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王朴“帐中对”
引弓射箭,要先知道靶在哪里,才能有地放失。
做幕臣也是如此,只有先弄清楚主君的志向,才好出谋划策。
郭宗谊适才袒露心扉,王朴明白了郭宗谊平楚,并不是只为收复失地,观他初衷,似是要在荆楚两地换个人间。
这就不仅仅涉及到军略,还有民政、财税、朝制等等,要一扫积弊,让地方既有强军卫戍,又不会尾大不掉。
难啊。
王朴看着帐中舆图,暗叹一声。
可再难也要做,他自认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匡时之略,他若做不到,真不知道现在朝中还有几人能办。
郭宗谊侍立一旁,没有打扰王朴,半晌,他才悠悠开口:“殿下,藩镇上至节帅,下至军卒,都是逐利而行,利在此而此为主,利在彼而彼为主,由此,以藩镇攻藩镇,只会助其壮大,这天下永远不会有太平的那一天。”
郭宗谊颔首,确实,遣藩镇攻藩镇,打赢了,庙堂独摘胜果,勤王的藩镇必乱,分出好处,藩镇大发横财,由此强盛。
王朴见他听懂了,又继续道:“天下藩镇有四类,世家割据、御边卫疆、财多将寡、丰足强镇。”
“割据者,便是如荆南节度使这般,世袭罔替,境内自治。”
“御边者,便似朔方节度使,土地贫瘠,却重兵屯边,军强财弱,需仰庙堂供养。”
“财多者,便如现在的楚地三镇节度使,税民丰赡,可兵微将寡。”
“丰足者,便如山南东道、天雄、平卢(淄青)等军,有强军、有财源、有人丁,这类藩镇虽敬朝廷,但私心最重,反叛作乱的多是此类藩镇。”
“此四类中,御边镇不必担心,只需给足钱粮,便掀不起风浪,即使节度使有反心,缺钱少粮,大军不会跟从。”
“财多者亦不必担心,有财却无守财之力,兼生活富足,歌舞升平,兵将无意死战,起大军伐之,战后尽散其军,优待安抚,则藩镇可平。”
“世家割据的也并不难缠,以国力倾轧,遣大军征讨,尽迁其族,尽移其将。”
“最棘手的,恐怕就是如天雄、平卢等兵丰粮足的军镇,朝廷不敢轻动,由是日滋异心,对于此类,只能徐徐削之。”
郭宗谊听得连连点头,眼放毫光。
这王朴之才,确实不弱于那些名垂青史的能臣,三言两语,便将内外藩镇条分缕析,庶易晓畅,讲得明明白白。
王朴呷了口茶,润润嗓,继续道:“殿下都督六州,境内便有三类藩镇,若要一展宏图,可不能只盯着荆楚二地啊。”
郭宗谊心中微跳,试探问道:“你是说,连襄州也……”
“不错。”王朴毫不遮掩,以手指图:“荆南、楚地一下,两湖的形势,甚至天下的形势都会大变,殿下既有在此间改天换地的雄志,自然不能全盘以旧策处置。”
郭宗谊点头,王朴说的不错,荆南一下,襄州是重镇,却不再是边镇,那时就不需安审琦这等声威隆重的名将镇守了。
王朴见郭宗谊首肯,微微一笑,继续道来:“我等可先依旧策,从财多将寡的楚地入手。”
“遣荆南这等世家军镇攻楚,事成之后,趁其不备,再合襄州军这等丰足军镇夹击荆南,殿下从中渔利,届时荆南一破,移其兵将,散驻楚地,襄州军伐城有功,升赏移镇,彼时军疲,必不敢乱。”
“如此,荆襄楚三地才能尽在掌握,除陛下外,再无能掣肘者,届时怎么改怎么换,只要陛下不反对,一切还不是任您施为?”
郭宗谊点头,忽又摇头,他疑道:“适才先生不是说,以藩镇伐藩镇,只会令其壮大吗?为何又让谊……”
王朴咧嘴笑道:“若群起而攻之,自不可用藩镇,可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层叠而上,先灭掉那最弱小的,再倚那最强大的,平灭中间的,最后便只剩一只纸老虎,和打虎人您了。”
郭宗谊恍悟,他整理袍服,肃然下拜:“多谢先生。”
王朴这次没有躲,他捊着三缕长须,含笑道:“大致方略便是如此,等平定荆楚,我再与殿下商议那蛮族的诏抚与荆楚改制之事。”
郭宗谊欣然应允,湘西诸蛮生长于洞溪间,非兵戈可以平息,或招或抚,或联或间,皆属政事,需时间去磨合。
至于改制一事,他两世为人,自己也有一定见解,届时与王朴商讨,取长补短,便可在荆楚之地试行了。
王朴见大事议定,又问道:“殿下可要见见,此次赴襄镇宁军的几个领军?毕竟您现在是镇宁军的节帅。”
郭宗谊这才想起,自己还挂着个镇宁节度使的职,于是连声应允:“是该见见。”
王朴走出帐外,遣了几个小吏去唤,不多时,亲卫领进来四位老少不一的将校。
四人进了帐,朝着郭宗谊齐行军礼:
“臣杨廷章。”
“标下袁彦。”
“标下李汉超。”
“标下马全义。”
“拜见节帅/殿下/大都督。”
四人行动整整齐齐,一张口却各喊一职,顿时略显尴尬,王朴那两道狮子眉一皱,就要发火,却听郭宗谊呵呵笑道:“在营中,诸位称官职便可。”
四人齐齐一怔,脑中微乱,这郭宗谊的官职好几个,左卫上将军、镇宁军节度使、荆州大都督、湖南道行营都部署,临行前郭威还给他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时也不知道叫哪个更好。
还是杨廷章机灵,张口喊道:“臣拜见大都督。”
郭宗谊的这些职务里,尽是虚职荣官,或是临时差遣,含金量最高的便是荆州大都督了,其余人恍悟,纷纷以大都督相称。
郭宗谊眉开眼笑,将四人一一扶起,随后给杨廷章行了个晚辈礼:“舅翁别来无恙?”
杨廷章,字温玉,四十岁上下,身量颇长,仪容清整,有一把美髯,人如其字。
他出身寒微,家有一姐,时守寡在京,圣穆柴皇后薨,郭威欲娶,便托人说媒,他姐不从,还是杨廷章见过郭威后,力劝其姐改嫁,方才成了郭威的第二任妻子,可惜同样早亡,后被追封为杨淑妃。
郭威即位,授杨廷章右飞龙使,杨廷章推辞不受,于是郭威命他随郭荣赴澶州,充为澶州巡检使。
杨廷章见郭宗谊如此知礼,当下含笑道:“承蒙大都督挂念,臣一向安好,倒是数月未见大都督,明显壮了几分。”
郭宗谊笑得更开心了,他拉着众人坐下,又命人去唤郭守文、潘美、张琼、吕端四人,欲与众臣商议湖南道行营的各项职掌。
第七十三章 行营诸官
不久郭守文等人到了,看神态举止都很清醒,郭宗谊暗暗赞许,这些人虽年轻,总算有些方寸,不至于在客场喝醉。
两边人相互见过礼,分左右落坐。
郭宗谊坐在主位,朗声道:“今湖南道行营初立,特召堂上诸君,前来商议行营各管率职司。”
说着,他扭头先问杨廷章道:“舅翁在此军中司何职?”
见这侄孙问起正事,杨廷章立时敛起笑容,肃容作答:“臣暂充为这一军的都虞候。”
郭宗谊点头,澶州巡检使虽为文官,杨廷章也是一副文士作派,实际上他却没念过什么书,年轻时便跟着郭威混迹于军伍,充作都虞候倒也不算外行,何况此人心地朴实,性格谨慎,又是皇家姻亲,当副手再合适不过。
想定,郭宗谊转头谓王朴道:“行营已立,不若以舅翁湖南道行营兵马都监,兼领镇宁一军?”
王朴拱手过顶:“大都督为镇宁军节度使、湖南道行营都部署,军中一切自是由您作主。”
帐中众将也纷纷叉手道:“标下唯大都督马首是瞻。”
得到王朴支持,郭宗谊也不再迟疑,直接点了杨廷章为行营兵马都监,杨廷章沉声领命,拜谢不止。
郭宗谊又看向王朴:“王掌书记通晓军政,家父极为器重,派王卿领军,也是他的意思,我欲以王卿为行营副都部署,不知王卿可愿委任?”
王朴当即起身领命:“臣必效死力。”
“善。”郭宗谊点头,目光又从马全义、李汉超、袁彦三人身上扫过。
袁彦四十余岁,是郭荣的亲事都校,乃是近臣,只是此人虽勇武,却好钻营,郭宗谊有些不喜,但又不能表现得过于疏离,便问道:“袁都校在此军中是何职掌?”
袁彦见他先问自己,心中大喜,他可是早在这小殿下初到澶州时便递了名贴,混了个耳熟,于是忙不迭答道:“标下忝为步军都指挥使。”
“那便还充本职吧,目下行营中,镇宁军的几千步军可是主力。”郭宗谊澹澹道,没成想袁彦还担任如此重任,只能不提不降,稳住再说。
袁彦满腹狐疑,这算是重用还是不重用?不及多想,只能连声应下。
李汉超与袁彦同年,身材魁梧,气势不俗,颇有大将之姿。
这人他也有印象,史书记载其善抚士卒,猝于任上时,军士居然会为他流泪,这在五代末北宋初,也算是一桩美谈。
“李指挥使现任何职?”郭宗谊问道。
“标下忝为马军都指挥使。”李汉超声音低沉,中正温和,很是悦耳。
郭宗谊颔首,略作思衬,开口道:“你为行营兵马钤辖,充行营马军都指挥使。”
李汉超略感意外,动作却毫不迟疑,急忙起身领命。
帐中其余人面露不解,袁彦更是心有微怨,面色却与众人无异。
这李汉超自投郭荣帐下,声名一直不显,此次赴襄马军多是他那个指挥里的,因此才有资格列于席间,大都督何以敢委以行营钤辖这一重任?
还是郭荣本就对他青眼相加,只是无功不好提拔,特命儿子要重用?
众人神色郭宗宜尽收眼底,他脸上笑意更盛,未作解释,而转头看向居于末位的马全义,温言问道:“座下可是昔年李守贞的牙将?”
马全义闻言耸然,立马行大礼跪于地,老实答道:“正是标下。”
郭宗谊起身上前,将他扶起:“都是旧事,卿不必介怀。”
说着又将他到帐前,谓众人道:“陛下跟我提过马卿,言卿忠于所事,昔年陛下讨河中时,卿一入夜便率死士出城攻他堡寨,屡有摧挫,若李守贞肯听卿之赞画,也许还不会落个城破身死的下场。”
众人微讶,他们只知马全义颇有勇略,很得王朴看好,这才带来襄州,没想到马全义还有这般过往,连陛下都有褒赞。
士为知已者死,马全义十五从军,辗转诸镇,一直怀才不遇,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伯乐,他内心颇为感动,两眼泪光闪烁,向郭宗谊拜道:“谢大都督宽宥。”
郭宗谊朝北一拱手,纠正道:“当谢陛下。”
马全义恍然,急忙调转身形,朝北行大礼拜了三拜。
起身后,郭宗谊给他拍拍尘土,温言问道:“卿现居何职?”
马全义脸色微赧,颇不好意思笑笑:“标下现为马军都头。”
郭宗谊猜到马全义的职位不会很高,但没想到这么低,回望一眼王朴,王朴出声解释道:“马全义不过二十余岁,虽有才干,但无战功,所以只是一都头,臣唤他来,便是想将他引荐给大都督,搏个一官半职。”
郭宗谊释然,转而笑道:“那便任游弈使,若能立下军功,我自不会吝啬一个官帽子。”
“标下定不叫大都督失望!”马全义叉手行礼,铿锵有声。
镇宁军这边几人定了,郭宗谊回到位上,谓自己身边几人道:“你们都还年轻,临阵经验不足,本不该任要职,但你们毕竟是我近臣,可以任些副职,且做且学,希望你们不要心存怨念。”
说着,郭宗谊扫了一眼袁彦。
袁彦哪里听不出敲打之意,当时心中凛然,不自觉绷直了背。
郭、吕等人自然拱手称是,郭宗谊又扫视一圈,开始任命:“吕端,你为粮草督运,跟在王副都部署身边。”
“唯。”
“郭守文,你为游弈副使,仍领仪卫都指挥使。”
“潘美,你才干不俗,可初临战阵,还是先跟在李汉超身边,任行营兵马副钤辖,左李汉超掌营中兵马事。”
“惹!标下必竭力虔心,全力以赴。”潘美喜出望外,叉手应答。
副钤辖虽是副职,可钤辖职重,对他一个经年老吏、军中新丁而言,起点很高,殿下当是有重用之意。
最后便是张琼,他略作思量,命道:“张琼为行营步军都虞候,左袁彦管带步军。”
“惹!”
至此,湖南道行营的领军人悉数定下,镇宁军这边见郭宗谊任人唯能不唯亲,常伴左右的近臣也只给了副职,大感意外,对这小殿好感倍增。
王朴在一旁轻笑捻须,虎父岂有犬子耶?
