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疑心
而且这也没几两茶,一锅便能搞定了。
于是她将晾晒好的茶青收了回来,又着手去点了炭火。
因为是第一次用,怕到时候火候控制的不对,她先是往锅里加了一勺水,用以试温。
这可是个很费时间的活儿,待她将三口锅都点燃,并将火候各自控制好之后,已是累了一头的汗。
落银就着衣袖擦了一擦汗,将水舀了出来之后,待锅烘干没有一滴水,才将茶青放了进去。
因为这个时空里还不是用的炒茶技艺,故这里也没有备上炒茶帚,她便拿手慢慢地翻炒着,一边琢磨着改明儿制个炒茶帚带过来。
此时四周静谧,空气中只有她手掌上下翻动将茶叶带出的沙沙声响。
落银忽然就想起了,她第一次学炒茶的时候,家族旗下茶园里的老奶奶就是这样示范给她看的。
说起来半点不夸张,那个老奶奶是唯一一个曾经把她当做孩子来看的人,教她炒茶的时候,总会口气带笑的跟她说一些关于茶叶的小典故。
不觉间,落银嘴角浮现了一抹温和的笑容,乃是发自内心的模样。
……
待茶炒出了锅之后,落银又想起了徐折清今早交待她的那句话,说是这茶性寒,稍干为上,她抓了把刚揉捻好的茶叶,是还有些欠缺,这茶看似比寻常的茶叶湿度差不了多少,但在锅中水分蒸发的却是极慢。
可炒制的时间却是不适宜延长的,只能而后再多在熏笼着多烤一些时辰。
这一点是下锅之前落银没有料到的,眼下便发了愁。
要再加以熏烤,今日定是来不及了,要守着它烤好,只怕至少也等到半夜,若在家中还没什么,但这里是茶庄,那么晚回去月娘他们定是要担心死的。
可若是在茶篮中捂上一夜,未散去的水分会使茶性发生变化,到时候定制不成绿茶了。
落银皱眉思衬了片刻,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不如将茶带回家烤制好了,反正家中也有专门的茶房,熏笼烤炉也是齐全的。
今夜将茶烤好,明日来上工的时候再拿过来好了。
有了这个主意,落银当即也再不做犹豫,找来了一块干净的蒙茶巾,将茶叶倒进去包好。
将各处的窗子逐一合上,最后又检查了一遍炭火的风门儿可有关好。
确定一切没有问题之后,落银才一手抱着包着金奉天的茶巾,一手将门锁好。
各个一等制茶师的茶院中,院子的大门虽是由门房待人走完之后逐一检查并落锁,但茶房这种重要的地方,钥匙却是由茶师自己保留的。
这个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趋于沉暗。
院儿中也没有点灯,落银仅靠着模糊的景象出了茶院。
外头的各个甬道却是灯火通亮的,然而却已经没了什么人,应该都是放了工回家去了。
然而她前脚刚迈出茶院,却见右方一个甬道上行来了一位身着粉衣的少女,步子不紧不慢的。
落银心中大感疑惑——据她所知,这条路再往右乃是一方荷塘,那里仅有一座凉亭,像是供人来茶庄洽谈事宜闲坐的地方,这个时候,此人过去作何?
像是察觉到落银打量的目光一样,那女子抬起头来,却是一张娇俏的面孔。
只见她有礼地一福,唤了声:“叶师傅。”
落银对她认得自己没有太大意外,毕竟昨日茶庄里所有的人都见过她了,而且这茶院里只她一个人,不知道是她才奇了怪了。
落银讶异的是,她对自己恭谨的态度。
想也知道,这在茶庄里实在罕见的厉害。
既然她待自己态度如此,落银不禁也松了一松颜色,含笑道:“恩,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
“这便准备回去了。”少女说话间朝着落银的方向走过来,含笑问道:“叶师傅头一日上工怎么也这个时辰还未回去?”
落银笑笑道:“手上有些没做完的活儿,耽误了些时辰。”
少女闻言露出恍然的神色来,望向落银的目光有几分崇敬,“叶师傅可真是恪尽职守,怪不得深得东家青睐呢,啊——”
只见她话说到一半,忽然脚下一绊。
“小心!”
落银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扶她,少女也巧就扑在了落银怀中,一只手扶住落银的手臂,才将将稳住了身形。
少女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将身子站直余惊未了地拍着心口,边既感激又庆幸地看着落银,“我真是粗心大意,没小心脚下……多谢叶师傅。”
落银瞧着她的模样,眼睛微微闪动着,继而,又不着痕迹地将她方才绊倒的地方扫了一眼,却发现是一片平坦。
哪里可以绊到人?
她面上不漏痕迹地一笑,道:“此处点着灯,地上又是平平坦坦的,你竟也能绊到,那待会儿出了庄子只怕更不好走,不如点盏灯回去的好。”
少女微微一怔,随即撇去眼中的异色,笑着点头道:“多谢叶师傅好心提醒……”
落银微一颔首,不再同她多说其它,“那我便先走了。”
“叶师傅好走。”少女垂首恭送。
直到落银的身影消失,少女才松开紧紧攥着的右手,她放到眼前摊开一看,眼中闪过莫大的震惊。
金亮的干叶在身旁两台石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叶边朝中间卷起,通身闪着耀眼的光芒。
这是金奉天啊……
别人或许不认得,但她却是亲眼见过太多次了。
可这叶落银……怎么会如此大胆!
但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继而,少女眼中便闪过一抹激动和厉色。
落银回到家的时候,远远地便瞧见自家门前灯下,站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正是月娘和虫虫。
“姐姐回来啦!”
小孩子眼力倒是真的好,见到远远走来的落银,欢声叫道,挣开了月娘的手,朝着落银跑了过来。
后头便传来月娘紧张地声音,提醒着他道:“嗳,你慢些!小心着脚下!”
虫虫却是一鼓作气跑到落银跟前,仰着一张稚嫩的小脸,黑亮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埋怨,撅着小嘴巴道:“姐姐,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
落银微微弯起嘴角,牵起虫虫递过来的软乎乎的小手,边扯着他往回走边道:“怎么啦,想姐姐了?”
“嗯……”虫虫点点头,又道:“你不回来,娘都不许我吃饭,我可饿了……但是还要等你。”
落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啦,待会儿回去洗了手咱们就吃饭,好不好?”
“好!婶婶今天做了小鱼丸呢!”
月娘朝着姐弟二人走来,看向落银说道:“今日你第一日上工,可是累坏了吧?我和你婶子做了些你爱吃的菜,都在锅里热着呢,快进去吧!”
中午那位名叫颜安的茶师帮她送来的饭菜,落银没吃几口,一整日下来的确是饿的慌,听到月娘这么说,顿时觉得更饿了。
三人关上了大门,边朝饭厅走去,落银边问道:“我爹和南风回来了没有?”
月娘摇了头,“下午回来了一趟,说是要去顺安寺运送一尊贵重的佛像,因为是临时接的单子,镖局里没什么人,便让你爹和南风还有几个趟子手去了,说是夜里下山不安全,便让在寺里住上一宿,明日一早再赶回来。”
落银了然地点了点头,顺安寺半个月前她跟月娘还有李方氏去了一趟,是给叶六郎和南风求平安符去了,他们走镖在外难免会有风险,藉此想求个心安。
顺安寺在城外一百里开外的地方,近是不近,但因传闻说很灵验故香火十分旺盛。
这不,又有人塑了价格不菲的佛像送上山去了,想必是求了什么得了准儿。
见落银回来,李方氏忙去了厨房,将在锅灶里保着温的饭菜给端了出来。
五菜一汤,的确是挺丰盛的,且大多都是落银爱吃的。
落银看着便是食指大动,先是给虫虫夹了个鱼丸,又催着月娘和李方氏动筷,自己才又开始夹菜。
吃了个九成饱,落银才搁下了筷子,满足地道:“二娘跟婶子的厨艺可是又见长了。”
李方氏和月娘就笑了笑,推开她想要一起帮着收拾的手,道:“你别跟着忙活了,给你备好了热汤,快去洗一洗早些睡了吧,明日一早可还要上工呢。”
“就是,这些交给我跟你二娘做就成了。”李方氏也催着她去沐浴休息。
想起还要烘茶的事情,落银便也不坚持了,跟月娘李方氏二人还要虫虫道了晚安,便沐浴去了。
这天儿已经有些热了,故她也没泡多大会儿,将身上的细尘和疲惫洗了去,便擦干了身子换上了舒适的中衣,将头发略微擦拭了一番找了根丝带松松地系在脑后,就朝着茶房去了。
这茶房为了方便她使用,就设在她的院子里。
金奉天聚水力较强,这次熏烤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才达到了落银理想中的干度。
虽然费时费力,但好在结果是很理想的。
这金奉天,果真是与众不同。
落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起身将足烘过的干叶放到通风处,散开来平摊着放好。
一切就绪之后,她才将灯吹熄,从茶房里走了出来。
差不多已经到了正子时了。
119+120:进去搜吧
两章并为一章发了,大家就不要等第三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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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银草草地洗了把脸,便上了牀去,将头搁在枕上,捶了捶有些酸疼的腰。
窗外时不时地响起一阵窸窣的虫鸣声。
没多大会儿,落银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个时候她又怎么能料想的到,明日到了茶庄,是还有一出不小的闹剧等着她‘参与’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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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大许是见昨晚落银吃的较多,估摸着应是茶庄里备的饭菜不合她胃口,今日落银临走前,她便硬是塞了一个三层的食盒给落银带上。
“这里有些开胃的酱菜,还有些你爱吃的小点心,饿了便拿出来吃一些。”月娘叮嘱着。
落银乖乖地应下。
她今日起来的较早,故到了茶庄的时候,庄子里还没几个人走动,只小道上有几位正在洒扫的下人。
这些下人见了她,多是抬头看一眼,然后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继续扫地,视她如空气一般。
落银见怪不怪,没有搁在心上。
若是他们对她大献殷勤,上前行礼问安那才见鬼了,譬如昨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少女,便是浑身上下都是疑点。
昨晚将她的长相记了下来,落银心里便有了计较,想着日后再见,多少要防备此人一些。
到了茶院,见院子的大门已经洞开着。
晚上有人负责落锁,天不亮则有人过来将门打开,以免耽误茶师们上工的时辰,倒是十分妥帖的。
走到外间,将手中的食盒放下,落银这才掏出钥匙将茶房的门打开了来。
头一件事儿,便是将金奉天取出来,摊在茶台上。
虽然夜里吹晾过了,但夜里毕竟是潮气重,还是再晾上半天再拨梗、覆火,比较稳妥。
这可是御茶,她不敢抱有一丝侥幸和马虎的心态。
因为她不受待见的缘故,院中一没个茶徒,二也没下人过来洒扫,故打扫院子的事儿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先是将院中轻洒了一番,后又寻来了扫帚。
院子不小,刚扫到一半儿的时候,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听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像是朝她这里过来的。
金奉天还没到出茶的时候,据她所知期限是三天,且还是根据天气是否具备晒茶的条件来的,但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出来她这院子里还会有什么原因能招人一大早来此。
事实证明,这群人的确是朝西攀院来的。
看清来人,落银不由地愣住了。
徐折清走在最前头,柳共喜紧跟在其后,白芷和胡琴也来了,后头还呼啦啦地跟着一二十位茶徒和茶奴们。
落银的眼光首先就落在了胡琴的身上,她此前并未见过胡琴,但见她和白芷齐肩而立,且衣着华贵,神色倨傲,便猜到了其身份。
更值得注意的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憎恶之色。
这固然是让落银费解,可眼前这‘浩荡的阵势’却令她没时间去深究这一点。
出了什么事情吗这是?
但见他们一个个的脸色,要么是鄙夷,要么是气愤,更多是却是坐看好戏。
仅只有徐折清和白芷的脸色还算好一些,似乎是带着印证的心态而来的。
印证,印证什么呢?
落银心下越发的不解,将扫帚搁在一旁,上前去跟徐折清见礼。
在这里,她的身份仅仅处于东家的下面,其他的人她见面无需行礼。
礼毕,她拿询问地眼神看向徐折清,却没有开口发问。
徐折清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像是在传达:放心,没什么事情。
落银心中的疑惑更大了——徐折清认为没什么事情,但为什么还要亲自前来,莫不是是出了他不得不亲自过来解决或证实的事情吗?
不待徐折清开口发话,胡琴便等不及了,上前一步看向落银,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道:“昨晚有人声称看到叶师傅偷取了金奉天,东家特意过来印证是否属实。”
落银眼皮一跳,继而皱眉。
举目一望,果然在后头的人群里找到了昨晚那位在她面前佯装绊倒的少女。
真是没辜负她一片疑心。
胡琴见她脸色有异,更确定了心中的想法,冷笑了一记,道:“叶师傅年纪小,又是初来徐家茶庄,许多规矩怕是不懂得的——那叶师傅也一定不知道,监守自盗这种事情若被查出来,可是要逐出茶庄去的。”
而且有了这个恶名,哪家像样儿的茶庄都不会再雇用此人。
胡琴明显是有意摊开来说,以防待会儿徐折清草草了结此事。
她就是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滚出茶庄去,再也不要碍她的眼。
“你这话言之过早了,毕竟还没有证据证明叶师傅真的有偷取茶叶。”白芷定声说道,看了胡琴一眼。
“要证据还不简单吗?昨个儿送来的金奉天茶青,看看还剩下多少不就清楚了?柳管事,进去搜吧。”胡琴的声音带着嘲弄。
似乎已经认定了在茶房里搜不出茶叶来,就算有,也定是缺斤少两的厉害。
后头也是乱哄哄的一团,细声讨论着。
柳共喜不似她这般,他跟落银总归没有仇怨,而且眼下徐折清还在这里,轮不到胡琴她来颐指气使。
而且他可没忘,昨日里两扫帚打在身上的疼。
于是,他假意没听到胡琴的话一样,看也不带看她一眼的,径直走到徐折清身边,恭谨地问道:“东家,您看此事——”
胡琴见他如此,不由暗暗拧紧了手中的锦帕。
什么东西!
徐折清从来到西攀院,还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让人摸不清态度如何。
适时但听柳共喜询问他的意见,他才开口说话,却不是发号施令,而是问向落银:“这件事情,是否属实?”
胡琴见状,气的一口气儿险些没咽下去——这还有什么好问的,问谁谁会承认?进去搜便是了!
徐折清果然待这丫头不寻常,想就是因为这个,才如此没商量的就夺了她制金奉天的资格!
可昨晚却是有人亲眼见她将茶叶带了出去,绝对做不得假,待会儿看她怎么给自己辩解?若是不让搜,更是坐实了她心虚。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却不料落银清淡地道:“东家尽管让人进去看吧,昨日送来的茶青已经初步制成,烦劳按照茶青跟干茶之间的重量变化来检查茶叶是否短缺。”
众人都为她这种丝毫不惧的淡定感到诧异。
但凡有点头脑的,必是意识到了其中只怕没有那么简单,若她叶落银当真私拿了茶叶,又岂能如何不为所动?
该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吧?
毕竟她刚来茶庄上工,坐的位置又是顶好儿的,换做常人,怎会做这种没有远见的蠢事?
看着落银完全没有丝毫变动的脸色,胡琴也生出了那么一丝不确定来。
可是那片金奉天她是今早亲眼看到了的,量那个丫头也不敢拿这种事情哄骗自己……
想到此处,她不由拿质问的眼神看向杏儿。
果然,昨晚‘路过’西攀院的人便是杏儿,绝非是偶然经过,而是受了胡琴的授意,来监视落银有无异常,不料第一晚,便让她抓到了这么大一个把柄。
只见杏儿重重地点头。
她是亲眼看到了的,亲眼看到叶落银将茶叶带出了茶庄去的。
绝对不会有错!
胡琴见她神色肯定,一时间底气便足了起来,说不准这叶落银就是有意佯装镇定,企图用以蒙骗众人也未可知。
于是她走上前来,同徐折清讲说道:“东家,既然叶师傅也同意可以让人进去查看,那不如咱们就共同进去瞧瞧?”
落银看了一眼徐折清的脸色,侧身让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折清便抬手示意柳共喜带人进去查看,自己则是没有动作。
柳共喜会意,朝着房门大开着的茶房走去。
胡琴像是生怕他会包庇落银一般,紧忙跟了进去,亦有几个茶徒也上了前去。
最后唯有白芷带着她院中的茶徒站在原地,朝落银微微颔首一笑,像是既信她没有私拿茶叶,更对她临危不乱的做法感到赞赏一般。
落银对她本就有几分好感,眼下见在这种情况下,她同自己不相干却能如此信任,不由地回以一笑。
徐折清之所以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进去,大抵也是出于信任吧,亦或是算不得信任,只是对她的了解罢了,知道她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管出于什么,当你在备受众人质疑的时候,有人愿意站在你这边,甚至是保持中立,都是很难得的了。
没过多大会儿,就见柳共喜陪着一脸笑,搓着手,率先从茶房走了出来。
“回东家,由叶师傅掌制的金奉天,方才经过秤量,是一丝都没有短缺的……”说着,他又转头一脸羞惭地对落银一施礼,道:“得罪之处,还请叶师傅见谅。”
落银微微一笑,“柳管事言重了,你只不过是按照规矩来办事罢了,何来的得罪。”
柳共喜闻言心底蓦然一松,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东家会被这个年纪轻轻的茶师有种莫名的器重。
开始他认为她好欺负,却是有眼无珠了。
人家只是懂礼数,敬重他是个管事的罢了……
胡琴比于她,差别高低立见了。
正因为柳共喜够世故,才能有如此领会。
胡琴的脸色相比之下就比较精彩了,尴尬,愤恨,不甘和羞愤交织在了一起,这件事情是她一大早地让人找来了柳共喜,又有意闹大,故又请来了东家,还有这些下人们,岂料全扑了个空!
