼梯一路往上,来到这片商区的天台。
虽然通向外面的铁栅门是锁着的,但这里没有人也没有回音,非常适合一个人做些什么。
再刚才折回去问那个八字胡姓名的时候,他确认了这人胸章上的员工编号:8875439。
肖恩打开电脑,检索“艾利冈”并进入了官网——出乎肖恩意料,这个牌子在第三区竟然是个赫赫有名的高奢定制,它原本一直是手工制鞋,近五年才开始大规模再第三区开设线下门店。
他们的定制服务只开设给在店内消费达四万罗比的顾客。
四万罗比,如果不算奖金和津贴,他和迦尔文两个人要一起不吃不喝攒上八个月。
“呸。”
肖恩啐了一口,他很快在官网底下内找到了员工内网入口:但想登录还需要内部邮箱和密码。
他又折回初始页面,快速浏览了一遍官网架构,并很快找到了“优秀店长”列表。
在以
8875439
作为关键词进行页面检索后,肖恩很快有了收获,优秀店长里赫然挂着八字胡的照片,点进个人详情,原来那个人已经在艾利冈工作了十九年,其中有十三年荣获最佳员工奖。
在页面的最底栏,肖恩看见了他的名字和联系邮箱:
伯格曼
bergman07_4587@elegant.
肖恩立刻用这个邮箱+一串随机密码往内网入口试了试——但提示“此帐号未注册”。
好吧,对外邮箱和内部使用邮箱的域名不是同一个,这很正常。
接着,肖恩拿出了自己的坏事专用手机,拨通了艾利冈客服电话。
“喂,您好。”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女声。
“您……您好!”肖恩掐着嗓子,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既腼腆又礼貌,“我有些问题想问您……可能会占用您一些时间,不知道可不可以。”
电话另一头的女人笑了,“当然可以,您是谁?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我是第十五中学的学生路易,正在准备我文学课作业,一篇短篇……呃,里面有一些关于奢侈品店的细节,我希望我能确保它们是真实的,不会让内行读起来出戏……但我身边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朋友,所以就打了这个电话……”
“您可以光顾我们任何一个线下门店,”电话另一头的女人温声说道,“相信他们会给到你更细致的帮助。”
“很抱歉,我不太敢这样直接和陌生人对话……”肖恩的声音越来越低,“哎,这都是我的问题,如果这个电话给您带来了麻烦,我也很抱歉,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肖恩作势要道别,电话另一头果然传来挽留,“哦,不不,年轻人,你不用挂电话,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如果我能帮助到你,我会非常高兴。”
肖恩微笑,他用耳朵和肩膀夹住了手机,空出的两只手落在键盘上,开始记录。
“请问现在艾利冈在第三区一共有多少家分店?”
“通常来说,你们的员工在工作中会遇到哪些常见问题呢?”
“能方便说一下员工遇到这些问题时会如何求助吗?”
“一般处理时间要多久呢?”
“这么快吗?真是不可思议……可分店遍布第三区各地,总部要怎么辨别提起申请的是不是店长本人?”
“哦,我明白,确实,这太精妙了……通常来说你们是如何招募员工的呢?”
“企业培训一般是用来做什么的?”
“原来如此,您能再详细说说一般员工都会有哪些福利吗?”
……
挂了电话,肖恩看了眼通话记录:8分20秒。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官网页面,顺着“店面总览”找到了位于谭伊克拉克广场中心的“艾利冈”分店电话。
通话铃响了两下,对面就接起了。
“您好。”电话那头响起方才那个年轻店员的声音。
“你好。”肖恩皱起眉毛,故作深沉,“是谭伊市克拉克分店吗?”
“是的,您是?”
“我是总部的网络工程师亚当,工号是
8800246
,”肖恩故作停顿,敲了一会儿键盘,装作自己在录入什么信息的样子,而后,他轻声道,“刚才好几个谭伊的分店都给我们打电话说你们的帐号全都被强制登出了,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第 24 章 傲慢
“强制登出?”店员迟疑了一下,“我们这边倒是没有。”
“电脑卡顿严重吗?”
“啊,非常严重,”店员立刻答道,“从上星期开始这破电脑就卡得不像话……这是正常的吗?”
“当然不正常了,可能和其他分店一样也是线路的问题,”肖恩轻声道,“我帮你们远程看看吧。”
“那太好了,麻烦您。”
“你们店用的是有线网还是无线网?”
“有无线网也有有线网,工作电脑连的是有线网。”
“你们的店面代码是多少?”
“让我想想……呃,057-22。”
“主机编号呢?”
“不好意思,什么是主机编号?”
“……让你们店长来一下,他肯定知道。”
店员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隐约记得艾利冈的新人培训提到过这些东西,虽然他从没真正搞懂过,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在店里干活儿。
在正式上岗以后,那些无用的培训就和《艾利冈新人手册》一样被他抛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他抓紧了电话,低声道,“店长现在不方便听电话,您能简单介绍一下吗?”
“行吧。”
肖恩开始了自己介绍,他的语速非常快,其中混杂着大量专业术语,以至于店员必须非常专心才能大致听明白肖恩在说什么。
店员竭力回忆着从前听过的培训,他对这些东西确实有些印象,主机编号和店面代码一样,是一串代表着不同门店的数字,只不过前者仅用在计算机上,如果店内设备更换,主机编号也随之变动。
在艾利冈内部,它们都不是什么秘密的东西,仅仅是信息世界一串数字化的姓名,就像分店与分店之间的邮编。
“……我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吗?”肖恩问。
“嗯嗯。”店员心虚地应和着——肖恩的那串解释他根本没听懂多少,他谨慎地斟酌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以免被对面的工程师觉察出自己在这些概念或流程上的不熟悉。
不过好在,这位名叫亚当的同事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这方面的生疏。
肖恩接着道,“因为这两年我们硬件有过好几次更新,所以我不确定它具体贴在了什么位置,你看看呢?”
电话另一头传来一阵翻动声。
“找到了,就贴在主机侧面。”
紧接着,店员流畅地向肖恩报出了一串十二位数字号码。
等挂断电话,肖恩再次看了眼通话时间时间:5分03秒。
他深吸一口气,马不停蹄地拨通了第三个电话——艾利冈的内部员工支援中心。
为了让声音听起来更成熟些,这一次他站了起来。
在这个电话中,肖恩伪装自己是这家“艾利冈”分店的店长——伯格曼本人。
在拨通内部员工专用求助电话以后,他很快准确地报出了分店的代码、主机编码和伯格曼的工号,他的诉求很简单:
麻烦告诉我,我个人的内部邮箱号是多少?
对面显然被这个提问怔了一下——员工本人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邮箱账号呢?
肖恩的声音混杂着恳求和怒火,“这个帐号平时都是电脑默认保存的,又不像密码总是需要输入——哈,我倒是把我该死的密码记在了本子上,但我的店员把整个系统重启了,帐号没有了!”
说到这里,肖恩的声音又骤然转低,“……您需要再核验一下密码吗?我也可以找个僻静的地方报给你听,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是我?”
“不用,不用,我这儿也查不到您的密码……再说您已经说过了您的个人工号和主机编号,我当然相信您,只是这个操作有些不符合我们的——”
“拜托了!”肖恩竭尽全力地投入角色,他的脸甚至因此微微发红,“客人已经排了长队了,我们这边再登不上系统,就没办法正常支付……帮个忙吧!只是一个帐号而已,其他人拿到一个邮箱帐号能干什么?”
“好吧……”电话另一头的客服显然被说服了,“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客服报出了一串邮箱地址。
肖恩再次看表,至此,总共已经过去了
22
分钟,虽然剩下的时间有些紧张,但一切非常顺利。
他重新坐了下来,不慌不忙地在电脑终端重新输入了艾利冈官网的员工网入口,在敲下伯格曼的内部邮箱地址以后,他的程序开始不间断地尝试登录这个邮箱。
三分钟后,肖恩的电话再一次响了起来。
“喂?”
“是总部的工程师亚当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伯格曼的声音,“我们分店也出现了帐号强制登出的情况,而且它还提示我‘账号存在风险,已向总部发出警报’,你那边现在有什么头绪吗?”
“啊,别着急,正常现象。”肖恩皱着眉头,“我现在还在处理橡树街那边的情况——”
“恢复起来要多久?”伯格曼的声音非常焦虑。
“一个小时?”肖恩的声音带着一些不确定,“我刚才说过了,你们那一带的线路好像都出了问题,我会按顺序依次恢复的,您就在店里等等吧。”
“一个小时,”伯格曼惊呼了一声,但又迅速恢复了冷静,“不,不不,我绝不能接受——在周末,我们这边的客流量才是整个谭伊最大的,先恢复我们这边的吧!”
听到这句话,肖恩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忍住没有笑出声。
“好吧好吧,每个人都这么说……”肖恩佯作不快,小声咕哝道,“我来看看,你内部邮箱是不是bergman4587_
glant.?”
“对,就是这个。”
“密码是多少?”
伯格曼忽然有些迟疑,没有立刻回答。
按说,对方显然是艾利刚的内部人士,因为他不仅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内部邮箱,还准确给出了帐号登出的预警,自己不该再怀疑什么了……
但一种隐隐的不安突然浮现,似乎在提醒他,这样做不对。
“喂?”肖恩催了一声,“你还在吗?我这边事情真的很多,你要着急就别耽误时间——”
“在,我在的。”伯格曼有些犹豫,“检修……需要我的密码吗?”
“对。”
肖恩什么也没有解释——这个时候什么解释也比不上果断的沉默。
果然,大约十几秒后,伯格曼压低了声音,报出了自己的密码。
“alice.4611_0722.”
“……呵,这是谁的生日么?”
“对,”伯格曼低声答道,“我女儿。”
接着,肖恩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
事情完全不出所料——这些作风老派的中年人,往往对社工手段毫无觉知。
第 25 章 喃喃
他们已经在那套自以为上流的沟通方式里浸淫了太久,来自数字世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大抵也只是些不够优雅的“新奇玩意”。
这样的人通常不会为自己的每一个账户都设置单独密码——换言之,他的密码可能是在不同账户中通用的。
果然,肖恩很快用这个密码登上了他的对外邮箱,不仅如此,他还套用伯格曼的命名方式随意编了几个不同后缀的邮箱地址,其中有几个真的命中了。
肖恩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他手里还有很多社工库。有了这一个突破口,他接下来就可以尝试批量登陆其他网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肖恩再次回到那间咖啡自助,他已经掌握了伯格曼的大部分信息:
全名,出生地,住址,社保号,私人电话,私人邮箱,车牌,驾照编号,家庭成员……
诚然,伯格曼很快会收到真正的总部发来的消息,告知他,他的邮箱被攻击了,也许他会联想起之前那个奇怪的亚当,进而意识到自己把电脑密码告诉了一个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店铺系统并没有被真正入侵过,他的财产、名誉此刻也没有受损,即便报警,警察也无法帮他做什么。
从这一刻起,伯格曼已经站在了靶心,却毫无办法,因为何时扣动扳机,已完全取决于肖恩的心情。
他终于能放松地坐下来点一杯咖啡,等迦尔文回来。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这个讨人厌的中年人在几个月后财产受损,声誉尽失,丢掉工作,再被他的朋友、家人厌弃。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肖恩愿意为此耗费一些自己宝贵的时间。他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自己的计划中,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人们的尖叫和哭泣。
“出事了!出事了!”