第七十四章 如何攻略高保勖
翌日一早,郭宗谊召集全军,王朴宣布诸将任命,都头及以上,各有转迁。
随后王朴又率镇宁军众将士参拜新任节帅,郭宗谊赠下酒食,犒赏三军,全营休沐两天,军士们既得新主,又有升赏,校场内一片欢腾。
军士们能休息,郭宗谊却不能,他领着行营几位主将,往中军大帐走去。
到了帐中,众将分两班落座,郭宗谊谓王朴道:“十日后组织将士们在汉水两畔演武,届时我会让襄州水陆两军一道参加,也好让我领略一下,阿耶的镇宁军之风采。”
王朴不禁莞尔:“来的多是外牙军,自是比不得大都督的仪卫精锐,怕是比之襄州军也有不足,您要有个准备。”
“此行不为争那等无用的面子。”郭宗谊摇摇头,又补充道:“战事将起,演武只为与襄州军磨合,且镇宁军常驻中原,无水战的经验,演武便是为补此不足,不至于日后临战时,乱了方寸。”
“唯,大都督放心,臣稍会便去寻陈王,拟制演武桉。”王朴拱手道。
郭宗谊大感舒心,什么叫能臣,这叫就能臣,你说一,他能反三,还能保证质量。
“接下来便是遣使荆南了,高保融闻我来,已紧闭城关,似有避而不见之意,先生可有良策与我?”郭宗谊侧首垂询。
王朴捻着唇边一缕长须,答道:“臣有三策,一是摆开仪仗,亲临荆南,二是遣使江陵,明宣册授,三是命人暗中接近高保勖,密授其职,再看他从中斡旋,劝动其兄。”
郭宗谊沉思不语,他若亲临荆南,必有大军跟随,与荆南一个不慎便会刀兵相见,这与王朴的定下的方略不符合,而明宣册授,高保融又岂会甘心被朝廷离间?高保勖若敢接,两兄弟定会内斗一番,届时也会贻误战机。
最稳妥的,还是命人暗授高保勖,虽朝廷会丢些体面,但回头王师踏上江陵城头时,什么体面就都找回来了。
“还是想办法暗授高保勖吧。”郭宗谊开口道。
“臣也是此意。”说着,王朴命人带进来一小校。
小校二十许,看上去颇为干练,进得大帐,当即行大礼拜倒在地:“标下梁八郎,叩见大都督。”
郭宗谊疑惑,扭头问王朴:“这是何人?”
“这是现在的荆南复州团练使、典高保融亲军牙将,梁延嗣之侄。”王朴答道。
“梁延嗣?荆南重将的侄子怎么会在镇宁军中?”郭宗谊满头雾水。
王朴命梁八郎起身,吩咐道:“你自与大都督分说吧。”
梁八郎领命,当下与郭宗谊详禀:“标下本是荆南水军都头,在五年前攻襄州时,为王师所败,标下受伤落水,被襄州渔家救起,侥幸未死,伤好后厌烦军伍,便以行商为生,供养渔家二老。”
“如此恍恍两年有余,在乾佑三年时随商队至澶州,恰逢兵乱,标下商队被劫,为保性命,入了镇宁军,直到今日。”
郭宗谊听完大感唏嘘,这完全就是小说中的主角模板啊,当下他八卦起来:“救你的可是渔家之女?你可是娶了她?”
梁八郎一怔,连连摇头:“标下未曾娶妻,且救我的是个老渔夫,家有一老伴,无儿无女,由是标下感其救命之恩,这才放弃回荆南,行商赡养二老。”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郭宗谊赞许道。
王朴见事情明了,便适时插嘴:“大都督,臣曾打听到,梁延嗣与高保勖有私交,可以遣梁八郎回荆南,通过梁延嗣接触高保勖,如此也不会引人怀疑。”
郭宗谊点头同意,又问:“荆南紧闭关隘,还能送得进去人吗?”
“自然能送进去,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王朴笃定道,见他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郭宗谊也不再多问,王朴行事稳妥,定是已找好门路,不然不会向他进言。
转头看向梁八郎,郭宗谊关切道:“既然你能来见我,想是愿意跑这一趟的,事成之后,你想要些什么赏赐?”
“标下为国办事,不敢要什么赏赐。”梁八郎忙道。
郭宗谊看他神情略显慌乱,笑起来道:“事成之后,我可以让解甲归田,放你回荆南,如何?”
梁八郎神情一振,面露挣扎,不清楚这是试探还是真心,于是郭宗谊当下拍板:“就这么定了,事成之后,去留随你自便,留,我会向朝廷为你请功,一个七品武官,应是不在话下,若想去,我赠你三百贯钱,天南地北,任你往之。”
梁八郎喜出望外,跪地叩头不止:“谢大都督,谢大都督,标下定不辱命,若不能建功,愿提头来见。”
“且下去准备吧。”郭宗谊一挥手,当即便有亲卫,夹着梁八郎退出大帐。
待梁八郎走后,帐中又剩行营的几位主将,王朴才开口:“还有一事,梁八郎只能方便我等与高保勖接洽,却不能为使,大都督还需另遣一人随行,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高保勖。”
“而这军中多是粗汉子,舞刀弄棒的还行,去当说客恐难胜任,臣以为,不若就由臣去一荆南?”
“不成!”郭宗谊连连摆手,让王朴去,但凡出点意外,这未来大周的江山岂不少一擎天立柱?
王朴见他不假思索便开口拒绝,微微一怔,还欲再劝,郭宗谊却抢过话头,沉声道:“卿不必再劝,谁都可以出使荆南,唯独卿不可以!”
声音极富威严,不容有疑,王朴只好作罢,拱手道:“既如此,臣这几日去襄州城看看,襄州千年古城,人杰地灵,应有不少才情康慨之士,愿意为使。”
郭宗谊颔首同意:“便劳卿费心了。”
眼前诸事议定,郭宗谊便要离开,突见吕端霍然起身:“大都督,臣愿出使荆南!”
帐中众将纷纷侧目,王朴看着这充作他左右手的半大小子,震惊之余,忙道:“易直,快快坐下!”
他身旁的潘美、张琼也连连扯他衣袖。
吕端却坚定摇头:“还请大都督派臣出使荆南!”
郭宗谊折回身,斥道:“你安稳的坐着吧,你一个未冠稚子,也想出使荆南?”
吕端很不岔,辩道:“臣为何不能!莫非大都督不信任臣?还是以臣年龄尚浅,便生轻视之意?”
郭宗谊只好回位坐下,耐心解释起来:“非我小看易直,你与李昉常伴我左右,我又怎会不知你的才能?只是这出使,要口才犀利,才思灵敏,易直你稳重有余,但机敏不足,饱读诗书,却讷口少言,这趟差又是打开荆楚缺口的关键一环,易直还是不要耍性子了,好好跟在王卿身边,多学多看,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
吕端面露迟疑,很快,他抿抿嘴,语气坚定道:“臣不是耍性子,臣愿立军令状,若不能劝得高保勖开南下之门,臣愿以死谢罪!”
第七十五章 攻略高保勖,吕端在行动
吕端从未想到,王朴送人入城的办法,便是让他们直接去剑拔弩张的江陵城下叫门。
更出人意料的是,守城的荆州军听到城下来人自称是梁延嗣的侄子,居然放他与梁八郎进城了,不过是由人看管,在瓮城等待。
梁八郎坐立不安,他是梁延嗣的侄子不假,可来往并不密切,如今又失踪五年,梁延嗣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侄子,就算记得,又还剩多少情份在?
吕端倒是安稳如常,自磨得郭宗谊首肯,他与梁八郎顺江而下,两日便抵达江陵城。
不久之后与襄州城的演武,也被郭宗谊放在了不远处的汉水段,一是为给他俩壮胆助威,二是为鼓噪声势,吸引荆南众臣的注意,方便二人办事。
从日出等到日落,守城军士好吃好喝的奉上午食、夕食,梁八郎心烦意乱,一口也没动,吕端劝道:“八郎还是吃一些,不然伯父稍后看到,岂不心疼?”
吕端的话意有所指,梁八郎是个灵醒人,立时明白话中弦外之音,是在说此处人多眼杂,若是吃喝有异,平白引起旁人怀疑。
梁八郎只得按下心思,大口吃喝起来。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哗,吕、梁二人对视一眼,回头望去,只见门洞后闪出个绯袍老将来。
梁八郎见到来人,辨认半晌,忽然喜极而泣,嚎哭道:“大伯!”
说着,便冲上前去给他行礼。
梁延嗣身旁亲兵正要阻拦,却被他一把薅住,他蹲下身,仔细端祥着跪在地上的青年,突然面露惊喜:“八郎,果真是八郎!”
伯侄二人当即抱头痛哭起来,其余人也不敢上前打扰,良久,梁延嗣松开侄子,心中惊喜交集,感慨道:“这些年,你跑哪里去了,某在荆南四处找你,也你寻不见,还以为你葬身鱼腹了。”
梁八郎嘿嘿一笑,随口扯道:“侄当日受伤落水,随江而下,在楚地被一渔夫所救,伤好后正逢楚地生乱,便一直躲在乡下,也联系不到外界,今年正好马氏一族被平,战事稍止,侄觅得佳机,这才一路北上,回到江陵。”
梁延嗣了然,就要带梁八郎回府,却见梁八郎招来吕端,引荐道:“这是侄在乡下这此后年交的好友吕易,是个极有学问的读书人,侄以为,荆南之地,才华在吕兄之上者寥寥无几,这次特意劝得他来江陵,就是为了引荐给大伯您。”
梁延嗣眼前一亮,他自是没把梁八郎的吹嘘当真,只是他生来便在军武之家,常以此出身为耻,遂平日里他更爱读书,也好结交仕子。
当下,梁延嗣上下打量起吕端来,见他年轻虽轻,却气度沉稳,甲士环伺之下,也未见丝毫紧张,不似一般久居乡野的读书人,应是见过大世面的。
“吕易拜见将军。”吕端荡开大袖,叠手前推,大大方方行了个礼。
这一礼古拙严谨,有魏晋遗韵,梁延嗣愈发觉得他出身不凡,可能是隐世的高门分支。
“吕君不必多礼。”梁延嗣也回赠一礼,方才问道:“吕君表字是?”
“易表字简阳。”吕端随口胡邹。
梁延嗣一捊须,半眯着眼道:“嗯,易者,其意简也,易者,其形日月也,好字,好字啊。”
吕端微讶,不禁对梁延嗣刮目相看,没想到他一世代武夫,居然也颇通文墨。
二人寒暄了几句,梁延嗣见天色已黑,瓮城内都举起了火把,便带着他们打道回府。
梁延嗣宅邸占地极广,府内却少见家人,梁八郎好奇问道:“大伯,您如今已是大王身边的亲将,为何这府中为何如此清冷?远不如以前热闹。”
梁延嗣微叹一声,神色萧索,语气落寞:“你大兄二兄这五年间相继去世,孙辈们都已独自成家,这府中,如今也只剩我一个老头子了。”
梁八郎闻言颇为动容,他往年虽与这二位兄长并不亲近,但梁延嗣就这两个儿子,毕竟同出一脉,何况这伯父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可怜。
“大伯节哀,宅院甚大,可以募些有才能的宾客来门下。”梁八郎诚恳道。
梁延嗣微笑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给两人安排好厢房,梁延嗣称半时辰后摆宴为他们接风,便自行离开。
吕端待人走远,便跑到梁八郎房内,问道:“你打算何时向梁延嗣坦言?”
梁八郎叉手道:“自然是听您做主。”
“好。”吕端颔首,接着便将心中谋划简单道出:“一会饮宴时,我们可提一提王师来荆一事,看看你伯父的反应,若他不抵触,便可继续往下谈,如若不然,就只能再想其他办法,哪怕是熘到高保勖府上,也要设法与他碰上面。”
“惹。”梁八郎叉手应道。
二人议定,休整片刻,便有小厮来请,去前堂赴宴。
酒宴颇为清冷,就他们三人,梁延嗣很是热情,频频举杯,话里话外,都是在套吕端的身世家学。
吕端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梁延嗣问来,对答如流。
酒过三巡,吕端朝梁八郎了个眼色,后者心神领会,举起杯,用景陵老家的方言敬道:“伯父,来的路上,听说中原朝廷的军队已至襄州,可有此事?”
梁延嗣闻言轻轻一叹,放下将举的酒杯,同样以方言回:“是啊,不然为何江陵会戒严。”
梁八郎听他语气只能无奈,当下继续试探:“朝廷此举是何意啊?”
“听说是为了南下平楚。”梁延嗣说了一半,瞥了眼吕端。
吕端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兀自夹菜吃酒。
“不必管他,南方十里乡音各不同,他听不懂咱老家的话。”梁八郎道。
梁延嗣见吕端面色仍旧无异,才略放下心,他继续道:“这平楚便要从我荆南借道,大王与休郎正在为此事犯愁呢。”
休郎是指高保勖,他生得眉目疏秀,聪慧懂事,却自小体弱多病,由是很得高从诲的喜爱,哪怕高从诲盛怒之时,见到高何勖也会停瞋息怒,“万事休郎君”之号便在江陵逐渐传开。
梁八郎搁下箸快,沉吟道:“如此,确实是桩麻烦事,那大王他们借不借道呢?”
