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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彧恺     制周txt下载     制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曹彬的战事推演

    郭威亲征,不,是劳军的日子定在了五月。

    郭宗谊去求了许久,最后不得不谎言郭荣临行前也同意他去兖州,郭威这才松口,允他随驾同行。

    郭宗谊欣喜若狂,回府的路上一蹦三尺高,建功立业的时候就要到了!

    兖州是场顺风仗,正好练练手,可惜的是,那五千新军还没凑齐,赶不上这次机会,能带出去的只有他一千名卫兵,加上郭荣给他的五百精骑。

    好在五代并不缺仗打,这次带出去一千五百人,经过战火磨砺,立马就能长出一批好苗子,充作小校,则能更好训练那五千新军。

    现如今,就是把身后事安排妥当,才能放心随驾平兖。

    当夜,他急召曹彬来府。

    堂上,灯火通明,曹彬披甲执锐,阔步前来。

    郭宗谊借着油盏橘光,细细打量着他,比之初见时,黑了许多,粗犷不少,澶州城那个文绉绉的供奉官,现在瞧起来更像个将军了。

    “标下曹彬,问殿下千安。”

    见过礼,曹彬于左位落坐。

    “兵练得如何了?”郭宗谊单刀直入。

    曹彬沉吟片刻,方才答道:“这些兵本来在原军就有些底子,经这月余时间的苦练,勉强能战矣。”

    郭宗谊颔首,将郭威亲征,他伴驾的事说了出来。

    曹彬早有所料,未感意外,只叉手道:“殿下放心,臣这一支军再练月余,平兖时定能助殿下立威。”

    见曹彬信心百倍,郭宗谊也受到感染,攘臂而起:“好!有卿这句话,孤无忧矣。”

    曹彬心中微叹,殿下又跳了,连忙跟着起身,一板一眼纠正道:“殿下还不能称孤。”

    郭宗谊讪讪坐下,取出一副图递给曹彬:“卿先看看。”

    曹彬接过,展开来,见正是前方行营绘制的兖州城防图,不由瞠目,他惊道:“殿下怎会有此图?”

    “自陛下案前拿来的。”郭宗谊淡淡道。

    曹彬脸色渐黑,他将图卷起,沉声规劝:“殿下此举,不是明主所为,还请殿下明日将图还回去。”

    郭宗谊一怔,反问道:“还回去做甚?我特意顺来这张图,就是为了让你在余下的时间里,依图还原战场,作演兵用。”

    曹彬坚决摇头:“标下决不做这等陷主之事。”

    郭宗谊为之气结,曹彬占着理,他也不能逼人家,但演兵一事必须要办,还得尽量还原战场背景来办。

    于是,郭宗谊只得同意:“好,我明日就还回去。”

    曹彬泯然一笑,正要开口颂扬两句,却听郭宗谊话锋一转,居然为难起他来:“但今夜你须得将图记下来,或者画下来。”

    曹彬语滞,瞥了一眼那勾线纵横、小字密布的城防图,登时觉得头昏脑涨,照样画下来都难,何遑用脑子记?

    抬眼又见殿下一副得计的模样,曹彬一咬牙,答应下来:“惹!标下这便画。”

    言罢,便请近侍去取纸笔。

    郭宗谊眼露赞赏,曹彬心志之坚,已远胜他遇见过的绝大多数人了。

    历来成大事者,必有百折不屈的意志,否则一击即溃,何谈建功?

    暮萍自书房取来纸笔,曹彬伏于高桌旁,就要动笔,郭宗谊连忙伸手拦住。

    “照葫芦画瓢毫无意义,国华与我仔细看看这图,挑出能仿的画吧。”

    曹彬欣然应允,兖州城坚墙高,自是没有条件完全效仿照搬,且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城防图中,兵力点位的分布只能借鉴,不能死学。

    主臣二人凑到一块,将图细细排查了一遍,剔掉那些无用的,便只剩下地势、土工、外防圈等变势小的,而最关键的兵力布置,只能根据演兵筹划,随机应变。

    最后,曹彬花了小半个时辰,细细绘了一张简略版的城防图。

    拿了图,郭宗谊仍旧不放心,问道:“国华欲如何演兵?”

    曹彬早在画图时便已筹谋于胸,见上有所问,当下侃侃道:“标下以为,演兵当贴合实战,方能见效。”

    郭宗谊深以为然,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兖州城地势平坦,又引来泗水护城,地道、土山等法恐不堪用,若是架桥强攻,又会损失惨重,顿兵攻坚乃兵法所忌,攻守之道,在于一个耗字,虚实之间,你来我往,牵扯拉锯,伺机破敌。”

    “如今兖州有兵二万余,易守难攻,我军四面挠之,反会助其威力,不若围三阙一,兖州兵于慕容家并不归心,定无意死战,我等再堵泗水倒灌兖州城,待水退去,外防圈已被大水冲毁,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彼时若慕容仍不降,可分主次、佯实,造绪棚、皮幔、头车等攻城器层次递进,避开瓮城,于城下掘墙角,大水冲过,土墙松软,便于挖掘,届时只要一点塌,则城破。”

    “倘若主帅用此战法,哪怕仅是贴近此法,标下认为,最后还是会派精兵交掩推近,伺机破城,所以我等当演入器械、掘墙角、抢缺口等进攻法。”

    郭宗谊仔细听完,反问道:“若陛下用其他战法呢?”

    曹彬摇头,一脸笃定:“兖州行营没有多少梢砲、搭天车这类攻城器械,陛下久历战阵,深谙兵事,定会智取,不会强攻的。”

    郭宗谊不置可否,只道:“陛下不会堵泗水淹城的,此事谁都可以做,陛下不能做。”

    曹彬细细一想,觉得很有可能,古话说洪水猛兽,郭威曾严令兖州行营不得与百姓有犯,自己又怎会行水淹之法。

    可不论如何,兖州只要不降,最后总要短兵相接,演练攻伐还是极有必要的。

    当下,曹彬便欲开口再言,孰料郭宗谊幽幽一叹,抢先开口。

    “我倒是觉得,陛下不管怎么打,都会把我部当成预备队。”郭宗谊轻声道。

    曹彬闻言神情一滞,精神登时萎靡,说了一大通,却忘了殿下可是当朝独一根的皇孙,哪能让他的部下去打头阵,他的卫队上了,他作为主帅,上不上呢?

    陛下能带这宝贝孙子去兖州,就已经很冒险了。

    郭宗谊见他神情,略提嗓音,安慰道:“国华不必泄气,你照你的想法演兵便是,战场上风云骤变,预备队上不上,谁也说不准。”

    曹彬这才稍稍提劲,叉手一礼:“惹,标下定会抓紧时间,布置演兵事。”

    “好,柴旺手下的五百精兵也暂交给你,一并演练,下月中旬,我要观摩。”郭宗谊命令道,继而轻轻一叹:“果然,还是我的铁胎银战法更省事啊!”

第四十六章 皇长孙请战

    人间四月天,正是芳菲尽。

    四月一日朔朝,有日食,帝避正殿,百官守司。

    五月一日朔朝,帝御崇元殿受朝,仗卫如仪。

    朝会上,郭威下诏,以枢密副使郑仁诲为右卫大将军,依前充职,兼权大内都点检;以中书侍郎、平章事、判三司李穀为权东京留守,兼判开封府事。

    五月五日,圣驾发兖州,一路幢幡如盖,旗旌如云,沿途诸州镇官吏,皆迎谒于路,郭威一人未见,圣驾一刻未停,直指兖州,十三日,终抵兖州行营。

    郭宗谊一袭春衫,与李未翰并肩驻马。

    山峦下,便是古老恢弘的兖州城,登高俯瞰,只见宽有数丈的护城河水光如银,伺卫如带,土垒的城墙下数门紧闭,女墙上楼幢重重,镭木滚石堆满马道,城池前拒马钉拍,密布如棋。

    可惜郭宗谊做不出望远镜,否则兖州城防能看得更清楚些。

    李未翰披着甲,满头都是汗,如今刚刚立夏,天气日渐炎热,他却披坚执锐,不知疲倦,连他胯下那匹杂毛马也都披着马铠,看起来确实龙骧虎步,威风凛凛,细细一想又很蠢。

    “表弟,敌情若何?”李未翰看了一阵,扭头问道。

    “在军中,要叫我左卫大将军。”郭宗谊再次纠正他。

    郭威同意郭宗谊随驾劳军,却没给他任何差遣。

    李未翰则故技重施,又以绝食相迫,李重进不得不同意他从军,但没安排在自己麾下,转手扔给了郭宗谊,现充作近卫一伍长。

    李未翰只得换了称呼,又问了一遍。

    郭宗谊摇头:“这么远,什么也看不清。”

    言罢,拨马回转,往平兖大营去了,李未翰愣了几息,方知道又被耍了,懊恼拍额,急忙跟上。

    大军营盘扎得非常考究,据说是药元福的手笔。

    选址在一面环水、两面夹山的三险之地,顶上宽平,主高客低,还设有营垒卫其四周,天罗武落、行马蒺藜无一不全。

    营盘外,叠次掘有三道壕沟,插了数百花篱,倚险陟峻,层层围裹。

    便是郭威昨日到时,也大感惊异,骑马绕营一周,赞药元福是当世廉颇。

    刚回到自家营帐,便有令兵来报,称陛下有诏,于中军大帐议事,郭宗谊只好披上甲,唤来曹彬一道前往。

    他们二人到中军大帐时,里面已站了十数名将领,略略一扫,主要将领都到了,感情他来的最晚。

    郭威独坐中位,没有着甲,幅巾短褐,寻常武夫的打扮。

    见郭宗谊领着一名有些眼熟的青年小将前来,便问道:“谊哥儿,你身后侍立者何人?”

    郭宗谊沉默不语,你亡妻的外侄,你居然不认识。

    曹彬不以为意,见郭宗谊不开口,便自己上前行了个军礼,禀告道:“臣东头供奉官曹彬,故张贵妃之侄也。”

    郭威恍然,起身将他扶起:“原来是国华,不过一年未见,怎地形貌差别与去岁时判若两人?”

    说着,瞥了眼一旁的郭宗谊。

    曹彬叉手回道:“臣得殿下信任,权为皇长孙仪卫指挥使,常在军中,故有此变。”

    郭威闻言,神情耸动:“那千余人是你练的?”

    郭宗谊的卫队他经常看到,整军行进时深若幽潭,号令如山,若只看军纪,在随驾诸军中称得上第一。

    曹彬谦逊一笑:“是照殿下主意练的。”

    郭威斜了郭宗谊一眼,嗫嘴道:“国华还是如此谦谨,他一黄口小儿,有屁的主意。”

    郭宗谊两眼一翻,不置可否。

    郭威跳过话头,又与曹彬勉励了几句,便绕开他,来到帐中大案前,那上面铺着张巨幅的兖州城防图。

    “诸将都已到了,咱们便商议商议,如何攻城。”

    言罢,众将便俱围了上去,郭宗谊挤到郭威身边,探过脑袋去看那城防图,登时吓了一跳。

    这幅图居然是用五色笔,实时勾勒变动的兖州城防图,寻迹看去,慕容彦超的军令变化一览无余。

    “此图是何人所作?”郭宗谊吃惊道。

    郭威侧过头瞪了他一眼,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大惊小怪,军中都是用这种图,我郭家好歹是世代将门,怎地连这都不知道?”

    郭宗谊倍觉委屈,小声道:“这也没人教过我。”

    郭威没有理会他的抱怨,抓起案边一支细竹,手腕一抖,点在了兖州南城墙的一小段上。

    “朕观慕容彦超布军,颇有章法,又引泗水,将兖州城建成了金城汤池,可他得军略,却因性贪吝、纵劫掠而不得普通百姓军卒的心,你们围了两月有余,百姓、军卒与慕容家三方,想来已势如水火,现下朕亲临兖州,消息传出,城中必会人心惶惶,各怀心思,现在进攻,占人和之利,正逢其时。”

    “以朕度之,兖州防线唯一的薄弱点就是城南这段,城墙倚旧泗水河道而建,仅四五丈宽,猛然勒紧,似个壶口,无法容纳太多兵力,而东、西城墙很长,即使驰援也力有不逮,我们攻城,本就艰难,他们防这段墙也不好防,这就抹平了攻守优劣,变相成了咱们的优势。”

    “以上,朕以为,可声东击西,起两面佯攻,护南面主攻,重赏南面的将士,他们致力,则城可破!”

    言罢,郭威丢开竹枝,询视诸将。

    在场众人这才恍然,他们只看到那段墙占地势之利,很难硬啃,却不想那也是个契机,能把原本悬殊的态势拉到同一水平线上,使两方能公平较量,这时就算单拼人数,兖州军也不够填的。

    陛下还是陛下啊,眼光果真老辣。

    药元福沉吟片刻,率先开口:“臣以为此法可行,不过要另造不少车器,给攻城将士作掩护,还得备些泥浆、麻搭、浑脱水袋以防火,再备些鸦嘴、铧锹以掘墙挖洞。”

    郭威颔首道:“着即命民夫军匠赶制,三日内备齐。”

    “惹!”药元福领命。

    郭威见其他人没有出声反对,便准备分派将领,他望向曹胤:“卿乃平兖行营主帅,可率两万人攻东城门,以混敌视听。”

    “惹!”