肖恩饶有兴趣地站起身,也打算去看看热闹。
二楼的围栏此时已经被路人围得水泄不通,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最前面,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此刻躺在一楼地面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迦尔文。
迦尔文半蜷在地上,表情痛苦,他身下的地板已被砸裂,一个尖声哭泣的小男孩被他抱在怀中。
肖恩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用力推开身后的人群,飞快从附近的楼道跑下一楼。
等他赶到的时候,楼下的迦尔文已经稍微恢复了过来。
“卡尔——你怎么了!”
“……我没事,不用大呼小叫,”迦尔文赶紧说,他按住肖恩的肩膀,“先不要碰我,我有点……头晕。”
当他抱着小男孩从二楼一起坠落,虽然厚实的肩膀作了缓冲,但脑袋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了一下地面。
迦尔文感到一阵像海浪一样时起时落的耳鸣,眼前的视野也变得有些模糊。
“先生……先生?”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迦尔文的斜上方传来,他感到一个女人正弯腰看向他。
在模糊的视线中,迦尔文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但她浅金色的长发悬垂在半空中,随着她的动作摇摆。
迦尔文有些恍惚。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忽然回到了赫克拉荒原的日子。
他忍不住朝着这金色的长发伸手,喃喃。
“……妈妈?”
这一声呢喃是如此微弱,以至于除了肖恩以外,几乎没有人听见。
肖恩不可置信地望了迦尔文一眼,他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终于留心到自己旁边多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看不出年纪,身材纤细得好像久病未愈。她的眼中写满了对迦尔文的关切和担心,连自己的盘发在慌忙中散开了都浑然不觉。
在她身后,那个被迦尔文救下的小男孩紧紧攥着女人的裙摆,他大约只有五六岁,有些紧张地向前看着。
虽然只看了一眼,但肖恩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迦尔文刚才会失口喊出妈妈。
妈妈也有这样一头浅金色的长发。
一时间,肖恩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气管。
从今天踏进这间商场开始,周遭的一切就突然开始变得不再可爱。
无论是周围人的目光,展柜里的鞋,还是那些个讨厌的店家……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声细微的惊声尖叫。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提醒他,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然而迦尔文是听不见这些声音的,他不知该说哥哥是过于宽厚还是过于蠢钝,当自己明确地感知到来自多方的敌意,甚至策划着反攻的时候,迦尔文在干什么?
他在这边救了个孩子。
他拿自己当肉盾救了个孩子。
他没有开启子弹时间,不然现在不会是这种狼狈样。
肖恩望着迦尔文,目光渐渐由震惊转向不解,心头窜起一阵无名火——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卡尔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宜居地里的渣滓们会看不起他,可能他也不在乎,就像他永远对其他人傲慢或轻蔑的目光不以为意,反应平平。
他像个从不计较的木头,又或者是头只知道低头拉货的老牛,鞭子抽下来,他没有感觉。
“我没事,女士……”迦尔文低声答道,他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让视线变得清晰——尽管他相信刚才自己的喃喃应该是没人听见,但为那一瞬的反应,迦尔文仍然有些脸红。
他调整了呼吸,打算站起身。
“请务必再等等!”那女人连忙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您不能就这样走……我已经联系了医生,您先别急——”
“没关系,”迦尔文低声道,“我能判断我自己的状态,接下来确实也需要去做些检查,但我自己来就行……您孩子没事吧。”
女人一怔,想起了什么,她回过头,“乔伊,你怎么会爬到围栏上去?”
小男孩惊魂未定,此刻仍有些失神,在母亲几次询问下,他才有些怯懦地指了指二楼走廊顶垂落的花藤。
“花……”
女人抬头望了一眼,“你想爬上去摘花吗?”
“嗯,我——”
“你们是有什么毛病吗!”
一旁肖恩突然发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每一个字都咬得声嘶力竭,“带着孩子出来不好好看着,放着乱跑!”
他恶狠狠地瞪着小男孩,“怎么没把你给摔死啊——”
第 26 章 阿尔薇拉
“肖恩!”迦尔文沉声呵了一声肖恩的名字,声音严厉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错愕。
一直站在金发女人身旁的仆从不由得拉着自家夫人往后退了退。
肖恩看了看迦尔文,往后退了两步,在转身逃走之前,他狠狠瞪了浅金色头发的女人一眼,并无声地发出一声咒骂,在所有人惊奇又迷惑的目光中,肖恩骤然跑远。
“对不起,那是我弟弟。”
迦尔文已经站了起来,“我把他惯坏了……请您原谅,他正常一点的时候不这样。”
“……您怎么称呼?”
“呃。”迦尔文顿了顿,“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方便说……我得走了。”
迦尔文刚转过身准备去追肖恩,就听见身后再次传来那位女士的声音,“您等等!再等一下!”
他回过头,见女人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张纸和一支笔,她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走到了自己面前。
“这是我的名字和住址,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不能透露姓名,但无论如何请在方便的时候来一趟——您救了我孩子的性命,无论如何请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迦尔文接过字条,没有细看就装进了口袋,眼看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商场的安保似乎也已经在不远处,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走了。
“好的,女士,再见。”
他轻轻躬身,向眼前的女人告别,然后飞快地沿着肖恩消失的方向离开。
这一路,迦尔文一直在头疼,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当他跑到一处人迹稀少的地方,他取出了方才放在口袋里的字条,只见上面写着:
阿尔薇拉·d·维尔福
朗方大道
46
号,维尔福公爵宅邸
迦尔文有些意外,朗方大道是谭伊市著名的富人区,离这儿远得很,一位公爵夫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带着孩子来这边闲逛……
他试图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很快发现他有点记不起来那位公爵夫人长的什么模样——除了那头浅金色的头发,她身上的一切细节都模模糊糊的。
他在无人的街道上独自站立了一会儿,正打算给肖恩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儿,手机却自己响了起来。
迦尔文低头看了看,这是个他完全陌生的外地号码。
“喂。”
“喂,迦尔文,是我。”
电话另一头传来赫斯塔的声音。
迦尔文有些意外,“哦,简,好久不见。”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赫斯塔开门见山地说道,“因为一些原因,我接下来可能会继续被困在尼亚行省一段时间,但我年底还有几个巡视的任务,你方便帮我处理吗?”
“什么时候?”
“我看看……”赫斯塔停顿了片刻,“11
月
3
号,19
号,还有
22
号,我
12
月的排班现在还没有出来,我估计可能还有
3
到
5
趟吧。”
迦尔文在心里简单过了遍日期。
“11
月的这几天都没问题,今年
12
月我打算休假,所以时间上我都可以,具体看你。”
“好的,谢谢。”
“你怎么这次要在尼亚行省待那么久?”
“我被卷进一桩诡异的案子里了,”赫斯塔答道,“尼省这边的事务官坚持认为,在彻底洗脱我的嫌疑之前,我必须待在这里,不能离开半步。”
迦尔文明白过来,“是上个月费尔南的那个案子?”
“对。比起螯合物,上面好像更倾向于认为是内部人员作案,所以……”赫斯塔的话断了一会儿,并不打算解释更多,“还是和从前一样,一会儿我会把所有相关的任务津贴转到你账户上,可能明后天吧,调度室的人会来联系你。”
“好。”
迦尔文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钢笔在白纸上画线的声音,他大概能想象得到,赫斯塔大概是列了一堆待办事项,正在一条一条地执行。
过了一会儿,赫斯塔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我记得你上次说,这次回谭伊是为了把买房的事定下来,是吗?”赫斯塔问道
“嗯,是,下午刚签的合同。”迦尔文的声音忍不住上扬,“挺顺利的。”
“祝贺你。”赫斯塔笑了笑,“我没有别的事了,再见。”
“再见。”
挂了赫斯塔的电话后,迦尔文熟练地按出了肖恩的号码,但在按下“拨号”键之前,他的手指又停住了。
忽然之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累了。
……
傍晚时分,谭伊市开始下雨。
迦尔文冒着雨走进了谭伊市老城区与郊野之间的一处公寓,它同样属于
ahgas。在从基地毕业以后,迦尔文拿到了这里
410
号房间的钥匙,这些年来他一直住在这里。
410
在走廊尽头。他的房门外是一个直角三角形的绿化房,理论上这层楼的住户都可以使用,但长久以来似乎除了迦尔文,没有人会在这儿出现,它成了迦尔文的半露天观景台。
穿过绿化房,迦尔文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他发现屋子里的灯已经亮了。淡黄色的灯下,肖恩蹲在地上,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敞开的行李箱,里面叠放着一些整齐的衣物。
肖恩站起身,“卡尔。”
“你没有直接回基地吗。”迦尔文把门关了起来,并顺手把钥匙挂在了玄关的壁挂衣架上。
“本来是,但我突然想起来你下礼拜好像又要出任务……”肖恩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想在你走之前我们还在吵架。”
他望着迦尔文,“对不起。”
迦尔文沉默了一会儿,他避开了肖恩的目光,径直走到客厅的冰箱前,从里面取了一瓶冰水,拧盖子的时候,他侧目向肖恩那边看了一眼,“你下午确实有点过分了。”
“……我是怕你出意外。”
“我说过了,那没什么。”
“为什么当时不开子弹时间?那种场合,肯定已经构成紧急避险了吧。”
“太麻烦了,”迦尔文答道,“用了子弹时间,过几分钟就是一群水银针集体赶过来,后续还有一大堆的手续要补办……再说那儿的二楼也不高。”
肖恩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你拿性命开玩笑的借口——”
迦尔文终于笑了一声,他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的大手按在了兄弟的脑袋上。
“不要这么紧张。平时训练的时候我跳过更高的高台,这次着陆是有点狼狈了,但我没事。”
第 27 章 咨询记录
肖恩半悬的心随着迦尔文的这声笑而安定下来。
每当他听见这样的笑声,他就知道卡尔又一次原谅了他。
余下的时间里,两兄弟商量着今晚的晚饭是出去吃还是就在这儿叫外卖,肖恩现在还不算正式从基地毕业了,因此他必须在今晚十点前返回基地——时间并不充裕,两人讨论一番,决定出去随便找间馆子,吃点速食的东西。
临出门前,迦尔文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看,并很快回复,紧接着就回到客厅的书桌前,在自己的11月日历上添了三个实心圆点。
“谁的消息?”肖恩问道。
“赫斯塔。”迦尔文回答。
“她?”肖恩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她在这个时候找你干什么?”
