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嘴硬
落银见他看过来,微一颔首过后,提醒道,“可是您方才似乎漏掉了一处没有去验查。”
仵作一愣。
谢茗蕴和陈衡等人也是愣住。
“不知姑娘说的是何处?”仵作眉头紧锁,疑惑非常。
落银伸出一根葱葱玉指来,指了指脑袋。
仵作顿时恍然!
原来如此……
谢茗蕴反应过来之后忙道:“将头部细细的检查一遍,看可有伤处!”
如果伤口当真是在头上,那么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仵作不敢怠慢,当即快速的将手套重新戴了上去,重新走到了棺边,然而刚打算吩咐小徒弟去拿工具的时候,却又忽然犹豫了会儿,而后看向陈衡,问道:“若要验查头部,须得将陈大公子的头发剃去才行——”
这是必须的,不然根本验不出伤口的明确。
可是古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将陈甫志的头发剃去,自然要先经过陈衡的点头允许才行。
陈衡一咬牙,心一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陈夫人再也忍不住,蓦然转回了头去,趴伏在二儿子的肩头开始哭了出声。
陈甫言始终紧紧的皱着眉头。
得了陈衡的允许,仵作自然不会再有任何犹豫,接过徒弟递来的剖尸刀,小心翼翼地为陈甫志剃着头发。
没多大会儿,陈甫志一头沾染着冷霜的黑发就被如数剃了下来。
仵作惊呼了一声之后,便朝着谢茗蕴禀道,“大人,死者脑后有伤!”
或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得到了有力的印证,仵作的声音略微有些激动。
众人闻听,哄然围了过去。
陈衡站在棺边,瞳孔顿时紧缩了起来。
“大哥……!”陈甫言看清了那伤势,堂堂七尺有余的男儿不免哽咽了起来,而后一拳重重的砸在了棺木上,怒喝道:“到底是谁对大哥下此狠手!”
落银喟叹了一声。
月娘看的亦是心惊,出于医者的本能,她不自觉地就喃喃道:“看着样子,应当先是受了重物撞击后脑,再又以利器刺之……”
透过这里似乎可以看到凶手的心狠手辣。
“这位娘子分析的极对!”仵作看向月娘的眼神有些钦佩,而后又下了定论道:“陈大公子的死因便是在此了。”
“我……我可怜的儿啊……!”陈夫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堂堂一位尚书夫人,当众悲痛至此,根本再也顾不得半分贵妇人的形象。
哭到后头,突然眼睛一翻,竟是直直的昏厥了过去。
“快,快带你娘回府让大夫诊治!”陈衡当即对陈甫言说道,一颗久经磨砺的心此刻也是乱作了一团。
陈甫言应了一声,片刻都没有停留的带着陈夫人和丫鬟回府去了。
方又青却没空去理会陈家人此刻的心境,他望了一眼棺木里的尸首,将视线收回了之后,定声说道:“由此看来,此案的确跟叶记没有干连,应是陈府里与大公子近身之人所为。”
分析的真是又精准又快!
落银不由地在心里赞叹了一句。
“何以见得一定是陈府里的人所为,难道不会是外人潜入陈府蓄意刺杀吗?”谢茗蕴不大能理解方又青的笃定从何而来。
陈衡却已经想通了,握在袖中的双拳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又青便解释道,“因为陈大公子既然是头部流血致死,想来应该流了很多血才是,但是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通身却没有一处血迹,也是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人去怀疑陈公子是因为受了外伤而死的。”
“可……这又如何?”谢茗蕴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跟不上趟儿了。
落银看向他的表情略有些古怪了起来。
她开始怀疑,谢茗蕴究竟是如何坐上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的……
方又青的表情仍旧丝毫未变,像是已经对谢茗蕴这种反应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继续深一步的解释道:“处理掉案发现场和陈大公子身上的血迹,还要将一切都布置成饮茶中毒而死的状况,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凶手必须拥有足够的时间,其次还要保证着其间不会被人发现——而能做到这些的人,必定是陈大公子的近身之人。”
谢茗蕴听到这个份儿上,终于算是彻彻底底的明白了过来。
饶了半天,凶手竟然还是出在了陈府内部!
“陈大人心中可有可疑的人等?”谢茗蕴看向陈衡。
陈府里的事情,自然是陈衡了解的多,先问一问陈衡,总归不会错的。
这一下,凶手的范围就小了许多。
是陈府里的人,而且九成九是陈甫志院子里的人,余下的一成可能便是陈甫志丧命前,最后见过的人。
“犬子待人和善,府里的人都对他敬重非常…”要陈衡说的话,一时间他是真的想不出来,府里会有谁对陈甫志起了杀心。
另外,陈甫志大有可能是死在了陈府人的手中这一冲击,令陈衡顷刻间变得有些恍惚起来。
怎么会是这样……
“陈大人不妨先冷静下来想一想,稍后县衙的仵作便会被押来,若其肯招供的话,一切自会明了。”方又青朝着陈衡说道,一边望堂外看了一眼。
“虽然大约已经确定几位与本案无关,但为了规矩起见,还请诸位配合此案接下来的审理,若是真相查出,便立即放几位回去,将铺子解封。”方又青极能分得清什么情况下,该以什么态度对人。
现如今,事态已经逐渐的明朗起来,他对落银等人的态度也温和了起来。
落银自然欣然应下,就算陈又青不说,她也会等到案子结束。
因为正如她之前所说,凶手是有意栽赃嫁祸于叶记,如若不然只需在茶水里下毒即可,根本不必再买通叶记茶铺里的人在茶桶里下毒。
换而言之,凶手不惜冒着会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雇人将毒藏在叶记,可见是铁了心要害叶记。
纵然还不知道昨日让荣寅去查的内奸一事可有了结果,但落银的一颗心,此时此刻已经安然的落回了原处。
至此,他们也算是真正的洗脱嫌疑了。
月娘更是激动的快要哭出来了,叶流风的表情也有了一丝变幻,似笑非笑,却足显庆幸之情。
死里逃生,不过如此。
落银嘴角禁不住也浮现了一抹激动的笑意,下意识地找到了荣寅的目光所在,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满都是神采,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荣寅见她如此,亦是勾起了好看的唇角来,眼睛里带着几分逼人的光芒。
怎么觉得他这笑有些不同寻常的情绪在里头?
落银暗自一问,却想不出答案来。
或许是她‘大难不死’,一时间太敏感了罢。
荣寅将笑意微微敛起。
“大人,县衙仵作冯大山带到!”小吏洪亮的声音传至堂中。
“将人押进来!”谢茗蕴一拍惊堂木,竖眉道。
不多时,一名身着京县衙吏服的男人就被押了进来,年约四十五六左右,中等身材,丝毫不起眼。
冯大山一被小吏松开,就非常自觉地跪俯在地,“小人冯大山参见大人!”
“大胆冯大山,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回大人,小人……小人不知。”冯大山怯怯地答道,像是根本不明情况。
“哼!陈家大公子陈甫志的尸首可是你验的?这验文可是你亲笔所写?”谢茗蕴抖了抖手中的衙门验文,厉声喝道。
“这……这确实是小人所验,小人所写……”白纸黑字,自然容不得他狡辩。
“那你可知,陈大公子根本不是死于中毒,而是由于失血!”谢茗蕴一双怒目胶在冯大山的身上,诘问道:“你身为衙门中人,竟然知法犯法,同凶手勾结,假化事情真相欺瞒官府,该当何罪?!”
“小人,小人冤枉啊!”冯大山一愣之后,忙地喊冤,“此事小人的确不知,当时陈大公子的死状确实是中毒没错!”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你自己且看看这尸首,究竟是因何而死!”谢茗蕴见他拒不认账,不由地来了脾气。
哄谁呢这是?就连一个外行的小姑娘都能瞧出端倪来,他一个正正经经儿的仵作竟然没验出来死因?说出去只怕要令人笑掉大牙了——
“小人定是当时一时疏漏才会犯下此错……还望大人开恩,对小的从轻发落!”冯大山猛地磕起了头来。
这脑子转的倒是极快。
认罪也是认得极快的。
“一时疏漏?”方又青冷冷嗤笑了一声,“这种错误不该是一个仵作能犯下的——你若肯供出幕后之人,本官考虑对你从轻发落。”
冯大山闻言一个激灵,摇头犹如捣蒜一般,“大人,真的是冤枉啊!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懂大人所说的幕后之人是谁!”
落银见状微一皱眉。
这仵作倒是个不怕死的,宁可拼一拼自己的运气,也绝不认罪,不肯供出幕后之人。
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因为一时疏漏,大理寺也无法硬治他一个受贿欺瞒之罪——这笔账冯大山算的极清楚。
329:意外
“混账!”旁听的陈衡终于忍不住发作,一袖子扫去了肘边案上没有动过的茶水,碎裂的杯盏飞溅到冯大山身上,吓得他一阵颤抖。
“你以为你嘴硬本官就奈何不了你了吗!今日就算你拒不认罪,本官也有的是办法要你的脑袋!”
这就是被气昏头了,这样的话暗下说说没有什么,可当着这么多同僚,特别是有荣寅这个郡王爷在此,此般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却有些不妥了。
“小人冤枉啊,就是借小人十个狗胆,小人也绝对不敢欺瞒官府啊!”冯大山的口气越发的慌乱起来,一副受了莫大冤屈的可怜模样。
大约正是在官府办事的缘故,什么样的案子和犯人都见过了,所以才练就了这么一套出神入化的演技。
然而他越是如此,谢茗蕴和陈衡越是火冒三丈。
方又青冷冷瞧了冯大山一眼。
“现在陈大公子真正的死因已经被查明,揪出凶手乃是迟早之事,你是否勾结真凶也终究会昭然于世,纸终究难包住火,你若再执意不肯认罪,届时事情查明不外乎是罪加一等——”
冯大山听到此处,身形不禁一僵。
“你若是识相,就该痛快招出元凶。你既是在府衙当差,那就应当清楚是自己招,还是被查出来,这二者之间的区分。”方又青声音不轻不重,却越发让冯大山心里没谱儿起来。
他能确定这件事情一定不会被查出来吗?
很明显……他是不能的。
落银在一旁看的明白,这方又青是在给冯大山使心理战术呢。
思考着自己将面临的种种可怕的后果,冯大山不禁开始冒起了冷汗。
“本官给你一日的时间去考虑,明日二审你若再不招,便就罢了。”方又青好似没将冯大山渐变的脸色放在眼里,徐徐的说道。
“……”
便就罢了?
什么叫做便就罢了……
动刑?还是往后就算认罪也没用了?
冯大山觉得怕的不行了已经。
早就听闻大理寺少卿方又青审案很有一套自个儿的法子,十分的奏效,眼下亲身体会到,冯大山才知道什么叫做百闻不如一见啊……
反正还有一天的时间,他不妨再好好想想。
落银听到这里,就知道这案子一时半刻是结不了。
急,急也没办法。
冯大山不肯认罪,陈家那边查起来预计也会有些棘手,急不得。
陈衡气的浑身发抖,却也无计可施。
他总也不能冲上去将冯大山暴打一顿,逼他认罪。虽然他脑子里的确是有这个念头没错……
听审的人听到这里也都明白了,今日这一审到这儿只得掐住了。
虽然仍旧没能查出真凶是谁,但好歹还了这叶记茶铺一个暂时的清白。
为何要说暂时呢,因为这真凶一日不给揪出来,这罪名没人给担着,叶记就没有办法彻底的洗清自己。
毕竟外头的人言可畏,知晓情况的,也就听审的这么一群人罢了。
落银心下也是了然。
就在谢茗蕴要宣布退堂之际,自打开堂就没怎么说过话,发表过意见的睿郡王爷开口了。
“本王昨日里倒是抓到了一位共犯,大约能审出些东西来。”
“共犯?”谢茗蕴一愣,遂道:“不知郡王爷所指的是……”
“在叶记茶铺的茶叶中下毒之人。”荣寅的话让本来认为这一审注定只能停在半路上的众人一个激灵。
这可是个关键!
“不知此人现在何处!”陈衡要比谢茗蕴急的多。
“万青——”荣寅抬头朝着堂外喊了一声。
下一刻,万青就躬身疾步走了进来。
“将昨日捉拿的同犯带过来听审——”
“是!”万青领命下去,没有丝毫的耽搁。
于是,这宗原来以为早已分明的案子,在推翻了原本认定的嫌犯之后,再一次出现了转折——
落银表情有些错愕的看向荣寅,目光里含着询问。
荣寅似笑非笑地朝着她微微一点头。
落银心中即刻大喜。
荣寅口中所出的这名同犯,定然是叶记里头的内奸无疑了。
今日过来见他没有什么动作,还以为是暂时未能查出,合着是留在最后头‘压轴’了。
谢茗蕴听到有新的线索,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便忍着腹中的饥饿感,将审案的时间再一次的延长。
方又青拿眼风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荣寅,心下微动。
谢茗蕴只当这睿郡王给他们提供了所谓的同犯,却没有去细想这其中所隐含的不一般。
手中掌握着如此有力的人证,却一直做出一副旁观的姿态来,眼看着案子几经起伏,起初的定论被全盘推翻,却始终未置一词。
若说是陪审,倒更像是在听审的旁观者。
然而在案子的进度停止的时候,却忽然撂出了这样一张底牌来。
这代表着什么?
这代表着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查明了案子的真相!
但却在一旁看着他们一层层的拨开迷雾,直到最后才参与了进来。
他从一开始就在等。
等着他们将案情梳理清晰。
方又青眼底暗涌翻动——这等沉稳到了极致的心思,岂会出现在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少年郎身上?
他之所见,京中王侯将相之后,已经多呈现出颓败与奢靡之势,一代更是不如一代,根本没有几个上的了台面的,更遑论是如此慎密独行的模样……
一时间,方又青心思繁重的喟叹了一声。
有子如此,惨死于长子手下的雍亲王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该欣然瞑目了吧?
而堂中此刻最慌张的莫过于冯大山了。
本来尚有一日的时间来考虑该怎么选择,但现在突然冒出个什么同犯来,谁知道那人三两句话会不会就将真相给抖出来了?
到时候,他就算肯坦白认罪那也已经晚了啊!
冯大山这么想着,浑身已然冒起了冷汗来。
举棋不定之下,只有祈祷着这所谓的同犯能与他‘同舟共济’,死守住防线,拒不认罪。
没过多久,万青就带着睿郡王府的两名侍卫回来了。
两名侍卫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高壮男人。
男人死死的低着头,表情战战兢兢,被两名侍卫半是强推着走了进来。
“大虎!?”不及去细想,月娘忍不住惊呼了出声。
落银也是怔住了。
那被绑的结结实实的男人,纵然是低着头,可也不难认出他是哪个来。
叶流风见了,鼻子下发出一声轻哼,眼底俱是刺骨的冷意。
“还不跪下!”侍卫见他站在原处,一脚落在他膝弯后,大虎吃痛,猝不及防之下砰然一声,重重的跪在了又冷又硬的大理石板上。
他低着头,死死的抿着嘴,自打从进来到现在,也没敢朝落银的方向瞧过一眼。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羞愧。
“堂下所跪何人,籍贯何处,一一如实报来!”谢茗蕴敲响了今日的第三声惊堂木,按着规矩审问了起来。
兴许是由于方才喝罢了一盏润喉水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格外的洪亮有力,将从来未曾见过这种阵势的大虎,吓得一个战栗。
连忙就道:“草民,草民名叫秦大虎……是城西双喜胡同人,在,在叶记茶铺里当工……”
这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憨厚老实,只是多了些畏惧和慌张。
落银一时间说不上心头是什么个滋味儿。
荣寅绝不会弄错的,她相信他的能力和谨慎,若非是肯定了下来,他绝不会把人送来大理寺。
可是怎么会是大虎呢?