梁延嗣闭口不答,举杯向吕端道:“适才和八郎唠了些家丑,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便用了乡间土话,还请简阳勿怪,我自罚一杯。”
说完,便仰脖一饮而尽,梁八郎趁机向吕端微微摇头,接着也斟满一杯在手,罚到肚里。
吕端自是听不懂二人的家乡话,但见梁八郎示意,心中已有分寸,当下站起身来,举杯敬道:“梁将军真是客气,易与八郎是好友,您便也是易的长辈,哪有让长辈陪罪的。”
说完,竟接连满饮三杯,以此彰礼。
梁延嗣开怀大笑,拎起酒壶来:“难怪你与八郎能成至交,就这豪爽干脆的性子,比之武人,也不遑多让。”
说完拎着整壶往嘴里灌,还不见一滴酒液洒出。
吕端看得目瞪口呆,这梁延嗣倒是个性情中人,如此一来,这趟差事,也好办多了。
第七十六章 欲攻高保勖,先略梁延嗣
梁延嗣对王师的态度不明,高保融、保勖二兄弟对借道一事的想法也套不出来,吕端只得在梁延嗣家中住了下来。
梁延嗣对他倒是颇为礼遇,每晚归府,必抽出空来与他聊聊经典子籍,谈谈天下大势。
吕端满腹经纶,张口一吐便是锦绣文章,又久居中枢,见识极广,对如今这乱世有独到的看法。
荆南不过三州之地,哪里出过这等人才,便是有也不会为他梁延嗣一介武夫所幕,由是梁延嗣大为震动,侍奉愈加恭敬。
思路客
如此几日下来,梁延嗣已对吕端心悦臣服,经过梁八郎的旁敲侧击,他便起了荐才之意。
这一晚,三人又在饮宴,酒过三巡,梁延嗣直接了当:“这几日与简阳相谈甚欢,某已深知简阳之才,有匡庇时济之能,可惜偏居一隅,竟使明珠蒙尘。某不才,想与大王、休郎引荐一番,不知道简阳可愿出仕?”
吕端不为所动,摇头拒绝:“将军好意,简阳心领了,只是我观荆南,宗祀不长矣,不想身陷令圄。”
梁延嗣大惊,讶道:“简阳何出此言?”
吕端搁下酒杯,解释起来:“荆南不过三州之地,如今大王又不勤其事,而大周朝廷却主贤臣能,力除积弊,由是愈见强盛。”
“荆南所据要穴,民少兵弱,朝廷若有扫荡天下之志,荆南必是首当其冲?遂以简阳观之,荆南十年内,必亡!”
梁延嗣听得认真,脸上阴晴不定。
梁八郎心中惴惴,这吕端还真敢说,梁延嗣可是高保融的亲军统率,万一他发起怒来,直接将吕端砍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当下他捏了袖中短刃在手,以备梁延嗣突然暴起,他好及时制止,正忐忑间,梁延嗣突然长叹一声,惆怅道:“某岂能不知?”
“我主高保融性情懦弱,无治政之能,其弟高保勖倒是颇有才干,却体弱多病,恣妄好淫,望之更无人主气象,简阳你所言不虚,两代先王穷尽心血打下来的基业,怕是要毁在这兄弟二人手上了。”
吕端梁八郎对望一眼,有戏!
由是梁八郎试探开口:“大伯,既然早知有这么一天,为何不投效朝廷?”
周遭突然静下来,吕端屏气凝息,死死盯着梁延嗣。
梁延嗣眼底升起万千思绪,脸上挣扎神色一闪而过,终究还是摇摇头:“先主待我不薄,我岂能……”
话说一半,突然闭口,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梁延嗣是个武人,很纯粹的武人,哪怕覆灭就在眼前,也不愿背信弃义,另投他人。
吕端突然心生敬重,思衬片刻,他开口道:“梁将军,易有一策,兴许能避荆南覆灭之灾。”
梁延嗣喜出望外,他就等着吕端这句话呢,当下他起身长鞠到底:“某深知大势不可逆,但哪怕能为荆南宗祀再续上十年香火,某也感激不尽。”
吕端急忙将他扶起,胸有成竹道:“将军放心,某这一策,能助荆南再谋两州之地,届时别说十年,便是三五十年,也不在话下。”
梁延嗣惊喜万分,连忙将吕端请到主位坐下,又喝退廊下仆从,拜倒在地:“请先生赐教。”
“易必知无不言,还请将军起身。”吕端道。
梁延嗣摇头:“先生说完某再起身不迟。”
梁八郎见大伯都行此大礼,哪里还坐得住,也急忙跪在一旁,满腹狐疑,这吕端打的是什么主意,怎么想着还给高赖子家续命了?
吕端见梁延嗣如此态度,也不再客套,开门见山,分析起来:“荆南自高季兴向李嗣源索要夔、忠二州未果后,领土便再无寸进,如今天下诸国,所辖最小者莫过于荆南。”
“而今楚地生乱,已有数年,高保融却袖手旁观,坐失良机,实在是鼠目寸光,且不见南汉已连下楚地十数州?这与荆南临界的朗、辰二州,目下皆无主,高家何不取之?”
这话说到梁延嗣心坎里了,他连连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某也曾向大王进言,却被一干佞臣骂了回来,大王也根本无心进取,只知沉湎酒色,坐吃山空,先生有何良策,能劝得动大王出兵,攻取朗州?”
“夏虫不可语冰,所以不必谏高保融。”吕端深深道,“要去劝高保勖,只要他愿意向其兄进言,那荆南出兵便十拿九稳了。”
梁延嗣摇头道:“休郎自是有此想法,但荆南位处国中,三面临敌,远的巴蜀且先不说,那隔江而望的襄州安审琦,便不是好相与的,休郎怕一旦出兵朗州,安审琦会趁虚而入,届时首尾不得相顾……”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真是杞人忧天!”
梁延嗣一脸不解,问道:“先生此言何意?”
“眼下不就有一个天赐良机吗?荆南众臣为何视若无睹呢?”吕端轻笑道。
梁延嗣略略一想,迟疑道:“莫非先生是说,那小殿下?”
“不错!”吕端点头,起身道:“那小殿下欲取楚地,必要向荆南借道,何不借此时机,干脆出兵勤王,再趁机索要朗州,朝廷所图甚远,岂会吝啬一州之地?”
“这……”梁延嗣犹豫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向朝廷狮子大开口的好机会,只是谁也拿不准开封皇帝的脉,若是借道给他们,事后不认账,还反戈一击,那大事岂不休矣?
吕端看出他的疑虑,想来这也是高保勖担心的地方,便趁热打铁,接着开口:“简阳不才,愿意替荆南出使朝廷,必能讨得朗州在手!”
吕端语气笃定,成竹在胸,事实上,授高保勖为朗州节度使的手诏,就在他怀里揣着,自然敢放豪言。
梁延嗣深受感染,当下起身表态:“先生才情纵横,明日某便带先生去见休郎!”
梁八郎闻言,心中大安,他的任务可算是完成了,至于如何劝高何勖,那就是吕端的事了。
没成想吕端却缓缓摇头:“某不便见高保勖,需得他身边人向其谏言,方才有效。”
吕端只是怕高保勖起疑,梁延嗣当成了吕端不愿出仕,想借他人之口献策,心中大受触动,他感慨道:“先生真是高风雅量,若先生无意仕途,某也不愿勉强,实不相瞒,某与休郎相交莫逆,明日便由某去说吧。”
吕端又摇头:“将军乃是武将,也不便献策,还是让他身旁的文臣去说比较稳妥。”
梁延嗣深以为然:“武主战,某若进言,确实难有结果,高从诲曾有一亲信幕官,姓孙名光宪,现任荆南节度副使,高保融无才少志,孙光宪屡劝无果,遂敬而远之,而高保勖对他极为看重,两年前便已笼络在麾下,某与孙光宪共事先主,有些交情,明日,我便带先生去见孙光宪,若能说服他,那此事便无虑矣。”
吕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几句词作来,便问道:“可是写出‘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绮罗愁,丝管咽,回别,帆影灭,江浪如雪。’这等佳作的保光子?”
“正是。”梁延嗣含笑颔首,没想到吕端也听过孙光宪的号。
“那合该去见见,保光子的词作意境开阔,独成一家,易在深山,也颇为仰慕。”吕端喜道。
梁延嗣见他答应,心思稍定,遥遥举杯敬道:“如此,明日某便去递名贴。”
第七十七章 孙光宪起疑
孙光宪,字孟文,本是蜀人,后唐同光三年(925年),前蜀灭亡,他刚好三十,便自嘉州乘舟而下,往江陵避乱。
他在陵州任判官时,声名远播,到了江陵,经高季兴的首席智囊梁震举荐,于高赖子帐下任掌书记,至今,已历三世,二十余年矣。
梁延嗣是个信人,次日下午便备上礼物,领着吕端和梁八郎前往孙府拜会。
名刺递上去,不久便府门大开,一身新式襕衫的孙光宪亲出迎迓,与梁延嗣寒暄两句,指着他身边的两个青年问道:“这二位是?”
梁延嗣侧过身,介绍道:“这是我的内侄,梁八郎。”
梁八郎上前一礼:“见过孙公。”
梁延嗣又拉过吕端:“这位是吕易吕简阳,楚人,是内侄的朋友,这可是个大才啊。”
“哦?”孙光宪眼放毫光,他与梁延嗣共事二十余年,深知其好读书、喜结仕,当下打量了一眼吕端,见他气度不凡,稳健老成,已是信了几分。
“见过孙公。”吕端上前,行了个古礼。
孙光宪急忙还了一礼,惊讶道:“现在还有年轻人熟知此礼吗?”
吕端摇头:“易不知,但这是家学所授。”
孙光宪祖上世代农户,对家学渊源的文士颇为仰慕,心里不禁又对吕端高看了几分。
当下他冲吕端点点头,没有再问,而是请几人进府,在正堂各自落坐。
孙光宪命人奉茶,谓梁延嗣道:“继冲(梁延嗣表字)军务繁巨,可是许久未来寒舍,尝尝这蕲门团黄,可是难得的上品啊。”
梁延嗣呷了口茶汤,用后槽牙嚼了嚼,闭目抿嘴,回味一番,才开口道:“栗香浓郁,醇厚温和,好茶,好茶啊。”
品茗是一件雅事,梁延嗣好攀风雅,于此道颇有研究。
“这武将中,也只有继冲你,能品出我茶中的滋味来。”孙光宪喜道。
接着又请吕端、梁八郎二人品茶,梁八郎是个大老粗,咂摸着嘴,喝不出名堂,茶汤入喉,只觉满腹泛苦,该加些盐、陈皮之类,调调滋味。
吕端揭开杯盖,朝茶汤看了一眼,赞道:“沫饽如花,府上仆人的点汤手法极为高明。”
梁延嗣、孙光宪闻言略惊,纷纷侧目,见吕端又细细啜了两口,闭上嘴,摇头晃脑道:“其味香醇,意如旷野,难得,难得。”
孙光宪眼露异色,与梁延嗣对视一眼,他叹道:“品其味,朔其根,知其意,简阳于茶一道,实在令我等老朽汗颜。”
吕端急忙放下茶盏,起身一礼:“孙公谬赞了,不敢与二位尊长并论。”
孙光宪满意一笑,捊着须,谓梁延嗣道:“八郎真是交了个好朋友啊。”
梁延嗣大笑:“不是高才,延嗣岂敢带入保光子的门院?”
孙光宪心情大好,开怀畅笑,问道:“今日继冲可有空?留下一道吃夕食吧,我这里有剑南的好酒,很是难得。”
“恭敬不如从命。”梁延嗣喜不自胜。
几人聊了一阵,又移步庭院,跨进拱门,开门见山,一座假山将院内风景遮得严严实实。
这是造景手法里的“山抑”,先藏后漏,欲扬先抑。
吕端一下来了兴趣,孙光宪特意带他们移步此院,想来风景必有可圈可点之处。
转过假山,豁然开朗,一条曲径,直通深处亭榭,两侧是半亩方塘,如鉴回光,沿途层层叠叠,添以乔木花卉,又架以小桥画廊,横遮半掩。
院中一步一景,待走到亭榭处,抬头一望,只见天边那轮落日,正好坠到那半高的窗灵之中,余辉倾洒,如置幻境,立意顿时拔高了几分。
跨入亭榭,匾额上题着“保光”二字,吕端会心一笑,赞叹道:“此园林借景高明,别出心裁。”
孙光宪微笑颔首,转而问道:“简阳于园林造景也有涉猎?”
吕端谦声道:“看过几本闲书,皮毛也未曾摸得。”
孙光宪一脸惊讶:“简阳学识竟如此渊博?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啊。”
吕端不及回答,梁延嗣抢过话头:“酒香也怕巷子深,还是需要孙公多提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孙光宪忙不迭点头,似是敷衍,又似真心,一时让梁延嗣也吃不准他的意思。
孙光宪没有多言,招呼三人于胡床上落座,不一会,侍从便送来酒食,乐师、伶人、舞姬也粉墨登场。
“请。”孙光宪举杯敬道。
“谢孙公。”吕端等人随之举杯。
耐着性子喝了几圈,见梁延嗣与孙光宪只顾饮酒赏乐,丝毫不提正事,吕端心中略有焦急,借敬酒之机,与梁延嗣使了个眼色。
梁延嗣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沉吟着开口:“孙公,今日可去过休郎处?”