“她在尼省那边遇上了一些麻烦,所以希望我下个月能帮她巡检,钱刚刚到账了。”迦尔文轻快地说道。
肖恩警惕地皱起了眉,“……她现在被扣在尼亚行省了,是不是?”
“确实,你怎么知道的?”迦尔文看了看肖恩,“具体细节我没问,总之有外快没有不赚的道理。”
“你不该这个时候再和她产生什么联系……她没有提出要和你见面吧?”
“没有,到底怎么了?”
“这段时间,你得离她远点。”肖恩压低了声音,“我看她现在是自身难保,你别把自己牵连进去了!”
迦尔文没有立刻附和,赫斯塔确实在电话里提起过她现在被卷入了费尔南的案子,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你不要总是听风就是雨,外面的小道消息,别信。”
“不是小道消息,”肖恩答得异常肯定,“我知道,费尔南一定是她杀的。”
见迦尔文完全不在意的模样,肖恩有些着急,他往前跑了几步,挡住了迦尔文的去路,“你不信我是不是?”
迦尔文披上了外套,“这不关我们的事,肖恩。”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万一她现在就是在找人栽赃嫁祸呢?先让你帮她做些普通的事,取得你的信任,然后再在若干普通的任务里加上一两个陷阱任务——哦,这套把戏我太熟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费尔南案的凶手就是赫斯塔?”
“因为这条线索,当初就是我亲自交到她手上的!”肖恩有些激动,但他仍紧紧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他把迦尔文推回到客厅的椅子上,然后凑到跟前,低声道,“费尔南死的时候我就知道——赫斯塔按捺不住了,她动手了!”
“……什么线索?”
“莉兹死的前一年,你记不记得我拿到过一份咨询记录?我当时拿给你过你的,你就是不肯看!”
迦尔文眉头微皱……他确实对这件事还有点印象。
肖恩接着道,“那份记录就是费尔南在4619年留下来的,那一年他偶然得到了一个14岁少女,他杀了她,并用她的小腿骨做了一支骨笛,之后又取了她的心脏和肝,封存在福尔马林里……同年费尔南在做咨询的时候和他的咨询师感叹,他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梦里这个女的一直纠缠着他,搅得他心神不宁。
“那个少女的名字叫‘伏尔瓦’。”肖恩低声道,“十四区有部音乐剧叫《匕首与鞘》,女主角就是一个叫‘伏尔瓦’的赫斯塔族女人,因为当年赫斯塔刚进基地的时候就检索过这个名字,我印象特别深……
“在乌连的时候,我把那份咨询记录亲手交到了赫斯塔手上,她当时没什么反应,我还疑惑过一阵子,是不是我多心了,也许费尔南提到的那个‘伏尔瓦’并不是赫斯塔想找的那个。
“可我前段时间偷偷看了费尔南的死状——心被剖出,肝被踩碎……这不是都对上了么?除了赫斯塔,还有谁有这样的动机?”
见迦尔文仍旧不为所动,肖恩不由得向着他的方向又靠近了几分,“卡尔,你太单纯了!你不要看赫斯塔平时不声不响的,实际上她这个人手段狠辣得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别被她骗了!”
迦尔文沉默良久。
他不太明白肖恩和赫斯塔之间的芥蒂怎会如此之深,他也无意从中调解,只是在听完了肖恩的这些前情以后,他再回忆起赫斯塔下午打来的电话。他完全没有听出赫斯塔的声音里有什么异样,那种感觉就像是“今天我的车晚点了,帮我和其他人说一声”一样平淡。
迦尔文看向肖恩,“这件事……还有多少人知道,你觉得?”
肖恩摇了摇头,“费尔南的那个咨询师4626年就去世了,除了少部分予以公开的资料,余下的大部分咨询记录全都和他一起烧成了灰、进了坟墓,我是在他葬礼前不久发现了这份记录——当时我有机会出入他的个人资料库,所以就趁机影印了里面在政府任职或有勋爵荣誉的来访资料。”
迦尔文怔了怔,“……这些东西你还留着吗?”
“留过一段时间。”肖恩答道,“但后面还是觉得这些东西的危险超出了我个人能承担的阈限,所以我把它们全都处理了,只留了一份备份,在这儿。”
肖恩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天,”迦尔文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句,“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卡尔……”直到这时,肖恩的声音才稍稍有些放松下来,“我就想告诉你,宜居地里的这些人,虽然看起来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背地里一个比一个恶心,一个比一个不堪……这些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拼命。
“像下午的那个小男孩,你何必要冒险救他?说不定他以后长大了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混蛋,这种人在宜居地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迦尔文又一次听得发笑,他的笑声非常浑厚,听得肖恩有些气馁。
“我知道我每次说这些话你都听不进去……”
“不是听不进去,也许某些场合你是对的,”迦尔文低声道,“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我们俩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第 28 章 调查
这天夜里,更晚一些的时候,在离谭伊火车站不远的一家简餐店前,千叶收起伞,推门而入,她刚把雨伞插进一旁的伞桶,就看见坐在不远处的瓦伦蒂正朝着自己招手。
在上次瓦伦蒂语焉不详地发了个名字过来以后,千叶确实去查了一圈,并得到了一些琐碎杂乱的线索,她有太多问题想问,所以约了瓦伦蒂在这里碰头。
瓦伦蒂已经帮她点了一杯热饮,千叶连外套都没有脱,直接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怎么样?”瓦伦蒂迅速切入正题,“你有什么重要发现吗?”
千叶端着杯子喝了口热茶,然后摇了摇头。
瓦伦蒂轻叹一声,“……你也没找到吗。”
“不是没找到,是人太多了。”千叶回答,“叫伏尔瓦这个名字的,光是在第三区就有六十多个,十四区那边更多——你先和我讲讲,上次你在简讯里说要我‘看看这些伏尔瓦里有没有值得留意的人’具体是什么意思?”
瓦伦蒂两肘撑着桌子,轻声道,“我猜,‘伏尔瓦’可能是简曾经的照料者——她的妈妈、姐姐之类,你想,短鸣巷附近又没有什么和斯塔族的聚集群落,她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那里?”
千叶颦眉,“你想说什么?”
“具体结论不好说,我也只是推测,我猜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类似《匕首与鞘》的故事……但可能,结局不太一样。”
千叶望着她,“即便是,你为什么要现在查这些?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真崎,我觉得没有过去,至少在简那里,它绝对还没有过去。”
直到这时,瓦伦蒂才有机会将上个月中心大剧院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千叶,那一晚赫斯塔的反应始终令她无法释怀。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这件事……你找到的那些‘伏尔瓦’中有没有赫斯塔族的人?”
“只有一个,”千叶回答,“在第十四区。”
“是活着的吗?”
“活着,论年纪能给简当奶奶,但很难说和简有什么联系。”千叶答道,“我的检索范围仅限宜居地内。大多数赫斯塔人基本不进宜居地,她们更喜欢生活在荒原上,所以如果我们真的要下力气找人,还是得从荒原着手。”
瓦伦蒂点点头,“那很麻烦吧?”
“肯定的,荒原上的户籍信息基本都没有电子化,要查起来是个耗时又耗力的事情——不过我可以让埃尔去做,时间上……”千叶琢磨了一会儿,“三个月起步吧。”
瓦伦蒂想了一会儿。
“我们能不能先缩小些范围呢,比方说,锁定那些英年早逝的‘伏尔瓦’……之类的,哦,哦,还有!”
瓦伦蒂突然意识到到了什么,目光为之一亮,千叶看向她,静候下文。
“失踪人口!”瓦伦蒂笃定道,“你可以着重找一找十四区荒原上‘失踪的伏尔瓦’们。”
……
大约一个小时后,千叶和瓦伦蒂从简餐店离开,瓦伦蒂一路与千叶聊着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候车室前。
“你先回去吧。”千叶望着她,“别送了。”
“我不是送你,我今晚也要坐车回尼省啊。”瓦伦蒂笑着指了指候车大厅上的滚动屏幕,“喏,我的车比你晚一个小时。”
千叶后知后觉地拍了下脑门,“我都忘了你会在那边一直待到年底……怎么样,最近顺利吗?”
瓦伦蒂摇了摇头,“我还是老样子啦。我有点在意简最近的状态,这段时间我给她发消息,她也回,但就是不告诉我她在哪儿——”
“哦,她在艾娃那里。”千叶答道。
瓦伦蒂十分惊讶地抬眸看了一眼千叶,“……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会出现在这就和这件事有关。”千叶回答,“不知道为什么,艾娃一口咬定简和费尔南案脱不了干系,我看了她提交的报告,里面就差把简是凶手的结论直接写出来了。”
“……什么?”瓦伦蒂愕然,“等等……之前明明是艾娃把简从工作站——”
“对,当时002办公室给出了简不可能是凶手的原因,而艾娃只是去执行一个命令罢了。后来她好像又私下见了简几次……总之她现在声称她发现了简作案的关键证据,所以这段时间,她强制简留在她的别墅,哪里都不能去。”
“那你今晚是去哪儿?也是去尼省吗?”
“不,我要先去一趟核心城。”千叶轻声道,“我要先去向002办公室汇报这一个多月的排查结果——我也倾向于这次是水银针内部作案……没有哪个螯合物能把自己的痕迹消除得那么干净。”
瓦伦蒂的神情开始变得凝重,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与简有关的画面迅速在她脑海中浮现、纠缠。她忽然想起在费尔南死后不久,她在工作站与简的第一次照面,那时简的神情沉重阴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有可能……是简吗?”
“不可能。”千叶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哪个水银针的社会关系会比她更简单,她和费尔南之间从无接触,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要杀他?”
“那艾娃说的关键证据……”
“我月底会去一趟尼亚,”千叶低头跺了跺脚,把裤腿上沾着的一片湿叶子抖掉,“到时候我会当面去问问艾娃,让她把所谓的关键证据拿给我看——她最好是能当场给我把故事说圆了。”
瓦伦蒂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真崎,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什么误会?”