铺子里那么多的新人她都怀疑过,甚至还想过会不会是时常偷奸耍滑,八面玲珑的二虎所为,但却怎么也没有将这件事情往大虎身上推。
她向来自诩防备心和谨慎度还算可以,但却忘记了,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二字。
“叶记茶铺的工人?”谢茗蕴一皱眉,下意识地看向了落银,目光含着询问之意。
“正是,他乃是铺子里在前堂照看生意的伙计。”落银如实答道。
双手被麻绳敷在身后的大虎直直的跪在那里,一听到落银熟悉的声音,脑袋垂的越发的低了。
听罢落银的回答,谢茗蕴眉间的疑惑越发的重了。
既然是叶记茶铺的伙计,怎么又会是睿郡王方才口中所说的同犯?
这其中必有隐情。
谢茗蕴正待再问,却听陈衡先他一步怒道,“你同甫志的死有何关联!”
一层又一层层的迷雾障目,真相数次欲要呼出水面,却又数次转回到原点,这一切已经让陈衡丧失了所有的耐心,他现在一心只想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他的儿子!
大虎被他这声没有丝毫预兆的暴喝再一次吓住,连忙摇着头,为自己辩解道:“陈大公子的死同小人……同小人没有任何关系,小人没有害过人,没有!”
他这话说的虽然慌,但却不难听出皆是真话。
“你说你没有参与杀害陈大公子,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方又青适时的出声问道。
不得不说,他这种问话,十分的高明。
大虎听罢,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唾沫,身子亦是不住的打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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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0:荷包来由
他目不识丁,根本不懂这些繁琐律法,潜意识里向来觉得在乐宁这种法纪严明的地方,一旦进了官府,而且还是大理寺这种最高层的官府,又是同死了人的案子牵扯到一起的,定是难免一死。
所以,昨日被叶六郎发现事情真相,要强拉着他进官府的时候,他才会因为过于害怕,趁着叶六郎不备,出手重伤了叶六郎。
却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被抓捕的命运。
这是不是就叫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大虎额边的冷汗流个不停。
要不要认罪?
认了,只怕活不成了。
不认,只怕也是一样的活不成了……
既然都一样躲不过被处死的结果,倒不如痛快认了吧——反正他进了这大理寺,已经没有可能再带着秘密活着出去了。
大虎心下一横,道:“我帮人在铺子里的茶叶里下了毒……那个人告诉我,只是在茶叶里下毒,不会害到任何人,说,说这毒很快就会被官府查出来……”
现在这般说起,他才惊觉自己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他当时真是被猪油给蒙住了心!
大虎悔恨不已,恨不得捶胸顿足。
月娘平素最看好铺子里的大虎,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他竟然做出了这种事情来。她表情呆愣的看着大虎,不自觉地缓缓摇了摇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草民当时并不知道这毒跟陈大公子的死有什么关系,直到官府来封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虎越往后说,声音就越低。
跪在一侧的冯大山一个激灵,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完了!
这就招了……?!
正在谢茗蕴消化着这个事实之际,忽见冯大山匍匐着往前了几步,边叩头边道,“大人,小人也认罪,小人也认罪!”
这边儿都认了,估计不多会就会被抖出来了,明知道逃不过,他何苦还要强撑着不说?
这不是断自己的后路吗!
大虎不懂律法,可他懂,严格来说他并没有参与进去这场凶案,顶多是受贿帮人遮掩了事情的真相,若是坦白认罪,捡回一条命还是可以的。
而若是拒不认罪,待真相出来,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这笔账现在该怎么来算,是个人都知道!
“快说,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谢茗蕴厉声问道。
“我说我说!”冯大山忙不迭地点着头,道:“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暗下找到小人,给了小人一百两黄金和一封书信,上头写的就是内容就是待小人给陈大公子验尸之时,让小人一口咬定陈大公子乃是中毒而亡!若是小人照办了,事后还有一百两黄金!”
统共竟然是两百两黄金!
也难怪冯大山会禁不住引诱,犯下如此大错。
这出手阔绰的程度,让在场众人无不是膛目结舌。
看来这凶手定不是一般人!
试问哪个平常的人能随随便便拿出两百两黄金来?只为让人造一份假的验尸文书。
“那你可知对方身份?”方又青点出了重点,这冯大山只说了事情的经过,却对对方的身份并未提及。
“这……”冯大山面色为难地道,“那小姑娘根本没有说,交待小人好好办事,旁的不要多问……小人那时候被钱财蒙蔽了眼睛,便也没敢多去过问……”
谢茗蕴皱眉沉吟了一刻,而后问道:“那封书信你可还留着?还有那传信之人的相貌,你可记得清楚?”
“书信还留着……相貌也记得清楚!”冯大山现在已然处于一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状态,一边回忆着一边说道,“那小姑娘长相一般,但眉心下有颗黑痣甚为显眼,身量不甚高,微有些胖……”
“是她!”
冯大山这边还没说完,大虎就出声惊道,“让我办事的人,也是这个小姑娘!”
这就对的上号了。
看来二人的确是受了同一人指使——
“那你可知对方身份?”方又青又朝着大虎问了一遍方才问过冯大山的话。
“草民也不知。”大虎想也没想就摇了头,但停了片刻,又支支吾吾的说道,“但是草民……草民不巧捡到了她随身带着的荷包。”
捡到人家姑娘的荷包,还给留了下来,这的确不算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也亏得他好意思当众说出来。
谢茗蕴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大虎一眼。
方又青却重视着每一个细节。
“这荷包你可带在身上了?”
大虎脸色一阵尴尬,而后讪讪地点了头,说道:“就在草民身上……”
落银听了不禁一噎。
是没瞧出来,向来内敛腼腆,老实巴交的大虎,竟还有着收集姑娘家的小玩意,且还随身带着的小癖好。
方又青顿时朝着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心领神会,走到大虎身边,从他胸前衣襟的内兜中将那荷包给翻找了出来。
是一个水蓝色,绣着粉白色儿新荷的女子荷包。
方又青从小吏手中接过,同谢茗蕴一同看了看。
谢茗蕴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
这不过就是一个女子普通的荷包罢了,上头带着些脂粉的香气,里头放了些碎银,不知是原主的,还是大虎塞进去的。
“可有什么不对?”陈衡虽然同谢茗蕴关系极好,但若说审案的能力,他还是比较信任方又青。此刻见方又青表情闪过思索之色,他忙地问道。
“若我没有看错的话,这用来缝制荷包的布料可不一般——”方又青捏了捏这荷包,手掌心上传来的滑柔和凉丝丝的罕见触感,让他心下更是肯定了几分。
“哦?”谢茗蕴听他这么说,遂重新将这荷包打量了一遍。
“这乃是雪域国的特产,冰罗云。”方又青见多识广,笃定的说道。
“冰罗云……?”谢茗蕴眼睛蓦然睁大了些,喃喃道,“半月前,雪域国送来的贡品里,不就是有几匹冰罗云吗?”
谢家在官场势力不小,谢茗蕴的嫡子谢之信去年擢升为了礼部侍郎,贡品入库一事刚巧是由他负责,回到家中,不免就同父亲说了几句。
“正是。”方又青点头,道:“这应当是宫中之物才对——”
听说那小姑娘姿色平凡,年纪约莫十四五岁,难保不是哪个宫里的丫鬟,主子裁完衣裳余下的布头儿,偷偷留下来做了荷包。
听审的人个个脸上闪过惊异之色。
照此说来,此案竟然是跟宫里有着莫大的干连不成?!
若是这大虎捏造证物,那根本是不可能,因为这冰罗云岂是他一个小小的茶铺伙计可以得来的东西?
况且他已经认罪,难辞其咎,根本没有必要再造假。
谢茗蕴反应过来之后,心底也是震惊连连。
方又青脸色亦有几分沉重,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了惜字如金,神定气闲的荣寅。
他只知道眼下这些已经公开的内幕吗?
还是说,还有其它?
然而就在他注视着荣寅的这一会儿的功夫,却是从荣寅的脸上看到了同样一闪而过的疑惑不解。
疑惑?
难道他事先也不知这荷包的源处吗?
方又青顿了片刻之后,又拿起了冯大山交上来的书信。
上头只是言简意赅的交待了他不要暴露陈甫志真正的死因,而且这字迹看起来十分的古怪,显然是刻意伪装过的,深一笔浅一笔,乍看之下,竟连是男子还是女子的手笔都看难以分辨。
方又青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出手阔绰的过分,身上携带着贡品布料制成的荷包……事情发展至此,线索竟然指向了宫中。
或许该将情况禀告给宫里,让他们再做定夺了。
谢茗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知道事情只怕会越来越难办,不由有些疲乏的暗暗叹了口气。
落银忍了半天,终究问了出口,“大人说这冰罗云乃是贡品,就是不知宫里的主子们可有将此物赏赐给宫外之人?”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实在想不通大夏皇宫里的人会有谁跟她这个小茶娘过不去的。
她压根儿就跟这宫中的人没有任何来往。
而且宫里的人如果想要她这条命,说句实在的,委实不必这么麻烦,兜兜转转这么多圈。
二来,能近陈甫志身边伺候的人想来都是在陈府待了许久的,如果真是宫里的哪位主子安插进来的,有心要杀陈甫志,何必要等这么久?
落银觉得这般解释起来,实在有些牵强。
方又青听罢缓缓摇头,“这个需得跟各宫得了冰罗云的娘娘们了解过,才能得知。”
“不必同宫里过问了……”
陈衡说这句话的声音竟然是有些颤抖。
众人下意识地朝他望去,只见他紧紧绷起来的一张脸,已然是铁青之色。
“凶手,就出在我陈府。”陈衡几近笃定的说着,双拳死死的握着。
就在半月前,陈夫人欢天喜地的捧着件新衣,来同他炫耀着说乃是雪域国进宫的冰罗云所制,只有各宫的娘娘才穿的着,外头多少银子都买不来。
女人家总是爱慕这些虚荣,他当时不以为意,就顺口问了句从何处得来的。
331:护短
他犹记得,当时妻子一脸欣慰的同他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这可是钟粹宫的明贵妃赏给清芙的,亏得这孩子心念着我……说是赏了两个色儿,一个水蓝,一个墨绿,清芙让我去挑挑看,我心想我这把年纪穿水蓝还不让人笑话了去?便挑了这深绿儿的,把水蓝留给清芙自个儿裁身新衣。你瞧瞧这衣裳的样式做的如何……”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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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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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脸色各异,但却都保持着诡异的缄默,不管是一人负手在前,还是三五人结伴同行,却都无一例外的没人开口说话。
来之前,谁也不曾想到,真相竟然会是如此。
因事情牵扯过大,不单单是一桩命案,现如今更是牵扯到了当下的局势站队问题,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怕会传入有心人的耳中,为了避免被牵扯进去,故大家都极有默契的遵循着沉默是金的大好原则。
这一审便是审了三个时辰有余,天色还如来时的一般阴沉,乌云却迟迟未有化作雨珠坠地。
“没事了。”
最后从大理寺出来的荣寅,对落银笑着说道,唇边笑意似能驱散一切的阴霾。
落银表面尚且算是镇定,实则内心已经翻涌成江。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丢掉叶记,丢掉名声,为了保住一家人的性命,采用白世锦的下策——
就算是最好的打算,也没想过会一日之间解决好这些事情,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待上几日,乃是必经之路。
却不曾想,一切都这样迎刃而解了。
看着眼前这张英气俊朗的脸庞,落银觉得打从心口处传来一阵暖暖的涩意,顷刻间就直冲上了脑门儿,使她鼻子发酸,眼睛发涩。
她试问从未依赖过谁,皆是因为独立的惯了,觉得没人能比自己更加可靠,然而时至今时,却恍然间发现,有个人能让自己依赖,陪着自己渡过难关,竟会是这么一件让人喜悦到骨子里的事情。
深吸了一口气,她强压下因为经历了这么一场生死攸关而浮动的过了头的情绪,对着荣寅扯出了一个称不上好看的笑。
荣寅不顾周遭人的眼光,抬起头来宠溺的揉了揉她前额的碎发,又重复了一句,“没事了。”
落银冲着他重重点头。
“叶大哥!”
这时候,忽听听得一道激动的难以自持的女子哭音传了过来。
月娘等人循声望去。
就见五步开外的石柱前,站着一位泪眼朦胧的翠衣女子,不是纪海又是哪个。
“你怎来了?”叶流风下意识的就想皱眉。
然而话刚说出来,就见那身影几步朝着自己跑了过来,然后,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冲撞进了他的怀抱中去,力道之大,竟让叶流风险些站不稳。
察觉到紧紧环在自己腰两侧的双手巨大的力道,叶流风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以为再也瞧不见你了!”纪海的声音里满都是惊惶。
她原先接近叶流风确实是因为多年前留下来的懵懂情愫,可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她就一日比一日要来的清楚——她这辈子,是离不开这个男人了。
叶流风被关押的这两日多,她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她孑然一身,唯一相依为命的父亲也已撒手人寰,若是再离了叶流风,她不敢想自己还有什么以后可言。
月娘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后便觉耳根有些发烫。
这纪姑娘,也当真是敢做旁人做不敢为之事,这般大胆的行为,竟也做的毫不迟疑。
但想一想,若非她这副性子,又怎将叶流风这座冰山给融化了?
兴许这就是,一物降一物罢。
“你作何带剑出来?”叶流风察觉到了纪海腰间的物什,顿时又是皱眉,边将冷静了许多的纪海从怀中扶正。
纪海顺势抬起了头来,边擦着眼泪边道,“我心想要是你出不来……我就杀进天牢去劫狱好了……”
什么?
落银和月娘,包括荣寅在内,都被她这轻描淡写的言辞吓了一跳。
他们绝对相信纪海做的出来……
幸好,幸好事情得以顺利解决,要不然只怕纪海真的就挥剑杀进去了。
落银有些不敢想,那会是怎样一番混乱的情形……
叶流风听完这句话,脸色黑的就跟木炭似得,训斥道:“你不要命了不成!”
竟然想着要去劫什么狱,真有她的!
“我……”纪海被他的口气吓到,微微后退了一步,道:“如果你活不成,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反正是要陪你一起死的,倒不如拼一把……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能将你救出来。”
“……”
望着眼前双眼通红,不敢抬头看他的纪海,叶流风一时间分不清心底是什么感受。
他只知道,他从来未曾体会到过这样的感觉。
而且奇怪的是,他觉得这种感觉……极好。
月娘笑着叹了一口气,暗道了句这可真是位傻姑娘……这副性情,同叶流风虽然南辕北辙,但是互补的十分巧妙。
“好了,回去吧。”叶流风再看了纪海一眼,口气无波的说了一句,便径直迈开了步子。
纪海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偷偷看了叶流风一眼,见他脸色虽然是一贯的僵硬,但却不像是生气的模样,顿时间松了一口气,尚且残留着泪痕的唇边,绽放出了一个极灼眼的笑容来。
而后,便忙地跟了上去。
落银和荣寅相视一笑,遂也提了步。
却听身侧的月娘叹了一口气,道:“你爹也不知道究竟去了何处?”
落银不知是在安慰月娘,还是想安慰自己,道:“二娘您别担心,待会儿将虫虫自外祖父那接回来之后,我就去找找看。”
这时,却听荣寅开口说道,“伯母,落银……伯父人在我那里,昨日回去的路上见到的,方才在堂上也不便同你们讲。”
月娘和落银顿时一愣。
叶六郎怎么去了荣寅那里?
但是随即月娘就喜逐颜开,边伸手轻轻拍了拍胸口的位置,边庆幸地道:“这就好,这就好……没事就好。”
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情呢。
可落银却发觉了荣寅脸上的不对劲。
依照叶六郎的性子,当真会老老实实的呆在郡王府,今日复审也不过来吗?
而且,荣寅事先已经有了将此事妥善解决的信心,换而言之,他们今日复审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可言,他实在犯不着将叶六郎给‘藏’起来啊?
“我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听她这么问,荣寅只得点了头。
月娘脸上还未散去的笑意顿时凝固住了,惊慌失措的问道:“六郎他怎么了!”