这让她怎么下得了台……
此刻最怕的则是杏儿了,这事是她告诉胡琴的,现在她让胡琴丢了这么大一个人,结果她已经不敢想了……
小姑娘虽然平素跟着胡琴后头养就了一副刁钻跋扈的性子,但总归年纪小,眼下胡琴还没发飙,她已经吓得开始走不动路了。
“这么一大早胡师傅便空穴来风,凭空诬陷叶师傅私拿茶叶,情况实属恶劣。”徐折清转脸看向柳共喜道:“柳管事可按照徐家茶庄相关规矩给予处罚。”
这……连句给人家下台阶的话都没有,就直接交待柳共喜按规矩办事了!
空穴来风,凭空诬陷,这俩词用得可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在场的人,多多少少的,都感觉得到——东家好像生气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茶庄里,东家虽说向来赏罚分明,但却没有用过这么直白贬义的词语。
就连是柳共喜都是一愣之后才应了句“是。”,胡琴这种行为本来可以说大是大,说小便小的,是也能用一句‘她误会了’来解决,可徐折清一发话,意义则是完全不一样了——
“扰乱茶庄正常秩序,无故诬陷他人。视情节严重,可扣除一到三个月的月钱,再加以……挂名处置。”柳共喜说到最后,声音放低了一些。
在场众人闻言倏然安静了下来。
胡琴不由地瞪大了双目,不可置信地看向徐折清。
却见,他点了头,淡淡地道:“那便按照规矩处理,以儆效尤。避免此后再次出现这种情况。”
胡琴觉得眼前猛然一黑,脚下一软险些气昏了过去。
扣除月钱,加上昨日受到扣除月钱的处罚,她几个月可谓是白做了。最严重的是,挂名处置……便是每个月茶庄里表现优等和犯过大错的人会被记名上去,足足要挂上一个月,足足要被人耻笑一个月!
她可是堂堂的一等制茶师,怎能丢起这个人!
落银初来,是不知者挂名处置具体怎么个执行法儿,但见胡琴如此反应,便知这处罚当是不轻。
一个茶师,特别是有名的茶师,最重要的莫过于名声了。
可若非胡琴没搞清事情状况就这么急着带人过来看她出丑,是也不会得此处置。
这样不懂得收敛,争强好胜,丝毫没有容人之心的一个人,如果不是凭借独门的紫笋茶方技,想坐上这个位置根本没有可能。
“胡师傅可有异议?”
无视着胡琴色若死灰的面孔,徐折清开口问道。
胡琴气极反笑,是真的也笑出了一声来。
她难道还有提意见的权利吗?
“此事我亦是听我手下的茶徒提起,是我管教不严了,我本身也不该没查清事实便去叨扰东家。”胡琴暗暗咬了咬牙,冷笑道:“对此处罚,我没有任何异议!”
面对着众人投放过来的目光,杏儿噤若寒蝉地低垂着头,不敢动弹。
她怎么也没想到,胡琴的处罚已经定下来,她竟然还将过错儿全部推到自己身上来,好像整件事情都是她在有意误导胡琴来叶落银这里寻事一般……
虽然事情真的是她说出来的,但她完全是听从了胡琴的命令来监视叶落银的啊。
几人心思反复间,却又听落银忽然站了出来,口气带着歉意地道:“方才让诸位进去搜也是想然后诸位图个安心,昨个儿我确实将这茶叶给带回去了,因为昨日茶青送来的晚,若不连夜赶制定会坏掉。此事的确也是我考虑不周——”
众人闻听愕然,一来愕然这事实,二来愕然落银会主动说出来,如果她不说,是也没有人会知道,胡琴的罚更是逃不掉的。
又听她说道:“想必胡师傅也是误会了,才会让东家和柳管事来此,此事本就是一场误会,还请东家收回对胡师傅的处罚。”
众茶徒们面面相觑。
徐折清沉吟了片刻。
“茶庄里的一等制茶师,是有权力将茶带回去赶制的……只要没有缺斤少两,就不违反茶庄规定。”柳共喜似有意跟胡琴作对一样,在一旁提醒着。
因为大茶师一般都有自己独门的密技,有的不方便在茶庄里进行制茶的,是完全可以带出去。
这就是作为一个大茶师的优越。
“我——”胡琴脸色涨的通红,一时间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也罢,既然是误会一场,那挂名处置便算了,但还望胡师傅下次先搞清事情再来报,以免造成不好的影响。”徐折清发话道。
柳共喜有些不甘心……
“多谢东家……”胡琴咬牙道了句,行了个退礼,便挥袖离去了。
离去时,还不忘狠狠瞪了落银一眼。
“……”落银觉得极无语。
杏儿鼓起勇气一抬头,却见胡琴立在垂花拱门出回过头来死死的瞪着她,示意她跟过去。
杏儿通身一阵颤抖,只得咬紧了下唇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一时间对胡琴,既是恨得牙痒痒,又是怕的要死。
“都各自回去做活罢。”徐折清对一干茶徒和茶奴说道。
众人纷纷施礼告退。
走到院门外儿,才各自长舒一口气。
“你们看见没……胡师傅气成什么样儿了?”
“不过倒也挺解气的,你们难道不觉得吗?”
“解气什么啊,你傻不傻?她一不高兴,到时候还不是来拿我们撒气吗?”
“哎……”
“说来说去都怪这个叶落银,若不是她横空出现,又抢了胡师傅的金奉天制茶权,胡师傅也不至于这般针对她啊!还假惺惺地替胡师傅求情,装什么好人!”
“就是!”
若是落银听到他们这番对话,大概是要给他们的神逻辑给跪了。
事实证明,当别人看你不顺眼的时候,你连呼吸都是错的,都是罪该万死的。
此刻徐折清和落银,还有柳共喜三人正站在院中沉默着。
徐折清抬眼看向落银。
只见她却也根本没有委屈的模样,从始至终只说让按照规矩办事,包括到最后他有意替她出气对胡琴处于重罚,他都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什么起伏,反而……还开口替胡琴求了情。
难道她感觉不到,胡琴是在针对她吗?他之所以要罚她,也是有意敲打一番。
而落银这个当事人却从始至终,就像是个局外人一样,好像大家闹了半天都不干她的事情一般。
这样处事沉静的人,最适合重用。徐折清心里明白的很,换做往常他定也是赞赏有加的,可今日,他看在眼中却是格外的不舒服。
甚至他也不明白自己在不舒服什么,只是心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般,虽然不重,却让人呼吸困难。
“东家还有何事交待于我?”落银站了半晌实在有些腿疼,见徐折清站着不说话,干脆主动问了出口。
徐折清张口欲安慰她一句,却又意识到她并未将此事放到心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余光瞥见她脚旁的扫帚,才想起他们刚来的时候她是正在扫地的,一时间,不由地皱眉问道:“你院中连个茶徒也没有吗?洒扫这种事宜也需得你一个茶师来动手?”
柳共喜闻言立马在心里叫苦不迭,方才他就意识到该给落银安排个茶徒了,寻思着回头就去办的,就怕徐折清这个时候问起来。
于是,他赶在落银前头开口,解释着道:“东家,这件事情是我的过失,因为茶庄里这两日事忙,我竟将给叶师傅配茶徒一事给忘却了……我这便去办!这便去办!”
其实不是忘了,而是此前他根本没将落银放在心上,是觉得拖一拖也没什么。
柳共喜略有些忐忑的垂着头。
徐折清闻听稍顿片刻,只道:“今日务必将此事安排妥当。”
柳共喜忙不迭点头,领命去了。
“下次若是他们哪里再有不周之处,你尽管跟我提。”徐折清望着少言的落银,说道。
落银点头应下来。
徐折清见她如此,心里那种莫名的情绪越发的深重起来,站了有一会儿,才温声说道:“起初没有同你商榷便擅作主张将你置于那种境地,的确是我思虑不周。日后……不会了。”
这是道歉的话?
落银有些惊诧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只见他温澈如远山的眉目之间却是有着歉意的。
她不由地笑了,摇着头道:“徐大哥你不必如此,我此前也说过了,我对你的做法并无异议,只是我自身不想如此过活罢了。”
语毕,她又补充了一句:“徐大哥真的不必因此介怀。”
当时却是些失望的成分在里面的,但后来沉淀下来想一想,是很能理解他这种行为的,毕竟上辈子的自己便是这样一位商人。
121:我愿意
不同的是,这辈子她想将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罢了。
当时对徐折清仅有的几丝失望,大致也是出于此前对他牵扯了一些友情,觉得很不受尊重,但现下这种感觉却是早已烟消云散。
徐折清见她表情不似作假,一时间心绪有些繁杂,一来他明白落银是真的不介意了,二来他也明白她对自己的态度只怕真的很难回到起初那种真实的模样了。
只是事到如今,他明白的太晚了,这些缺失,他只想着日后能在其它的方面弥补回来。
想起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便也不再这里耽搁,“那你专心上工,其余的事情不必理会。我就先回去了——”
“嗯,我知道。徐大哥慢走。”
落银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视线。
静立了片刻,才转身回了茶房。
此刻柳共喜正在‘共茶院’中为落银挑选着茶徒。
共茶院正是徐家茶庄最大的几座茶院的总称,是所有的二等制茶师,和茶徒们平日做工的地方。
也是徐家茶庄主要的茶叶原产处。
光是二等制茶师便有上百位,茶徒更有数百名,这些茶徒无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一等制茶师的茶院里钻的。
因为徐家茶庄每三年有一次茶院比试,茶奴只要通过考核便能晋升为茶徒,然而茶徒升为二等制茶师却是很严苛的,但只要能学到一些一等制茶师的皮毛,就算是赢在起跑线上了,每三年一次的茶院比试,也会备受关注。
有个一等制茶师做师傅指点一番,几乎是能稳升二等制茶师的,此后再不必做个唯唯诺诺的茶徒跟在制茶师后头跑腿儿了。
可柳共喜往这一站,说出他是来为一等制茶师叶师傅来挑选茶徒的,问有没有人站出来自荐,却发现,几乎所有的茶徒都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
柳共喜眼角不禁一抽。
现在大家都知道新来的这位茶师不仅年纪小受人排挤,更是两次开罪了胡琴,能不能在茶庄里待下去还未可知,跟在她后头,想也知道会一起受人排挤的。
没人想成为众矢之的。
“咳,叶师傅虽然初来茶庄,但却深受器重,你们在她身后做茶徒,日后定能学到许多东西,受益良多。”柳共喜开始了一番劝导。
可谁又会去信呢。
先别说日后了,就说现在,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能护得住什么?只怕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时间去管身后的茶徒。
不去,宁愿在二等制茶师身后零零散散地累积些经验,也不要去西攀院做茶徒。
众人都打定了主意。
“可有人愿意前往西攀院,拜在叶师傅门下?”柳共喜再次开口朝着众人询问道。
下面却是鸦雀无声。
至此,柳共喜面子上便真的有些挂不住了。
从来只见过他来挑选茶徒的,还没听说过茶徒来选要跟的茶师的。
“去是不去,也轮不到你们自己来做主。你们既然身为茶徒,就须得听从安排!”柳共喜声音严厉了许多,目光扫向下面一干形形色色的茶徒们。
负责管理共茶院的是一位年纪较大的妇人,今年已过了五十高龄,因为人处事松弛有度,又是从茶奴一路晋升而来的,故很受倚重,且更重要的是,此人乃是徐朗之的胞姐,便是徐折清的亲姑姑,所以茶庄里上上下下,都要喊她一句徐姑姑。
徐姑姑见情况如此,走上前来,对着柳共喜略表歉意地道:“倒是老身管教不严,给柳管事添麻烦了,此事便交由老身来办吧。”
柳共喜与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她的身份便对其敬畏有加,此时听徐姑姑如此道来,即刻笑道:“姑姑言重,如此便麻烦姑姑代为挑选了。”
徐姑姑微一颔首,转身面向众人,面上略有厉色,“叶师傅既贵为一等制茶师,必得挑选共茶院中最优秀的茶徒拜入其门下。秋萍、玉凤,你二人前年便从茶奴升为了茶徒,在共茶院表现也是出类拔萃,你二人看谁更合适进西攀院?”
被点名的两个女子,亦步亦趋地站了出来,面色都很惊惶。
“回……姑姑,我觉得秋萍姐比较适合,这么好的机会就让给秋萍姐吧。”齐玉凤‘谦让’道。
罗秋萍闻言暗暗咬牙,明年便是到了茶院比试的时间,到时即使她升不了二等制茶师,但白芷门下的茶徒月勤定是可以晋升的,她对白芷明里暗里大献殷勤,就是为了能当成她下一任的徒弟。
那才是她的目标!
于是,她慌忙地推辞着,“不不不,我虽然比玉凤年长一些,但性子惯来有些浮躁,只怕入不了叶师傅的眼。还请姑姑安排玉凤进西攀院吧——”
齐玉凤和罗秋萍平日里可是出了名儿的好姐妹,一个被欺负,另一个必定出来帮腔,共茶院里的茶徒多数都以二人马首是瞻,许多学习的好机会也多是落在二人身上,眼下却为了进不进西攀院的事情,如此不顾情面,可谓是患难见真情啊。
齐玉凤脸色一沉,转脸瞪了罗秋萍一眼,似乎在说:平日里我是怎么对你的?
罗秋萍却看也未去看她,又对着徐姑姑道:“秋萍实在不堪重任。”
齐玉凤哪甘落后,上前越过她一步,道:“姑姑,秋萍姐比我在茶庄待得时间久,为人又机灵,绝不是我所能相比的。”
“你——”罗秋萍还从未听她这么夸赞过自己,但此刻听在耳中却是挠心十分,再也伪装不下去,黑脸看向齐玉凤。
徐姑姑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忽然冷哼了一声,自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威压来,“你们都有理由说自己不适合,那你们倒是说说看,这共茶院里哪个有资格进西攀院!”
她这陡然变高的声音,让在场众人心里都是一提,特别是齐玉凤和罗秋萍,当即变色,慌忙垂首作缄默状,不敢再言语半句。
徐姑姑凛冽的目光定在二人身上,刚想开口发话,却听寂静的人群中传来一道细小怯懦的声音来。
“徐,徐姑姑……我,我愿意前往西攀院,拜入叶师傅门下为徒。”
这句话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了一块巨石,顿时使得场面喧闹起来,众人无不是抬头侧目看向说话之人。
只见是一道很不起眼的削弱身影,瘦瘦小小的,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即刻有人暗笑起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整个共茶院里谁想欺负便欺负,谁想使唤便使唤的那个胆小鬼。
不光是茶师和茶徒可以欺负,甚至有的胆儿大些的茶奴也敢对她呼来喝去的。
甚至茶院里知道她名字的人都很少,都是胆小鬼短胆小鬼长的喊来喊去。
而现在她竟然主动开口说要去西攀院?
也是,她受排挤至此,到哪儿也都一个样儿,在这儿也跟待在西攀院那个众矢之地差不多多少吧。
区别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而已——众人在心里暗笑着想道。
虽然平素众人都对她万分鄙夷看不起,但她如此,却是解决掉了一个大麻烦——只要徐姑姑能同意她去西攀院,他们可就“安全”了!