    接着又吩咐向训:“卿之威名,慕容亦多听闻,可同率两万人攻西面,以乱敌心智。”

    “至于主攻的城南墙……”郭威停顿,目光在其余将领身上扫了一圈,无偏无倚,似是在等有人能主动请缨。

    郭宗谊两世为人,打仗却是头一遭,此刻正热血沸腾,跃跃欲试,见这主攻方向郭威没有指派,忙站出来道:“臣请攻城南!”

今晚更新稍晚

    如题,堂姐一家昨日来甬,实在分身乏术,为保证质量,今天的第二更会晚一些,最迟十点,见谅,爱你。

第四十七章 攻城!

    “你安稳的坐着吧!你一稚子,也想打主攻?”郭威不耐斥道,他本不欲理会一时脑热的郭宗谊,耐何众将见皇长孙请缨,都不愿和他抢,只得出声制止。

    郭宗谊很不忿,高声道:“阿翁何以小看人!阿翁与阿耶不都是舞象之年便上阵杀敌了?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十八岁都封冠军侯了!”

    郭威嗤笑一声:“朕不如汉武帝,你亦比不得骠骑将军。”

    言罢,便不再理会他,郭宗谊讨了个没趣,气闷回位,不再出声。

    众将见这小殿下偃旗息鼓,纷纷请战,郭威沉吟片刻,点将李重进:“你是我外甥,这冒大风险的事,你来更好。”

    李重进欣喜若狂,胸脯拍得哗哗作响:“陛下放心,若攻不破城南,臣提头来见。”

    郭威满意点头,而后又与众将一起推演军阵,排布侧翼,分配辅兵,郭示谊看了个热闹,连游戈预备的差事都没捞着。

    五月十九日,天边刚翻白肚,朝云烁金迷目,山风凉爽沁人。

    兖州行营寨门大开,全副武装的禁军将士排成五纵,鱼贯而出,他们自陛下来,便好吃好喝休养了数日,此时看去,个个精神震烁,气力十足,脚踏声撼山动地,直冲宵汉。

    数万大军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在兖州城前排布整齐。

    郭宗谊跟着郭威上了一处土垒高台,居高望下,只见阵前风声滚滚,战旗纷纷,数万人被割成十多个方阵,有致排列。

    郭威唤孙子近前,执鞭遥指曹胤领的那支东面军,问道:“谊哥儿,能瞧出曹胤这军阵的门道吗?”

    郭宗谊瞅了两眼,摇头称不知。

    郭威抚须微笑,耐心讲解起来:“你看曹胤,将两万人分成十二部,共前中后左四梯队。前队多为弱卒,带各式工具,推赶着叠桥、上天梯、撞木、棚幔车等,这是为搭桥扫障攻城之用,中队军士均执大盾长矛,届时战鼓一响,便会快速跟进,于城下搭起盾障,若敌军出动主击,则可立盾平矛来防御。”

    “再看后军,士卒手中兵器,长短不一,不拘一格,且还都背有弓箭,便知是精锐士卒。他们在战事起时,往往先齐射几轮,再冲阵杀敌,前队若能建功,穿过盾障后便能直抵城下,或掘墙或破门,他们才是攻坚主力,若战事不利,后队立变前队,或突或撤,精锐也能保留,不伤元气。”

    郭宗谊恍悟,大大开了眼界,这排兵布阵,战术运用,有诸多讲究,需因地制宜,活学活用,除却一些天纵之才,其余人只有久历战阵慢慢积累,方能布置得当。

    郭宗谊虽然聪明,但于军略不算有高的天分,他仔细看着,琢磨着郭威的话,见左军未讲,便问道:“左侧那部呢?有何妙用?”

    郭威呵呵一笑,反问道:“你怎么看?不妨说说。”

    郭宗谊扫了几眼,小心道:“依孙愚见,左侧都是马军,当为一支预备队,作奇兵用,东城左连南城墙,若表叔攻城不力,可随时支援,若敌军出城决战,可侧袭敌阵,分割包围。”

    郭威开怀大笑,伸手抚着郭宗谊的背,称赞道:“不错,正是如此。”

    郭宗谊嘿嘿一笑,又看向城西,那是向训的队伍,阵势和曹胤差不多,但骑兵不断在左右游戈,瞧不出是何用意,问郭威,郭威不答,只言先看便是。

    兖州城内此时乱成一团,街巷上往来均是民夫甲士,妇孺的哭号声此起彼伏,远远传到郭宗谊的耳朵里。

    兖州城的女墙后,站满了持弓士卒,后排还有辅兵,正在抬擂木、滚石、火油、箭矢等守城器。

    城墙马道上,每隔六七丈,便有一台床子弩,那碗口粗的弩矢寒光凛凛,遥指阵前禁军。

    城墙四角建有高高的角楼,全为补全拐角的防御,还能开阔将帅的视野,候望敌情。

    墙上每隔十数丈,便建有突出墙外的马面一座,这是为消除墙角的进攻死角,由此守军可自上而下三面攻击。

    城门处,更建有不少弩台,高与城等,三面垂濡毡,屯有弓弩手一队,还置有五色令旗、檑木、炮石等物。

    城墙上还错落分布着白露屋,以竹篾或柳条编成穹庐状,外涂石灰,有门有窍,可容一人,为候望哨兵。

    城门处,置有榆木闸板、暗门等,想要攻破,起码要破三道门。

    城池外,护城河外圈,挖了许多陷马坑,遍地撒满铁蒺藜,植满鹿角木。

    由内到外看下来,兖州防守确实严密,难怪药元福久攻不下,若是强攻,哪怕不会刹羽,也是惨胜。

    郭威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已到巳时,吩咐身边传令小校:“吹号擂鼓,命曹胤、向训部进攻!”

    小校下去,不多时,后营中响起阵阵低沉金号声。

    “呜~”

    “呜~”

    连响三声,东西二军开始移动,军阵后方,各有一楼车,车上架有数面大鼓,还有信旗令兵,曹胤、向训就在此车上,号声方停,他们便下令击鼓。

    “咚!咚!咚!”鼓声雄浑,响彻云宵,由缓渐急,前进的士卒齐齐踩着鼓点,行进速度也随之加快。

    “胜!”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数息间便感染全军。

    “胜!胜!胜!”

    数万人齐声高叱,激荡风雷,气冲斗牛,威震九宵!

    郭宗谊只觉大地都在颤动,一腔热血沸腾起来,流遍全身,一阵麻痒,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亢奋的盯着前进军阵,恨不得立马飞过去,与众将士一道冲阵。

    前队推赶着头车,已离护城百步,一直沉默兖州城突然传来数声暴喝。

    “放!”

    声未传远,便见有数架床子弩齐射而出。

    “嗡!”那是弩弦崩直的闷响,箭已凌空,声才传来!

    “轰隆!”

    几声震响,那数根长近一丈的巨型箭矢狠狠砸向几辆叠桥车,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将车洞穿,威能不减,又滑出十数丈,方才跌落在地。

    被击中的叠桥车随之榻毁,赶车的几名士卒躲闪不急,或被弩矢擦带,或埋于车下,俱都殒命。

    军阵出现小小骚乱,很快被骑马奔走的虞侯平息,楼车上鼓声骤急,这是催前军加速,趁着床子弩装箭上弦的功夫,前军重整阵型,加速向前推进。

    较量便是从此刻开始。

    兖州城上的床子弩又射了两轮,摧毁了数架车,钉死了数十人,东面前军终于抵制护城河边,此时距城墙处已不足百步!

    曹胤瞧得清楚,忙令部下举令旗,旗手打出旗号,军阵开始骚动,中军将士接连举起大盾,转瞬间,便汇成一片盾海。

    “后军进!”曹胤大吼着。

    令旗再变,军阵中的都头们瞧见,各自招呼兵士行动,齐整的后军突然分化,似股股细流,汇入盾海之中,消失不见。

    兖州城楼上,慕容彦超东张西望,见两军先后抵至护城河边,急令左右道:“放箭!”

    城楼上旗号频传,很快,兖州城上响弦霹雳,霎时飞出漫天箭雨,密密麻麻,呼啸而过。

    郭宗谊远远看去,好似一块黑幕,朝着前中二军直直盖下。

    箭矢噼里啪啦钉下,大部分被盾挡住,极小部分刚好落入间隙,传来声声惨呼,前军士卒多躲于棚幔之后,无甚伤亡。

    曹胤静静看着,等待第二波箭雨。

    很快,又是一阵呼啸,箭如雨下,如此数轮后,曹胤估摸着兖州弓手暂时力竭,急令左右:“放箭,前军架桥!”

    两名旗手同时举号,军阵中骤然响起声声暴喝,只见那片盾海分波逐浪,霎时钻出排排弓手,各自拉弦如满月,斜指天穹。

    “放!”

    弓弦嗡嗡作响,数千支羽箭冲天而起,汇成一道大浪,朝着兖州城墙当头刷去。

    城墙马道上,兖州军慌忙躲避,或持盾自卫,或贴墙而立,或就近钻入楼洞。

    可还是有一些倒霉的躲避不急,身上又着甲不多,被钉成了刺猬。

    “再放!”

    后军皆是精锐,有经验,有勇力,话音刚落,便各自松弦放箭,又是一道箭幕遮天蔽日,如云而落。

    如此又射了四轮,直压得兖州军无法抬头,箭雨停了半晌,才有人大着胆子冒头望下,只见官军前军已趁此契机,展开叠桥,将数十道浮桥堪堪架好。

    慕容彦超在城楼上瞧得又气又急,暴跳如雷,吼道:“都别怕死,我有银数万锭,今日俱分与众将士!”

第四十八章 败局已定

    浮桥搭起,曹胤部前军继续推进,跨过护城河,前军军卒纷纷在鞋底绑上木板,这是为防止踩到淬了毒的铁蒺藜。

    如今大规模的淬毒方式很简单,就是扔进粪水里浸,若是踩到,扎进血肉,深及筋骨,不论人马,足、蹄皆废。

    郭宗谊在高台上看得仔细,见军卒绑厚木板护脚,突然想到,现在好像还没有马蹄铁,当下问左右要来笔墨,记于袍下,兖州一平,便着手把马蹄铁打出来。

    郭威见他动作,好奇问道:“谊哥儿记的什么?”

    “孙儿见人绑木板护足,突发奇想,是否也能给马钉上铁掌,以防磨损。”

    郭威眼前一亮,觉得可行,欣喜道:“此战结束,你可令太仆寺、兵部驾司共同锻造,若真能免马蹄损耗,便是大功一件。”

    郭宗谊唯唯应下,再看战场,只见前军士卒正在清障,那铁蒺藜半埋在土下,冒矢挖掘风险极大,便见士卒们自背上、车上取下片片木板,直接铺在有蒺藜的地面。

    鹿角木只需搬开一些便可,最阴损的是陷马坑,上覆草土,乍看起来与地面无疑,只能用长杆四下去戳,但即是如此,也仍旧有踩空的,连带着身边袍泽也跌落下去,一声惨呼,被埋于马坑内的尖木桩扎了个通透。

    好在此时兖州城上攻势放缓,床子弩只有两三架在发射,弓手大多缩在墙后,见有督军巡视,方才胡乱射上几箭,因此,官军将士们清障还算从容。

    兖州军有此举,盖因慕容彦超说要赏银,却又不见分,此人素来吝啬,曾失信于将士,除却部分内牙兵,大多军士对此言皆是不信,又兼围城两月有余,败局早已注定,遂都有些消极。

    下属来报后,慕容彦超急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平时对他们严苛一些没什么,现下正是战时,还赖他们效力,当下吩咐近卫:“去库里把银取来,立刻分给守城将士!”

    消息传出,兖州军这才抖擞精神,搭弓引箭,箭雨纷纷,官军的推进开始迟滞。

    曹胤见状,急令后军弓手还击,弓弦乍响,箭浪冲天,你来我往之间,拉锯再次展开。

    向训指挥的西面军此刻刚刚搭好浮桥,大军正要过河时,突然箭矢大冒,床弩齐发,正在桥上的军士无处躲闪,机灵些的跃入河中,保得一命,迟钝些的中箭而倒,一时间,鲜血染红了大段河水,浮尸顺流而下,都漂到了郭宗谊眼前。

    向训在楼车上瞧得一清二楚,登时目眦欲烈,怒道:“弓手速速还击,已过河的人先撤回来。”

    旗号打出,官军尽发箭矢,兖州军急急躲避,攻势暂缓,前军趁此良机,丢下器械后撤,与后队一撞,军阵有些动摇,竟然露了些败相。

    郭威在土台上静静看着,面上无悲无喜,他戎马半生,对一时的胜负并不在意。

    待向训重整队伍,改持盾兵在前,正要再次向前推进时,兖州城上突然爆发出阵阵欢呼,随之攻势猛然振刷,箭雨驽矢连绵不断,前后交叠,竟将曹胤、向训二军生生拦在原地,不能再前进寸许。

    “兖州城中出了何事?”郭威看不太清,问一旁的郭宗谊。

    小殿下凝目望去,只见城墙马道上有军士赶着骡车,挨个分发闪烁银光之物,领到的军士无不欢呼雀跃,力气高涨,转头拿起弓箭,频频急发。

    “是慕容彦超在发银子。”郭宗谊道。

    郭威嗤笑两声:“这老贼死到临头才大方了一回。”

    领到赏银的兖州军不分亲疏,俱效死力,攻势愈见急猛,官军不敢触其锋芒,均掩躲不敢出。

    此时已是午时,曹胤看着战场形势突转,官军已显颓态,他却一点不着急,他与向训本就是佯攻,能拖住兖州军主力就不算败,现下要做的是减少伤亡。

    于是,他又下令:“前军且躲且清,弓弩手掩护还击。”

    此令旗号打不出,当即便有数名传令兵纵马急出,冒死将命令带到前军中。

    官军阵型随后开始收缩,清障的士卒躲在车棚后龟缩不出,中军的大盾拼得牢密,如同铁板一块。

    西面的向训撤到百步之外,此已超出弓矢射程,就这样远远吊着,不攻也不退,还不断命军士出阵叫骂挑衅,引来一阵箭雨,可惜飞出百来步便失了劲头,徐徐滑落在地,有少部分碰巧扎到军士,却后继乏力,被甲片叮一声弹开,而唯一有杀伤力的床子弩射程虽够,但箭矢昂贵,不得命令,他们也不敢发。

    兖州军见官军停滞不前,攻势渐渐停息,可还没喘口气,官军又动,只好憋着火,拉弓发箭,箭矢刚一升空,官军便又急匆匆龟缩于盾、车后,一轮箭矢千来支,居然一人也没射着。

    如此反复数轮,兖州军终是沉不住气了,士兵喝骂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各指挥使蜂拥至城楼,向慕容彦超请缨出城决战,俱都被他叱退。

    指挥使们走后,慕容彦超面色一苦,捂头痛思起来。

    一旁的慕容继勋任牙内都指挥使,是他的长子,随侍左右,见战事颓萎,便建议道:“阿耶,这样耗下去,恐军心不稳,不若放他们至城下,我等再攻,届时他们不想打也得打。”

    慕容彦超摇头不语,半晌,才涩声道:“大势去矣,继勋,你带上兄弟孩子,率家将们伺机突围吧。”

    慕容继勋不解,反问父亲:“如今战事刚起,敌军甚至未近我城下,阿耶何以谈败?”