“就是……首先我也不相信费尔南的案子是简干的,但艾娃,艾娃她并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人,如果你和她相处过,你就会知道——”
“我明白,我和她很熟。”千叶轻声说。
“哦,是吗?”
“对,”千叶轻轻扭动自己的肩膀,“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了解她,应该比你更了解。”
瓦伦蒂轻轻呼了口气,她轻轻拍了拍心口,微笑道,“那就好……我真怕到时候你们会吵起来。”
千叶摆了摆手。
都吵了多少回了,这不算什么。
第 29 章 她们的夜读
10月18日晚,当艾娃驱车回到自己的宅邸,她年轻的朋友正在玻璃房读书。
自从搬进艾娃的宅子,赫斯塔就常常待在一楼的玻璃房子里看书。艾娃家中的藏书达到了惊人的数量,她可以随意取阅。
赫斯塔的手边放着阿尔佳——那个数着粗麻花辫的年轻姑娘——给她准备的晚饭,一些薄饼、黄油、炖菜和红酒,但赫斯塔看都不看,她面色铁青地在灯下翻书,俨然是一副怒态。
艾娃远远望着这一幕,她脱下大衣,递给阿尔佳。
“她从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
“下午1点一到,她就坐到那儿去了,这几天都是。”阿尔佳叹了一声,“看得饭都不吃,我都提醒好几回了!”
“她看的什么书?”
阿尔佳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今天看的好像是《暴风雨下的群山》?”
艾娃笑了一声,“你现在方便吗,方便的话,帮我泡一杯咖啡来吧。”
“这么晚了您还喝咖啡吗!过了晚上六点您就不应该再摄入任何咖啡因——我来煮一杯花茶,行么?”
艾娃嘴角微沉,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表情。
阿尔佳离开后,艾娃独自走向玻璃房,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阅读中的赫斯塔竟如此沉醉,直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她才惊醒一般地抬起了头。
在意识到来人是艾娃以后,赫斯塔轻轻吁了口气,她把书放到一旁,伸手捂了捂眼睛,疲惫地问候道,“……您回来了。”
艾娃顺手拿起赫斯塔放下的读本,它黑色的封面上印着“暴风雨下的群山”几个大字。
“怎么突然想起看这本书?”
“……中午在您的藏书室瞎逛,看到了这本,”赫斯塔轻声回答,“我想起来从前有个朋友好像很喜欢它,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
“男性朋友?”
“嗯。”
艾娃的脸上再次浮起戏谑的笑意,“你读到哪里了?”
“刚读完第一卷。”赫斯塔回答,“男主人公要娶亲了。”
“读得这么慢,”艾娃在赫斯塔的对面坐了下来,“阿尔佳说你废寝忘食地读了一下午,我以为你至少已经看完了一半。”
“人物名字太难记了,前三节我读了十几遍,”赫斯塔忿忿道,“不仅每个人的名字都和火车一样长,而且还都有两到三个昵称和外号——不同的人还会喊他们不同的外号,初读下来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艾娃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那读完第一卷,感觉如何?”
见赫斯塔又一次皱起了眉头,艾娃信手翻阅起书本,笑道,“我猜不太愉快。”
赫斯塔陷在椅子里,沉默着。她闭着眼睛独自梳理着自己的语言,好将过于激烈的那部分暂时保留,然而过了很久,她还是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来。”
“你不喜欢这部作品,是吗。”
“对,”赫斯塔答道。
“但你一刻也没有将它放下,为什么?”
“……故事是流畅的,而且每个人的面目很清晰,活生生的,”赫斯塔艰难地思索着缘由,她的左手无意义地在空中划了个圈,“我读过的很少……可能我没见过世面,所以放不下。”
“那不至于,”艾娃轻声道,“这本书在白银时代的地位很高,在当时它至少被翻译成了54种语言——被它慑住心魄很正常。既然你说这里面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清晰,活生生的,那么到目前为止,哪个人物的命运最牵动你?”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
“原因是什么?”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而这沉默并不出自空洞,一切正好相反,无数破碎的词语在她心中飞舞,她想说的话多到像喷薄而出的火山。它们彼此碰撞,灼烧,迸发出强烈的光和热,以至于一时间赫斯塔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尔佳这时端来了花茶,她为赫斯塔也准备了杯子。
“你们在聊什么?”阿尔佳看着她们,“如果是夜读会,其他人能加入吗?”
“当然了。”艾娃笑道,“这里这么多椅子。”
阿尔佳快乐地起身,她短暂地离开了玻璃房子,又飞快地带着五六个人一起回来。她们当中既有年轻的面孔,也有衰老的,有人睁着好奇的眸子,有人表情冷肃,端庄。
她们在赫斯塔与艾娃身边的椅子上纷纷落座。
艾娃的一手撑着脸颊,一手向赫斯塔举杯。
“读一段吧,读一段与阿克西妮亚有关的段落。”
于是赫斯塔再次翻开书册,她的手翻过一页又一页的纸张,最终停留在一处。
她轻声念了起来。
“阿克西妮亚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司捷潘……在出嫁前一年的秋天,她在离村子八里地的草原上耕地。夜里,她的父亲——五十岁的老头子——把她的手绑起来,强奸了她。
“‘你要是敢说出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要是不说出来,我就给你买一件天鹅绒上衣和一双带鞋套的高筒靴子。你要给我记住:要是走漏半点儿风声,我就宰了你……’他威吓她说。
“夜里,阿克西妮亚只穿着一条撕烂的衬裙,跑回了村子。她倒在母亲脚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说……母亲和哥哥——一个刚复员回来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把马套在车上,叫阿克西妮亚也坐在车上,赶到父亲那里去。
“这八里地的路程,哥哥差点没有把马抽死。他们在宿夜地的附近找到了父亲。他喝得烂醉,睡在铺在地上的羊皮大衣上,身边有一个空伏特加酒瓶。阿克西妮亚眼睁睁看着哥哥从车上卸下一根辕木,用脚把沉睡的父亲踢醒,简单地问了他几句话,就用铁皮包着的辕木照着老头子的鼻梁打去。
“他和母亲两个人把老头子打了足足有一个半钟头。年迈而且一向温顺的母亲疯狂地揪抓着已经失去知觉的丈夫的头发,哥哥拼命用脚踢。阿克西妮亚蒙起脑袋,躺在大车底下一声不响地哆嗦着……
“天亮以前,他们把老头子拉回了家。他可怜地呻吟着,眼睛却不断在屋子里搜索,寻觅躲藏起来的阿克西妮亚。血和脓从他那撕裂的耳朵里淌到枕头上,黄昏时分就死去了。对别人,他们只说,他是喝醉酒从车上跌下来摔死的。”(1)
——
1引自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第 30 章 冲不破的藩篱
赫斯塔合上了书。
艾娃看向了其他人,“我们当中,还有谁也看过《暴风雨下的群山》吗?”
一个坐在稍远一些的青年举起了手,她轻声道,“我读过……不过没有读完,在大学的时候。”
“你对刚才的段落还有印象吗?”
“当然有了,毕竟刚刚优莱卡才读过。”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笑声。
“你怎么看阿克西妮亚这个角色?”艾娃问。
青年短暂地沉思,而后她望向所有人,轻声道:“我对她印象不深。我记得阿克西妮亚一生的命运非常坎坷,虽然她大胆,叛逆,热烈又率直,但她就像大部分哥萨克妇女一样,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和价值完全寄托在了男人——在这里是她的情夫格里高利——身上。没有了格里高利,她就活不下去,这种盲目的爱情到最后使她结局悲凉……这也是我不太喜欢这个角色的原因。
“不过,尽管如此,每一次读到开篇的这个段落,我都为她有一个好哥哥,好母亲而感叹。”
青年的声音非常温和,她说话的节奏也很舒缓,像一架悠扬的竖琴。
“面对这样的犯罪,他们没有选择遮掩,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严惩了犯罪者——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丈夫。”
“是的,这真是难得。”阿尔佳认同地点了点头,“先前我在报纸上看见,有个母亲在改嫁后发现自己的女儿遭到了新婚丈夫的玷污——可她非但没有为自己的女儿主持公道,反而把女儿关进了阁楼,太荒唐了。”
“那个女儿后来怎样了?”赫斯塔问道。
“好像是被救出来了,之后应该是改名换姓,换了个城市生活。”阿尔佳回答,“如果她也有一个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哥哥,想必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赫斯塔刚想说些什么,艾娃打断了她。
“你刚才说阿克西妮亚的命运最牵动你,那在这个段落中,你看到了什么?”
“嗯……复仇。”赫斯塔回答,“对加害者即刻的复仇。”
“还有吗?”
“还有弑父。”另一位稍年长一些的中年人补充道,“似乎在精神分析里,年幼的孩子总是籍由父亲的死亡完成自己的成长。”
“确实,在这件事发生后,第二年阿克西妮亚就踏入了婚姻。”先前的青年人接过话茬,“……虽然是一种成长,但也是另一重不幸的开始。”
“不,”赫斯塔突然摇了摇头,“没有成长。”
先前的“弑父”像是一块楔子,在她混沌而沸腾的思绪里凿开了一道缝隙。
“我刚才说错了,我应当纠正一下。”赫斯塔说道,“在这个故事里,不存在复仇,即便存在,也是失败的复仇,阿克西妮亚只是变化了身份,从一个女儿变成了一个妻子,并没有成长。
“如果非要说有谁在这个故事里成长了,那也是她的哥哥而不是她,在完成弑父以后,阿克西妮亚的哥哥成为了那个家庭里新的主宰。”
“但你不能否认,加害者确实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一旁的青年人道,“她的正义得到了伸张。”
“未必,加害人确实死了,但它却并不出自阿克西妮亚本人之手,”赫斯塔反驳道,“她只是‘蒙起脑袋,躺在大车底下一声不响地哆嗦着’——”
“你对受害者的要求是否太严苛了?”青年人皱起了眉头,打断了她,“她那时刚刚经历了那样残酷的暴行,你却要求她立刻拿起刀子捅向自己的父亲,否则就不算完成了‘复仇’——你坚持复仇的意义何在?”