徐姑姑眼看着那道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下微微颤抖的细小身影,却是皱起了眉头。
齐玉凤忙道:“我觉得这位妹妹就很适合。人不仅老实规矩,平素做事更是认真负责,这一点,共茶院里的人都知道。”
那小姑娘的身形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想是因为自从来了共茶院,还没有谁对她用过妹妹这个亲昵的称呼。
而齐玉凤之所以如此称呼她,却是实在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随即便有许多人站出来附和,无不是夸赞其既细心又负责,任劳任怨,实在是前往西攀院的不二人选。
小姑娘显得更加惶恐了,一个劲儿地低垂着脑袋。
柳共喜平时无事也不会来共茶院,故对里头的茶徒谁优谁劣也不太知晓,但见众人都齐心协力地举荐这位小姑娘,且这姑娘又是自己提出来自愿前往西攀院,更是难得,一时间松了口气,是觉得可以好好地交差了。
若不是出于自愿,只怕将人送到西攀院,也不会好好地伺候西攀院的那位主子,到时候出了差池,东家还是得怪罪他识人不清。
于是,柳共喜笑着看向徐姑姑,道:“这小姑娘娴静少言,倒是很合叶师傅性子的。”
徐姑姑听他这么说,便打消了心中的三分疑虑。
共茶院里各人的秉性自然都瞒不过她的眼睛,谁有野心谁混日子,哪个服帖哪个难管她都清楚。
眼前这不起眼的小姑娘因性子太过懦弱,时常扮演众人的撒气筒,倒不是她不管,而是在这共茶院这个大染缸里,她帮不了她什么,说的残忍一点,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你自己软弱就只有等着被人踩在脚下。
这小姑娘平日里比人下的苦功多,却懂得韬光养晦,是很难得的,只是这副性子若是不改掉,只怕日后也难成大器。
122:身心受虐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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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那便依她去吧,日后如何,也是个人造化。
“既然你自荐前往西攀院,那便依你所愿。到了西攀院要好生伺候叶师傅,更要懂得尊重你未来的师长,随叶师傅专心修习制茶之法,争取早日晋升为茶师,也好不辜负你长久来的努力。”徐姑姑谆谆教导着。
小姑娘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却仍旧没有勇气抬头,应了一句:“我记下了。”却也是低如蚊响。
听徐姑姑同意,余下众人皆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共茶院里也不全是恃强凌弱之辈,个别平时里关照这小可怜儿的人,不禁为她的未来感到担忧。
可这些都不是他们所能控制决定的,便只能看着那道羸弱到风一吹便会倒下的身影垂首跟着柳共喜出了共茶院。
“都各自回去做活吧。”徐姑姑见事情已毕,面无表情地对着众人吩咐道。
众人异口同声地应下,三五成群地朝自己的岗位走去。
罗秋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的要掉进火坑了呢。”
齐玉凤在旁边冷嗤了一声,送了她一记白眼,挽起身侧一位少女的手臂,显是对罗秋萍方才只顾自己,不惜将她往火坑里推的做法记恨上了。
罗秋萍气性也不小,至此算是认清了齐玉凤,怪笑了一声道:“别一个劲儿地怪别人如何,也不想想是谁先想害谁的。我平日里可真是瞎了眼了,竟没看清身边的人是个白眼狼。”
可是齐玉凤张口先将事情往她身上推的,她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齐玉凤闻言撒开身边人的手臂,上前来凶神恶煞地道:“阴阳怪气儿你的说谁呢?别在这儿装什么清高的好人!你背地里做的那些破事儿别逼我在人前说出来!”
“我就是说你怎么了?有脸恩将仇报、捅人刀子还不许我说了?”
其实,二人相互之间对对方已经是成见颇多了,只不过借着今日的事情彻底爆发出来了而已。
三言两语,便都被激怒的面红耳赤,也顾不得周围围上来看笑话的人。
“有什么好吵的,手上的活儿都做完了是吗?”一道清越的男声传了过来,围观的众人纷纷散去。
“颜茶师,你来的正好,齐玉凤她出言辱骂于我!”罗秋萍赶在前头告状道。
“明明是你先想对我动手的!”
“够了!都回去上工,否则休怪我将此事告知徐姑姑,每人记你们一次大过。”颜安完全不想理会二人的恩怨,若非是怕耽误了活计,这种事情他是从不过问的。
见他口气强硬,齐玉凤二人自觉地噤了声。
虽说颜安平素脾性甚佳,为人很好说话,但却同时也是一个很死板的人,为了规矩常常什么都不顾,只怕她们再多说一句,他便真的会告到徐姑姑那里去。
“还不快回去?”见二人杵着不动,颜安再次出声强调。
齐玉凤和罗秋萍狠狠地互瞪了一眼,转身分道而去。
颜安无奈地皱眉摇头。
茶庄里本来好好的气氛,就是被这些不安生的人给搅的乌烟瘴气了。
……
再说柳共喜此刻正领着那位小姑娘朝落银的西攀院而去,交待了不少需要注意的规矩。
小姑娘只是一个劲儿地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地“嗯”上一声,胆小的厉害。
柳共喜无奈地看着她,道:“能进一等制茶师的院子里学习,乃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可得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以后要学着机灵一些,知道吗?”
“嗯……”
又是嗯,又是嗯!
柳共喜险些气的吐血,这一路上就没听她说过第二个字来。
“你这样……哎,也罢了。”柳共喜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毕竟跟她说了也是白说。
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二人此时刚巧路过胡琴的南拂院,柳共喜习惯性地往院子里瞅了一眼,却忽然听得一声惨叫声传了出来,凄厉非常。
小姑娘吓的一抖,蓦然抬起头来看向柳共喜,一双因消瘦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
柳共喜干笑了两声,道:“没事,只是胡师傅在教训底下的人罢了。”
小姑娘仍旧惶恐不已,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她到了西攀院,会不会也……
“师傅,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杏儿哭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院内传出来。
纵然是柳共喜,也心生了几分不忍,可这事儿不归他管,大茶师院子里的茶徒,只要不闹出人命,可以说是任凭茶师处置的。
“快走吧,叶师傅该等急了。”柳共喜看向伫足的瘦小人儿,催促着道。
她却是举步不前。
柳共喜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露出一个还算慈祥地笑来,安慰道:“你且放心,叶师傅她不似胡师傅这般……”
话到一半,忽然也意识到自己也只是对落银有一个初步的认识,现在说她是不是这样的人实在还言之过早,便挥着手道:“走吧,放心好了。”
小姑娘这才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脚上跟绑着千斤重的沉铁一般。
柳共喜将人送到西攀院,又在中间简要地进行了一番类似废话的介绍,客套几句之后,便离了西攀院而去。
落银适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得这道同龄人特有的少女声调,小姑娘心里微微不那么怕了,却还是怯怯地答道:“我叫拾香……”
除了进徐家茶庄那一日,再没人问过她的名字了,庄里知道她名字的人可以说都是屈指可数的。
“是个很好的名字。”落银带着笑意说道:“我叫落银,你叫拾香,倒是挺相称的。”
拾香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来,像是受宠若惊的模样。
面前这个浅笑盈盈的女子,可是徐家茶庄的一等制茶师,而她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茶徒罢了,她竟然说自己的名字……同她很相称吗?
她跟她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
她这抬起头的间隙,落银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平平无奇的脸上有着不少斑斑点点,大致是因营养不良的缘故皮肤完全没有少女该有的亮泽和粉嫩,反而是一种发黄的粗糙,嘴唇有些干裂而起的皮屑,但一双眼睛却很黑很亮。
很清澈的一双眼睛。
透过这双眼睛,似乎一眼便能看进她心里去。
落银一时间微微有些触动,前世今生她识人无数,却不曾见过这样一尘不染的眼睛,似乎饱受了许多的苦难却仍然对这个世间抱有莫大的信任和希冀。
见她表情,落银露出一个笑容来,道:“你既来了西攀院,日后我便是你的师傅了,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
拾香呆愣了很久,都没有从眼前这温山软水般的笑容里回过神来。
刚才在路上她设想了很多,却如何也不敢想这位叶师傅会对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
“另外,我喜欢做事利落勤快的人,不聪明没关系,但必须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能做得到吗?”落银笑意微微收敛了一些,问道。
拾香闻言这才蓦然回神,忙不迭地点着头道:“拾香明白……我一定会好好听从叶师傅的话……”
“还喊我叶师傅吗?”落银含笑望着她。
拾香滞了一滞,好大会儿才垂首道:“师,师傅……”
其实按照徐家茶庄里的规矩,新徒进茶院拜师是须得叩首敬茶才算正式的流程,只是柳共喜忘了提,落银又不知道,故她直接朝着拾香吩咐道:“我在赶制一批茶,你随我进来拨梗。”
拾香垂首道了句是,跟着落银进了茶房。
打量着里边的陈设,她几乎是目不转睛了。
这样精致的工具,是只有一等制茶师才配拥有的。
落银将晾晒过后的金奉天收入茶盘中,放到桌案,道:“就是将这些杂叶和干梗给挑拣出来,你该是做过的吧?”
拾香点着头,走近了见落银正在挑拣,忙道:“师傅,我来做便可以了……”
落银微微一笑,也不坚持,在一侧看着她挑拣着。
却是有些意外了——这小姑娘看着怯懦的离谱,但做起活儿来却是眼疾手快,丝毫不磨蹭,且好像一有了事情做,便忘记了去害怕什么了,就连脸上的神色都变得趋于正常。
起初见到金奉天那一瞬间的惊艳也很快被控制住,既没有惊呼更没有任何失态。
很好。
很有天分。
一个茶师该有的定性和素质,她基本上是全部满足的,而且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深藏的这些闪光点像是与生俱来的,而非后天刻意的养成。
落银对这个一看便是身心受虐过的徒弟感到十分满意。
应该是个很省心的人。
好好培养些时日,再对其性格进行一番引导,前途定也是无可限量的。
拾香将挑拣过后的干茶又顺了一遍,确定没有了任何杂物之后,才抬起头来细声地询问道:“师傅,您看这样行吗?”
口气有些不确定,正是长期缺乏自信的表现。
“做的很好。”落银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123:徐老爷要见她
虽然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却也是最能渗入人心的。
拾香难掩激动,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来。
第一次被人这样肯定,说她做的很好……
这个时候,她尚且还不知道,她为了想逃离共茶院而拼尽勇气说出的‘我愿意进西攀院,拜在叶师傅门下为徒’这一句话,却是改变了她的一生。
……
刚到午时,落银从茶房里出来,却不见了拾香的身影。
大茶师的院子里素来有着规定,茶师在制茶的时候,茶徒需守在外间不许偷学技艺。
这是很合情合理的,作为大茶师多是有着独门的制茶方法,在这个时空里,个人的方技无论大小都是很受保护的。
除非茶师有意传授,不然茶徒偷学是完全可以送官府论罪的。
所以刚才落银去茶房覆火的时候,拾香很自觉地去了外面守着。
正当落银纳闷这丫头去了哪里的时候,却见拾香回来了,手上还拖着个饭盘,三菜一汤很符合标准。
一抬头见落银站在门边儿,她即刻解释道:“师傅,我去厨房给您打饭去了……”
听着这生怕她怪罪的口气,落银不由地一笑,点头道:“端进来吧。”
拾香松了口气,将饭菜端至外间的小几上,躬身将筷子递给落银。
落银接过来坐下,并道:“坐下来一起吃吧?”
拾香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不住地摇头,“这,这万万不可,您是师傅,我为徒弟,没有同席共食的道理……待您吃完,我去厨房后堂用饭便可以了。”
这也算是落银听她说过最长、最利索的一句话了。
“何必那么麻烦,一个人吃饭怪无聊的,你陪我一起用吧,这饭打的这样多,我一个人也吃不掉。”
一等制茶师是专门开小灶做的饭,跟二等制茶师和茶徒还有茶奴们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拾香闻言犹豫不决。
“不是说万事都要听从师傅的安排吗,怎么这么一件小事你都不听我的了?”
“拾香……拾香不敢。”
落银口气硬了三分,道:“那便坐下。”
“……”拾香果然被震慑住,身体支配快于实际的意识,快速而僵硬地在落银对面坐了下去。
落银将筷子递给她,自己则是从月娘让她带来的食盒里取出来了另一双,连带着月娘做的酱菜一道儿摆了上来,道:“这是我自家做的酱菜,你试试味道怎么样?”
拾香就跟没有意识的机器人一样,落银怎么说她便怎么做,让她尝那道菜她便尝一尝那道菜。
问她好不好吃,则是千篇一律的“好吃”。
实际上,她却是因为太过紧张而已经导致食不知味了。
落银将她的紧张和拘束看在眼里,既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无奈。
希望日后慢慢地可以看到她的改变和进步。
……
因为炒茶比这个时空里落后的蒸茶方法简练的太多,故落银提前完成了金奉天的制茶事宜,三天的时间仅用了一天半。
下午闲来无事,她问起了拾香的身世背景来。
却不料,原来拾香是个孤儿,三年前卖身葬父,被徐折清好心带进了徐家茶庄,现在同很多外地来的茶徒和茶师们一样,住在茶庄安排的群住宅子里。
落银听罢不由感慨,这小小的年纪却也是命运多舛。
她并非对所有的弱者都有同情之心,但对于生存在这种环境下,仍旧保持着这样一颗不自暴自弃,不忿世嫉俗的心的拾香,却是打从心眼里觉得难得至极。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当然,多半是以落银问一句她一句这种谈话模式进行着,不觉间,日头已经渐渐偏西。
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放工的时间,西攀院里却来了徐家的家仆。
说是徐老爷请落银过府一叙。
落银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徐老爷是徐折清的父亲,徐家茶庄的当家人,不,前当家人。
据她所知,好像是因为这位徐老爷经营方法欠妥,外加心性浮躁,徐老太爷也就是徐折清的爷爷临终前都放心不下将茶庄交给徐朗之,但也没办法因为只他这一个儿子,于是死前立下遗言,交待等徐折清过了十六岁,便让徐朗之将茶庄事宜全权移交给徐折清。
不得不说,徐老太爷眼光真是毒辣狠准,事实证明,徐折清的确是比徐朗之更能挑起这个大梁来。
当然,落银听到的这些多是传言,有几分可信度她不敢保证。
被来人引着前往徐府的路上,落银猜测着徐朗之找她是为了什么事情。
现在徐家茶庄被徐折清打理的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徐朗之则是在幕后偶尔“指点”一番,享着清福了,而她一个新来的茶师,同他好像确实扯不上什么干连吧?
不料,落银低估了徐朗之的一番向业之心,他虽然已经退位,但对茶庄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很上心,好吧,说白了就是多管闲事。
因为依照徐折清的能力,他这位虽有报复却无大才的父亲过多过问茶庄里的事情,九成都是只会给他添麻烦的。
不得不说,有这样一位父亲,还是挺让人忍不住想扶额叹息的。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落银还是被徐府的气派给震惊到了。
高墙环护,重檐绿瓦相叠,院内甬道相接,山石点缀,过了前院入了重门过后,便有四方游廊,池水几带。
脚下石子漫成甬路,落银抬眼望去,却见前方有着几株翠绿的芭蕉树,孔雀开屏似地。或因晒了一天日头的缘故,叶边儿微微卷起着。
芭蕉树后几块巨石相辅成假山,上头缠绕着嫩绿的藤蔓,累垂可爱,假山下忽开一溪,不知是从何处引来,开沟宽成几尺许,溪水潺潺有音。
相比于前院宏伟守规的建筑,此处便显得独具匠心,很有风雅之气了。
落银却无暇再去欣赏路上的风景,一路上下来几乎已经审美疲劳。
“叶师傅莫急,穿过前头那道儿门,便到老爷会客的花厅了。”引路的人似乎看出来她有些疲累了,出声说道。
落银“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随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果然,过了一道洞开着的烘漆玄铁大门,探目往前看去,正前方便是挑高的门厅。
家仆刚想告知落银在此等候,他先进去通传一声儿,一转脸却见落银已经侧身站在了一旁,并没有就此举步入内的意思。
家仆略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竟是没瞧出来,这姑娘小小年纪又非出自名门,却如此的知晓礼数。
“叶师傅稍后,我进去通禀一声儿。”
落银会意地点头。
只见那家仆行入厅内,说是叶师傅过来了,片刻就听一道浑厚的男声响起,道:“让人进来吧。”
家仆应了句是,便退出来请了落银。
落银适才提步入内。
因近黄昏,沉入西方的太阳刚巧将光芒尽数斜斜洒入厅内,故厅中光线十分充足,八角香炉中燃着不知名的香丸,气味沉馥,落银抬眼大概一扫,入目皆是华贵的摆设。
她微微屈膝,朝着主座上的徐朗之一礼,不疾不徐地道:“晚辈叶落银,见过徐老爷。”
听得这道沉稳的声音,徐朗之眼角微微一动,抬眼望向正下方厅中行礼的落银,见她礼数还算周全,笑了笑道:“叶师傅多礼了,请坐吧。”
“多谢徐老爷。”落银寻了就近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等着徐朗之开口说话。
“你不必过分紧张,今日找你过来并无别的事情,只是想见一见我徐家茶庄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等制茶师,同你讲一讲徐家茶庄的规矩。”
单从这句话上来看,落银倒是感觉不出这是一位浮躁的人,或者……这位的浮躁只在节骨眼儿上坏事吧。
她暗暗腹诽了一句,面上却挂着浅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道:“晚辈愿闻其详。”
徐朗之的眼中露出一次‘孺子可教也’的神色,他向来就喜欢懂规矩,对他言听计从的人。
只是他后来才知道,他仅悟对了前半句而已。
“徐家茶庄创建已有百年之久,是从一间生意惨淡的茶铺发展至此,到了我父亲的手中,正式成为了青国第一茶庄,开始涉足宫中贡茶。”徐朗之就徐家茶庄的大概光荣史简要的说了两句,随后道:“去年我在折清的书房中偶然寻见一罐莲心茶,制作方法似乎有些独特,当时我以为是茶庄中新研制出来的制茶法子便进献了宫中,果然一举博得圣上瞩目。后来却被折清来信告知此茶并非庄中茶师所制……”
说到这里,他笑了两声道:“后来还险些酿成大祸,幸得老天庇佑,让折清及时将金奉天培育出来,才免去一场灾祸。”
却不知,金奉天的培育却是眼前这小姑娘的功劳。
落银闻言只是礼貌地一笑,没有多说任何。
“这次折清从汾州回来,将叶师傅一道带回,我亦早便有意见一见叶师傅,奈何一直事忙,直到今日才寻到机会。”徐朗之又是笑。
124:自毁清誉之事
不由地,落银就对他形成了一个笑面虎的印象。
“叶师傅小小年纪,按理来说是难担一等制茶师大任的,但我想折清如此安排必定是有他的道理才是——故我想,那年折清带回来的莲心茶,是否出自叶师傅之手?”