    慕容彦超惨淡一笑:“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围而不攻才是上策,郭威亲征,意并不在我一城,他们攻得下攻不下,都于大事无碍,因为只需运些粮草,再围上月余,兖州自会内乱,届时你我人头,恐会纳作别人的投名状。”

    慕容继勋沉默不语,仍旧摇头,不愿撤离。

    慕容彦超只得继续规劝:“自刘崇拒援,南唐被挫,我就知道此战必败,我没想到郭威窃得天下不过一年,竟如此得人心,我举事,周边藩镇无一家响应,兖州成了一座孤城,城破已是早晚的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没有余地,但你还年轻,何必与我赴死,带上你的兄弟孩子,或去刘崇处、或去李璟处,总能安享富贵,延续祖上香火。”

    慕容继勋双眼含泪,抿嘴摇头,他自是知道个中道理,只是让他抛弃父母,独活人间,他一时无法接受。

    慕容彦超不再多言,叹息一声,命左右道:“将大郎带回府。”

    左右上前,架着慕容继勋下去了,他内心悲痛万分,却半点不敢哭嚎,紧咬牙根,强忍泪水。

    目送儿子下了城楼,慕容彦超抹抹眼泪,抄起弓,奔城墙马道去了。

    攻守二军就这般耗到了午后,郭威估摸着兖州军身心已疲,不再等下去,令左右道:“速命李重进攻城南段,天黑之前,务必拿下兖州城,活捉慕容彦超!”

第四十九章 南墙鏖战

    李重进早就摩拳擦掌,心中悸动,一得到命令,当即点了一千精锐小底军,直奔城南泗水河旧道。

    小底军是后汉时组建的马军,算是禁军中战力、规模偏上的一支,李重进任都指挥使后,又得郭威补充了一些身经百战的老卒。

    如今这支马军却要下马作战,千余名军卒个个身带钩篱、手弩,所持皆为短兵,贴着河道内侧快速潜进。

    李重进这几日细细研究了城南段的地势,此地狭窄,摆不开太多兵力,大型攀城器械也架不过来,精兵奇袭,是最为有效的办法。

    此时城东城西战事正酣,慕容彦超甘冒矢箭,亲临城头指挥督战,兖州军既得银两,又见节帅亲至,个个致死力,攻势更上一层楼,可官军全然不畏,但总在四五十步距被打退,而后整队继续强攻。

    郭威见攻守势态,陡然上升,正如热火烹油,轰轰烈烈,为拖住兖州军主力,他便将自己带来的十数架砲车摆到了曹胤部。

    几十斤的石块接二连三砸在城墙上,威势不弱于兖州军的床子弩,许多叛军被压得不敢冒头,一时间,官军声威大涨,东西两边,前中后侧四军悉数跨过护城河,前军的木驴、撞车等已抵至城下,曹胤、向训令旗骤然急变,全军梯次发起冲锋,或绞升车梯蚁附,或掩于木驴后掘墙挖道。

    兖州军见官军抵至城边,也不再放箭,抄起镭木滚石,专往人多的地砸,许多官军不及躲避,被从天而降的重物压成肉饼。

    还有一些被火油浇到,火焰攀附而上,瞬间成了火人,惨叫着四处奔逃,不一会儿便栽倒在地,烧成焦炭。

    这边战况愈见激烈,喊杀声响彻震天,那边李重进领着部下,终抵南城墙,城南军碍于视角,心神又都被城东战势牵扯,一时竟没人发现。

    旧河道深有三四丈,墙高两丈,上下直立,若要攀登,需一气呵城,爬上墙头,占稳脚跟才行。

    李重进抬头扫了一眼,命令左右道:“你们去后方调些竹梯来,一会我等上得城头,后续兵力可扶梯直上,省许多功夫力气。”

    言罢,取出两只攀登用的脚爪钉,套在靴上。

    众军卒纷纷效仿,李重进点了十名亲卫:“你们跟我近十年,亲如兄弟,今日陛下亲征在侧,正是我等卖命的时候,我这舅舅曾私下许我,先攻上城头者,转官五阶,赏百金!我为皇亲,自是不需此功,便看你们如何力争了。”

    此言一出,众军士呼吸立时一粗,转官五阶,那是野鸡飞到凤凰木,赌上这一把,便是身死,后代也能凭恩荫入仕,何况还有百两黄金,一家人两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见效果立杆见影,李重进不再多言,取出钩篱,攀登起来,被点出的十余人有样学样,跟着其后攀附而上。

    而后又有一队人,于城墙中段挑了个拐角处,蚁附攀墙,两侧夹击,可分割围剿,令其驰援难顾。

    爬了片刻,李重进终于靠近墙头,兖州军还未发现,他向下打了个手势,其余军士动作俱都一停。

    他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正巧墙头有一个叛军望过来,两眼相对,那叛军眼中稍现错愕,李重进心中一惊,双臂用力一撑,连人带甲近两百斤,竟一腾空而起,直接跳上了城头。

    那叛军张开大口,未及出声,便被李重进抬手一弩,自嘴而入,洞颈而出,登时毙命。

    可李重进落地动静太大,墙侧一小队正在小憩的叛军已被惊动,见一陌生的黑甲大汉出现在墙头,方才明白有敌袭,当下喊叫警告,抽刀上弩,方寸之间,霎时乱作一团。

    李重进反应更快,他怒吼一声:“杀!”

    便捡起地上一根步槊,端平了欺上去,此时,其余人听到喊杀身,也加速攀登,接二连三跳上城楼,身形未稳,便掣兵刃在手,跟着李重进扑了上去。

    “砰!”

    两队人撞在一起,李重进身子一矮,躲过一记横扫,步槊顺势砸向一个叛军的脸,登时骨肉俱裂,鲜血横流,毙命当场。

    血腥味弥漫开来,两方人马登时红了眼,李重进挥槊一荡,见前方甬道口不断有叛军来援,便朝着后来新上的军士喊道:“用弩,把那甬道给我封死!”

    立马便有三五名军士朝着甬道口发箭,首射建功,钉倒两人后,军士边上弦,边找掩体。

    甬道内的叛军见状,急忙找来木板大盾顶上,洞内光线幽暗,小底军将士视物不清,胡乱发弩,全被盾、板挡下,可他们却在明处,叛军只消缩在障后,趁间隙兔起鹘落,弓弩齐发,生生将小底军压制下去。

    李重进听得身后袍泽的惨呼声愈烈,不断有军士中矢坠楼,心中焦急,正要回头去看,却一不留神,左臂中了一锤,李重进闷哼一声,吃痛后撤,身后的军士急忙补位。

    李重进终得喘息,扭头看去,只见兽面肩吞已经凹陷,挡住了部分冲击,但能使锤者多力大,既使卸去大半力道,他的左臂现下还是酥麻,试着晃了晃,上臂根本不得动,想是伤到了筋骨,于是他放弃近战,抄起女墙边的一捆短矛,一根根朝甬道口掷去。

    短矛势大,穿过板盾,破开大片窟窿,小底军士有善掷矛者,也有样学样,短矛长枪,纷纷朝甬道内招呼,一时间,劣势扭转,与叛军斗了个旗鼓相当。

    在这段仅数丈长的城墙上,两军鏖战一团,叛军不断往这头奔涌,官军也纷纷架起长梯,迅速攀爬支援。

    城墙一侧有个马面墩,有个叛军士卒大着胆子,向下瞄了眼,登时吓了一跳。

    “都头,下面少说有上千人!”那小卒喊道。

    那都头满脸横肉,瞄也不瞄一弩射翻一个刚上墙的官军,扭头喊道:“用铁横木给我砸,再去节帅那儿报个信!妈的,打了小半刻了也没人知道去报信,都是属蜡烛的,不点不亮!”

    “都头还是省着力气,少骂两句吧。”

    小卒回道,掉头便贴着城墙往后跑,穿过楼洞,及至拐角,墙下突然跃出一名小底军士,抬手一弩,直直钉进他未覆甲的小腿。

    那小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都头心有所感,回头一看,只见城墙拐角处不断跃出官军,一落地便平端手弩,截住后方闻声来援的兖州军,朝他们射上几轮后,再执兵刃欺身围剿。

    “狗日的!”都头啐骂一口,急忙往旁边的障木一钻,大声喊道:“把那堆草料给我点了!”

    草堆边的士卒闻讯,急忙掏出火石,缩在墙角飞速打擦:“快快快……”

    “刺啦”一声轻响,火星终于点燃了草堆,火舌飞速蔓延,不一会儿,火势便冲天而起,滚滚黄烟直上云霄,那都头这才稍稍安心,看见烟火,支援便在路上了。

    暂时没了后顾之忧,他抡起手中狼牙棒,朝后上的官军扑去。

    草堆将要燃尽时,官军上得城头的人已有二三百,生生从城墙中间将叛军分割开来,眼见着兖州军越打越少,援军却迟迟未到,那都头心急如焚,揪过一个队正,吼道:“铁横木呢,架好了没有?”

    队正此刻也正憋着一腔火,他挣开都头的手,回敬道:“老子比你急,你行你来!”

    说完,躲闪着流矢飞石,跟着去架铁横木了。

    都头嘿笑一声,指了几人去帮忙,抹了把脸上的血汗,又杀入战团。

第五十章 李重进的危急时刻

    慕容彦超正在瓮城上督战,忽然有手下来报,言官军已攻上城南旧河道口那段城墙,正与兖州军血战,驻守军士燃烟示警,附近城段的已赶去支援。

    慕容彦超闻言微怔,恨恨一拍墙砖,怒道:“郭威这老贼,原来城南那段才是主攻!”

    左右俱都不解,节度掌书记扭头看着城下激烈的战况,问道:“节帅,此言何意,我观东面攻势猛烈,不断补兵,似乎曹胤部才算主攻。”

    慕容彦超向下一指,解释道:“可周军未攻城门,只在城墙边耗着,若真欲破城,岂会不攻城门?”

    众人这才恍悟,纷纷出言赞他英明。

    慕容彦超抬手制止,转头朝南看去,遥见那方天穹上还有烟云未散,便顾行军司马问道:“旧河道那段墙上,布置了多少兵马?”

    行军司马面带愧色,拱手答道:“那段墙倚险河道,易守难攻,遂仅部有一个都在驻守。”

    “速遣五百内牙兵前去驰援,牙兵一至,在援城段士卒立刻回转,各守本位,不教敌军有机可趁!”

    慕容彦超当机立断,派了手下最精锐的内牙兵前去支援,身后一名牙军指使领命而去,一旁行军司马迟疑道:“不若在城墙内再设一道防线,将敌军堵在那窄口?”

    慕容彦超摇头否决:“城内再窄也比墙上马道来得空旷,哪有那么多兵力再去布防,若从东、西二段抽出兵力去,被郭威发觉,曹胤部立时会转为主攻,届时首尾不能相顾,城破便在旦夕之间。”

    言罢,调头往东南角的角楼而去,他要在那盯着城南段战势。

    南墙头,李重进奋力掷出短矛,将一叛军迎面洞穿,微喘了口气,伸的一摸,却空空如也,扭头看去,短矛长枪具已用完。

    无奈之下,只得抽刀近战,正要欺身上前,忽听叛军后方传来一阵呼喝。

    李重进凝目望去,只见叛军在马面墩上,用辘轳升起两根粗大滚木,木身两头包铁,其上有锋交错,布似犬牙,粗约数指,长一尺有余,锋身上还遍布倒钩,午后斜阳照下,那锋刃寒光闪烁,令人望之生畏!

    “铁撞木!”李重进大惊失色,没想到此处城门也无,叛军居然有这等守城砸车的利器,这两根铁撞木被他们加以改造,用铁索吊住两端,似要用此来砸撞蚁附攀墙的小底军。

    眼见着两根铁撞木先后被垂放墙外,李重进慌忙跑到墙边,趴在矮垛上朝下嘶吼:“快躲开!”