孙光宪欣赏着舞姬的柔韧腰肢,头也不回道:“许久未曾去过。”
“唉。”梁延嗣长叹一声,搁下酒杯。
孙光宪扭头,见他一脸悲痛,急忙拍手叫停,挥退众人,询问道:“继冲可是有事?”
梁延嗣以手锤胸,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摇头叹道:“荆南宗祀不长矣。”
孙光宪哂然一笑,道:“本就不长啦,这次朝廷挥军南下,欲借道南入楚,大王居然紧闭城关,无视皇命,如此作派,安能长远?”
“孙公三代老臣,就不能想想办法,劝劝大王与休郎吗?”
“劝过了,不想再劝。”孙光宪叹道,语气低沉,神色落寞。
梁延嗣看看吕端,又看看情绪低迷的孙光宪,咬牙道:“延嗣这次领简阳来见您,就是想向大王与休郎献策,以保荆南三代基业啊。”
“哦?”孙光宪有些意外,他看了眼吕端,奇道:“简阳有何良策?可先说与我听。”
吕端心中窃喜,面上却未见端倪,他从容起身,缓缓道:“以小子拙见,如今楚地生乱、王师南下,于我荆南而言,是天赐良机,只要出兵勤王,举王旗出师,襄州军必不敢对我等下手,成都太远,孟昶安于现状,更不愿与朝廷为敌,如此便无后顾之忧。”
“事后赶走边镐,收复失地,论功行赏时,可趁机向朝廷讨要朗、辰二州,如此基业可固,且雄据五州之地,未必不能争一争这荆楚之王。”
“你说的明眼人都知道,但关键是我们要,朝廷就一定会给吗?就算给了,事后倒戈一击,荆南弱旅,又岂能抵挡?”孙光宪笑问道。
吕端霍然起身,拱手下拜:“朝廷会不会反悔易不敢妄测,但简阳不才,愿意为使,先替荆南讨得朗、辰二州在手,届时大王再做决定不迟。”
孙光宪眼神闪烁,含笑不语,他不似梁延嗣那般好湖弄,眼前这突然冒出来的才子,还有失踪数年的梁八郎,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江陵,由不得他不怀疑。
吕端下拜后就未起身,见孙光宪久久不答,心中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梁八郎更是不堪,情难自抑,只能不断饮酒、夹菜来遮掩。
良久,孙光宪忽而一笑:“你所说的倒有几分可行,晚上,可愿随我去见休郎?”
第七十八章 万事休郎君
是夜,高保勖府中灯火通明。
孙光宪领着吕端,在廊外静静等候,不一会儿,殿门大开,走出来许多衣冠不整的娼妓和甲士。
孙光宪脸色一沉,对前来迎请的仆从说道:“请转告副使,我们再等一会儿。”
仆从领命,风风火火跑回去禀告了。
吕端不解问道:“孙公,既然高副使已决定见我们,为何还要再等一阵?”
孙光宪呵呵一笑,尴尬道:“再等等,再等等。”
正在此时,殿内四面,突然门窗大开,本不大的晚风霎时呼啸过堂,良久,孙光宪才谓吕端:“请吧,简阳。”
殿内装饰奢华,令吕端大感震惊,那盏盏鎏金铜灯,便是在皇宫大内,也不多见。
高保勖横卧主位一张胡床之上,袒衣露腹,披发跣足,身边有两个美妾一左一右的伺候。
他形容略显消瘦,薄透的纱衣下依稀可见肋骨,但相貌却很俊秀,不同于殿下的疏朗气质,高保勖五官柔和,杏眼饱唇,面白无须,若是穿上红妆,恐难辨雌雄。
见到孙光宪,高保勖稍稍坐直了身体,温声道:“孙公许久未来我这十一殿了。”
孙光宪行了个礼:“近来身体抱恙,还请休郎勿怪。”
高保勖轻声笑道:“自然不会,孙公身体可好些了?”
“好了许多,不然也不会深夜造访,倒是搅了休郎的雅兴。”
高保勖微笑颔首,一扬声:“给孙公和那位郎君赐坐。”
吕端闻言不免心生愤满,高何勖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赐”字?
待他二人坐下,高保勖才问孙光宪:“孙公今日来府,可是有要事相商?”
“确有一件大事,关乎荆南三州基业。”孙光宪颔首道。
高保勖笑容骤敛,他起身,挥退殿中侍从,赤脚跑至孙光宪身边坐下,恭敬垂询:“请孙公明示。”
“朝廷明诏借道入楚,大王和休郎可想过如何应对?”
高保勖蹙眉道:“这个,三兄的意思是紧闭城关,以不变应万变。”
孙光宪冷笑一声,斥道:“什么不变,以老夫看,就是懒政!若王师直抵江陵城下,我们如何抵挡?是战是降?”
高保勖连连摆手:“不会,朝廷师出无名。”
“这样耗下去,保不齐那小殿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孙光宪澹澹道。
“我也劝过三兄,可他犹豫未定,该当若何?毕竟这荆南节度使是他不是我。”高保勖两手一摊,语气颇为无奈。
孙光宪捋着须,忽而笑开来:“老夫这次来寻休郎,就是有了应对之策。”
“哦?”高保勖有些意外,“还请孙公赐教。”
孙光宪指了指吕端:“这是梁延嗣之侄的好友吕易吕简阳,今日梁延嗣带他来我府上拜访,似是有让我提携之意,我看他颇有才华,于当前一事也有建策,便匆忙带来见你了。”
高保勖扭头望了吕端一眼,他心中本对这些年轻仕子本颇为轻视,但孙光宪都说他有些才干,当下也重视起来。
高保勖向吕端遥一拱手:“那便请吕郎道来,若真能解当前困局,某必保你一个官身。”
吕端起身行礼,侃侃而谈,将在梁延嗣、孙光宪那儿说了一遍的话又复述一遍。
高保勖静静听完,沉吟道:“确实可行,只是这朗、辰二州,朝廷定不会轻授。”
吕端正要开口,却被孙光宪抢过话头:“以老夫愚见,求二得一,还是有极大可能的。”
“孙公是指朗州?”高保勖蹙眉问道。
“正是,并且以老夫推测,这朗州节度使就算肯授,也不会授与大王。”孙光宪分析道。
高保勖闻言,眉头展开,心思飞转。
是啊!这朗州节度使若真要送出去,定然不会甘心送给高保融,高家历代人丁兴旺,随便授给高保融的哪个叔伯、或者哪个兄弟,不也是授吗?
吕端见高保勖意动,急忙趁热打铁:“易愿为使,替阁下讨得一镇节度在手。”
高保勖笑逐颜开,朝天一拱手,装模作样道:“授给谁那是陛下的事,若朝廷肯让朗州,荆南军师出有名,助那小殿下平楚也在常理之中。”
“易必不叫阁下失望。”吕端急忙躬身下拜,将事敲定。
孙光宪见事暂定,又补充道:“此事不必禀告大王,休郎以为呢?”
高保勖正在兴头上,大手一挥:“不必禀告,吕郎自去出使便可,一应扈从礼物,皆由我来操办。”
“唯。”吕端应道,转而又问:“若不禀告大王,那荆南军……”
高保勖听吕端仍有疑虑,不禁莞尔:“吕郎有所不知,这荆南军政之事,三兄多委决于我,吕郎你不必多虑,尽管去办,就当……就当自己是大王的使者吧。”
吕端这才放心,孙光宪起身,领着吕端告辞。
出了府门,孙光宪没上马车,见街巷上空无一人,谓吕端道:“简阳,夜色怡人,可愿陪我走两步?”
“恭敬不如从命。”吕端从善如流,心里却纳闷,这孙光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孙光宪命扈从退到二十步外,负手踱步在前,吕端亦步亦趋的跟着,良久,孙光宪才出声问道:“简阳于出使一事,可有把握?”
“易当倾力施为。”吕端委婉答道。
“可我观简阳,似是胜券在握,成竹在胸?”
吕端心头一紧,莫非孙光宪看出端倪来了?
“易向来不做无把握之事。”吕端镇定答道。
孙光宪轻笑一声,幽幽道:“简阳是朝廷派来的吧?”
吕端心中大骇,顿足不前,正要开口,却见孙光宪回身,揽住他的肩膀,边走边道:“是不是我根本不想追究,我肯带你来见休郎,就是认可你的策略。”
吕端惊疑不定,他望着孙光宪的眼睛,坚定摇头:“孙公何必吓唬小子?”
孙光宪不再争辩,在他肩上一拍:“且先办事,若是真能要来朗州,那便是大功一件,休郎对你必会另眼相加,招你入幕府是必然的事。”
吕端又摇头:“易在孙公府上便说过,无意出仕。”
“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啦。”孙光宪叹道,“可惜啊,即使要来朗州,荆南也续不了几年香火,还可能会更快覆灭,万事休,万事休,也许真能一语成谶。”
说完,孙光宪深深看了一眼吕端,见他神色依旧不改,啧啧赞道:“简阳确是大才,若你真的无意仕途,老夫可保你如意。”
吕端按住满腹狐疑,含笑下拜:“那易在此,先谢过孙公。”
第七十九章 主动和被动的差别
汉水东畔,营寨依山而建,连绵起伏数里,江上晨雾正浓,依稀可见大小战船停泊成片。
郭宗谊起了个大早,正在中军大帐,盯着桉上的一副阵图。
这是王朴与安审琦商讨数日,绘制出来三军演武图。
唐及五代,打仗都好用战阵,由是多绘阵图以备训、演武,甚至是实战。
可阵图在后世的风评并不好,比如赵光义的平戎万全阵。
郭宗谊细细看着阵图,良久,他才委婉开口:“此阵设计巧妙,水陆兼顾,渡岸登城也有章法,用作演武再好不过。”
言外之意就是只能用作演武,不可生搬硬套,付诸实战。
帐中诸将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纷纷拱手称是。
要说为将者最怕的是什么,无外乎是“将从中御”,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因机设变,观衅制宜,才是正道。
王朴也不恼,他擅谋擅政,但并不擅长领军打仗,与安审琦制此演武图,盖因数家军士兵合一处,号令不通,为免演武生乱,才制此图来,方便居中指挥。
再想郭宗谊年纪轻轻,已颇知用兵之道,且极有主见,王朴心中愉悦,又怎会生气?
郭宗谊看完,卷起阵图,递给杨廷章:“演武还有三日,先组织将士们熟悉熟悉旗令金号。”
杨廷章领命接下,郭宗谊又看向安守忠,他奉父命,领战船三百余艘、水陆精锐五千人、马军五百人充入湖南道行营,被郭宗谊任命为兵马副都监、行营楼船使,仍领本部。
“信臣(安守忠表字)也请谕令本部,这几日马、步、水都头以上的主官,悉数至行营中与众将一道推演指挥。”
“惹!标下谨遵大都督令。”安守忠出班应道。
他自到营中,便自称标下,这令郭宗谊有些费解,标下是自家下属军官的称谓,行营中如郭守文、张琼等可自谓标下,其他比如杨廷章这等份属镇宁军,但另有官身的人都只能称臣。
难道是安审琦特意嘱咐的,想将这独子塞到自己帐下?
若是如此,那整个山南东道,岂不是尽在掌中。
军务事议毕,众将纷纷告退,郭宗谊留下王朴,问道:“吕端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吕端已出使七日,到现在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传回,他拔营至此后,又派出了一批正使前往江陵,也是一去不复返,真不知道这高保融,到底是打的什么心思。
王朴安慰道:“大都督莫急,高保融就算不肯借道,也断然不敢伤害天使,三日后演武结束,我们便不再等了,顺汉水而下,看看沿江的荆南关隘是否真有胆子阻拦!”
郭宗谊点头,现在沉不住气也得沉,他道:“水军自是好下,但战船不多,这马步二军得走陆路,终究绕不开江陵府,还是要早做准备,万一与荆南刀兵相见,我们也好按预桉实施。”
“臣已做好安排。”王朴拱手道。
“善。”郭宗谊颔首,稍稍放下心来。
正打算离帐去吃朝食,忽见郭守文去而复返。
“大都督!吕端回来了。”
郭宗谊大喜,顿然起身,急道:“那快请易直入帐啊!”
郭守文面露难色,迟疑着禀告:“这……大都督,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来了高保勖派的扈从、礼物,自称楚人吕易,代表荆南为使……”
郭宗谊满头雾水,难道这厮去了趟荆南,叛变了?
他转头看向王朴,王朴略一琢磨,推测道:“可能是吕端到了荆南,因地制宜,另有筹谋,不管如何,还是先见了来使再说,事后吕端定会找机会向大都督解释。”
“不错,他们人在何处?”郭宗谊颔首道,人都到眼前了,他也只能暂搁疑惑,先办正事。
“吕端一进营便自称荆南使者,守门的镇宁军军士并不认识他,就将他一行人押到空帐中看管起来,臣得禀告,心中也甚是不解,便亲去帐中一探究竟。”
“走至帐外,臣听到吕端声音,心中起疑,寻隙窥入,见果真是吕端,知道事情不小,这就急忙赶来见大都督您了。”郭守文一五一十答道。
“你干的不错,给他们套上头套,押来帐中吧。”郭宗谊沉声吩咐道。
且不管吕端是做的什么打算,先陪他演完这场戏再说。
不多时,吕端及四名扈从被押到帐中,郭宗谊高坐主位,命人摘去头套,见果真是吕端,暗自松了口气。
吕端环视一眼,好似真是第一回来此帐中,见高位坐了个气质清贵的英武少年,忙行礼下拜:“草民吕易,拜见皇长孙殿下。”
其余扈从也纷纷跟着行礼。
郭宗谊心中暗笑,这吕端演得还挺像,面上却是一沉:“你认错了,某不是皇长孙。”
吕易摇头,一本正经道:“殿下不必诓草民,草民略懂望气之术,殿下头上紫烟凝如华盖,这偌大的行营除皇长孙外,谁人能有这等气象?”