“头上受了些伤,目前还在昏迷当中。”荣寅这话说的含蓄,是没敢将他受的伤有多重说出来,更没敢将方瞒诊断的结果说出来——能不能醒来,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受了伤昏迷?”落银连忙问道,“我爹为什么会受伤?”
真是奇怪,昨日叶六郎分明只是去了县衙听审而已,怎会受此重伤!
“是大虎。”
“大虎……?!”月娘惊呼出声,满脸都是惊异。
大虎怎么会跟叶六郎动了手?
荣寅据实说道,“因为伯父发现了铺子茶叶里的毒是他所下,所以要抓他去官府,大虎情急之下出手打伤了伯父。”
原来是这样……
落银心中震惊连连。
想必是叶六郎早前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在外头听说了叶记被查出藏有毒茶一事之后,就想到了是大虎所为。
“若非偶然撞见了伯父受伤,一时半刻我也无法查到大虎身上去。”
“我想去看看我爹……”落银无力再去思考其它的问题,抬头看向荣寅,目光有些张皇。
因为她从荣寅的话语中,隐隐发觉了叶六郎受的伤……似乎很严重。
荣寅自是点头,当即命万青牵来了马车。
……
看着睿郡王府的马车扬尘而去,隐在暗处的一群装束一致的男子们,脸色有些复杂。
“回去禀告老爷吧,事情已经得到妥善解决,表小姐平安无事,计划可以取消了。”为首的男子朝身后的下属交待道。
“是——”一男子应下,领命而去。
原来打算来硬的,可不止是纪海一个。
白世锦昨晚已经早早做好了准备,若是今日谢茗蕴真敢定下了落银的罪名,他就敢将人抢出来。
老爷子的原话是这样的——“我倒要看看,若真动起手来,皇上会不会为了他一个已经倒戈的陈家而砍了老夫的项上人头!我白世锦活了这一辈子,还没怕过谁!别说这事儿跟我外孙女没有干连,就是有,谁也不能动她分毫!想我白世锦当年一夜拿下北夷的时候,他陈家算个屁!这才几年光景,我还真不信白家连个小女娃儿都护不住了!”
洋洋洒洒的说了这么一大篇,但谁能听不出来,这说到底也就是俩字儿——护短。
白家的死士自然没有怕死的道理,白世锦说什么就是什么。
332:诡异红妆
故一伙人老早就来到了大理寺门前等着,却不料,等来了叶家人被无罪释放的消息。
好事固然是好事,但却叫一干人觉得空准备了一场,心中竟莫名浮现了些许的失落感,可失落归失落,事情已经得到解决,让他们这样冲进去大干一场显然也并不现实,于是乎,只得怀着复杂的情绪原路返回。
话分两头,再说落银一行人,已然随着荣寅回到了睿郡王府。
叶流风路上已经听荣寅将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面上虽然还算沉着冷静,但究竟是亲兄弟,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纪海跟在他身后,亦是忧心不已。
是以,一行人表情沉重的行至了安置叶流风的厢房之中。
“六郎……!”月娘一瞧出牀上躺着的叶六郎脸色苍白无人色,头上包裹着敷着药的白色棉布,一下子就吓得惊呼了出声。
大抵是潜意识里记挂着不能吵到叶六郎,便又将这惊呼压得很低。
落银目光一紧,几步走到牀边。
“爹?”她声音微有些紧绷,试探地唤了叶六郎一声。
却见牀上的叶六郎,没有丝毫的感知一般,表情都是一动不动。
“帮他把把脉,看看情况究竟如何——”叶流风皱眉对月娘说道,眼底藏着一派忧色。
月娘强压下心口不好的预感,伸手探放到叶六郎搁在被子外的左手手腕处。
“……”月娘只觉得心口处好像被一大块巨石忽然强坠了下去,又沉又疼。
“二娘,怎么样了?”落银见月娘徒然变得苍白的脸色,眼皮子一阵狂跳,忙就朝着她问道。
月娘尚有些发怔,一时间回答不得。
这时就听她背后的荣寅说道,“伯父的伤势是由方瞒来处理的,据方瞒说,伯父这是由于伤到了后脑,才导致的昏迷……看这情况,一时半刻……应该不太好醒过来。”
昨日叶六郎的情况十分危急,若非方瞒救治的及时,这条命只怕早就给了阎王爷了。换而言之,在昨日那种情况下,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落银听完荣寅的话,忽觉脚下一软。
好在荣寅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稳稳的扶住。
落银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而一颗心却复杂的难以言表。
方才在堂上同人周旋对峙,她也不曾这么害怕过。
但是眼下听荣寅说叶六郎不太好醒过来,她忽然之间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下来了大半边天。
“脉象极弱……”月娘适才得以发声,却也十分的哽咽。
叶流风眸光一沉,道:“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手刃那秦大虎的人头!”
只是收了银子诬陷他人,并未参与伤人性命的主事中去,大虎这条命是丢不了的。叶流风深知这一点,所以才说出了这句话来。
房内一时间有些沉寂。
牀上的叶六郎却好似完全感受不到周围众人的担心,至始至终,眼皮子都不曾阖动半下。
落银缓缓地弯下身来,握住了叶六郎的一只手。
这只手大而粗糙,手心里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这么多年来,叶六郎就是用这只手为她撑起了一片天来。在别人质疑她,污蔑她,伤害她的时候,用一种不可置疑的姿态护在最前头,遮着风挡着雨。
他时常会抱怨自己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没能靠着自己的能力给落银好的生活,让她跟着自己吃了那么久的苦。
但落银却从没这样认为过。
她从头到尾一直都觉得,自己有着一位最慈爱最称职的父亲,他给了自己全天下最毫不保留的父爱。
“爹,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您赶快醒来,过些日子新茶铺开张不能没有您,茶庄里的事情还得由您来监工呢。”落银将叶六郎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
少女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慢,像是一汪清泉经风一拂,乍起的波澜。
叶六郎却仍旧恍若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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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又青亲自带人随着陈衡来到了陈府拿人。
侍卫们个个身着黑鳞甲,手握长矛刀,阵势之大,让陈府里的下人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却也仍旧能感受的到家主陈衡身上所散发的浓浓怒气,铺天盖地一遍。
“少奶奶何在!”
一至了芜华院,陈衡就朝着跪了一地的丫鬟诘问道。
“回,回老爷……少奶奶,少奶奶她……半个时辰前出去了——”答话的是卢清芙的陪嫁丫鬟画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不敢抬的回答道。
在场的下人中,虽都一副胆怯的模样,但无一人像她这般,惊怕到了这种地步。
方又青看在眼底,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出去了?!”陈衡大怒,“她独自一人出的门不成!”
画枝僵硬地点着头,道了句,“是……”
方又青眼睛微微一眯,道:“抬起头来。”
这声音分明不大也同严厉扯不上任何关系,但落在耳中,却带着莫大的威压,令人不可抗拒。
画枝惶惶的抬起了头来。
一张平庸的少女面容映入眼帘,微胖的脸庞有些婴儿肥,眉间一颗黑痣,却十分招眼。
陈衡平素自是不会去注意这些身份卑微的丫鬟长成什么模样,但此刻猛然一见,眸光顿时越发的森冷起来。
果然就是她!
这个毒妇,竟然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他定要让她血债血偿……!
“说,她去了何处!”陈衡表情近乎狰狞的,拿盛满了怒气的目光扫着下跪的下人们。目光所经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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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伯父的情况不适合移动,就先让他在府里修养几日,待伤势稳定下来之后,再将人带回去也不迟。”方瞒跟在荣寅身后,同落银月娘讲说道。
“方瞒说的对。”荣寅看着落银说道。
落银点点头。
怎么做对叶六郎好,那就怎么做。
“那就麻烦方大夫帮忙照看几日了。”月娘对着方瞒一躬身。
方瞒连忙伸手虚扶了她一把,笑道:“伯母言重了,这乃是身为大夫的本职。请伯母放心,我一定好好照看着伯父。”
方瞒医术高明,有他在,月娘自认不会比自己照顾的差,当即也就没了顾虑。
几人说定之后,荣寅便亲自送着落银等人往院外走去。
然而几人刚迈出此处的院门儿,就见万青疾步走了过来。
荣寅见他脸色有些不对,便问道:“出了何事?”
“主子……陈家大少奶奶来了府中!”万青的表情是说不出的纠结。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寂静。
“陈家大少奶奶,是不是就是……害死陈甫志的那个?!”最先是纪海惊诧的问了出来。
路上她已经听落银大概将案子的审理结果说了一遍,大致得知,这可怜的陈家少爷乃是死在了自己爱妻的手上。
虽然无法理解,但已是铁一般的事实。
“应当是了……她,她来这里做什么?”月娘愁眉不解,“方才大理寺不是已经下令去捉拿她了吗?”
怎么还能跑到睿郡王府来了!
而且,为什么要来睿郡王府?
月娘不解,落银却是隐隐猜测到了什么。
之前不知道幕后的凶手是卢清芙之前,她就已经确定了下来,此人俨然是要置她于死地。
而知道是卢清芙之后,她惊异之余,也明白了卢清芙这种做的原因。
说到底,是同荣寅有着直接的关联……
落银下意识地看向荣寅。
“她现在何处?”荣寅皱眉一刻之后,便问道。
“回主子,现在人就在花厅……您要见吗?”
荣寅微一点头,而后又对万青毫不犹豫地吩咐道,“另外,你派人去通知大理寺,就说卢清芙现人在此处。”
万青一怔之后,即刻领命下去了。
也是,主子做事向来果伐,在得知真相后就不曾有过丝毫的犹豫,事情发展至此,又怎会犯起什么心慈手软来?
万青暗下心想,荣寅兴许也是有过一丝不忍的,毕竟卢清芙如此皆是为他。
可这一丝的不忍,在那个名唤叶落银的女子的安危之前,终究没能成什么气候。
这一点万青想的明白。卢清芙,现在也逐渐的已经明白了。可是她没办法甘心。
荣寅和落银一行人来到花厅的时候,瞧见静坐在檀椅上的卢清芙,不由得都是一愣。
说来在此之前,落银统共不过见过卢清芙两次而已,但却不难发现她平素钟爱的只是素雅的打扮,正如同她这个名字一般,给人以清水芙蓉的感觉。
可今日,她却着了一身鲜亮的深梅红色华服,上头绣着的朵朵牡丹,华丽的近乎妖冶。
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卢清芙从容的转过了头来,面白如玉,黛眉朱唇,额间一点朱砂,唇边的笑意令人惊艳之余,只觉得诡异至极。
荣寅同她四目相对之际,没有言语,只皱去了英气浓黑的眉。
纪海将卢清芙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扯了扯叶流风的衣角,小声地咕哝着道:“陈大公子才去几日……这人莫不是疯了罢?”
落银几人将纪海这话里的意思听得十分清楚。
333:月娘动手
夏国的丧夫之礼十分的严苛,家中妻妾须得守够整一百日的丧,期间不许食荤腥,着衣描妆更是不可沾染红色。
像卢清芙这样盛装打扮,传出去定是要被人冠上恶名的。
“哦……”纪海说罢又露出一脸的恍然来,声音徒然提高了许多,带着浓浓的讽刺,说道:“我怎么就忘了陈家的大公子是怎么死的。想来一个弑杀亲夫,将罪名诬陷给其他人的女人,破个丧算什么?”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卢清芙,但她的所作所为,害的叶记被封铺,害的叶流风被关进大牢,若非事情得以顺利处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这些种种,都让纪海厌恨透了眼前这个首次见面的女子。
卢清芙循声看了过来,对着纪海冷笑了一声,并未搭话。
“都这个时候了还装什么高贵矜持,不过是心虚罢了!”纪海却不松口,字字夹枪带棒。
卢清芙仍旧没有理会,或许她也的确无言以对,但她清楚自己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陈甫志是我杀的没错。”她单手扶着椅子的把手站了起来,上好的绸缎垂性极好,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带出一个美好的弧度上,移动间,似乎上头绣着的牡丹花也随风摆动着。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她口气轻描淡写的,似乎在惋惜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
落银有些无法理解,一个自幼长在亲王府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会想出如此狠毒的法子来杀人嫁祸,心思慎密至极。
只是到底她还是输在了一个情字上头。
“你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就该料到会被人查出来。”荣寅的口气也很淡,并没有任何的情绪,同情或是愤怒,这些都没有。就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一般。
这种态度,让卢清芙的表情顷刻间倾塌。
“我同你青梅竹马自幼一同长大,又有婚约在前,你何以要如此待我!”卢清芙沉寂了片刻之后,突然间变了个似得,目光灼灼的看着荣寅。
她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在场的几人除了荣寅和落银之外都愣住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女子为情所困的一番话啊?
难不成卢清芙竟对荣寅怀有异样的心思不成!
“此前的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上次我已经同你说明,我们二人不会有任何交集,我对你也从未有过任何男女间的情分。”荣寅表情丝毫未动,将之前已经对卢清芙说过数次的话又阐明了一遍。
而后,似乎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再落她的尊严,便径直道:“这件事情你是做错,你理应受到应有的惩罚,大理寺的人正在赶来,你好自为之罢。”
“你胡说!”卢清芙对他后一句话恍若未闻,表情忽然变得痛苦起来,边摇着头边说道,“你根本就不懂!你们全都不懂……所有的人都从来没为我考虑过!”
“我父王是的,你也一样!我本就无意嫁给陈甫志,全是他苦苦相逼!这几年来,我没有一日过得开心过,我根本就不喜欢他!”卢清芙越说越激动,全然不顾周遭的下人们正用一种看待疯子一般的惊骇眼神看着昔日那个才貌双全,尊贵优雅的卢清芙。
“后来你回来了……他就彻底成了横隔在你我之间的障碍!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你就不会对我避而远之!我此前同你说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也不需要名分,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够了——”
说到这里,卢清芙蓦然一顿,而后朝着荣寅缓缓走了过来,唇边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来,道:“所以杀死他是第一步……他身体羸弱不堪,身染不治之症,本也活不了多久!我这么做,也算是帮他早死早托生罢了!”
月娘眉头皱的死死的。
“可这也不能成为你杀人的理由。”叶流风冷嗤了一声,又说道:“你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良心上好过一些罢了,可终究是无用的,杀人便是杀人了——”
他一语将卢清芙的心思道破。
卢清芙是表情显然出现了一道裂痕,可很快又被复杂的笑意掩饰了过去,她微微扬起了下巴,摇着头道:“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只要他一死,叶落银一死,阻碍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全都消失掉,那么一切都将不再是问题了。”
荣寅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起伏,见她还在朝着自己缓步走来,上前了一步,将落银护在身后。
“不必再同她这个疯子多费口舌了,等待会大理寺的过来自有决断。”叶流风冷冷看了卢清芙一眼,对落银说道。
他是不想让落银再听下去,这种会让她心里不舒服的话,不必去听。
“哈哈哈哈哈……”卢清芙却忽然大笑了起来。
笑声苍凉而刺耳,又带着说不出的怨恨和阴鸷,让人头皮都不由地发麻起来。
“你就这么怕,你就这么怕我会伤害到她?!”她眼里含着嘲讽的笑意,死死的盯着荣寅。
乍一看她是在看着荣寅,但落银却觉察到,她真正看着的是被荣寅挡在身后的自己。
她同荣寅的身形错开了一步,出现在了卢清芙的视线中。
果然就见卢清芙立即转来了视线,原本一双剪水秋眸此刻盛满了厌恨,好似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般。
“我同你本没有什么话好说,但你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便也想对你说上几句——”落银迎着卢清芙的目光,相比之下,她的表情显得平淡的有些过了分。
卢清芙冷哼了一声,目色丝毫未变。
“一,你说你本也不愿嫁给陈甫志,你对他毫无情意可言,你只当自己是这场婚姻中的受害者,可曾想过陈甫志也是一样,他也不过是受命于家中父母才迎你过门罢了。你当他欠你什么吗?其实并无。”
反倒,陈甫志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然而这样做的结果,却是平白的丢了性命。
卢清芙暗暗握紧了手指,脑海中一边回忆起陈甫志平素的温雅模样,一边摇着头,反驳道:“你胡说八道!你不是我,你怎么会懂这些!你是幸运,你是得到了他的心,可你也没有权利指责我的不对!”