听到这里,落银倒不得不有些惊讶了。
看来徐折清跟徐朗之之间的父子关系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不佳,或是徐折清极不愿让徐朗之插手茶庄事宜,不然怎会连这件事情都没有告之徐朗之?
但见徐朗之显然已经猜到,且以后她在徐家茶庄也少不得用炒茶的法子,根本是没必要相瞒的,便诚然答道:“那莲心茶的制茶之道,正是晚辈家中祖传的制茶方技。”
徐朗之微微一挑眉,半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精光,欣然颔首道:“果真如此,我徐家真是又添一位技高一筹的制茶师。”
落银谦虚地一笑,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徐朗之也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转而对落银大概说了些茶庄里格外需要注意的规矩,另外,不忘对落银进行了一番敲打,顺带灌输了一些类似洗脑的言论。
大意便是,她现在既然身在徐家茶庄,所谓的祖传方技便也跟她这个人一样,是属于徐家茶庄的。徐家茶庄既然花高价儿养着她,她本身就已经跟徐家茶庄融为了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云云。
说的好像她在徐家茶庄什么都不做只吃白食一样。
虽然没有直言让她将这方技拿出来摊开,但言语间也不乏指引之意。
落银听到这儿才领悟过来。
合着今日让她过来,重点是这个吧?
真当她是十来岁孩子好哄的很呢。
纵使是商人,但至少也要有‘商德’,经商有道才能将生意做的长久,他这种企图想将别人的技艺占为己有的心态,真是令落银不得不叹一口气了。
怪不得,徐老太爷死都不放心将茶庄交到他手中。
不想着好好做生意,不想着以德服人,偏生这么爱钻研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儿。
果真不是什么好鸟。
落银很不客气地在心里对徐朗之做了个总结。
面上却装作糊里糊涂地应付了过去,他既然没有明言,自己也就顺着坡儿下呗。
何必硬碰硬给自己找麻烦,只要他没触到那个底线,她便尽量配合着装傻充愣就是。
反正手持紫笋茶独技的胡琴,这么多年没将方子拿出来奉献为徐家茶庄的公共财产,不也是好好的吗?
落银便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徐朗之想说的想灌输的都说完了,眼见天色将暗,客套地询问了落银是否留下用膳,得了落银的婉拒之后,便让人送着落银出门儿了。
家仆引着落银走到半路,忽然撞见了另个家丁,找他似乎有些急事,于是此人便大概地将出去的路比划了一番,然后很不厚道地将落银丢下了。
幸得她很会记路,倒也顺顺利利地出了徐府。
前脚刚踏出高高的门槛儿,却听背后传来一声疑问:“你是——”
落银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见是一张隐隐有些面熟的少女面孔,却又一时记不得曾经在哪里见过。
但对方显然比她记性好一些,当即将她认了出来,惊讶地道:“怎么是你呀?”
这发自骨子里的娇柔腔调听起来使人骨头都酥了三分,落银看着眼前亭亭玉立,有着一张圆脸儿的少女,恍然记起来了。
“原来我表哥从汾州带回来的茶师就是你啊?”夏静秋一脸地恍然,“我就说呢……”
风闻徐家茶庄里新来的大茶师的从汾州来的,且年纪小的离谱,她便猜测到了一些。
她跟徐折清关系亲近,故徐折清并未瞒她关于落银有着独特的制茶方法这件事情,毕竟起初买来落银头回制成的夏茶的那个人,还是她夏静秋呢。
“是我。”落银笑笑点头,对夏静秋她没太大的印象,唯一只记得那次望阳镇大街上的惊马事件,对她虽然谈不上有好感,但也没有任何讨厌的成分。
“你不是在茶庄上工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夏静秋带着丫鬟走上前来,边疑惑地道。
说话直来直去的,却能让感觉到是没有恶意的,倒是挺自来熟的。
“徐老爷找我交待一些关于茶庄里的事情。”落银答道。
夏静秋了然地“哦”了一声,冲她笑笑道:“没想到你还真的被我表哥给挖来了……在茶庄里觉得怎么样啊?有没有人为难你?”
落银对她的热情有些不太能适应,就笑着摇头说并无。
夏静秋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落在了落银身后,大门外的位置。
落银下意识地转回头,却见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身上的衣装跟夏静秋身旁站着的那位丫鬟一模一样,想来应该是夏府的丫鬟。
果然,就见那丫鬟匆匆地走了过来,对着夏静秋屈膝行礼,过后不待夏静秋发问,她便急切地道:“小姐,老爷夫人让您速速回府,说是……有急事问您!”
她说到有急事之前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只怕是有不方便明说的事情。
夏静秋直觉不妙,匆匆跟落银道了别,便坐上了回府的轿子。
大许是心虚的缘故,一路上,她极其地不安。
而事实证明,你越是怕什么便越是来什么……
她刚回到府,便被告知老爷夫人少爷都在她的院子里等着她。
夏静秋忐忑不安地回到自己的院中,正外间里坐着的夏子南二话不说,起身便朝着刚走进来的夏静秋挥起了大手。
啪!
“老爷!”夏夫人上前忙拦住他,见女儿立刻变红的脸颊,心疼的眼泪立马儿就出来了,“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啊!”
夏静秋的哥哥夏春山也上前挡在妹妹身前,皱眉看向夏子南,道:“爹,事情还没问清楚,你怎么就动手打妹妹!”
夏静秋被这一巴掌简直给打懵掉了,定定地站在夏春山身后,单手抚着疼痛的左脸,神情惊惶而又有些呆滞。
“问什么问!事情都摆在眼前了,你给我让开,我倒要听一听她怎么解释这些书信!”夏子南边冲着夏春山咆哮着,边挥着手中一封封有着同一种笔迹的书信。
护妹心切的夏春山哪里肯让,只怕他这父亲冲动的性格会再动手。
然而夏静秋却主动从他身后站了出来,红着眼睛看向夏子南,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字来——“是。”
是?
是!
……
夏子南、夏夫人包括夏春山即刻都傻住了。
“妹妹,你,你真的……?”夏春山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夏夫人眼泪流的更多了,不住地摇着头道:“我的儿啊……你,你怎能如何糊涂,做出自毁清誉之事啊!”
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她还要怎么做人啊……
夏子南听她如此干脆的承认,一时间更是恼怒交加,一把挥开夏夫人紧拽着他的手臂,上前又欲动手,却见女儿仰着脸躲也不躲,只是含泪看着他,神色自是一种难言的坚定。
夏子南一时间却下不去手了,手掌僵硬在半空片刻,终究又狠狠甩落在一侧,痛心疾首地道:“你好歹也是自小读《女诫》长大的,出身官宦之家,从小言行戒律诸般教导!你怎能做出如何不知羞耻之事,竟敢瞒着为父偷偷跟男子私通!我夏家的脸真是让你给丢尽了!”
且看这书信上的内容,来往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爹,您说话……怎么如此难听……你先听妹妹解释好吗?这件事情只要不宣扬出去也不会有碍门风吧……再者说了,说不定对方身家门户与我们相当,若二人两情相悦,倒不也是可以促成一段好事吗?”夏青山口气虽然有些弱了,但横竖都是要帮着妹妹的。
“你知道个屁!”夏子南的涵养也顾不得了,怒道:“我已经找人查清楚了,此人乃是当地有名的登徒子!无父无母寄养在旁亲秦府中,成日惹是生非,恶劣至极!秦家人无不是对他厌恶非常!你说说,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值得你去喜欢的!”
“爹,许安阳他不是那样的人!”夏静秋声音蓦然一高,反驳道。
“你——”夏子南徒手指向她,“我看你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你真真是太令为父失望了!太失望了!”
他连用了两句‘太失望了’,口气一次比一次来的重,可见是真的对这个女儿失望到了极点。
他子嗣不少,嫡子便有两个,庶子更有四位,但却仅有这一个女儿,自小便是疼的没边没际的,可谓是捧在手中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正也因为如此,眼下见她这样才越发痛心。
“也都怪我这些年对你太宠溺了,放任你四处游走见识,才会让你结识到这等下三滥不入流之人!”夏子南厉声斥责道。
夏静秋却跟本能反应一样,只要一听到他说许安阳的不是,即刻就一副不容置喙的表情,“我说过了,许安阳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有自己不开心的地方,心中有过不去的坎儿,绝对不似表面来的那般,她懂,她真的都懂……
夏子南强压的怒气再度爆发,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狠戾的一巴掌便扇落了下去。
125:别等我了
夏静秋只觉得被这道大力打的站也站不稳,眼前一阵发黑,往后踉跄了几步被夏春山扶住了身形,将其护在怀中。
夏春山怒视着夏子南,道:“爹,妹妹年纪小犯错情有可原,你真要打打我好了!”
夏夫人也冲到夏春山身前,伸出双臂,不管不顾地哭喊着道:“夏子南!我不许你再动我的孩子一根毫毛,除非你先把我给打死!”
她将瘦弱的脊背挺得笔直,口气十分的没商量。
“你们!秋儿就是被你们给纵然的!你们这样下去只会让她更加不知悔改!”夏子南又哪里真的会动手打夏夫人,一时间,气的手足无措。
夏夫人见状,忙对夏春山道:“带你妹妹去我的房间!”
首要的是,先让夏子南冷静下来才行。
夏春山闻言自是照办,半抱半扶着妹妹朝门外走去。
不料刚走到门口,却觉夏静秋的身体骤然一僵,随后不待他反应过来,夏静秋便大力地推开了他,疾步冲回到夏子南身边。
“你这是干什么,你爹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听话,跟你哥哥出去!”夏夫人推搡着她往外走。
夏子南显然也是默认了,毕竟他也不想动手打夏静秋的,只是一时控制不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边想打孩子一边又盼着她躲得远远的才好。
可夏静秋却似铁了心一般,她对夏夫人摇了摇头,然后突然没有预兆地跪了下来,仰脸望着夏子南道:“爹,女儿此生非许安阳不嫁!求爹娘成全我们!”
说罢,便砰砰砰地磕起了头来,端听这声音,便知是不遗余力的。
这倔性子……
这回轮到夏子南眼前发黑了,一时间只觉得被气的心血翻涌,几近要站不稳!
他夏子南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养了一个这样的女儿啊!
“秋儿啊!”
夏夫人吓得跪坐在地,拦住女儿的动作,却见她额头已经磕出了斑斑血迹来,蔓延在雪白的额头和脸颊上,显得触目惊心。
“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是不是真的要将娘给气死才甘心呐!”夏夫人既痛又气地将女儿强搂在怀里,泣不成声。
“爹,娘……我求求你们,成全我跟许安阳吧!”夏静秋固执非常地重复着,似乎眼中除了许安阳,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装不下了。
“你想都不要想!从今日开始,你休想跨出房门一步!”夏子南显然已经连打她都没有冲动打了,仅剩下满腔无处发泄的怒气。
“爹!”夏静秋不住地摇着头,“若爹真的不同意我跟许安阳在一起,女儿情愿一死!亏欠爹娘的养育之恩,我来生再报!”
夏子南简直被气的浑身发抖了……
“妹妹!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我看你真的是被那个登徒子给骗昏了头了!”见她无可救药一般,夏春山也觉得没办法再帮她了。
“来人,将小姐看管起来,一步也不许离开她!出了任何差池,你们统统陪葬!”夏子南两步跨出门去,朝着守在院外的下人们厉声喝道。
院外一干下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眼下听夏子南此般发作,皆惊惶地应道:“是!”
转而,夏子南又朝着夏静秋目眦欲裂地道:“你一天不醒悟我便关你一天,你一辈子不醒悟我便关你一辈子!就算你要死,也只能死在夏家!休想再去见那许安阳一面!”
他作为一个父亲,绝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根本不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他的声音沉顿有力,一字一字像是响雷一样击打在夏静秋的心口处。
而院外,不知何时已经被夜色无声地笼罩起来,再无半分光亮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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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叶家后院中,落银和南风正并肩坐在屋顶上望着头顶上繁密的星子。
院外长着两棵枝繁叶茂的榕树,枝叶伸展到屋顶上来,随着夜风发出微响。
院中挂着几盏散发着昏黄暖光的灯笼,借着微弱的灯光望去,各种颜色的花朵无声地盛放着,在夜色中更有一种静谧难言的美。
屋顶上传来二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南风将他走镖的心得和所长的见识不厌其烦地说着,落银偶尔嗯上一声,间或插上一句半句的。
“以前我都不知道人活着还能有这么多的乐趣呢……躺在牀上想想明日要做的事情,就浑身充满了精神一样——”南风往后倒下去,单臂枕在脑后,眼睛里满是以后的希冀,“以后等我升做了大镖师,我就……嗳,说不定我还能开个自己的镖局呢!”
他兴冲冲地说道,又转脸看向坐在一旁的落银,询问道:“落银,你觉得我行吗?”
“肯定行啊。”落银笑着点头,“只要你好好做,你的以后便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嗯!”南风闻言便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似乎自己现在就已经做上了镖局大当家的位置一样。
“等我以后有了银子,给你买最好看的衣服,最贵的首饰!然后住上最漂亮的宅子!要比这个一倍,不,大十倍!你喜欢什么我统统都买给你!”他朝落银说道,满眼都是浓浓的笑意。
本是年少无知的一番话,却也有着难以言喻的认真,那种竭尽所能、拼尽全力要待一个人的心意,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
只能用这么浅显的话来表达心中所想。
落银无声地笑了,嘴角扬起一个美好的弧度来。
南风见她笑,以为她是不信自己,便即刻坐起身来,伸出一只手做保证状,一手拍着胸膛道:“我保证,我一定说到做到!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落银一转眼,便对上了他那双湛湛有神的星眸。
二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她将笑意敛起,摇头道:“你不必给我买最好看的衣服,也不要给我买最贵的首饰,更不用为我买漂亮的大宅子。因为这些都是你未来的妻子该得的——”
南风呼吸一窒,忙道:“可是落银,我……”
可是他……只想过要娶她一个人做未来的妻子。
可他话未说完,却见落银伸手挡在他唇边,摇头轻声说道:“更不要再等我了。”
她从来没想过能有这么一个拥有着赤子之心的少年,这么不计回报的待她好,一直无声地在原地等着她。
这样遥遥无期的等下去,对他太不公平。
南风忽然静默了。
静静地看了落银几个呼吸的功夫,他便将头偏转到了一侧,神色是说不出的黯然,浓的像化不开一样。
他一直都知道,落银待他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他也尝试着放弃过,比如易城在她身边的时候,可自从易城离开以后,刚想减退的感情却又突然之间死灰复燃了,几乎是不由他控制的。
没错儿,跟之前一样,他又开始侥幸了。
并且,纠结的无法形容,他一方面盼望着易城能立刻回来,这样落银便不用牵肠挂肚,可以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再不必一个人时常发呆——他知道,她每次发呆,必然都是在想关于易城的事情。
然而另一方面,则又强烈的希望……他再也不要回来,就这样消失在落银的生命里吧。
这样,他便还是有机会的,一天不行,他就等一年,一年不行,他还可以等十年!
可他现在忽然明白了——落银会不会走到他身边,跟易城回不回来并无实质上的干系。
她刚才说……不要再等她了。
他再不是之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孩子了,他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他原本以为等不等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却没想过他这样给落银带来的巨大压力。
若是他再执意下去,只怕换来的只是落银的疏离,然后,二人连这种类似亲人的亲密关系也将不复存在。
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一时间心绪繁杂的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散在心里,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懂。
“真的……一点点可能也没有吗?”
他仍旧不死心地求证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固执到如此田地,时常觉得,连自己都不好忍受……
却听那道淡若清风的声音徐徐说道:“不要再等我了……这么多年来,你该是懂我的。而今我对你也仅有这么一个要求——”
仅有的要求……便是让他不必再站在原地吗?
南风已经无法形容此刻究竟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境了。
似乎,身体中有一种镶嵌了多年的东西,要忽然被人强行抽离出体外的感觉……痛不堪言。
但他却也忽然明白,只有如此,才能继续他余下的人生……再没有叶落银的人生。
正如她所言,这是她对他仅有的一个要求。
他也该竭尽所能地去完成吧……
然后,换就另一种姿态好好地待在她的身边,仍然会为她的忧愁而忧愁,为她的喜悦而喜悦。唯一不同的是,看着她找到合适的归宿,会是发自内心的欣慰和祝福。
他会尽力变成这样……
126:颜安相助
良久,他低声应答道:“我知道了。”
落银浅淡地笑了笑,知道他这次真的明白了。
这样,很好。
仰头看向头顶,才发觉夜色更深了,沉静的犹如一潭死水。
她不是也在等一个没有期限的归期吗……
南风此后不会再做无谓的等待,而她呢?