“听她把话讲完,阿雅。”艾娃温声道。
赫斯塔紧紧握住了自己椅子的把手,她感到一阵激流正从自己的胸口奔涌。她不得不小心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以免这股痛苦的火焰从她的心里流窜出来,灼伤到这间玻璃房子的其他人。
“我没有要求阿克西妮亚在遭遇暴行之后,立刻拿起刀捅向自己的父亲。”赫斯塔短暂地停顿,她的目光望着自己脚前的地面,“我只是可惜,当她的哥哥和母亲用辕木痛打她父亲的时候,她没有上去踩上一脚。
“这个机会曾经就这样摆在她的面前,她却错过了——倘若当时,有人教导她站起来,有人递给她一把枪,一条鞭子,一根木棍,让她也对那个老头子还以颜色,让她真正体会到把一个欺凌者掀翻在地的酣畅……她往后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所有人静静地聆听着。
“她一生的不幸,正是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是丈夫的妻子,所以父亲奸污了她,她只能躲在车底下哆嗦;她的丈夫毒打她,她就去寻求另一个男人的爱,她把自己的一切寄托在男主人公格里高利身上,央求这个男人带她私奔,为她放弃一切……这是在干什么?
“复仇的意义,在于明确自身的边界。它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哦,原来我可以不原谅,原来我不必寻求一个他者来为我主持公道,原来我自己就可以让这些人付出代价——等量的、甚至更加惨痛的代价……
“没有这个意识,阿克西妮亚就永远是一个附庸,从父亲的,变成丈夫的,最后变成情人的。”
“那很难。”一直沉默着的另一位中年人缓缓开口,“被父亲强暴,痛苦远甚于被一个普通男人……您能否理解这一点?”
“也许我不能……我没有父亲。”赫斯塔答道。
在场好几人望向赫斯塔的目光忽然多了些怜悯,但赫斯塔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半点自怜。
在给出这个回答以后,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喃喃道:“对,我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我完全不理解阿克西妮亚——还有这本书里大多数女人做的事情。
“为什么阿克西妮亚的命运最让我感到牵挂,因为在这本书里——至少在第一卷,她勤劳、勇敢、善良……一读到她,我就立刻想起我的朋友们,她们每一个都像阿克西妮亚一样勤恳,一样勇敢,一样善良,但她们谁也没有这样凄惨的命运。
“很早以前,我的一个朋友曾和我说,一个女人一旦出嫁,她的兄弟就不再是她的兄弟,而成了她丈夫的兄弟。出嫁的时候遇上丈夫打人,兄弟也许还会帮你出头,但等嫁人了之后,他们就只会袖手旁观。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阿克西妮亚后来被司捷潘毒打的时候,她的兄弟在哪里?”
第 31 章 女性的眼睛
“当她在娘家的时候,她作为‘女儿’被‘父兄’庇护,既然父亲违背了身为家主的规则,那么兄长就把败德的父亲杀掉并取而代之;当她嫁了人,她就成了‘丈夫’的私有物,所以丈夫打她就变得天经地义。
“我甚至可以说,如果有一天阿克西妮亚的哥哥也讨了老婆,如果他也像司捷潘殴打阿克西妮亚那样毒打自己的妻子,那这个女人也会立刻落进一样的命运——因为在哥萨克,谁也夺不走一个男人打老婆的权力。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阿克西妮亚的复仇,这里面只有权力的更迭,掌握她命运的人从父亲变成哥哥,再变成丈夫、情夫,他们每个人都认可这套规则,包括阿克西妮亚自己——她唯一的叛逆,就在于她虽然也认定自己是个奴隶,是个附庸,她却胆敢背叛自己既定的‘主子’,挑选并跟随一个‘新主人’。”
赫斯塔深深吸了口气,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昂。
艾娃深深地凝望着赫斯塔,“你在愤怒吗,优莱卡?”
整个玻璃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沉静起来,她们有的望着赫斯塔,有的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目光也被点起了一层朦胧的火光。
“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那整个村庄,整片土地,所有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们全都是共谋!”
赫斯塔食指的指节用力敲击着《群山》的封面,“所有人一起维系了一个牢笼,在这个笼子里,被榨干了一切的女人是‘母亲’,守节又勤快的女人是‘妻子’,贞洁而年轻的女人是‘女儿’。
“除了这三类人,剩下的都是‘母狗’,是‘婊子’,是‘长尾巴蛆’,是‘荡妇’——而所有‘母狗’‘婊子’‘长尾巴蛆’和‘荡妇’们会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所有‘高尚的哥萨克男人’生活中最稀松平凡的日常——”
艾娃第一个笑了起来。
“您在笑什么?”阿尔佳看向艾娃,她小声问道,“难道您觉得优莱卡说得不对?”
“不,她说得对极了。”艾娃轻声道,她的目光扫向赫斯塔,“优莱卡,我该怎么说?你真是幸运得让人嫉妒。是的,你没有父亲,没有兄弟,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所以你天生就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女性的眼睛……”赫斯塔没有听懂,“这里每个人都有一双女性的眼睛。”
“那是我们自己用刀子割开的,”艾娃淡淡道,“这里每一双睁开的眼睛,都沾满了过去的血泪。”
艾娃扶着椅把,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缓缓走过玻璃房子狭窄的空地,停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曾教导我和几个兄弟姐妹,人不但要在自己的身边寻找榜样,还应当去更广阔的天地中寻找,不论它来自真实的历史,虚构的故事抑或其他。
“找到一个伟大人物,让他成为你的精神坐标,那么从今往后,你在人生的道路上就将永不迷失。
“我第一次读《暴风雨下的群山》,是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用了一天零一个晚上把整整八卷的《群山》读完……那时我完全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对,相反,我沉浸在这波澜壮阔的史诗中,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哥萨克’这个词在当年带给我的震撼,哥萨克,突厥语,意为‘处处自由的人’。”
赫斯塔皱起了眉头,“……所以您当时找到的‘坐标’是?”
艾娃笑了一声,带着自嘲,“还能是谁,当然是《群山》的男主人公,格里高利。我记得,整整一个月,我像魔怔了一样,成为了一个‘精神哥萨克’。”
赫斯塔望着艾娃,一时竟无言以对。
艾娃深深地呼吸,她转过身来,望着灯光下的众人,轻声道:
“‘只有野草是这样在土地上生长,它吮吸着能创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关心地接受阳光的抚爱和恶劣天气的摧残。在暴风雨致命的袭击中驯顺地倒下去。然后,把种子迎风撒去,同样是那么漠不关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茎沙沙作响,向照耀着死亡的秋阳致敬。’”
艾娃吟诵着她最为熟悉和喜爱的段落,缓慢地走过每一个人的身旁。明黄色的灯在她身后投下淡淡的影子。老人的声音是如此铿锵有力,让人想起一面在风中猎猎飘扬的战旗。
“如果你们读过另一本十四区的,《暴风雨的儿女》,也许会更加理解我幼年时对格里高利的偏爱——《儿女》中的保尔·柯察金像一个站在时代光芒中的人,《群山》的格里高利则是投在地上的影子,尽管他们都被卷进了时代的洪流,但柯察金身边始终有一个朱赫来,朱赫来成了他的精神导师,就像一位父亲和亲切的朋友——而格里高利,什么也没有。
“保尔·柯察金是一个被选中的人,被爱护的人,格里高利则像一根野草,他不得不在时代的疾风中被推搡着进行选择,没有人关心他的生死,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在他身上有一种冷漠的蛮勇,阳光爱抚他,他决不感激,风雨摧残他,他视之如常。所以我喜欢这个角色,喜欢得要命。”
赫斯塔忽然咬紧了牙关。
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艾娃问她“为什么你一刻也没有将它放下”时,她答不上来——在对格里高利的厌恶之下,她同样感受到了艾娃所说的这一股“冷漠的蛮勇”,这爱恨交加的矛盾令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它看起来丑陋而残暴,甚至带着一种动物性的劣等,但这股不知廉耻的野蛮却在赫斯塔心中激起了惊人的骇浪。
哥萨克人的一切让她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在短鸣巷的生活,在老查理的后院之外,整个短鸣巷的秩序幽暗而森严。那种生活像是烙印在她童年的梦魇,残酷且经久不衰。这些遥远的过去如今正牵引着她,像午夜的魔笛,让她不由自主地捧着这本书,一页页地翻下去。
第 32 章 低空飞行
但是,尽管这种吸引如此强烈,赫斯塔却依旧不能明白为什么故事中的女人在看见了格里高利的“气概”之后就总想委身于他。
她厌恶格里高利,但倘若可以,她真想用刀在格里高利的灵魂中剜下这一部分,好把这一小块桀骜不驯的碎片放进自己的胸膛,彻彻底底地据为己有。
“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群山》被我奉为自己的枕边书,”艾娃轻声道,“直到有一天,一些变化发生了。我重新回过头去审视这本书中的女人,我意识到‘哥萨克’这个词中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每一个‘处处自由的男人’都对应着若干个‘处处不自由的女人’,在前者不可撼动的主体地位下,后者连死亡都成了对前者的献祭。
“难怪我在第一次读它的时候完全看不见阿克西妮亚,看不见娜塔莉娅,看不见妲丽亚——我并非看不见,我只是觉得这些女人间的生生死死、你争我夺过于无聊。这并不影响我在她们死的时候也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但这叹息,与我看见一个哥萨克被砍下头颅的情感绝不可同日而语。
“她们是许多男人梦中的女人,”艾娃冷声道,“她们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怨恨,好去教自己的兄弟、情人、丈夫如何从稚嫩的男孩成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踏过她们的血肉,男人们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痛苦,什么是真正的活着;有了她们,男人们波澜壮阔的一生才完整。”
“这就是为什么阿克西妮亚说她没有格里高利就活不下去——她全部的生命,都是为了成为格里高利的一个注脚。也许她是他最鲜活、最美丽的一个注脚,但离开了格里高利这个本体,单单一个注脚又能有什么价值?