落银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道:“二,你一心认为是我的出现才使你们越来越远,实则这不过是你于绝望中找到的一个借口罢了,你本也应当明白,纵然没有我,你跟他之间也不会再有半分可能——直到今时今日,这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你不肯面对现实。”
末了,朝着卢清芙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欺骗到自己到几时?”
她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一字不差的落入卢清芙的眼中。
“你不要再继续胡说八道,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你凭什么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身份卑贱,只会用下作手段来讨好他人的商女罢了!如若不然你何来今时今日的好名声,你这样与青/楼中讨好恩客的角妓又有何区分!你——”
卢清芙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察到脸颊上重重的挨了一巴掌,与此同时,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了起来。
“我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更轮不到你一个心如蛇蝎,不择手段的人来品头论足!”
说话的人正是气的浑身发抖的月娘。
垂在一侧的手掌,掌心里还有着用力过大的震痛酥麻之感。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别人动手,恶言相向。
不为别的,仅是为了别人出言污蔑她的女儿。
落银望着月娘略有些颤抖的纤弱身形,怔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她是在用最简单直接,最冲动的方式,为自己出气。
“大胆!你哪里来的胆子敢动我!”卢清芙红了眼睛,有生以来还从没有人敢对她动过手,这使身份尊贵的她觉得遭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下意识的就要还手。
却被荣寅快一步紧紧的攥住了手腕,而后好似嫌她肮脏一般,半刻都不愿去碰她,就将人甩出了几步开外而去。
“卢清芙,本王奉劝你不要一而再的试探我的底线了。”荣寅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着,目光寒冷无比,犹如千年不化的寒冰。
之前他尚觉得卢清芙有三分可怜,所以才肯来见她这最后一面。但她今日的言行,只令他觉得厌恶,无比的厌恶。
她从来就没有认清现实过,一味的活在自己的臆想当中,自私的认为所有的人都该是围着她的意愿来做,如若对方妨碍到她,她就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正如月娘方才所言,心如蛇蝎,用来形容如今的卢清芙再也合适不过。
“你……”卢清芙不可置信的看着荣寅,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荣寅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在隐忍不发。
“剩下的话,我看你还是留到去了大理寺再说吧!”
门外传来一声冷喝,伴随着整齐有序的脚步声。
334:卢清芙的依仗
几人一回头,就见是方又青和陈衡为首带着一行装束齐整,面容严肃的侍卫穿堂而入。
“本官以大理寺的名义,来请陈大少奶奶回大理寺一趟——“方又青的口气不算太难听,这是大理寺的规矩,在罪名没定下来之前,纵然手握证据,也断没有就此给人论罪的道理。
陈衡却不如他这般冷静,之于他而言,他现在的身份并非兵部尚书,而是一个丧子的老父亲,现在见到了杀害自己儿子的凶手,已然处于了暴怒的边缘。
“你这个毒妇,甫志对你这么好,我整个陈家更不曾亏待过你半分,你却做出如此心狠手辣之事,你人性何在!”他伸手指向卢清芙,又见她一身华服,更是气的颤抖个不停。
不料卢清芙看着他,坦然地承认道:“没错,是我杀了陈甫志。是我亲手杀了陈甫志——”
方又青见她自己认罪,当即也不再客气,挥手示意了左右侍卫上前拿人。
卢清芙并未有任何反抗,十分配合的束手就擒,唇边却挂着一抹倨傲的笑意。
“你们大理寺不是向来以公正严明自诩吗,我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治我的死罪。”
方又青眉头一皱,没有理会她的话,只让侍卫将人带走。
“你休要猖狂!”陈衡气的胡子都在抖。
卢清芙话里的意思很明确。
她一早就认定了这件事情不会暴露,而就算暴露,大理寺也拿她无可奈何。
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姓卢,她的父亲,是卢安淼。
半点不夸张的说,夏国的天下,现在有一半是她安亲王府的。甚至更多……
卢安淼对她素来不算宠溺,但该给的向来不少一样,最重要的是,卢清芙了解自己的父亲——纵然对她再没有什么感情,也绝不允许她因为一个尚书的儿子而被处以极刑。
这对于卢安淼来说,关乎的乃是尊严。
他卢安淼的女儿,怎能同一个尚书之子以命换命!
卢清芙路过陈衡身侧的时候,无视着他隐忍到了极致的怒火,回过头去冲着荣寅复杂的一笑,道:“不管你怎么看我——那日在茶楼中我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
她说,跟在他身边不求名分。
现下陈甫志已死,卢安淼不管用什么法子,让丫鬟为她背黑锅也好,令陈衡撤回状诉也罢,总而言之……没了陈甫志,她卢清芙从此便是一个人了。
荣寅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如今的卢清芙在他眼中,已同一个疯子无异。
却见卢清芙又将目光移开了片刻,落在了落银的脸上,眼底含着说不出的得色,“叶落银,就算没有了我,你日后一样会不得安宁。”
说罢便转回了头,在两名侍卫的押解下,步态尚算从容的离了众人视线而去。
方又青和陈衡同荣寅行了退礼之后,很快也就离去了。
“落银,你不必去理会她方才的话,疯言疯语……”纪海见落银表情有些不对劲,走近晃了晃她的胳膊安慰道。
落银点点头,心底的情绪也久久无法平静。
“别再想了,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荣寅的声音带着安抚。
落银又是点头。
再抬头望向厅外,只有两名丫鬟守在挑高的门厅左右,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安静。
但愿这一切真的是已经落幕了……落银在心底暗暗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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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这个不肖女!”
安亲王府里,卢安淼正大发雷霆。
下人们个个屏息凝神,噤若寒蝉。
大理寺的消息刚刚传过来——自家的小姐卢清芙被押解入狱,明日提审。
罪名是……密谋杀害了亲夫陈甫志,并意欲嫁祸叶记茶行。
这个消息传出来,不单单是使得整个乐宁城都陷入了热火朝天的讨论中,就连宫中也是暗下窃语一片。
外人不明情况的尚且不知大理寺找到了什么证据,能否充分证明此事真乃卢清芙所为,但安亲王府却已经再最短的时间内,了解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现如今的情况大概可以用一句话来囊括,那便是人证物证俱在,而且还有人说,在睿郡王府中,卢清芙更是已然亲口承认了罪行。
“王爷息怒啊!”安亲王妃一脸的急色,都快要哭了出来一半,道:“当务之急,是先想法子将清芙给救出来才是!”
“哼!救她?!她自己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让本王如何救她!”卢安淼气的青筋暴起,双目不知何时也变幻成了深红的颜色。
在这个关头,她不帮自己的忙也就罢了,竟然还动手杀害了陈甫志!
陈甫志本身的确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可他背后代表的却是陈衡和陈家!
如此一来,难保陈衡不会起二心!
“王爷……您可别再说这些气话了!清芙不管怎么说都是咱们唯一的女儿啊……难道您真的忍心吗!”安亲王妃已然泣出了眼泪来,却全然顾不得去擦拭。
她跟卢安淼不同,得知事情的第一时间内,卢安淼是恼怒,而她作为一个母亲只有担忧。
“自作孽不可活……本王没有办法救她!”卢安淼被她哭哭啼啼闹的心烦意乱,噌然起身一甩袖子当即大步离去,不顾安亲王妃在背后的哭喊和哀求。
“王妃娘娘,您别哭了。”安亲王妃身边的婆子见卢安淼走远,伸手给安亲王妃递去了丝帕。
“王爷都不打算理会清芙,这下可怎么办……”安亲王妃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的说道。
婆子却是笑了笑,对安亲王妃说道:“娘娘您这分明是急的糊涂了啊,这么这多年来的同床共枕,难道您还不了解王爷的为人吗?王爷气性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必用不了多久,王爷就会想办法救小姐出来了。”
周婆子是安亲王妃的奶妈,陪嫁过来的,这些年来安亲王妃拿主意都是靠她,为人慎密做事圆滑,算是个老人精儿了。
此刻听她这么说,安亲王妃将心绪捋顺了些,也是觉得卢安淼不大可能真的不管女儿的死活。
可毕竟事关重大,她横竖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抬起了一双泪眸看向周婆子,担忧地沙着声音说道:“我怕就怕王爷这回是真的生了气……”
“您尽管放宽心吧,俗话说的好,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您仔细想想,小姐哪次做错事闯祸,同别家的姑娘起了争端,王爷不惯来都是护着小姐的吗……”周婆子轻轻拍了拍安亲王妃的手背。
安亲王妃微点着头,而后又招来了贴身的丫鬟,让她去卢安淼那里探探风声,好生注意着。
眼见着丫鬟领命下去,安亲王妃也没有静坐着,而是起了身,交待了周婆子封了些银子,乘轿前往大理寺天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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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国公府,昏晓。
在睿郡王府耽搁了半日之后,落银和月娘来到国公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的昏暗了下来。
几人一进了秋霜院,虫虫就跑着扑了过来,哭得稀里哗啦的,死死的抱着落银和月娘不肯撒手。
众人围着安抚了好大一会儿,小孩子才算是勉强停住了哭泣。
“好了都没事了,待会儿咱们就能回家了。”落银替他一边擦拭着圆滚滚的小脸蛋儿上的泪珠子,一边含笑轻声说道。
“嗯……”小家伙瓮声瓮气的点着头。
“你这孩子,一见你娘跟你姐姐就哭成这样儿,不知道的还当我老头子怎么欺虐你了不成!”白世锦佯装气呼呼的说道。
听到落银没事的消息传出来,他整个人都精神百倍。
“没有没有……”虫虫却信以为真,生怕老爷子生他的气一样,一边回想一边一脸认真的说道:“外祖父给虫虫吃了好多好吃的……还教虫虫写字,念诗,认后院子里的那些花草……”
就是……那个姐姐不喜欢他,还同他说他是不干净的野孩子,他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纵然小孩子不太能理解这些话,但大致也听得出来不会是什么好话,不好的话说出来定是要惹人不高兴的,所以他便没有说出来。
白世锦见孩子这副模样,没禁得住,噗嗤一声过后就朗声大笑了起来。
“全想着你外祖父了,忘了舅舅了吧?”白景亭也难得的也说了句玩笑话。
“舅舅也对虫虫很好,还教了虫虫好多道理呢!”虫虫终于被成功的转开了注意力,再也顾不得去抹鼻子了。
“哈哈哈……”
一时间,秋霜院里充斥着和乐融融的笑声,这让神经紧绷了几日的落银觉得愈发的珍贵。
但情况传到况氏和白瑾瑜母女二人的耳中,却全然变了味道。
“好似咱们娘俩才是外人一样!”况氏恶狠狠地说,“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睛,这么大的祸事摊在他们身上,竟然也没能把他们压死!”
白瑾瑜也耷拉着一张脸,脸色阴郁的很。
这两日来她格外的高兴,认为用不了多久叶落银这个名字就会彻底的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了,再也不会有人碍她的眼,更不会有人惹她不开心了。
335:重新开张
却不曾想,到头来竟然是白高兴了一场!
这种冲击,甚至令她无暇去注意卢清芙谋害了亲夫这个令人膛目结舌的事情真相。
“下次看她还有没有这么好运气!”白瑾瑜纵然再不甘心落银逃过此劫,可也别无他法。
“下次?哪里有那么多的下次。这样的事情在咱们夏国几十年都出不来一桩——”况氏平复了些情绪,吃了口桂花蜜,抚了抚微皱的衣裙说道:“咱们也去看看,免得你爹和你爷爷怨怪咱们不会做事,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去过问一二。”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做舅妈的。
白瑾瑜纵然不乐意过去凑这个热闹,但也知晓些轻重,知道在白世锦和白景亭面前,不好表现的太不济,便只得点了头。
“那我先去换身衣裳。”白瑾瑜怏怏不乐地道了句。
“那你快些。”况氏催促着女儿。
然而待白瑾瑜将自己拾掇好,母女二人来到秋霜院的时候,已经不见落银一家人的影子,只有白景亭陪着老爷子坐在那里吃茶说话。
“爹,大爷——”况氏行了个礼,眼睛转了一圈儿之后,确定叶家一家人已经走了。
白世锦眼皮子也没抬,就“嗯”了一声,看不出任何喜怒来。
对于这娘俩,他早就没有了什么期待可言,现下纯属抱着‘她们爱咋咋地,只要不算过分,他也没空理会’的心态。
“方才不是让丫鬟去告诉你们银儿过来了吗?怎么现在才过来——”白世锦不问,白景亭却开了口,口气里很有几分责问的意味。
况氏尴尬地笑了几声,硬着头皮说道:“原本是早早就要过来的,可瑾瑜这孩子临时有些不舒服,我就差人请了府里的大夫来给瞧瞧,这才给耽搁了……”
“……”白瑾瑜无语的瞪大了眼睛,却没出言否认。
“瑾瑜怎么了?”白景亭看向白瑾瑜问道。
“回父亲,只是有些脑仁儿发疼,现下已经无碍了。”白瑾瑜撒谎也是信口拈来。
白景亭嘱咐了她一句好生歇着,便也没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追究,只敲打了妻子几句,暗意是下次莫要再如此。
况氏面上连连的应下,心里头儿却十分的不是滋味。
她一个长辈,临时有事没来看叶落银这个晚辈,白景亭犯得着当着孩子和下人的面,这么落她的面子吗!
她算是看透了,自打来了白家二十年有余,白景亭压根就不曾把她当回事儿过!