她觉得她好像做不到就此放弃,更像是不甘心就此放弃。
甚至,她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什么……
感情果真是世间最毒的一味药,如此没商量的就侵蚀整个身心,蔓延至血脉中,难以抽离。
以前她不懂、不信,现在她既懂了也信了,却是太晚了。
……
这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却注定会有太多人无法阖眼。
……
次日,清早。
落银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之后,虫虫便跑来喊她去饭厅吃早食。
她笑着应了一声,从屋内出来,便见虫虫精神十足地龇牙笑着,道:“姐姐,今晚你回来我给你背字哦,娘教我认了好几个新字呢!”
有什么好玩儿的,或是学到了新的东西,总是第一个想到要跟姐姐汇报,炫耀。
落银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了声好,便扯着他朝饭厅走去。
一路上,笑语不断。
姐弟俩到了饭厅的时候,叶六郎和月娘还有李方氏已经坐在那里了,却独独不见南风。
不待落银开口询问,就听虫虫问道:“咿?南风哥哥呢?”
“一大早就去镖局了,饭也顾不得吃,真是勤快地过头了!”李方氏有些无奈地道,“也不知道他这样勤快是好事还是坏事。”
叶六郎便招手示意姐弟二人快过来吃饭,边呵呵笑着道:“自然是好事,年轻人没个头脑发热的时候还能叫年轻人吗?等过了这段新鲜劲儿便好了,嫂子不必忧心。”
落银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虫虫抱到小凳上坐好,自己才在一旁落座下来。
……
落银到了茶庄的时候,时间刚刚好,一进西攀院却见院中被打扫的很干净,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还有未阴干的水渍。
拾香那丫头竟然来的这么早?
落银有些讶异地想道,边朝着正屋方向走去。
穿过重拱门儿,才看到一身简洁朴素绸裙的拾香站在门口,正朝着此处张望着,看样子像是在等她一样。
“怎么来的这样早?”落银边走近边随口问道。
拾香露出一个怯怯的浅笑来,摇了摇头,继而细声地道:“师傅,您请屋里坐吧……”
落银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提着月娘给她备好的食盒走了进去。
然而刚在椅边坐下,却见拾香端着一盏茶朝她走过来了,双手一起捧着,动作十分的恭敬。
落银见状微愣,后失笑道:“我不渴,放着吧。”
这丫头真是勤快地有些过头啊。
拾香闻言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竟然笑了笑,腼腆地道:“师傅,这是拜师茶啊。”
拜师茶?
落银这才反应过来,刚说不必这么麻烦,却见拾香已经走到她面前,并且屈膝跪了下去。
落银两世为人还没被谁这样跪过,落银不适应了一瞬,眼见着她双手举着茶盏,面色近乎神圣地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一时间,落银也不由地被她“神圣”的模样给传染了几分,心道既然只有如此才能让这丫头安心,那这拜师礼她便受了吧。
三个头磕罢,落银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笑道:“好了,起来吧。”
拾香得了她的话,这才敢起身,规矩地站在一旁。
“拜师礼既然也行了,我便也是你名正言顺的师傅了,你既喊我一句师傅,我自也不会让你白喊——你去找些夏茶粗叶来,我看一看你的制茶基础打的如何。”
拾香喜不胜收。
这意思,显然是要指点于她了!
师傅制的那金奉天,昨天她见过,技艺说是炉火纯青也不为过的。
她难掩激动地谢过落银,便领命下去,去取茶青了。
共茶院里专门有一个仓库堆放着不能制成成茶的粗叶,放在这里主要就是给茶徒们平日练手所用,但也因为物料有限。再加上为了避免茶徒们以练茶为借口耽误手中的活计的缘故,故有规定,每个茶徒每三日仅能来领一斤茶青。
而拾香来到存放粗茶的仓库里,负责这一块儿的长袍中年男人翻开了一下登记的记录,一抬眼皮问道:“昨个儿你不是刚刚领过吗?”
“没有啊……”拾香本就胆小,说话惯来是底气不足的,如此一来倒像是心虚的模样。
“这上头都登记着你的名字呢,昨日午时三刻,你看看。”男人将簿子往前推了推,食指点了点。
拾香不识字,也辨不出是不是她的名字,但也想出了大概来。
“可能是别人用我的名字来冒领的……”她低声说道。
她在共茶院的时候,这是很平常的事情,不光是罗秋萍和齐玉凤二人,其他的人如果没了练手的茶料儿也会用她的名字来领。
所以,她几乎每一个月才能来领一次茶料,还得看运气好不好。
“这个可不归我管,我只认上头的名字,如果人人都说自己的茶青被人冒领了,那多少茶青也不够你们使得啊。”男人轻嗤了一声,冲她摆摆手道:“等够了三天你再来领吧。”
拾香站在原地,双手死死地绞着衣角。
师傅肯主要要指点她,她却连一点茶料都拿不回去,要怎么办才好……
她素来的胆小,自是不敢跟这看管茶料的人顶撞,可如果就这样回去,师傅会不会觉得她很没用,以后都不愿意教她东西了?
“我说……你这是作何?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我这也是按规矩办事,快快回去吧!”见她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男人愈发的不耐。
他也有怜香惜玉的一颗热心,但眼前这小姑娘,又瘦又干又不会说话,实在不讨喜。
拾香这才亦步亦趋地转过了身去,头一次真正的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懦弱的过头了,这样的一点点小事都办不成,以后还怎么晋升为一个合格的茶师?
想到这里,她便无可遏制地红了眼眶,心里酸苦的厉害。
“拾香?你怎么会在这里?”
拾香走路向来是低垂着头,只看脚下的路,从来没有昂头的习惯,又因为满心的自责,神游太虚之外,刚走出门,不作防地听到面前有人说话,直是吓得后退了两三步。
“颜,颜茶师好……”
看清了来人,她忙行礼,局促非常。
颜安对她这胆小的模样早已经见怪不怪,他笑了笑,再次问道:“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西攀院里吗?怎么来这里了?”
“我,我来取茶青……”
“取茶青?”颜安更是惊讶不已,“你取这种茶青是要习练制茶吗?”
他正是白芷上一任的弟子,据他对大茶院的所知,一般没进去一两个月,度过茶师的考验期,根本没有机会在茶房里练茶。
譬如再说胡琴身边的杏儿吧,据说一年也就一次机会被胡琴指点着练茶,应还是怕她三年后升不了二等制茶师,从而丢了她胡琴的脸。
所以,这拾香昨个儿刚进的西攀院,怎么就要练茶了?
“恩,师傅让我来取的……”
还是叶师傅主动让她来取的吗?
颜安心里的惊讶越来越大,但却又见她两手空空的,不由地问道:“那你取来的茶青呢?”
拾香的头低的更往下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颜安见状微微皱眉,道:“没拿到吗?”
拾香犹豫片刻,诚然地点了点头。
颜安看她一眼,不由地叹了口气:“你先在这儿等会,我待会便出来。”
拾香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等在原地,在她的意识里,无条件的听从别人的话,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没等多大会儿,果然就见颜安出来了,手中多了一个鼓鼓的小茶袋,递到拾香面前,道:“这些茶青,你拿回去练手吧。”
拾香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巴,抬起眼睛看向颜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快拿着吧。”颜安将茶袋塞给她,复又交待道:“叶师傅既待你如此,你也莫要辜负她对你的一番期望。日后,可要加倍努力的好。”
拾香将茶袋接过,定定地点了两下头。
“我记得了……多谢颜茶师。”
颜安温和地一笑,道:“快些回去吧,莫让叶师傅等急了。”
拾香嗯了一声,又同颜安客气地道了别,这才迈着小碎步离了共茶院。
落银正翻看着一本前朝的茶经,上头记载着一些古老原始的制茶法,多是晾晒和蒸青之道。
想着多了解些,也好待会跟拾香讲解。
炒茶自然一时半刻是不可能教她的。
只能先根据她的基础如何,来加以相适的辅导,反正时间还长,只要她自身有心想好好学,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她这边刚将茶书放下来,便见拾香抱着个小锦袋走了进来,对她一行礼,道:“师傅,我将粗叶取回来了。”
“好,你随我来茶房吧。”落银起身,走在前头。
拾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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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发完才看到上一章有个很明显的用词错误,打错字了,夏子南说夏静秋都是被夏夫人和她哥哥放纵的,是放纵,不是纵然啊啊啊……发布过的VIP不好修改,在这儿说一下,见谅见谅,以后一定认真检查,有漏网之鱼也请各位提醒我下~
127:茶庄里的暴力现象
落银走到窗旁茶台边,道:“先按照步骤来,第一步先晾茶。”
“是……”拾香走过去,将茶袋放到茶台上,把茶青都给倒了出来,这些茶青显然不是当日采摘的了,多是枯黄卷叶,更多是被虫吃过的残叶等。
“现在,你不要把它当做粗茶来看待,更不要因此松懈对待。需得记住,所有经过你手里的茶,都是有着自己的发光点的,或许不经意间便能变废为宝。要想成为一个称职优秀的茶师,首先你就得学会认真对待手中的每一件事情。更要记住,你手中的茶叶没有贵贱之分。”落银抓起一把茶青来,在手中抓揉了几下。
“多谢师父教诲,徒儿记得了……”拾香很认真的点着头,是真的将落银的话听进去了。
她偷偷将头撇过去一些,拿余光看向落银,正得见她胜雪的香腮,恍然间,拾香被她眼中的光芒给晃住了眼睛。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自信,在她的双目落在手中不起眼的粗茶叶上的时候,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与茶叶产生共鸣的力量。
可是,茶叶不是死物吗?
拾香微微垂下头,望着手下毫无生机的茶青,有些不解,却仍旧很认真地将它们摊开来晾晒,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一件宝贝一样。
……
午食过后,落银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邀着拾香一起。
虽然相处还不到两日,但拾香对这个师傅却是有了难以言说的好感,对她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惧怕,多只剩下了恭敬,说话也逐渐地不怎么结巴了。
闲聊着,落银便向她问起了茶庄里的事情来。
她初来此,许多事情都无从得知,既然以后要呆在这里,还是多了解一些的好,以免撞到什么忌讳的事情。
拾香来茶庄已经好几年了,虽然不说话,但却是个心细如尘的人,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有用,多是记得清楚,便一一地说给落银来听。
“南拂院的胡琴师傅,你可听过一些关于我跟她之间的传言?”落银忽然问道。
这个问题她一直想不通,昨日胡琴带人过来的时候,看她的那种眼神简直跟有深仇大神一般,纵然她来到徐家茶庄处处不讨人喜,但无缘无故的,总不至于如此针对她吧?
凡事总得是有个因由的。
拾香不知道落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却还是犹犹豫豫地答道:“他们暗地里都说……都说师傅您,您……”
说了半天,都没有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落银侧过脸看她,道:“这话你只是转述而已,我又不会生气,你尽管说与我听就是了。”
拾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如实答道:“他们都说师傅您……抢了胡师傅的金奉天,还有人说,当日柳管事去取金奉天茶青的时候,胡师傅说什么不愿意给……”
“后来好像还动了手,再后来闹到东家那里,胡师傅就被罚了这个月的月钱。”
“胡师傅进茶庄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罚呢……大概是因为这个,才对师傅您……不怎么喜欢吧。”
这话说的可真够含蓄的,哪里还是不怎么喜欢,简直是讨厌她讨厌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吧?
本来在茶庄里只手遮天的人物,她叶落银横空出现,不仅抢了她的制茶权,更让她三番两次地出丑,被罚不说,名声上还有了污点。
虽然,这基本上是她咎由自取,但像胡琴这种人,素来只会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从来不会觉得自己做的哪里不对。
落银听罢拾香的这一席话,总算明白了过来。原来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已经将这位胡师傅得罪了。
想到胡琴昨日离开西攀院的时候那张阴沉的脸,落银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日后在徐家茶庄的生活,再也不必担心会枯燥无聊了。
“对了师傅,今日初一,待会儿未时会有宣榜仪式,茶庄里的人不管是茶师还是茶奴,都要前去观看。”
“宣榜?什么榜?”落银无解地问道。
对这茶庄里的了解终究还是太少了一些。
“就是,将上月里表现优良和犯了不轻的过错的人名和相关的事情记录上去,以供其他人学习或引以为戒。”拾香解释着说道。
落银恍然,忽然记起徐折清昨日亲口吩咐柳共喜,将胡琴挂名处置,这所谓挂名处置该不是就是这个吧?
事实证明,确然。
“就说你们瞎说吧,非说东家罚了胡师傅挂名儿,根本没有嘛!”有人在下头讨论着。
“胡师傅竟然被挂名处置了,我,我没听错儿吧!”
“天呐……”
“徐家茶庄建成百年,好像……还没有出过被挂名的一等制茶师。”
“原来昨天她们说的是真的啊,胡师傅真的去了西攀院……”
“听说还是东家亲自开的口,要这么重罚胡师傅呢!不过后来不知怎地,又给撤下了……”
“咳咳……”在上头宣读挂名榜的人偷瞄了一眼坐在上座旁听的胡琴,只见她脸色青白一片,似乎随时都要忍不住爆发出来。幸好是没真的挂名处置,要是真的处置了,说不定她会将此处给砸了……
宣榜人很有眼色地重咳了两声,示意众人安静。
然而声音刚出来就被彻底淹没在了喧闹中,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底下的人还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而且大家都在说,不说白不说,反正也没人知道是谁起的头儿,胡琴想追究也没处追究。
白芷端坐在首位,胡琴在中间,落银则在胡琴一旁,这是按照大茶师进茶庄的先后顺序来排列的。
落银只觉得被那道目光烧灼的整个人都要被点燃起来了……
黑榜的位置,是一位茶徒,因为过错毁了数百斤夏茶茶青,要抵扣一整年的月钱,并且挂名处置。
众人的目光和注意力这才稍稍分散了一些,不全放在胡琴的身上了。
但胡琴却仍旧没有打算‘放过’落银,喷火的双目胶在她的身上,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样。
其实落银也有些觉得,胡琴这次栽的挺倒霉的。
毕竟她是真的将茶叶带出茶庄去了,虽然不是为了偷,而是怕耽误做工毁了茶,但被杏儿瞧见自然是以为她举动异常,并为了邀功立刻告诉了胡琴,只是‘不幸’的是,她又将茶叶给拿回来了。
但是说到底呢,若是胡琴没有害她之心,也不会如此了。
或是说,她能稍微有些头脑,告到徐折清那里之前自己先验证一二,确定无误之后才宣扬开。
这才是抓人把柄,打小报告的正确使用手则好不好……
落银在心里暗暗腹诽着。
她理了理衣襟,怡然自得的,就如同没瞧见胡琴的目光一样。
因为此处人多,胡琴只得强压下心口的怒火,如若不然,她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她自己都不敢确定。
万恶的换榜仪式一结束,胡琴就甩袖离去了。
临走前,跟落银丢下了一句狠话——“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否则我定百倍还之!”
落银有些哭笑不得,一方面委实无言以对,一方面更是不愿同她多说任何。
白芷也起了身,走到落银面前停了下来,不温不火地道:“她虽比你年长,但做事向来不知稳重,你莫要同她硬碰硬,避开她就是了。”
“多谢白师傅提醒。”落银笑着颔首。
白芷微微点头,便下了石阶而去,落银注视着她的动作,只见她每一步都走的雍容大气,背影笔直,就连髻发上的钗环都纹丝不动,不由地心生膜拜向往,心道这真不愧是一等制茶师。
不禁又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茶师与茶师之间的差距也是这么大。
落银步下台阶之际,迎面见一群人围着一位蓝衫男子道着贺,“颜茶师您可是一连两个月都荣登这金榜之上了啊!”
“真不愧是白师傅亲自调教出来的茶师……”
颜安谦逊地一笑,点头道:“确是师傅教导有方。”
落银适才探目瞧去,见是那日给自己送茶青送饭食的白面儿男子,不由微微有些讶异。
那日见他举止似有些莽撞,她还是暗想此人不适宜做茶师来的,竟不曾想他还是这样优秀的一个茶师吗?
但此刻却见他彬彬有礼,举止老成,透着一股子稳重,哪里还有初次相见之时的鲁莽模样?落银便觉得,大许真的是她那日看走眼了罢。
她刚欲收回视线来,却见颜安的目光忽而投放了过来,似有所觉一般。
落银见状,对他报以礼貌的一笑。
颜安稍稍愣了愣,忙也扯出一个笑来,却有些局促和不自然,像是很内敛的样子。
落银一时只觉得这人还真是有些奇怪,怎会一会儿一个样儿?
没去多想其它,她举目在人群中寻找着拾香的身影,即使是一等制茶师身边的茶徒,也只可在下面望榜。
然而找了一圈儿,却都没有看到她的人影。
这丫头,跑去哪里了?落银在心里念叨着,边在四周张望。
却见挂名台后方的两棵左右相望,足以二人环抱的大槐树,左边那棵旁边,紧紧地围着十余人。
而且还有人不停的围过去看热闹,仔细一听,都是女子奚落的笑声,甚至有人好像在说:“打她呀……”
落银微微皱眉——这徐家茶庄也真是够黑暗的,这些人真的是有欠管教。
可她素来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跟她有关的她可以顾一顾,但与她无干的她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强出头。
刚欲离去,余光即将收回之际,却见那群人围着的中间,忽然有人闯了出来,满脸的狼藉,然而刚迈出这一步,就被几个人摁着胳膊和肩膀强拽了回去。
一人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落下去,“还想走啊?我气都还没出,你往哪儿走!”