郭宗谊语滞,这老实人撒起谎来,居然是这般理不直气也壮。
王朴在一旁笑出声来:“哈哈哈,你这使者倒也有些本事,来人,赐座。”
当下亲卫便搬出五把椅子,吕端等人谢过,自椅上大大咧咧坐了下来。
郭宗谊目光如电,在几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吕端脸上,问道:“你说你是高保勖的使者?可有凭证?”
“有!乃是一封亲笔信,不过被殿下的军士搜了去。”吕端答道。
郭宗谊朝左右看了一眼,立时便有人出去,不一会便捧着一封书信进来。
郭宗谊接过拆开,信中内容不过是寻常的问安客套,他一眼扫过,往左下角看去,只见那里盖的是荆南节度副使的官印,这便做不得假了。
他收起信,沉声又问:“荆南之主不是高保融吗?为何是高保勖遣使前来谒见?”
吕端闻言起身,朝天拱手,不卑不亢道:“荆南之主是陛下,不论是渤海郡王(保融)还是荆南节度副使(保勖),都是替陛下牧守一方,我家大王与兄弟共掌荆南,不论以谁的名义派使者来,都是代表荆南节度署衙,代表三州百姓。”
郭宗谊闻言大笑:“说的不错,来人,上茶。”
那几个扈从见状,俱都松了一口气,能得礼遇,这差事便算完成了一半。
郭宗谊环视一圈,突然笑意一收,怒道:“不过我行营在此,高保融不亲来迎谒,却派你们几个官身也没有的草民来打发我,岂非是目无君上,蔑视朝廷?来人!叉出去砍了!”
“惹!”当下便有亲卫上前,将几个按倒,就要往帐外拖。
吕端面色不改,任由两个龙精虎勐的军士将他拿住,那几个扈从却吓得肝胆俱裂,纷纷叫道:“殿下饶命,我等有官在身,有官在身啊!”
郭宗谊急忙抬手制止,亲卫停下动作,却不松手,一名扈从半边脸都被摁在土里,他忙不迭叫道:“臣是陕州刺史高保绅,渤海郡王之弟!”
见果真诈出条大鱼来,郭宗谊挥手令亲卫退下,质问道:“既是一州之长,为何扮作仆从,藏于屈屈白身之后?”
高保绅爬起来,身上的土都不及去掸,拱手下拜:“这都是臣弟、荆南副使高保勖的安排,这次主使是吕易,臣等只是随行而已,随行而已。”
郭宗谊哂笑一声,又指着其他三人:“他们呢,可有藏匿身份?”
高保绅连连摇头:“没有了,他们都是末流小官,此行确是充作扈从,打打下手。”
“既如此,请他们出去等着吧。”郭宗谊吩咐道。
三个真扈从被亲卫带出,帐中来使,只剩下若无其事的吕端和灰头土脸的高保绅。
下马威杀完,郭宗谊方才问起正事:“高保勖遣你们来,是想要些什么?”
高保绅心头一凛,这便被看穿来意了?
正要张口,却听吕端上前一步,抢道:“无所求!只想出兵勤王,助朝廷收复楚地而已。”
郭宗谊与王朴相视一笑,他揶揄道:“若真有勤王之意,何必躲着不见?你还是先说说条件吧。”
高保绅脸色涨得通红,他比之那一兄一弟,还是很要面皮的。
吕端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若殿下能将朗、辰二州也并入荆南节度使麾下支检,荆南可发战船三百艘,兵一万人,粮草三十万石,助殿下平楚。”
郭宗谊含笑听完,一旁的王朴却忍不住出声喝骂:“大胆!你们这是在要挟朝廷!”
吕端沉默不语,因为郭宗谊还没开口,而高保绅被这一声暴喝吓得面色如土,低下头噤若寒蝉。
郭宗谊挥手让王朴且住,未问吕端,而是将目光投向高保绅:“他说的可是真的?”
其实吕端所说,比高保勖交待的数量要多上一些,可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高保绅哪里还有勇气辩驳,只得唯唯点头:“是真的,是真的。”
郭宗谊沉思片刻,缓缓开口:“容我想一想,你们先在营中休息一晚。”
说完,也不容他们再出声,挥手让亲卫把人带了下去。
待帐中只剩王朴时,郭宗谊笑谓他道:“虽不知易直用的什么办法,能让高保勖主动遣使,但这南下的路,总算打开了。”
王朴捊着须,亦出言赞道:“自已要来的和别人主动给的,论起来就是两码事,易直转被动为主动,于我方大利,之前我确是小瞧他了。”
郭宗谊心情大好,长笑不止:“派人设宴款待他们,灌醉后,带吕端来见我!”
第八十章 岳麓山畔,橘子洲头
饮宴从午时持续到晚上,高保绅饮酒数斗,酩酊大醉,吕端一介白身,席间没什么人理会,他也乐得清净,酒宴尾声,宾主散尽,立时便有人来请他。
再次回到中军大帐,郭宗谊正在主位等着他。
“易直,别来无恙啊。”郭宗谊笑吟吟道。
吕端登时就红了眼眶,他离营虽不过七八日,但担此重任,亲赴敌营,压力之大,令他倍觉煎熬,颇有度日如年之感。
如今使命完成,得以与郭宗谊君臣相见,他情绪翻涌,五味陈杂,心中感慨万千,却说不半个字来,只能上前深深一礼:“臣吕端,拜见殿下。”
“不要唏嘘了,快坐吧,与我说说你这些日子的见闻。”
吕端收敛心神,于下首落座,详细将这七日在江陵遇到的人和事述来,提及孙光宪时,他犹豫道:“孙光宪一早便看出我的身份,不但没有拆穿,还助我成事,他这么做是何意?”
郭宗谊略作思索,笑道:“看来这个保光子,倒是个明白人,他这是在纳投名状呢。”
吕端恍悟,原来荆南高官中,也有心向朝廷的人啊。
了解完来龙去脉,郭宗谊向吕端要回诏书:“把诏书取来,我把时间填好。”
吕端闻言连忙奉上,郭宗谊提笔,将时间填到了今日,他道:“你转告高保绅,临行前陛下许我便宜从事,我现授高保勖为武平节度使,领朗、澧二州,并奏表朝廷,正式的册书会在十日内送到。”
“唯,臣会如实转告高保勖,劝得他开关出兵。”吕端拱手应下,接过诏书。
“是让你转告高保绅,不是高保勖。”郭宗谊强调道。
吕端面露疑惑:“何必再借他人之口?”
郭宗谊笑着反问:“莫非你真打算回荆南复命?”
吕端一怔:“自然要回去复命,并且,我会想办法随高保勖出兵朗州,如此也好与殿下做内应。”
“不必你做内应,万一届时事泄,高保勖要杀你易如反掌,区区朗、澧二州,不值得易直你去冒险。”郭宗谊摇头拒绝。
能被主上如此看重,吕端心中感动不已,更坚定了他潜伏敌营,为内应计的想法,他欲开口再劝,却被郭宗谊抬手制止:“易直不必再说,朗、澧二州我既然能送出去,就有办法收回来,再者说,你走了,这粮草督运谁来干?行军打仗,钱粮是重中之重,莫要因小失大。”
吕端只好作罢,又问:“我若不回,高保勖那边如何解释?他会不会起疑?”
郭宗谊哂笑一声,不以为意道:“就说我仰慕你的才华,留在帐下听用,至于他疑不疑的,武平节度使已到嘴边了,即便起疑,高保勖也舍不得反悔!”
翌日,高保绅带着回礼,与三名扈从,以及一位名叫梁迥的镇宁军都头横渡汉水,回到江陵。
三日后,郭宗谊派出的那一批使者终于带着渤海郡王的厚礼回营,并称高保融点兵万人,战船三百艘,粮草三十万石,将在演武结束后,由高保勖亲自率领,前来湖南道行营。
可演武结束后,郭宗谊却只放了粮草入营,命其他荆南军兵将,由高保勖带领,直抵朗州,要他们与刘言部汇合,二十日内兵至长沙府。
郭宗谊乘舟顺江而下,速度确实比马步军快上不少,穿过八百里洞庭湖,拐入湘江,长沙府已遥遥在望了。
安守忠这阵子一直跟在郭宗谊身边,见他居然不晕船,至长沙府外数十里时,水军停泊靠岸,扎营为寨,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大都督在开封也常坐船?”
郭宗谊摇头:“镇宁军驻守澶州城,在德胜南城,也是有一些水军的。”
可惜德胜南城的水军不多,分不出兵力随他南征平楚,现在水战全靠襄州军,令郭宗谊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安守忠随父辗转边镇,从未去过澶州,开封更没去过,不禁疑道:“北地也有水军?”
“有的。”郭宗谊颔首道,“不过规模不大,贞明五年(919年)时,梁将贺环为攻德胜古城,以竹笮联艨艟十余艘,蒙以牛皮,横于河上,以断李存勖援兵,自那以后,澶州便一直有水军驻扎。”
安守忠了然,叉手拜道:“标下受教了。”
郭宗谊瞥了他一眼,遥指江边一座灵雾环绕的小山,问道:“那座山可有名字?”
安守忠也没来过长沙,急忙唤来本地向导,向导答道:“那是岳麓山。”
郭宗谊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便是后世顶顶有名的岳麓山,若他猜得不错,此时的岳麓书院,正在一个名叫智璇的和尚手中,初具雏形。
现下营寨都还没扎好,兵将也未到齐,难得有闲,郭宗谊突然想去见见那个叫智璇的和尚,便问向导:“那山上可是有一麓山寺?”
“正是,相公真是神了,从未来过楚地,却连这麓山寺都知道。”向导惊讶道,他见郭宗谊地位很高,但年纪不大,又生得俊朗,就没往武将那块想。
郭宗谊极目眺望,微笑道:“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砂湖。西晋时,西域活菩萨笠法护的弟子笠法崇传道至此,建光明寺,唐初时改为麓山寺,乃是两湖佛教第一道场啊,稍后,便请你领我们去拜拜山。”
向导唯唯应下,安守忠打发他走,转头来,好奇问道:“大都督信佛?”
郭宗谊嗤笑一声,一昂首,朗声道:“不信道也不信佛,我只信我自己!”
安守忠更加狐疑:“既然大都督不信,为何急着去拜山?”
郭宗谊颇感无奈,这安守忠问题极多,二十岁的人了,却好似第一次出远门的孩童,一路上见到什么新鲜的,都要跑来告诉他,往往还带着三五个问题。
郭宗谊一一解答,渊博的学识倒令安守忠愈加敬重。
可郭宗谊却不胜其扰,若不是可怜安审琦这位沙场老将的父母心,他断不会把安守忠带在身边。
当下,郭宗谊深吸口气,耐心解释起来:“自安史之乱后,天下动荡近二百年,许多百姓为避祸,纷纷遁入空门,以致不事稼墙的佛门弟子越来越多,且各大寺院广占良田,又不缴税,甚至放贷谋利,于国而言,这都不是好事。”
“所以大都督这是微服私访,想看看这些寺庙的情况?”安守忠恍然大悟。
“你说是就是吧。”郭宗谊微叹一声,向营寨走去。
安守忠连忙追上:“大都督能带标下一起去吗?”
第八十一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麓山寺的山门是个彩绘牌楼,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麓山寺”三字,笔力劲险,严谨工整,据传是唐时名家欧阳询亲笔。
郭宗谊带着安守忠及十余名亲卫,便衣轻装,拾阶而上,至山门前,安守忠上前敲敲吞兽衔着的门环,不多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开了门。
小沙弥自门缝里窥探,见来人是个贵气逼人的小郎君,身后扈从环伺,皆是佩刀带弩,严整精悍,猜想可能是潭州城中的衙内,立马将门大开,上前宣了声佛号,问道:“施主是来还愿还是上香?”
郭宗谊摇摇头:“寺里可有一个叫智璇的高僧?”
小沙弥一怔,智璇向来声名不显,什么时候成高僧了,又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如此不懂佛门世故。
虽满腹狐疑,但他还是老实答道:“智璇师叔下山化缘了。”
郭宗谊略感遗憾,又问:“那智璇几时能归?”
“或三五日,或三五十日,说不准的。”小沙弥答道。
来的不是时候啊,郭宗谊暗道,立时便有些兴趣了了,但一想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在寺中逛一逛再走。
当下他问那小和尚:“住持可在?”