“抛却自己的本来面目,去成为一个他人记忆中的美丽幻影……呵,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糕、更愚蠢的选择。”
……
夜读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在这场深夜的交锋中,每个人都分享了自己近来的阅读体验,她们围坐在一起,在玻璃房的夜灯下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和对他人的理解。
原来这样的夜读会在艾娃的宅邸中由来已久,从前大概每周都会有一两次,每次都像今天这样自由地发生,自由地结束,每次参加的人都不同——完全看当时在宅子里值夜的人是谁。
人群中不时传来一些笑声与附和,有人谈及近来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身边的种种怪事,众人有时也沉默,有时也落泪,一时间,赫斯塔感觉一切好像又回到从前在基地的闲暇时光。
整个夜读会的后半程,赫斯塔都靠在自己的椅子里,默默听着其他人诵读一些读本的片段,其中有一些书本她也记下了名字,打算加入自己之后的阅读清单。
期间有几次,当她的目光偶然掠过同样坐在人群中的艾娃,她忽然意识到,在这间屋子外头,这里的女孩子们有她们暴风雨般的人生,但当太阳落了,她们的渔船就停靠在这里,这位老人无疑是这间屋子里最坚固的锚。
当夜读结束,人们散去,赫斯塔也即将回到自己居住的地下室,临分别前,艾娃忽然再一次喊住了赫斯塔。
“我记得,日子……是今天?”艾娃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赫斯塔能听见。
“对,是今天。”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简。”艾娃轻声道,“复仇,是为了明确自己的边界,它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做给自己看。”
赫斯塔望着艾娃,思考着艾娃的弦外之音。
“这就意味着,它的主动权永远在你手上,”艾娃低声道,“不论周围人的声浪多么沸腾,当你想继续,就可以继续,反过来,当你打算停下,你就可以停下——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裹挟你作任何决定。”
“是的,是这样。”赫斯塔答道。
“好吧,”艾娃轻轻拍了几下赫斯塔的手,“祝你顺利。”
“晚安。”
目送艾娃上楼以后,赫斯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就如同艾娃之前和她承诺的,她的书桌上此刻摆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它看起来就像是女孩子们装小提琴的琴盒。
打开它,一只和她右手相同型号的仿生臂出现在视野中。这个黑箱本身不仅是储存和充电装置,也是一处终端机,赫斯塔在它的内部界面操作了一会儿,检查这条手臂的状态。
很快,赫斯塔换上了它,并将自己原本的手臂插进了这个特制的箱子——今晚,她的坐标将和这条手臂一起,安全地停留在艾娃的住所。
完成了一切准备工作的赫斯塔关掉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她一个人坐在了桌前。一个红色小闹钟被她放在自己正前方的桌面上,赫斯塔凝视着指针在黑暗中慢慢从1走到2,又渐渐靠近3。
在这个过程中,屋外一切的声音都一点点归于沉寂——那是阿尔佳们在做最后的收拾工作、洗漱还有临睡的夜谈。
透过狭窄的窗户,赫斯塔望着半截地面上的夜空,一言不发。
当她悄无声息地回到地面,深秋的冷月正悬在高空,这清冷的光辉公平地洒在每一寸夜晚的土地,也照亮她前进的道路。
赫斯塔像一只沉默的飞鸟,以非人的速度掠过城市的上空。她从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屋顶,越过城墙,穿过平原,经过林间寂静的树梢……
沸腾的仇恨使赫斯塔变成一只精准的钟表,她尽可能地选择了捷径,同时避开了所有信号塔覆盖的地界,倘使此刻有人从高空俯视,会发现她的行进是如此精确,迅即,隐秘。
在夜色的掩护下,赫斯塔在极短的时间里从尼亚行省回到了谭伊的老城。
这座美丽的老城正沉浸在它的睡梦中,赫斯塔蹲坐在教堂的尖顶,俯瞰着这片土地。在重新确定了方位以后,她张开了手臂,朝着自己即将要收割的头颅奔去。
妈妈,十二年前的夜晚,当你走进他们的宫殿,在那些恶魔露出他们的獠牙以前,你仍怀抱着关于我们的美梦吗?
妈妈,当年的月光,也像今晚这样明亮吗。
妈妈,很快我也要二十岁了。
妈妈,我很想你。
第 33 章 杀人摄影
10月19日清晨5:33,克里斯·霍夫曼男爵被发现惨死在谭伊市一处废弃火车站的台阶前。
最初人们只是发现了一具浑身赤裸的残尸,尸体的头颅不翼而飞,其手脚被斩断,工整地摆在躯干旁。
从尸体的伤痕来看,霍夫曼在死前遭受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残酷虐待。凶手切下了霍夫曼男爵的生殖器,捣碎了他的牙齿,几乎把他打成了一堆血肉包裹的碎骨,最后才切下了他的头颅。
一朵被血浸染的白色花插在受害人断裂的脊椎口,它很小,花茎只有一根拇指那么长,一整个早晨,它指甲盖大小的花朵在瑟瑟寒风中颤栗,干涸的血迹几乎将花瓣染成了深黑色。
这只是一朵路边野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警员们很快在废弃车站旁边的野花从里找到了一处带血的断茎——凶手随手摘下了附近的花并放在了这里。
警员用镊子将它从尸体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作为重要证物保留。
下午两点左右,男爵的妻子通过尸体的体型、胎记认出了这就是克里斯·霍夫曼男爵本人,结束辨认之后,她厌恶地从停尸间逃离,并吩咐仆人料理男爵的后事,不要让她“再看这恶心玩意一眼”。
通过与男爵夫人交谈,警员们得到了一条相当重要的线索:从这个月
号开始,有不知名的信件不断地寄到他们家。
它每天一封,连续十二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他们家的信箱。
信件出现的时间有早有晚,没有固定的规律,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只写着克里斯·霍夫曼的名字。
警员跟着男爵夫人来到家中,男爵夫人取出了这些古怪的信件——十二封信里装着十二张照片,都是霍夫曼在收信前一日的人像摄影。
画面上,霍夫曼在教堂,霍夫曼在餐厅,霍夫曼在剧院的台阶前,霍夫曼在轿车后座上……
摄影的距离或远或近,有些模糊有些清晰,拍摄时间有的在上午,有的在晚上,同样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他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是什么反应?”警员问。
“一开始还是感觉有些奇怪的吧,”男爵夫人手执细长的烟枪,表情冷漠,“不过他后来还挺高兴呢,说肯定是哪个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偷偷尾随他拍的——他这种男人,在女人堆里一直很受欢迎。”
“他当时有更具体的猜测吗?”
“这他怎么会和我说?”男爵夫人换了个姿势,并吐了一口白烟,“直接把他那玩意给剁了,我猜应该是哪个小情人干的?你们自己顺着他的通讯录查就是了,别来问我。”
“男爵近年是否与什么人结过怨?”
“我不知道。”男爵夫人笑了笑,“他生活上、生意上的事我从来不管。”
“……”警员望了男爵夫人一眼,又低下头,“昨晚凌晨两点到凌晨五点之间,你在做什么?”
……
由于警方在一定程度上做了消息封锁,与这桩离奇杀人案有关的消息暂时没有在市内引起太大的风波。
不过,谭伊市的警察们显然都不太高兴——他们上个月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布鲁诺市的费尔南案,嘲笑自己那些无能的同行个个疲于奔命却一无所获,最后只能靠把锅甩给螯合物来挽尊。
而今,霍夫曼尸体的惨烈程度却比费尔南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由于没有明显的螯合物或水银针作案痕迹,他们想甩锅也甩不了。
不过,由于这起案件离费尔南案不远,且两人多少也算认识了十几年的旧人,所以,即便费尔南与霍夫曼这些年来往甚少,
ahgas
也还是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霍夫曼本人是个有健身习惯的中年男人,虽然他今年已经四十四,但他看起来和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小伙并没有太大不同。而且,由于早年间有过短暂的参军经历,他身上有些格斗功夫。
因此,虽然此人混乱的感情史确实有可能给他带来一些危险,但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健壮的男人会被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撂倒。
而且更重要的是,霍夫曼体内没有任何残存的药剂,凶手显然不是先用药物把他放倒,再行凶杀人的。
警方很快把重点排查对象放在高大健硕的男性身上。
短短几天时间内,警方共计探访了不下
400
余人,其中既有霍夫曼的情人,朋友,也有他生意上的伙伴,他的债主,欠他钱的人,他雇佣过的伙计……然而这里头能同时满足作案动机与作案条件的人少之又少。
新的线索不断出现,又不断被排除,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与此同时,与案情有关的细节在谭伊市不胫而走,很快,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10月22日,弗罗洛·菲舍尔·里希子爵收到了一张人像摄影,照片装在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信封里,上面写着子爵的姓名。
同样的,信封上没有任何落款。
谭伊市的警察们终于意识到,这也许是一起预告式的连续杀人事件——在霍夫曼男爵遇害后,下一个受害者就是里希子爵。
果然,10月
23日,里希子爵收到了第二封照片。
由于警方牢牢监视着子爵的宅邸,所以这张照片出现在了子爵经常光顾的一家酒馆前台,经由酒馆老板转交到了子爵手里。
在得知了霍夫曼的具体死状之后,里希子爵当场失禁昏厥,警方们意识到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便耐心地等待他苏醒,然而醒后的子爵只是痛哭流涕,大喊着,有一个幽灵回来了,有一个幽灵要害他。
无论警方如何问询,他始终没有给出任何有效的信息,警方只好作罢,佯作离去。
在警察离开后,里希子爵立刻驱车赶往了维尔福公爵的宅邸,同时,他的仆人们也和他一同出发,分别去邀请克洛德·唐格拉尔子爵和金·施密特伯爵。
在外蹲守的警员紧随其后,各自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不论这桩案子背后的凶手是谁,它都必然会是一个惊天大案。
第 33 章 同行者
10月26,在从核心城驶向布鲁诺市的火车上,千叶坐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一个靠过道的位置。
千叶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风景,心情很是烦躁。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样,觉得火车慢得像龟爬。
她今天就要去和艾娃当面对峙,把赫斯塔的问题解决了。
“呃……打扰一下。”坐在千叶旁边的小个子女人突然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
千叶侧目,这是个小个子女人,穿着女士西装,黑褐色的及肩短发带着一点蓬松的卷曲,她脸上带着微笑,“能请您不要再抖腿了吗?”
千叶回过神来,停下了脚,“对不起。”
“没事,”那人理解地点了点头,“谁都有心烦意乱的时候。”
千叶两手抱怀,闭上眼睛,而她旁边的女人则继续看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列车很快从“图贝”站启程,下一站就是“布鲁诺市”。
越是临近目的地,千叶的心情就越是难以平静,一想到艾娃,她就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安娜。所有与之有关的回忆就像是一堆乱糟糟的杂物,从前它们堆在角落尘封着,现在突然碰触,就惊起一阵一阵的落灰,让人又痒又恼。
十几分钟后,千叶听到了一声金属的撞击声,很快,她感觉车厢的行驶速度似乎慢了下来。
“不准动!”
“都把手举起来!”
“举起来!”
车厢前方的连接口突然传来这样的喝令,千叶睁开眼睛,侧身望前头看了一眼——有几个影子正在前面晃动的车厢过道里来回走动。
劫匪们三人一组,前后两个持枪吆喝,中间那个手里拿着大棉布袋,负责收钱收东西。在控制住了前面的车厢以后,其中三个人朝千叶所在的车厢走来。
“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给我交出来!钱包,戒指,项链——”
千叶收回目光,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断了她的思绪,让先前所有的烦躁不安在瞬间变得不值一提——这些劫匪不知用什么手法打开了前面车厢的连接口,导致千叶所在的这节车厢和前面那节一起从运行中的列车上脱落。
好么,好极了。
现在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布鲁诺市了。
千叶心平气和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不早也不晚,偏偏是这辆火车,偏偏是这节车厢,偏偏在她为一堆糟心事烦心的此刻,几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劫匪送上门来。
她开始活动手腕和脚腕——基本的热身还是要做的。
“先别动。”坐在千叶身旁的女人突然说。
千叶侧目看了她一眼,“怎么?”