落银膛目结舌,原地呆愣了半刻,忽而疾步上前而去,只因为,那被欺负的人不是别人,竟是拾香!
128:惩戒茶徒
怪不得她说依照拾香的性格怎不在原处等她,而是四处乱跑没个人影,原来是被这么一群人给缠上了!
堂而皇之地就在这里动手打人,看来这些人可真是野蛮惯了,她今日倒要看看,她们都有什么本事,敢这么横行霸道。
此刻拾香真的害怕极了,却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有单手捂着发疼的脸颊,弓着身子瑟瑟发抖。
“现在知道害怕了?瞧瞧你那样子,当上一等制茶师的弟子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师傅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啊,那还不是我们不愿意要才让给你的!”
“就是,当时如果不是我们执意不肯去西攀院,轮得到你?”
“也就你这个傻子肯过去了,你难不成真的以为去了西攀院我们就不敢动你了,啊?”
齐玉凤伸手戳了戳拾香的头,冷笑着说道:“看清自己的身份!”
“冒昧问一句,诸位都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管你什么事情!”罗秋萍皱眉回过头去,见是落银,脸上的神情忽然一凝。
“……”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个叶落银,虽然跟胡师傅不合,但一等制茶师的身份是摆在那里的,今天听说胡琴差点被挂名的事情像是提醒了众人——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不是谁想欺负就欺负的。
“方才我的话,你们没有听到吗?”
“我,我们都是共茶院里的茶徒……”齐玉凤还算冷静,挺直了胸膛。
落银嗤笑了一声,点点头,“那你们的身份倒也真的挺了不得的,失敬了。”
众人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即刻都涨红了脸,既羞又怒。
落银走近,望向拾香凌乱的髻发和红肿的脸庞,目光渐渐有些发沉,她将拾香扯过来站在身旁,这才看向几人,问道:“我想知道是谁动手打的她?”
罗秋萍冷笑了一声,眼里含着不以为然,“她弄脏了我的鞋子,又不肯道歉,我便动手了,不行吗?”
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师傅,我没有……”拾香这才开口说话,却是浓浓的哽咽声。
“你没有,你没有那我的鞋子怎么脏了,你还不想承认了啊?”罗秋萍听拾香说话,朝着她吼道。
几人也纷纷附和,全是说拾香弄脏了罗秋萍的鞋子。
落银的目光扫像她脚上,见是一双普通的淡蓝色绣鞋,上头绣着腊梅,左边一只脚上确实沾了些灰尘。
但怎么来的,落银就不知道了。
可拾香不会撒谎,她既然说没有那肯定就是被冤枉的。
“你这双鞋不过几十文钱吧,我这有一两银子,算是为我这徒弟莽撞弄脏了你的鞋作为赔礼。”落银从荷包里取出一两银子,说道。
什么?
众人都愣了一愣。
罗秋萍率先反应过来,拿得意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围观的众人,像是在说:看吧,这一等制茶师也不过尔尔,到头来不还是给她赔礼道歉吗?
“既然叶师傅这么说,那我便收下了。”罗秋萍将银子接过来,漫不经心地道:“那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咱们都回去吧。”
“我有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吗?”落银伸出一只手臂,挡住她的去路。
众人觉得越发搞不懂这位大茶师怎么想的了。
但见她方才所为,又不算是个硬气的,试问哪个茶师眼见自己的徒弟被人如此奚落,且还动了手,而她还拿银子出来送人的?
这叫什么,这就叫软蛋。
“叶师傅还有话说?”罗秋萍一挑眉,对落银是一点点惧怕都没有了。
落银笑意不及眼底,上前一步,道:“我徒弟弄脏了你的鞋子,我们赔钱了事这乃是知礼数懂人情。而你聚集他人在此闹事,以多欺少,不仅坏了茶庄的规矩,品行更是有失。我作为徐家茶庄的一等制茶师,教一教你规矩还是使得的吧?”
罗秋萍不屑地笑了两声,刚想开口说话,却见眼前的人扬起了手来。
啪!
一声脆响回荡在四周,围观的人顿时都看呆了。
“你既收了我银子,那鞋子的事情就已经了却,所以,这一巴掌是替拾香还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
众人不禁心惊,原来她事先赔银子,是为了不落下话柄!
“你,你……”罗秋萍被这一巴掌打的有些发懵,手中还攥着落银刚才赔给她的那锭银子,似乎在提醒她……别人这是先拿钱堵了她的嘴,再来扇她耳光!
啪!
她失神之际,另一边的脸上又稳稳地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不知自重,出言不逊,言行不检。”
罗秋萍朝着落银扑打了过来,耳边掉落了几缕青丝,配合着这副狰狞的表情,乍一看跟疯子一般。
然而她还没近得落银的身,就觉得又挨了一巴掌,而且这一巴掌空前的响亮。
众人无不是惊呆——这,这叶落银竟然懂功夫吗?他们都没有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出的手!
这一下,罗秋萍被打得几近站不稳,嘴角也溢出了鲜血来。
“这一巴掌不必我说你也该知道为什么打你吧?”落银拿手帕擦了擦手,道:“你一个茶徒,也有资格对一等制茶师动手吗?我打你也是为了你好,若你真的碰了我,只怕你在徐家茶庄里是呆不下去了。”
这话虽然说的恼人,但也是事实,一个茶徒动手打了一等制茶师,勿论什么原因,都是要被逐出茶庄的。
罗秋萍心中惊怒交加,却不敢有所动作了。
而那些跟她一起欺凌拾香的人,从头到尾眼睁睁看着她被打被辱,竟然没有一人出来阻拦或帮腔的。
她们倒是会看形势!
“希望你们记得一点,拾香她现在是我的徒弟。以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但日后我在这茶庄一日,你们最好收一收之前的心思,若再有下次,我会将你们亲自送到柳管事那里,按照茶庄规矩处置。”
落银冷冽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口气虽然不重,却自带一种难言的威压,让人几乎不敢看她。
这真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该有的气势吗?
颜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观望着,他本来想上前帮忙来的,但方才见她一个巴掌掴下去,明显是要帮那小可怜出气,外带警戒她们一番,便没有再上前,而是在一旁看着,想着等场面她控制不了他再上前帮忙。
可很遗憾……他显然是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想起那日午后,倚靠在门边桂树旁的女子,因他的突然到来而备受惊讶的那个回眸,正如不慎跌入尘世的精灵一般,再望着眼前这个气势凌冽的背影,颜安无声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我的话,你们记住了吗?”落银目光定在众人身上。
“记住了……”
“记住了。”
众人垂首应答,参差不齐的,神色也是各异,有的愤愤不已,有的胆战心惊,更多的则是庆幸——庆幸被当靶子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罗秋萍……
落银将她们的表情看在眼中,继而道:“那便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是……”
众人如获大赦一般,纷纷离去,却没人敢上前去扶狼狈的罗秋萍一把。
落银看也没再多看她一眼,替拾香撩了撩凌乱的头发。
拾香却是一抖,下意识的便要躲。
真的是怕的不行了吧……
落银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随我回去吧。”
拾香点点头,像是连发声的能力都丧失了,拖着单薄而又狼藉的身子垂头跟在落银身后,一一走过众人身边。
一路上,却无人敢侧目讨论。
虽然双腿还有些轻颤,虽然脸上的疼痛仍旧没有消去,虽然明知此刻自己的模样该有多狼狈,但拾香却头一次觉得,不再畏惧众人的目光。
只因为她前面多了那道背影,同样单薄却不容任何人置疑的背影。
拾香忽觉鼻子发酸的厉害,连带着一颗心都跟着酸涩了起来,眼前朦朦胧胧的,几乎要看不清路了。
她哭过好多次,可她知道,这一次跟往常都不一样,她不是因为害怕才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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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折清听着茶庄里的心腹将事情前后转述了一遍,唇边现出一个清浅的笑来。
“惩戒她们一番也是应该,她们确实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转告我姑姑一声,让她日后对罗秋萍几人严加管制,若再犯这种错误,决不可轻饶。”
来禀之人闻言有些意外,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应了下来,而后退下了。
徐折清起身将窗打开,便有金灿的阳光洒入进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轻笑了一声,继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时,却听刚合上的书房门再次被人叩响了。
徐盛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说道:“少爷,夏大人府中来人了,说让少爷过去一趟,有急事。”
夏大人自然就是夏子南,也就是徐折清的舅舅了,他自幼丧母,跟父亲不亲近,爷爷走了之后,便多是舅舅和舅母对他嘘寒问暖的,情感非同一般的深厚。
听闻是有急事,徐折清不敢耽误,略微收拾了一番,便命人备了马车朝着夏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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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道歉道歉,经提醒发现了一处明显的缺词错误!这是重新替换过的内容。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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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记仇的很呢
夏子南和夏夫人,还有夏静秋的两位一母同胞的哥哥,夏春山和夏春锦都等在了偏厅里。
见徐折清过来,夏子南忙屏退了一干下人。
徐折清见礼过后,问道:“舅舅何事这么着急唤我过来?”
“你表妹她不见了!”不待夏子南开口,夏夫人就迫不及待地说道,红肿的眼睛显然刚大哭过一场。
“什么!”徐折清大惊,“好端端的怎么不见了?人是在哪里失踪的,可有到府衙里通知孙大人?”
“不是失踪,若是失踪还好办了!”夏子南捶了捶茶几,“她是自己偷逃出府的!”
偷逃出府?
徐折清听得有些迷糊,“表妹为何要偷逃出府?”
“都怪你!非要把她给关起来,好好说不行吗!女儿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活了!”夏夫人泣不成声,埋怨着夏子南。
夏春锦叹气劝道:“娘,你就先别哭了,先商量对策才是正事啊。”
夏春山将事情的大概经过跟徐折清说了一遍,包括,那些被翻出来的书信。
徐折清吃惊不已,夏静秋对许安阳有些不同的情愫他几年前就觉察到了,但仅以为是小孩子懵懂,过了那几日便忘却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曾想,他们竟然已经暗下书信来往了这么久!
并且夏静秋为了他跟家人彻底地闹翻了……
徐折清觉得不可思议。
“这件事情万万不能声张出去,不然秋儿的名声就算完了……我已经暗下通知了几位同僚好友帮忙留意,并已经派人去追了。”夏子南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担忧,口气深沉的很,“她肯定是要去汾州找人的……我方才已经休书让人快马送至汾州秦家,如果秋儿真的去了秦家找那许安阳,让他们即刻通知与我。”
徐折清点点头,忙又道:“我也即刻通知在汾州的友人和茶庄里的人,让他们多多留意。”
徐家近年来在汾州的势力渐渐植大,徐折清发话定能事半功倍。
这也是夏子南今日这么着急让他过来的原因。
几人又细细地商量了一番,推测着夏静秋沿途可能经过的地方,从而让人提前在那里守着。
眼见着已过了午时,却没人有心思提吃饭的事情。
……
一个月后。
令夏子南和徐折清都没有想到的是,夏静秋竟然没有去汾州,因为一路上安排的人都没有等到她,而且秦家那边也说了,真的没有看到她。包括,许安阳。
一家人的担心越来越重,几乎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
一想到女儿可能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夏夫人便会觉得活不下去了。
“声誉声誉你就想着你的声誉!连女儿的命都不顾了!你不去,我去!”夏夫人吵着闹着要去报官,现在,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要她的女儿平平安安的回家,能够搂着她撒娇。
最后,夏子南终究还是报了官,他人脉再广,也不能利用官权堂而皇之地去办私事,而且遮遮掩掩的太耽误事儿了。
具体的并未跟衙门透漏,只说小女任性,因赌气而离家出走,很有可能去了汾州。
京城的衙门办事虽然不怎么利索,但因为夏子南是通政司参议,好说歹说也是个五品官儿,故他们不敢怠慢,即刻令人着手去办了。
夏夫人却仍旧整日里以泪洗面。
……
跟许多生产地一样,茶庄也是一个有闲有忙的地方,春日里最忙,立秋后则是最闲的。
故各大茶庄,立秋过后都有一个月的轮休,只留一半的人在茶庄里维持基本的运行。
落银几个大茶师更是无事可做的,除了半月一次的金奉天之外,其余多是闲着。
胡琴说是九月里要回家探亲,便选择了最后一个休息,白芷和落银都无所谓,于是落银便头一个休息了。
于是,落银想起了一件压在心里很久的事情,觉得现在似乎有时间去办了。
当晚,她跟叶六郎和月娘提起了这件事情。
“什么?你要回汾州?”
“回汾州干什么!”
叶六郎夫妻俩的反应不可谓不大。
落银点点头,道:“汾州茶庄里有些事情,徐大哥说……让我去处理一下。”
落银脸不红心不慌的扯着谎,琢磨着明日得去徐府一趟,先跟徐折清打个招呼,以免穿帮。
“什么事情需要你一个茶师过去啊,再说了你现在不是休工的时间吗?”月娘皱眉,显然是对汾州这个多事之地不能释怀。
“这些都是茶庄里的安排,具体的我也得等去了才知道。”落银应付着道。
“不能让别人去吗?”叶六郎仍旧是不放心。
别的地方还好,怎么偏偏是这个地方……
那里可还有个挨千刀的朱乔春呢!万一落银被他撞见,可如何是好啊?
夫妻二人的担忧不无道理。
“爹,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放心吧,我只是去茶庄里,事情办完了便回来。再者说了,他早以为咱们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落银开导着忧心忡忡的叶六郎。
“万一凑巧碰上了呢?”叶六郎摇着头,仍旧是不放心的,“我跟镖局请一个月的假,爹陪你一道过去!”
月娘点头附和,“对,这样倒是可行的。”
落银错愕的张大了嘴巴,又合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就这样定了。”叶六郎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拍板定了下来,并道:“不然爹不放心,反正我只护送你来回而已,又不会耽误你在茶庄里做事。”
这话说的倒真的令落银无从拒绝了,只怕她再摇头,叶六郎就真的当她是觉得自己会耽误她办事一样,这样伤叶六郎心的举动,她还……真有些做不出来。
也罢,这一路也不近,有叶六郎在身边陪着也的确安全许多,其它的事情,等到了汾州再作打算吧。
总之,这一次她拿不到证据绝不回来……
……
次日一早,落银便去了徐府。
徐府里的守门人认得她,听她是来找徐折清的,便让人带着去了偏厅等候,又命人去通知徐折清。
丫鬟过来奉了茶水和果点,搁在落银旁边的几案上。
落银冲她们道了谢,将茶盏端起抿了一口便搁下,却没有去动那些精致的果点。
她知道这乃是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除非是在很熟稔的友人家中,否则还是不要动这些果点的好,这是作为一个淑女和闺秀最基本的守则。
虽然她自认既不是淑女也称不上闺秀,但还是觉得守规矩些好,以免落人笑柄。
不多时,徐折清便过来了。
落银刚起了身喊了句徐大哥,便见他伸手示意道:“坐吧。”
几句客套话过后,落银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大意就是说她有事情要去汾州一趟,叶六郎不放心要一起同去,而且她是打着去茶庄里公干的名义去的,希望徐折清能帮忙配合一二。
而具体的要去干什么,为什么要瞒着叶六郎,却没有细说出来。
徐折清眼中却闪过了然的神色,继而笑着颔首:“你放心吧,这自是没问题的,我给汾州茶行里的掌柜传个信便是。另外,你和伯父到了汾州没处落脚的话,可以住在我那座宅院里,我休书一封你带去给门房一看便可。”
落银闻言不住地道谢,而后又将他好心提供住宅的事情给婉拒掉,“住在徐大哥那里就不必麻烦了,左右呆不了多久,我们住客栈就成。”
徐折清闻言就笑笑,也不好多做坚持。
一盏茶吃罢,聊了些茶庄里的事情,落银对要帮她续水的丫鬟摆摆手,示意不必麻烦了,然后转头冲徐折清请辞。
徐折清却道:“不急,你此次去汾州,还是小心行事的好,切记不要硬碰硬,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便回来。”
其实,他对落银的理智是很信得过的,也相信她有自保的能力,但不知为何,就是格外的不放心,忍不住想叮嘱两句。
落银却是惊住了。
“徐大哥……你,你知道我去汾州是要做什么啊?”