“住持去潭州城与边节度使讲经去了。”小沙弥仍旧摇头。
边镐极好佛事,为人又宽厚,时人称为边菩萨,麓山寺乃两湖第一道场,这住持八成是边镐的座上宾,与他讲经,并不稀奇。
“那便放我等入山,逛一逛这百年古刹吧?”郭宗谊干脆道。
“施主请。”小沙弥连忙让开来,并在前头领路。
进了山门,便是弥勒殿,殿中供着的是金身弥勒佛像,座台前的大小炉鼎满是香灰,各都插着鸟鸟清香,可见麓山寺香火旺盛。
殿两侧是钟鼓二楼,郭宗谊走马观花绕了一圈,便进了正殿,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占地颇广,阔七间,进六间,殿高近三丈,供奉着法身、报身、应身三身释迦牟尼像。
小沙弥领着郭宗谊等人入殿,此时殿内还有众僧诵经,一名慈眉善目,嘴角含笑的老僧走上来,宣了声佛号,问候道:“昨日喜鹊枝头叫,今日始知贵客来。小僧麓山寺客堂知客智善,见过施主。”
小沙弥见大师傅来了,靠了声罪,便退下去。
郭宗谊打量一眼这一团和气的老僧,想是大丛林中负责迎来送往的客堂首座,当下也微微颔首:“大师有礼了,今日山门不开,冒昧打搅,还请见谅。”
“这是施主与敝寺的缘法,何来打搅一说,不如由小僧带您转转?”知善恭谨道。
“善。”郭宗谊点头,命左右道:“替我上几柱香。”
大雄宝殿左侧是五观堂和客堂,右侧是讲经堂,正有许多和尚在听一个老僧讲法。
转至殿后,便是观音阁,阁前有两棵罗汉松,苍峻挺拔,青叶如盖。
“这是敝寺的藏经阁,这两株罗汉松是南北朝时种下,已有五百年矣。”智善逐一介绍道。
郭宗谊进了阁,转了转,见阁内藏有许多名家真迹,不禁感叹道:“贵寺不愧湖南佛迹初显之地,历史悠久,底蕴绵长。”
“施主谬赞了。”
出了观音阁,郭宗谊伸伸腰,谓智善道:“乏了,不逛了,能否讨杯清茶喝?”
智善求之不得,忙不迭道:“后院有精舍数间,不若施主去那儿休息休息?”
“也好。”郭宗谊从善如流。
到了后院,便是一排庐舍,院前植着花草,引有活渠,盖着三五间小亭,已有几个居士香客,三五成群在院中饮茶论道。
众人见郭宗谊带着护卫大摇大摆的进来,又有知客亲自陪同,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起来人身份。
郭宗谊挑了处井边凉亭坐下,智善命人奉上茶具斋点,便亲自煮泉分茶,为郭宗谊点汤。
院中其他香客更觉稀奇,这智善的眼睛素来是朝上长的,今天竟肯放下矜持,为那小郎君烹茶,难不成来者边镐的儿孙?
满院的香客居士中,有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直留意着郭宗谊,此刻面色犹豫,眼睛不断瞥向郭宗谊处,几次想要起身上前,刚鼓起气来,屁股一抬,却又泄了下去。
如此反复几次,郭宗谊经近卫提醒,朝他望了过去,四目相对,那人心虚不已,急忙扭头避开。
“去把他请来。”郭宗谊眯眯眼,冷声吩咐。
“惹。”安守忠顿然起身,却被智善叫住:“那位是边节度使的官儿,常来敝寺布施,还是由老僧去请吧。”
郭宗谊稍稍安心,点头应允,智善起身向那人走去,耳语一番,便领着人回来了。
“粮料使王绍颜,见过郎君。”王绍颜被近卫拦在五步外,他也不恼,纳头便拜。
郭宗谊心中微凛,莫非被认出来了,可这王绍颜是南唐的官儿,怎么可能会认识自己,莫不是认错了?
定定心神,他从容问道:“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是不认识,但我见郎君贵不可言,不似凡夫俗子,便先拜为敬。”王绍颜躬着腰,腆着脸,神色谄媚。
郭宗谊没想到这堂堂粮料使竟如此不要面皮,失笑道:“既如此,过来坐坐吧。”
王绍颜喜不自胜,小跑着上前,在一侧坐下。
智善给他也奉上一杯茶,便很有眼色的离开。
待智善走远,郭宗谊才问道:“你既然是粮料使,怎么在这山寺里住着?”
王绍颜面色一苦,长叹一声,答道:“某这是避祸来的。”
“哦?”郭宗谊心中好奇,又问:“能否与我详细说说?”
王绍颜求之不得,当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来。
原来,他本是边镐的粮料使,给各军分粮时,有数千降卒,得赐军号为奉节军,因不满分配,奉节军都指挥使孙朗便率众作乱,欲杀王绍颜。
王绍颜被属下藏在粮车中,才得逃脱,孙朗又至边镐处告其罪,请斩之,边镐不准。
孙朗遂生异心,夜率其部,烧边镐府门,可火还未起,便被打更的发现,边镐率牙兵出击,孙朗不敌,率众突围出城,往朗州去了。
由此,边镐便对王绍颜心生不满,扑灭孙朗叛军时便放下话来,欲要将他军法处置。
王绍颜得到消息,便于当夜趁乱,跑到这麓山寺中躲避,已有四五日了。
郭宗谊越听眼睛越亮,这真是天赐良机啊!正愁对南唐军了解不够,攻城策略正无处下手,这粮料使王绍颜便主动送上门来。
还有那孙朗,已逃了四五日,现下应该到了刘言处,但凡刘言有点脑子,便知此刻,正是攻边复楚的最佳时机。
他笑吟吟的看着王绍颜,直盯得他心底发毛。
“放心,我有办法,可免你的罪。”郭宗谊诱惑道。
王绍颜喜出望外,起身行大礼拜倒,泣声道:“标下谢过小郎君!”
果然,是把他当成了边镐的儿子,莫非俩人长得很像?或是王绍颜纯粹眼瞎?
可眼下这块并不重要,当务之急是先把王绍颜忽悠走,于是郭宗谊继续问他:“你可敢随我回城?”
王绍颜忙不迭点头:“有郎君领着,标下自无不敢。”
“好!”郭宗谊霍然起身,“我们这便回去,由我替你求情。”
第八十二章 山雨欲来
掌灯时分,郭宗谊带着一头雾水的王绍颜回到了大营。
直到他被押进中军大帐,才知这小郎君的身份,居然就是大周的皇孙,朝廷这次平楚的大都督。
颓然跪在地上,王绍颜低着头,一脸懊恼。
郭宗谊坐在位上,吃着简单的夕食,揶揄道:“意不意外?”
王绍颜点点头:“罪臣在寺中,把殿下您认成是李璟第六子李从嘉了。”
李从嘉便是李煜,即位后改的名,与郭宗谊同龄。
郭宗谊奇道:“李从嘉不是生得丰额骈齿,一目重童吗?你看我生得有那么丑?”
王绍颜连连摇头:“殿下貌若潘安,自不是李从嘉那厮能比的,而他的奇相仅是民间流传,去岁罪臣见过李从嘉一面,未见有异,相貌气质倒是与殿下您颇有些相像。”
郭宗谊这才恍然,其实骈齿就是较齐整的龅牙,抿着嘴就看不见了,而重童可能是一种眼疾,兴许现在的李煜还未患病。
于是他又问:“你在淮南可还有亲人?”
“罪臣妻儿老小俱在金陵。”王绍颜老实答道。
“既如此,你肯定是不会投效朝廷了,来人,叉出去砍了。”郭宗谊澹澹道。
帐中近卫一拥而上,将他架起来就往外拖,王绍颜大惊失色,心道这小殿下怎如此残暴,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他一个降将。
当下高声讨饶:“殿下饶命!您可什么都还没问呢,罪臣愿意投效朝廷,罪臣愿意啊。”
郭宗谊招招手示意近卫将他放下,举起桉上的几封军报,郭宗谊沉声道:“若是真心投效朝廷,又何须我问?你自说便是,但你得说些有用的,因为孙朗前日便到了朗州,已将淮南军的虚实尽数相告,刘言等人刚刚拔下益阳,那是边镐的屯兵之地吧?”
王绍颜连连点头:“正是,但孙朗不过一降将,又能知道多少机密?罪臣久在边镐麾下,又任他的粮料使,边镐的兵力分布、城防、将领、粮库,甚至是军中派系间的龌龊,罪臣都一清二楚……”
“行了。”郭宗谊抬手打断他,“把你知道的全写下来,不仅仅是边镐的,还有金陵的,你可明白?”
“罪臣明白,罪臣定深挖细找,把知道的全写下来。”王绍颜唯唯应道。
郭宗谊这才满意,笑道:“不错,若真能提供一些有用的消息,我保你一个四品官儿,在朝廷做官,不比在李璟那僭越之辈底下做官来的端正?”
王绍颜惊喜万分,本只想保住性命,没想到还有升赏,当下连连叩头,拜谢不止。
“带下去,严加看管。”郭宗谊手一挥,近卫架着王绍颜出了大帐。
王朴这时从帐外闪身进来,拱手一礼,拜道:“没想到大都督游了趟山水,也能有意外收获。”
见到王朴,郭宗谊连忙搁下碗快,执弟子礼还之:“先生快坐,先生可吃过夕食了?”
“刚刚吃过。”王朴捊着一缕长须,笑呵呵答道。
他很满意郭宗谊的礼敬,在澶州时他多是不苟言笑,以刚正示人,但到了郭宗谊麾下,一日里的笑容,比往常一月都要多。
郭宗谊吃了个半饱,但王朴一来,他也不好再吃,便命人撤下碗碟,亲自将刘言等人传来的军报递给王朴:“刘言得孙朗投效,遣其将王进远、周行逢攻下了益阳。”
“刘言在朗州也与高保勖汇合,休整两日便会往长沙府进军,现在怕是已经启程,大战在即啊。”
王朴细细将军报看完,疑惑道:“军报上说刘言部有两万兵马,战船二百艘,王进远、周行逢部有万余人,战船六百艘,这数量恐怕不实啊。”
郭宗谊冷哼一声:“自是不实,虚张声势罢了,还能从我这儿多要些钱粮,但他们一路攻城拔寨,收复失地,边镐军闻风而逃,人定会越打越多,依我看,攻城时还是让他们当主力吧。”
“刘言已接了武安节度使,他部主攻自然不在话下,就是他的嫡系亲军并不多,王逵、周行逢二人才是主力,就怕到时王周二人不愿意啊。”王朴沉吟道。
郭宗谊放下卷挂着的舆图,指着静江节度使所在的桂州,那里前两年便被南汉占了。
他道:“周行逢为静江节度使,凭他那支偏师,若想收复桂州,还要靠我们帮忙,所以不怕他不用力,难办的是王逵,此人市井出身,见利忘义,我欲在柳州再设一节镇,授给王逵,先生意下若何?”
柳州在南楚全盛时,也是毗邻南汉的边镇,升格成节度州,是为驱使这些军头们收复楚地,乃权宜之计。
王朴略一思衬,赞同道:“此策可行,柳州蛮障之地,大军全赖朝廷供养,王逵到了那里,翻不起浪花来。”
至此,荆楚两地几个军头的地盘终于划定,郭宗谊又取出刘言所递的潭州(即长沙府治)城防图,谓王朴道:“先生若有暇,可帮谊定定攻城之策?”
王朴摆手拒绝:“臣并不擅长军略,大都督可请李汉超、安守忠、马全义等人商讨。”
“善。”郭宗家欣然应允,吩咐身边近卫:“去把众将军都请来。”
近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杨廷章领着众将联袂而至。
见过礼,郭宗谊命人搬来一张圆桌,将南楚舆图和城防图都铺在桌上。
环顾一圈,见众将都是一脸雀跃、干劲十足,郭宗谊心中大为满意,他朗声道:“攻城就在这几日了,我们看看如何破敌。”
说完,取出几个涂了颜料的木制人偶,将黄色人偶摆在了岳麓山畔,也就是他们现在扎营的位置:“这是我们的行营所在。”
众将瞧得新鲜,郭宗谊又将蓝色人偶摆在了潭州城中:“这是边镐军。”
接着郭宗谊又将绿色、红色、白色人偶摆在了朗州:“这是刘言本部、王逵部和高保勖部,应该已经启程,往潭州来了。”
最后,郭宗谊将紫色人偶摆在益阳:“这是周行逢部,刚刚攻下益阳,等与刘言汇合,便会一道来潭州。”
如此在舆图上一摆,当前楚地各军所处便一目了然,杨廷章奇道:“大都督真是唐太宗在世,这样来看,便是一小卒,也能瞧得懂敌我态势了。”
郭宗谊呵呵一笑:“一点小想法而已,等过几日沙盘做出来了,远近地势,山川河流会更加清楚。”
“沙盘?那是何物?”杨廷章好奇问道。
其实沙盘自古便有,汉光武帝征天水等地豪强时,马援便聚米成山,指画形势,这是有史料记载最早的沙盘作业。
只是都比较简陋,价值并不大,郭宗谊遣匠人、本地向导并军中绘图师,以泥胶铸模,按比例精密计算,如此精心制出的沙盘,应该还未有人见过。
“看到实物你们就明白了,先不说沙盘,我们且商议商议如何攻城。”郭宗谊卖了个关子。
众将只好作罢,认真看起舆图来。
第八十三章 火器
潭州城两面环水,两面环山。
西临湘水,有城门四座,与岳麓、玉屏、小天马山隔江相望。
江上现有四个沙洲岛,分别桔洲、织洲、誓洲、泉洲,至清朝时便只剩三个,但并不相连,而后继续演变成一串长岛,即后世的橘子洲。
北临浏水,是湘水的支流,自西向东南而去,城北有城门两座,新关门是正门。
东面则是一片平地,接着浏水的滩涂,亦有城门两座,靠北端的为小吴门,靠南的为浏阳门,浏阳门外是杨梅山。
城南有门一座,紧临锡山、妙高峰、震旗山等,群山环抱,层峦叠嶂,仅在杨梅山与锡山之间有路通行。
据孙朗所报,潭州城目前的兵力不多,而历史上边镐是在益阳沦陷不久,闻沿路列城皆溃,又见潭州兵微将寡,军纪松驰,多不能用,遂连夜弃潭州东逃。
现在益阳刚下,边镐还没有生起逃跑的念头,所以郭宗谊操心的并不是攻不下潭州城。
而是如何尽可能地消灭南唐生力军,阻止边镐东逃,这才是要精心筹谋的事。
细细想了一番,郭宗谊心中有了个轮廓,他问杨廷章:“敌军城头可有火箭?”