还有眼高于顶的白世锦,也一直不是太中意她这个儿媳妇。
白家是什么门第,外人都当她嫁进来做大房正妻乃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可其中的好与坏,甜和苦只有她自个儿知道。
在怨愤白景亭不给她留半分面子的同时,况氏更是暗暗将这一笔记到了落银的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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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后一缕暮色被吞没,天地之间方陷入了完整的漆黑中去。
一阵风灌进来,将牢中悬着的几盏纸灯吹的一阵晃动,灯光摇曳着,在老旧的石墙壁上投下一片又一片不规则的斑驳暗影。
近日来的阴雨天气,使本就没有日照条件的牢房中散发着一种浓浓的潮湿之气,混合着各个犯人身上久不经过清洗而形成的味道,十分的刺鼻。
这让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的卢清芙,几欲作呕。
她掩着鼻子屈膝坐在一张尚算干净的草席上,眉头紧锁着。
一个时辰前,她的目前安亲王妃带着丫鬟过来探视,塞给了狱卒一封分量十足的银子,才给她争取到了这一间环境还算不错的独立牢房。
安亲王妃告诉她,不用太担心,卢安淼一定会救她出去的。
只是明日的审问,要一口咬定此事她全然不知道,都是身边的丫鬟所为。她只需这么说,余下的都不用去管。
卢清芙原本是不屑于撒这个谎的,她本以为就算她承认了又能如何。
可从安亲王妃的话里面她隐隐得知,这件事情不如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为了能尽早的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卢清芙只得依言照办。
卢清芙死死的掩住鼻子,将头埋到了膝盖中,闭起了眼睛。
脑海中,接连交换的闪过陈甫志和荣寅的脸庞,还有陈衡今日看着她的目光,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般。还有叶落银对她那句‘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的神色。
“我没有错!”卢清芙忽然抬起头来惊叫了一声。
透过老旧木桌上的油灯映照,她看到了自己映在对面墙壁上的身影。
身着宽大不合体的囚服,披头散发,乍一看如同一个疯子一般。
然而就是这狼狈的影子,一时间竟然让她觉得没有丝毫勇气去面对。
“我没有错……”她飞快的将目光移开,不敢再看,说话的语气却变得没底气了起来。
与此同时,忽觉一阵冷风迎面拂过,油灯的火苗被吹熄,使得本就昏暗无比的牢房顿时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漆黑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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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东方显出了鱼肚白,乃是天气晴好的预兆。
“二叔,庄子里的事情就要麻烦你多操心着了。”
正院前厅,一家人已经用罢了早饭。
昨日审讯的结果出来之后,官府就命人将叶记的封条揭了去,封锁茶铺的一干官兵也都撤了回去,另带着,颁了一道文书张贴在了县衙大门前,算是还了叶记的清白。
故今日一大早,一家人就早早起身用饭,打算早些去料理这几日停下来的事情。
落银和月娘要去茶铺里,叶六郎重伤未愈,庄子里整修的监工这项职事,便落到了叶流风的头上去,说是叶流风一个人过去,但他一旦过去,纪海定少不得要一起的。
商定后,大家便各自分头去做事了。
待落银来到茶铺里的时候,险些被吓了一跳。
一大早的,她今日都是提前过来的,却不料有人比她更加提前,而且还不是一个人。
是前些日子里新招募来的茶师和茶徒伙计们。
当日事发当日他们跑的一个要比一个快,生怕被牵连进来。而昨日得了叶记无罪的消息,今日一大早更是来得一个比一个要早。
因为这几日来他们不光关注着叶记有没有被定罪的风声,还得知了睿郡王待叶记格外亲厚的消息。
若说之前只能捕风捉影的听闻一些睿郡王与叶记的大茶师关系颇为密切的传言的话,那么这次叶记卷入陈甫志被杀的案子里,平安的抽身而出,那就等同这个消息得到了最大的印证。
现如今外人都道,这件案子里为叶记的存亡出力最大的就是睿郡王爷。
“东家这几日来辛苦了。”其中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茶师燕祺,迎上前对落银说道。
他这边一开了头儿,后面的五六位也开始纷纷附和。
“东家有什么事儿就交给我们来做,我们可以顾好铺子,东家就回去歇着吧。”
“是啊是啊……”
落银扯了笑出来,摇摇头道:“这倒不必,你们是茶房里的人,不必去做前堂的事情,就跟着杜师傅好好学习了解,待三日后新茶铺开张,你们便要过去正式上工了——”
三日后开张?
众人不免都惊讶了一瞬。
就连杜泽和拾香也觉得有些太快了。
茶庄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风波未消,东家怎么这么着急新茶铺的事情?
而且按照没出事之前的计划,东家还说约莫要等上十来日的,怎么出了事情之后,不想着缓缓气儿,反倒要将开张的日子给提前了?
这是什么道理?
“这个时候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咱们叶记上头,不加快动作,还要等更合适的时机吗。”落银笑说了一句,便同月娘和拾香去了前堂忙活。
留下一干茶师和茶徒们面面相觑。
不多时,大家都纷纷明白了落银的用意。
“东家做事……总是这样出人意料吗?”燕祺看向杜泽问道。
杜泽怔了怔,遂笑着说道:“应当说是做别人所不敢做……更合适一些。”
她总是能很巧妙的利用每一个看似无用的契机,而结果和收获,往往令人膛目结舌。
她的许多营销策略更是杜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开始他也会有诸多不解,可后来就慢慢的习以为常了。
……
“拾香,开门吧。”
落银将一切都收拾妥当,确认无误之后,估摸着也快到了平常开门的时辰,便对拾香说道。
茶库里和前堂里的茶叶,都经过了严密的检查,确定真的没有任何问题了,她才敢打开门做生意。
拾香应了一声,便将铺子的大门儿给打开了。
落银随着拾香将两扇门打开的动作,将外头的街景尽收眼底。
此刻时辰尚早,街上还没多少人。
外头的情形稀疏平常,有来早市上卖菜的老头,刚开始摆摊儿的小贩,和三五个行人。
可就是这些,却令她由内至外的觉察到了一种名为新生的气息。
叶记茶铺重新开张了。
“快看,叶记开门了!”
没多大会儿,叶记开门的动静就惹来了百姓们的注意。
336:少女心思
以一传十,十再传百,是以,很快就传遍了整条西雀街。
“官府的通告都下来了,叶记是被冤枉的没错儿!而且之前咱们吃了那么久叶记的茶叶,也没见出过什么事儿,大家不用担心了!”
“是啊……”
拾香望着门前人流挤挤的情形,连忙笑着跑去了后院儿喊了杜泽一同来帮忙。
杜泽见状不由被惊住了。
原来他以为,纵然重新开张,那叶记重新拾起昔日的口碑也需要些日子才行,生意少不得要惨淡一阵子。所以他一开始是并不赞成落银这么快就张罗着重新开门的做法的——
却没料想的到,在捉摸大众的心理这方面,他也是输了落银一筹。
杜泽笑着,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这一忙,众人便是忙到了午时才停下手。
经过了这么一场风波,被还了清白的叶记,显然越发的深入人心,而且名声也因为这个缘故,传的更为的广泛了。
之前不知道叶记是什么商号的百姓们,也都在这件事情的影射下,逐渐地将叶记和之前名声赫赫的黄金翎之间划上了等号。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落银这样同拾香和杜泽说着。
然而如果要选择,她宁可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因为如此那样,叶六郎便不会像今时今日这样不省人事,生死未知——而是会拍拍她的脑袋,自豪的哈哈大笑着说:我叶六郎的女儿自是谁也不能比的。
……
午休还未结束,铺子里便来了位客人,正趴在柜台后小憩的拾香听到动静,有些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道:“不好意思,我们半个时辰后才做生意,请您半个时辰后再——”
话没说完,就是一愣。
而后瞧清楚了眼前的人是谁,便立即困意全无,彻底清醒了过来,“曾公子您怎么过来了!”
此刻正值正午,外头的日头烈着呢,别提多热了。
曾平康身着了一袭浅灰色的细绸布衫,用一只羊脂玉簪冠发,整个人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显得随意而清爽,拾香尚算清醒的说罢一句话之后,就不由地看痴了。
“碰巧路过,便来看一看,落银呢?”曾平康没瞧见落银的身影,便笑着问道。
拾香竭力的使自己回了神。
“哦……我师傅,师傅她在后堂同杜师傅他们说话儿呢,我这就带您过去!”拾香从柜台后出来,交待了一名新来的伙计看着前堂,便引着曾平康朝后堂去了。
落银正和杜泽还有一干茶师们交待着新茶铺里的分工,和需要注意到的事情。
这些事情提早说开了,说顺了,日后才不出现这些不必要的矛盾和麻烦。
落银将要说的都简要的说完了之后,便对众人道:“大家都先去歇会儿吧,离开工还有些时候。”
“东家也辛苦了,去歇一歇为好。”
落银含笑着点头,目送着众人陆陆续续的走了出去。
不多时,后堂中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刚站起了身,就听到了堂外传来了两道熟悉的声音在交谈着。
其中一个是拾香,而另外一个……竟有些像是曾平康。
待那张带着一贯的浅笑的脸庞出现在了厅门外,落银唇边乍然现出一抹笑意,说道:“方才听着就像是曾公子,没想到真的是曾公子过来了——”
曾平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呵呵,也是凑巧过来,看看你这惊压的如何了。”
刚躲过这么一场大劫,本以为她要好生休整一段时日的,不料想今日一过来,就见茶铺已经开了门做生意,似乎一夜之间就重新回到了正轨,之前的一切就跟没发生过似得。
“压的极好。”落银顺着他的玩笑话说了一句,便请人入了座。
拾香见状,不用落银多说,忙就殷勤地泡茶去了。
“还是祖父了解你,我一早料想你不会这么快开门,祖父却坚持说你肯定在茶铺里头,要我今日抽了空一定要过来看一看你,问问情况如何了。”
落银听罢便道,“一切皆好,有惊无险。有劳曾先生和曾公子挂心了——”
谁只是面子上的寒暄,谁又是打从心底的关心,她分的很清楚。
而曾通玄和曾平康,定是后者无疑。
曾平康笑着点头,说那就好。
落银却忽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忙问道:“曾先生是怎么了吗?”
曾通玄担心她,自己不过来,却让曾平康代为询问情况如何,这实在是有些不寻常。
倒不是说她多么高看自己,可以令当世的名流大儒屈尊来嘘寒问暖,她只是依照平素里曾通玄的行事风格来看的。更不是有所怪责,而是真的担忧曾通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些曾平康自然都是知道的。
“祖父前日里在方亭山马场里不慎从马上跌落,伤了一条腿,现下正在修养当中,下不得牀。所以这才吩咐我过来看一看。”
“摔伤了腿?伤势可严重?”落银忙地问道。
之前也没听说过曾通玄擅骑艺,这老爷子怎心血来潮去了马场?
想一想他那副发福的过了头的身材,真的摔下来只怕伤的还不轻。
“伤着了骨头,但好生养着并不会留下什么后症。大夫说少不得要在牀上躺上三个足月——”曾平康说到此处,笑了两声看向落银说道:“只怕等到祖父能下牀的时候,正能赶上梅树开花的时候,到时候又好一同去梅园赏景了。”
落银被他的口气给逗笑。
一边琢磨着明日去曾府探望一番,陪曾通玄说说话儿解闷。他这逍遥的性子,让其在牀上躺那么久,真也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这厢拾香已经端着四方的朱木盘托着一壶冲泡好的茶水走了进来。
将茶水注入杯中,她捧到了曾平康跟前,道:“曾公子请用。”
曾平康颔首接过。
落银尝了一口,倒是一愣。
这丫头泡的茶竟然是“半年春”。
这茶是这个时空里,乐宁的特产茶,落银此前也未曾尝过,后来吃了一回觉得同碧螺春所差无几。但据说这茶,有个极美的传说,这传说的详细落银早已记不清楚,但隐约记得,这茶乃是被赋予了相思之意。
落银心下微动,抬眼看了看曾平康,却见他并没有察觉任何,显然是没往这茶水上头多想。
曾平康离去的时候,是由拾香送着送去的。
过了后堂,来至后院天井边,拾香犹犹豫豫,又有些焦急的喊住了走在前头的曾平康——“曾公子且等一等。”
曾平康不明所以的回过了头来,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意,“怎么了?”
拾香鼓起勇气走近,双手捧着个银袋递到了曾平康面前。还未开口,脸已经红了大半。
银袋做工精美,宝石蓝的亮绸,上头绣着三支白兰。
曾平康一愣,遂问道:“这是……?”
“上次在梅山饭庄里……曾公子为了救我将钱袋不慎掉落湖中,我便自己做了一个……还给曾公子您,二来谢谢曾公子救命之恩。”
那一日,虫虫坚持要同曾平康去梅山脚下的饭庄去垂钓,落银只得让拾香陪着他一道儿过去,当时拾香在湖边一时疏忽脚下打滑,险些跌入湖中,是曾平康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你若不提的话,我倒要给忘了。”曾平康反应过来之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哪里能说得上什么救命之恩,你委实是言重了。”
拾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却又很快的掩去,转而换上一脸的笑意,说道:“可曾公子为我丢了钱袋乃是事实,这个您就收下吧。”
“不过是个钱袋罢了,不必了。”
拾香却出奇的固执,“这是我欠曾公子的,一定要还!”
曾平康不禁为这小姑娘的认真而失笑。
“好,那我就收下。”
拾香大喜过望,眼中灿然生辉,胜过子夜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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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霞光足足占去了半边天,将天地之间的颜色改成了一片橘黄。
“呼——终于忙完了。”拾香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愉悦的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铺子里的每个人能看得出来,她一整个下午都处于十分愉悦的状态。
“明日就贴出招募伙计的告示来。”落银和杜泽说道。
今日茶铺开门,二虎也没有过来,想必是因为大虎的事情,没有脸过来上工了。
落银自然也不会勉强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而且叶六郎是因为大虎才成了至今这副模样,她说不怪责那是不可能的。
二虎不来也是好事,省的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里头不痛快。
可一码归一码,私人情绪归私人情绪。
所以她又对杜泽说道:“明日顺便将二虎余下的工钱给算出来,托人给送过去,如此就算是两清了。”
杜泽也认为如此甚好,当即点了头将此事记了下来。
一切交待妥当之后,落银方和拾香坐上了回家的马车。月娘早了一步去私塾里接虫虫去了,所以马车里只落银和拾香两个人。
面对面的坐着没说话,落银也能发现这丫头的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
337:身死牢中
“记得咱们铺子里原先没有半年春的吧?”
“啊?”拾香闻言即刻抬起了头来。
下一刻,撞见落银眼角的笑意,立马就反应了过来,红透了一张脸,支支吾吾地说道:“师傅您说那半年春啊……是昨个儿下午我同杜大哥出去买回来的……”
后堂有不少种茶叶用以待客,自然不会全是叶记的黄茶,平素都是杜泽和拾香负责采买。一来图来吃着新鲜,二来也顺带关注一番近来茶市的变化。
“今日这半年春泡的不够火候。”落银又似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拾香越发的支吾起来,低着头不敢再看落银,手指紧紧的绞着衣角。
落银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声。
“师傅……!”拾香羞的不得了。
“你未嫁他亦未娶,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拾香对曾平康的心思,其实在很久前便存下来了,只是依照今日的形势来看,落银才瞧出来,这丫头是认真非常的。
“师傅您别拿我打趣了。”拾香将头垂的越发的低,“我哪里配得上曾公子……”
在一旁喜欢着,就够了。
至于这种喜欢能得到回报,说句实在的,她想也没敢想过。
“曾家可不是注重门第的人。”
拾香点了点头,表情却还是没有变化。她是认定自己配不上曾平康——
落银瞧了她一眼,也没有再多说,毕竟现在说这个实在太过遥远,她只不过是想提醒这个傻丫头一二,其余的,皆要看缘分了。
拾香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沉默了一路。
待师徒二人回到叶宅的时候,却从肖肖口中得知了一个出人意表的消息。
卢清芙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这消息你从何处听来的?该不会是谣传吧——”落银觉得实在太不可信。
“不会!今个儿吃罢午食,我上街采买东西的时候听人说的,说这消息是大理寺放出来的,绝不会错!”肖肖一脸的肯定。
大理寺放出来的消息,那就真的不会有错了……
可落银却觉得处处都是不对劲。
卢清芙会是这种轻易自杀的人吗?
记得昨日在睿郡王府的时候,她一副自得的模样,认定自己可以从这件事情里脱身,根本没有半分轻生的迹象。
“还说是昨个半夜里自缢的,今日一早狱卒发现的时候人早没气儿了……”肖肖将听来的消息尽数说给落银听。
她对卢清芙自然没有什么同情的,若非她蓄意陷害,自家小姐也不会受了那么多的冤屈。
要她说,就这样死了,倒是便宜卢清芙了。
“那她一死,这案子是不是也不必再审了?”拾香下意识的问道。
“人都死了,想审也审不了。”落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卢清芙一死,更是坐实了罪名,再加上那些证据,大理寺自然会按照罪犯畏罪自尽来处理。
换而言之,这件轰动一时的大案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结束了。在外界众人都怀着满心的好奇,等着看安亲王府会怎么做的时候,就这样突然的落幕了。
落银心底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会不会这一切正是安亲王府的对策?
她眉心突突的跳了几下,转回身朝门外走去,边道:“我出去一趟,若是我二娘回头问起,就说我看我爹去了。”
肖肖和拾香自是应下,目送着落银走了出去,二人互看一眼,都是不解。
落银确实也是真的去了睿郡王府。
只是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去看叶六郎,而是去找荣寅。
荣寅刚从外头回来,前脚刚迈进王府里,后脚就听下人来禀,说是叶姑娘来了,人正在花厅等候。
荣寅听罢,衣服也来不及去换一身,便径直去了花厅。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刚一踏进厅门,荣寅就问道。
落银一抬头,见他身上的衣束就知道他是刚从军营里头回来。
“我听说卢清芙在牢中自缢了。”落银直截了当的道出了心底的疑惑,“我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不像表面来的那么简单。”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心,所以才会跑来找荣寅。
她都听说了,荣寅想必更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她想听一听他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为什么觉得不对劲?”荣寅在她身侧落座,不答反问。
“因为……”落银顿了顿,还是说道:“她自己也清楚,有卢安淼在,她并非是死路一条。”
甚至可以说,卢安淼绝对有能力将她毫发无损的救出去。
“你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吗——”荣寅又问道。
“因果报应,做错事得到应有的惩罚,自然是极好,极公平的……”落银对自尽的卢清芙并不怀有任何的同情,可是她不懂卢清芙为何要自尽。
因为对陈甫志的死有了愧疚?