    其声如霹雳凌空,正在攀梯的小底军士纷纷停下,抬头望向满脸焦急的指挥使,有些不明所以。

    情切之下,李重进喊也喊不出,忙用手左指,众军士顺势望去,只见数名叛军喊着号子,一左一右推拉着绳索,绳下吊着的那根狰狞铁木,也随着推势左右摇摆,且幅度越来越大。

    “各自就近!快上快下!”李重进总算想到词儿了,怒吼道。

    小底军士这才手脚并用,或上或下,可如此一来,梯上军士却撞到一起,登时,墙下喝骂声响成一片。

    “格你老子,你狗日的快下啊!”

    “我老子早死了!我要上墙,你驴入的何不上墙?”

    瞬息间,军士们争疑不定,多数竟被堵在中间,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李重进气得牙痒痒,恨恨一拍墙垛,斜指那头控绳叛军,朝河道上那些军士吼道:“给老子射!”

    小底军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弦放箭。

    “砰砰砰……”

    弩机与筋弦交织作响,弩矢短促有力,电射而出,飕飕呼呼,雨点般向墩头招呼过去。

    那些叛军早就将身子缩了回去,只留在手在垛口摇摆用力,弩矢虽密集如雨,威势如电,但奈何城墙仰角大太,劲矢悉数楔在墙上,未建一功。

    眼见铁撞木速度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还有许多军士在梯上得脱困,李重进急忙回身,招呼身边士卒,一指马面墩,吼道:“结盾阵!随我冲杀,破敌撞木!”

    在场皆是精锐,抬眼一瞧便知个中利害,若铁撞木不除,墙下袍泽上不来,他们这些占据墙头的孤立无援,很快就会被叛军剿灭干净。

    于是,附近闻讯军士纷纷拾盾聚拢,结成数个梭型小阵,围裹着李重进,向马面墩推进。

    可叛军又岂会让他们如愿?

    那满脸横肉的都头已浑身浴血,正与两名小底悍卒缠斗,远远见官军结阵压来,长啸一声,奋力抡舞,两柄蒜头锤被他舞出残影,小底军士抵挡不住,节节后退,一不留神,两人先后被锤砸中额面,血浆迸溅,殒命当场。

    但得喘息,使锤都头舔舔嘴边红白血浆,狞笑高呼:“随我挡住他们!铁横木一完,咱们也得玩完!”

    言罢,抡起双锤,率先朝李重进冲去,叛军早杀红了眼,见有胜机,纷纷绕开眼前官前,怪叫着跟随都头冲阵。

    李重进猫身盾阵后,冷眼一扫,接过身后人递来的手弩,瞄向首当其中的都头。

    轻抠弩机,砰一声惊弦,那都头闻声侧滚,居然躲过弩矢,他身后一小卒猝不及防,被弩矢穿腹而过,生死不知。

    李重进眼角一抽,这队小小叛军中竟也有如此好手,当下换过长刀在手,急令道:“停!”

    咵!咵!

    接连数声重响,小底军几个梭型阵放盾而立。

    “放箭!”李重进又令。

    阵后登时窜起数名军士,瞄也不瞄,抬弩便射,箭矢一出,立即下蹲接弦装箭。

    冲阵在前的叛军躲闪不急,登时便有三人被射翻在地。

    “再放!”

    持弩军士再次起身,箭矢急发,砰砰作响,当下又有两人首当其冲,中矢倒地。

    那都头躲在障后,瞧得心痛,突然恨起自己来,若是平日把带着他们喝酒嫖妓的功夫,腾出一点儿来练练战阵,今时也不会如此被动。

    他这些个弟兄多是积年悍卒,手上功夫皆不差,但若不能勇冠三军,那点武力于战争中便起不到什么作用。

    眼见官军那髯须将领又要下令,他急忙朝那些冲阵士卒吼道:“绕着跑!别他娘跑直线!”

    这一招果然有效,李重进的第三轮齐射无一命中,而叛军已冲到眼前,他急忙吼道:“变二阵!”

    梭型阵两侧持盾军士立刻向前移动,数个小阵一拆一连,结成一道盾墙。

    其后士卒就近捡些长兵,端枪持槊,立于阵后。

    叛军眨间便冲到阵前,铁甲与大盾合撞而击,砰砰闷响,小底军士不待命令,纷纷刺出枪槊,金戈血肉霎时绞成一团,脏器肉块翻腾、鲜血喷射如注,喊杀惨呼声响彻云霄。

    叛军前赴后继,悍不畏死,且后续援兵不断,扑到阵前的越来越多,小底军后继乏力,单薄的盾阵很快便被冲开个口子,紧接着全线崩溃,士气立时一萎,叛军战意高昂,呼号嚷叫,如狼入羊群,大杀四方。

    李重进见战事不妙,单臂擎刀冲入战团,接连砍翻几人后,身边为之一清,他紧接横刀向天,大吼一声:“谁敢与我一战!”

    声若奔雷,气若悬河,兼他生得虎面髯须,身材高壮,绣衫浸血,黑甲带彩,周遭士卒皆是一怔,侧目视之,真如张飞在世,有万人无敌之气势!

    见一吼奏效,李重进寻着那都头,舞刀欺上:“乱臣贼子,纳命来!”

    都头也非善茬,狞笑一声,抡锤迎面而来。

    小底军士被李重进带动,本已渐熄的战意再次点燃,嘴上骂不绝口,各自挥舞兵刃,反扑上去。

    双拳难敌四手,李重进左臂受伤,单刀直入,与那都头战作一团,两方士卒均未帮手,十数个回合后,李重进渐感力竭,有些招架不住叛军都头纷舞的双锤。

    余光瞥向前后两个登墙点,都是空荡萧索,已许久没有军士爬上,马面墩下的两根铁撞木兀自摇摆不停,木身上殷红一片,铁锋倒挂着不少碎肉人肠,先前那些在梯上的袍泽,怕俱已殒命。

    还在城头的小底军越打越少,战线逐渐萎缩,身后只余不到两丈见方的空地,而面前的叛军却不减反增,已成合围之势,难道今日,真要交待在这里吗?

    李重进哀叹一声,有些分神,眼角却冷不丁扫到一片锤影,他急忙抬刀去挡,咣当一声,虎口一麻,他的动作登时露滞,那都头见有破绽,连忙朝他胸口送去一锤。

    李重进眼前一花,回护不急,被锤中胸口,他只觉一阵气闷淤堵,眼前发黑,脚下踉跄几步,已不能再战。

    叛军都头趁机再上,势要斩将立功,不想有几个小底军卒斜刺过来,堵住了他,又有近卫上前,将李重进抢下,扶至一旁。

    “指挥使,这仗不能再打了。”那近卫身上几处带彩,痛心劝道。

    李重进气息稍匀,凝神盯着近卫,叱道:“现在哪里还有退路,我等只能舍身取义,方能不负陛下厚恩!”

    言罢,挣扎着就要站起,这一动便牵扯胸腔内伤势,倒吸一口冷气,李重进又跌坐回去。

    “扶我起来!”他瞪了眼近卫。

    近卫无奈只得将他扶起,李重进起身,朝前一看,只见远处马道上,队队甲仗鲜明、军容严整的叛军正火速往这里赶来,人数少说有数百,打着“慕容”旗号,一望便知是兖州的精锐内牙军,登时,李重进的心凉了半截。

第五十一章 说英雄,谁是英雄?

    城头上打杀声阵阵传来,河道下猫着的小底军此刻心底透寒,面露绝望,小底军都虞侯焦眉苦脸,急得原地乱转。

    适才手下来报,言城头上有数百兖州牙军赶来,城头上的小底军,只剩下三四十人还能战,李指挥使负伤,已不能行动。

    “齐虞侯,怎么办?”几名军指挥使围着他,焦急询问。

    李重进不在,小底军又未设副指挥使,都虞侯便是现场官阶最高者。

    齐姓虞侯低头沉默不答,那两根铁撞木交次摇摆,先前架起的长梯连带上面未撤的军士,早已被砸得稀烂,就算军士们敢乘着铁撞木的摇摆空隙蚁附而上,但又有几人有那等敏捷身手,能安全穿过那短促间隙呢?

    “虞侯!或打或撤,还请早做决定。”又一名军指挥使劝道。

    “撤?!”齐虞侯把眼一瞪,低声呵斥:“都指还在上面呢,李都指平日里待咱们不薄,就这样把他丢下,某可做不到!”

    那军指挥使脸色涨红,惭愧低头,周边人对其皆是怒目而视。

    周围将士神情尽收齐虞侯眼底,他心下有了决断,当即厉声质问:“还有谁想撤?”

    众指挥使皆摇头不答,满眼慨然,齐虞侯点头,咬牙道:“好!都是有血有肉的汉子,咱们还有七八百人,就是拿命去填,也能把那两根破木头给拽下来!”

    言罢,齐虞侯放弃躲藏,跑到河道中间,振臂高呼:“兄弟们!如今袍泽被困,我等同受王命,岂能见死不救,苟且偷生……”

    齐虞侯话未喊完,便招来城头一小片箭雨,他身手敏捷,几个翻滚,又跑开几步,继续动员:“眼下战势不利,全在铁横木拦路,兄弟们且看着,某先给各位打个样,而后你们或上或撤,全凭自愿!”

    言罢,叉手一礼,便疾跑至河道峭壁边,套上脚爪,取出钩篱,就要攀登。

    这时一大汉冲出将他拦下,齐虞侯扭头看去,见正是适才那名言撤的军指挥使。

    “都虞侯还要领军作战,便由某先上吧!”

    说着,他伸手抢过虞侯手中钩篱,手脚并用,噔噔数下,已窜上数尺高。

    微微喘息,又铆足劲,一口气爬上两丈许的高度,而那两根横如天堑的铁撞木,此刻就在他头顶上呼啸摇摆。

    他向下瞄了眼,七百八名手足兄弟正翘首观望,眼中神采不一,多是钦佩震惊。

    他嘿嘿一笑,朝下疾呼:“齐虞侯!某的家室,便由你来照顾了!”

    言罢,瞄着一根将要撞来的铁木,长啸一声,奋力扑去。

    城下将士皆扭头不忍再看,只听得砰一声巨响,那军指挥使被撞得胸膛凹陷,吐血不止,尖锐的铁锋在巨力下破甲而贯,直透后背。

    指挥使当场殒命,双臂却牢牢箍住铁木,摇摆的势头为之一顿!

    墙下,他那一军的几名亲信目眦欲裂,当下便有人摘去兜鍪,愤恨高呼:“张指挥为国赴死,某孑然一身,堂堂七尺,又岂能落于人后!”

    说完,解下兵器,抢上墙头,怒骂敌寇不绝,合身抱木而死!

    胸藏英雄气,绣口啸长空!

    众将士身心受染,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起身,蚁附而上,慨然赴死,不多时,那两铁撞木上便挂满了敢人为先的小底军士,撞木摆幅也逐渐缩小,直至停滞。

    城头上的叛军只觉手上力道越来越沉,最后竟摇它不动,便有一个胆大的士卒探头去看,登时嚇然呆立。

    官军居然以血肉人躯来阻铁撞木!

    他也算身经百战,战场惨状早已屡见不鲜,可此等惨烈壮举,却是生平仅见,一瞬间,他胆边透寒,心生怯意,口中喃喃不止:“官军不可敌也!”

    墙下,齐虞侯早已泪流满面,小底军以四十余人为代价,成功阻碍铁撞木,他不敢辜负这些慷慨赴死、大义凛然的将士,当即一甩兜鍪,悲声疾呼:“架梯!为张指挥、为兄弟们报仇!”

    小底军群情激奋,悉数起身,架梯攀墙,更有等不及的,直接蚁附而上。

    马面墩上负责铁撞木的叛军见势不可为,只得放弃撞木,欲寻自家都头相告。

    而那都头早已撤下,现在包围小底军,正与之酣斗的是新到的兖州内牙军。

    牙军指挥使听得马面墩军卒的禀告,也是心中骇然,他微叹一声:“真壮士也!”

    转而又命令道:“你等也下去休息吧,有我牙兵在此镇守,铁撞木现下不能再用,也无大碍。”

    叛军士卒领命下去,牙军指挥使唤来一队弓手:“到马面墩去,封死他们!”

    言罢他又冲到战阵前头,只见小底军仅剩十数人,正缩在城头甬道里,据门死斗,那官军将领受伤不轻,却被护得很好,缩在楼洞里间,时不时发一两支冷箭,钉倒几个牙兵。

    当下,他不再幻想生擒敌将,急令左右:“用火油烧!”

    话音刚落,便有人拎出整桶火油、火把,接二连三往楼洞里丢去,火油铺地,火把落上即燃,登时便烧着几个军士,李重进与余下几名小底军用布掩鼻,退至楼洞里间。

    李重进看向被火道封死的甬道口,自知敌军不再想着生擒,欲至他于死地,绝望之余,又心生狠劲,顾左右军士道:“杀出去!横竖都是一死,总要拉两个垫背!”

    言罢,强忍伤痛,提刀躬腰,向前冲去,其余军士有样学样,紧跟着冲向火道。

    兖州牙军指挥使见火已点着,那官军将领已成瓮中之鳖,便欲转身去马面墩督战,没成想那髯须将领居然带着余下士卒自火海里冲了出来,腿上都带些火苗,边跑边扑,几下便将余火扑灭。

    随后便各自挥舞兵器,笔直朝自己杀来。

    牙军指挥使又惊又怒,困兽还尤敢斗?!