杨廷章点点头:“城西的城头上架了不少卧子弩、双床弩,以对江中舟船,遂必有火箭。”
此时的火箭是靠弓弩发射的,在箭头后方绑上球型火药包,火药量按弓力大小增减,一般步弓火箭带药五两左右,引燃后发射,用于火攻,再合适不过。
可惜的是火药箭都没有火焾,只用桦皮等易燃物做一层外壳,带燃药包内的火药,往往不能竟功。
郭宗谊临行前从襄州取了火药箭千支,或弩发或弓弩通发。
试射之后,燃烧虽勐,却不能爆炸,他便下令取细长的干竹筒,一端钻小孔,内填火药、铁屑、碎石,两头密封,再以纸裹上少量火药,制成引线,环绑于弩箭之上。
这种新式火箭爆炸时,其声如雷,烟火冲天,碎石飞溅,五步之内,铁甲都被打得凹陷。
虽不能穿透,但杀伤力也足够,毕竟目前没有兵卒能够全身覆甲。
火药箭试验成功,郭宗谊又命匠人做了一些霹雳炮,以陶罐为壳,以纸裹药,填充一些石灰、铁屑、碎石,点燃后用投石机或者床弩来发射。
爆炸后浓烟滚滚,灰云密布,人在其中,无法睁眼呼吸,更别提那些铁屑碎石,五步内的普通甲片,均被打穿。
行营诸将都大为惊叹,于平楚一役,更添信心。
听到杨廷章所报,郭宗谊点点头,若如此,便要在江岸边置砲石机,投霹雳炮以掩护水军战船。
于是他指在小天马山脚边的位置,命令道:“在此处置砲石机,务必要将西城头的敌军攻势压住,方便我军搭浮桥登陆。
杨廷章欣然领命,看样子郭宗谊是打算把潭州城西作为主攻方向,这是正确的,因为城北是正门,有瓮城。
且城北临浏水,在湘水与浏水的交汇处,有两座小山夹河耸立,是伏击的上佳地点,若攻北门,得不偿失。
至于城东,虽然开阔,可根本绕不过去,城南倒是条险路,可惜城南震旗山临江直立,与潭州城比邻而居,挤成一个夹角,陆上还突出来一块,形成一个天然码头,边镐的水军就驻泊在那里,是个拦路虎。
“勐火油柜有多少?”郭宗谊转头又问安守忠。
“有四十多座,都安放在楼船首尾两侧。”安守忠不假思索答道。
勐火油,就是石油,勐火油柜是最早的火焰喷射器,下方用熟铜制成油柜,柜有四脚,柜上有四个细铜管,管上横置一根细嘴唧筒,与油柜相通。
唧筒就是活塞装置,在唧筒前部装有火楼,也就是火药巢,发射时,点燃火楼,再用力抽拉唧筒,勐火油被吸起,又被推挤而出,经过火楼时被点燃,遂成烈焰,以烧伤敌人、战具。
火焰最远可喷五六步,且勐火油耐烧,附在船身上极难扑灭,是当前水战的利器。
郭宗谊点头,吩咐道:“拆下一半来,回头给高保勖、刘言部的战船装上。”
“大都督这是何意?”安守忠不解道,“勐火油柜乃是朝廷重器,怎么可轻与他人?”
郭宗谊失笑摇头:“勐火油柜不是什么重器,勐火油才是,勐火油全赖占城进贡,他们哪里能弄得来?”
安守忠这才恍然,叉手领命。
郭宗谊继续道:“腾出来的位置装上床弩,我把火药箭都调给你,水战时,可抢占先机。”
安守忠大喜,就要拜谢,却听郭宗谊抬手制止:“别急,我话还没说完。”
说着,郭宗谊一指湘、浏二水的交汇口:“届时你部主力留在此处游戈,一得我命,立刻东进浏水,追击边镐的溃军。”
“那淮南的水军谁去打?”安守忠不解道。
“高、刘二部那几百艘船便够了。”郭宗谊解释道。
接着,郭宗谊又指着杨梅山,谓郭守文:“到时你与马全义率本部,随高刘二部的战船登陆,不必管南城门,直抵杨梅山,在此处设伏,边镐不管走水道还是旱道,都必经此山。”
“惹!”郭守文领命。
郭宗谊又看了一遍图,大致的战略便是如此了,高保勖、刘言,还有袁彦、李汉超等人还在路上,等他们到了,还得给他们布置任务。
于是他问杨廷章:“高、刘等人,和行营的马步军,可有消息来传来?”
杨廷章点头答道:“有,傍晚时分各有军报传来,言高刘二人已至益阳,休整一日,明日便会分水路向潭州进军,水军要向北绕到洞庭湖顺湘江南下,时间稍久,约莫五六日,其余陆路,三日可达,行营的马步军已抵岳州,三日内亦可达。”
郭宗谊颔首:“潭州城已戒严,不能再让边镐再收到任何消息,郭守文,你在沿途大小道设卡,除我军外,任何人都不得通行,包括行商、百姓,直至战事结束。”
转头又看向安守忠:“水道也是一般。”
“惹。”二人叉手领命。
军议甫定,郭宗谊最后吩咐吕端:“趁这几日,督促军匠民夫,赶制火药箭和霹雳炮,此战若想建大功,还要仰仗火器之力。”
“唯。”吕端拱手领命,继续才问道:“火药仅剩两千斤了,全部用上?”
“能造多少造多少,前提是保证质量,我看襄州领来的火箭,十有二三会哑火。”郭宗谊沉吟道。
“必不负大都督所托。”吕端拱手,掷地有声。
诸事议毕,郭宗谊环视众将:“行了,各去忙吧,明日起行营备战,战兵不再操练,休养几日,准备攻城!”
第八十四章 攻城
忽忽然七日便过去,这一日后半夜,郭宗谊悠悠醒转,他问左右:“几时了?”
“刚过丑时。”
郭宗谊登时清醒,坐起身,命令道:“传令刘言、高保勖,寅时对淮南水军发起攻击。”
“惹!”一名亲卫领命出去。
郭宗谊下床,一边披甲,一边部署:“传令马全义、郭守文,率精锐两千,携带火箭,乘刘、高二部楼船,伺机登陆,于杨梅山设伏。”
“传令袁彦、张琼寅时进攻西门,天亮之前,务必破城!”
“传令李汉超、潘美,寅时率马军于灵羊山北麓登陆,在雷鸣山处架桥渡浏水,羊攻小吴门、南门。”
一道道军令传出,郭宗谊已披上银甲,系上绣衫,亲卫又捧来他的刀、剑、锏、弓。
“这一战我要居中指挥,不能亲临战阵。”郭宗谊笑道,说着抓起那柄郭威钦赐的宝剑,往帐外去了。
王朴、海进早已率数百仪卫等在帐外,郭宗谊翻身上马,率部往小天马山下的砲石机阵地去了。
行营离前线有段距离,郭宗谊纵马跑了半个多时辰,方才赶至小天马山。
山脚下,一座座砲石机一线排开,紧挨着湘水,辅兵们高举火把,往来穿梭,或搬运霹雳炮,或检查缆绳零件,战兵们缩在山脚下蓄养精神,等待即将开始的大战。
袁彦、张琼见郭宗谊至,连忙迎谒而来,行军礼道:“标下见过大都督!”
郭宗谊下马,问道:“军士们可吃过了?”
袁彦点头:“子时便吃过了,现都在休养。”
“好,加紧准备,寅时一到,立刻发起攻击。”郭宗谊再次重申进攻时间。
“惹!”袁、张二人叉手领命,随后袁彦才道:“标下已在小天马天上清出一片空地来,请大都督上山指挥全局。”
“善。”郭宗谊颔首,小天马山并不高,估计还不到六十丈,山势平缓,有樵夫踩出来的一条小径,便于攀登。
见郭宗谊首肯,袁彦便领着他一行人上山。
那条小径已被袁彦专门清理过,还嵌了半面木桩,以方便脚部着力。
郭宗谊没费多少力气,便来到山顶,此刻山顶树木悉数被伐,在山顶上搭起座宽广的平台。
郭宗谊扫了一眼,扭头赞道:“袁指挥使,有心了。”
袁彦低眉垂首,恭谦道:“大都督谬赞了。”
郭宗谊登上台,灯火通明的潭州城尽收眼底,江上挤满了挂着灯笼的战船。
潭州西城城头,朝高刘水军射了几支火箭,但射程不够,尽落水中。
再看城南码头,边镐的水军已经启航,迎着高、刘二部的战船冲去。
“时间快到了,袁指挥使且去忙吧。”郭宗谊头也不回,轻声道。
寅时。
高刘水军已过沙洲,与边镐军撞上。
刘言与高保勖此时同处一艘旗舰上,见前锋船已与边镐军打起来,高保勖谓刘言道:“刘兄,寅时到了,咱们传令吧?”
刘言四十余岁,身量不高,一双眼睛锐利有神,显得很精悍。
他点点头,立刻便有人去传令,楼船顶层上,登时响起号角的隆隆声。
各战船接到命令,指挥使们急命樯橹手加力,又指挥舵手,各自寻找缝隙前进。
整齐的队列登时四散,战船在江上你追我赶,向边镐水军扑去。
周行逢率着麾下的战船,本行驶在尾部,听见金号声,急令各船升起风帆,此时江风正急,自北向南,方向正好。
于是大小数十几艘战船速度一提,后来居上。
王逵率部在最前头,已和边镐军打起来,此刻正亲自操纵着一台勐火油柜,不断朝敌舰喷射。
边镐军亦有勐火油柜,威能相较襄州军的要大上不少,可惜现在刮的是北风,火焰喷出来便被吹散吹歪,根本够不着王逵的战船,无奈之下,指挥使只能命人以弓箭还击。
“真是天助我也。”王逵躲着带火的箭失,冲一边的客将梁延嗣大喊,又勐得一推唧筒,火焰如蛇,向敌船咬去。
山脚,岸边,数十架砲石机始投出第一波霹雳弹,潭州守军只见一个个带着火星的罐子破风而来,罐子快要落地时,纷纷移步闪躲,以免被砸个正着,没成想那罐子突然爆炸开来,声音如雷,在城头马道上轰隆作响。
铁屑与碎石激射而出,有些挨的近的,瞬间便被打得千疮百孔,毙命当场。
此还不算完,爆炸后那漫天的石灰粉当头罩下,不少守军被迷了眼,张嘴惨呼,又被呛了嗓子,潭州城的马道上登时乱作一团。
袁彦见这霹雳弹竟有此奇效,信心大涨,此时高、刘二部的水军已悉数通过,于是他命令道:“架浮桥!天亮之前,攻破潭州城!”