他怎么猜到的。
徐折清望着她巴掌大的脸上挂着的惊讶,还有那双黑亮的眸中闪现的疑惑,嘴角不由微微掀起。
能得见她在自己面前露出此般女儿家的娇憨之色,实在是屈指可数的。
“汾州你一没有亲戚,二也没有交好的故人,且你要做的事情还要瞒着伯父,你觉得很难猜吗?”徐折清含笑着将她的心思剖开,“而且,你这记仇的小性子……”
说到后头这句,既好笑又无奈地摇着头。
落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但也听得出来徐折清话里并不含贬义,只是同她开玩笑罢了。
可是,她的确是记仇的很,能不过夜的仇她必定是要当日报的,若是当时时机对自己太不利,没有还手的余地,那最好不要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否则,她一旦休整过来,一有时间,便会瞅准时机,想法设法的扳倒你。
她就是这样的人。
自己有能力报的仇,就没有交给时间来淡化的道理,自己压在心里不好受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对方一副恶心的嘴脸,活的逍遥快活,她自认是真的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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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三更到。最近有点不在状态,存稿已弹尽粮绝,预计以后要现写现发,亚历山大T_T
130:故人不在
今日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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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折清见她笑,脸色却正了几分,道:“没有十足的把握切记不要轻举妄动,日后时机还多,不可冲动行事。另外,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你且等我片刻。”
落银不明所以,却见徐折清已经起了身,便只好坐这儿等着。
没多大会儿,徐折清便回来了,手中多了一张折起的水纹纸,他递到落银手中,笑着说道:“应该对你有用,但能不能把握好时机便看你自己的了。”
落银看了他一眼,低头将纸张摊开来看,上头写着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正是徐折清自己的字迹。
落银看罢,微微有些惊讶,“这……这是朱乔春的正妻?”
徐折清微微点头。
落银好大会儿才反应过来徐折清的用意,有些复杂地笑了笑,道:“没想到徐大哥平日里还操心着惩治恶人的事情……”
不然,怎会知晓的如此详细,只怕没少花功夫人脉去打听吧。
“非也。”徐折清笑着摇头,“除恶我没兴致,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以防万一?
落银闻言微怔,蓦然之间,心里对徐折清的认识更深了一些。
表面上他与各路人马周旋,表面上怎么也看不出他会是与人为恶之人——但他手中却藏有“万无一失”的准备。
只怕不止朱乔春,许多人的把柄和弱点他都或多或少地掌握了一些吧?
这种伎俩在现代商场也不少见,她自己也曾涉入过这些,但也仅限于某些方面的相互制衡罢了。
而徐折清,手中却掌握着不知道多少人的命脉……
“所以你要记住,处处留意一些细节……说不定日后便能起到大作用。”徐折清仍旧是含着笑的,和煦的笑容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谈论什么尔虞我诈。
这些落银都是知晓的,但她自认却是做不到徐折清这么周全。
她忽然有些不敢想象,徐折清是在怎样一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才能做到这么面面俱到,养就了安排别人的去路的习惯,将一些都稳稳握在手中,并对待任何事情都淡若清风。
她想不到。
但却能确定,比于她前世,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
落银从徐家回来的时候,叶六郎也已经从镖局告假回到家了。
月娘将父女二人的衣物和日常用品都收拾好了,因本着早去早回的心思,决定用罢了午饭就上路,叶六郎自己赶马车,就不找车夫了。
今日镖局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南风便回来一同用了午饭,席间没少对落银进行叮嘱,什么路上也注意什么啊诸如此类的走镖经验。
自从那一晚落银跟他明言过后,南风倒也别扭了几天,但没多久就适应了过来,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地趋于兄妹间的模式。
这让落银很欣慰。
用罢了午饭,待月娘将虫虫哄睡着,父女二人这才动身,就怕小家伙哭着闹着不让走。
但就要苦了月娘了,等虫虫一醒,晚上见不到姐姐和爹爹,只怕得要闹了。
想到这落银倒是真的有些心疼,叶六郎因为走镖三天两头儿不回来也正常,小家伙也适应了一些,但她就不一样了,每回她放工回来,都能见虫虫在家门口等着她,身边坐卧着来福,来福是家里新添的一员,半月前买回来的一个狗崽子,通身黄色的长毛儿,胖乎乎的跟个肉球一样,很讨喜。
等晚上等不到她放工回来,指不定得哭成什么样子呢。
落银不由地叹了口气。
随即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心道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这事她本来没有谱儿,只打算见机行事的,可现在有了徐折清提供的这个‘切入口’,落银便觉得事情应该会好办很多。
天黑之前,他们的马车赶到了京城外的汝阳县里,这路线都是叶六郎之前计划好的,每天赶多少路,在哪里歇脚。
从京城到汾州的路他走了不是一次两次,再加上走镖的经历,对路线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
父女二人找了家普通的客栈,先点了些饭菜果腹。
这时,一个头戴帷幕的瘦弱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直接走到柜台前,低声吩咐道:“给我一间上房,弄些简单的饭菜送过去。”
然后,掏出了一锭碎银子放到柜台上。
掌柜的微微一怔,倒不是其它,而是这位公子哥儿有着一双很白嫩的手,一看就知道是没干过粗活儿的。
“好嘞,阿六儿,带这位公子去上房歇息!”掌柜的冲小二吆喝了一句,随后又转过头去对那头戴帷幕的男子说道:“公子稍等,饭菜待会儿就给你送上去。”
男子微一点头,随着小二上了二楼去。
正等着饭菜的落银和叶六郎不由地打量了那背影一眼,叶六郎只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来,是觉得并非什么危险的人物,遮着脸可能只是为了方便吧,便没多去留意。
“昨个儿从京城里来了好多官差呢,好像是在找人,连赌场都没放过,阵势大得很啊,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旁边有人酒足饭饱,并未急着离去,而是闲聊了起来。
“嗨!这你都不知道啊!”另一人笑话道。
“哦?你知道?快说来听听啊!”
“我说你们吶,瞎了眼不成吗?咱们县衙里今日不是都贴出画像来了吗,是京城里派人来通报的,说是夏大人家的千金赌气离家出走了,现在正四处找呢!”
“啊?夏大人,哪个夏大人啊?”
“不就是夏通政司参议,夏子南大人嘛,能还有哪个夏大人啊!”
落银闻言吃惊不已。
这说的该不是夏静秋夏小姐吧!
“这小姑娘……脾气真是骄纵的厉害啊,你说她一个弱小女子,自幼娇生惯养的,一人孤身在外万一要是——”
说话的人说到此处蓦然停住,没有再往下说下去,但各人心里却也都明白。
几人围在一起又是一阵唏嘘感叹,又有好心的人说待会儿我衙门门口看看那寻人的告示,认一认脸回头帮着留意一二。
听到最后,落银几乎已经确定他们口中所说的就是夏静秋没错了。
这小姑娘脾气确实不怎么好,可离家出走未免是太欠考虑了一些。
虽然仅仅见过几面,但二人也还算处得来,落银便一时间不由地有些担心,只想着路上也尽量地留意、打听一些。
……
然而事实却是,一路上父女二人是也没少打听,可却没有一人见过符合条件的姑娘曾经路过。
“哪儿能那么巧,小姑娘赌气离家出走一般不会走太远,怎会跑到汾州这大老远的来,说不准现在人已经找到了。你也不要过分担心——”叶六郎边赶着车边说道。
落银点点头,觉得叶六郎说的有道理。
一般的因为和父母赌气而离家出走,多是以没钱吃饭或是想家了而主动服软乖乖回家告终。
但她不知道的是,夏静秋这次离家出走,却并非像外面传的那样,仅仅是因为和家人赌气。
马车渐渐地驶入了汾州境内,落银和叶六郎沉默不语,各自陷在回忆里,想着从前的事情。
这片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天空下,似乎连空气都是熟悉的。
路过白头山的时候,落银倚在隐囊上,伸手将马车帘撩开。
他们离去的时候是初夏,现在却已经步入深秋,白头山顶上因为那场大火的缘故目前是处于寸土不生的状态。
不知道明年春天,能不能恢复以往的绿意盎然……
落银望着那黑秃秃的山头渐渐地在视线中往后退却着,心里的沉重浓的化不开。
故人都已经不在了……
良久,她将马车帘缓缓放了下去,隔去了外方的景象。
落银伸手抚摸着胸口处挂着的老寨主留给她的桃木坠,忽然觉得眼睛酸涩的厉害。
朦胧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头银发,却满脸英豪之气的老人,在不远处冲她招手,脸上的皱纹随着慈祥的笑意舒展开来,都堆积在眼角下面,然后冲她喊道:“银丫头,快来瞧瞧,爷爷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
……
到了汾州城的时候,已过了未时。
先找到了安顿的客栈,将一切都安置妥当了,叶六郎才问落银什么时候去茶庄。
落银笑笑说道:“不急,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爹您好好歇一歇吧,茶庄里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叶六郎闻言点着头,一连十几天的赶路,虽然路上也有休息但却也令人疲乏了,再者说了,茶庄上的事情他又帮不上什么忙,交待了落银不要四处走动,他便回了客房睡午觉去了。
落银也不急着立刻去着手办事,本也欲先歇一歇,但躺在牀上,却是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睛。
好巧不巧的是,叶六郎选的这家客栈,刚巧就是去年她跟易城住过的那家客栈。
若说在祈阳还好一些,那么眼下回到了故地,可以说是心里隐藏压制的情绪再也克制不住了。
她是个很容易想多的人,易城这么久没有音信,她设想过了无数的可能,而最怕,也觉得机率最大的一种可能却是——他回不来了。
131:做一桩交易
说到底,她还是相信他的。
而非是认定他早就已经将她抛之脑后了,三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却足够她去了解一个人,并且爱上一个人了。
但她却又格外的矛盾。
另一方面又强烈地盼望着他就是将她给忘掉了,现在说不定小妾都娶了几房了。
可每当想到这里,她却又会气的牙痒痒,但转念一想,这跟他已经出了事情相比较,便觉得……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
于是,陷入了死循环里。
落银望着床顶,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从来没发现自己竟然还有这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潜质。
宁愿他是不想回来了,也不愿意他是回不来了。
……
辗转反侧半个时辰,落银忽然从牀上坐了起来,对着铜镜略微收拾了一番,便出了客栈而去。
找了辆马车,去了望阳镇。
到了镇口的牌楼前,落银抬眼望着望阳镇三个字规规矩矩地刻在上头,是没有一丝变化的。
可昔日绣着“方氏医馆”的旗幡上的字已经改换为了“兴隆药铺”,下方还绣着两个小字“分号”。
落银脚步有些迟缓地走进了铺子里。
“这位姑娘,请问要抓什么药啊?”柜台前的高壮少年笑着询问道。
这里从医馆改为了药铺之后,便只卖药,而没有坐诊的大夫了,故来此的,定都是抓药的。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落银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原来的那个圆脸小学徒,已经长成了又胖又壮的少年,但因为较胖的缘故,显得有些老成。
对方显然讶异了一下。
“叶,叶姑娘?怎么是你啊!”
落银点头,“是我,过来看看。”
“快坐吧。”他热情地招呼着,毕竟认了这么些年多少是有些交情的,“好久都没有看到你过来了!”
他并不知道落银他们之前是白头山土匪的身份,故也不知道跟白头山剿匪一事有什么干连,只知道她却是太久没来过了。
“因为迁去了原地,最近刚巧回来办些事情。”落银一言带过去,停顿了片刻,问道:“方大夫……可有回来过?”
小胖,哦不,大胖摇了摇头,似乎也有些想念方瞒了,叹着气道:“师傅自从去年走了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了。说给我写信……也没有写过。”说到后头,未免添了些埋怨。
连去哪里也不愿意告诉他,突然之间说走就走了,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经常喊错人,将新来的掌柜喊作师傅。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总归还是抱有侥幸的,听得这个答案,落银的眼光变得更为黯淡了。
也是没有回来过。
……
次日一早,落银也果真去了一趟徐家茶行。
叶六郎也跟着一道儿去了。
来之前,徐折清也确实嘱咐了她一番,让她顺带着去茶行里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徐家茶行的掌柜,早早就知道了落银现在是在茶庄里做大茶师的事情,对她的态度更是恭谨非常,殷勤的程度就跟是徐折清亲自来监察了一般。
其实茶行里也没什么问题,落银也只是粗略地将各类茶叶查看了一番,提了几点关于经营的小意见罢了。
快到午时的时候,叶六郎和落银谢绝了掌柜的想要留他们吃午饭的想法,临走前,掌柜的笑眯眯地跟落银说着,希望等她回了京,可以在东家面前美言几句。
徐家各地的茶庄,年底都有一次业绩评估,这不光是销售额,毕竟店大店小不一样,店开在京城和汾州自然也不能一概而论,这评估,评的乃是各方各面的综合。
落银笑着应了,才跟叶六郎一起离了茶庄。
用罢了午饭过后,落银寻了个想要一个人上街走一走的藉口,独自离开了客栈。女儿家要逛要玩的,他一个大老爷们跟着也不好,又因为半日下来都没有遇到他想象中不安全的现象,叶六郎便点头应了,只是交代她尽早回客栈。
落银在大街上打听到了“七月轩”的所在。
步行至东街,右手边那栋毫不起眼,青瓦飞檐顶儿的两层楼阁,便是了。
天气有些阴阴沉沉的,天际压低,让这座颜色本就不明亮的戏楼更显得有几分压抑。
“姑娘,里边儿请。”
落银被引着行入大堂之中,入目一方戏台,台下桌椅粗糙,有些更是已经掉漆严重,一看便是有些年头了。
眼下尚且没到开唱的时间,或也因今日天气不好的缘故,此时台下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眼见小厮要引她入座,落银摇头道:“我跟朱夫人已经约好,在西厢等她。”
小厮闻言不疑有他,忙笑道:“那小的带您去西厢入座儿。”
朱夫人日日都会过来听戏,且只在西厢,故那间包厢日日必定都是要留给她的。
落银被带着上了二楼西面栏杆旁的厢房中,面对堂下戏台,靠栏的一面设着一排珠帘。
落银坐下来,小厮便询问可需要茶水果点。
“一壶清茶便好,有劳。”
小厮应下,步出了包厢,下楼而去。楼中格外的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响。
不多时,忽听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了起来。
午时过后天色便一直沉着,眼下应该是要落雨了吧。
落银不由在心底想着,若是下了大雨,那朱夫人会不会就不来了?
可忽然又想起,徐折清写给她的那篇话上,是有着“风雨无阻”四个字的。
虽然她今日特意来见这位朱夫人是有着自己的事情,但却不得不好奇,这个戏楼里的戏就演的这么好吗?
否则怎能让一位知府夫人风雨无阻,日日前来。
思绪间,却听楼下有了动静,因此时楼中格外的安静,故落银将这脚步声听的格外清楚。
“这鬼天气,早上还艳阳高照的,以为是个大好的天儿呢……”有悦耳的少女声音不满地埋怨着。
“朱夫人您来了。”这是那小厮的声音。
落银一听朱夫人这三个字,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果真是风雨无阻啊。
继而,就听一道不温不火地声音“嗯”了一声。
几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小厮又道:“您约得那位姑娘已经在西厢房里等着您了。”
“哦?”朱夫人的声音带着疑惑。
她何时,约了哪位姑娘?
随身的丫鬟也讶异地问道:“夫人,您约了哪家的姑娘来听戏啊?”
朱夫人没有答她,也没有去问那小厮,就连上楼的步子都还是不紧不慢的,没有任何变化。
落银嘴角现出一抹笑意——这位朱夫人果真如同徐折清调查的那样,沉着冷静,心思从不外露。
甚至,当她进来看到落银眼含笑意地坐在厢房中,脸上也没露出什么异常的神色来。
这是一个第一眼看过去,平平无奇的妇人,平凡的五官未施脂粉,三十五六岁上下,身材略为丰腴,身着深紫色曲裾裙,通身上下除了头上一支白玉梅钗,再无其他饰物。
若非是知情,落银绝不会相信眼前这妇人会是汾州知府的正房夫人。
想到徐折清那里的消息是,这位夫人很不得朱乔春喜爱,甚至一年到头两个人都不见几次面,朱夫人厌恨朱乔春的原因很明白,是因她当初是被强娶进朱府的,而朱乔春此般不过是为了霸占她家的产业,成亲后没过多久,她的一双父母和胞弟全都遭遇‘意外’而死。
这种深仇大恨,落银有些不敢想象这么多年来,她是怎么忍下来的,才沉淀成了这种万事不惊的模样。
而朱乔春厌弃她的原因,一来大许是因为不屑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二来大抵是因他那特殊的癖好吧,朱夫人虽不算过胖,但也跟苗条扯不上干系。
朱夫人在落银对面坐了下来。
那身穿淡粉色衣裙挽着双螺髻的丫鬟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拿疑问的眼神打量着落银。她确定,夫人是不认得这位姑娘的。
“这位姑娘,找我有事?”朱夫人坐下之后,命小厮上茶,待小厮离去之后才开口问道。
知道她每天都会来此,知道她习惯呆在西厢房中,定然不可能是凑巧。
落银微微颔首,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我来此,实则是为了跟夫人做一桩交易。”
“交易。”朱夫人微微地一笑,后摇头道:“我虽为知府夫人,却从不过问官场之事,姑娘找错人了,还是不要平白浪费时间的好。”
朱乔春作恶多端,手下冤案无数,来找她伸冤的人太多了,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习以为然了,甚至也不再有起初的怜悯之心。
毕竟,别人都来跟她道可怜,她的可怜她的苦处又该跟何人言说?