    当下提枪在手,领着手下牙兵,迎面碾去。

    恰在此时,骤然听得墙边传来数声呼喝,官、兖二军齐刷刷扭头看去,只见女墙上突兀跃出许多小底军,口中高喊着为兄弟们报仇,甫一落地,便提着兵刃杀来。

    李重进精神一振,仰天长笑,手上力气暴涨,横着一刀砍倒两个叛军,嘲弄道:“贼子何不早降?!”

    “我降你爷爷!”牙军指挥使回敬一句,转身甩开正欲追来的李重进,看向马面墩,只见那队弓手被底下的官军用弩箭压制,不能抬头。

    再俯身矮垛,往墙下一看,心中惊诧不已,整段墙上,四处架了长梯,官军沿梯上墙,绝大部分都是蚁附攀上,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真似蚂蚁。

    “全军开战!全军开战!”牙军指挥使高声呼喝着。

    已不用他命令,牙兵早与四面冒出的小底军战作一团,他不禁意瞥向马面墩,刚才还活生生的一队弓手,此刻俱被暴怒的官军砍翻在地,犹似不解气,几个官军还将他们剁成了肉块。

    兖州牙兵与小底军人数接近,都是精锐,小底军士气高昂,兖州牙兵是以逸打疲,两方鏖战一炉,打得难分难解。

    此时已过申时,天色见晚,郭威频频顾望城南,面色略显焦躁。

    郭宗谊见战势胶着,正欲开口请战,突然身后传来李未翰的哭声。

    “舅翁!舅翁!”李未翰叫喊着,不顾殿直们的阻拦,冲到郭威面前。

    郭威微怒,扭头见李未翰一脸悲痛,心中软下来,关切问道:“怎么了,哭成这个样子?”

    李未翰抽抽噎噎答道:“我听人说,我阿耶在城南陷入绝境,可有此事?”

    城南墙上的战事郭威此刻未得详报,也不知道李未翰哪里听来的,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仍旧镇定劝慰:“没有此事,战事正稠,晚些你阿耶便能凯旋。”

    李未翰哪里听得进去,往地上一跪,抹着眼泪请战道:“那便请陛下允我出战!我为人子,岂能坐视父亲战死?”

第五十二章 皇帝的子孙更要卖命

    郭威闻言动容,周围人也为之侧目。

    郭宗谊惊讶看着一旁涕泪齐下的李未翰,好似是第一天认识他。

    一直以为李未翰是个混不吝,没成想倒是个大孝子,李重进儿子好几个,而他是最不得宠的那个。

    可郭威还是摇头拒绝,若如他所说,李重进若是身陷囹圄,那再派他儿子去,也是送死。

    李未翰见郭威不答应,转头去求郭宗谊:“表弟,你帮我说说吧,那可是我阿耶啊。”

    郭宗谊面露不忍,历史已经发生偏移,他也不能确定李重进会不会死在这儿,虽然他认为大概率是不会,但不能拿李未翰的命去赌。

    见郭宗谊踌躇不言,李未翰心凉了半截,他霍然起身,指指点点骂将起来:“好你个谊哥儿,我还以为你我兄弟是同道中人,没成想也是个贪生怕死的,你们不让我去,我偏去!”

    撂下话,李未翰扭头便走,正在此时,一令兵疾跑前来,言有城南军情禀告。

    李未翰急忙驻足,转身折返,凑到郭威身边,不停地问:“舅翁,战事如何?”

    郭威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便将纸条递给左右销毁,李未翰急得抓耳挠腮,可郭威就是不说。

    郭宗谊见李未翰上窜下跳,连忙按住他:“表兄勿急,且听我阿翁怎么说。”

    李未翰这才稍安,郭威瞪了他一眼,语气略带责备:“你阿耶无事!小底军正与敌酣战,相信很快便能攻进兖州,立得首功。”

    李未翰放下心来,笑逐颜开:“谢舅翁,阿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郭威见他又恢复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不禁心中微恼:“还敢笑!回头定要治你君前失仪之罪,替你阿耶好好管管你。”

    可李未翰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君前失仪的次数海了去了,也没见舅翁怎么罚他,说到底,舅翁还是心疼咱的。

    郭宗谊听见军报时,心思便活络起来,此刻适时开口:“阿翁,小底军精锐尽出,已打了近两个时辰,仍在鏖战,兵疲将乏,恐难以支撑,孙儿想领军支援!”

    郭威面色转冷,沉声斥道:“休想!那是真刀真枪的战场,你以为是你儿时做的游戏吗?”

    “战场又如何!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孙儿为皇室子嗣,总有要上战场的一天!”郭宗谊梗着脖子,据理力争。

    “那就等你当了皇帝,再做决定不迟!”郭威怒极,撂下一句气话,便转身不再理他。

    这句话郭宗谊不敢接,心中登时凉了半截,可仍有余岔,他拉起李未翰,气冲冲的离开了土山。

    郭威负手而立,静观战场,看了一会儿,怒意渐消,便心生后悔,觉得适才话说得太重,大位嗣传之事,怎可轻言?谊哥儿频频请战虽有少年意气在,但总归是好事,这句气话怕是会吓着他。

    当下,郭威急急转身,欲寻孙子来好言安慰,可扫了一圈,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谊哥儿呢?”郭威问一侧的张永德,他是内殿直都知,内殿直属殿前司,是皇帝扈从,遂能常伴御前。

    “被气跑了。”张永德直言不讳。

    “跑……”郭威语滞,心中担忧郭宗谊会一时冲动,拉着人马便要硬上,急忙令张永德道:“抱一,你带些人,快去把他追回来。”

    “唯!”张永德领命而去。

    等他在营寨中寻到郭宗谊时,果然见他正在整肃兵马,一副要上战场的样子。

    “谊哥儿意欲何为?”张永德老远便喊。

    郭宗谊徇声望去,见是张永德带着几个殿直纵马而来,猜是郭威派来阻止,当即给柴旺使了个眼色,柴旺心神领会,带了几人,悄悄绕到一旁,四散侍立。

    张永德来到近前,扫视一眼,见军队全副武装,森严排列,暗道一声不妙,正欲开口,却被郭宗谊抢了先。

    “姑父来寻谊,所为何事?”

    “奉陛下之命,叫你回去。”张永德小心答道。

    郭宗谊沉默不语,张永德只好苦口婆心解释起来:“谊哥儿,你阿翁刚才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叫我来,就是担心你会一时脑热,带着兵就要上场,这刀剑无眼,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孙,若你出点差错,这大周江山,岂不危矣。”

    张永德连吹带捧,郭宗谊却不为所动,反而正声道:“姑父此言差矣,若皇帝的子孙都不愿卖命,那天下还有人会给咱郭家效力吗?”

    言罢,翻身上马,便欲出发。

    张永德急忙上前想要阻拦,却被早等在一旁的柴旺飞身扑倒,反剪双臂,按在土里,动弹不得。

    “大胆!不知道我是谁吗?”张永德见他们居然敢动手,不由怒火中烧,厉声呵斥。

    柴旺手上力道却丝毫未减,见吓不住这帮杀才,他转头又去骂郭宗谊:“竖子!敢跟你姑父动手,回头我定禀明陛下,到时没你好果子吃!”

    郭宗谊也不恼,纵马来到张永德身边,温言告罪:“姑父勿怪,且在营中稍待片刻,回头谊定登门赔罪。”

    说完,一夹马肚,领着大军奔腾而去。

    张永德怒目而视,骂不绝口,直到大军尽出,方才渐渐停歇。

    “狗杀才,可以放开我了。”见大军走远,张永德挣扎几下,愤恨道。

    柴旺这才松开手脚,将张永德扶起,其余殿直也被放开,一一起身。

    张永德掸掸身上尘土,戳着柴旺的鼻子,责备道:“你也是郭家老人了,怎由得你家小郎胡来?”

    柴旺嘿嘿一笑,叉手一礼:“今日得罪了驸马,平兖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小郎君的命令某不敢违,至于其他,我相信小郎定有筹谋,不会无端送死。”

    张永德怒极反笑,摇头道:“他有屁的筹谋!不过是少年意气,心向往之!”

    言罢,翻身上马,急驰而去,他要赶紧把这消息回禀给郭威,之后的事他也插不上手了。

    不多时,张永德赶至土山,郭威闻奏,惊怒不已,狠狠骂了两句竖子,急令左右道:“通知平兖先锋白延遇率军拦截皇长孙,就算把那竖子的腿打断,也得把人带回来!”

    近侍得令,正要下去,却被张永德出声制止。

    郭威眼神闪烁,疑惑望来,张永德连忙解释道:“陛下容禀,皇长孙临走时有一言,您听过之后再决定要不要派兵将他追回。”

    “速速说来。”郭威没好气的一挥手,这也就是他仅存的女婿,换作旁人,早拉下去军法从事了。

    “谊哥儿走时曾言,‘若皇帝的子孙都不肯卖命,那天下还有人会为郭家效力吗?’臣以为,这句话微言大义,陛下不可不闻。”

    郭威闻言,面色稍霁,心中大感宽慰,适才的烦闷恼怒也烟消云散,他苦笑一声,温声呢喃道:“这孩子,道理倒是一大堆。”

    沉思片刻,郭威还是收回了成命,但担心不减反增,他板起脸,正声问张永德:“你可愿前去助谊哥儿一臂之力?”

    “愿为陛下效死!”张永德斩钉截铁,叉手领命,护卫郭宗谊这种活,皇帝自是不会放心别人,他出言劝郭威时便有此准备。

    郭威目露欣赏,赞许道:“好!你自殿前司挑选精兵一千人,前去助战。”

    说着,又握住张永德的手,好言叮嘱:“你与谊哥儿,俱是天家亲人,当齐心合力,以为三军表率。”

    “必不负陛下厚望!”

    张永德领了郭威手诏,便要去营寨中点人,路上,一黑脸武官拦住他,自报家门道:“标下东西班行首赵匡胤,愿随张都知同往!”

第五十三章 被郭宗谊打乱的战场态势

    郭宗谊率军直奔城南泗水河旧道,柴旺于半途追上他,建议道:“小郎,我们还是加快速度吧,很快陛下就会派人来追了。”

    郭宗谊回望一眼,士卒们跟在后面小跑着,个个精神振奋,虽披甲执锐,却犹有余力,想来这些日子没白练。

    可他却没有同意,只道:“不必着急,将士们赶到城下,还得作战,能多保留些体力总是好的。”

    营寨距城南头约莫二十里,一千五百余人一路小跑,激起的烟尘在平原上似条长蛇,久久不散,极为明显,且其后还有一支千余人的马军在追。

    慕容彦超在角楼上观察许久,见二支人马逐渐拉近,看方向都是奔城南而去,忙问左右:“旧河道那段打得如何了?”

    行军司马面色带苦,摇头道:“不容乐观,张指挥使还在与官军血战,伤亡已过半数,官军虽也差不多,可他们人数毕竟多于我军。”

    慕容彦超听完一阵沉默,半晌方才开口:“再增一千内牙兵至城头,另派一千骑军自城南门绕到河道,包抄其后,围而歼之!”

    行军司马见慕容彦超有孤注一掷之意,忙劝阻道:“节帅,这是我们最后那点人马了,若是全押到城南,东西两面便没有兵力再去补充。”

    “勿要多言,速去执行。”慕容彦超斩钉截铁道,“仗打到这个地步,只能出奇招了,若是一味防守,只会被官军活活耗死。”

    行军司马只得前去调兵,慕容彦超回望兖州城,心中骤然生起颇多不舍,万千感慨。

    城南的城门悄然打开,大队精骑纵马而出,立时引起官军斥候的注意,急忙各自回禀。

    消息最先递到曹胤那儿,他不假思索,吩咐道:“城南危矣,速令左畔五百马军前去支援!”

    城西的向训也是同样命令,战场态势随着郭宗谊的上场陡然改变,两军的决战点,正式转移到了狭小的城南河道段。

    郭威居高临下,一览无余,两军兵力变化自是尽收眼底,但他能做的都已做了,殿前司的好手尽出,跟着张永德前去帮衬,眼下只能看郭宗谊自已,是否真能打破城南,拿下兖州。

    搅乱战场郭宗谊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他赶到城墙下时,张永德也恰好追上,与他汇合。

    眼前的景象极其惨烈,河道上七零八落,俱是尸体,有敌有我。

    土黄的城墙已难见本来颜色,大片大片的鲜红血迹斑驳如布,最触目惊心的是墙上垂挂着的两根铁撞木,粗长的滚木上挂满了小底军的尸体,似是有意扑上去的,以此来阻铁撞木伤人。

    见此情景,在场诸军无不神情耸动,郭宗谊卫队中有一半便是自小底军转来,那地上躺着的,木上挂着的,有不少人认识,没想到数月前还在一声喝酒吃肉,吹牛打诨,今日再见,已是阴阳两隔。

    战争之残酷,由此可见一斑。

    大军安静得出奇,连战马也驻蹄敛息,不敢发出声响,唯有城头上的打斗声零星传来。

    郭宗谊心头震动,头一次见识到何为干戈满地,何为流血浮丘。

    张永德驱马赶到他身边,捏捏郭宗谊的肩膀,提醒道:“谊哥儿,现在不是痛心的时候。”

    郭宗谊点点头,深吸口气,高呼道:“架梯!仪卫先上!”

    当下曹彬便指挥人手,或扶倒梯,或架新梯,眨眼间,便有十数架长梯搭好。

    郭宗谊一马当先,背起马槊便要攀爬,张永德急忙上前横插一脚:“谊哥儿,让我先上!”