“车厢还没停,现在跳车太危险了……何况他们手里还有枪。”
“你误会了,”千叶轻声道,“我没打算——”
她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响亮的声音突然从她正前方传来:“你在藏什么?交出来!”
劫匪中的一人突然冲向坐在千叶正对面的中年夫妇,那丈夫似乎正偷偷摘下腕上的手表藏起来,但被眼尖的劫匪发现了。此刻,所有乘客都缩躲在各自的座位上,在短暂的惊叫之后,人们噤若寒蝉地望着冲向车厢中段的匪徒。
匪徒给了那男人一耳光,骂骂咧咧地开始扒他的衣服,以检查他还有没有藏别的值钱玩意。
千叶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并适时地伸出一只脚,片刻以后,只听一声惊呼,匪徒整个人往后栽去,直接仰面摔在了他身后的乘客怀中。
原本拿在劫匪手中的棉布袋也随即跌在地上,里面的戒指、耳坠咕噜噜散落一地。
怀抱劫匪的小伙子吓得花容失色,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劫匪们手中的枪,“……对……对不起?”
摔倒的劫匪迅速爬了起来,他叫骂一声,“谁绊的老子!”
“我。”
千叶举起了手,像小学生回答老师问题。
见对方是个女人,劫匪脸上的愠色退了一半,他重新站稳脚跟,打量着千叶的下半身,忽地笑了一声,“妹妹腿挺长啊。”
“妹妹”两个字落进千叶的耳朵,让她的左眉毛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见千叶移开了目光,劫匪笑得十分开怀,他俯身捡起地上的布袋,走到千叶面前。
“挪挪屁股,老子东西刚掉你座位上了。”
千叶耸肩,正要起身让开,劫匪却一把手按在了千叶的椅背上,他俯下身,“你不用起来,坐着,把腿分开些就行。”
见此情形,坐在千叶身边的女人已经将手悄然伸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旅行包中:事态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她不能再继续坐在原位静待时机……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女人只觉得眼前飘过了一道残影,接着就听见一声骨骼断裂的声音。
谁也没看清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千叶倒悬的上半身已经在狭窄的火车过道上划出了一道精准的圆弧,她的两条腿像一把钳子,直接扭断了劫匪的颈脖。
劫匪整个人随之在空中翻腾,而后重重跌落在地上。
“什么恶心玩意——”
千叶轻巧落地,她冷眼瞥了一眼此刻已经一动不动的劫匪,右脚毫不留情地踩在对方光溜溜的后脑勺上,把他半张脸踩进了火车车厢的木质地板中。
余光里,千叶看见站在车厢连接口的两个劫匪已经向自己举起了枪,她快步向前,借着飞奔的冲力,她单手撑着一侧的座椅,让自己的身体像一条挥出的长鞭——
“砰!”
“砰!”
两声枪响,血花溅射在两个匪徒身后的列车时刻表上。
子弹们赶在千叶的飞踢之前就结束了匪徒的性命,正面爆头,毫不拖泥带水。
千叶一个翻身,重新落回地面。她有些扫兴地回头,只见那个之前坐在她旁边的小个子女人已经站了起来,她一手持枪,另一手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
“所有人保持不动!警察!”
……
不到五分钟,六个持枪劫匪死了三个,活捉了三个。
大约一小时后,从图贝赶来的当地警方接手了这起案子。他们疏散了所有乘客,只有千叶和先前拔枪的女人一起留下,向当地警方叙述案件经过。
千叶全程兴致缺缺地旁听——作为知法守法的水银针,这是她此刻应当履行的义务。
在口述结束之后,千叶终于开口,喊住了前来调查的警官。
“给我辆车,”她亮出了自己的证件,“我现在就需要。”
第 34 章 司雷
在检查过千叶的证件以后,警员立定行礼。
“您要去哪里?目的地太远的话,我们只能从市里给您重新调车。”
“不远,我就去布鲁诺市——”
“那看起来我们可以同行,”离千叶不远的女人闻声侧目,“我也要去布鲁诺市。”
警察看了看她俩。
“……给你们两位派一辆车行吗?”
“行,尽快就行。”千叶熟练地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然而她两手摸了半天,没有找到打火机——她忽然意识到可能是刚才打斗的时候落在车厢里了。
一盒火柴就在这时从不远处抛向千叶,千叶余光瞥见,很快抬手接住。
“你是需要用火吗?用我的吧。”不远处的小个子说道。
“谢谢。”千叶收起了烟,她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并伸出了手,“千叶。”
女人握住了千叶的手,“司雷。”
……
从图贝驶向布鲁诺的公路上,千叶打了个呵欠,靠在副驾驶上浅寐。
司雷的车开得很稳,这一路上遇到了几个临时性的检查关卡,司雷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后便被放行,倒是省了千叶很多事。
途经一处加油站,司雷下车加油,“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不用。”千叶闭着眼睛回答。
过了一会儿,司雷拎着一袋子罐装咖啡上了车,她站在车外连着喝了两罐,而后打起精神,坐进驾驶座。
千叶递来烟盒,“需要吗?”
“不用,我不抽烟。”
千叶有些意外,“不抽烟,你随身带着火柴?”
司雷伸手拉出安全带,“我儿子喜欢收集火柴盒。”
千叶明白过来,她把烟收起,“你儿子多大了?”
“上个月刚刚十六。”司雷笑了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千叶再次意外地看了司雷一眼,“……我还以为我们是同龄人?”
司雷笑起来,“你多大年纪?”
“28。”
“哈哈,那比我小太多了……我今年已经39了。”司雷答道,“你也为AHgAs工作?”
“也?”千叶颇为认真地抬眸,“你是……?”
“我同时隶属第三区核心城的警察总局和AHgAs钟楼工作站。”司雷答道,“在必要时,我会协助AHgAs在第三区内部进行一些调查。”
“明白了。”千叶点了点头,“不错啊,两边都有编制,都是铁饭碗。”
司雷笑了一声,“是吗,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幸运。”
两人就这么聊着天,汽车一路飞驰,很快抵达了布鲁诺市的边界。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司雷问。
“你把我放到布鲁诺美术宫附近就行。”千叶回答,“接下来去警署还车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司雷往千叶那边看了一眼,“不过真巧,我也去那边,高特烈……什么大道。”
说着,司雷掏出自己大衣内口袋里的笔记本看了一眼。
“高特列·加农大道?”千叶先一步说出了这个答案。
“没错……”司雷收起本子,“难道你也去那儿?”
千叶已然猜到了什么,“你要去加农大道几号?”
“呃……你不会是要去22号吧?”司雷表情诧异,“你也是去拜访艾娃·摩根女士的?”
千叶笑出了声,“行吧,这就顺路顺到家了——我来猜猜,你是为费尔南的案子来的?”
“不,费尔南的案子不归我管,我的工作和另一桩案子有关,”司雷答道,“昨天接到的任务命令,本来我现在应该去另一个城市……不过既然摩根女士一口咬定优莱卡是费尔南案的主凶,那我似乎应该先来这边看一眼,所以我就来了。”
千叶神情平静,但先前的困意已经一扫而空——这位叫司雷的女士,身份显然不一般,搞不好就是来找赫斯塔麻烦的。
“你呢?你去那边干什么,也是公干吗?”司雷兴致勃勃地问。
“不,”千叶两手交叠,置于脑后,“我来这边探望老朋友。”
……
当千叶与司雷一道下车,站在艾娃家院子的门口的时候,她没有立刻上前。
司雷上前按下门铃,千叶则站在离她七八步远的身后。
千叶的目光囫囵扫过整片院落,尽管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但她第一眼就对这个地方感到熟悉——仅从庭院和建筑的外观来看,这儿就充满了艾娃的个人风格。
阿尔佳像往常一样兴高采烈地给两位来客开了门,“两位可以去客厅稍等一会儿吗?艾娃这会儿还在休息。”
千叶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五十。
“她还在午休吗?怎么睡得这么久?”
阿尔佳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本来是下午两点小睡半小时的,考虑到您二位下午来访,就没睡,谁知道你们俩都迟到了——两位是一起来的吗?”
“对,”司雷答道,“我们路上遇到了一伙劫匪,所以耽误了很长时间,很抱歉。”
“没关系。”阿尔佳露出一个微笑,“你们一会儿向艾娃解释就好了。”
“优莱卡呢。”千叶问道。
“她正在充电,”阿尔佳回答,“充电期间她不能离开地下室,所以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出来见你。”
两人在靠近后院的客厅坐了下来。
五点十分左右,楼上传来脚步声——艾娃换好了衣服,正慢慢从楼上下来。
千叶望着楼梯的方向,她差不多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艾娃。老人下楼的速度很慢,也许是因为刚刚从短暂的睡眠中苏醒,她的臂膀与腰背虽然依旧挺拔、舒展,但和十几年前她们初遇时相比,已经显得有些单薄。
千叶站在原地,心中忽然涌起些许难言的酸涩。
每当她身边有人提起艾娃——比如瓦伦蒂,人们几乎都在感叹这位老人身上充沛的精力和坚毅的品格,而千叶此刻只惊异于艾娃的衰老。
……从六十二到七十二,艾娃的头发竟全白了。
“千叶?”已经与司雷打完招呼的艾娃看了过来,她非常不喜欢现在千叶看自己的目光,“你在发什么呆?”
千叶回过神来,她笑着把手插进口袋,动作轻快地走到艾娃面前。
“我发现你这里的装修,是不错啊。”
第 35 章 探视
“只有装修不错吗?”
“是啊,进了你的屋子就跟进了哪儿的先贤祠一样,”千叶淡淡开口,“也就花园还有点烟火气。”
“那主要是我愿意在花花草草上花时间,”艾娃微笑,“我可不会在自家后院摆个巨大的猫砂盆。”
千叶皱起眉头,“……是‘枯山水’。”
“哦……”艾娃喉咙里揶出一声笑,她轻轻点了一下眉心,“真是老了,很多东西都记不真切,请原谅。”
司雷站在旁边,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虽然这两人看起来都对彼此不太客气,但显然非常熟稔。
“阿尔佳。”艾娃喊了一声。
“在呢。”
艾娃指了指千叶,“先带这位女士去楼下看看优莱卡……阿雅现在和优莱卡在一起吗?”