还是因为对荣寅斩钉截铁的态度感到无望?
从那日的卢清芙来看,她已然偏执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些原因远远无法致使她产生轻生的念头。
“既然是你喜欢的结果,那就不要想太多了。”荣寅吃了口半温的清茶之后,对她说道。
落银对他的态度十分的不满意,心里不由地涌现出了一种俩人根本说不到一起去的挫败感。
好似只有她一个人这么不安心,胡思乱想一样。而他根本没有发现丝毫的不对劲。
“我是怀疑卢清芙乃是假死,这一切都是卢安淼预谋好的把戏!”
“哈哈……”荣寅忽然一改淡然无感的表情,仰起头来笑了两声。
“笑什么笑!”落银本就心烦意乱,被他这么一笑,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是你自个儿明明心里头有想法,还不同我说,到头来却怪我跟你左右言他,真是好没道理。”荣寅笑着摇头叹气。
“你故意的!”落银气的瞪眼。
就知道他不可能觉察不出不对劲来,合着是有意逗她!
荣寅见她如此,又忍不住一阵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这套——”落银送了他一记白眼。
“见你这么紧张,逗一逗你罢了。”荣寅将笑意忍下,遂又说道:“起初我也认为卢清芙乃是诈死。”
“那后来呢?”落银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肯定已经查过了。
“后来我让人去暗查过了,死的人的确是卢清芙无疑。”荣寅说着,看向了落银,又继续道:“而且卢安淼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
由此可见,此事的确不会是安亲王府搞的鬼。
死的人真的是卢清芙……?
落银心中震惊连连。
莫不是卢清芙真的是禁不住内心的愧疚折磨,精神反复之下选择了自尽?
毕竟那日见她的精神状态,的确十分的敏感脆弱,稍一碰触到那一根线,整个人就会不受情绪控制。
“别想太多了,卢清芙已死,事情就算过去了。”荣寅伸手揽住她的肩。
落银点点头。
她没看到的是,荣寅嘴角带着安抚的笑意却是在渐渐的散去。
卢清芙一死,向来记仇小气的卢安淼会不会将这笔账算到落银的头上去,这其中的概率,荣寅心中有数。
他不能拿落银冒险,纵然只有一丝一毫被卢安淼仇恨上的机率,他也绝不能拿落银来冒险。
现如今,对于他来说,落银的安危就是他的一切。
经此一事,会不会将卢安淼本就所剩不多的耐心消磨干净,他不太能确定。但是他清楚的是……自己不想再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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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亲王府里,气氛沉寂的可怕。
安亲王妃哭了整整一日,眼泪都已经哭干了,此刻正坐在卧房中的软榻上,神色怔怔双目空洞无比,在房中烛火的映照下,如同一具木偶。
外间,卢安淼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和丫鬟。
不多时,一名身着锦袍的男子走了进来,单看面容,年纪应在二十五六岁左右,一张较寻常男子相比显得过于白净的脸庞,算不得俊朗,却是十分清逸。
这正是安亲王妃所出的嫡长子,卢清芙的亲生哥哥,卢清锋。
“父王。”他朝着座上的卢安淼行礼。
卢安淼“嗯”了一声之后,就问道:“事情处理妥当了吗?”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显而易见,卢清芙的死对卢安淼的打击亦是不小。
纵然他同孩子们平素算不得亲近,一直严苛而暴戾,可如同周婆子所言,亲生的骨肉,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妹妹的尸身已经换回来了。”卢清锋口气悲痛无比,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再等半日,就能将人救出来了……清芙怎么这么傻!”
本以为是大理寺那帮人严刑逼供,但卢清芙身上根本没有任何伤痕,的确是自缢而亡。
“明日下葬。”卢安淼对卢清芙的死,不愿意再去多作抱憾。
卢清锋却越想越难过。
看了一眼长子的模样,他冷哼了一声训斥道:“人都已经死了,你苦着张脸又有何用!好好想想该怎么为你妹妹报仇才是紧要——”
卢清锋向来惧怕卢安淼的威严,当即将脸上的悲色隐去,握紧了双拳。
338:将变
“清芙的死,荣寅跟那家茶铺都脱不了干系!”卢清锋神色阴冷的说道。
卢安淼暗暗握紧了手指,眼中有寒芒闪过,“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现如今万事俱备,唯独程思谣还举棋不定。”卢清锋沉着脸色咒骂道:“真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家伙!”
程思谣乃是北营的主帅,掌管北营数十万军力。
若是到时卢安淼逼宫起反,程思谣再同其里应外合,当可保证万无一失。
可这程思谣,偏偏又是个迂腐至极的人,又因一张嘴巴不懂得避嫌与顾忌,故这些年来,与朝中各人交恶诸多,几乎是将提的上名字的重臣们得罪了个遍儿。
若非是因对待职责上面一丝不苟,让人横竖挑不出一丝刺儿来,只怕北营主帅一职早已难保。
故民间有言云,与其说他是个豪气万丈的大将,倒不如说是一位古板刻薄的老先生来的贴切。
“哼!他还当真以为我们少了他就无法成事吗!”卢清锋想到之前他亲自去北营游说程思谣,却被程思谣毫不留情面的拒之营外的事情。
这件事情,让他暗下被人耻笑了许久。
小心眼记仇的卢清锋,从此之后便将程思谣给记恨上了。
“不。”卢安淼看了一眼卢清锋之后,便缓缓摇了头。而后说道:“他若当真像荣寅一样,拉拢不得,只能为敌……”
卢清锋一脸不解的看着卢安淼,下意识的问道:“他既不肯归降于我们安亲王府,又同荣寅有何区分?”
“可你忘了一点,他终究比不得荣寅,他是有弱处之人——”
卢安淼看卢清锋的目光含着教导的责备,“前些日子不是让你去查了程思谣吗。”
他这个儿子终究还是太稚嫩了一些,空有一番野心,却没有丝毫耐心可言。
这一点,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若非如此……当年他也不会同皇位失之交臂。
可这皇位,他很快就要拿回来了!
没注意到父亲眼中尽显的暗芒,听到此处的卢清锋适才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来。
他想起来了,前些日子调查来的结果。
程思谣一不贪污,二不受贿,虽是苛刻,但待营中将士不薄,赏罚分明。
这一切看来都没有丝毫的纰漏。
却唯独有一处不寻常——程思谣纵容妻室余氏无度。
嗅觉灵敏的卢安淼早早就将注意力放到了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情上头。
程思谣这么一个古板且不顾他人目光的人,会对一个妇道人家忌惮至此,必是事出有因。
一开始卢安淼认定了这余氏手中定是掌握了程思谣致命的把柄,并让卢清锋去着重调查了此事。
“可是父王……”卢清锋表情困惑,“据探子和眼线回报,根本没有此事。”
余氏是个大大咧咧的妇人,而且出身草莽,此前乃是一名武夫的女儿。
事实证明,说她手中握有程思谣把柄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呵呵……”
卢安淼却是独自低笑了几声。
卢清锋疑惑皱眉。
“既无把柄,岂不比有把柄更好拿捏?”卢安淼意味深长的问道。
余氏并未握有程思谣的把柄,却可让程思谣纵容至此,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究其底,便是一个情字。
情字才是人世间最有力的利器,可比任何把柄都来的好用——
卢清锋尚且年少不懂这些,可卢安淼却深知。
“交待下去,明日日落之前将余氏带回来,好生看管。”卢安淼敲了敲桌案之后,对卢清锋吩咐道。
正如荣寅猜测的那般,他已经不想、不能再等下去了——
卢清锋不再多问一句,当即领命而去。
“你是想为女儿报仇吗……”
内间的安亲王妃隔着珠帘,口气怔怔的问道,神色木然,正如梦游一般恍惚。
“我卢安淼的女儿自然不能就这么死去!”卢安淼说罢,暗自抿紧了嘴唇。
“呵呵……”安亲王妃竟然突兀的笑了起来,僵硬的身子随着笑声微微颤抖着。
“你想说什么?”卢安淼有些不耐的皱了眉。
“你心里根本就只有你的皇位。”安亲王妃似自语一般,喃喃道:“清芙的死,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当初强迫她嫁入陈家……她也不会死,不会死。”
卢安淼听罢,立即暴怒的喝道:“我看你是发疯了!她既是我卢安淼的女儿,她就必须做这些!要怪也只能怪她没有看清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可她是我们的女儿!你何时对她尽过一个父亲的职责!”安亲王妃再也忍不住,高声诘问道,声音里满带着哽咽和嘶哑。
“她又何尝为我这个父亲考虑过!她做这些糊涂事之前可曾想过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时至今日,都是她咎由自取!就算这次我姑且为她保住了这一条命,也难保她日后不会再给我惹起更大的忧患!”卢安淼冷哼一声,甩袖坐起,“这可是你一首带大的好女儿!”
说罢这一席话,卢安淼便不愿再去理会安亲王妃的哭怨,径直推门而出。
他的心思,可不应该放在这些琐碎的情绪上头,而是这万里江山——
随着卢安淼踏出门外的动作,‘嘭’的一声强有力的摔门声适时响起,力道之大,连带着将里间的窗棂都震得晃动了两下。
安亲王妃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开始渐渐的黯淡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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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宫中早朝,忽然由大太监传出了咸丰帝病危的消息,群臣震惊之余,在朝堂之上跪足了整整两个时辰,为天子祈福。
只是这其中,真心希望咸丰帝度过此劫的人,却是屈指可数。
内务府也已经往驻守封地和游历在外的皇子王爷们发出了千里加急御诏,召其一旦得到御诏,便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乐宁——
而致使皇帝忽然吐血昏迷的诱因,也已然由太医院诊断了出来。
问题是出在了今晨咸丰帝服用的‘长生丹’上头。
近年来,咸丰帝为追求长生之道,可谓倾尽了心力。经常以药代膳,不食荤腥之物。
太子卢治听罢太医的答话,当即下令斩了数百位为咸丰帝炼丹的术士。
一时间,‘易丹殿’内平素依仗皇帝宠信而趾高气昂的术士们叫屈声和嘶喊声震天可怖,血腥漫天,使得宫中众人人心惶惶,不胜自危。
人也斩了,丹也焚了,可咸丰帝的情况却未有丝毫的好转。
寝宫之内,数十位太医跪了一地,冷汗早已浸湿了衣袍,却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松怠。
‘易丹殿’的事情,让他们很难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忧。
向来温润儒雅,甚至在皇上和安亲王跟前有些懦弱不敢言语的太子爷,竟也有如此雷厉风行到了残暴的一面……
周遭妃嫔们的啼哭声乱成了一团。
然而躺在龙牀之上的咸丰帝眼皮子也未动一下,面若死灰,呼吸微弱至不可闻。
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能瞧出这分明是一副大限已至的模样。
太医们个个心里头有数儿,可谁也不敢说出来,只能说自己医术浅薄,无能为力。
短短半个时辰内,皇城内外已然张贴满了寻医入宫救圣的皇榜。
卢安淼从庆隆殿内行出,便收起了假作的悲悯之色,眼底的悲色须臾之间就被激荡之情所代替。
咸丰帝方才那一副垂死的模样,他尽收眼底。
当真是……天助他也!
这长生丹出岔子也当真出的不能再及时了……
卢安淼此刻只觉得一颗心四处激荡碰撞着,半刻也消停不下来。
“王爷——”
卢安淼行至内宫门外,候在一旁的近身侍卫冲他恭敬的行礼。
紧接着,就从怀中取出了一封密信来,放低了声音禀道:“王爷,这是半刻钟前,程思谣程大人派人送来的亲笔书信——”
程思谣?!
卢安淼眼皮子一跳,连忙就将书信拆开了来看。
一目十行的将纸上的内容扫罢,卢安淼的眼角已经要被莫大的惊喜所覆盖,一层一层压制的笑意荡漾到了心底!
余氏还未抓回来,竟不曾想程思谣竟然率先主动归了降!
看来程思谣并非不识时务之辈,而是一直在左右张望罢了!
什么清高正直,现下一听到咸丰帝病危的消息,还不是头一个找到了他卢安淼这里。
看吧,连程思谣也看清了这分明的局势,认定了他卢安淼才会是最后的赢家!
“哈哈哈哈哈……”卢安淼一把将信纸攥成了一团,仰头面向宫墙之上的苍穹,朗声大笑了起来。
这下,谁也不能挡他半分!
这天下,已真正到了该要更换主人的时候!
……
和往常一样大开着铺门做生意的叶记茶铺,忽然被一队整装而来的侍卫打破了气氛。
“请夫人同我们入宫走一趟——”侍卫面色沉肃的命令道。
月娘望着堂中原本排队等候买茶的客人们一哄而散,一时间有些怔愣不明所以,又见眼前的侍卫们俨然一副宫中装束,脸色已经吓得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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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国庆假就要过去了
(虽然阿十根本没有假
339:入宫诊治
“不知我二娘犯了何事?要劳烦诸位押送入宫?”落银将拦在身前的杜泽轻一推开,走上了前来。
“我们是奉了当今太子之命,前来寻访民医入宫为陛下诊治的——听闻你在诊治疑难杂症上很有些办法,特来请你入宫!”侍卫口气不太客气。
此刻,这种现象在城中各处不足为奇。
各个医馆中,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强行带入了宫中。
月娘乐意助人,这些日子来在左邻右舍之间攒下了不少的好口碑,以十传百,不难打听。
给病危之中的天子诊治?!
这可不是每个人都敢揽下来的,治好了,前途无可限量。可若是束手无策,等着你的又会是什么?
再者说了,就连宫中的太医都没有办法,这其中的机率不言而喻……
可若不去,便是抗旨不尊。
“民妇斗胆问一句,敢问陛下身患何病?”
月娘握紧了手指,强自镇定的问道。
“去了你便知道了!”侍卫无心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宫中早有交待,不可将咸丰帝是误服了长生的丹药而致昏迷的详细告知外人。
对于一个天子来说,这样的消息落在百姓耳中,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不可说?
落银嗅出了其中的不寻常来,不由地越发不放心让月娘入宫。
月娘的医术没的说,可应变能力却十分的弱。而且她又从没去过皇宫这种地方,难保不会因为畏惧害怕而犯错。
在宫里头比不得外面,一丝一毫的错都可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更何况,现在天子病危,宫中气氛定是要比平素紧张上百倍不止。在这种节骨眼上,言行举止,更是不容许有任何差池。
思前想后,落银也不放心让月娘去犯险。
“带上药箱,即刻随我们入宫!”侍卫见月娘踌躇的站在原处,出声催促命令道。
“是,是……”月娘惶惶的应着。
拾香得了落银的眼神,连忙去了后堂提来了药箱。
月娘平素为防有个什么万一,在铺子里也有备用的药箱。
“走吧!”
月娘挎上药箱,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
“等一等——”
身后忽然传来了落银的声音。
月娘和侍卫头领同时转回了头去。
“实不相瞒,平素我二娘为人诊治的时候,都是由我来打下手。”落银上前冲那侍卫一笑,说谎也不脸红,“所以许多事情离了我,只怕不好进行。”
殊不知,她对所谓的诊治,可谓是一窍不通。更别提打什么下手了……
只是她不放心让月娘只身前往情况莫测的宫中,多个人一方面多个照应,另外有她陪着,月娘多多少少也能安心一些。
侍卫怀疑的将落银打量了一遍。
“银儿……”月娘犹豫而担忧,却也不敢当着侍卫的面拆穿落银的谎言。
“事关陛下的安危,我们还是快去快回吧。”落银又添了一句,尽量作出一副自然的神态。
她这句话提醒了侍卫。
是的,事关皇上的生死,不可多耽误一刻。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小姑娘罢了,多带个人入宫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于是他朝着母女俩一挥手,道:“那快走吧!”