    言罢,也不待他同意,大手一拂将他推到一边,手脚并用,噌噌登梯,其他军士也各自寻了长梯,有条不紊地爬起来。

    郭宗谊略显不悦,明明有那么多梯子,各上各的不就行了,想着扭头便要去旁边的长梯,却不成想失了先机,各梯下方已聚起人堆来。

    他这才明白,张永德是想保护他。

    原地等了一会,待军士们上了一半时,他才抢过一梯,推开正欲上梯的李未翰,道:“表兄,让我先上!”

    说完两臂交挂,双脚连蹬,窜上数尺,爬梯过半,到了与铁撞木平行的位置,郭宗谊不禁又扭头看了一眼,唏嘘一声,正要继续,眼角余光却不意见瞥到河道另一头,有千余名打着慕容旗号的骑兵正朝他们冲来。

    他心中一凛,朝下疾呼:“敌袭!停止爬梯!”

    原本有序的军容登时乱作一团,城头上刚与敌军交上手的张永德也看到远来的骑兵,急忙脱离战团,趴在女墙上呼喊:“敌骑兵来袭!城下殿前司的赶紧上马,一切听殿下指挥!”

    说完,他又组织两百余号弓弩手,于城墙边待命,可前方兖州的千余名牙兵此刻也到了,城头官军数量登时处于劣势,不能再分兵照顾城下。

    不得已,张永得找上了李重进,他谓李重进道:“城下有敌军突袭,你麾下可还能拉得动弓?”

    李重进和他仅剩的百十号小底军刚被新上的皇孙卫队、殿前司班直们替下,见态势突变,也顾不上休息,他喘息着,坚定点头:“抱一放心,定能阻他一阻,为谊哥儿争取些时间!”

    张永德心下稍安,拍拍李重进的肩膀:“回头去你府上喝酒!”

    言罢毅然转身,率兵朝叛军扑去。

    李重进咧咧嘴,高声呼喝,组织手下往墙边防御。

    兖州骑兵此时刚至河道口,狭窄且深的河道不似平原,不能容纳太多兵马并行,大军被拉成一道钢铁长河,沿着河道奔涌。

    “放!”李重进一声令下,小底军弓弩齐发,箭雨如注,瞬间便射翻十数人。

    叛军中有善骑射者纷纷搭弓引箭,向上还击,小底军有几人躲避不急,面额中箭倒下。

    “射他们的马,再放!”李重进冒着流矢,高声又令。

    如此数轮,总算留下几十具尸体,叛军骑军的行进速度因此受阻,给了郭宗谊时间排兵布阵。

    叛军骑兵出现在他眼前时,八百人规模的骑兵阵型堪堪列好,余下的四百余名步兵被他摆在了河道对岸上,那里可以避免与敌骑兵交锋,作侧翼游走,以弓弩掩护。

    郭宗谊提槊驻马,看着叛军冲来,掌心沁出细汗,他不得不撕下绣衫,缠于手上。

    周边几人,如曹彬、李未翰等人,同是初临战阵,内心紧张忐忑,见之也纷纷效仿。

    郭宗谊换弓在手,合着自己砰然作响的心跳,静静数着步数,待敌前军至一百步时,他高声道:“开弓!”

    令兵举旗,岸上河道,一千余名士兵同时拉弓引箭,斜指前方。

    待六七十步时,郭宗谊猛然拉弓,同声高喊:“放箭!”

    箭雨自军阵中呼啸而起,飞上半空,又垂直急下,狠狠扑向叛军骑兵。

    叛军中立时便有数十人马中箭倒地,生死不明。

    此时叛军先头十数骑已欺近三十步,郭宗谊端平马槊,压低上身,高声吼道:“冲锋准备!”

    众骑忙换了长兵在手。

    “冲!”郭宗谊嘶吼着,似是想把心中的恐惧也喊出来。

    接着,他一夹马肚,似箭一般,朝敌阵冲去。

第五十四章 骑兵对骑兵

    月照千里白速度极快,两军交错而过时,郭宗谊周身两侧,有各色兵刃十数件,叠次向他击来,俱都尽数落空,反而被他抓住机会,微偏马槊,刺向一个惊慌失措的叛军。

    槊锋瞄着他的腹心而去,锋尖点在铁甲上,郭宗谊只觉手上微微一阻,而后刺啦一声,豁然贯通,二三尺长的槊锋直透到底,锋上耸峙的隆脊,搅破脏器,勾带出一截人肠。

    待郭宗谊回过神来,槊上已挂着个吐血不止的死人,他只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连忙勒马调头,连人带槊都丢在一旁,他揉着发胀的手腕,等待大军重新集合组阵。

    趁隙向前一观,只见两军交错之地,已留下上百具尸体,郭宗谊左右扫了一眼,见曹彬、李未翰、郭守文等都俱在,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

    队伍里还有一人的出现倒是令他大感意外,便是赵匡胤,只见他穿着黑漆山文甲,手执一条镔铁棒,两边棒头上沾满了红白之物,看来他的武艺确实了得,短促的交错,最少也敲死了两人。

    赵匡胤心有所感,扭头徇着目光看去,见是殿下正打量着自己,连忙咧嘴笑笑,叉手一礼。

    郭宗谊颔首示意,收回目光,望向河岸边。

    岸上的步军此刻也赶到边沿搭弓引箭,趁叛军正乱时,放出一片箭雨,射翻了数十人,便引起叛军中善射者的还击,倒下十来人。

    叛军领指挥使怨毒盯了一眼头顶的河岸,点出百来骑,挥手让他们离开。

    郭宗谊远远瞧着,见叛军分兵,猜是为对付岸上的步军去了,当下招来海进,道:“你速领一百骑上岸,务必拦住叛军。”

    海进领命去了,此时队形堪堪整好,郭宗谊自马鞍两侧抽出一对八棱锏,长约四尺,镔铁打造,头尖棱利,能刺能鞭,份量不重,约十斤左右,但马战时,借着马势,一击若中,即便隔着铁甲,也是非死即伤。

    两军中有许多人都换上了短兵,此间地势狭隘,两军交锋时空间略显局促,用长兵易掣肘,短兵便无此虑,身手好的可肆意纵横。

    “杀!”郭宗谊嘶吼一声,猛然窜出。

    身后军士信马由缰,紧紧跟上,千余骑追风逐日,雷腾云奔,声势翻江倒海,气冲斗牛。

    两军交错,郭宗谊奋力挥舞着八棱锏,左击右劈,俯仰开合,急猛似电。

    白驹过隙不可捉摸,短促间,被郭宗谊鞭下马有三五人,再次勒马调头时,他方觉左臂一阵刺痛通心透骨,扭头一看,只见一道指长的开口正汩汩流血,皮肉翻绽,已见白骨。

    他强忍疼痛,急忙自鞍袋里摸出一卷白布,咬一头抓一头,缠于伤口上。

    曹彬堪堪冲到,拨马回转间见郭宗谊已挂彩,忙道:“殿下于阵外稍待,看我等破敌。”

    说完留下两骑护卫殿下,一纵马又向敌阵冲去。

    郭宗谊活动伤臂,自觉无碍,便顾左右道:“国华也太小瞧人了。”

    言罢一抖缰绳,直取敌军一小校。

    两军均不再刻意组织攻势,各骑冲到头,调转马头便又自寻对手杀去,一时间,两军在这狭窄的河道内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岸上的步军见两军战作一团,已无机可觅,负责指挥的张琼恨恨射翻一个落单叛军,对身边令兵吼道:“收拢军阵!大盾在前,枪兵在后,敌骑马上就到!”

    金号骤响,旗令频传,四散于河岸沿边的步军听见鼓号,立即扭身回撤,向旗手狂奔靠拢,转瞬间便收零成整,结成铁板一块。

    自古以来以步打骑无异于自寻死路,哪怕他们人数四倍于敌,可仍旧希望渺茫,加上他们现在无重甲、无车阵、无强弩,毫无准备,完全就是遭遇战,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战争本就如此,永远变幻无常,张琼也只能勉力施为,好在他们曾演练过以步战骑,仓促间,还算有序,不至于自乱方寸。

    他咬着牙,冷眼看着远处蓬起的一线烟尘急速卷来,声势浩荡,排山倒海,还未开打,便已先胜三分。

    张琼叹为观止,心道这骑兵于旷野平原,确如鱼在渊水,此战若能生还,回去怎么着也得给都里的崽子们弄几匹马,学学马战骑射。

    待敌近约二百步时,张琼强压下忐忑,急声高呼:“举!”

    后方持弓弩者闻令,俱都斜举指天。

    “放!”

    括机清脆,弦声沉闷,箭矢平地卷起,漫天而下,叛军刚好撞进箭幕,铁甲叮当作响,有些倒霉的连人带马,连中数箭,登时人仰马翻,不知生死,原本严整的骑兵战线随之出现几处漏缺。

    张琼善射,目力过人,粗略一扫,大概射翻十骑,不由精神一振,他高呼道:“骑兵不过如此,再举!”

    后军纷纷再举,敌军已欺近百步,张琼正要下令放箭时,突然身后传来海进那破锣嗓子:“让开!琼哥儿快快让开,让某来对付他们!”

    张琼闻声回顾,只见海进领着百余精骑自阵后冲来,他连忙挥手疾呼:“散!”

    军阵自中间陡然一分,现出条宽道来,海进部纵马不停,气势汹汹,似一把尖刀,迎头向叛军插去。

    两军一击而错,各倒下十数骑,张琼抓住机会,高声道:“射!”

    早有许多灵醒的军士趁叛军未控马未稳时便射了一轮,此刻得令,弓弩在手的俱都引箭射之,敌军避无可避,人叫马嘶,一阵慌乱,瞬息间便被箭雨撞上,又带走十数骑。

    叛军将校发指眦裂,见事不可为,果断道:“撤!”

    言罢率领余下骑兵,往东奔逃而去,海进岂会放过到嘴的肥肉,一抖缰绳,窜出数尺:“追!”

    两部骑兵便在这广袤沃野上展开追逐,叛军将校久临战阵,极有经验,他故意命部下稍缓,待海进部靠进时,突然集体勒马,搭弓引箭,海进部避之不及,冲在前的十数骑悉数倒下。

    海进首当其中,身上连中三五箭,好在他力大,常披重甲,遂未伤骨肉。

    敌军射完便走,海进气得哇哇乱叫,拍马便要再追,却被左右拦下:“都头,不能追了!”

    “为何不能?”海进两眼一瞪,目露凶光。

    开口的是都里虞侯,都里少有的读过几天书的人。

    他被海进凶相吓了一跳,心头骂了一句蛮夷,嘴上忙不迭解释道:“用殿下的话说,敌军这是在放风筝,故意引我等追逐,而后徐徐射杀。”

    听到殿下二字,海进冷静下来,他恨恨一拍马鞍,冷哼道:“扛上地上的兄弟,撤!”

    当下便有数十人下马,将死去袍泽的尸体抱至马上,又奔出数骑,收扰散马。

    不一会,诸事皆善,海进调转马头,正欲回转,却见方才远遁的叛军,又迎面冲了回来。

    海进心下凛然,急令军士列阵,他则眯着眼,死盯着那队骑兵,随着敌军渐近,海进却瞧出不对来,这队叛军个个丢盔弃甲,形容狼狈,仅三十余骑,不似是支战旅。

    一念及此,他急忙撑臂一跃,整个人直立于马上,位置一高,视野顿时开朗,只见那队叛骑身后,竟有数百号打着“曹”字旗的精骑在追。

    “哈哈哈……”海进仰天长笑不止。

    “都头为何发笑?”那虞侯不解问道,他没有马上立身的本事,只能问海进。

    “我笑敌军倒霉!被曹胤的骑兵堵上了。”海进坐回马上,提锤在手,高呼道:“兄弟们,随我冲杀,我等乃殿下近卫,岂能落于人后!”

    言罢,一夹马肚,率领部下呼喝着迎上叛军。

    数百骑围剿几十个溃兵,自是手到擒来,不过一个回合,敌军尽灭。

    两部驻马相汇,曹胤部指挥使寻到海进,见他身上插了四五支箭,仍面色不改,大笑不止,不禁心生敬佩,恭敬问道:“敢问兄弟,殿下安在?”

    海进正指挥部下打扫战场,见人有问,忙叉手一礼,答道:“殿下在不远处的河道中,正与敌大部厮杀!”

第五十五章 李未翰“黄袍加身”

    郭宗谊已半身染血,盔甲前后上有几处凹陷,十多道裂口,若非有此坚甲,恐怕他早就殒命当场。

    早知道不披这身扎眼的赭黄绣衫了,锋芒毕露,找死。

    赭黄在李唐时是皇帝专属,五代后皇族直系子弟也能着,但不可著于袍。

    叛军远在兖州,又兼于慕容起兵,多方封锁,于朝事鲜有寡闻,虽不能确定他的详细身份,但可以肯定他是皇室宗亲。

    于是他成了叛军眼中的香饽饽,个个奋勇争流,誓要将此大功斩获在手。

    好在有赵匡胤、郭守文、李未翰等人,以及几个殿直的拼力死护,这才苟全性命于乱军之中。

    两军阵前遍地横尸,折戟满目,此时叛军已剩不到二百人,郭宗谊回身略略一扫,估莫自己这边还有四百余人,不由得一阵心疼。

    这仗不再能硬打了,郭宗谊想着。

    喘了口气,他唤来曹彬:“找个大嗓门的,劝降。”

    曹彬受创不少,形容颇为狼狈,跨下的马已不是初来时那匹了,他咽了口唾沫,喘息道:“标下来便可。”

    郭宗谊心有不忍,拦住他,道:“你说话都费劲,还是让我表兄来吧。”

    李未翰和他爹一样都是使刀的,此刻提着杆家传掩月刀,满脸亢奋,不时挥舞两下,一副犹有余力的样子,他常年挨揍,皮糙肉厚,善闪躲,体力强,人马俱披甲,受创遂不多。

    见郭宗谊望过来,李未翰报之一笑,问道:“表弟可还能再战?”