“是的。”阿尔佳点头。
“好。”艾娃看向司雷,“来吧,司女士,我们那边坐。”
千叶看着艾娃和司雷向不远处的玻璃房走去,她原以为‘司雷’就是这位女士的姓氏,没想到不是。
“千叶女士,这边。”阿尔佳在千叶身后唤了一声。
千叶收回目光,跟着阿尔佳向别墅的地下部分走去。
通向地下室的楼梯才走到一半,千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阿尔佳显然也闻到了,两人同时捂住了鼻子。
“阿雅!”阿尔佳被这浓烈香气熏得睁不开眼睛,“天啊,这是什么味道!”
“……优莱卡打翻了一瓶香水……咳……咳咳……新风系统已经在处理了,你们要不过会儿再下来——”
“不用。”千叶捂着鼻子继续往下走,这里的地下室非常明亮,她连跳几阶,动作灵巧地落在了地上。
艾娃喜欢红酒,因而不论她在哪儿生活,都必然有一处用于藏酒的地窖。
关押赫斯塔的房间就是众多酒室的一间。它被改造成了一座三面墙,一面玻璃的囚室。这个房间大约20平,形状方方正正,站在玻璃外就能一览无遗地看见房间里的详情。
阿雅为千叶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了囚室的正前方。
“抱歉,”赫斯塔的表情也有些痛苦,她左手捂着鼻子,“我左手还是有些不太灵活,不小心就……”
“你哪里来的香水?”千叶问。
“黎各送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赫斯塔捂着鼻子,艰难回答,“今天有点无聊,就想着拿出来看看——结果喷头坏了。”
说着,赫斯塔将一个玻璃瓶子丢进了靠门的铁抽屉,阿雅很快将这个罪魁祸首拿走了。
“它打翻在我的床单上了,”赫斯塔看着阿雅,她指了指自己身后已经团成一团,堆在墙角的床单,“我怎么把床单给你?它熏死我了。”
“我想想……”
“钥匙呢?”千叶问。
“钥匙只有艾娃那里有,现在不好去打扰她。”阿雅回答,她突然想到什么,指着赫斯塔身后的小窗户,“你顺着窗户把床单递上去吧,我让阿尔佳上去帮你拿!”
一番忙活之后,整个地下室终于暂时恢复了宁静,阿雅坐在离赫斯塔千叶不远的小桌子旁,她桌上放着录音笔,同时在为两人的谈话作着笔录。
千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味道,她轻吁了一口气,赫斯塔也在她的正前方坐了下来。
算起来,千叶已经两年多没有与赫斯塔碰过面,也许是因为两人经常互相发平安邮件和寄明信片,她并没有感觉和这孩子分别太久。然而当赫斯塔安静地坐在千叶面前,千叶却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起了变化。
“艾娃对你做了什么……”千叶皱起了眉头,她没有落座,而是直接走到了玻璃墙面前,“她折磨你了吗?”
“没有。”赫斯塔轻轻摇头,“……可能是最近睡得不太好。”
“这一个多月你每天都被关在这里面?”
“也不是,每天下午一点以后,如果有人跟着,我可以去一楼活动,只是不能出去。”赫斯塔直望着千叶的眼睛,“艾娃有时会让我写一些东西,有时会找我谈话,她这么要求的时候,我就会配合。”
“你们都谈了什么?”
赫斯塔几次张口,又沉默。
半晌,她轻叹一声,“她认为,我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说了谎。”
……
玻璃房内,司雷望着艾娃,目光友好而专注。
“所以,最初是什么让您产生了优莱卡在她的出身上说谎了的念头?”
“恕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毕竟这是水银针内部事宜,”艾娃淡淡道,“不论如何,只要她现在还没有被真正定罪,我就有义务替她的个人信息保密。”
“理解,您只说您觉得可以透露的就行。”
“首先,她有充足的作案时间。”艾娃轻声道,“造成费尔南那种死状的只能是螯合物或者水银针,虽然螯合物作案的可能性暂时还不能完全排除,但鉴于我们都已经了解的种种原因,水银针作案的概率更大。
“其次,优莱卡当晚因为手臂检修,缺失坐标定位,尽管002办公室给出了她当晚绝对不可能进入子弹时间的理由,但一切不能对外公布的理由,都无法真正使人信服。”
司雷若有所思,并发出赞同的应和。
“早年费尔南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经常替宜居地里的一些小贵族跑腿,代他们做一些交易,小到寻找一些特殊的工艺品,大到器官买卖……什么都做过。我敢说,他手上沾过的血,可能和一个屠夫不相上下——而优莱卡,是一个孤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认为优莱卡和费尔南之间可能有恩怨?”
“我可没有这么说,”艾娃微笑着道,她态度闲散地饮了一口茶,“不过在我年轻的时候,宜居地里确实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些个水银针把自己的能力滥用在处理个人恩怨上,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当然,以上一切只是我基于一些常识和对宜居地里人情世故的了解而作出的推断,至于真正的关键证据,我已经提交给了003号办公室。”
司雷一直记录的笔停了下来,她望着艾娃,身体微微向前,“您方便再透露一些吗?”
第 36 章 侧写
“比如说,一些谈话记录。”艾娃轻声道,“在优莱卡待在这儿的第一周,她每天都需要写一份自己在加入AHgAs前的生涯经历。写什么都可以,但需要足够坦诚,不说谎,除此之外,我的要求只有两点:充满细节,每一天的文字量都要超过8000字。”
“……这么多?”
“对,所以写到后来,她要做的就是反反复复写同一些事。只要是编撰的经历,就一定会在反复的书写中出现出入——今天随口编的细节,过两天重写就对不上。只要从这些方面着手进行审问,就能很快找到破绽。”艾娃轻声道,“当然,我手中的证据远不止这些。”
“原来如此。”司雷明白过来,“您接下来是打算……”
“眼下就是等003号办公室的处理意见,”艾娃答道,“在那之前,我不会让优莱卡离开这间房子半步。”
“……她竟也肯配合你?”
“你要知道,司雷警官,这不是她肯不肯的事。”艾娃凝视着司雷的眼睛,“作为AHgAs在尼亚行省的最高事务官,为了维护宜居地内的秩序,我甚至有权在紧急情况下对失控的水银针进行处决。”
“呃……但您要怎么——”
“我只能告诉你,只要优莱卡的坐标离开这个庭院,她的名字和个人信息,会立刻出现在整个第三区水银针的通缉名单上,”艾娃的声音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酷,“她或许还很年轻,但我相信,她是个聪明人。”
……
在结束与艾娃的谈话之后,司雷几乎对这个叫“优莱卡”的年轻人产生了些微同情。
尽管她此刻还没有见过这个姑娘,但一想到AHgAs内部竟能允许一个位高权重的水银针在未经调查的前提下,仅凭一些怀疑和推理就对另一个水银针进行拘禁,司雷就感到一阵战栗。
在阿尔佳的引领下,司雷也沿着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往下走。
她忽然捂住了鼻子,“呃……这是什么味道?”
“优莱卡刚刚打翻了一瓶香水,请别介意。”阿尔佳轻声道,“这会儿气味已经比刚才轻很多了……”
当司雷走下楼梯,她的目光很快看向了不远处的阿雅——这个青年人显然一直在记录优莱卡和千叶的谈话,在她手边已经放着不下十张布满字迹的白纸。
优莱卡与千叶的谈话已经随着司雷的到来而暂时停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她看了过来。
“如果你这边的谈话结束了,可以随时上楼去艾娃的书房,”阿尔佳对千叶说道,“她在那儿等你。”
千叶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位是司雷警官,”千叶向赫斯塔介绍道,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们慢聊。”
赫斯塔向着千叶挥了挥手,“再见。”
整个地下室安静下来,司雷走到囚室前,“你好。”
囚室内的赫斯塔站了起来,“你好。”
站起身的赫斯塔让司雷整个人不由得怔了怔,“……你好高啊。”
赫斯塔微笑,“谢谢。”
“请问你的身高是?”
“187cm。”
“我能再冒昧问一句体重吗?”
“72kg左右吧,最近几个月没有称过。”赫斯塔回答,“怎么了?”
“哦……就是单纯好奇,”司雷解释道,“像你这么高的姑娘挺少的。”
不知为什么,在见到赫斯塔的瞬间,司雷突然就想起了警方对霍夫曼案的凶手侧写——显然,凶手不仅仅可以是高大健硕的男人,也可以是像优莱卡、千叶这样的女性水银针。
“千叶是你的上级?”司雷又问。
“算是。”赫斯塔答道,“我没有固定上级。”
“她是个身手很了得的人,”司雷笑了笑,“跟在她手下做事,应该挺锻炼人的。”
“嗯,”赫斯塔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
“你打算这样把赫斯塔关到什么时候?”
“你何必着急?。”书房里的艾娃气定神闲,“到目前为止,她在我这里待得好好的,也没有少一根头发……反而是你们,千叶,我看了赫斯塔这几年的作战履历,我得说,就算是牲口也没有这么用的……在003号办公室的命令下来之前,不如就当是让她在我这儿休个长假。”
“长假?有把人关在地下室的长假吗?”千叶冷声道,“我提醒你,艾娃,赫斯塔现在身上还背着任务,第四区北部荒原的疑似畸变者现在还没有下落,她被关在这里一日,我们就少一个对付畸变者的资深水银针。”
艾娃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真的有畸变者吗?”
“有没有,你自己去把维克多利娅的报告重读一遍。”
“不要想诓我,千叶,我是实打实从战场上下来的人,”艾娃站起身,“如果第四区的那个小型螯合物潮真的出现了畸变者,现在的第四区早就是一片狼籍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警醒我?”
“……你敢保证这一次畸变者的行为模式不是特例?”
“我不敢,”艾娃轻声道,“但我有常识,而且懂概率。”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千叶极轻地叹了口气,“……开个条件吧,艾娃。”
“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又招惹到了你?”千叶皱起眉头,“你给个明示?”
艾娃诧异地看了千叶一眼,“……哦,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能为赫斯塔做到这个地步?”
千叶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好吧,虽然这次我没打算拿这事儿要挟你干什么,不过让我想想……”艾娃难得地露出一个得逞的笑脸,“我想在最近几个月里见安娜一面,你能办到吗?”
“……办不到,换一个。”
“没了,就这个。”
“说了这个办不到。”
艾娃摊开手,努了努嘴,“那没别的了。”
“艾娃!”
“千叶,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艾娃颇为自得地靠在了椅背上,她端起桌前的茶杯,饮了一口,“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在说,你完全相信费尔南就是死在了赫斯塔的手上——可你甚至还没有看过我递交给003办公室的关键证据。”
艾娃望着千叶,“你就这么信任我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