落银听她显是误会,解释道:“此番前来,却是为得成全夫人多年来的一个心愿。”
朱夫人一愣之后,被逗笑了。
笑声很温和,却隐隐带着几分嘲弄:“我的心愿?你又怎知我的心愿——”
“这么多年来夫人隐忍至今,难道不是在等一个机会吗?”落银抬眸看向她,晶亮的黑眸噙着一抹笑意。
132:讨封休书
朱夫人的眉头不可查地一动,遂才拿正眼打量于她。
只见眼前这小姑娘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五官精致,肤色如雪,特别是那双黑仁儿般的眼瞳,分外的有神,就跟会说话一样。
此时,却突然响起了一阵脆亮的“嚓嚓嚓”声,在楼中回荡着。
落银举目隔着珠帘子往下一瞧,却见是戏台上多了一位老者,他一身灰色布衫,裤腿用窄布条绑起,脚蹬一双有着补丁的黑色布鞋,一手各自握着一只铜制小钹,轻轻一击就发出醒耳的声响。
又听他在那戏台上道:“按照七月轩的规矩,只要有一位客来,也会唱完这一出。今日仍是由胡师傅登台,唱上一段《京考》。”
大堂中分外的冷清,一个人影儿也没有,看样子,这家戏楼平时的生意也不见得有多好。
“你说的事情容后再谈,咱们先听完这一出戏吧。”朱夫人将目光定在戏台之上,讲说道。
落银自然没有异议。
戏台上的幕布被缓缓拉开,首先出来的是一位身穿玫红色绣着大朵牡丹戏服的闺门旦。
落银没有听过这戏,但听她咿咿呀呀的唱着,大概了解到,这是一位富家小姐,来送心上人进京赶考,边唱边朝着前方轻移莲步,凤目含盼。
就在这时,千人一面的小生行了出来,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熟练到了极致。
他身穿蓝色绣花戏服,手腕上担着白绸水带,头带文生帽,白面儿细长丹凤眼,眼尾扫着晕开的红粉,扮相十分地英俊。
这该是那,进京赶考的书生了吧?落银心道。
果然就听那小生唱了起来,步行至闺门旦面前,做依依不舍之状,却不逾越。
落银听了两句,便将头转了回来。
她对看戏,确实没有太大的兴致。
可一转脸,却见朱夫人眼睛有些发红。
落银心下有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她的目光是定在那蓝衣小生的身上,此际二人正诉离别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是觉得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那蓝衣小生的目光扫向了她们所处的西厢之上,目光似有些难解。
再看向朱夫人,却发现她眼中的泪已经滑落而下,在脸颊上留下两串泪痕。
丫鬟忙递去帕子,像是已经习惯了朱夫人看戏会流泪似地。
一个处事如此稳重,在高门后院里过了十多年的人,真的会为了单单一出戏而落泪吗?
落银觉得有些说不通——除非,这戏令她触景生情,想起了某些回忆吗?
朱夫人将泪珠拭去之后,眼中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似乎方才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赏。”
她轻声说道。
丫鬟便即刻会意,取了银子下去了。
朱夫人这才将视线从戏台上收了回来,转而看向落银,道:“姑娘可以说了。”
落银堪堪回神。
“据闻夫人手中握有朱大人某些‘重要’的东西……”落银看向她,笑道:“不知夫人可否将它们交付于我?”
真是够……直白。
第一时间里,朱夫人对眼前的小姑娘,只这么一个想法。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以放心地将东西交给你。姑娘你太天真了吧。”她似有些漫不经心,抬手倒了半杯温热的茶水,垂着眸道:“我不知道你是打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但既然如此你便该知道,我之所以将它们压藏至今,是因为什么。”
“那夫人您费心收集这些证据,又是因为什么呢?”落银反问道。
朱夫人轻笑了两声,将茶杯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复又道:“仇我是想报,可我却不想因此丢了性命。你不是喊我朱夫人吗,朱大人若是没了,哪里还有什么朱夫人?”
若这世上她无所挂念,早便可以跟朱乔春同归于尽了,可她……想活着。
活着来着七月轩,听他唱戏。
落银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见那身穿蓝衣的戏子,站在戏台上,目光凝在西厢处,隔着一层珠帘,却同朱夫人的目光稳稳地交汇在了一起。
这一次,落银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
人都道戏子无情,看来,也不尽然吧?
只道朱夫人风雨无阻日日来七月轩听戏,却不知是听戏还是看人。
“朱夫人既然心有所念,何不同朱府断了干系。”落银口气含笑,道:“到时朱大人的事情,便也牵连不到夫人您了。”
断了干系?
朱夫人听她口气果断,不由地一愣。
她倒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
从小生养在汾州,她纵然心怀深仇大恨,但行事始终考虑是否有碍世俗,就算是之与他,也只能远远地望着,这么多年来,话都不曾说过一句。
故,从来没有过这种大胆的想法。
可此刻经落银一提,竟然惊觉心里有种冲动不可自遏的蔓延开来,如同水草一般疯长着。
余光瞥见戏已唱完却依旧静立于戏台之上的欣长身影,一时间,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握着杯盏的指尖略有些轻颤。
“如果夫人亦有此意,我倒可以帮一帮夫人。”
“我……”朱夫人不禁呼吸一窒,似乎拿不定注意。
“夫人已经被困了十余年,不仅仇不能报,还要赔上自己的年华。如今既有双全之策,不知夫人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夫人真的甘心一辈子被困在朱府高墙之内,一辈子都看着自己的仇人逍遥快活,而自己却是郁郁不欢吗?”落银说话的时间,有意地往已经空荡荡的戏台上看了一眼。
朱夫人暗暗握紧了手指。
没错,她不甘心。
这么多年来,她都不曾甘心过,朱乔春毁了她的一切,她怎么会不恨,她恨不得将他拆骨剥皮!
“如果你真能做到——”她忽然抬眸看向落银,神色坚毅无比,道:“那我便将你想要的东西交给你!”
“一言为定。”
……
金乌西沉,天边一层层堆砌的云块被染上金红的色彩,绯丽无比。
烟花之地多在此时大开了门户,准备迎接来客了。
汾州城东,寻芳阁。
一道瘦长的身影踏着暮色行了进去。
依照着要求,老鸨喊来了十来位新来的姑娘,供给挑选。
现在的客人,都好新鲜的,真是没办法。
一身男装,将皮肤抹黑了许多的落银做一副风流浪子的模样,倚在香楼之中的软榻上,打量着眼前这些新入楼的姑娘。
她们多是一副胆怯的模样,低垂着头,更有甚者,瑟瑟发抖。
却独独有一位,昂首挺胸,丝毫不惧,眼中似有着莫大的野心,很不安全的模样。
但见她姿色虽然不算上乘,但却有着一副极好的腰身,惹人怜惜。
落银眼中俱是满意——很符合。
见落银选定,老鸨便带着余下的姑娘们离去了。
“这位公子,奴家是头一次接客,很多地方都不懂,您若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大可告诉奴家,我全部按照公子的意思来做。”女子迎上前来,娇笑着说道。
落银不由地一挑眉——倒是真的挺聪明,很懂得讨人欢心。
“我无需你来伺候,只是想交待你去办一件事情,若是事成,这些银子都是你的。”落银刻意压低着声音,取出了银袋放在她面前。
女子眼中满是讶异,更多的却是贪心。
这么多银子……够她少接多少客的?
可她却仍旧谨慎非常,看向落银,为难地说道:“小女子虽然身处青.楼,又没读过书,但却还是懂的一些浅薄的道理的——违法乱纪的事情,还是不敢做的。”
挺有脑子的。落银笑着打量了她一眼,摇头道:“我也是正经的商人,自是不会让你去做乱法之事,只是……想让你去伺候一位大人。”
“大人?”女子讶异地张了嘴巴,但眼睛里却是不掩饰的欣喜,迫不及待地问道:“哪位大人?”
若果真是个当官儿的,那她岂不是赚大发了吗?天天听楼中的一些姐妹谈论,谁谁傍上了哪位官爷,好日子可是过不完了。
“汾州知府,朱乔春朱大人。”
“朱大人?!”女子眼睛更亮了。
听她们谈论的最多的不过是县令和官差一类,知府大人,那可以高了好几个层次啊。
“没错。”落银定声交待道:“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讨得朱大人欢心,然后……引导他休掉朱夫人。”
女子瞪大了眼睛,“休,休掉朱夫人?”
眼前这年轻的小公子,到底是跟朱夫人有什么过节啊,这样变着法儿的想让人家变成下堂妇?女子不由地在心中暗想。
“朱大人与朱夫人多年不合,这乃是众所周知之事,只要你稍稍用些小计策,定能办到。”
朱乔春这些年没动休妻的念头,自然不会是因为他对朱夫人有义,不过是放着这么个人在后院也不碍事,权当她是不存在的。
但只要有人在旁怂恿一二,他定不会有什么不舍得。
见面前的女子脸上仍有犹豫的颜色,落银抬手将钱袋里的银子哗地一声倒了出来,道:“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半。”
133:真心被拒
亮闪闪的银子现入视线中,女子不由地面色一喜,将那些顾虑全都抛之脑后了。
反正也没什么危险,就算朱夫人发现是她怂恿的,又能奈她怎样啊,她是青.楼女子,可不怕什么名声不好听。
又想着,此次若能嫁入朱府当是最好,嫁不进去也要好好地捞一把才行。
“公子放心,我定将事情办妥!”她跟落银保证道。
……
落银换好衣服,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早就已经黑透了。
只怕叶六郎要担心了,落银呼出一口气,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果不其然,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见叶六郎站在里面,见她安好无虞的回来,先是松了一口气,后面便是免不得一番责备。
原来叶六郎见她迟迟未归,前后去了茶行里好几次,却都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儿,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几条大街也都找过了,担心的要死。
落银心虚地干笑了两声,哪里敢告诉叶六郎自己实则是去了烟花之地,他在大街上能找得到才奇了怪。
“我去了城里其它的茶铺里看了看,是受的徐大哥的交待,去了解了解别的茶庄今年的茶价有没有浮动。”落银将徐折清拉了出来做挡箭牌。
叶六郎闻言脸色确是缓和了一些,“下次再出去,若是晚回来,也得提前跟爹说一声,记住了吗?”
落银忙地笑眯眯应下,道:“爹,我记住了。”
然后才将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叶六郎面前,道:“这是李记的荷叶鸡腿儿,爹您以前最爱吃的,方才路过见他们还未关门,就顺手给您买了一只。”
叶六郎一愣,须臾,心底便是一暖。
“你这孩子……那么晚回来还带东西,外头还下着雨……下回可不许了,早些回来爹才放心。”话是这样说,眼底却很欣慰,难得孩子时刻都记得他爱吃的东西。
却不知,落银买这荷叶鸡却不是顺路,而是绕了两条街才买回来的,可她却觉得是值当的。
“我知道了,爹您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说着,她扯着叶六郎坐下,将油纸剥下来里头还裹着一层荷叶的鸡腿儿递到他手中。
叶六郎却又让小儿取了空盘子和筷子来,将这只大鸡腿分成块,让落银一起吃。
落银先前在外头已经简单的吃过了,根本就不饿,可耐不住叶六郎的坚持,只得陪着他吃了几口儿。
房内油灯摇摇曳曳,将父女二人的背影投射到窗户上,形成了一片被放大的黑影,虽有些扭曲,但却分外温馨。
……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落银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着结果了,只希望事情都早些办好,也好早些回去。
这几日,她竖尖了耳朵,就想听到朱夫人被休弃的消息,这事儿不算小,若真的成了,定会第一时间为百姓们所知。
可整整三日过去,都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落银觉得大概是自己太心急了,毕竟才三天,那妓子有没有接触到朱乔春还未可知。
但朱乔春那好色的性子,她早就打听过了,虽然不是寻芳阁的常客,但一个月去个一两次还是有的。
再等一等吧,若是动作太急只会坏了事,一定不能让朱乔春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否则自己不仅会功亏一篑,更会害惨了手中握有他收受贿赂,和凤阳山山贼来往的证据的朱夫人。
为了不让叶六郎发觉不对,落银是也没少往茶行里跑,确实也够累的。
这一日清早,落银以茶行的掌柜有事歇业了一天,她不用过去了为理由,企图歇一天。
叶六郎自是没有怀疑,但却也没让她歇着,而是道:“来汾州这些天,还没找到机会去寺里拜一拜,今日你既无事,咱们就去一趟月华寺吧?”
这是叶六郎进了镖局之后养就的习惯,但凡到了一个地方,必得去寺庙里拜佛祈求平安。
走镖有一定的危险,古代人又是对神佛深信不疑的,故便将祈求顺利的心愿寄在了拜佛烧香上头。
落银只得应下。
月华寺是汾州最大的一座寺庙,据闻建成已有百年之久,跟城里镇上的那些龙王庙,观音庙之类的相比起来,香火还算可以。但却离他们住的客栈不近,即使赶着马车也花费了办个时辰有余。
待到了月华寺的时候,太阳正打在正头顶儿上,纵然是秋日里,大晌午的却仍旧令人觉得灼热。
叶六郎将马车停好,便带着落银进了庙中去。
几名来来往往的香客出入着。
进了正殿之中,落银随着叶六郎正正经经儿的拜了佛祖,烧了香,祈求一家安好无灾。
叶六郎今日却格外的有兴致一样,又要去摇签子,说是想算一算时运如何。而后拿了签去找解签人解说。
叶六郎一个高高大大的大老爷们儿排在一群姑娘和妇人后头等待着解签,这场面显得很有喜感。想来她们都去求姻缘或是解梦之类的。
落银见等着解签的人还不少,只怕轮到叶六郎还得等些时辰,自己站在这殿中也有些妨碍别人烧香,便跟叶六郎说了一声,去殿外等他。
院中西墙角,有着小和尚正在架着一把大扫帚扫着青石板地上的落叶,他看起来也就八九岁左右,身量还没有他手里的毛竹大扫帚一半高。
光溜溜的小脑袋在阳光的照射下,冒着些细密的汗珠子,他便时不时地停下来拿袖子擦一擦汗。
然而落叶却是永远扫不干净的,他一边扫一边又有源源不断的落叶从树上随风打着旋儿飞落下来。
落叶顺着落叶往上看去,那是一棵硕大无比的糠椴树,也就是佛家所称的菩提树。
因着秋叶凋零的缘故,整个树身显得有些光秃秃的,偶尔一两只麻雀停留在上面,一有点儿动静便被惊得飞走。
猝不及防之下,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道清晰无比的声音来——“来年山上的糠椴树开花之前,我会回来。然后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若那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便不要等我了……”
落银望着凋枯的枝叶,眸中情绪复杂莫辨。
“你撒谎!”
一道突如其来,女子的厉吼声蓦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正扫着地的小和尚也被吓得手下一抖,险些把扫帚给丢了。
“我不信,我不信!你肯定是骗我的!”女子的声音似乎带了些哭意,不管不顾地嘶喊着。
落银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好像是……夏静秋?
小和尚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将扫帚放下,将墙角处的后门“吱呀”一声推开,朝后院张望而去。
他个子小,没挡住落银的视线,目光刚落在后院里,就见一高一矮的两个男子站在那里,从此处看去,只是两个侧影。
但可以清晰的看到,较矮小的那个男子身形在颤抖着,不知道对面那男子说了句什么,他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分明是……男扮女装的夏静秋啊!
落银将人认了出来,惊讶无比,原来她离家出走竟然真的跑到汾州这么大老远的地方来了!
小和尚被她这汹涌的哭声吓到,怯怯地道了句阿弥陀佛,而后提醒道:“这位施主……佛门重地,请不要大肆喧哗。”
夏静秋却哪里顾得上这些,但哭声也稍小了些,泪眼朦胧地看着对面站着的男子哽咽着道:“你告诉我,是不是我爹他们逼你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他们威胁你了,是不是!?”
男子沉顿片刻,却是摇了头。
“你摇什么头啊!我问你话呢,你倒是说话啊!”夏静秋再次咆哮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头,竭力克制着颤抖的身躯。
“不是。”男子定定地看着她,道:“你别傻了,我们是不可能的……你回京城去吧。”
“你——”夏静秋脚下明显地踉跄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摇着头道:“你骗我,你骗我!”
“没错,我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你。”男子毫不留情地说道,“我是没想到你这么当真,抱歉——”
啪!
夏静秋两步上前,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声音响彻四周,“你这个混蛋!我跟家里闹翻,千里迢迢不顾矜持过来找你,你却跟我说这个!你对得起我吗!”
她一片真心交付给他,他却告诉她,从一开始就是在哄骗于她!
男子的头被打的偏到一遍,是一张俊逸非常的脸庞,落银看着他,是觉得也有几分眼熟,应该是在汾州曾经见过的人。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该上前瞎掺和,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只得由他们两个自己来解决,可一方面又觉得人家吵架,她在这看戏也实在不厚道,便想着暂避一下。
小和尚则是彻底看呆过去了,一时间也顾不得再说什么禁止喧哗。
落银叹了口气,提步离去。
心里却是直皱眉,这夏静秋虽然同她不算太熟,但却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好姑娘,没什么心计,直来直去大大咧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