“师傅……”拾香紧张的唤了落银一声,却只能眼睁睁的目送着落银随着一行侍卫离开了铺子。
“杜大哥,你说师傅她……”拾香担忧无比的看向杜泽。
杜泽沉吟了片刻之后,便对她说道:“你去睿郡王府一趟,将事情告知睿郡王。”
他也知道,这一趟宫可不是那么好进的。让荣寅事先得知情况,倘若到时候当真出了什么不可预料之事,也好早做防备。
拾香闻听此言,当即点头奔出了铺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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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末。
高高悬挂在中天的骄阳烤灼着大地。
落银和月娘从马车中下来,同数十位民间的大夫并行于前往内宫的笔直甬道上。
越是这个时候,宫中的戒备也是越严。
每过一道门,便要验证大夫的身份和检查随身的药箱之中,有无可疑之物。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才会放行。
从内宫宫门前到庆隆殿,是近乎半个时辰的脚程。
这一路上没作任何停歇,再加上心情紧张和日头过于炎热的缘故,以至于待来至庆隆殿前,各个大夫都已经是汗流浃背,面色亦是晒得通红。
月娘和落银母女二人在一干男大夫中,分外显眼。
落银在殿前随着众人一同俯首行礼,偷偷往殿内一瞧,只见亦是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布衣大夫,个个都不敢抬头,神色张皇,个别的就连肩膀都在瑟瑟的发抖。
按照前后的顺序,大夫们被逐一的领入内殿为咸丰帝诊治。
外殿与内殿相隔甚远,故外头的大夫们根本听不到任何的动静与风声。
半个时辰悄然的过去。
已经有十多位大夫诊治无果,从内殿垂首而出,随同前面的太医和大夫们跪在了外殿两侧——气氛随着守在内殿的卢治和几位皇子们的耐心消耗,已然越发紧迫起来。
“放肆!”
一声怒喝由内殿传出,就连仍旧跪在外头的落银等人都隐约听得到。
“竟敢口出狂言,诅咒父皇,来人!拉出去斩了!”
说话的乃是三皇子卢磬,素来以脾气暴虐为宫中下人们所知,早年已经搬出了皇宫,赐了府邸封了个闲王的名头,却也一直不怎么安分,十天半月不惹事生非就浑身不得劲儿,以至于咸丰帝常常能在折子中,瞧出那么一两道弹劾卢磬的来。那叫一个不省心。
卢磬的话一落音,霎时间就听得一声高过一声的哀呼。
“草民冤枉啊!”
“草民岂敢出言诅咒陛下,草民不过是依照病情来做出合理的推断罢了……!”
这声音越来越近。
直到众人的视线中现出了一位年约花甲的老大夫,被两名侍卫拖行了出来。
“草民并非信口开河!”
老大夫还在不死心的为自己辩解着。
咸丰帝的病情,依照他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已经是药石无医了!
他不过是说了前头的大夫们都不敢说的一句实话,竟就落得要被拖出去斩首的下场!
落银暗自叹了一口气。
这人太过迂直。
在这个时候,但凡有些眼色的人都该清楚——就算治不得,也只能用自己医术浅薄来推诿一番。决不能说天子之病无药可医。
除非天子真的咽下最后一口气,否则谁也不敢、更不能下此定论。
这是关乎性命的大忌。
“草民冤枉,草民真的是冤枉啊!”
直到他被强行拖离了庆隆殿,喊冤的声音却徘徊在众人耳边,久久不肯离去。
众人心中越发忐忑,无一不是手心冒汗。
“下一个!”
侍卫凌厉的眼光落在了月娘的身上。
月娘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落银握了握她的手,半是扶着使月娘站了起来。
在坚硬的地上跪了这么久,膝盖又疼又麻,此刻忽然站了起来,只觉得双膝之中犹如蚂蚁钻骨一般让人难忍。
二人脚步略有些蹒跚却不敢迟疑的朝着内殿走去。
“父皇如今哪里有这么多时间任由这些庸医们来挥霍……!”卢磬暴躁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负手在殿内走来走去。
说话间,余光扫见又有大夫被带了进来,便将暴怒的目光投放了过去。
这一看才知道进来的竟是一位女大夫,身后跟着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芳龄少女,一身浅绿,更衬的肤色胜雪,双眸晶亮,一半青丝披在脑后,分外的怡人。
见惯了万花争艳的卢磬,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
可也只是那么一瞬间的走神,他脸上就再度恢复了怒不可遏。
“亏你们一个个还自诩民间神医,却治不好父皇的病症!既然无法救人性命,那还算什么大夫!你若是再敢用束手无策来搪塞本王,本王就一一将你们处死!”卢磬伸指指向月娘,出声胁迫道。
如此蛮横的态度,却因他手握着生杀大权,只会令人觉得畏惧。
这是什么道理?
这本算不得什么道理。
可纵然如此,权势二字才是摆在第一位的。任何道理在皇家面前,不过都是虚谈。皇家肯承认的,那方能叫做道理。
月娘被卢磬的话吓得腿软,若非身侧落银及时扶住,甚至险些瘫跪在地。
“二娘要镇定。”落银在她耳边用只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月娘害怕,她又哪里能不怕。
可她清楚的是,害怕是无济于事的,只会带来反效果。
“定当尽力……”月娘在落银的情绪暗示下,稍微冷静了一些,躬身颤声说道。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为父皇诊治!”
“是,是……”月娘连忙上前,落银紧跟其上。
卢治被卢磬吵得微一皱眉,不悦的抬眼扫了卢磬一眼,卢磬一愣之后,连忙垂首,将到了嘴边想要训斥发作的话咽了回去。
可见他对卢治乃是十分畏惧的。
因为即使卢磬再没有眼色,常识却还是有一些的。
他心知若是咸丰帝真的就这样撒手而去,这皇位该轮到谁来坐。
340:可有解?
同未来的国君作对,他暂时还未傻到如此地步。
“能被请过来的,想都是在医术上有些造诣的,如今父皇性命堪危,事关举国社稷,还请尽力一试。”
这突然响起的一道声音,犹如是高山之上的冰泉,虽是清澈而自然,但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高不可攀之感,令人自觉渺小。
月娘没敢抬头去看她,潜意识中却生出了难言的敬畏感,这敬畏感不比之前卢磬那一番话带给她的过分惧怕,反而使她于慌乱之中冷静了些许。
当即,月娘恭谨地应了一声“是”,便提步走上了前去。
在此等紧迫而具有威压的气氛之下,落银亦是不敢贸贸然的将视线投放过去,但余光扫过,却是一抹亮眼的明黄/色入眼。
这颜色,不管在何处,都是叫人无法忽视的。
落银心下震动之余,多了几分了然。
这宫中,乃至普天之下,能穿黄/色的不过区区二人。
皇帝着金黄之色,而这明黄,便只有当今储君可以穿得。
所以,眼前这说话之人,定是当今太子卢治无疑了。
落银一边垂首放轻了脚步随月娘走向龙牀前,一边在心底暗暗诧异着。
他一家人来夏国的时日已不算短,当今国君咸丰帝的赫赫威名自然不必多言,民间四处流传着对咸丰帝的颂赞——咸丰帝在位以来,励精图治,扩大版图的同时,时刻不忘百姓疾苦,故才有这等举国盛世之况。
而其次听得最多的便是安亲王卢安淼了。
这位与咸丰帝一母所出的安亲王,在民间的名声好坏参半,争议颇大,但这些年来他日益壮大的羽翼,已然悄然笼罩了皇城大半。
再其次,便是睿郡王府和白国公府再加上其余的几大齐名的世家了。
所以,落银对这位久居深宫的太子爷,几乎未有耳闻。
就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一样。
落银此前未去细细琢磨,只当当今太子卢治并非治国之才,未有做过什么能让百姓记得住他的事情,纵无过错缺失,但也万万不会是治国奇才。
可如今恍然一见,只觉自己之前的想法太过简单和浅薄。
试想一番,能在这步步为营的深宫之中稳住太子之位,能在这风口浪尖的位置上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这又岂是容易之事!
韬光养晦——落银脑海中豁然出现了这四个字。
直到月娘行至龙牀前,屈膝跪坐在了牀前铺着深蓝金线绣蟒软毯的乌木阶上,落银这才堪堪回神,连忙将心思敛起。
月娘跪坐其上,伸手悬丝为一直紧闭着双目的咸丰帝诊脉。
卢磬见她动作与先前的一干大夫无异,甚至更加的慢条斯理,不由地越发不耐烦起来,却因卢治方才那带有警示的一个眼神,强忍着暂时没有发作。
手指在丝线之上轻动了片刻,月娘的眉头蓦然一皱。
咸丰帝的脉象已然微弱至不可查……!
也怪不得方才那大夫敢如此断言。
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垂死之人才会有的脉象。
“如何?”旁边一位年约三十上下的男人忙询问道。
看其年纪与穿着,还有眉眼间与卢治的几分相像,该是大皇子卢卫。
月娘沉吟了片刻,脸上的惧色已经被一位医者所持有的谨慎态度所覆盖,只听她凝声道:“可否让民妇撤线为陛下诊脉?”
丝线诊脉毕竟有所局限,现在咸丰帝的情况,她不想错失一丝一毫的讯息。
“你就说如何了!自己诊断不出究竟,还要什么撤线诊脉——父皇身为天子,岂容你一个身份卑贱的民间医妇碰触!”卢磬还是没能沉住气,吼了出声。
月娘似乎通过方才的事情隐隐意识到,这位嗓门奇大的皇子,在这里说话的分量不算怎么重,故下意识的将他的话忽略了去。
岂料卢磬却不善罢甘休,他已经认定了月娘无法医治咸丰帝,说这么多不过也是拖延时间罢了。
于是焦躁的他一挥手,冲驻守在帘外的侍卫吩咐道:“把这庸医给本王拉出去砍了!”
月娘脸色倏然惨白。
落银瞳孔亦是急速收缩。
她知道在场的人并非都像卢磬这般,可她更加知道……在这宫中,她们的性命就如同草芥一般卑微!卢磬再如何,身份却摆在那里。
落银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判断,当即转身过去,边欲行礼边忙地开口,“殿……”
然而这一字未有送出口去,就忽然被一道沉声呵斥所打断。
“三弟!”
这乃是卢卫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
“现在父皇命悬一线,你怎还只顾得上自己的脾气?你若真为父皇的安危着想,就莫要在此扰乱人心了!”
这话说的不轻,显然是真的生了气。
平素卢磬再胡闹也就罢了,可如今这种情形,焉有再纵容他的道理!
“我……”卢磬语塞。
他是个典型的欺软怕硬。
不起眼的角落处,常年一副病态的风郡王,见卢磬如此,眼中闪过一抹嘲笑。
说实在的,他并没对咸丰帝能醒来抱有任何希望。并且,他根本不希望咸丰帝能够醒来。他与咸丰帝虽是兄弟,但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可言。
这些年来,咸丰帝是如何对待他的,他虽然面上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但在心里,却记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深刻。
他巴不得咸丰帝现在就把这口气儿给咽下去才好!
风郡王略微凹陷的眼中闪过一抹阴冷之色。
“现在父皇的安危才是首要,外头的太医个个束手无策,我们自然不能放过一丝机会……这线撤便撤了吧?”卢卫朝卢治看去,征询着他的意见。
卢治点头,并朝着被卢磬喊进来的一干侍卫们挥了手,示意他们退下。
卢卫见了,连忙吩咐下去:“撤线——”
月娘大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她探清了咸丰帝的脉象的那一刻,这刚松下的一口气儿还没顺利的咽下去,就被噎在了一半,不上不下。
这是……
月娘脸上现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又忙重新将指下的脉象探了一遍。
彻底摸清确定了这脉象,并细细的将咸丰帝的脸色和眼底的颜色查看了一遍之后,月娘的脸色沉重到了一个极致。
这宫中,何时竟将皇帝的饮食安危看的如此随意了!
竟敢如此松怠!
“究竟如何?”先开口的还是卢卫,眼见着月娘的脸色忽上忽下,最后沉成这副模样,他一颗心也跟着不住的起伏。
“陛下这乃是中毒之象。”月娘断言道。
“哼!哈哈哈……”卢磬气极反笑一般,而后脸色蓦然一拉,道:“这还需你说!宫中的太医早已诊断出了!”
原来如此。
落银眼中有一抹了然闪过。
宫里的人早知道皇帝是中了毒,但对她们却是绝口未提。
看来这毒的源头,只怕还有些蹊跷。
“依照民妇来看,陛下所中之毒十分古怪,应该是两种本可以相克的剧毒相溶的结果——”月娘百思不得其解,若真有人意欲谋害咸丰帝,这一味毒便足以要了咸丰帝的性命,为何要两种混合在一起。
要知道,若是这两种毒的剂量搭配得宜,乃是可以相互抵消其毒性的——
“何谓本可以相克的毒相溶?”卢治微皱眉。
卢磬气哼了一声,干脆别过了脸不再看月娘他们,在他眼中,月娘就是在信口雌黄,拖延时间。
“这世间万物皆本就相生相克,药中有毒,毒亦存有药性,故有以毒攻毒之说……而陛下身中的两种毒,本是可以相克的,但因剂量失当意外相溶,形成了另外一种奇毒。”月娘简单的解释道。
“……”
她这话刚一落音,四周顿时就寂静了起来。
其中有几人面面相觑,却未有任何言语。
谁都不是傻子。
他们跟月娘和落银这些外人不同,他们深知咸丰帝之所以如此,问题是出在了那美名曰可以长生的丹药上头。
方才月娘也说了,这两种毒药本是可以相克的。
这一点,相信那帮炼制丹药的术士们也都是清楚的。可错在没有把握好二者的分量……
这其中的风险,咸丰帝会不知道吗?
他定是知道的……
可他还是犯险吃了下去。
这已经不是咸丰帝第一回因为吃丹药而出岔子了,只是从未像这一次这么严重。
身体日益的衰弱,让咸丰帝想求得长生的欲/望日益增强。时至今日,他几乎已经是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
这得是多大的执念……
“你且说这毒可有解?”卢治看向月娘,对咸丰帝为什么会中毒的原因绝口不提。
皇室之中,但凡事关帝王尊严二字,就算是烂,也只能烂在自家人的肚子里。
“这……”月娘表情莫测。
落银从未见过月娘在对待医事上面有过如此犹豫不决的神色。
无法可解……月娘将这四个字送到嘴边,然而几张几合之下,却无论如何也吐露不出来。
她知道,这是出于一个医者的道德感,还有作为一个人的怜悯心。
341:以名声相搏
是的,说起来可笑而自大,堂堂一位帝王,竟也需得她来怜悯的这一日。
“如何?”卢治见她神色反复却不发一语,抬眉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月娘身形微微一抖,似被惊到了神。
袖中十指交拢,绞的发白。
几经犹豫,她还是试探的说道:“回,回殿下,陛下这毒……”
“二娘。”
她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
月娘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正见落银拿一种极为清醒且凝重的眼神望着她,一双黑晶石一样的双眸,此刻装满了警示。
她看出了月娘的小心试探和犹豫着要不要放手一搏的眼神,所以她需要让月娘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换做凡人或许还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用以博取最后一线生机。
可现在她们面对的人是当今天子,这套方法根本不可行!
咸丰帝病死是一回事,可若是月娘医治过后丧了命,那概念便完全不同了!