    郭宗谊摇头:“终不如表兄骁勇。”

    李未翰嘿嘿一笑:“表弟年幼,再过几年壮了,便能打了。”

    郭宗谊没有接茬,转而道:“表兄若还有余力,可上前喊几声,劝降。”

    “劝降?”李未翰一脸诧异,“这就不打了?”

    “不降再打。”

    李未翰只好拍马上前,高声喊叫:“前方的贼人,速速下马受降,我可饶你们不死!”

    对面也走出一人,高声回道:“要我等降也可以,需保留本部,不被打散,且每人加官一级!”

    李未翰回头望向郭宗谊,见他点头,扭头回道:“可以,你们放下兵器,下马受降!”

    对面军阵沉默一会,才有回声:“好,我等这就来,望天家遵守信诺。”

    接着,便见叛军纷纷下马,丢掉兵刃,高举双手往阵前走来。

    突然,叛军中不知谁喊了声“有诈!”,登时如投石入水,乍起波澜,一众下马受降的叛军好似惊鸟,纷纷喝骂着跑回马边,捡起兵刃重新上马。

    郭宗谊见事起波折,正疑惑间,见叛军已和一支背袭而来的彪军打将起来。

    无奈,郭宗谊只得率军,再次冲杀。

    来的便是曹胤军,并海进的那七八十骑,官军人多势众,两边围堵,叛军逃无可逃,被成片绞杀,仅剩十余骑时,郭宗谊急忙叫停。

    “捉活口!”他喊道。

    正要落刀的骑兵纷纷急停,一阵人仰马翻后,军士围成圆圈,取出网兜绳套,将十余叛军套羊一般缚于马下。

    曹胤部指挥使一眼便看那名披着赭黄绣衫的银甲小将,下了马,上前单膝跪地:“臣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郭宗谊瞥了他一眼,温声道:“卿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指挥使起身,郭宗谊又问他:“卿姓甚名谁,现居何职?”

    “臣罗彦瓌,现任龙捷左厢第三军第十三指挥使。”他忙不迭答道。

    竟然是他!

    郭宗谊不禁再次打量罗彦瓌,这位是历史上陈桥兵变的重要参与者,曾拔刀胁逼范质等人,拥立赵匡胤为帝。

    此时罗彦瓌不过三十上下,相貌平平,留有髯须,郭宗谊将他职务记在心里,勉励几句,便打发了。

    命人将战俘押来,郭宗谊厉声质问:“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众俘皆闭口不言,郭宗谊向海进使了个眼色,这蛮汉狞笑一声,抓起一人便锤。

    卡拉一声裂响,那人头骨尽碎,鲜血喷涌,未及惨呼便软塌塌倒了下去。

    郭宗谊随手指向一人,喝问道:“城中还有多少兵马?!”

    那人面色慌乱,支吾不能言,郭宗谊手一挥,海进又是一锤。

    郭宗谊又指一人,还未发问,那叛军急忙开口:“城中已无富余兵马!城楼上的内牙兵和我们这两个指挥的骑兵,便是作预备之用!”

    郭宗谊这才点头,又问道:“你们管军的是谁?”

    叛军一指前方跪着的黑甲汉子:“是他!慕容老狗的亲信,内牙兵副都指挥使李咸。”

    郭宗谊拨马来到李咸面前,问道:“你可愿降?”

    李咸无奈叹了口气,恭敬道:“罪臣方才便想降来着。”

    郭宗谊点头,又道:“既如此,便请你重整旗鼓,带我们去城南大门!”

    周边人讶异看着这小殿下,居然想诈开兖州城门?

    李未翰左顾右盼,见众人虽面带异色,却皆不言语,便指指上头,疑惑问道:“咱们不攻这段墙了吗?”

    郭宗谊含笑摇头:“若能诈开城门,又何苦在此鏖战?”

    抬眼看了看仍旧城墙上方,喊杀声经久未绝,张永德似还在苦战,他命令道:“命张琼率部上墙支援,让他告诉张永德,拖住敌军便好,不要做无畏牺牲。”

    转而又顾曹彬:“命还能战的骑军换上兖州军的衫巾,我们去城南叩门!”

    两军铠甲基本相同,唯有袍衫、头巾有差,换之无二。

    曹彬领命而去,郭宗谊又问罗彦瓌:“卿可愿随我走一遭?”

    罗彦瓌求之不得,忙道:“臣愿为殿下前锋!”

    “卿不必为前锋,你装作追兵,远缀在后,但见城头旗倒,便率军杀进城。”

    “惹!”罗彦瓌领命,面色略显激动,没想到还能捞个大功。

    正在此时,向训的支援人马业已赶到,郭宗谊命其与罗彦瓌兵合一处,作追兵随其后。

    一切准备停当,马军能战者不到二百人,李咸执锐上马,郭宗谊便令郭守文、李汉琼、马仁瑀三人贴身跟从,以防不测。

    李、马二人为殿前司殿直,身手了得,适才混战时护卫郭宗谊身边的便有此二人。

    扫视一圈,郭宗谊觉得还缺个重要俘虏,但自己又不能上,略一思索,他看向了李未翰。

    见郭宗谊不怀好意望来,李未翰心头一颤,倒退两步,支吾道:“表……表弟,你想作甚?”

    郭宗谊解下身后赭黄绣衫,轻轻一抖,便披在了李未翰的身上,李未翰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带着哭腔,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

    亲自给他系上,郭宗谊满意点头,朝郭守文努努嘴,道:“绑上吧!”

第五十六章 覆灭

    城南,假皇孙李未翰被五花大绑,横放于郭守文的马上,真殿下郭宗谊换上黑甲,作一小卒打扮,混在队伍里。

    李咸一马当先,领着这队官军轻车熟路地绕过陷马坑,来到城门前,及近五十步时,被一箭射停。

    “来者何人?”城头上发箭的都头喊问道,现是战时,即使来军打着“慕容”旗号,即使李咸这支军方才出去不久,那也得例行盘问。

    “快快开门,老子生擒了郭威的孙子!”李咸跋扈的叫嚷着,作为慕容彦超亲信将领,兖州军排得上号的人物,他早就威风惯了。

    都头看了披着赭黄绣衫的李未翰,有些将信将疑:“请李都指稍待,某这便去禀告节帅。”

    “你想害死老子?”李咸勃然大怒,张口便骂,接着伸手往后一指:“你看不见后面还有追兵?等你禀告了节帅,我等安有命在?”

    那都头顺指望去,见确有千余骑打着“向”、“曹”旗号的马军正向城南奔来。

    迟疑间,李咸又骂开来:“你个驴入的,看清楚我抓的是谁,若影响节帅大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你家人有几个脑袋可以砍?”

    守门都头自是知晓其中利害,正犹豫不决时,眼见着那队骑兵越追越近,已没有多少时间再给他考量,当下把心一横,咬牙道:“速速开门!”

    身旁两个力士急忙抱住辘轳,拼命摇起来。

    老护城河前的吊桥缓缓放下,城门外层的厚重榆木闸板层层提起。

    李咸诈得门开,心中窃喜,这也算将功折罪,未来跟了皇帝,将大有可为啊,当下一夹马肚,率军急驰过桥。

    城门此时向内吱呀呀开了一半,却也能容四五人并入,军士纵马鱼贯而入,待二百余骑悉数进城,郭宗谊大松了口气,摸出八棱锏,趁叛军合门时,回身便打,左右一挥,登时便敲死两个壮卒。

    信号一出,后队的骑兵纷纷调头,各自为战,电光火石间,便将门洞边的叛军杀了个干净,打杀声乍起便停,城楼上的叛军听得不对,探头向下眺望,见城门处流血遍地,自家“牙兵”居然临阵倒戈,急忙搭弓引箭,向下射来。

    郭宗谊眼急手快,拨开两根流矢,高呼道:“上城楼!”

    当下跃马在前,蹦上砖梯,道边叛军怕被踩踏,纷纷避让,月照千里白似有灵性,趁机几个纵跃,便登上了城楼。

    马道上仓促迎敌的叛军霎时大乱,有些机灵的全副武装包围上来,郭宗谊下腰挑起一杆马槊,换在手中,控马左冲右突,槊锋出探如龙,寒光熠熠,急刺连连,近前的叛军被击翻冲散,一时无人敢近前。

    李咸紧随其后,舞一杆屈刀,左劈右砍,杀起往日的手足袍泽来毫不手软。

    余众扯下头巾袍衫,纷纷上墙,见敌就杀,李未翰刚被放下,便急忙跨上一匹刚被箭矢射翻主人的马,挥舞着大刀,怪叫着挤上楼。

    骑兵们泉涌而上,往来冲杀两趟,城墙马道上便尽是污血伏尸,再也见不到站着的叛军,那守门都头也不见踪影,想是早已死在乱军之中。

    “斩旗!开门!”郭宗谊一得喘息,便急命令。

    辘轳就近的骑兵急忙下马,拼命摇起辘轳,郭守文纵马奔腾,刀光所到之处,敌旗纷纷腰斩。

    远处正焦急徘徊的罗彦瓌见城头旗倒,兴奋高呼:“殿下成功了,去个人禀告陛下,其余将士,随我进城!”

    言罢抖起缰绳,腾空而起,千余骑随之沸腾,似平地惊雷,震声隆隆,卷带着漫天烟尘,向兖州南城门冲去。

    声势一时夺色,引起慕容彦超的注意,他在角楼上看得生奇,忽见令兵急匆匆冲上角楼,进门便哭嚎起来:“节帅!南门,破了!”

    慕容彦超微微一怔,脸色渐异,不敢置信道:“什么?”

    传令兵擦擦眼泪,呜咽复述:“李咸投了官军,领着他们诈开城门,守门将士皆被杀,南门,已经丢了。”

    慕容彦超如遭雷击,只觉颅涨欲裂,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左右急忙将他扶住,再看他时,一脸煞白,眼神寂灭,唇角颤动,良久,脸上才生起血色,神态渐复。

    角楼中鸦雀无声,慕容彦超用力锤了锤心口,只觉那里阵阵绞痛,吸气便疼,久久不能得缓。

    行军司马见他这副丢魂失魄的模样,心中哀叹一声,轻声劝道:“节帅,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若收拢残部,率我等投李璟去罢。”

    慕容彦超摇摇头,来到角楼边,望向兖州城内。

    南城门一破,消息飞传,城东城西的守城将士战意尽失,个个丢盔弃甲,趁乱溃逃,有一些胆大的则阵前反戈,杀了上官,打开城门,放官军入城。

    固若金汤的兖州城好似千里江堤猛然崩决,官军正是那被堵了许久的滔天大水,一朝得泄,立时袭卷而入,咆哮全城。

    此时天色已暗,城中四下火起,兖州无论官、军、民均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四散奔逃,兖州军还有些残兵在街巷口负隅顽抗,但寡不敌众,大都被倒戈的兖州军当作了投名状,围剿戮尽。

    见大势已去,慕容彦超心如死灰,挥挥手,无力道:“各自逃命去吧,降也好,跑也好,诸君各凭本事。”

    角楼中无人敢动,慕容彦超也再不多言,独自下了角楼,见无一人跟来,不由心生悲戚,随处截了匹马,便往节度使衙奔去。

    趁着夜色掩护,慕容彦超有惊无险地赶到了城中心的节度使衙,原本守卫森严的节度府,此时六门大敞,兵将不知去向,仆役家奴尽皆背袱携幼,四散逃离。

    独他一人逆行入内,欲寻自己的发妻,二人有言在先,若事不可为,则同葬一处。

    来到正堂,果然见她盛装高坐,于堂中等待。

    “郎君。”慕容妻含泪看着他,“大郎已率门人五百,自北门遁去,你无憾矣。”

    “好好。”慕容彦超握着她的手,泪水涟涟:“今日之祸起于为夫,你可恨我?”

    “奴与君相知四十载,早就是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又何来恨可言?”

    慕容彦超展颜一笑:“可还记得院后那口井?你总说那井中另有日月,今日兵败,合该葬我等患难夫妻。”

    言罢,二人携手汲步,至内院投井而死。

    慕容继勋与其兄弟妻儿在北门失手被擒,全族覆灭。

第五十七章 升赏

    郭宗谊一觉醒来时,正躺在节度使衙的一间厢房内,想抬手,登时扯到伤口,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来人。”清清嗓子,他高声喊道。

    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郭威走了进来。

    “谊哥儿你醒了。”郭威坐到榻边,温声道。

    “阿翁,我昨夜不是睡在营帐里吗?怎地挪到这儿来了。”郭宗谊不解问道。

    郭威含笑摇头:“不是昨夜,是前夜,昨日拔营时,你睡得太死,叫也叫不醒,我便命人将你抬了过来。”

    “我居然睡了两天两夜!”郭宗谊大感震惊,挣扎着便要起身。

    郭威连忙将他扶起,郭宗谊低头看了看,只见自己半身裹着白布,身上的几处伤口也都上了药,已不见渗血,稍微扭动身体,只觉一阵酸疼。

    “你胳膊上那道刀伤不轻,好在没伤到骨头,这阵子你就留在兖州城好好休养,不必随我奔波。”郭威好言嘱附道。

    郭宗谊一愣,脱口而出:“阿翁要去哪里?”