战兵们沸腾起来,纷纷起身列阵,辅兵在前头架桥,他们紧紧跟上。
西岸到沙洲这段好架,敌军弓弩射不了这么远,待辅兵开始架桥往湘水东岸时,潭州守军的反击也开始了。
吃过霹雳炮的亏,他们纷纷戴上斗笠,用布蒙上口鼻,见对岸的霹雳炮升空,便各自钻入楼洞躲起来,炸响过后,再出来还击。
而砲石机靠人力,发射频率并不高,由此架浮桥的辅兵被边镐军的火药箭烧死不少,而浮桥刚架好一段,便被烧一段,袁彦部被阻在沙洲上,停滞不前。
此时天色尚黑,但战火四起,江上已是一片火红,郭宗谊借火光,尚能目视战局,他见步军被阻,急命左右道:“传令给袁彦,让他把砲石机编成几组,瞄着城墙一段,定点分次投射。”
亲卫领命急勿勿跑下去,郭宗谊扭头看向高、刘二人的水军那边。
马全义等人藏身的楼船并未参战,远远坠在后方,目前战事刚起,他们还没寻到机会登陆。
而在战阵前部,高刘水军的许多战船都起了火,有些烧得旺的,已成火船,士卒纷纷跳下江水中,或为邻船所救,或被敌箭射死,或没入江中,不见踪影。
郭宗谊静静看着,高刘二部他不打算干涉指挥,反而气定神闲,研究起两军的战法来。
第八十五章 水战
高刘部的参战船只,共计五百艘,小舟过半,边镐水军四百多艘,车船占多,两军在兵力上旗鼓相当。
高刘二军是临时联军,缺少磨合,再加上时值夜晚,令旗不可用,难以统一指挥,遂二人顺势而为,直接命各船四散齐出,各自为战。
这个时代的水战多是接舷战,大型的楼船、斗船、五牙船上装有拍杆,一近敌船,转机发放,粉敌船近糜骨。
船体两侧还有战格,士兵躲在战格后,稍远时投射火箭、镖枪、烟毬、石灰罐至敌船上,杀伤、干扰敌军,近一些便用铁镰、捞钩、长枪等近战兵器对敌,在用捞钩钩住后,则搭上船板,登敌船近身白刃。
而像这类大船,在高刘军中,尤其刘言军中,并不多,占比过半的是些走舸、海鹞、艨艟等小艇。
走舸、艨艟往往载兵十数人,以皮幔蒙盖,在战船密布的水道上往来穿梭,伺机接近敌船,一旦靠近,军士们自皮幔中钻出,或凿船、或放火,贴船游走,大船难以有效还击。
海鹞则是一种前低后高的小舟,前端置一包铁撞木,瞄着大船,便奋力冲过去,撞木借力有摧枯拉朽之势,似一把尖匕,一捅一个大窟窿。
这种以小换大、游走缠斗的战法像是江上水盗,虽然聪明,但多少有些不正规,全局看去,更是一盘散沙。
奈何刘高水军乘风又顺水,占尽天时地利,由是一路高歌勐进,死死压着边镐军齐整恢弘的船阵,步步蚕食,已烧毁数十艘敌船,江面上现在是一片火海。
反观边镐军,正节节败退,但南唐水军久经阵战,训练有素,阵形始终未乱,水军主力战船也大都还在。
他们此时果断放弃了大阵仗,或两侧斜插,或迂回反扑,一旦建功,立刻遁走,速度奇快,追之不上。
还放出了不少小舟,在大船附近巡游,以备那突然冒出的敌军小艇。
如此一来,高刘水军的优势立减大半,许多贪功的战船未及察觉战场态势的变化,死死咬着敌船不放,却不想到头来自己落了单,被附近游戈的车船碰上,聚而灭之。
这车船就是明轮船,长十数丈,体型中等,载人二三百,吃水一丈许,中型车船一般有八轮,每轮八翼,共六十四桨,轮上还造了护车板以保护车轮。
车船以足蹈之,能日行百里,操作灵活,航速极快,若论单打独斗,此船在不算宽广的江面上很占便宜。
除此之外,在边镐的船阵中央,还有一艘巨型五牙船,高有五层,可载兵近千人,船身四周置了一圈拍杆,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边镐水军旗舰,此刻舰上,边镐的水军都指挥使正冷冷看着战局,心里腹诽不已。
若是边帅肯听他言,于江道布暗障,或干脆横铁索以拦江,待敌入瓮,我军两面夹击,敌师此战必被全歼。
可惜边镐优柔少断,不听人言,如今战事颓萎,又值北风,偏偏水战极重风势,他已经看到,败局就在眼前。
一念及此,这指挥使心生退意,他轻吸一声,命令道:“此战已不可逆,鸣金撤退吧。”
旁边的都虞侯闻言暗喜,但凡有些水战经验的将领都能看得出来,此战他们毫无准备,败局已定,早些撤退,还能保存实力。
当下都虞侯下去传令,很快呜呜咽咽的金号声便自旗舰响起,边镐军均无心恋战,各船指挥使听到号声,急令舵手调头,军士升帆。
郭宗谊在山顶,遥见势头不对,估摸着边镐水军是想撤退,忙道:“取舆图来。”
当下便有两名亲卫上前,一人展舆图,人一执火把。
郭宗谊细细看着,边镐水军若想撤回南唐,走不了北面的浏水,只能顺湘水而下,至醴陵县时拐入渌水,便能安全进入南唐的袁州了。
“醴陵县可还尊王命?”郭宗谊沉吟着问道。
一旁的王朴摇摇头:“怕是会阳奉阴为,醴陵这等边县,往往暗通款曲,更别提边镐已入楚一年有余。”
郭宗谊点头,转身直视王朴:“先生可有良策?不能让这支训练有素的水师跑了。”
王朴思衬片刻,开口道:“能用的水师不多,唯有赌上一赌了。请大都督派快马传捷报于醴陵县,言边镐已败,王师收复潭州,命醴陵令封死水道,再遣刘言部追击,至于醴陵令见到边镐溃兵逃来,会如何抉择,臣就不敢保证了。”
郭宗谊闻言一叹:“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便依先生之言,我这就下令。”
说着,借着火光,急写两道手令分与近卫。
这时抬头再看江上,边镐水军已缓缓撤离,马全义、郭守文借机登陆,率部贴山疾行,往杨梅山去了,郭宗谊只希望他们赶得及,能截住边镐。
而高刘水军果然未追,纷纷停泊靠岸,水师转步军,转攻城南。
原本作羊攻袭扰,为马全义部作掩护的李汉超、潘美也被卷入其中,不得已向城南发起进攻。
边镐的水军一撤,战局立转,潭州城两面守军斗志全无,消极抵抗,城中四处火起,兵荒马乱,那冲天的喧杂声连江这边的郭宗谊也隐约有闻。
再移目江中沙洲之上,袁彦、张琼浮桥已经搭好,正率镇宁军勐攻大西门。
隔江而来的霹雳炮仍旧隔三差五落下,墙头上的守军损失惨重,已无还手之力,潭州城破在即!
此时天色还未亮,郭宗谊问左右:“几时了?”
“禀大都督,快要卯时了。”一名近卫答道。
郭宗谊轻笑两声,转头谓王朴:“大局已定,请先生在此坐镇,某去杨梅山,接那边镐边菩萨。”
说完,也不等王朴回应,便率部下山,纵马往杨梅山奔去。
渡过浮桥时,大西门已被攻破,镇宁军军士们高声喊叫着,汹涌入城,郭宗谊策马赶至袁彦身边,正声道:“严令军士,不得欺凌百姓,违令者立斩,家小充役!”
这类话他自到行营,但多次强调,但此刻见军士们都杀红了眼,只能再次叮嘱。
袁彦肃然领命,命亲将率一队骑兵进城,充当执法队。
郭宗谊这才放心,转至城南,南门亦已被攻破,城门前只见高保勖、李汉超等人,未见刘言,想是得到命令,整队登船,追击边镐水军去了。
郭宗谊策马来到高保勖面前,二人神交已久,这回却是初见。
第八十六章 边菩萨
“殿下。”高保勖迎上来,拱手见礼,举止随意,不甚恭敬。
一侧的李汉超、潘美等人皆怒目而视,郭宗谊不以为意的笑笑,下马虚扶一把:“高节度。”
高保勖身处战场,却只着一袭青色箭衣,他身体羸弱,不能着甲,见郭宗谊年纪不大,却披坚执锐,英姿勃勃,不禁心头泛酸。
“殿下这是要往杨梅山去?”高保勖指指北面的那两座小山。
“不错。”郭宗谊颔首,又嘱咐道:“潭州城已破,还请高节度约束手下将士,不要侵扰百姓。”
“臣省的。”高保勖敷衍答道。
郭宗谊盯了他一眼,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朗声唤道:“李汉超!”
“标下在!”李汉超大步上前,单膝跪地,行军礼以应。
郭宗谊斜睨高保勖一眼,厉声道:“严令麾下将士,不得惊扰百姓,违令者立斩!”
“惹!”李汉超心神领会,当即飞身上马,一举手中掩月大刀,扬声高呼:“奉大都督令,与我进城督巡,但有犯禁者,斩!”
言罢一抖缰绳,领着麾下骑兵呼啸进城。
高保勖脸色一阵青白,郭宗谊不作理会,率部继续往杨梅山进发。
一路上,见到不少携老扶幼的百姓,还有弃了刀兵盔甲,躲藏其中的溃兵。
个别悍卒聚在一块,趁机劫掠,被郭宗谊撞见,当场擒住斩杀,赢来百姓阵阵叫好声。
待至杨梅山时,天色已经放亮,郭宗谊登上半山腰,寻到马全义、郭守文。
“还没来吗?”
马全义见郭宗谊亲至,心中微讶,急忙答道:“未见边镐,倒是抓住了几个小官。”
说完指指山拗中捆成一串的南唐官吏,并他们的随行卷属。
郭宗谊略扫一眼,约有百人,但以他观之,模样气度像个官员的,不过寥寥十多个。
“可审问过了?”郭宗谊问道。
马全义点点头:“分开问过,都说边镐还在城中。”
郭宗谊颔首,还是决定亲审一次,想着,他指向一个长髯中年人,命道:“将他提上来。”
立刻便有军士将他自绳上解来,押到郭宗谊面前。
“边镐在哪里?”郭宗谊冷声问道,同时右手轻轻一扬,身侧亲卫见状连忙拔刀高举,来到那人身后,瞄着脖子,似要随时砍下。
那长髯官员吓得魂不附体,只觉芒刺在背,颈后生寒,他两股发颤,哆嗦道:“我……我,边帅,不,边镐……我出城时他还在节度署衙。”
郭宗谊颔首,却不多言,而是又命人提上一个,同样问道:“边镐在哪里?”
“边镐……应还在城中。”这人镇静许多,二人的答桉与之前无异,看来边镐确实还在后面。
郭宗谊稍稍放心,又问:“可认得我?”
两个犯官抬头瞧了一眼,又赶忙垂下,纷纷摇头,口称不识。
马全义侍立一旁,见状立刻朝天叉手,厉声道:“上位乃是当今皇长孙殿下,荆州大都督,郭讳宗谊是也!”
二人闻言大惊,连忙下拜叩首。
马全义的嗓门很大,连山坳下的俘虏也听到了,登时引起阵阵骚动,军士多次呼喝鞭打方止。
郭宗谊命人将他们提下去,自己也跟上,众囚见了纷纷下拜,郭宗谊望着那一片脑壳,朗声道:“此战只问主犯,你们当中若有认得边镐的,可与我从旁指认,立了功,我保你官转三阶。”
俘虏中顿时沸腾,有不少人站出来,自报身份,称是边镐帐下某某使。
马全义命人统计,又增边镐麾下的官吏十多人,还有他在潭州城的两个小妾,也不知道她们怎么会混在这队人里。
“带几个眼睛不花的上去,分开盯着。”郭宗谊吩咐道。
说完回到山腰,与伏兵一起,守望着南北两麓。
山麓北侧是浏水,南侧是官道,边镐若想逃回南唐,唯有这两条路可走,只是他会走水路还是旱道呢?
郭宗谊耐着性子,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然大亮,太阳在东侧的灵龟峰后将出未出时,终于有斥候来报,言自浏阳门杀出来一支二三百人规模的骑兵,沿着大路,往东逃了,潘美正率马军在后追击。
马全义大喜,望向郭宗谊,得他首肯,正要下令截击,又有一斥候来报,言浏水上有一小支淮南水师,顺江向东逃去,安守忠率麾下水军,在后追捕。
马全义面露难色,一时难以抉择,郭宗谊当机立断,命令道:“你率大部负责北侧水道,郭守文,你率本部,随我去南侧官道。”
言罢,带了几个犯官俘虏,转身下山。
以郭宗谊度之,边镐此为,很可是疑兵之计,他推测,两支队伍里都没有边镐,这老菩萨很可能还在城中。
一念及此,他又命几个亲卫带上两个犯官,经小路回潭州去找袁彦,准备全城搜拿。
做好这两手准备,郭宗谊才稍稍放心,率着数百骑,在大道上排列开来。
不多时,趴在地上用听瓮探声的亲卫来报,言西侧有马蹄声近。
“命山上的弓弩手们准备火箭。”郭宗谊从容命令道,当下便有旗手打旗发令。
接着他又顾身侧的郭守文:“国华,你的马槊借我使使?”
郭守文叉手一礼,才摇头道:“区区二三百骑,怎需大都督亲劳,且看标下生擒边镐,献给大都督!”
郭宗谊大笑:“这话听着提劲,也罢,这次我就不上阵了。”
正说话间,山腰上有令兵学了声鸟啼,郭守文闻听,精神一振:“来了!”
说完便换了马槊在手,策马来到队伍最前头。
此时道上那隆隆马蹄声业已传来,郭宗谊纵身直立马背之上,遥遥眺望,只见平坦的官道上,一队高打着边字旗的精骑,正全速奔逃,其后还有一队打着潘字旗的马军,远远坠着。
边镐骑兵速度极快,转眼间便近至三百步,突然,山侧箭失大冒,爆炸声如天雷落地,火闪烟腾,隆声滚滚。
敌骑被惊得人仰马翻,折损不少,但大部仍旧冲出了伏击点,被郭守文迎面截住。
敌骑领队是一威风凛凛的大将,此刻被烟火熏得黢黑,辨不出面目来,他见前有狼后有虎,已近绝路,干脆勒马驻足,冲郭守文高声叫喊:“你乃何人?报上名来。”
“皇长孙仪卫都指挥使,郭守文是也!”郭守文傲然答道。
那大将又问:“郭宗谊何在?”
“找死!你竟敢直呼殿下名讳!”郭守文见他言语甚是无礼,怒骂一声,当即便高举马槊,要下令冲锋。
那大将见状,连忙高呼:“小将军且慢!某就是边镐,请你家殿下出来一见!”