她知道月娘仁慈心软,可这不是小事。
她也有她的心软,可却不会用来对待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更何况,但凡稍有不慎,这心软就会要了她们的性命。
“想必诸位太医也已经诊断出了陛下昏迷的原因乃是中毒所致,二娘又素来不擅毒术,还是让太医们进来为陛下细细诊查吧——”
落银看着月娘,定声说道。
月娘岂能看不出落银的用意所在。
她知道,落银这是在给她铺台阶,铺好了,她只要顺着走下去,便不会有什么事情。
她虽然不懂宫中的暗涌厮杀,可她也感觉的到,眼前这位能做主当家的太子殿下,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断不会强迫为难她一个普通的妇人。
可是……
月娘暗暗咬紧了下唇。
卢治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似无意的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流转着。
落银察觉到,微微垂首,将眸中情绪敛起。
卢治见状,眼睛不可查轻一眯起。
转而,将目光重新投放到了身形一直在战栗的月娘身上,徐徐地说道:“你只需告诉本殿,父皇这毒可有解法?若是可解,需要什么药材尽管道来——”
落银眉心一跳。
卢治这话看似不温不火,实则是认定了此毒并非无解……而且他后面这句话,分明是在牵引着月娘说出此毒的解法!
此人果真是深不可测!而且深知利用人心之道……
落银心下大骇,连忙转过了头去,借着衣袖的遮掩握住了月娘的手肘,眼睛里满都是不赞同。
却见月娘对她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将落银的手轻一推开。
“回殿下,据民妇所知,陛下所中之毒确实有着一个解法。”
她看向卢治,肯定的说道。
落银心里蓦然一沉。
……
卢治的神色未有什么起伏,意料之中一般。
卢为和卢磬以及其它的皇子国戚们却是无法淡定了,四下虽是一时无声,但轰动之象溢于言表。
就连太医院诸位医术精深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毒症……眼前这其貌不扬穿着朴素的普通妇人,竟然以如此笃定的口气说此毒可解!
“既然并非无药可医,那快快道来解法!”卢磬是真的不希望咸丰帝死去,至少不能就这么死去。
咸丰帝若此般贸然撒手西去,那他尚且来不及交待的事情,便会一同落入卢治的手中,到时任凭卢治如何,他卢磬都不能插嘴。
他自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需最下等的榆木干和熊黄草。”月娘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落银劝阻的眼神视若无睹。
落银亦是心知,已经来不及了……
月娘终于还是拿出了她的医者仁心,甚至是舍己为人。
这样的无私,她自问是做不到的,可她此刻却丝毫顾不得去敬佩月娘。这样不要命的无私,有何益处?
现在她该担心的大许是若月娘无法救活咸丰帝,她们是会被痛快的斩首,还是会被处以凌迟之刑,或是更加凶残的死法儿。
然而众人的注意力却跟落银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因为月娘这句话说出来,犹如石破天惊。
她说,要解咸丰帝的毒,只需下等榆木干和熊黄草!
榆木一般用来打造家具等物,而雄黄多用来驱赶蛇虫,就算是有着清火的作用,却鲜少为堂堂一位帝王所服用。
“哈!”卢磬怪笑了一声,脸色既是好笑又是愤怒,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的怪异狰狞。
这妇人分明是在拿他们当猴儿耍呢!
卢为也是皱紧了眉头,眼中俱是怀疑之色——这两种稀疏平常的东西,真的能解此奇毒?救活他父皇的性命?!
说句心里话,他不信。
余下诸人禁不住开始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榆木干?这怎么能用来治病呢……”
“信口开河罢了!”
“我看她也不像是有什么真本领的模样!”
“小小贱民,竟然也敢拿陛下的性命来玩笑,不要命了不成——”一直沉默不语静观其变的风郡王也忍不住说了句风凉话,兼以冷笑。
“你确定单凭这两物可解父皇性命之忧?可需要其余的药材作为药引?”饶是卢治,也觉得此种复杂的奇毒用这两种简单的东西就能治愈,实在匪夷所思。
见卢治如此慎重其事的问了起来,暴脾气的卢磬在一旁气的哭笑不得,可碍于身份,他不敢置词。
“不需。”月娘果断的摇了头,然而下一句却是峰回路转,“但是……民妇无法确定能否依此排除陛下的性命之忧。”
什么?!
众人拿无解的目光看向她。
“仅有一半的机率。”月娘说着,声音低了低,又补充道:“若是不幸……可致使陛下即刻,即刻……毒发身亡。”
众人如同听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一般,顿时纷纷变色。
“放肆!”卢磬跳了脚,“你这分明就是在拿父皇的性命来开玩笑!本王绝不允许让父皇冒这个险!若是父皇出了什么差池,就是将你千刀万剐又有何用!”
他这种态度,是落银提前预想到的,也是月娘早就知晓的。
可她还是说了出来。
落银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皇家贵族,向来如此。
你救活,他们当你理所应该,救治不成,便会不得好死。
“不可,不可!”一直趴伏在牀边,哭得天昏地暗的柳贵妃终于说了句话,声音沙哑而又坚决。
皇后去了意宁宫照料遭受了打击昏迷不醒的老太后,这内殿的妃嫔里,也就她最能说得上话了。
她如今不过二十七八,仗着年轻貌美,深得咸丰帝宠爱,却也因此树敌无数,同皇后的关系也相当的不融洽,但绕是她宠冠六宫,却天不遂人愿,十余年来膝下无所出,若咸丰帝离去,她便再无依仗……只怕不消几日,就会被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
“万万不能让陛下犯险……”她一个激灵扑到牀下中央,伸臂护住咸丰帝。
“来人,将柳贵妃带下去。”卢治眼皮子都不抬的吩咐道。
“殿下!”柳贵妇猛地摇头,“您岂能轻信这妇人之言,拿陛下的性命来冒险!”
这话一说出来,四下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离她近些的几位妃嫔,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几步,同柳贵妃拉开了距离。
这话,岂能是她一个妃子说得了的……这跟当众责骂卢治不孝,又有何区分?
这柳贵妃也当真是被宠的无法无天,越发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带下去。”
卢治不冷不淡的又重复了一句。
几名侍卫即刻上前将柳贵妃强行带起了身。
“大胆,你们松开我!”柳贵妇仍旧不知服软。
想来也是,若是咸丰帝一死,她照样是活不成的,即使是妥协,也无济于事。
然而她的喊叫声却只能越来越远。
余下的妃嫔们,下意识的都停止了啜泣,只拿帕子无声的擦着眼泪。
“来人,去备榆木干和熊黄草。”
卢治又吩咐道。
几乎是一瞬间,众人皆不可置信的齐齐看向了他。
殿下竟然真的同意了……!
风郡王也是膛目结舌。
他不懂为什么卢治会答应下来。
这毒若是放任下去,不消几个时辰咸丰帝定会断气。咸丰帝一死,这皇位便是卢治的。而他眼下答应用这等凶险的法子来为咸丰帝医治,若是不成,甚至会背上不孝之名!
他这是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他真的将咸丰帝当做了父亲来看待,而非一位帝王?只是一个儿子不愿放弃一线生机也要将父亲救活的决心?
风郡王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卢氏皇家何时竟也出了如此孝儒而奋不顾身之人?
卢治分明该知道,这后果的严重性。
咸丰帝这样死去是一回事,因他点头用旁门偏道医治而丧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出了岔子,这将会是他日后再也抹不去的污点。
月娘是在以身返险,他又何尝不是拿日后的帝王名声相博?
落银亦不得其解。
但她认为,这样一个冷静理智的人……不该这样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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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已经无治”
因为她在卢治身上,几乎看不到一丝一毫人情的味道——这是一种绝不会出错的认知。
从没有这样一个人,让她一点都看不透,像是被一层恍惚而严密的东西紧紧的封闭了起来,丝毫不外泄。
“此法行不通……”卢为不赞同的说道。
他觉得今天的卢治格外的反常。
一言一行,都再不如平日里的平和。在他眼里,卢治是个极会避事的人,虽然这在外面的人眼中或许有些怯懦,但他知道,卢治只是谨慎,他只是从来不去招惹无谓的麻烦。
而此时此刻,他同意用此法救治咸丰帝,分明是冒天大的险!
如果这医妇满口保证可以救活咸丰帝,那卢治应下自然是全了孝意,在场众人也不会有人反对。可她已经明言,只有一半的机会,而若失败……更是会立即毒发身亡,再没有任何救治的可能。
这个时候卢治同意下来,暗下未免会遭人非议。
而且咸丰帝若当真丧命于此,届时此事甚至会被安亲王党拿来大做文章,说卢治在明知会致咸丰帝崩殂的情况下,还照此进行,实在居心叵测。
这些卢治肯定都已经想到了。
但他却执意要这样做。
卢为觉得,这实在不像卢治……
“我意已决。”卢治声音依旧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
“你……”卢磬呲目欲裂,双拳握紧十指骨节啪啪作响。
“王爷——”一侧的近卫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用只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劝道:“陛下性命堪忧,照此下去定也回天乏术,倒不如依太子爷之意……王爷万不要因一时意气使太子爷对您生了隔阂。”
卢磬听罢咬咬牙,但细想也觉得有理,便强自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双拳攥紧了又放,几经反复,总算将怒气压制了下去。
说的对,咸丰帝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放手一试。
反正若是不成,这恶名自有那医妇和卢治担着,同他无碍。
罢了……
卢磬打定了主意之后,深深看了牀上的咸丰帝一眼,便扬长而去,出了内殿。决心不再插嘴,只等着消息出来。
“你们也都退下吧。”卢治朝众人说道。
卢磬近卫所想到的,在场多数人已经想到,都不愿去做吃力不讨好的劝说,一个个只得怀着各异的心思,去了外殿等候。
一出了内殿,风郡王便去了暗处,唤来了贴身的侍卫。
侍卫附耳过来,将风郡王的吩咐记下之后,便行礼退下,迅速的出了内宫而去。
风郡王眼底颜色起伏,冷冽与炽热交相重合着。
……
内殿之中,月娘朝卢治屈膝俯地而跪。
“民妇愿意全力以赴,为陛下解毒保命。”她朝着卢治说道。
“请起。”卢治并无多言。
月娘却未肯起身,又道:“可民妇终究无法断言一定可以救治得了圣上,若……若届时情况不妙,民妇便罪不可赦——”
卢治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到时还请殿下不要迁怒与民妇的女儿,她与此事没有半分干连……要杀要剐,民妇绝无半句怨言!”月娘说罢,叩了个重重的响头。
“二娘——”落银眼神微动,而后随同月娘一起跪了下去。
“殿下是明白事理之人,应该知道我二娘插手此事,无非是全了一个医者仁心,若殿下不放心将陛下交给我二娘医治,便另请高明。若殿下点头同意,民女认为这后果不该由医者来承担。”
卢治的眼神不能再平静,让人根本无法揣摩半分情绪。
落银心中惊魂不定,面上却尽量作出冷静的模样。
这些话,她必须要在事前说清楚。
既然如今已经无法脱身,便只能尽量争取了。
“你的意思是说,若本殿不事先答应赦免你们的罪过,你们就不医了。”卢治口气还是那么平静,却让月娘捏了一把汗。
她忙想摇头说‘不敢’,却被落银抢在了前头说道:“正是。”
月娘惊骇的转头看向她。
卢治听得这二字,终是抬起了眼睛。
跪在下方的少女虽是垂首看着地毯,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就如同她方才说的‘正是’二字一样,藏着说不出的坚毅,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更改。
落银无暇去擦拭额角的细汗,幸在有额发遮挡,没让人瞧了去。
她觉察的出,卢治还在看着她。
月娘已经起了一身的冷汗。
饶是她的感知不够敏感,却也能清晰的察觉到,落银这是在跟卢治僵持着……
落银没有松口的打算。
卢治的目光也未曾移动。
“本殿答应你。”
月娘怔怔,不可思议的抬起了头来。
先妥协的,竟然是卢治吗?
“不管结果如何,本殿都不会加罪于你。”卢治将目光收了回来。
落银大松了一口气,刚欲叩头道谢,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又忙说道:“还有我二娘——”
卢治一愣,拿一种极好笑的目光看着落银。
她竟认为,他会存心埋下语言漏洞不成?
当真也是谨慎的可以。
卢治失笑一声,而后补充道:“不管结果如何,本殿都不会加罪于你们。”
是在原有的话上,将你改成了你们,这一字之差,却让落银蓦然安心了下来。
什么人会翻脸不认人,什么人会说出了就不会食言,她分的清楚——而卢治,属于后者。他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在这种小事情上出尔反尔的。
是的,她们母女二人的性命,在卢治面前,不过就是一桩小事情罢了。
叩首行礼之后,得了卢治的允许,落银扶着月娘站了起来。
宫人已经取来了榆木干和熊黄草。
“可是要熬药?”宫人细声询问月娘。
月娘摇头,“先将榆木干捣成碎末。”
树末吗?
宫人不禁皱眉,但见卢治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只得依言去做了。
月娘取出了药箱中的银针包,走上前,将第一针竟是径直落入了咸丰帝的心口处。
一旁捣末的宫人吓得失声惊叫了一声。
这怎么可以……!
这同行刺有何区分?
但卢治却仍旧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像是在看待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宫人却是吓得不行,就连捣药的手都在发颤。
落银见状,上前接过药舀,代替她捣了起来。
……
半个时辰后。
外间宫女隔着屏风轻声禀道:“启禀殿下,睿郡王求见。”
落银眼睛一亮。
纵然卢治已经答应不管如何也不会降罪于她们,可一听荣寅来了,她方彻底的觉得,再没了半分危险。
一颗心不能再安稳。
全心全意的信任一个人足以保护自己,便是如此吧。
“让人进来。”卢治声音平平,这令企图从他的声音里来分辨咸丰帝现下情况如何的宫女,得不到半分讯息。
宫女应了一声之后,不多时便有一道欣长伟岸的身影从屏风后绕了进来。
荣寅一身朝服,衬得眉宇间的英气愈盛,几近让人不敢逼视。
“微臣参见殿下。”荣寅行礼的间隙,对上了落银的目光,确认她情况无虞之后,眉间稍一松懈。
他一得了拾香的消息,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宫中,就是唯恐她会出什么事情。
卢治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从没见过荣寅有过如此神色,好比是最珍贵的东西遭受到了威胁,而后确认其完好无损之后的模样。既庆幸,又将身上的冷冽之意尽收,转眼就换上了满身的暖意。
是的,就在方才荣寅大步而入的时候,卢治清楚的感觉到了他散发出的迫人寒意。
微一迷惑之后,眼中就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她就是叶落银。
怪不得,如此不同。
卢治唇边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不必多礼。”
“谢殿下。”荣寅恭谨说道,而后行至了落银身侧。
“不知陛下现在情况如何了?”荣寅朝牀上的咸丰帝看去。
月娘已经开始为他收针,聚精会神,不敢走神半分。
纵然隔得不近,但荣寅依旧可以清晰的看到,咸丰帝的脸脖上已然布满了淋漓的汗水。
这并不是什么好预兆……!
落银见状,也是吓了一大跳。
就在半刻钟前,咸丰帝的脸色已然恢复了红润,怎转眼间竟是青白到了如此地步!
说句难听的,现在咸丰帝的脸色……就同一个死人一般可怖。
卢治豁然站起了身来。
连续整整一个时辰下来,月娘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加上过于紧张的缘故,脸色也是白的吓人。
卢治行至牀前,打量了一番咸丰帝的脸色,而后转脸看向月娘。
月娘刚欲开口,就听卢治说道:“父皇的毒,你并未解得了。”
“……”月娘忙地跪了下去,惊惶地说道:“殿下,陛下他——”
“你要记得,父皇的毒症,已经无治。”卢治又说道,声音冷的如同结了冰的寒潭。
月娘闻听,身体顿时僵住。
不知何时,殿外已近昏晓,无边的昏黄笼罩了天地,微弱的余光挣扎着不肯就此散去,打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上,斑驳而微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