    话音刚落,他便后悔了,问上位的行程是大忌讳,若非他此刻刚刚睡醒,正头昏脑涨,不然绝计不会犯此等错误。

    郭威神色如常,未见不悦,反而爽快答道:“去趟曲阜,见见曲阜令、文宣公孔仁玉。”

    “噢。”郭宗谊了然,又问郭威:“那阿翁何时来接我?”

    郭威面色一滞,莞尔笑道:“你都敢不听皇命,擅自上战场,还不敢自己回京吗?”

    郭宗谊心里发虚,不好意思低下头,含糊道:“我那也是想为阿翁分忧。”

    郭威哈哈大笑,伸手摸向郭宗谊的头:“算啦,我也没有想过责怪你,相反,你使计诈开城门,这平兖的首功,倒落在了你的头上。”

    “阿翁不怪我便好,别人为国事,我为家事,功劳奖赏,我从未想过。”郭宗谊得了便宜,卖起乖来。

    郭威把脸一板,佯怒道:“你阿翁岂是赏罚不分的昏君?说吧,你想要何封赏。”

    郭宗谊坚定摇头:“孙儿现下没有想要的。”

    “也罢。”郭威站起身,“以后有了你再提也不迟。”

    “阿翁要走了?”郭宗谊突然心生不舍。

    “不错,今日便要摆驾曲阜。”郭威答道,略一犹豫,他又叮嘱了几句:“我回程时会在河北诸镇走一遭,你伤好得差不多了,自回东京便可。兖州已降为防御州,我下诏命端明殿学士颜衎权知兖州,这几日他便会到任,届时你若有暇,不妨过问一下兖州军政事。”

    颜衎,便是被王峻举荐知贡举未遂的那个懦弱文官。

    郭宗谊听出郭威话中深意,他应该是知道颜衎依附王峻,为其徒羽,命他权知兖州可能是王峻递了堂贴,而暂留自己在侧,多少有钳制监督之意。

    “阿耶放心,孙儿省得。”郭宗谊干脆答道。

    “好,平兖先锋白延遇统兵五千,也被我留在了兖州,我走之后,他自会前来拜见。”郭威见他不点就亮,也不再担忧,说完便欲离开。

    在榻上与郭威拜别后,柴旺曹彬紧接着来门外请见。

    柴旺那日先郭宗谊一步上墙,没成想刚上去,兖州马军便来了,主仆二人第一回上战场,就被分割两处,柴旺担惊受怕,砍起人来都有些乏力,后来城破,见郭宗谊身上带伤,更是懊悔不已。

    “殿下。”

    两人进门便拜,身上俱裹着白布。

    “有伤在身,都不要拘礼了。”郭宗谊温声道,又一指榻边高椅:“你们自坐吧。”

    二人寻了椅子坐下,曹彬捧出一本薄册,迟疑道:“殿下,这是本部阵亡将士名单,您……”

    郭宗谊示意他放在桌上,涩声问道:“咱们还剩多少人?”

    “半数还能继续服役。”曹彬没有直接回答,言辞尽量委婉。

    郭宗谊陷入沉默,一千五百人,伤亡过半,可见当时战事惨烈。

    “小底军呢?”他突然问道。

    “精锐尽失,听李未翰说,小底军攻城南者,包括李都指在内,仅十数人生还。”曹彬面带沉痛,直接回禀。

    “唉。”郭宗谊长叹一声,转而幽声问道:“陛下是如何封赏的?”

    “诸军将士殁于王事者,各有博赠,丧资抚恤,所给不菲,都头以上还与赠官。”

    郭宗谊心中稍安,点头又问:“那你呢?可有升赏?”

    曹彬两颊略红,有些难为情道:“将士们各按军功封赏,托殿下洪福,我本官已是西上阁门使,还得了守正协恭的四字功臣号。”

    “不错不错。”郭宗谊笑道,调转目光望向柴旺,他数功并赏,不知道陛下给了个什么官。

    见自家小郎望过来,柴旺一叉手,主动开口:“陛下擢升我为龙捷右厢都虞侯。”

    郭宗谊眼前一亮,高兴道:“嚯,好大的官,柴虞侯何时上任啊?”

    “陛下说是否上任应由您来定,反正厢都虞侯也不止一个,不去也不打紧。”

    郭宗谊沉吟片刻,认真道:“你还是去吧,总不能一辈子跟在我身边当个扈从。”

    柴旺面露挣扎,郭宗谊知他心思,张口又劝:“先去试试,若不想干,便再回来。”

    柴旺只得叉手同意,郭宗谊又问起李重进等人的升迁。

    曹彬似是知道殿下会有此问,早就记在心里,当下一一答来:“李都指升任大内都点检兼马步都军头,领恩州团练使,张驸马升小底第一军都指挥使,领和州刺史。”

    “李二衙内正式授官,本官补为东头供奉官。我军中郭守文、张琼、海进等俱都授散官,郭守文为从七品上的翊麾校尉;张琼、海进俱为从八品上的御武校尉。”

    “赵匡胤遥领滑州副指挥使,任东西班指挥使。”

    郭宗谊细细听完,频频点头,大内都点检就是殿前都点检的前身,后郭荣整顿禁军,选雄壮兵民充入殿前司建军,殿前司才被拔到与侍卫亲军司相等甚至隐压一头的地位,郭荣为制衡侍卫司,又在殿前司设了殿前都点检一职,位在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之上。

    赵匡胤的东西班指挥使没有带“都”字,想来是统率几个直的营一级指挥使。

    “那李咸呢?”郭宗谊突然想起此人,脱口问道。

    曹彬一怔,摇头道:“标下不知,我这便命人前去打听。”

    说着便要起身。

    “不必了。”郭宗谊摆手道,一个叛军将领,可以给高官,但不可能给实权,李咸可能已披上紫袍,任个什么卫将军、羽林将军之流,打发去东京了。

    曹彬坐回位上,郭宗谊又问道:“张永德当时率领的诸班殿直中,有李汉琼、马仁瑀二人,身手了得,他们二人现升何职?”

    这两人曹彬也曾留意过,略作回想,答道:“李汉琼升任龙旗直副都知,马仁瑀应是弓箭直都知。”

    郭宗谊点头,经此一役,他对这二人也是青眼有加,可此二人是郭威近卫,在他那里也是挂了名的,不好开口去要,未来郭荣即位,人事大改,再去要比较容易。

    三人又聊了一阵,郭宗谊肚饿难耐,便打发他二人走了,不多时便有军士送来粥饭汤药,饿了两天的郭宗谊顾不得形象,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抓起筷箸,狼吞虎咽起来。

第五十八章 东京来信

    曲阜县隶属兖州,就在兖州城所在的瑕丘边上,郭威不召孔仁玉前来觐见,却御驾亲幸曲阜,应当不止只为见这孔家后人,还存有祭拜孔子、抚慰本地仕绅的心思。

    郭威摆驾前,张永德闻郭宗谊已醒,当即领着赵、李、马并其他几个殿直前来探望,这些人个个带彩,不过受伤不重,并不影响行动。

    郭宗谊躺在榻上,不咸不淡勉励了几个殿直几句,便要送客,张永德领着这几个来后,便束手立于一旁,看到几人眼底的火热渐熄,郁闷渐起,他含笑不语,直到临出门前,张永德才回头道:“李重进受伤颇重,也在兖州养伤,就在你隔壁院子。”

    郭宗谊颔首示意,难怪他醒了许久,都没见到李未翰的人影,八成是在他爹床前伺候着,这小子天天挨揍,却是真的孝顺。

    说起来,李未翰此战居然一伤未负,偏他还是冲得较猛的一个,令众军士啧啧称奇,称他是武曲星下凡,贼人不得伤,都在禁军中传开了。

    隔了数日,颜衎才姗姗来迟,赶到兖州后,他不及落脚,直奔节度署衙,跑来拜见郭宗谊。

    这小殿下率仪卫救下李重进,诈开兖州城,立下了平慕容的头功,捷报一路频传,他也锋芒初露,加之督抚流民事也办得不错,由是在朝在野,时人多有称颂。

    “臣,端明殿学士、权知兖州事颜衎,问殿下金安。”

    颜衎六十多岁,一袭紫袍,身形微佝,发须皆白,肤如枯木。

    他是兖州曲阜县人,孔子的老乡,据说还是颜回的后代,后梁龙德年间的进士,论官资,与冯道相当。

    可是此人文采平平,能力一般,至今历五朝,从未入得中枢,但贵在谅直孝悌,也不算辱没了先人。

    不得不说,王峻这个权知兖州的人选挑得极佳,妙到郭威都舍不得拒绝,兖人治兖,对节度使造反兵败,正人心惶惶的兖州官民来说,是顶好的抚慰。

    “颜公请起,谊身体有伤,行动不便,不能给颜公见礼,还请海涵。”郭宗谊斜卧榻上,温和笑道。

    “殿下折煞老臣了,臣不敢称公。”颜衎颤巍巍起身,态度很是恭谨。

    “颜公累朝老臣,温厚长者,称公并无不可。”郭宗谊坚持道。

    颜衎也只能随他去了,二人寒暄几句,郭宗谊才切入正题:“颜公一路走来,可曾留意过,这兖州目下是何状况?”

    颜衎略一沉吟,方才答道:“禁军于兖州并无破坏,廓外乡民,生活劳作也无太大影响,往来行商亦已恢复。就是城中百姓,屋舍多毁于战乱,只消分发砖木,让他们修缮好房屋,死于乱兵中的,发与救济,免除徭役,就不会再生民怨。”

    “再发下官告,对于藏匿起的慕容彦超之徒羽,统统免罪,对于慕容彦超谋反以来发生的不法之事,除大凶大恶者外,其余皆不追究。”

    “最后对全境州民,免除一定的赋税,恢复生产,鼓励劳作,如此,兖州的秩序,就能很快恢复。”

    颜衎似是早就打好了腹稿,就等郭宗谊问起,当下应答如流,条理清晰,件件可行,郭宗谊深以为然,还是提醒了一句:“慕容起兵数月,对百姓多加征苛税,败兵也有流窜,很快就会啸聚山林,敞衣成匪,这两件事,还请颜公留意。”

    “惹。”颜衎拱手领命,又自怀中摸出几封信来,递给郭宗谊:“这是臣离京时,几位同僚拖臣带给您的信。”

    “放一旁便可。”郭宗谊指指茶案。

    “殿下伤势如何?”正事谈完,颜衎关心起郭宗谊的伤势来。

    “并无大碍。”郭宗谊摆摆手,不以为意道。

    “若殿下有需,臣可请个本地名医来为殿下调养。”颜衎自是不会信一句场面话,殿下若无碍,何以躺到现在?

    只是话一说完,他便心生后悔,他是王峻举荐的人,殿下与王峻势如水火,怎会放心他这个当地人请来的医生呢。

    没成想郭宗谊只是浅浅一笑,居然答应下来:“侍御医随驾而去,我在兖州人生地不熟,若颜公有认识的,尽管找来,诊金不会少了他们。”

    颜衎一怔,惭愧道:“殿下襟怀洒落,老臣佩服。”

    “颜公洁清自矢,谊也很尊崇。”郭宗谊眨眨眼,回拍了一记。

    颜衎附之一笑,起身拱手告辞:“叨唠殿下许久,臣请告退。”

    郭宗谊点头,顺便叮嘱道:“能否多请几个大夫,军中医师不够,伤残者甚多,若能得兖州杏林的帮助,及时医治将士们,兴许可以多保下几条性命来。”

    颜衎心头微漾,神色动容,他正声答应下来:“殿下放心,臣必全力施为。”

    言罢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待颜衎离开,郭宗谊才蹒跚着来到案前,取过那几封信来细看。

    信有五封,写信人分别是李毂、薛居正、李昉、吕端和张巾。

    他先看了张巾的信,信中多是恭贺之语,最后言府中一切安好,曹翰曾派人回来过,带回的消息信中不便明言,殿下回京后便可观之。

    薛居正则称新城建设已过半,流民每日耕种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思渐定,来上学的蒙童也日见增多,已有七百余人,教习见紧,又请了两个举人,十多名贡生。

    另外新军堪堪募得七千余人,他见人多,又是青壮,每日聚众,惟恐生事,便私作主张,命郭宗谊特意留在京城,作为新训教官的三十余名老卒带着,每日做些入门的训练,或帮办西厅的一些公差。

    李昉分管的是流民登籍入户事,称已有十数日没有流民再送来,想来往后也不会再有,目前在册流民共十九万六千余人,且流民中已有百十个妇人受孕,数月后便会有新生儿落地。

    吕端管粮秣田产仓廪,信中言田产太少,未分得田地的流民中有人抱怨,但多是闲来无事的老弱,暂时未起波澜。

    还有一条,就是郭宗谊曾说的耐旱稻种仍旧未见踪影,祝仁质一去数月,居然半点音讯也无。

    郭宗谊封封看完,倍感头痛,长叹一声,他喃喃道:“治民治军,何其难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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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周介绍:
“五代末,如何再造汉唐?首先柴荣不死,其次赵匡胤晚死,再次赵光义早亡……”
倘若,倘若周世宗长子大难未死呢?制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制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制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